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龟 - 第 28 页/共 52 页
秋谷听了,低着头沉吟一回道:“这件事儿来得十分奇怪,缶么早不出局,迟不出局,偏偏到他留你住夜那一天,就有人要他代碰起和来,这还说是他们做成的圈套,不必说了。但是你平日之间并不一定怎样的贪睡,怎么刚刚的那天晚上你就会糊里糊涂的睡了一夜,直到明天早上才醒呢?况且你那个时候一个心正在那里七上八落的,预备着怎样的偎红倚翠,又是如何如何的惜玉怜香,那里就会睡得着?
不要是他们叫你睡的罢!“陈海秋听了,一时听不出秋谷话中的意思,便道:”你这个话儿错了,我不是个孩子,那里能由着他们指拨。“秋谷道:”不是这般说法,只问你未睡之前,吃过他们的什么东西没有?“陈秋海猛然醒悟,拍着手说道:”是了是了,我未上之前,吃了他们一碗杏仁露。我正心上诧怪,怎么无缘无故凭空这般的死睡起来。这样看起来,是他们有心在杏仁露里头放了什么东西,把我吃得这般沉睡,方才圆得过他们的谎来,你说他们可是这个主意不是?“秋谷道:”这个自然,何消说得?但是他们这个主意也只好暂时骗你一下,长久下去是不行的,难道你就不会另外想一个法子,上他的手不成?“陈海秋道:”不瞒你说,法子也不知想尽了多少,到得归根完结还是一个不成功。“章秋谷道:”你这个人真真是个大大的饭桶。你在范彩霞那里的资格也算得狠老的了,就是想他的念头也是分内的事情。你只要装着吃醉了酒的样儿,睡在那里不走,或者趁着狂风大雨的晚上,赶到他那里去借个干铺,难道他好把你推了出来么?“陈海秋道:”岂敢,这些事儿我都一一做过的了,我跑去借干铺,他叫我睡在大床里面,叫个大姐睡在中间,他自己和衣睡在床外,要想动他一动都不能的。我有一天又装着吃得烂醉,睡在那里不肯回去,他却叫个大姐把我扶到大床上去睡了,他自己却坐着不睡,拿出一付牙牌来过五关。娘姨劝他上床来睡,他也不肯,一直等到五更鸡唱,红日东升。
我没奈何只得起来,问他为什么不睡,他只说为着我吃醉了睡在床上,恐怕上床来睡惊醒了我。我听了也无可如何,又扳不着他什么错处,一时发作不来,你想叫我有什么法儿呢?“
秋谷听了低着头沉吟一会,便道:“法子是有一个在这里,但这个时候也不必和你说明,等我会见了修甫他们一班人,再说给你听不迟。但是我昨天到此,并没有出去拜客,你怎么会知道我已经来了,并且还知道我昨天到张园去的呢?你今天可看见修甫没有?”海秋听了便道:“我正忘了,修甫在龙蟾珠家请你吃酒,我正为着这件事儿要和你商量,等会儿在稠人广众的地方讲起来,我面上未免有些不好意思,所以在修甫那里讨了这个差,特地自己赶来请你。现在客人已经齐了,你就赶快同着我一起去罢。”秋谷听了便走上楼去,换了衣服。陈海秋本来是坐了马车来的,秋谷便坐了他的马车同到西安坊来。
原来这一天正是礼拜,修甫在龙蟾珠家摆酒请客,王小屏、刘仰正、陈海秋、陶观察等一班人统通都请在里头。龙蟾珠见修甫来了,便告诉他在张园遇见秋谷的事情。修甫听说秋谷来了,不觉大喜,便要写请客票叫相帮到新马路来请。陈海秋听得章秋谷已经到了,格外起劲,便对修甫说了自己赶到新马路来请章秋谷。当下陈海秋同着秋谷到了龙蟾珠院中,走进房间,见了辛修甫等,大家执手欢然,十分喜慰。秋谷略略招呼了一回,一眼见了陶观察也在这里,想起昨天张园里头的事情,不觉几乎要笑起来,连忙别过头去忍住了笑,和他打了一拱。辛修甫上前介绍说:“这位就是陶伯瑰陶观察,去年在广东来,有东方小松的信给我们两上人介绍,刚刚那个时候你已经回去多时,不在这里。”辛修甫说着,陶观察便在身边取出东方小松的信来递给秋谷,秋谷接过来看了一遍,大家都说了几句客气话儿,方才一同坐下。正是:
瘟生无用,浪挥曲院之金;名士多情,又入笙歌之队。
以后还有许多事实,章秋谷初到天津,范采霞降心相就,味莼园名妓争风等,都在下集书中再行交代,如今却要暂时搁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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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回 莺飞草长望断萧郎 添酒回灯重开夜宴
上回书中正说到章秋谷在西安坊龙蟾珠家与陶伯瑰陶观察相见,陶观察取出东方小松的信来,递在章秋谷手内,章秋谷顺手拆开看了一遍,大家又客气了一回。
辛修甫见客人已经到齐,便和众人代写局票,一个一个的写过来,到了陶观察面前,辛修甫问道:“你是不是还叫薛金莲?”陶观察听了叹一口气道:“薛金莲已经嫁了人,我就叫三马路的胡玉兰罢。”章秋谷听了跳起来问道:“怎么,薛金莲已经嫁了人么?”陶观察听了只点一点头,并不开口,章秋谷诧异道:“我昨天下午还看见你同着他在张园安垲第吃茶的,怎么会嫁起人来,不要你上了人家的当罢?”陶观察听了又叹一口气道:“我亲眼见他嫁人的,怎么会上人家的当!”秋谷听了十分诧异,不懂这个里头究竟是怎样的一件事情,便细细问了陶观察一遍。
陶观察也把薛金莲如何问他借钱、如何前天已除了牌子、如何今天嫁人的事情,一一的都告诉了章秋谷。秋谷听了哈哈的笑道:“如此说来,总算便宜了他。”陶观察听了,不懂秋谷的话是什么意思,只眼睁睁的看着秋谷的脸儿。秋谷正要开口,忽地里陈海秋接过来说道:“算了算了,你要想替人出气,也要看着各人的自家情愿。万一这个人不愿意要你和他出力,你又怎么样呢?”说着不由也哈哈的笑起来。
秋谷听了也笑道:“你又不是人家肚子里头的蛔虫,怎么知道人家不愿意呢?”
正说着,辛修甫走过来对着秋谷说道:“你还是那去年的两个旧相好的么?”
秋谷道:“我到了上海统共只有一天,那里又有什么新相好。”辛修甫点一点头,又问陈海秋道:“你呢,叫什么人?”陈海秋道:“叫西鼎丰林媛媛……”一句话还没有说完,章秋谷早拦住他道:“好好的范彩霞不叫,叫什么林媛媛。”说着又对辛修甫道:“你不要管他,只顾写范彩霞就是了。”陈海秋连忙说道:“你这个人岂有此理,我刚才和你说的话儿,你难道没有听见么?”章秋谷微微的笑了一笑道:“你不要多问,只依着我的话儿去做就是了,到了那个时候,我自然有个法儿。”
陈海秋听了,便逼着章秋谷要问他是个什么法儿。章秋谷一言不发,只看着陈海秋微微冷笑,陈海秋一连问了几声,章秋谷只是不答。陈海秋急了,走过来把秋谷推了一把道:“怎么样,你今天变了哑子么?怎么这般问你,总是一个不开口。”秋谷听了方才对他笑道:“你要我帮你的忙,就是这个样儿,须要听着我的指挥命令,并且不准你无故多言。如若不然,就烦你另请高明,我也没有工夫来管你的这些闲事。”陈海秋听了,没奈何只得谷都着一张嘴走了过去,口中咕噜道:“好好的讲明白了不好,一定要把这样的闷葫芦给人打,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秋谷见陈海秋一个人在那里自言自语,觉得狠有些儿好笑,便也立起身来,走过去附着陈海秋的耳朵低低的说了几句。陈海秋听了心中大喜,回过身来深深的向秋谷打了一拱,口中说道:“多谢费神。”但是陈海来还没有说出来,秋谷朝着他把手摇了一摇,叫他不要说穿,陈海秋点头会意。正在这个时候,辛修甫来请他们入席,打断了他们的话头,大家依次坐下。龙蟾珠过来斟了一巡酒,唱了一段《文昭关》,便立起身来对着大家说声:“对勿住,请宽用点,倪出堂差去。”便扶着大姐阿小妹的肩头姗姗而去。
这里龙蟾珠刚刚出去,那边范彩霞恰恰进来,莲步未移,香风已到。章秋谷的坐位刚刚对着房门,恰好和范彩霞打了一个照面。只见他穿一件闪光纱湖色夹袄,下面衬一条淡蜜色春纱裤子;髻云高拥,鬟凤低垂,檀口含朱,蛾眉挹翠,身材夭娜,骨格轻盈。走进门来,先抬起那一对秋波四周围飞了一转。刚刚转到章秋谷面前,忽然呆了一呆,不觉出声叫道:“阿唷,二少啘,几时来格呀?”秋谷也笑着朝他点一点头道:“我们一年不见,你竟居然记得我这么的一个人。”范彩霞听了不觉面上一红,别过头去见了陈海秋,待理不理的叫了一声“陈老”,一屁股就坐在陈海秋背后,回转头来再看章秋谷时,只见章秋谷的一双眼睛正在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范彩霞见了“嗤”的一笑,不因不由的飞了章秋谷一个眼风,两个人便密密切切的谈起来。
正谈得高兴,早听得门外弓鞋细碎的声音,门帘一起,走进两个丽人,手搀着手的并肩进来。秋谷连忙举目看时,原来就是自己叫的两个倌人,一个久安里的陆丽娟,一个迎春坊的梁绿珠,婷婷袅袅的走到面前。只见陆丽娟身上着一件玄色外国纱夹袄,衬一条淡淡的浅蓝闪光纱裤;蛾眉欲蹙,皓齿微呈;丰彩惊鸿,佩环回雪。再看那梁绿珠时,只见他着一件本色春纱夹袄,衬着一条湖色裤子;秋水横波,春山敛黛;风鬟雾鬓,皓腕纤腰。两个人手搀手儿立在一处,恰好两个人的长短都差不多。当下梁绿珠和陆丽娟两个人走进门来,一眼早看见了章秋谷,两个人齐叫一声“二少”,便轻移莲步的走过来,坐在章秋谷身后。梁绿珠先开口道:“二少,耐倒好格,啥勒倪搭一径勿来介?”秋谷笑道:“我刚刚昨天到的上海,忙了一天,那里有工夫到你们那里去!”梁绿珠听了把嘴一披道:“耐呒拨工夫到倪搭去,吃花酒倒有工夫格?”秋谷道:“这是应酬朋友,算不得吃花酒。”梁绿珠听了,飞了秋谷一个白眼道:“应酬朋友未有工夫格,到倪搭去末呒拨工夫,阿对?”秋谷听了,一时竟回答不出什么来,只得哈哈一笑道:“算了算了,不用挑眼了,就算是我的不是何如?”陆丽娟听了,对着秋谷微微一笑,梁绿珠还在那里自己低低的说道:“生来是耐勿是啘。”陆丽娟趁着这个当儿,握着秋谷的手低低的问道:“耐阿是昨日来格,倪搭仔耐长远勿看见哉,耐身体浪向阿仔?啥勒一径勿到上海来价,倪末一径心浪向牵记煞。”秋谷听了,对着陆丽娟笑道:“多谢多谢,承情得狠。”说着,把手紧紧的握住了陆丽娟的纤手,四目相视,脉脉含情。秋谷正在出神,恰被梁绿珠扭过身来,附在秋谷耳朵上悄悄的说道:“恩得来,阿要窝心。”
秋谷出其不意,倒被他吓了一跳,便也回过头来,一把握着梁绿珠的手,左顾右盼,心花大开。
正在这个时候,忽然觉得肩头上有人一拍,抬起头来看时,只见范彩霞睁着一对水汪汪的眼睛,对着自己的脸儿似笑非笑的说道:“二少,倪去哉,晏点有功夫末,请到倪搭去坐歇,不过倪搭小地方,怠慢煞格,勿得知耐二少阿肯赏光勿肯赏光?”说着,又对着秋谷飞了一个眼风。秋谷听了,便也打着苏白回答他道:“阿唷,先生勿要客气,啥人勿晓得范彩霞先生是上海滩浪天字第一号格红倌人。”范彩霞不等他说完,把眼一瞟道:“好哉好哉,勿要钝哉!”一面说着,一面往外便走,走到房门回过头来,对着章秋谷嫣然一笑,急急的走了出去。章秋谷见了不由得叫一声“好”。梁绿珠接着说道:“勿要瞎拍马屁哉,阿是刚刚格马屁还朆拍足?”
秋谷听了也觉得好笑,正要开口,恰恰的陶观察要和他搳拳,便把这句话儿岔了过去。秋谷和陶观察搳了五拳,秋谷输了三拳,秋谷自己吃了两杯,梁绿珠吃了一杯。
陶观察打了一转通关,便立起身来对辛修甫说,别处还有应酬,匆匆的要走。辛修甫见他要去别处应酬,不便留他,由着他一个人去了。
秋谷等梁绿珠和陆丽娟走了之后,便也起身要走。辛修甫道:“你今天还有什么事情没有?”秋谷道:“事情是没有什么,但是等会儿要去看两个人。”辛修甫笑道:“你无非要到陆丽娟和梁绿珠处打两个茶围,等一回散席之后,我们一同去就是了,这个时候你就是去也是碰不着的。”秋谷听了觉得不差,便也依着辛修甫的话儿坐了一回。
大家散席之后,同着辛修甫、陈海秋、王小屏等一班人到陆丽娟院中坐了一回。
丽娟有心要拉拢章秋谷,竭力应酬,尽心巴结,奉承得章秋谷十分欢喜,在他那里坐了一点多钟的工夫,又同着众人到范彩霞那里去坐了一回。
范彩霞对着陈海秋还是那般冷冷落落的样儿,却打起精神来应酬秋谷。秋谷被他殷勤不过,也只得略略的领略些儿。陈海秋在旁边看了十分难过,口中又说不出什么来,只得催着秋谷叫他快走。秋谷也无可不可的出了院门,便别了众人自家回去。
到了明天,秋谷还没有起来,陈海秋已经来了,坐在楼下书房里头等了一回,章秋谷方才下来。陈海秋一见了章秋谷的面,便嚷道:“你这个人真真的岂有此理!
我托你的事儿你不肯和我想个法儿也还罢了,你自己倒和他吊起膀子来,天下那有这般道理?“秋谷听了笑道:”你不要这般性急。我既然答应了和你设法,自然总有一个好好的安排。至于吊膀子的一层,并不是我去吊他,却是他来吊我的,这样的就口馒头,我也落得寻寻他的开心,难道我当真要去吊他的膀子么?你若怕我剪了你的边,在旁边吃起醋来,这件事情就办不来的了。“陈海秋听了也笑道:”我也不过是这样说说罢了,我和他又没有什么交情,那里会吃什么醋?不过你既然答应了同我设法,何不把这个法儿和我讲个明白,也好等我心上喜欢一下,何必一定要叫我打这样的闷葫芦呢?“秋谷听了低着头想了一想,方才对陈海秋说道:”这件事情有个绝好的法儿在这里,管教大大的糟蹋他一下,出出你的闷气,但不知道你自己的意思怎么样?“当下章秋谷对着陈海秋说出一番话来。有分教:
望断蓝桥之路,无那萧郎;强寻巫峡之云,难为神女。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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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回 范彩霞安心慢客 东尚仁叫局碰和
且说章秋谷对着陈海秋说道:“这件事儿,虽然我和你做个军师,究竟要你自家定个目的,你的意思到底怎么样呢?”陈海秋道:“我也没有什么一定的目的,只要你和我出了这口闷气也就是了。”章秋谷道:“就是你要翻他的本,出口气儿,也有几等几样的法儿,你老实说,你究竟心上怎么样?”陈海秋道:“我一时也想不出什么主意,你的意思又怎么样呢?”秋谷道:“依着我的心上想起来,你不过因为范彩霞看你不起,有心骗了你的钱,又不肯留你住夜,只要好好的想个主意,把他大大的糟蹋一下,出出你的气儿,你说可好不好?”陈海秋听了沉吟一回,把头摇了一摇道:“这个主意虽然不错,未免便宜了他,据我的意思想起来,他既然不肯留我住夜,我如今偏要……”陈海秋说到这里,觉得有些说不下去,便顿了一顿,说不出来。
章秋谷听了心上早已明白,故意问道:“偏要什么?说下去。”陈海秋面上一红,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道:“算了罢,你不用假装糊涂了。”秋谷听了哈哈笑道:“照你这样说起来,无非还是想要他留你住夜。上海的倌人也狠多,就是面貌比他好的也还不至于找不出来,何必一定要看中这个范彩霞呢?”陈海秋听了面上红了一红,一时间回答不出来。停了一停方才慢慢的答道:“我也并不是一定要和他怎样,不过我在他面上花了无数的钱,他竟把我当作个天字第一号的瘟生,好像是理应孝敬他的一般,你想可恨不可恨呢?如今我的意思,要你和我想个法儿,叫他自家俯就。一则出了我的一腔恶气,二则也好借此坍坍他的台,只不知可做得到做不到?”秋谷听了道:“有什么做不到?你只要依着我的话儿行事,我叫你怎么样你便怎么样,到了那个水到渠成的时候,自然有一个叫他不得不如此的法儿,你只好好的等着就是了。”
陈海秋听了心上甚是喜欢,却故意做着不相信的样儿道:“你不要这样的拿得千稳万稳的。范彩霞这个混帐东西比不得别人,我不信你就有这般手段。”秋谷听了冷笑道:“你不信就罢,请你自家去另想法儿,与我不相干。”陈海秋一听秋谷推托,心上又着急起来,再三的央求秋谷和他想法。秋谷到了这个时候,方才把自己的主意细细的和他说了一遍,喜得个陈海秋直跳起来道:“这个主意,拿得定他一定上钩的么?”秋谷道:“这个自然。若是换了别人,我不敢说他一定怎样;至于范彩霞这个东西,我久已知道他的历史,还你百发百中,手到拿来。”陈海秋听了十分欢喜,又坐了一回,说了些天南地北的闲话,方才告辞去了。
章秋谷从这一天起,接连拜了几天客,应酬了几天。这一天下午,刚刚在金谷春大菜馆里头走出来,劈面又撞着了陈海秋,便拉着秋谷一同到东尚仁去。秋谷一路走着,同陈海秋讲道:“你拉我到东尚仁去,你不怕我要剪你的边和范彩霞吊膀子么?”陈海秋也笑道:“凭你去怎样吊法,我总不吃你们的醋就是了。”两个人说说笑笑,一路到东尚仁来。到了范彩霞院中,两人走进房内,范彩霞刚刚起来,正在那里梳洗,见了陈海秋进去,只微微的朝他点一点头,忽然抬起头来见了章秋谷在陈海秋的后面,登时满面添花,立起身来口中说道:“阿唷,二少,今朝陆里一阵好风,吹仔耐来哉,几日天勿见哉,唔笃格位姨太太阿好?”章秋谷含笑点头道:“多谢多谢,托福托福。”一面说着,一面走到范彩霞后面,把一只手轻轻的在他肩上搭道:“请坐请坐,你只管办你的公事,不要客气。”范彩霞回头一笑,两颊生红,对着秋谷笑道:“倪无啥事体呀,耐二少是难得请过来格客人,今朝赏倪格光,到倪间搭小地方来坐歇,总要客气客气格啘,二少爷阿对?”范彩霞一面说着,一面自己坐了下来,指着靠窗的一张椅子对章秋谷道:“二少坐嗫。”
章秋谷听了,也随随便便的坐下,却细细的抬起眼睛来打量范彩霞时,只见他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熟罗短袄,春生宝靥,红上眉梢,一缕漆黑的头发,一个娘姨替他解开了直拖下来,差不多直垂到地,透出一股冰桂兰麝的味儿。胸前两颗钮扣儿没有扣好,微微的露出里面杨妃色的抹胸,扣着一条黄澄澄的金练,衬着那纤腰婀娜,云鬓惺忪,觉得无限娇娆,十分妖艳。章秋谷看了这般的一付样儿,也不知不觉的心上怦怦欲动。范彩霞一面梳头,一面偷眼见了章秋谷这般模样,越发的眉梢眼角卖弄精神。秋谷到了这个时候,免不得也要略略应酬,只把一个陈海秋丢在那里,既没有人和他讲话,也没有人去理他,好似老僧入定一般,坐在那里无声无息。
章秋谷始终意不在此,便立起身来对陈海秋道:“我们没有什么事情,还是约几个人来碰和罢。”陈海秋听了道:“也好,我们就去约了陶伯瑰和辛修甫来碰一场和,但不知他们来不来?”范彩霞听了接口道:“耐写仔请客票,叫相帮去请请看末哉,今朝辰光勿晏,陶大人搭仔辛老勿见得出去格。”说着又飞了秋谷一眼,好像打个照会一般。陈海秋写了两张请客条子,叫相帮去请辛修甫和陶伯瑰。相帮去不多时,早听得楼下相帮高叫客人上来,陈海秋和章秋谷方才立起身来,辛修甫已经匆匆走进。秋谷笑道:“请客的还没有回来,客人倒已经来了。”辛修甫见了陈海秋和章秋谷,也略略的讲了几句套话。
这个时候,范彩霞的头已经梳好,便立起身来应酬了修甫几句。等了一回,陶观察也来了。范彩霞便叫娘姨大姐调开桌椅,取出一付乌木牌并一付筹码来,问陈海秋筹码怎生配法?陈海秋还没有开口,陶观察抢着说道:“自然打现的,那个来打什么筹码。”秋谷微笑不言,范彩霞听了,便把筹码拿了过去,把那一付牌倒在桌子上,拣出东南西北四张放在中间。秋谷顺手拿过一张牌来看时,原来是象牙牌面,雕得甚是精致,不觉顺口赞道:“好讲究的牌,果然这个地方和别处不同。”
范彩霞听了,只道有意赞他,便抬起头来又对着秋谷一笑。秋谷却没有留心,见范彩霞对他一笑,心上方才明白,心上倒觉得有些儿不得劲儿,便搭讪着问辛修甫叫局不叫。辛修甫道:“我们四个人碰和,我看不必叫局罢。”秋谷道:“叫几个人来,觉得热闹些。”辛修甫听了便也答应。秋谷便代他们写起局票来,辛修甫叫龙蟾珠,陶伯瑰叫胡玉兰,陈海秋也叫了一个西鼎丰的林媛媛。章秋谷不消说,自然就是梁绿珠和陆丽娟了。
当下大家讲明打五十块钱一底的二四,大家扳了坐位便碰起来。碰了几副,叫的局已经来了,梁绿珠和陆丽娟坐在秋谷身后,默默的看他发牌,起先的几付牌,平平的都没有什么输赢。陈海秋碰了两圈,便叫林媛媛和他代碰,刚刚遇着他的庄,一起手便是中风开了个暗杠。陶观察又打了一张东风,林媛媛又碰了出来,转了几转,秋谷见林媛媛的牌只打了一张万子,便和陶观察同修甫道:“庄家是万子一色,你们留神一点。”一句还没有说完,陶观察忽然打了一张发风出来,林嫒媛见了把牌摊出,计算起来四百和牌,给他和了一个倒勒。辛修甫等大家算清了帐,便问陶观察为什么无缘无故的打出一张发风,陶观察道:“我自己要和,怎么不要打这张发风呢?”秋谷听了,心上觉得狠有些好笑,狠想问他,你自己想和,如今可想到了没有?却又为着和他认识没有许多时候,恐怕他动气,便也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那知自此以后,林媛媛的牌风大旺起来,一连庄上和了几付,接着辛修甫和了一付两翻的索子一色,不到四圈牌,章秋谷已经输了一百四五十块钱。陆丽娟见了,便要和秋谷代碰,秋谷便立起身来让他去碰。陆丽娟碰了两圈,输得比秋谷更多,秋谷诧异道:“我平日碰和,从来没有输得这般利害,今天什么缘故,忽然这个样儿?”便叫陆丽娟立起来,原是自己坐下去碰。范彩霞见秋谷一霎时的功夫,已经差不多输了三百块钱,便走过来站在秋谷身后,指手画脚的指点他。只见秋谷起出牌来,都是七不搭八的,没有一张好牌。范彩霞见了皱着眉头,把头连连的摇了几摇,忽然上家陶观察发出一张二索不。范彩霞说一声“吃”,秋谷只当没有听见的一般,范彩霞不懂秋谷的意思。转了一转,陶观察又打出一张九万,范彩霞道:“碰。”秋谷还是只当没有听见,径去摸牌。范彩霞在旁边看了,忍不住问道:“二少耐碰错哉,碰和勿是实梗碰法,蛮好格九万,啥格道理勿碰呀。刚刚只要听仔倪格闲话,吃仔二索,碰仔九万,故歇和也和脱格哉。”秋谷道:“我有我的道理在里头,用不着你和我着急。”范彩霞听了,那里肯信,口中只在那里咕哝道:“阿有啥碰和勿碰九万格道理,唔笃大家听听看。”秋谷听了道:“等一回儿碰完了,再和你细细的讲这个里头的道理,这个时候没有工夫。”说着,又历乱掳牌,范彩霞仍旧立在秋谷后面看他。对面辛修甫打了一张七万,秋谷说一声“碰”。便打出一张八万。范彩霞见了,嚷道:“格只七万随便那哼,呒拨碰格道理,豪燥点勿要碰。”秋谷微笑道:“这个道理你不懂的,不要来和我混闹。”范彩霞听了愈加不服,把身躯一扭,走到烟榻上一屁股坐下,对着梁绿珠、陆丽娟两个说道:“倪看今朝格二少有点输昏仔头哉。”正是:
樗蒱陆博,偏多制胜之方;蹴鞠弹棋,亦有神明之化。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文便知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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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回 叉麻雀名士讲牌经 卖风情倌人吊膀子
且说范彩霞见章秋谷碰和这般碰法,心上大大的不以为然,口中咕噜着说道:“倪从来朆看见碰和实梗样式。”秋谷听得范彩霞这样的替他着急,心上也觉得有些好笑,便对他说道:“我的碰和和别人不同,另外有我的法儿,你不信你只走过来好好的看一下子,就知道里头的道理了。”范彩霞听了便又走过来,站在秋谷后面细细的看着。
这番秋谷的庄,恰和了一付,又接着连了一付七十二和的筒子一色。接着,辛修甫和了一付,轮着林媛媛的庄。范彩霞在秋谷背后看着他起出牌来,也是平平常常的,不见得怎样好法。碰了两转,上家陶观察发出一张五索,秋谷不吃,顺手去摸一张东风来,打出一张四索。范彩霞看了也不开口,只把秋谷的衣服一拉,秋谷微笑摇头,一转过来,秋谷去起出一张三万,成了三四五万的一搭,便又打出一张六索。辛修甫见了诧异道:“你与其拆掉四索六索,为什么不吃他的五索呢?”秋谷笑道:“照这样的一付牌,就是和了也不过一个平和,有什么希罕。”等了一回,辛修甫发出一张南风,秋谷碰了出来,发出一张九索。这个时候,林媛媛早已碰了三张白板放在桌上,一转过来轮到陶观察发牌,陶观察却顺手发出一张东风来。林媛媛见了大喜,扑的把牌摊出,口中说道:“难末咦敲着仔唔笃一记哉。”大家举目看时,原来是东风和一索对碰和出,是一付索子一色,里头还有三张八索,三张七索,又是个对对和。林媛媛屈指一算道:“对对和要外加一翻,刚刚咦是一付倒勒。”林媛媛正在高兴,不提防章秋谷伸过手去,把那一张东风抢了过来。林媛媛嚷道:“作啥呀,拿倪一张东风抢得去。”
秋谷不慌不忙,把自己的牌摊在桌子上,口中说道:“请你们看看,我的牌怎么样?”辛修甫和陶观察大举眼看时,只见齐齐正正的三张八筒,三张一万,三张三四五万,一张东风,还有三张南风已经碰在桌上。修甫见了,诧异道:“你是独等东风么?”秋谷不答,只点一点头,把陶观察方才打的那张东风和自己的东风放在一起,只把一个背后的范彩霞喜欢得笑得“吱吱格格”的,一张樱桃小口再也合不拢来。辛修甫和陶观察见章秋谷拦了林媛媛的和,心上自然高兴。只有林媛媛谷都着一张嘴,十分扫兴,瞪了秋谷一眼道:“倪勿来,勿作兴实梗格。耐要拦倪格和,为啥勿早点说呀。”秋谷笑道:“你的手脚十分神速,对面的一张东风,刚刚打出,你已经飞一般的抢了过去,叫我那里来得及?”林媛媛听了也觉好笑,便把自己的牌一推,历历碌碌的掳起牌来。
秋谷方才对着范彩霞讲道:“何如?这一下子你有些明白了么?你刚才看着我不吃二索不碰九万以为错了,你不知碰和这样东西,虽然是一件游戏的事情,里头也有些儿反败为胜的道理。大约上家的牌风狠旺,便不当吃的吃他一下,把上家的牌落到自己手里头来,或者下家的牌风狠旺,便当吃的不吃,把下家的牌提到自己手里头来。我刚才看见下家的牌风好得狠,所以故意不碰不吃,有心揽他一下,果然给我一下子揽过来。你想方才要是吃了上家的一张五索,自己三六万等张,这一张东风岂不是给下家拿了去么?下家要是拿着了东风,早已和出来的了,那里还等得到这个时候。”章秋谷一面说着,林媛媛和辛修甫、陶观察都停了手呆呆的听。
范彩霞听了秋谷的一番说话,不觉连连点头,想了一想便又问道:“既然耐说勿碰勿吃,为啥好好里有仔八万九万,要碰对家格七万呀?”秋谷道:“今天的牌只有他们两家的好些,所以对面打了一张七万,我拆掉了自家的八万九万,去碰他那张七万,本来是不应该碰的,如今我碰他一下,或者可以把对面的好牌碰过这一面来,这也是一个反败为胜的法子。”
辛修甫和陶观察听了秋谷这一番说话,觉得甚是津津有味。辛修甫便问秋谷道:“据你说来,碰和里头也有这许多奥妙,但是除了这几个法儿,还有什么别的方法没有?”秋谷道:“碰和的方法,第一不要让下家多要自己的牌,看着给他吃一下子没有什么要紧,就是和了出来,无非是十和二十和的牌,也算不得什么。人家往往在这个里头不狠留心,随随便便的混打,却不知道虽然人家和一付小小的牌不算什么,你要是一连给他和了几付,牌风一顺,他的牌就忽然间大好起来,真是拉朽摧枯,势如破竹,到了那个时候,你就是再要扣他的牌,凭你怎样也扣不住的了。
那班碰和的饭桶,自己输了钱还要抱怨自己的牌风不好,那里想得到别人的牌风为什么这般好法,就是自己不肯留神闹出来的。大凡碰和的人,虽然要顾自己手里头的牌,却也要顾着台面上的牌风怎样,到了那差不多大家等张的时候,只要留神看着台面上的牌,已经打出去的是几张什么,合着自己手里的牌算计起来,别人等张是等的什么牌大约总有几分拿手。总之,不论自己的牌风好与不好,只要少发生张,不开大炮,一定不至于出什么乱子的。至于讲起自己的发牌来,那是碰和里头最要紧的一件事情,在自己牌风不好的时候,自然不好混打;就使自己的牌风狠好,也要自己留神些儿,不好乱发。一个不小心给人家和了去,凭你自己的牌再大些儿,也不值一个大钱,倒反把牌风弄得大坏起来。如今那些碰和的人都是这个样儿,倚仗着自己的牌风狠好,便不管三七二一随手乱打,打到后来总是输得他一个要死,这几句话儿虽然没有许多窍妙,碰和里头的方法也就差不多了。“
辛修甫、陈海秋和范彩霞等听了,都是心领神会,只有陶观察听了有些不以为然,便道:“据我看起来,碰和一道原不过是我们借他消遣的事儿,何必要这样的在里头讲究?况且我们一班人大家聚在一起顽顽,输赢都不算什么,用不着这样认真,你们看我的话可是不是?”秋谷接着说道:“这个话儿自然不差,但是这个‘赌’字的字义,本来就是彼此争胜的意思。无论什么人,你不沾到这个‘赌’字便罢,要是沾到了这个‘赌’字,凭你亲戚、朋友、父子、兄弟都没有一些儿退让的心肠,一定要自己胜了,人家输了,心上方才快活。至于我们的打牌本来算不得赌钱,不过是个消遣的法儿罢了。但是虽然消遣,大家心上未免总有些争胜的意思,断没有一个人上了赌场,只想输不想赢的道理。不过我们的赌钱与别人不同,没有那些死想赢钱的期望,赢了固然狠好,就是输了也没有什么希奇。至于说起我们大家赌起钱来,一定的希望着自己输钱,那也不过是这么一句话儿讲讲罢了。”陶观察听了,和辛牙甫都点头称是。
陈海秋一个人在炕上躺了一回,觉得有些困倦,便立起身来叫林媛媛让他坐下,几个人又碰起来。等到完了八圈,差不多时候已经六七点钟,叫来的倌人一个个都走了。大家算起帐来,陶观察一个人大输,输了一百三十多块钱。辛修甫也输五十块钱,陈海秋只赢了二十块钱,章秋谷非但把方才输的都捞了回来,还透赢了一百六十几块钱。秋谷对着范彩霞道:“何如?你说我打错了牌,如今你相信不相信?”
范彩霞听了嫣然一笑,也不开口,只对着秋谷微微的朱唇一动。
秋谷一笑,别过头去对陈海秋说道:“这个时候,差不多就要上灯,我看你就在这里吃一台酒罢。”陈海秋听了点头答应,便和范彩霞说了,叫他预备一台菜。
范彩霞听了自然欢喜,连忙叫娘姨下去招呼。不多时,早已摆得齐齐整整,陈海秋又请了两个招商局里头的朋友,大家闹了一回,这一台酒差不多直吃到十点钟的光景,方才大家回去。范彩霞趁着陈海秋送客的时候,一把拉住了秋谷的手,低低的问道:“耐明朝几点钟来?倪有两句闲话要搭耐说。”秋谷微微笑着,答应他道:“明天我一定同了陈老爷过来就是了。”范彩霞听了把头一扭,把一个指头轻轻的在秋谷头上点了一点道:“耐格人啥实梗介……”正还要说下去,刚刚陈海秋送了客进来,酒气冲冲的口中说道:“彩霞到那里去了,为什么不来送送客人?”范彩霞把双眉一皱,连忙扭过身来答道:“倪勒浪啘,刚刚章二少搭倪说两声闲话,夹忙头里向客人去哉。”秋谷趁着这个时候对陈海秋说道:“我们回去罢,明天就是我们原班四个人,在这里再碰一场和可好不好?”陶观察和辛修甫自然答应,秋谷便别了众人,自己回新马路去了。
自从这一天章秋谷在范彩霞那里碰过了一场和之后,陈海秋天天约着他们三个在范彩霞院中碰和,又天天请客,在范彩霞院中吃酒。秋谷也有时约着他们几个到梁绿珠、陆丽娟家去碰和吃酒。陆丽娟自从认得了这位章秋谷以来,觉得章秋谷华彩非常,丰仪出众,好像自己相与的客人里头没有一个赶得上章秋谷的,便十分巴结起来。章秋谷也爱着陆丽娟的性格温柔,风情旖旎,几天工夫便有了相好。一个是江南名士,倜傥非常;一个是越国佳人,深情如许。自然的十分恩爱,格外缠绵。
在下做书的也不必去提他。
不多时,早到了五月初三,转瞬之间已经是端午佳节,榴花照眼,暑气迎人。
那班堂子里头的娘姨、大姐,一个个都在四马路上穿梭一般的来往不绝;更有那起抬轿子的乌龟,挑着送礼的东西,满街上乱走。有些漂帐的客人,到了这个时候都躲得个无影无踪,累得那班娘姨、大姐寻得一个发昏。章秋谷恰早早的把那些堂子里头的酒局帐和那些店帐,都开销得清清楚楚。到了初三那一天,为着陆丽娟叫他去吃司菜,便约了辛修甫和陈海秋两个人同去。到了陆丽娟那里,只见陆丽娟梳好了头,正和个大姐在那里说笑,见秋谷进来,便笑微微的叫一声“二少”。正是:
倾城名士,重翻子夜之歌;暮雨朝云,又入高唐之梦。
欲知此后如何,且看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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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回 打茶围乌龟送礼 出奇谋嫖客施威
且说陆丽娟见章秋谷同了辛修甫、陈海秋三个人一起走进来,便立起身来含笑招呼。秋谷同着辛修甫、陈海秋进房坐下,房间里头的人见章秋谷狠肯花钱,便十分巴结。一个娘姨叫做金宝的,便叫相帮拿进四样节礼,放在章秋谷面前,笑道:“送到二少公馆里向去,长恐唔笃姨太太心浪勿舒齐;就来浪间搭送仔罢。二少勿要客气,一塌刮仔受仔末哉。”秋谷看那四色礼时,见无非是些火腿、粽子、鲜藕、枇杷之类,便也对着金宝笑道:“别人的姨太太要吃醋,我的姨太太是从不吃醋的,你只顾放心送去就是了。”
秋谷的话还没有说完,早见陆丽娟瞅了秋谷一眼道:“唔笃勿要听俚格瞎三话四,俚笃姨太太凶得野笃。”秋谷听了诧异道:“我章秋谷自从有生以来,从来没有怕过妻妾,你这句话儿是那里来的?倒要讲给我听听。”丽娟“嗤”的一笑道:“勿工勒浪海外哉,故歇末说得像煞有介事,晏歇点距起踏板来吃勿消格,阿晓得?”
秋谷听了,实在不懂丽娟是什么意思,只呆呆的看着他。丽娟看着秋谷的脸,忍不住又笑道:“昨日仔阿记得,极得来呒淘成?”秋谷听了这两句话儿,心上方才恍然大悟,哈哈一笑道:“原来你为昨天晚上的那件事儿,所以好端端的平空说出这许多的怪话来,你却不知道昨天所以一定要回去的缘故,是我在家里头出去的时候和他们讲明白了一定回去的,恐怕他们在那里呆等,所以定要回家,并不是不肯陪你。”陆丽娟听到这里,不由得面上一红,啐了秋谷一口道:“啥人要耐陪呀,说说末就是实梗瞎三话四。耐怕勿怕距踏板勿距踏板,才勿关倪啥事!”说到这里,秋谷大笑道:“我倒从没有跪过什么踏板,或者看你面上给你跪一下子,也不可知。”
陆丽娟道:“倪是呒拨格号福气,唔笃听听看,说得阿要诧异!”说着,也忍不住笑起来。
秋谷一面笑着,一面在衣袋里头取出一卷钞票来,随手拣了三张十元的,放在烟盘里头道:“送礼手巾和司菜的钱都在里头。”金宝接了过去,谢了一声,又向秋谷道:“格末格个节盘,阿要送到二少公馆里去呀。”秋谷连连摇头道:“算了算了,我不过这样的说,那个要你们送去。”说着,相帮送上手巾,口中说了一声“多谢二少”。秋谷只略略点头。一会儿金宝走了出去,陆丽娟走到秋谷身旁悄悄的说道:“刚刚耐啥事体要拨俚笃几化洋钿呀?”秋谷道:“连司菜的钱在内一共三十块钱,也不算什么。”陆丽娟嗔道:“一塌刮仔出仔廿块洋钿好哉,耐就是多拨点俚笃,俚笃也勿见得见耐格情,推扳点再要说耐曾生,格号铜钱冤冤枉枉出俚做啥?老实搭耐说,该应用格辰光自然搳脱两钿,无啥要紧,勿该应用格辰光,耐也勿必摆啥格架子,难下转勿要实梗,阿晓得?”秋谷听了陆丽娟的这一番说话来得十分诚切,知道他倒是一片真心,心上狠觉得有些感动,便也悄悄的附着他的耳朵道:“你的话自然不错,但是我在你身上不要说是这几个钱,就是再多些儿我心上也高兴的。”陆丽娟听了心上自然十分欢喜,却故意说道:“倪勿要,耐下转阿要实梗勒。”
秋谷还没有开口,早听得陈海秋嚷道:“你们这两个人真真岂有此理。到了这个地方,便两个人密密切切的讲话,把我们两个客人干搁起来,理也没有人理;就是有什么说不尽的话儿,等会儿到了床上,凭着你们去怎样讲法就是了。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当作我们的面做出这种样儿,难道故意做给我们看的么?”陆丽娟听了陈海秋取笑他的话儿,不觉涨得满面通红。秋谷回过头来对陈海秋道:“海秋不要胡说,人家在这里好好的讲话,你又要取笑起来。”说着,见陆丽娟低着个头口中咕噜道:“随便唔笃去说啥末哉。”秋谷便握着他的手道:“我们老夫老妻那里还怕人取笑,凭他去讲些什么,我们不要管他就是了。”陆丽娟听了更觉不好意思,挣脱了手,把秋谷背上打了一下道:“耐格个人,实头呒拨仔淘成哉,说出格号闲来,阿要气数!”说着自己也不由得“嗤”的一声笑起来。秋谷正要和他讲话,只见大姐阿金妹走进房来,向陆丽娟使个眼色,丽娟见了,就走过去低低的分付了他几句,阿金妹走了出去。
一会儿相帮早端上菜来,本来堂子里头的司菜,照例是一碗鱼翅,一碗整鸭,一碗鸡,一碗蹄子。秋谷一眼看去,见那四样例菜之外。又另外加了一大盆鲥鱼,一贫白汁排翅,一碗清燉火腿,一碗鲍鱼汤。还有四个碟子:一样凉拌腰片,一样凉拌鸡丝,一样凉拌猪肝,一样虾米煮黄瓜。这几样菜都是章秋谷平日最爱吃的。
另外两把酒壶,装着满满的两壶花雕,还有一瓶薄荷酒,一齐都放在桌子上。秋谷见了,把头一皱道:“今天你怎么忽然和我客气起来,平空的添这许多的菜做什么。”
陆丽娟笑道:“倪为仔格两样菜无啥吃头,所以另外点仔几样,总算是倪一点点意思,耐勿要客气哩。”说着,便取过一个玻璃小酒杯,倒了一杯薄荷酒放在秋谷面前,又问辛修甫、陈海秋道:“辛老、陈老,唔笃两位吃啥格酒?”陈海秋本来酒量狠大,要了薄荷酒,辛修甫不会吃酒,便要了花雕。陆丽娟斟了辛修甫、陈海秋两个人的酒,口中说道:“怠慢唔笃,请宽用一杯。”章秋谷便叫他过来陪着同吃,陆丽娟便也坐在秋谷下首,自己斟了一杯酒,四个人浅斟低酌起来。这一席虽然没有什么别的客人,却大家都十分高兴,说说笑笑,不觉已是下午三点多钟。秋谷便对着陈海秋说道:“我们回去罢,那个家伙只怕差不多要去的时候了。”陈海秋听了会意,便同着章秋谷、辛修甫出了陆丽娟的院中,一路回去。
这个时候,陈海秋正在后马路一家谦泰土栈里头,这个土栈,就是陈海秋一个人开的。当下陈海秋邀了辛修甫、章秋谷一同到得谦泰土栈,坐在陈海秋的卧室里头,陈海秋叫家人泡上茶来。坐不多时,果然见范彩霞那里的大姐阿小妹同着两个相帮,拖拖带带的送进四样节礼来。见了陈海秋,春风满面的叫了一声“陈老”,陈海秋只点一点头,阿小妹道:“陈老,今朝啥勿到倪搭去呀,倪先生勒浪牵记耐呀。”陈海秋听了冷笑一声,道:“用不着这般的客气,只要我到你们先生那里去的时候不要做出那付阴阳怪气的样儿,已经是好的了,什么牵记不牵记,像我这样的惹厌客人,那里配你们先生牵记。”阿小妹听了呆了一呆,笑道:“陈老末咦要实梗瞎三话四哉,倪先生搭耐蛮要好,啥辰光搭耐阴阳怪气呀!像陈老格号好客人,再要说惹厌,是真真天理良心呒拨仔淘成格哉。”说着回过头来对着秋谷和修甫道:“二少搭仔辛老想想看,倪格两声闲话阿对?”辛修甫和章秋谷听了,只好点一点头。海秋又道:“算了算了,不用多讲了。你今天无非是送礼和讨帐的两件事情。”
说着,便开了保险箱,取出一大卷钞票放在桌子上,随手取出两张十块钱的钞票,交在阿小妹手里头,口中说道:“这几件礼物,我也用他不着,就烦你们和我带了回去。这二十块钱,连节盘和手巾的钱都在里头,今天交给你,省得我又要叫人送来。”阿小妹接了钞票口中说道:“陈老啥实梗客气,一样物事才勿受呀。”陈海秋对着他连连的摇头,只说:“你不要和我客气,我这里委实用他不着。”阿小妹道:“格末谢谢耐。”相帮也跟着谢了一声。
陈海秋又问阿小妹道:“我的酒局帐抄好没有?”阿小妹听了,便从身旁衣袋里头取出一篇开现成的酒局帐来,还有一张范彩霞的大字名片,一齐交给陈海秋,口中还在那里说道:“陈老慢慢交末哉呀,啥洛实梗要紧介。”陈海秋接过来一看,见通共二十六台菜钱,十九场和钱,一百二十多个局钱,还有那一天陈海秋在他们那里碰和,没有带钱,就同范彩霞借了一百块钱做本钱,后来没有还他,一古脑儿合算起来,差不多要六百多块钱。陈海秋看了一看,把那一篇帐单放在桌子上,正色对阿小妹道:“你今是想来要钱的是不是?”阿小妹道:“陈老末总归实梗瞎疑心,洋钿勒浪陈老格搭,阿怕会少……”阿小妹正还待说下去,陈海秋接着说道:“如今不必空费这些口舌,总之一句话儿,我今天欠你们先生的局帐,一个大钱也不能给他。”阿小妹听了呆了一呆,还只认是陈海秋和他取笑,却见陈海秋正颜厉色的对他讲道:“我姓陈的并不是没有钱,钱狠多在这里,但是凭着你们先生这样的一个人,要想用我姓陈的钱,只怕还嫌太早些儿。”说着便把桌子上的那一大卷钞票,一张一张的摊了开来,给阿小妹看,一古脑儿统统是五十块的,只有几张十块的在里头,合计起来,这一大卷钞票至少也有二三千块钱在里头。把一个阿小妹只看得目定口呆,眼花撩乱,觉得自己的一双眼睛花碌碌的,只顾随着桌子上的一卷钞票前后左右四周乱转,直等得陈海秋把那些钞票仍旧放在保险箱里头去,方才把心定了一定,一时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听得陈海秋又对他讲道:“你回去只把我这几句话儿,讲给你们先生听就是了。”阿小妹呆了一回,心上不知道陈海秋究竟为着什么,转了一回念头,只得开口说道:“阿呀,陈老为仔啥格事体实梗动气呀,阿是倪先生得罪仔耐哉,阿好讲拨倪听听看,到底那哼格一件事体?”陈海秋听了,便睁着眼睛对阿小妹说出几句话来,正是:
落花堕劫,魂销南浦之歌;飞絮沾泥,肠断西楼之梦。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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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回 扣局帐陈海秋发标 留夜厢范彩霞中计
却说阿小妹听了陈海秋这一番说话,那里摸得着一些头脑?只眼睁睁的看着陈海秋,满心疑惑。只听得陈海秋朗朗的对着自己说道:“这件事儿与你不相干,我也并不怪你;都是你们先生一个人的不好。但是今天你既来收帐,不得不和你讲个明白。我只问你,你们先生既然挂着牌子在上海滩上做生意,吃了这碗把势饭,可懂得把势上的规矩不懂?”
阿小妹听得陈海秋的话风利害,心上也有几分明白,却也不便和范彩霞分辨什么,只得陪着笑脸道:“倪先生有啥勿好格地方末,请耐陈老包涵点……”陈海秋不等他说下去,接着说道:“包涵不包涵的话儿如今不必提他,只讲现在的话。讲起你们先生来,在上海滩上做生意,拼着自家的身体给客人糟蹋,为的是些什么?
无非为一个‘钱’字罢了!自从我和你们先生认得以来差不多将近一年光景,酒也不知吃了多少次,和也不知碰了多少场,一古脑儿合算起来,差不多也花了二三千块钱。像我这样的客人,老实说,上海地方虽然不少,却也不多!为什么你们先生见了我的面总是那一付爱理不理的样儿,连好好的一句应酬话儿都没有讲过?不要说什么住夜不住夜了!像我这样的一个人,又在他身上花了这许多的钱,难道和他攀个相好都够他不上么?老实和你讲,既然吃到了这碗把势饭,就有把势上的规矩。
你们先生在我面上这般模样,简直是不讲情理,硬欺我是个瘟生!他既然把我当作瘟生,不讲情理,我倒今天也要回敬他一下。你们先生要想向我要钱,钱有在这里,六百多块钱的帐,一个大钱也不少他的。不要说是六百,就是六千也现成在这里。
但是要想拿我姓陈的钱,也要有些本领!看他有什么本领来拿我的钱!“
阿小妹听了这一大篇说话,心上不由得吃了一惊。要是别个人的帐,几十块钱的事情,或者一百八十块钱,也还不算什么。偏偏陈海秋这一节的帐,比别节格外多些。明知道范彩霞平日十分挥霍,到了节边狠有些接济不上来,专望着陈海秋这一笔钱来抵挡节底下的开销,那里经得起这样一来!呆了一回,只得立起身来走近陈海秋身边,拍着他的肩膀笑道:“陈老勿要动气,倪先生一径搭倪说,客人里向只有陈老末是个好人。耐勿要缠错,倪先生搭耐一径蛮要好,不过面孔浪像煞有点难为情,说勿出留耐住夜格句闲话。陈老耐也总算是倪搭格老客人哉,勿要实梗瞎想心思哩。倪先生吃仔格碗把势饭,要真真实梗样式,洛里好做啥生意呀?”
陈海秋听了阿小妹的一番说话,要是换了别的时候,早已被他说得心动的了。
这个时候却心上拿定了主意,不肯听他的话儿,只对着阿小妹冷笑道:“不是这般说法。我以前的时候已经和他说过几次,要在他那里住夜,他只是装聋做哑的不肯答应。我又不是白住不出钱的,为什么要受这般的怠慢呢?你回去和他讲,叫他只顾放心,六百块钱暂时放在这个地方,到了那个时候自然给他;这会儿叫他不用心焦,就心焦也不中用!”阿小妹听了,一时也讲不出什么来,只得说道:“依仔陈老格心浪末,要倪先生那哼呢?”陈海秋道:“依着我的心上么,也不是什么难事。
我从前再三的迁就他,他却装腔做势的把我这般冷落。如今只要和他转一个身,叫他收了那以前的架子,到我这里来自家俯就,也就罢了。你快些回去,把我这番说话和你们先生讲个明白,叫他自家斟酌。“阿小妹听了陈海秋这般说法,知道无可再说,只得怏怏走了回去。
去了不多一回,阿小妹忽然又赶到谦泰土栈里头来,见了陈海秋便道:“倪先生请耐到倪搭去,有闲话搭耐说。”陈海秋道:“这会儿我有公事,没有工夫。你们先生请我去,料想也没有什么要紧话说;如若真有什么要紧的话儿要和我讲,请你们先生自己到我这里来就是了。”阿小妹见陈海秋一定不肯去,便匆匆忙忙的往外便走。
陈海秋见阿小妹走了,对着章秋谷伸出一个大指,口中说道:“你的主意果然不差,这样的一逼,等会儿一定自己要来的了。但是他来了,我又怎么样的对待他呢?”章秋谷听了,又细细的教了他许多的法儿,陈海秋大喜,磨拳擦掌的专等着范彩霞来。等了一回,早听得辛修甫口中说道:“来了,来了。”陈海秋立起身来举目看时,只见范彩霞扶着阿小妹的肩膀,从对面屏门外面冉冉的转将过来,那几步路儿就如风吹杨柳一般,走得十分圆稳。陈海秋见了,故意别转了头,装作没有看见。当下范彩霞走进房来,先招呼了辛修甫和章秋谷,又半嗔半喜的瞅了秋谷一眼,方才走近陈海秋身旁,低低的叫了一声:“陈老。”陈海秋回过头来,把范彩霞打量一番:只见他穿着一身玄色外国纱衫裤,下面衬着一双品蓝缎子挑绣的弓鞋,头上只挽着一个懒妆髻,春山淡淡,秋水盈盈,脂粉慵施,铅华不御,低着一双俊眼,好像有些不快的样儿,娇怯怯的站在一旁,把手扶着陈海秋的椅背,口中说道:“耐啥事体实梗动气?就是倪有啥勿好末,耐好好里搭倪讲末哉。倪是无啥要紧,耐气坏仔身体啥犯着呀!”陈海秋听了这几句软软款款的话儿不觉心中一动,连忙忍住了,淡淡的答道:“你不要和我客气,像我这样惹厌的客人,你那里看在眼里!”
范彩霞听了,把一双纤手握着陈海秋的手,说道:“耐勿要实梗嗫,冤枉仔倪,作业格嗫。倪一径搭耐蛮要好,耐勿要听仔别人格闲话,扳倪格差头。耐自家赛过像格哑子,一声勿响,倒说倪……”范彩霞说到这个地方,不觉面上一红,低眸一笑。
又说道:“故歇勿要说哉,一塌刮子才是倪勿好;今朝请耐到倪搭吃酒,总算倪得罪仔耐,赔耐格礼。故歇就请过去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