九尾龟 - 第 29 页/共 52 页

陈海秋被范彩霞自己赶过来轻轻的三言两语,已经心上岌岌欲动;现在听得范彩霞邀他过去,便抬起头来看秋谷的眼色。只见秋谷微微的把头一点,陈海秋便也答应。范彩霞本来是马车来的,便拉着陈海秋同车回去。秋谷也有马车,同着辛修甫同坐一车。一路风驰电掣的到东尚仁来。一刻儿的工夫,早到东尚仁门口。大家下车进去。这番不比别的时候,范彩霞竭力巴结,拼命张罗,就是房间里头的人也换了一付样儿。秋谷见了由不得心中暗笑。当下范彩霞和陈海秋并肩坐在炕上,咬着耳朵说了一回。早见一班娘姨、大姐七手八脚的调开桌椅摆上菜来。原来今天这一席酒,是范彩霞和陈海秋赔礼,专请陈海秋的。范彩霞见碟子排了上来,便问海秋还有什么朋友。陈海秋还没有开口,秋谷在旁说道:“我看今天这一席不便请什么外人,只请了王小屏和陶伯瑰两人,何如?”陈海秋听了点头称是,当下写了请客票叫相帮送去。请客的去不多时,客人来了,大家入席畅饮。这一席酒,因是范彩霞专请陈海秋和他赔礼的;肴馔十分精致。范彩霞殷勤相劝,满场飞舞,八面张罗,打起了全副的精神,竭力应酬。陈海秋高兴非常,大家也都开怀痛饮。   到得酒阑人散的时候,已经差不多有十一点钟。辛修甫和章秋谷略坐一回,便都立起来要走。陈海秋也跟着往外就跑,却被范彩霞赶上来一把拉住道:“勿许走,倪还有几几化化闲话要搭耐说。”陈海秋故意笑道:“你留我在这里做什么事儿?   我们先讲明白了再说别的话儿。要我再像前一次的一般吃你的空心汤团,那是再不上当的了!“说着便又要走。急得范彩霞一手拉住陈海秋的衣服不肯放手,面上却一阵阵的红起来。陈海秋故意逼着问他道:”留我在这里,究竟怎么样?我上了一次恶当,再不上第二次的了。“范彩霞听了,口中实在说不出来,顿了一顿方才说道:”耐格个人,啥格实梗假痴假呆介。“说着,阿小妹也赶过来帮着挽留。陈海秋道:”你讲的话不中用,我信不过你的话儿,一定要叫你们先生自己和我讲个明白。“   范彩霞到了这个时候,明晓得陈海秋有意作难,无奈生刺刺的讲不出口来。又见章秋谷和辛修甫两个人都望着他嘻嘻的笑,越发不好意思。没奈何只得把金莲一顿,对着章秋谷道:“二少帮仔倪留留陈老嗫!”秋谷笑道:“我和你把陈老留在这里是狠容易的事情,但是你留住了他在这里干什么呢?”范彩霞听了又羞又怒,又不敢发作,只瞪了秋谷一个白眼道:“耐也装起妈虎来哉!故歇倪想起来,总归是吃仔把势饭格勿好,真真叫呒说法。”说着别过头去,眼圈儿一红。   章秋谷见了这般模样,知道作弄得他够了,便对陈海秋道:“他既然这般留你,你就今天住在这里也没有什么。”陈海秋道:“你不要弄错了夹壁帐。他那里是当真留我,不过当着你们的面儿,讲句好看话儿罢了。”这一句话说得范彩霞发起急来,对着陈海秋道:“天理良心!耐再要讲出实格梗话闲来,只好随耐去说啥格哉!   倪闲话说到实梗样式,耐勿听末,倪也呒啥法子想!只要耐自家想想,阿对倪得起?“   说着扭过头去,不觉流下泪来。章秋谷见了,不由得哈哈的笑道:“算算,算了。”   一面对着陈海秋道:“我们先走一步,明天来看你罢。但是你要小心些儿,不要打了败仗,给他赶到地板上去睡,是与别人不相干的。”陈海秋听了忍不住也笑道:“不要混说。看你这个样儿,光景是长给人赶到地板上去睡的。”范彩霞听了也笑起来,拭了眼泪道:“说说末,就要瞎说一泡,真真歪嘴吹喇叭──一团邪气。”   正是:   酒柬灯炧,缠绵午夜之情;送客留髡,宛转中宵之语。   不知以后如何,请看下回便知分晓。   上一页   上一页   第一百零二回 酒阑人散软语缠绵 送客留髡深情缱绻   却说陈海秋见章秋谷同着辛修甫要走,想着这样的一来,居然坍了范彩霞的台,出了自己的多时闷气,大功告成,心上十分得意;更兼范彩霞紧紧的拉着他两只手不肯放松,把一个身体差不多全个儿都扑在陈海秋身上,一个脸儿就紧紧的贴着他的肩膀,面粉口脂,暗香发越。陈海秋鼻子中间,觉得有一阵阵的香气直透进来,更觉踌躇满志,却做意再说一句道:“你虽然殷勤留我,但是这件事情是要各人自己愿意的。你要是不愿意,勉勉强强的敷衍一下,我也没有什么味儿。你心上究竟怎样?倒是讲明白了的好。”范彩霞听了,不由得皓齿微呈,蛾眉欲蹙,含怨含颦的说道:“谢谢耐,阿好推扳点,就是实梗仔罢。”说着眼圈儿又是一红,眼眶里头水洋洋的含着一汪珠泪,好似那梨花带雨,芍药当风。陈海秋见了范彩霞这般模样,觉得自己心里头也有些七上八下的不得劲儿。那以前的旧恨,早不知丢到那里去了。看看范彩霞这样的赔着小心,觉得他又是可怜,又是可爱,不由的微微含笑,看着范彩霞??脸儿。这个时候,陈海秋心上的那一番得意,在下做书的一时也形容不出来。   只说章秋谷看了他们两个人的一番情景,知道这个时候的陈海秋,已经入了范彩霞的温柔圈套,便趁势对陈海秋道:“我们两个人走了。你们两口儿好好的装枪备马,预备登场。我们要少陪了。”说得大家都笑起来。连范彩霞也忍不住笑,只用衣袖掩着嘴,格格的要笑出来。秋谷也不等陈海秋再说什么,便拉着辛修甫一同走了。   这边范彩霞好容易把陈海秋留了下来,自然也拿出浑身本事来笼络他。只见锦帏半掩,罗帐四垂;街鼓沉沉,清宵细细。杨柳怀中之玉,软语温存;梨花颊上之痕,风情熨贴。这一夜陈海秋的满心得意,范彩霞的格外牢笼,说不尽的万种绸缪,千般旖旎。一直睡到明天十二点钟,两个人还是春梦迷离,睡得十分甜蜜。   陈海秋正睡得恍恍惚惚的,好像耳朵里头有个人在那里叫他。睁开两眼看时,原来就是章秋谷,满面春风的站在床侧,一手撩起帐子,哈哈的笑道:“怎么睡到这个时候还不起来?想是昨天晚上辛苦了,所以这般困倦。”陈海秋见了章秋谷的面,打了一个呵欠,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看那范彩霞时,枕着自己一只手臂,还微微的睡着,星眸双合,香梦沉酣。陈海秋见了觉得十分可爱,顾不得章秋谷在旁看着,不由得把自己的脸去贴着范彩霞的脸儿,紧紧的揉了一揉。秋谷看着,不觉叫一声“好”!这一下子,早把个范彩霞惊醒。睁开俊眼,早见了章秋谷笑迷迷的站在那里。羞得个范彩霞脸涨通红,无地可避,连忙没头没脑的把头缩进夹纱被窝里面去。听得章秋谷笑道:“你不要不好意思。上海地方的倌人,那一个不是这个样儿?为什么见了我就急到这般模样?”范彩霞听了也不开口,只把被窝兜着自己的头,好像没有听见的一般。   陈海秋坐起身来穿好衣服,跨下床去,往床后转了一转,便向章秋谷说道:“你怎么今天这个时候就来了?”秋谷笑道:“这个时候还早么!差不多已经将近十二点,你们两个人还在这里睡觉,未免太舒服了!”陈海秋听了一笑,也不言语。   接着范彩霞遮遮掩掩的从床上溜下来。秋谷走过去,拉着他的手道:“恭喜,恭喜!”   范彩霞红着个脸,头也不抬,洒脱了手,一溜烟逃到床后去了。停了好一回,才慢慢的走出来。见了章秋谷觉得有些羞怯怯的,再也不抬起头来。挨了一会儿,范彩霞方才问章秋谷道:“耐阿曾吃点心?阿要叫俚笃去叫得来,搭陈老一淘吃?”秋谷笑道:“我是吃过的了。多谢盛情,不必这般客气。你还是料理你们的陈老爷罢!”   范彩霞听了,把眼一瞟道:“耐格个人,总归呒拨好闲话说出来格。陈老末陈老哉啘,啥格是倪格介。”秋谷哈哈一笑道:“你们昨天晚上恩到这般地步,今天早上睡到这个时候还不起来,恨不得两个人挤作一团,并作一块,还说不是你的?难道不是你的,倒是我的不成?”说得陈海秋好笑起来。   范彩霞委实不好意思,只得说道:“随便耐去说啥末哉!”说着,便低低的问海秋要吃什么点心。陈海秋道:“叫他们去叫一碗一钱六分的生炒鸡丝面罢。”不一会,相帮端上面来。陈海秋吃了,便同着章秋谷起身想走。范彩霞那里肯放,道:“耐格辫子毛哉,搭耐打好仔辫子去。”说罢,取过梳篦,自己和陈海秋拆开辫发,慢慢的梳。秋谷在旁看着。只见范彩霞把陈海秋的几根头发梳得通了,用刨花水刷了又刷,刷得没有一根松的,方才顺着头发,一路一路的编起来。一面编着,又用刨花水刷那松出来的头发。一根辫子,直打了半点钟的工夫,果然亮油油的十分好看。秋谷在旁看着,不觉说一声:“打辫子的本事!果然不差!”范彩霞回过头来,把手在自己头上打个手势,微微的对着秋谷一笑。秋谷见了,连忙把头摇了一摇。陈海秋打完了辫子,要和秋谷同走。范彩霞一把拉住问道:“晏歇点阿来?”   陈海秋道:“自然来的。”范彩霞道:“晏歇点要来格啘,绰仔倪格烂污是,倪勿来。”陈海秋道:“等会儿晚半天一定来就是了。”范彩霞听了,方才放手。   陈海秋刚才举步,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停止脚步笑道:“几乎忘了一件最要紧的事情。”说着,便从衣袋里头取出几张庄票,对范彩霞说道:“我的酒局帐,合算起来,通共六百几十块钱,如今统通给你。”说着顿了一顿,又道:“节底下你的开销怎么样?”范彩霞沉吟一会,方才说道:“倪间搭节底下也呒拨几化开销,有限煞的。收下来格局帐,拿得来开销开销,刚刚正好。”陈第秋听了,便拣出一张一千块钱的一张即期庄票,放在范彩霞手中道:“你和我给他们四十块钱下脚,多下来的,送你买几件衣服罢。”范彩霞欢欢喜喜的接了过来,口中说道:“陈老再要实梗客气,放来浪陈老搭末一样格啘。”陈海秋摇摇手道:“节底下比不得平时,大家都要开销的,你也不用和我客气。”范彩霞听了方才接了过来,谢了一声。   陈海秋便同着章秋谷走了出去,两个人一前一后的到了马路上。章秋谷对着陈海秋笑道:“好贵的打辫!打一条辫子足足的一千块钱!”陈海秋听了也笑个不住。   当下章秋谷同陈海秋两个人坐上马车,一路讲着闲话,一同到辛修甫公馆里头坐了一回,辛修甫他们两个吃饭。吃过了饭又谈一会,秋谷取出表来看时,见刚刚正指三点,想着昨天约着陆丽娟坐马车到张园去的,便辞了辛修甫,说要和陆丽娟去坐马车。辛修甫道:“我也要到西安坊去,我们一同出去罢。”章秋谷道:“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大家到张园顽顽?”辛修甫道:“也好,我们大家到张园会罢。”   说罢便换了衣服,就趁了章秋谷、陈海秋的马车先到了西安坊,辛修甫便下车进去。   秋谷候马车到了久安里门口。因陈海秋要到东尚仁,秋谷便跳下马车,自家进   去。   到了陆丽娟院中,只见陆丽娟早已梳好了头,换了衣服在那里等候。见了秋谷进来,便笑吟吟的迎上前来,搀着秋谷的手笑道:“耐倒好格,昨日仔讲明白仔三点钟同倪去坐马车,故歇三点钟敲过哉!”秋谷微微笑着坐下来,叫相帮到善钟马房去叫一辆自拉缰的亨斯美来;一面和陆丽娟道:“你还是一个人坐,还是和我一起坐?”陆丽娟道:“生来一淘坐哉啘!”秋谷道:“和我坐在一起虽然没有什么希奇,但是万一个给人看见了,说你做我的恩客,便怎么样呢?”陆丽娟听了把秋谷一推道:“随俚笃去说末哉!倪是勿怕格。就算倪做仔耐格恩客末,也勿关俚笃啥事啘!”秋谷笑道:“你当真不怕人家说我是你的恩客么?”陆丽娟嗔道:“耐格人啥烦得来,阿是勒浪讨厌倪?勿要倪搭耐一淘坐?”   秋谷听了正还要和他取笑,只见马夫阿荣跟着一个相帮走上楼来,对着秋谷说道:“二少爷,马车来哉。”秋谷听了便立起身来,同着陆丽娟一同下去。走到久安里门口,只见一匹小小的川马浑身漆黑,神骏非常,驾着一辆双轮马车停在弄口。   秋谷先叫丽娟坐上车去,自己也跳上车来。阿荣递过丝缰,秋谷顺手接过,轻轻的一提,那马已跑开四蹄,向前便走。秋谷见四马路一带人来人往的十分热闹,便带住丝缰,慢慢的走;到了大马路一带,地方宽阔,秋谷把缰绳紧了一紧,拔出鞭子来只轻轻的在马背上一掠。那马见了鞭子的影儿,便电掣风驰,飞一般的向前直驶。   一会儿早已过了泥城桥,直到张园门首。秋谷的马车一直放到安垲第门前停住。   秋谷和陆丽娟下得车来,走进安垲第,四面兜了一转,却不见一个熟人。正要回身出来到老洋房去,早见迎面走进两个人来。一个男的,穿着一件湖色单纱长衫,玄色外国纱马褂,带着一顶极细的草帽,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却有些滑头滑脑的样儿;一个女的,倌人打扮,一身银灰色闪光纱衣服,长挑身材,鹅蛋脸儿,皓齿明眸,丰容盛翦。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进来。秋谷猛然见了这个倌人,觉得他十分面熟,好像在那里见过的一般,一时却想不起来。这个倌人和秋谷擦肩过去,眼波澄澄的,正和秋谷的眼光碰个正着,登时也呆了一呆。秋谷这个时候,身不由己的跟着这个倌人缩进安垲第来。陆丽娟不知为的什么事儿,只得也跟着进来。正是:   飘零红粉,偏多迟暮之悲;落拓青衫,谁有穷途之泪?主   要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上一页   上一页   第一百零三回 味莼园遇旧感前游 金小宝寻春逢浪子   且说章秋谷看着那个倌人的模样,觉得面熟得狠,却想不出他叫什么名字来。   见那倌人同着那个男子走进安垲第,四面看了一看,便拣一张桌子坐下。秋谷便也拣了对面的一张桌子坐了下来,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个倌人。那个倌人也秋波澄澄的看着章秋谷。两下正看之间,忽见辛修甫同着龙蟾珠款款行来。龙蟾珠一直走到面前,含笑招呼道:“二少,耐阿是来仔一歇哉?”秋谷也含笑让坐。那知龙蟾珠这一声“二少”,猛然把那对面的倌人提醒,不觉失声道:“阿唷!勿壳张是二少!   多时勿见哉啘。刚刚倪碰着仔耐,像煞有点面熟蓦生,肚皮里向想来想去,总归想勿出是陆里搭看见歇格。故歇想仔出来哉,实头是二少。“秋谷听得那倌人和他讲话,说话的声音十分熟溜,不觉也恍然想起道:”原来是你!差不多一年勿见,几乎大家都认不出来。“   看官,你道这个倌人是谁,原来叫做祝小春,也是上海滩上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以前秋谷做陈文仙的时候,祝小春和陈文仙狠是要好,两下常常来往;和章秋谷言来语去的,狠有些儿意思。陈文仙见了,虽然不怪秋谷,但未免总有些儿吃醋的意思。对着祝小春总是淡淡的,不狠应酬他。后来祝小春做着了一户好客人,包了他一节,又在苏州做了差不多半年。如今回到上海来再筑香巢,芳名大震。就在清和一包了楼上三间房间。章秋谷和他一年不见,两下见面都模模糊糊的想不出来。   当下章秋谷见了祝小春,便也和他讲些闲话,又说说陈文仙的话儿。小春道:“文仙阿姊跟着仔耐,总算是俚格福气。故歇辰光,倌人要嫁格好好里客人,倒勿容易哩!”秋谷听了正要回答,忽然一眼看去,见那个和小春同来的男子满面怒容,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秋谷见了,知道是和他吃醋,便微微一笑,对着祝小春道:“我们改天再谈罢!”小春听了还没有开口,早见那个男子恨恨的催着小春道:“这里没有什么味儿,我们还是到弹子房去罢!”祝小春还不知道什么意思,随口答道:“刚刚来得勿多一歇,等倪坐歇再去末哉!”那个男子听了那里肯依,只在那里死命的催促。祝小春还在那里延延挨挨的不肯走,忽然看见章秋谷对着他微微含笑,把嘴往那边一努,祝小春方才回过头来看了一看,只见那个男子已经气得满面通红,恶狠狠的催着他要走。祝小春心上方才明白,冷笑一声,只得跟着他一同出去。章秋谷这边的事,权且按下不提。   只说那四大金刚里头的金小宝,自从贡春树回去之后,心上觉得好生眷恋,便天天坐着马车到张园去兜个圈子,借此消遣。这一天金小宝正坐着马车从四马路兜转泥城桥,望着张园、静安寺一路跑去。将近张园门口,忽然见一个西洋装束的少年,年纪不过二十多岁,穿着一身极细的黑呢衣服,身材伶俐,举止轻扬,坐着一辆自行车,好似星飞电转的一般,从背后直赶过来,抢出金小宝马车的上首。见了小宝,飞了一个眼风,微微一笑,把身体往前一伏,两脚用力向前一送,只见那一辆脚踏车,就如箭一般的直赶过去。金小宝看了,不知怎样的觉得心上微微一动。   一转眼的工夫,马车早到了张园门口。小宝一眼看去,早又看见那方才的少年男子站在道旁,把那一辆脚踏车倚在一棵树上。见了小宝的马车过去,对着小宝微微的又笑一笑,接着跳上脚踏车,飞也似的又赶过金小宝前面,直到安垲第门口方才一跃而下。等金小宝的马车停住,下了马车,轻移莲步往内便走,这个少年男子便也在后跟来。   金小宝见了,明知道是有心吊他的膀子,便偷着回过头来细细的打量这少年男子。只觉得他细腰窄背,骨格风华,面貌倒也不俗。小宝看了,便也对着他嫣然一笑。这一笑不打紧,只把这个少年男子喜欢得眉飞色舞,手舞足蹈,越发的紧紧跟着一步不离。见小宝拣一张桌子坐下泡茶,他也在隔壁桌子上坐下泡茶。四目相对,你来我往就好像空中的流电一般,渐渐的两下都有些意思了。等了一回,只见那少年男子叫过堂倌来,说了几句不知什么,堂倌走过来对小宝说道:“这里的花钱有了。”小宝回头一笑,尚未开口,早见那少年男子抢步过来,对着小宝点一点头道:“小宝先生,今天怎么有空到这里来?”金小宝听了,觉得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却又没本事不答应他,只得把那一点朱唇略略的动了一动,就算答应过了。那少年男子又对着金小宝道:“我姓牛,堂子里头的人大家都叫我小牛。”小宝听他说到这里,禁不住“嗤”的一笑。那少年也不理会,接着说道:“我们老太爷放过美国的参赞大臣,如今已经故了。我久仰小宝先生的大名,本来想要去看你,如今刚刚我们两个人在这里遇见了,也是三生有幸!”金小宝听得他说出来的话儿十分巴结,心上早有几分欢喜,横波一转,笑口微开,便对着那小牛说道:“牛大少,请间搭坐歇。”小牛巴不得小宝有这一句话儿,诺诺连声的坐了下来。金小宝和他谈了一会,觉得这个人狠是知趣,便存了个和他款洽的念头。   看官,你道这个人究竟是谁?原来果然是出使美国大臣牛康伯的儿子,叫做牛幼康。牛康伯放了一任美国钦差就死了,止有牛幼康一个儿子。差不多也有二三十万银子的家产。牛幼康从牛康伯死后,隔了几年,渐渐长成,却生得十分清秀,读书也甚是聪明。只有一件毛病不好,见了一个女人,就如苍蝇见了血的一般。瞒着家里头的人,在外头死命的嫖。偏偏的牛康伯那位夫人治家整肃,严厉非常。牛幼康除了问他母亲要几个钱零用之外,捞不着一个大钱。没有法子,便只好靠着自己的年轻貌美做个幌子,到处去哄骗那些倌人,只说他还没有娶过正室,要娶他去做正室夫人。从来鸨儿爱钞,姐儿爱俏。这班倌人见了这样的一个标致少年,那有不爱的道理!更兼倌人们最不愿意的,是嫁给人家做姨太太;最喜欢的,是有人娶他去做正妻。牛幼康对着这班倌人,便把这些说话来哄骗他们,骗得那些倌人一个个都随手而转,大家都要想做牛幼康的结发夫人,把个牛幼康就当作天字第一号的恩客,非但不要他用钱,而且还肯倒贴他两个。无奈上海的倌人十个里头倒有九个是穷的。牛幼康虽然不要化什么钱,却也弄不着什么大好处。也是金小宝合当晦气,偏偏撞见了这个宝贝!   闲话休提。只说金小宝和牛幼康谈了一回,金小宝掏出一个打簧金表来看时,已经五点一刻,便立起身来要走。对牛幼康说道:“倪先去哉,牛大少晏歇点请到倪搭来。”牛幼康恭恭敬敬的答应一声道:“我就立刻过去和你请安。”金小宝笑道:“阿唷!请安是勿敢当格。牛大少啥实梗客气呀!”牛幼康道:“小宝先生那里比不得别处,只要肯赏我的脸,容我到那边去坐一回儿,就是我的福气了!”小宝听得牛幼康这般说法,自然高兴。从来世上的事情,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何况牛幼康又是个堂堂一表的青年,自然的更加有效。金小宝便对牛幼康说道:“牛大少勿要客气,搭倪一同转去阿好?”牛幼康听了大喜,便同着金小宝一起出来。金小宝坐上马车,牛幼康坐着脚踏车跟在后面。一路上牛幼康卖弄精神,故意把脚踏车放得慢慢的,和马车同走。一霎时早已到了惠秀里门口,金小宝同着牛幼康进去。   牛幼康到了金小宝房间里头,便四面看了一看,口中啧喷叹羡道:“好精致的房间!不是小宝先生,也配不上这样的房间!”金小宝笑道:“倪间搭是勿好格,小地方龌龊煞,请牛大少包涵点。”牛幼康看了一回,向小宝说道:“这样精致的房间,我想要借你这里请几个朋友,不知你答应不答应?”小宝道:“牛大少要请客末蛮好,只怕耐牛大少勿来照应,阿有啥倪倒勿肯格道理?”牛幼康听了十分欢喜,走到小宝面前深深的打了一拱道:“多谢小宝先生赏我的脸。”正是:   高唐云雨,谁偷韩椽之香;醋海风波,妒煞宓妃之枕。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上一页   上一页   第一百零四回 跳空槽滑头得志 翻醋罐名妓争风   却说牛幼康走到金小宝面前深深的打上一拱,金小宝见了,连忙把身体扭了过去,格格的笑道:“牛大少,勿要嗫。拨别人看见仔,阿要难为情!”牛幼康笑着说道:“老实说,若是换了别人,不要说叫我给他打拱,就是翻过来他给我打拱,我还有些不高兴呢!如今在小宝先生这里,不要说打个把拱,就是叫我天天给你叩一个头,我也没有什么不情愿!”小宝掩着口笑道:“倪陆里有格号福气呀!”牛幼康道:“我没有这般福气是真的,怎么你倒说起这样的笑话!”金小宝对着一班娘姨大姐笑道:“唔笃大家听听看,说得阿要好听!”小宝口中虽是这般说法,心上却着实高兴,便也应酬了牛幼康一番。牛幼康更加得意,两个人谈了一回,牛幼康写起请客票来,叫相帮送去。不多一刻的工夫,请的客人陆续到来。这一席酒,直闹到二更天气,一班客人方才散去。   自此以后一连几天,牛幼康在金小宝院中请客,拼命的奉承金小宝,把个金小宝奉承的心上迷迷糊糊起来,不多两天的工夫,竟落了牛幼康的圈套,留他住夜。   牛幼康便又把那一套骗人的话儿说给金小宝听,只说自己尚未娶妻,要把金小宝娶为正室。金小宝听了他的一番谎话,心上虽然欢喜,却又有几分疑惑的意思,不敢相信。暗想牛幼康这般家世,家里头又有太夫人在堂,那里肯娶个倌人回去做媳妇?   金小宝心上有了这个意思,对着牛幼康却不便说出来。无奈这牛幼康哄骗倌人的本领实在不差,慢慢的骗来骗去,竟把金小宝骗得个死心塌地,一心一意的想嫁起牛幼康来。   看官,你想四大金刚里的金小宝是何等的人物!本来打定主意不想嫁人的,就是贡春树和他这样的深情缱绻,恩爱缠绵,也没有要嫁他的意思。这样一个阅历深沉的人,却给牛幼康一阵鬼混,鬼混得活动起来,这牛幼康骗人的本领,可想而知的了。闲话休提。只说金小宝自从和牛幼康落过相好以后,便不肯要牛幼康花一个钱,就是牛幼康自己身上的开支,都是小宝和他代付。一班娘姨、大姐见了牛幼康这般模样,没有一些儿好处到他们身上,一个个心上都觉得十分不快,渐渐的都放到脸上来,见了牛幼康的面,大家都不狠理他。小宝的生意本来是狠好的,小宝为着一心一意想嫁牛幼康,见了别的客人都冷冷的不狠应酬。客人里头也有知道这件事情的,讲出去给人听了,登时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知道了这件事儿。小宝身上的一班熟客,慢慢的都裹足不前起来。依着小宝的意思,叫牛幼康立刻娶他回去,无奈牛幼康讲的本是一片谎话,那里有个影儿?便一天一天的支吾过去。   这一天牛幼康正和小宝坐着讲话,忽见小宝的梳头娘姨、绰号叫做强盗阿金的,满面怒容走进房来,对着牛幼康瞪了一眼,便一屁股坐下。小宝觉得诧异,还没有开口,早听得阿金大声讲到:“倪间搭故歇里鬼也呒拨一个来格哉!格扇招牌挂俚做啥?探探脱末拉倒哉啘!”小宝听了心上早已有些明白,便皱着眉头道:“呒拨客人来勿关耐事,用勿着耐来嘤嘤喤喤,算啥格样式介,规矩也呒拨格哉!”阿金冷笑道:“耐有客人呒客人,生来勿关倪事。不过倪刚刚来格辰光,讲明白生意浪有拆头格。故歇勿要说到拆头,连拆脚才勿着杠。屋里向几几化化人,才靠仔倪一干仔吃饭,一塌刮子拿仔三块洋钿一月,陆里开销得转?倪要去哉!梳头娘姨末,耐自家另外去寻,勿关倪事!”   金小宝猛然听了这一番没情没理的话儿,只气得气满胸膛,花容失色,一时倒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停了一回方才咬着牙齿,把金莲一顿道:“耐要去末,去末哉啘!阿有啥人来留耐呀?说出格号放屁格闲话来,阿要气熬仔人!”阿金立起身来淡淡的说道:“倪是娘姨,生来勿好管耐格事体,只要耐勿要上别人家格当好哉!”   小宝越发生气道:“就算倪上仔别人家格当末,也勿关得耐啥事。耐搭倪滚出去!   勿要勒浪吵勿清爽。“阿金道:”去末去末哉,呒啥希奇;耐勿要反嗫。倪倒要张开仔眼睛,看看耐格位牛府浪格少太太笃!“小宝听了气得浑身乱抖,拍着桌子口中乱骂。阿金口中也有些不干不净的话骂出来。小宝气到极处,叫进相帮来,立时立刻的把他撵了出去。又把他的东西铺盖一古脑儿都丢出门外,方才气平了些。想着这场口舌,是为着要嫁牛幼康起的,便叫相帮立刻把牌子除了下来。相帮心中虽然不愿意,却又不敢不听,只得除下牌子,送进房间。   金小宝见牌子已经除了,便催着牛幼康央媒择日,讲明不要他一个钱身价。牛幼康还想支吾,金小宝那里肯听?牛幼康只得暂时答应,心上却在那里打算脱身的主意。过了一天,问小宝借了两付金镯子,只说有人要照样打造,要借去看个样儿。   金小宝绝不疑心,慨然交付。那知这一下子就如断线风筝,出笼黄鹄,一连去了几天,连个影儿也不见来。   小宝自从和牛幼康认得以来,两个人没有一天不见面的,如今忽然几天不来,小宝还十分记挂,只道病了,狠觉得不放心。叫个人到牛幼康家里头去问信,又问不出来。细细的在外面打听了几天,方才知道牛幼康有一天同着朋友在戏园里头看戏,遇见了祝小春也在包厢听戏,两个人眉来眼去的吊膀子,竟吊上了。牛幼康当时跟着祝小春回去,只摆了一台的酒,轻轻易易的就有了相好。从来男子的性情,都是得新忘故的。牛幼康看了祝小春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觉得都比金小宝高些,便把以前哄骗金小宝的那一番手段,都移到祝小春身上来,一连在祝小春院中住了几天,金小宝那边竟是绝迹不去。   这个信息传到金小宝耳中,金小宝不听犹可,听了这句话儿,这一气非同小可,觉得眼迸金花,耳鸣钟鼓,登时地转天旋的,心上就有些恍恍荡荡起来。想着他骗了两付金镯子去还没有什么希奇的,最可恨的,拿了自己的金镯子倒反去送给祝小春,真是有生以来从没有上过这般恶当!呆呆的气了一回,要想就是这样的割断了罢,毕竟心中有些割舍不得。便叫手下的娘姨大姐,到祝小春那边去请。无奈到了那里,小春院中的人总回说不在这里,一连去了七八次都是这般。小宝气得无可如何,只得忍着,再叫人细细探听。想着牛幼康躲在祝小春院中不便去找,只好趁着他们两个人一同出门的时候再去找到了他,和他理论。小宝为了这件事儿,心上二十四分的抑郁,也不梳头,也不出门,恹恹闷闷的过了几天。   这一天下午,小宝吃过了饭,一个人坐在那里,捧着一支金水烟袋,呆呆的只顾出神。只见一个大姐阿囡匆匆的走进来,对着小宝说道:“今朝牛家里搭仔祝小春两家头一淘坐仔马车到张园去哉。”小宝听了跳起来问道:“阿是真格呀?”阿囡道:“自然是真格啘。刚刚一大里向马夫阿龙来搭倪说格,阿有啥假格呀!”小宝道:“耐豪燥点,叫阿龙拉一部马车来,倪两家头一淘去。”阿囡答应着去了。   不一刻,马车早已放到门口,小宝把头略略的拢了一拢,薄施脂粉,换了一件衣服,立刻同着阿囡坐上马车,赶到张园。先到安垲第内略略的看了一看,便到老洋房照相馆去兜了一趟,不见牛幼康的影儿。小宝见找不到,心上甚是懊恼,只得又到弹子房来。刚刚走进门口,就看见牛幼康正高高兴兴的同着几个人在那里打弹子。祝小春立在牛幼康一起,两个人指指点点的不知道在那里说些什么。   金小宝走进门来,一眼看见了牛幼康,不觉怒从心起,蛾眉紧皱,粉面通红,抢步上去冷冷的对着牛幼康说道:“耐倒好格,几日天勿到倪搭去,倒一干仔勒浪舒齐!”牛幼康猛然见了金小宝进来,由不得心上大吃一惊,带耳根连脖子都胀得通红。听了金小宝的几句话儿,一个字儿都回不出,就如一个木偶一般呆呆的站在那里。金小宝又冷笑道:“请耐同仔倪一淘转去,倪有两声闲话要问问耐。”牛幼康听了好像没有听得的一般,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一动。金小宝道:“去嗫,阿曾听见呀!”牛幼康听了,还是一个不动。气得个金小宝赶过去,伸出右手,拉住牛幼康一只耳朵,拉着便走。拉得牛幼康抱着头,叫声“阿唷坏”。   金小宝正拉着牛幼康的耳朵要走,忽然祝小春抢上前来,一手拉住牛幼康,一手拦住金小宝,高声说道:“耐是啥人介,拉仔牛大少到啥地方去?有啥闲话,好讲出来拨大家听格啘。拉拉扯扯,算啥样式介!”金小宝正一肚子的没好气,也大声说道:“倪末就是金小宝。牛大少是倪搭格客人,倪同俚转去,有闲话搭俚说,勿关耐事。用勿着耐来多管!”祝小春冷笑道:“啥人说勿关倪事介。牛大少末是倪格客人,耐要搭俚说闲话末,到俚府上去请末哉!故歇勒浪归搭末,就叫勿成功!”   说着,又对着旁边的众人说道:“唔笃大家看看,也呒拨实梗样式格啘!勒浪归搭地方,几几化化格人,动手动脚,真真面孔才勿要格哉!”金小宝听了气得大骂道:“耐格< 毛乍> 千人格烂污婊子!倪搭格客人做得好好里来浪,拨耐个烂污婊子拉仔过去,再有面孔搭倪瞎吵!”祝小春听也了大怒道:“倪是烂污婊子,耐阿是人家人呀?大家才是一样路,呒啥海外!耐说倪拉仔耐格客人,阿是倪到耐屋里去拉客呀?上海滩浪客人末,也勿是做一个倌人;倌人末,也勿是做一个客人!挂仔牌子末,只要是客人末,大家好做格。耐格客人末那哼呢?阿是耐格客人,就勿许倪做格?老实说,勿要说倪朆拉耐啥格客人,就算倪拉仔耐格客人末,耐也只好两只眼睛望望倪!耐有本事末拉牢仔客人,勿要放俚出来。故歇自家做勿牢客人,客人跳仔槽,再要说出实梗格闲话来,阿要鸭屎臭!”   金小宝听了祝小春这番说话,一时竟想不出什么话来回他,只得也骂道:“耐自家勿要面孔!拉牢仔客人勿放,再要说别人鸭屎臭!”祝小春微微冷笑道:“唔笃大家听听看,到底是啥人勿要面孔?耐是勿挂牌子格住家呀,倒有面孔到归搭来拉客人格,就是四马路浪格野鸡末,也勿糙至于实梗样式啘!”   这几句骂得十分刻毒,金小宝怒气冲天,放了牛幼康,伸出手来把祝小春劈面一掌。祝小春不提防他要动手,出其不意“拍”的一声,左边脸上着了一下,只打得祝小春粉面生烟,星眸出火,大声骂道:“勿要面孔格烂污婊子!再有面孔打人!”   说着便也伸出手来,一把扭住金小宝胸前衣服,还他一掌。小宝急忙一闪,立脚不定,身体向前一晃,扑倒在地下。祝小春扭住了金小宝衣服不肯放手,一同跌下地去。两个人就在地下滚作一团。阿囡立在旁边,见小宝倒在地下,想要抢过去帮时,早被祝小春跟来的一个娘姨拦住。就这个一转眼的时候,人丛里早转出一个人来。   正是:   嗔莺叱燕,何来娘子之军;绿舞红飞,不数鸳鸯之队。   不知这个出来的究竟是什么人?下回交代。   上一页   上一页   第一百零五回 祝小春得意占情郎 章秋谷正言讥浪子   却说金小宝和祝小春两个人正滚在地下,人丛里早挤出一个人来。这个人究竟是谁,料想列位看官也不用在下做书的饶舌,一定知道是章秋谷了。   只说章秋谷走上前来,轻轻的把金小宝同祝小春两个人在地下扶了起来,一手拉着一个,口中说道:“你们有话好说,何必动手动脚,失了体统!”祝小春还没有开口,金小宝早听得章秋谷的声音,心上就吃一惊。抬起头来看时,果然就是章秋谷,只羞得个金小宝满面通红,心头乱跳,几乎要急出泪来,恨不得有个地洞让他钻了进去。低着个头,再也不敢抬起来。只听得章秋谷朗然说道:“你们为什么这般争闹?把这件事儿讲出来给我听听,或者可以和你们说句话儿。”祝小春听了,便抢着把自己和金小宝的事情对秋谷讲了一遍。秋谷点一点头。又问小宝道:“你这般生气,究竟什么原故?”小宝没奈何,只得也把这件事儿略略述了一遍。秋谷听了,便正色向牛幼康道:“尊姓是牛,想来是牛钦使的少君了?还没有请教台甫,是那两个字儿?”   牛幼康见章秋谷两只手两边挽着金小宝和祝小春,心上狠不愿意,却又说不出来;如今见秋谷问他的号,没本事不答应,只得顺口答道:“不敢,贱字幼康。”   章秋谷正颜厉色的对他说道:“牛幼翁,不是兄弟大胆,说句放肆的话儿,这件事儿,他们两个人都没有错处,都是你老兄一个人不好。你既然借了小宝的两付镯子,不该应一连几天不去,怪不得小宝动了疑心,出来找你。小春见自己的客人平空被别人拉了去,不晓得这里头还有这样的一回事情,出来讲话,却也不能怪他的不是。   如今事情既然已经闹到这个地步,你老兄打算怎么样呢?“说着,便回向祝小春、金小宝两个人说道:”据我看来,你们两个人平日之间又没有什么仇恨,何必为着这点儿小事大家吵闹!况且说起来,无非为着客人身上的事情,传说出去也没有什么好听。不如你们两下都看在我的面上,讲了和罢。“祝小春听了抢着说道:”倪好好里搭俚讲闲话,俚倒勿问三七廿一,四七廿八,拔出手来就打。格是啥格道理?   倪倒要问问俚笃!“秋谷笑道:”不必说了,你们相骂无好言,相打无好手。他虽然平空打你一下,你也把他拉了一交,大家只算得一个扯直。依着我的话儿,大家只当没有这件事儿也就算了。“   这个时候的金小宝,心上觉得好生惶愧。偏偏这样的事儿又给章秋谷来撞见了,又羞又悔,一句话也讲不出来,恨不得立刻跑了开去。无奈一只手被章秋谷紧紧拉住,无可如何。听了章秋谷的一番说话,巴不得两下讲和,便抬起头来含羞说道:“二少格闲话蛮准,大家只当呒拨格件事体末,拉倒哉啘。”祝小春起先的意思还有些装腔作势的不肯答应,如今见金小宝先答应了,觉得自己占了上风,便也高高兴兴的点头应允。   秋谷见两下都答应了,心中自是欢喜。回过头来对着牛幼康说道:“老兄还借了小宝的两付镯子没有还他是不是?”牛幼康蓦然之间听了这一句话儿,不觉面上一红道:“那是有的。兄弟连日有事,没有工夫,所以直到如今还没有带去给他。”   秋谷微笑道:“小宝那里,你老兄的去与不去,我们旁人不能一定要你怎样;至于这个镯子的事情,似乎该应赶紧还他方才是个道理。如若不然,给别人传说起来,不说你老兄一时匆促没有工夫;只说你老兄这般家世,还要吞没倌人的东西,未免有些不好听。”牛幼康听了心上十分不快,待要发作几句,又发作不出来,只得红着脸说道:“这是那里说起。我兄弟也何至于做这样没出息的事儿!如今明天就叫人送去就是了。”秋谷听了,知道他心上不快,便又对他说道:“论起理来,这件事儿与旁边人不相干。不过照理上看起来,该应是这般办法就是了。”说着便放了祝小春,携着金小宝的手说道:“我们还到那边安垲第去坐一回儿。”金小宝答应一声,轻移莲步跟在秋谷后面。陆丽娟和辛修甫、龙蟾珠等也一起跟来。   秋谷临出弹子房门口的时候,回过头来和祝小春打了一个照会,笑微微的说道:“我们隔天再见。”祝小春见章秋谷携着金小宝的手和他同走,那样儿甚是亲热,不觉心上也有些酸溜溜的起来,对着秋谷把嘴披了一披,也不言语。秋谷会意,只是微微的笑,也不去理会牛幼康,同着金小宝一干人竟转到大洋房来,重新拣了一张桌子,五个人团团坐下。   金小宝虽然坐在桌子上,只是面红耳热的不好意思。秋谷见了,便对小宝说道:“坐在这里也没有什么道理,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金小宝听了,巴不得这样,便立起身来和辛修甫、陆丽娟等打了一个招呼,同着秋谷一直的走到草地上去。秋谷恐怕小宝走不上来,便慢慢的走。走了一段,小宝已经觉得有些娇喘微微。秋谷搀着他的手,在树阴里头歇了一回。小宝忽然抬起头来,朱唇微动,好像要和秋谷说话的样儿,却又脸上一红,低下头去。秋谷见了,已经猜料了七八分,问他有什么话说。小宝延挨了一回,方才吞吞吐吐的说道:“谢谢耐。今朝格件事体,阿好……”金小宝说到这两个字儿,顿了一顿说不下去。秋谷接着说道:“你只顾放心,贡春树那边,我决不提起就是了。其实这件事儿,也没有什么希奇,吃了把势饭,没有法儿,就是春树知道了,也不能怪你。”小宝听了,抬起头来望了秋谷一望,樱唇红绽,笑口微开,低低的对秋谷说道:“格末谢谢耐。倪吃仔格碗把势饭,也叫呒说法。”秋谷和他取笑道:“我记得那一回,你和张书玉两个人吃醋,也在这个地方。一班马夫七手八脚的把你团团围住,还是我挺身出来和你们两个人讲和,方才了事。”说到这里,金小宝脸又一红,顺手把秋谷拉了一把道:“耐闲话讲明白仔哩,格是张书玉来搭倪吃醋呀!倪几时搭俚吃过啥格醋介?”秋谷笑道:“就算我说错了,是张书玉和你吃醋。如今又在这里和你同祝小春讲和,一连和你当了两次苦差,你该应怎样的谢谢我呢?”   金小宝听了,不觉低头一笑,也不开口,把手去掠着头上的云鬟。秋谷再问一遍,小宝方才格格的笑道:“耐搭贡大少是好朋友呀!”秋谷笑道:“我和春树虽然是要好朋友,但是春树是我荐给你的。两下比较起来,我的资格又要比春树老些。”   小宝沉吟了一回方才说道:“只怕呒拨实梗格规矩嗫。”秋谷道:“堂子里头什么规矩不规矩。真讲规矩的人,不到堂子里头去顽了。”小宝没有话说,只看着秋谷微笑。秋谷见小宝薄施脂粉,丰韵天然,不觉心上狠有些眷恋的意思。忽然转过念头来想道:小宝是春树的相好,我和春树的交情比不得别人,到底有些不便。正想着,忽听得小宝讲道:“倪转去罢,辰光勿早哉。”秋谷听了,抬起头来看时,果然霞彩满天,斜阳欲没,四围螟色,一片苍烟。便也同着金小宝转进安垲第来。   只见范彩霞同着陈海秋也来了,坐在辛修甫一班人一起。秋谷见了范彩霞,朝他点一点头,便问陈海秋道:“你们为什么到这个时候才来?”陈海秋道:“我正要来的时候,刚刚有个朋友找到东尚仁去和我讲话,直到这个时候方得脱身。”说罢,陆丽娟已经立起身来,对着秋谷说道:“倪去罢。”这个时候,金小宝悄悄的拉一拉秋谷的衣服,附耳说道:“耐一淘到倪搭去。”秋谷便对陆丽娟说了,叫他自己坐车回去。陆丽娟听了,未免有些不愿意,勉强答应。秋谷便同着金小宝要走。   辛修甫叫住他道:“等回儿请你在西安坊吃酒。你有别处应酬没有?”陈海秋也要请秋谷和修甫在范彩霞院中吃酒。秋谷想了一想道:“今天虽然有两个人约我吃酒,但这两个人也不是什么知己朋友,就不去也不要紧。或者我跑到那里,略略的坐一回儿,就到你们那边也好。”辛修甫、陈海秋听了,都点头答应。   秋谷便同着金小宝走出大洋房门口,叫马夫把马车放过来。秋谷因为自己坐的是亨斯美两轮车,便叫金小宝把马车换给陆丽娟坐。金小宝的大姐阿囡,便和陆丽娟一车。秋谷自己拉缰,和小宝同坐。陆丽娟满心委屈,却又不便说什么,只着着实实的钉了秋谷一眼。秋谷见了,觉得今天的事情有些对他不起,想着也顾不得许多,只得由他。正是:   双星无那,银河七夕之槎;一笑相逢,洛浦飞仙之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