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龟 - 第 35 页/共 52 页
只说康中丞的那位二令郎,今年已经二十九岁,官名一个杞字,号就叫少己。
从小的时候康中丞也延师教他读书,无奈康少己的质地鲁钝非常,竟比康中丞自己还加了一倍。读了整整的十五年书,连《十三经》都没有读完,写个寻常通候的条子也写不出来。康中丞气得要死,他自己却毫不放在心上,倒对着人说:“如今的做官只要有钱。我们老头子也是捐班出身,也做过一任江西巡抚。难道捐班出身的就是不是人么?”这句话儿传到康中丞耳朵里,康中丞听了心上虽然气忿,转过念头来一想,觉得也无可如何,只有这个法儿。便只得拿出钱来,和他捐了一个主事,到部里头去候补了几年,赔掉了无数的银钱,还闹了许多笑话。康中丞赌气把他叫了回来。
这位康少己到了上海,便花天酒地、朝歌夜弦的乱闹起来。偏偏的康少己肚子里头虽然没有一些儿墨水,外面的丰貌却生得漂亮非常,面子上的应酬又来得十分活泼。一班堂子里头的倌人,见了这位康二少爷,没有一个不喜欢的。康少己又专爱在女人面上用些工夫,献些殷勤。就是康中丞的那几位姨太太,见了康少己也都是十分亲热,格外殷勤,大家都有些跃跃欲试的意思。这位康少己本来也不是什么正经人物,看了几位姨太太这般模样,便也存了个代父从军的念头;却是回过念头来一想,始终觉得有些碍手碍脚的,不甚妥当。
自从那一回大姨太太为着二少奶奶的事情和康中丞闹了一回之后,虽然康中丞吩咐一班娘姨、大姐不许传说出去,都是同在一家的人,那里瞒得过?这个信息早传到康少己耳朵里头,不觉心中大怒。想道:这个老头子这样的不知廉耻!自己有了五个花枝一般的姨太太,还要调戏起自己的媳妇来!我倒留你的脸皮,不肯不分皂白的混搅,你倒这样的不顾人伦,那就怪不得我了!想着,又私地里把自己的老婆盘问一番。
这位二少奶奶本来是个外交名手,自然另外想出一番话来和他敷衍,把自己的不是一古脑儿都推在康中丞身上。只说康中丞时常要调戏他,想转他的念头。康少己听了老婆这样的一番话,自然气得双睛出火,七孔生烟,暴跳如雷的道:“这个老东西真个这般无耻!说不得我也顾不得许多,只好做到那里算到那里的了!他们五六十岁的老头儿尚且要这般混搅,我们年纪轻轻的人,更是分内的事情了!”自此以后,一直无话。
光阴迅速,早又是秋去冬来,朔风乍紧,霜气中人。康中丞偶然受了寒气,觉得头痛鼻塞,身体有些不快。康少己听得康中丞病了,虽然不把这件事儿放在心上,却这一点儿面子上的规矩不能不要,便也同着众人照例进去问安,淡淡的问了几句。
康中丞见了儿子来问他的病,不觉心上欢喜,就叫他坐在床沿上,和他讲些闲话。
这个时候,正有一个大姐煎好了一碗药递将上来。大姨太太便接在手中,二姨太太走过去,把康中丞扶了起来坐在床上,大姨太太把一碗药放在康中丞口边,康中丞自己一口一口的喝。康少己在旁见了,不知怎么忽然天良发动起来,连忙抢过去,在银吊子里头斟了半碗冰糖燕窝汤,自己拿着立在一旁,要等康中丞吃过了药给他过口。
不一时,康中丞一碗药已经吃毕,康少己端上茶来。康中丞吃了两口,忽然一眼看见康少己左手指头上光华闪烁,带着一个钻石戒指。那钻石差不多比那最大的黄豆还要大些。康中丞见了,心上早吃了一惊。记得这个戒指,是去年自己买给五姨太太的。买的时候着实地看过一番,又是时常见五姨太太戴在手上的,心上十分诧异,不由的开口问道:“你这个戒指是几时买的?脱下来给我看看。”
康少己出其不意,心中大吃一惊。不知不觉的全身一震,右手一松,拿不住茶碗,“豁啷啷”的一声跌在地下,连康中丞身上也泼了许多燕窝汤。康中丞看了这般模样,心中已经猜料了几分,便冷笑道:“什么事情这样慌慌张张的,把茶碗都跌下来?叫你把戒指脱下给我看一看,为什么急得这个样儿?”
康少己听了满面通红,口中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那心上好像有十五个吊桶在那里打水的一般,七上八下跳个不住。没奈何硬着头皮,在手上除下来递在康中丞手内。
康中丞接过来仔细看了一看,越看越像,不由得怒气填胸,胡须倒竖,勉强忍住了不发出来。只问着康少己道:“你这个在什么地方买的?花了多少钱?其实这些东西,都是女人的装饰品,我们堂堂男子何必要带这样东西呢?”康少己一时说不出话来,嗫嚅了一会方才说道:“这个东西是一个出洋的朋友送的。据他自己讲,在美国纽约买来的,花了二百五十元美金,合起我们中国的钱来,差不多也有五百块钱。”康中丞听了那里肯信,冷笑一声道:“你的那个朋友同你的交情倒狠好,居然送你这样贵重的东西!”康少己红着个脸答应不出。
康中丞正要骂他几句,忽然心上一想,虽然如此,究竟不知这件事情的真假何如。万一个没有这件事儿,不过偶然相像,惊天动地的吵闹起来什么意思?就使这件事儿竟是真的,家丑不可外扬,我自己先是这样彰明较著的闹起来,给人家传了出去,我的脸上有何光彩!想到这里,只得把心上的怒气捺了一捺,叹一口气,瞪了康少己一个白眼,仍旧把戒指交还了他。康少己怀着鬼胎,不敢开口,接过戒指来也不敢再带,勉强站在那里敷衍了一回,便回转身来一溜烟跑了出去。
康中丞本来没有什么大病,不过着了些儿风寒,觉得心上有些饱闷。富贵人家的习气,只要稍稍的觉得有些不快,就要延医服药的闹得一塌糊涂。每每有本来不妨的小病,吃了几贴药吃出病来的。康中丞的生病便也是犯着这个毛病。
当下康中丞见康少己走了出去,自己盘算了一回,正要去叫了五姨太太来和他说话,恰恰的门帘启处,那位五姨太太已经轻移莲步走了进来,宝靥微红,秋波不定,好似受了什么惊吓的一般,走进来就坐在康中丞床上,和康中丞说了几句闲话。
康中丞留心看他的手上,只见那个钻石戒指高高的戴在手上。康中丞看了,心上顿时一块石头落地。暗想果然是我疑心错了,他的戒指明明的在他手上,怎么会到别人手里头去呢?幸而没有吵闹出来,总算我自己有些耐性。想着,心上正是欢喜。忽然心上又想道:天下的事情都是无从逆料的,或者他方才见我要他的戒指来看,心上已经明白,连忙把这个戒指去送还了他,也未可知。一会儿心上又想五姨太太的为人,平日之间狠是稳重,料想不至这般轻贱。一刻儿的工夫,康中丞的一个心,就如井上的辘轳一般,转了无数的念头。
五姨太太在房间里头坐了一回,忽把双眉一皱,对着康中丞说有些肚子痛。康中丞叫他回房歙息。五姨太太便慢慢的走了出去。
停了一回,康少己又走进来,问长问短的十分亲切。康中丞口中不语,却偷眼看他手上,见方才的戒指依旧带在手上,纹风不动。康中丞到了这个时候,方才把满心疑惑都化得干干净净。又仔仔细细的把康少己手上的戒指看了一回,觉得和五姨太太手上的那个直是一个样儿,没有一丝一毫的分别,就是有心制造的,也制造不出来。正是:
珠帘金屋,魂迷韩掾之香;锦帐银床,春满宓妃之枕。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文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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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回 锡佳名注释九尾鱼 写牢骚演说烟花史
且说康中丞看了康少己手上的戒指,竟和五姨太太手上的一个样儿,好像是天生一对的样儿,不由的看了又看,心中暗想:“天下竟有这样相像的东西!若不是方才有些涵养,当时没有闹出来;冒冒失失的混闹了一下子,那就懊悔不及了。”
自此以后,康少己见康中丞这般糊里糊涂的,免不得更加大胆起来,渐渐的丑声外播,大家都知道这位康中丞家有些帷薄不修。甚至上海有一班滑头子弟,编出三十首《竹枝词》来,专讲康中丞家里的那些故事。康中丞公馆里那些大大小小的人,也没一个不知道的,只瞒着康中丞一个。甚而至于康中丞的亲戚里头有一班轻薄少年,故意抄着那几十首《竹枝词》给康中丞看。康中丞看了,有些懂得的,有些全然不懂,却糊里糊涂的,不晓得他说的是那一家的事情。还带了回来给家里头的人看,只说这个诗上说的不知是什么人家,怎么好好的人家会弄到这般模样?始终没有知道这三十首《竹枝词》就是说他自己家里头的事情,你道可笑不可笑?
看官且住,在下做书的做到这个地方,又出了一个岔子,用不着列位看官指摘,在下做书的先自己举发出来。
从来天下的人,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无论什么事儿总要帮着自己亲戚的;就使亲戚家中闹了什么笑话,出了什么乱子,对着外人尚且要千方百计的替他遮盖,怎么康中丞的这些亲戚,不替他遮盖一下也还罢了,倒反有意把康中丞当个顽意儿一般的捉弄起来,好像狠有些幸灾乐窝的意思,这是个什么缘故?难道康中丞的那些亲戚,都是些红毛国里头的野人不成?
原来这个里头却也有个道理。自从康中丞的那位正室夫人回籍以后,康中丞把一切家里头的事情,一切亲戚朋友的应酬,都是交给大姨太太一个人管理。这位大姨太太虽然能干,究竟是个倌人,那里懂得这些事情?那些亲戚家里该应送礼的也不去送,该应遣人问候的也不叫人去。再碰着那些婚丧凶吉的事情该应要内眷出去应酬的,这位大姨太太更加出不得场,缩着个头死也不肯出去。
那班亲戚心上本来已经有些不快活,更兼见康中丞这般糊涂,把好好一个正室夫人搁在家里,连娶媳妇这般喜事都不去接他出来,只凭着那几个姨太太在里头混搅,大家多狠有些不以为然。再是康中丞恃着自家有钱有势,未免有些富贵娇人的样儿,所以那些亲戚一个个都和康中丞不合,竟没有一个肯帮他的人。听见有人在那里骂他,这些亲戚非但不肯和他辩护,碰着一个高兴的时候,还要连自己也凑下去点缀两句。这个里头有这样的几层缘故,所以那些亲戚一个个都不肯帮他。并且有些秘密的话儿,外人不知道的,也是那些亲戚背地里传出来的。你想康中丞家这样的深闺内院,青琐高楼,这些闺房狎昵的事情,外人那里打听得出来?
更兼上海滩上的人都是那些不顾廉耻的滑头少年,听了康中丞家有这样的几个尤物,便大家前前后后的想要转他们的念头;不但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并且还心上存着个人财两得的念头,想着要骗他们的钱。就是这样的一传十、十传百,沸沸扬扬的。就是实在没有这件事情,这班滑头少年也要造些话出来说,竟把康中丞家里的那些宝货,当作个历史里头大有关系的人物一般,今天说的也是这几个人,明天说的也这几个人。说来说去,里头就有轻薄少年把康中丞起了一个绰号,就叫作“九尾龟”。
有人问他这个“九尾龟”是什么意思?他说也没有什么深微奥妙的意思在里头,不过为着这位康中丞家里头有五个姨太太,有两个姑太太,有两个少奶奶,恰恰是九个人,又恰恰的九个人都是这样风流放诞的宝贝,我所以把这位中丞公起个徽号叫做“九尾龟”。你们闭着眼睛想一想,这个情形可像不像?问的人听了他这一番说话,觉得虽然没有什么道理,这个情形恰委实有些相像,便也一笑走开。
从此外面那些和康中丞不对的人,只要提起康中丞来,大家都不说他的名姓,只叫他是“九尾龟”。在下做书的便借着这个“九尾龟”的名目,编成这一部醒世新书。虽然康中丞这个人并不是书中的正脚色,但是在下的这部小说既然名目就叫作“九尾龟”,在下做书的,自然也不得不把这位元绪先生姑且当作全书中间的主人翁,好好的演说一番,总算交代过了书中的一个节目。
看官们若毕竟要问着在下做书的,这部小说里头那一个是书中的主人翁?这却连在下做书的自己也不曾晓得。看官们意中把那位当作主人,在下做书的就把那位算作主人。就是把在下做书的局外人,扭进局内去做一个全书的主人翁,也未尝不可。究竟三千大千世界,谁主谁宾?恒河沙数众生,无人无我。在下做书的随口说出,信手拈来,本来没有存着那个是主、那个是宾的念头。列位看书的酒罢茶余,消遣世虑,也不必存什么那个是主、那个是宾的意见。无非姑妄言之,姑妄听之罢了!
咳!如今世上的事情,为着办事的人胸中存了个宾主的念头,因此坏事的也不知多少!何况在下这样一部汗牛充栋的小说,洒一腔之涕泪,谁是知音?掬满腹之酸辛,畴能遣此!寓言醒世,俳语成文;东方滑稽之谈,南国烟花之史。知我者怜其沦落,或者方诸阮籍之穷途;罪我者咋其疏狂,方且指为灌夫之骂座!文章憎命,时运不济,时逢白眼之人,尽有揶揄之鬼!寄闲情于风月,惆怅扬州;感逝水之华年,凄凉锦瑟。借着那青楼中冶叶狂花的姿态,做一部世界上劝人讽世的清谈。把那些上海滩上以前的四大金刚,以后的十二花神,都一古脑儿收聚拢来,做了这一部小说中间的资料。这也总算是现身说法,皆大欢喜了!
如今闲话休提,把这位康中丞撇到一边去,再提起那位章秋谷来。
只说辛修甫这个时候在后马路开了一家极大的书局,就请章秋谷做个总经理,兼任编辑事务,每一个月送他二百两银子。章秋谷本来原不愿意就的,自己想了一想,一则太夫人还在常熟,陈文仙又在上海,好好的一个人家分作两起,终久不是长局。况且自己又要回去侍奉太夫人,不能长在上海,把陈文仙一个青年少妇丢在外面,未免身心两地,不甚放心。如今就了这个馆地,便可把太夫人接到上海来住,免得两边来来往往的,十分不便。更兼这个书局又是辛修甫一个人独股开的,秋谷也想要和他整顿一番,自己也好借着这件事儿多看些书,长些学问,便慨然应了。
辛修甫十分欢喜。
秋谷到书局里去料理了几天,先把事情理出一个眉目来,聘请了几个编辑新书和小说的人。又请了几个翻译,译那些东西书籍。把书局里头几个朋友的执事,都分派得清清楚楚:管批发的管批发,管机器的管机器,管出入的管出入。秋谷倒忙了好几天,便和修甫说了,要回常熟去接家眷出来。修甫自然赞成。
章秋谷回到常熟和太夫人说了,太夫人听了自然十分欢喜。依着太夫人的意思,要过了年再搬。禁不得秋谷在旁撺掇,只说书局事多,不能回家过年,一个人在上海又不放心。太夫人听了这几句话说得不差,便也依他。忙忙碌碌的差不多料理了半个月,方才到了上海。在新马路眉寿里看了一处三楼三底的洋房,甚是宽敞,大家欢欢喜喜的过了几时。
秋谷心上想着一个陈文仙住在外面,好像个外室一般,终久不妥当,只得和几个亲戚密密的商议了好几天,定了主意,趁着太夫人喜欢的时候,几个亲戚婉婉转转的把这件事儿和太夫人讲了一遍。太夫人听了,果然心中大怒,便叫人到书局里去立刻把秋谷叫了回来,当着亲戚的面前,便叫秋谷跪下。几个亲戚连忙相劝。
劝了一回,太夫人怒气稍稍平些,叫秋谷立起来,对着秋谷说道:“你是我的儿子,你的事情为什么要瞒着我,不叫我知道?你难道是当我已经死了的么?若是到了那个时候,我真个闭上眼睛,自然不来管你的事!如今我还有一口气在,你就瞒着我在外面这般混闹,你究竟是个什么意思?”秋谷听了,低着头不敢开口。太夫人又道:“就是一件极平常的小事,也该应和我讲一声儿,何况这样的事情。天下那有纳妾好瞒着父母的道理?你就是做了皇帝,家庭里头也要由我做主!难道你比皇帝还大些不成?”
秋谷听了委实无言可答,只得跪下又叩了一个头,起来站在一旁,口中说道:“这件事情,都是儿子的不是。儿子情愿领母亲的责罚。”几个亲戚见了,又着实在旁相劝。
太夫人心上虽然不快,看着秋谷叩头认罪,又满口自家认错,心上早已有些回转;又被几个亲戚你言我语的劝了一番,便对着秋谷道:“如今看众位亲戚面上,况且生米已成熟饭,只好由你去闹到那里算到那里的了。但是好好的一家人家,断没有妻妾分居的道理,只好把你那位姨奶奶接到这里来一同居住。只不知道堂子出身的人,安本分不安本分?”秋谷道:“这个母亲只顾放心。这个人的性情十分温厚。就是住在一起的儿,他也和儿子说过几次,情愿守着规矩住在一起。母亲不信,只等他来了再看就是了。”太夫人听了,不觉开颜一笑道:“人还没有来,你就这样拚命的帮他。将来你那位老婆,不知你还要把他怎么样呢!”秋谷见太夫人笑了,也陪着笑道:“这也不至于的。”正是:
小星三五,银河昨夜之波;孔雀东南,中妇前宵之泪。
不知以后如何,且看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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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回 换桃符阳春回大地 喧爆竹风雪度残年
却说章秋谷想着陈文仙住在外面终不是个久计,便请了几个亲戚宛宛转转的和太夫人讲了一番;又大家都劝了太夫人一阵。太夫人起先虽然有些动气,后来见秋谷自己口口声声的认罪,又被几个亲戚劝了一番,便也回嗔作喜,叫秋谷拣个日子,把陈文仙搬了进来一同居住。
到了那一天,陈文仙明妆靓服的过来,恭恭敬敬的先拜见了太夫人。太夫人把他搀了起来,仔仔细细的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只见他蛾眉挹翠,檀口含朱,眼媚春波,腰欺弱柳。更兼丰容婀娜,态度端庄,既没有一些儿风流放诞的样儿,又没有一些儿儇薄轻佻的气派,那里像什么堂子里头出身的倌人,看上去竟是一个大家闺秀。太夫人看了十分欢喜,心上暗想:“这个人倒不像是个倌人出身,将来一定不至于闹什么笑话的。”便也和颜悦色的抚慰了文仙几句。文仙拜见了秋谷的那位正室夫人,也规规矩矩的,甚是小心。
秋谷的那位夫人起先听了这个消息,心上自然十分不快。只说这个陈文仙既然是个妓女,不知怎样飞扬跋扈的一个人。如今见了陈文仙这样的循规蹈矩,没有一些儿撒娇恃宠的样儿,倒觉得出于意外,便也欢欢喜喜,好好的相待。陈文仙究竟是个倌人出身,骗人的工夫狠好,用出浑身手段来巴结太夫人和少夫人,不上半个月,就把这两位骗得二十四分的欢喜。秋谷见了,自然也十分快活。
不知不觉的早到了十二月二十八的那一天,腊鼓迎年,屠苏献岁,万家爆竹,大地回春。秋谷在家里头没有什么事,便和太夫人讲些外面的事情,说些街巷的笑话。有时候带着一妻一妾,同着太夫人抢状元筹、掷升官图;掷得不耐烦,便四个人打一局麻雀,和哄得太夫人甚是高兴。
过了两天,早又是除夕了。秋谷想着梁绿珠同陆丽娟那里有些帐没有开发,这两天和哄着太夫人顽,连大门都没有出,把这件事情竟不知忘到那里去了,直到这个时候才忽然想起来,便和太夫人说了一声,要出去还些帐目。太夫人道:“你无非是要出去还嫖帐就是了。把有限的几个钱这般用法,将来用完了,我看你怎么样!”
秋谷听了呆了一呆,答应不出,恐怕太夫人生气,站在那里不敢就走。偷眼去看看太夫人脸上的神色,却还是一脸的笑容,‘心上方才放心。便慢慢的退了出来,赶到楼下自己书房里头,开了铁箱,带了一卷钞票,一溜烟直到久安里来。
看官,你道太夫人既然知道他是出去还嫖帐,怎么并不生气,许他出去?原来太夫人自从到了上海以后,也微微也有些知道秋谷在嫖场里面狠有些儿声名;又向来知道秋谷的脾气风流自喜,倜傥非常,更兼住在上海滩上,这样花天酒地的地方,自然的就有选舞征歌的兴会。从来说知子莫若母,明知道就是管也管他不住的。平日之间常常听得秋谷讲的那些堂子里头的情形,那些倌人骗人的圈套,讲得个穷形尽相,色舞眉飞,知道他是嫖界里头的惯家,不至于再会上什么倌人的圈套,便也随随便便的,不十分去拘管他。只对他说:“你们在面子上的人,逢场作戏自然是免不来的。但是你究竟年纪还轻,恐怕一个不留神,上了倌人们的当,到了那个时候,就想懊悔都来不及了。我虽然不来管你,你也要诸事留神些儿。”又叫秋谷把陆丽娟和梁绿珠两个人叫到大菜馆来,太夫人细细的打量了他们一番,又和他们问答了一阵,便对秋谷道:“这两个人里头,还是陆丽娟天真烂漫,我看起来比梁绿珠好些。梁绿珠脸上虽然没有什么,我看他心计深得狠,说的话儿亦狠有斟酌,你以后不要做他,就做陆丽娟一个人罢。”
秋谷听了,口中自然答应,心中却有些不相信的意思。自己心中暗想:“凭你梁绿珠再要狡猾些儿,凭着我章秋谷的一身本领,料想也还对得过他。”想着太夫人的话儿也不过是揣度之词罢了。
如今闲话休提。只说章秋谷径到久安里陆丽娟院中,大踏步走进房间,见丽娟一个人坐在房里,静悄悄的不见别人。丽娟把一只纤手托着香腮,坐在那里好像想什么心事的样儿。见了秋谷进去,立起身来懒洋洋的打了一个呵欠,笑道:“耐好几日勿来哉啘,勒浪屋里向陪仔姨太太,两家头窝心得来,连大门才勿想出格哉!
今朝倒那哼想着仔到倪间搭小地方来走走?“秋谷听了笑道:”你这个人,真是浸在醋缸里过日子的,一开口就有些酸溜溜的味儿。“陆丽娟不等秋谷说完,把身子一扭道:”耐格闲话倒来得诧异笃啘!啥人勒浪搭耐吃醋呀?“说着不觉蛾眉微竖,俊眼流波,狠狠的瞪了秋谷一个白眼。秋谷便笑道:”你不要发急,我不过和你说句笑话,你就急到这般田地。“
说着便走过去搀着陆丽娟的手问道:“怎么这里只剩了你一个人,他们都到那里去了?”丽娟道:“俚笃才勒浪外势收帐,一塌刮仔才出去哉。”秋谷道:“你今年的帐怎么样,收得齐收不齐?”丽娟蹙着眉头道:“有几户老客人,才到仔别场化去哉。倪间搭几格户头,才是看得见格。有格排滑头客人,倪也勿去做俚!故歇倪帐浪一塌刮仔算起来,差勿多二千多点。除脱仔两格勿勒浪上海格客人,倒去脱仔四百多。再有一千六百洋钿,收着仔一格八折帐就算好哉!”秋谷听了,便又问道:“你今年年底的开销怎么样?”丽娟道:“倪搭格开销,是耐晓得格,一节不过一千洋钿。帐浪收落来,刚刚正好。”
秋谷听了,故意和他说道:“我要和你商议一件事情,不知你答应不答应?”
丽娟听了倒呆了一呆,看着秋谷的脸道:“啥格事体,耐要搭倪商量?”秋谷低低的和他说道:“我今年的酒局帐,差不多也有三百块钱,虽然数目不多,我今年亏空做得大了,一时周转不来。我想和你商量,把你这里的钱暂时耽搁一下,等明年正月里头再想法子给你。只要过了一个年,就不怕没有法儿,不知你心上怎么样?”
丽娟听了,似信不信的看着秋谷道:“阿是真格呀?耐格闲话一径来浪瞎三话四,有点靠勿住。”秋谷正色道:“别的事儿说说笑话罢了,这个事情是于我面子上大有关系的,我怎么肯说谎骗你?难道我无缘无故的平空倒掉自己的牌子么?”
陆丽娟听了,心上已经有几分相信的意思,却究竟还有些儿疑惑,停了一回,方才说道:“倪间搭格二三百洋钿倒呒啥希奇,耐也勿要放勒心浪。倒是梁绿珠格搭格帐,耐去还拨仔俚,勿要搭俚杂格乱拌。阿晓得?”秋谷道:“这个自然。就是你这里,也为我们两个人平日之间总算是彼此要好的,我才来和你商量。要是换了第二个人,我无论怎样也要想个法子还他,免得折了自家的志气,去和他商议。”
说着,又对丽娟道:“但是你这里也要开销别人的,平空的少掉了一笔钱,你又怎么样呢?”丽娟道:“倪搭倒呒啥要紧。倒是耐自家格开销那哼?”秋谷道:“那些戏园、菜馆、马车行、绸缎店的帐,一古脑儿也不过三百块钱,这一点儿不算什么。”丽娟道:“倪一径搭耐说,勿要实梗瞎用。故歇格世界,铜钿银子顶要紧。
耐总归勿肯听倪格闲话。到仔故歇辰光,耐阿是也来勿及哉!下转勿要实梗,阿晓得?“
秋谷听了,点一点头,却故意对他笑道:“像我这样的蹩脚客人,还要在你院中走动,给他们一班娘姨、大姐看了,也觉得不好看。”陆丽娟瞟了秋谷一眼道:“啥格蹩脚勿蹩脚,只要倪搭耐两家头──”丽娟说到这里地方觉得接不下去,便顿了一顿,看着章秋谷一笑。章秋谷也看着陆丽娟一笑。丽娟把头一低。秋谷又道:“万一有人说你做我的恩客,你又怎么样呢?”丽娟笑道:“随俚笃去说末哉。
说算倪做仔耐格恩客末,也勿关别人啥事。“秋谷听了,不觉哈哈一笑。丽娟倒呆了一呆道:”耐笑啥呀?“正是:
残年风雪,万家爆竹之声;萧鼓春城,大地河山之影。
第九集书中,还有张园赛会,江北水灾,章秋谷初到天津,方小松重来上海,这些说话都在下集书中。在下做书的做到这个地方,却要暂时搁笔,休息几天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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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回 假漂帐嫖客行权 真索债倌人受骗
上集书中,正说到章秋谷把家眷接到上海,就在上海过年。到了除夕的那一天下午,章秋谷忽然想起有几处局帐还没有开发,便先到陆丽娟院中,故意要试试陆丽娟和自己的交情究竟怎么样。假意只说今年的局帐来不及,要等到明年再付,要看陆丽娟听着这个话儿怎生回答。不想丽娟听了没有一些儿勉强,竟自一口答应。
秋谷心上自是十分欢喜,当下对着陆丽娟哈哈一笑。丽娟摸不着头脑,不懂他是什么意思,呆呆的对着秋谷道:“啥格事体,耐实梗好笑呀?”
秋谷也不开口,在衣袋里头取出一卷钞票放在桌上,对着丽娟笑道:“今天还好,居然竟没有坍台,总算我们两个人的交情不错。”陆丽娟听了,起先还不知是什么缘故。想了一想方才恍然大悟,口中说道:“怪勿得倪原说耐格位二少爷,勿糙至于实梗样式啘?倪晓得耐格闲话靠勿住,故歇到底那哼?”秋谷一面笑着,一面在那一卷钞票里头拣出六张五十块一张的递在陆丽娟手内道:“手巾和送礼的钱前几天已经开销的了。我的酒帐,局帐,通共二百七十几块钱,多的二十几块钱,就给了你房间里头的人罢。”陆丽娟把钞票接在手内,看也不看便放在桌子上,口中说道:“耐格帐一塌刮仔二百七十几块洋钿,付仔二百八十洋钿好哉。房间里人末,有下脚拆格啘,拨俚笃做啥?耐就是拨仔俚笃,俚笃也勿见得见耐格情啘!”
秋谷道:“这班人都是小人,格外赏他们几个钱,也好叫他高兴一点。”陆丽娟不肯道:“耐末总是实梗。格号铜钿出俚做啥?真正到仔要用格辰光,阿怕倪勿晓得?
故歇耐总归是实梗马马虎虎。俚笃拿仔耐格洋钿,再要当耐瘟生,啥犯着呀!“
秋谷听了,觉得这几句说话委实不差,便对丽娟道:“你的说话自然不差。但是我在你面上用几个钱,就是多花了些,我也没有什么不愿。你怕他们拿了我的钱还要当我瘟生。不是我在你面前说句大话,我章秋谷在嫖界里头阅历了五六年,别的不敢说,只这‘瘟生’的两个字儿大约自问还可以免得。料想你们堂子里头的人也没有人把我当作瘟生的。在我的意思想起来,我们两个人总算是狠要好的,房间里头的人也没有一个不知道。如今我多出几个钱,总算是给他们的赏钱,在你面上也觉得好看些儿。况且我虽然不是个有钱的人,这几个钱也还不算什么,又何必一定要省这几十块钱呢!”陆丽娟听了,想了一想方才点一点头。又问着秋谷道:“耐今朝到倪搭来吃年夜饭,阿好?”秋谷随口答应。
坐了一回,正起身要走,陆丽娟忽然说道:“耐格个人倒来得挖掐笃啘!”秋谷笑道:“怎么你想了半天,没头没脑的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陆丽娟听了自己也觉得好笑起来,一面笑着一面又道:“倪故歇想起来,耐来浪对仔倪瞎说一泡,啥格呒拨洋钿,咦是啥格今年来勿及。区得倪勿是格号只认得铜钿,勿认得人格人,答应仔耐呒啥闲话说,勿然是,耐故歇搭倪跳得来好白相煞哉!倪倒今朝问问耐:倪勒浪耐面浪,阿曾有啥推扳?耐要搭倪实梗样式?耐倒自家想想看,阿有格号道理?”秋谷见丽娟星眸敛恨,宝靥微红,觉得另有一种丰韵,便连忙笑道:“你不要生气,你要晓得不是我这样一来,那里试得出你的心迹?你不谢我,也还罢了,倒反要怪我起来。”丽娟“嗤”的一笑道:“索性越说越好听哉!啥人来听耐呀。”
口中虽然这般说法,心上却甚是喜欢,拉着秋谷在炕床上并肩坐下,又密密切切的讲了一回,叮嘱他晚上早来。
秋谷便出了久安里,从大新街直穿过迎春坊,来到了梁绿珠院中。走上楼去,梁绿珠正和一个小大姐拿着一付骨牌在那里打天九顽,见了章秋谷,满脸上堆下笑来,喜孜孜的叫了一声“二少”。连忙和秋谷宽了马褂,推着秋谷坐下,那相待的样儿甚是亲热。秋谷趁势说道:“像我这样的漂帐客人,你何必这般客气?”梁绿珠听了,不懂秋谷的意思,便道:“勿要来浪瞎三话四,啥人是漂帐客人呀?漂啥人格帐呀?”秋谷不慌不忙,把一个大拇指在自己鼻子上一指道:“漂帐客人就是我。漂的就是你这里的帐。”绿珠听了,越发不知道说的是那一路的话儿,只呆呆的看着秋谷的脸。秋谷笑道:“你不要在这里装糊涂,我要漂你的局帐,你答应不答应?”梁绿珠那里肯信,口中说道:“阿是耐要漂倪格帐,说得阿要像点。像耐二少爷实梗格客人要漂倪格帐末,上海滩浪一塌刮仔才变仔漂帐客人哉!”
秋谷听了梁绿珠的口气又是一种,和陆丽娟不同,便也不去和他多话,只微微一笑,立起身来做个要走的样子。梁绿珠连忙拉住问道:“啥实梗要紧去介,晏歇点阿来?”秋谷故意摇一摇头道:“今天除夕,我家里头还有事情,等会儿未见得有工夫再来。我们明年再见罢。”说着往外要走。梁绿珠连忙紧紧的拉住了秋谷的衣服,不肯放手,口中只说:“耐慢慢交去,倪有闲话搭耐说。”秋谷听了,便回身坐下,对着梁绿珠道:“你有什么话,只顾讲就是了。”梁绿珠支支吾吾的,又一时说不出来,只说道:“耐啥格事体实梗要紧?倪搭呒拨啥格老虎勒浪,勿见得吃脱仔耐格,耐放心末哉。”秋谷笑道:“我要走,你又不叫我走,说有话说;如今我问你什么话儿,你又不说。这是个什么缘故呢?”梁绿珠没有话说,只得把金莲在地下一顿道:“倪勿要!耐搭倪坐来浪!”
秋谷忽然大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梁绿珠也笑道:“啥格明白不明白,啥人搭耐唱‘三娘教子’呀。耐明白啥物事?倒说拨倪听听看。”秋谷笑着说道:“实不相瞒,今天我原是出来还帐的,不料到了你这里坐了一回,把还帐的这件事儿忘了。怪不得我要走,你不叫我走,说有什么话和我说,一定就是这件事情了。你何不早些和我讲个明白,却这样吞吞吐吐的不说出来,难道还怕不好意思不成?”说着便取出三张五十块钱的钞票,递给梁绿珠。
梁绿珠被章秋谷一席话儿说中了他的心病,未免有些不好意思,一时间颊泛桃红,脸生春色。见秋谷手内拿着几张钞票要递给他,便缩着手不肯接,口中说道:“慢慢交,耐放勒浪仔看。啥格倪要搭耐说句闲话,耐倒说,倪问耐讨帐,勿肯放耐,格两声闲话,倒要搭耐弄弄明白笃!”秋谷含笑道:“你先收了钱,再说话也还不迟。”梁绿珠填道:“倪勿要。”秋谷道:“依着你的意思,要怎么样呢?”
梁绿珠道:“倪也呒啥别样,只要叫声耐,倪好好里叫耐坐歇再去,耐倒说要问耐讨帐,耐勒浪倪搭做仔一年多点哉,几时间耐讨过歇啥格帐?耐倒搭倪说说看!”
秋谷道:“既然如此,你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又为什么支支吾吾的讲不出来呢?”
梁绿珠被秋谷逼住了,一时造不出什么话,只得随口说道:“倪要问问耐,格两日阿是一径勒浪陆丽娟搭,啥洛倪搭一径勿来?啥格讨帐勿讨帐介!”
秋谷听了,知道他有心掩饰。待要再驳他几句,却看着他的样儿已经面红头胀的,狠有些儿发急;恐怕他理屈词穷,老羞成怒,那时倒觉得没有味儿,便也微微一笑,不去驳他,只对他说道:“既是你这般说法,就算我讲错了何如?但是这个局帐是我本来要付的,不过我一时忘了,所以迟了几天,同这件事情毫不相干的,为什么你又不肯收呢?”说着便又把方才的三张钞票递过去,放在绿珠手内。绿珠口中还说:“放勒浪末哉,用勿着实梗要紧啘!”口内这般说着,却不知不觉的已经伸手过去接了过来。秋谷笑道:“今天已经十二月三十,你还说用不着这般要紧,那就真要漂帐过年的了。”梁绿珠也不觉一笑。秋谷又略略坐了一回。临走的时候,梁绿珠要留他吃年夜饭,秋谷摇摇头道:“年夜饭是没有工夫来吃的了,明年来吃开台酒罢。”说着,便走下楼梯。
刚刚走出大门,忽然一个人劈面走来,一把拉着秋谷道:“我找了你半天,居然给我找着了!”秋谷抬头看时,原来是自己的一个远房表叔,姓马,号山甫,家里头狠有几个钱,捐了一个户部郎中。如今丁了外艰,便在上海合了几个人,在新闸地方开了机器公司。这个马山甫还有一位老太太,也是住在常熟的。平常的时候,都是在上海、常熟两处来来往往,差不一年里头也有半年住在上海。这个时候,刚刚马山甫的老太太打发马山甫到上海来结算公司里头的帐目。
马山甫来的时候,原打算赶回去过年的。不料到了上海,做了一个倌人,叫做陆韵仙,住在清和坊一弄。这位马山甫本来是个嫖客里头的瘟生,陆韵仙又是个烟花队中的老将,两个人自从有了相好之后,如鱼得水,如漆投胶,一刻也离不开来。
马山甫虽然家里头狠有几个钱,却生得性情啬刻,那怕用一个大钱,也要心里掂一掂轻重方才肯拿出去。陆韵仙放了他几回差,马山甫都含含糊糊的不肯答应。陆韵仙只认他还没有死心塌地,所以不肯花钱,要想个笼络他的法儿,便索性劝马山甫把行李搬到他院中去住。
马山甫也不想一想该应怎么的一个价值,还只说陆韵仙和自己要好,方才要他搬去,心上二十四分的欢喜,冒冒失失的带着一个家人竟搬到清和坊来。陆韵仙的房间本来狠多,便腾出一间房间来给他住了,应酬得十分周到,供给又甚是丰盈。
连马山甫的零用,都是陆韵仙代出,不要他花一个着钱,预备着到了年底的时候好大大的敲他一下竹杠,料想他一定不好意思推却。马山甫那里知道。正是:
银环金枕,丁娘十索之歌;雨散云飞,宋玉三年之恨。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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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回 享温柔误人销金窟 敲竹杠偏遇守财奴
且说陆韵仙把马山甫留到自己院中来住,韵仙自己提着全付精神的来应酬他,连他的零用都和他代付,不叫他出一个钱,照应得十分周到。原想等到年终,要问马山甫借几百块钱,敲他一下竹杠,料想马山甫一定不好意思不答应的。这个过年的盘缠,就要想出在马山甫身上。
可怜马山甫那里知道,好像在那里做梦的一般。心上还只在那里算计:住了陆韵仙的房子,又享受了他的供给,这里头倒好着实省几个钱。又怕陆韵仙要和他纠缠,便不等年底,预先早早的叫陆韵仙抄出帐来,和他算得清清楚楚。自己想着,这件事情做得十分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