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狐 - 第 9 页/共 30 页

单说士诚因宝玉前番托他关照。遂即换了衣服,坐着自己包车,来至三马路与宝玉送信。却巧宝玉房中日间并无他客,便将仲玉来申,现在住于何处,告诉了宝玉。宝玉欢喜无限,问道:“ 为啥今朝勿搭俚一淘来介?”士诚道:“这几日他有些事情,没得空闲,后天定与他一同来呢。”宝玉道:“蛮好蛮好。大后日,奴要收干囡鱼,阿要拿格位张大少一淘请勒海仔罢?”士诚道:“ 你们要请他,只须你的名片到我家中一请就是了。”宝玉点头答应。士诚坐谈了一回,天将傍晚,见有别的客人来了,即向宝玉作别回去。宝玉定要留他吃小夜饭,士诚笑道:“不必不必,过一天,等你们成就了好事,你再重重的谢我媒人罢。” 说毕,匆匆走了。宝玉知难相留,只得送他走后,仍去应酬那班摆酒的客人,因非书中正文,恕不复赘。   次日宝玉取了一张名片,特命阿金到士诚家里,奉请清河公子张仲玉。可巧仲玉也在那里,士诚便叫阿金当面奉请,呈上宝玉的名片。仲玉接在手中,看了一看,欣然应允。阿金道:“ 张大少,今朝阿到倪搭去佬?倪先生勒浪牵记 呀。”仲玉听说,暗暗好笑:“我与宝玉素未谋面,怎么他牵记我来呢?”继而一想:“大约堂子之中都是这般说法的。” 遂含笑答道:“我也想念你家先生。只因有些俗务,今日没有空闲,你问胡大少就晓得了。” 士诚接口道:“ 我与他明日准来。后天再叨扰你家的酒,断不失约的。”阿金唯唯,自去回覆宝玉,不提。   且说仲玉待阿金去后,暗问士诚道:“后天宝玉家有事,请我们去吃酒,你可送什么东西吗?” 士诚道:“ 我送他的,无非几件首饰就算应酬过了。”仲玉道:“你既送了,我怎好没有呢?”遂即拉了士诚,来到大马路抛球场口亨达利洋行内,买了一只真金表;又在杨庆和买了一对赤金印戒,总共用去了一百余元。仲玉即将两件东西交与士诚代为收藏,自己仍办那正事去了。士诚也独自归家,均不细表。   次日午后,仲玉事已办完,赶紧来看士诚,略谈几句,见钟上已敲三下,即便携手出门,步行前往。从后马路至三马路相隔不远,不消片刻早已到宝玉家中。登楼进房,一切堂子里的招待礼节,概行从略,以免烦杂。   且说宝玉坐在房中,正想起昨日阿金回覆的话,也深赞张公子丰姿俊美,一表非凡,与士诚所说大略相同。订定今日必来,所以在那里殷殷盼望。及至听得楼下相帮高喊“客来”,阿金等出房招接,宝玉早已立起身子,在门帘内细细一张,果然是胡士诚同着一个美男子来了。料想这位美男子定是张仲玉公子无疑,略把身子退后,让他二人进房。见那门帘一揭,宝玉即轻啭娇喉,叫了两声“ 大少”,请士诚、仲玉在厢房中坐下。士诚用手一指,开言道:“ 这位就是你时刻想念的张大少,你仔细瞧瞧看,我可是说谎吗?”宝玉笑容可掬,翠袖殷勤,亲手倒了两杯茶,一杯放在士诚面前,一杯递与仲玉手中。细细向仲玉一看,果真话不虚传。宝玉十分欢喜,便低声说道:“ 张大少,旧年到奴格搭,刚刚奴到广东去哉,真真勿巧,失迎仔大少 。” 此时仲玉也对宝玉细观,见他眉如柳叶,眼似桃花,真是世间第一尤物,令人一见魂销,不愧为花丛中翘楚。正在呆呆出神之际,忽闻宝玉娇声低语,慌忙回答,不觉脸上一红。因仲玉年虽二九,尚是初出茅庐,不甚老练,所以面泛红霞,疾忙答道:“见面迟早,亦系前定。旧岁未睹芳容,今日仍亲香泽,岂非缘之有迟早吗?”士诚在旁接嘴道:“ 这里是顽的所在,你忽然书腐腾腾起来。晓得你是个读书人,说话都要用文法的。如今用不着,请你收了罢,不然,我先要回去了。”仲玉道:“我就不说如何?” 士诚道:“如何如何,难道不是文法吗?”宝玉笑道:“ 张大少是说惯格哉,一时要叫俚改脱,哪哼能够嗄?譬如倪说惯苏州闲话格,硬要倪说北边闲话, 说舌头弯勿转,倒弄得难听煞哉。”仲玉道:“对吓对吓。”士诚就伸手向宝玉肩上一拍,说道:“你们一会面,你就帮他,不听我的说话,真真气杀我也!” 宝玉覆笑道:“阿要气数,奴不过说‘譬如’ 呀,哪哼算奴是帮俚介?如果真真要帮张大少末,奴要派胡大少差哉 。”士诚道:“你不帮他,还好还好,我也不动气了。我且问你,你明天收的干女儿,可是我前天瞧见的秀林吗?”宝玉道:“ 蛮对蛮对,就是俚 。 大少看看,阿呒啥佬?” 士诚道:“将来定与你一样。你去叫他出来,让张大少先看一看,他的法眼是最高的。”   宝玉点点头,便叫阿金去唤秀林过来。秀林袅娜进房,宝玉命他叫应了“胡大少”、“张大少”;送过瓜子,一旁站立,装着含羞的样子,低着头只看自己的瘦小金莲。士诚问仲玉道:“你看他好不好?有什么评论,你只管说出来,宝玉决不怪你的。”仲玉用目细瞧,端详了一回,方开言道:“据我看,秀林的品貌断不在寻常之下,可称得后起之秀。但艳丽欠妩媚,要比起宝玉来,不过十之三四耳。”士诚笑道:“老弟的相法果精,品评得狠是。宝玉,你该将他登报扬名呢!” 宝玉道:“ 张大少格相法对是蛮对,不过说俚像奴一样末,已经勿局格哉,还说远勿及奴,哪哼好称得后起之秀介?” 仲玉道:“ 我是乱道,请你不要介怀才是。” 士诚道:“宝玉在那里谦逊,何尝介怀于你?老弟,你也太老实了。” 说到其间,又回头向宝玉道:“你不要谦塌了房子,连累我们一同压在里头呢!” 说罢,哈哈大笑。宝玉道:“奴是勿会谦虚格。 说张大少忒老实,奴要说忒勿老实哉!”士诚道:“这几句话,还说不是帮他吗?气杀气杀!” 宝玉笑道:“气坏仔身体,唔笃少奶奶晓得仔,要来怪奴格。” 仲玉听了,也笑了一笑。   士诚又想要回答,被仲玉拉了一位,咬着耳朵说道:“我们的几色贺礼,趁秀林也在此,你拿出来交与宝玉罢。” 士诚点首称是,即在怀中取出两只锦匣,送至宝玉手中,说道:“这是我们的两份贺礼,一匣是张大少的,一匣是我的,都是不堪的首饰,请你收下,不要见笑就是了。” 宝玉接过,将匣子打开来一看,每匣两件,一匣是真金钮子表、赤金印戒一对;一匣是外国金玉练、嵌宝金戒一对。宝玉假作推辞道:“阿呀呀,奴收干囡鱼是一件小事体,顺便请大少笃吃一杯酒,表表奴格敬意,哪哼好受两位大少格厚礼介?格是断断勿敢领赏格。” 说着,双手将原物纳还。士诚、仲玉均不接受,一齐说道:“ 你不收下,就是见外,瞧不起我们,我们明天也不便来吃你的酒了。” 宝玉只得称谢,命秀林过来叩头领赏。宝玉将东西收藏好了,仍与张、胡二人讲话。仲玉问起去年赴粤情形,宝玉略表一二,更与仲玉分外的亲热,格外的殷勤,放出那笼络情人的本领,勾搭恩客的伎俩。凭你张仲玉聪明诚实,已被他圈入迷魂阵中去了。但仲玉胆子甚小,见已是上灯时候,意欲同士诚回去;怎禁宝玉挽留,定要请他们吃了小夜饭方才放行。仲玉只得坐着,与宝玉细谈衷曲。宝玉伶牙俐齿,自然两下投机。直等到九下多钟,用过夜膳,仲玉方拉着士诚同归。宝玉因他是初次会面,不便下榻留髡,以遂己意,只得让他们回去,叮嘱明日早来罢了。仲玉今晚即住在士诚家里,当夜并无书说。   一宵已过,又到来朝。一俟午餐毕后,士诚与仲玉都换着簇新的衣服,雇了一辆轿式马车,一同坐着,仍到宝玉家来。见今日与昨天不同,甚是热闹,天井里面坐着一班福庆乐堂名,其实就是打山头滩簧一样,在那里调丝弄竹。客堂之中也放着许多摆设,收拾得金碧辉煌。士诚、仲玉均不细看,一径上楼。下面一声“客来”,早惊动阿金等出来招接。士诚听得宝玉房内有客,便问阿金是何许样人。阿金道:“大少也认得格 ,就是冯大少搭陈大少呀。” 士诚道:“ 原来是他们,我们进去也不要紧的。”就拉着仲玉进房。刚正宝玉与秀林迎将出来,见是士诚与心上人,连忙叫应请进。其时冯惕勤、陈华东也起身招呼,彼此相见坐下。惟仲玉是初次会面,免不得有尊姓大名的套话。四人谈了一回,颇为合式。因宝玉今天甚忙,不便拉住他闲讲,所以商议聚了一桌麻雀。宝玉虽也过来应酬,无如众客陆续渐到,一个一个的敷衍起来,那里有片刻空闲。   直到傍晚时候,客已来齐,约有三十余位,将前楼后楼的房间全行坐满。有的聚着碰和,有的坐着叉麻雀,有的立着看打牌,有的横着吃烟。不要说宝玉、秀林忙极,即阿金、阿珠等一众娘姨、大姐,以及秀林的假母、楼下的相帮,也都忙得接应不暇。少停牌声已歇,又有吃酒、叫局一番忙碌。直忙到十二点钟,堂名也去了,酒席也散了,众客也渐渐的走了。只剩士诚、仲玉等数人未去,宝玉又陪待了一回。仲玉见时已不早,也要回去。宝玉欲留不得,惟有嘱他明日再来,以补今日的待慢。仲玉唯唯,仍与士诚上车同归,不表。   自此之后,仲玉堂川来往,连摆了几台酒,碰了几次和。宝玉公然留宿,共效于飞,把仲玉一个童男子破了身体。其中秽亵情形,笔难尽述,不如删去,以存阴德。   单表仲玉沉迷两月,虽被宝玉缠住,大有乐而忘返之势,但仲玉是未经大敌的人,屡遭摧折,身子渐渐难支,更兼连接老母家信,催他回去。仲玉始尚犹豫,不意老母发怒,特差老仆张福前来找访。仲玉不得不归,只好与宝玉作别。宝玉无术挽留,惟依依相送,叮咛后会之期。彼此掩泪而别。   不言仲玉回转无锡,仍说宝玉自与心上人相离,仿佛割去心头之肉,伤感不置。幸阿金、阿珠在旁劝解,日间拉他去坐马车、游园;到了晚上,又代觅几个上好的替身陪伴宝玉,以免独宿凄凉。   过了一月,宝玉想念仲玉的心也渐渐的淡了,故日日高车驷马,驾言出游。那天在路上见了几个咸水妹,忽然触动了淫心,暗想:“我与他同是妇人,一样做那皮肉生涯,他独陪伴西人,遍尝外国的风味,不知究竟属怎样?我何弗与他们结交,问问细情,向他们讨教一二呢?” 一时间胡思乱想,竟甘心与极淫、极贱、极卑鄙、极龌龊的广东咸水妹引为知己,订作相交,欲做那件无耻之事,岂非与狗彘一般?正是:   不洁已蒙西子貌,慕 忽羡外交家。   要知宝玉结交咸水妹,与西人伴宿,都在下回披露。 九尾狐 第二十二回 慕欧风额覆前刘海 尝异味身陪外国人   按胡宝玉这段情节,极其秽亵,本不欲污我笔墨,然在下负醒世之任,不得不粗枝大叶,略说一番。不然,藏头露尾,略迹原情,非惟不见宝玉之奇淫与宝玉之极贱,并无以劝世而警嫖,即“九尾狐” 三字名称,亦属无谓。故在下不辞扬恶之谤,借作劝善之举,所愿普天下章台狎客、北里艳姬,均有鉴于胡宝玉之至淫至贱,无义无情,打破风月关头,早醒繁华之梦,跳出烟花队里,始无老大之嗟。虽似风流杜牧,尚留薄幸于青楼;漫夸丰韵徐娘,终恐沉沦于孽海。在下之初心若此,看官之意下如何?谁毁谁誉?悉凭公论;知我罪我,自有定评。   闲话少叙,仍归正传。且说胡宝玉坐马车回来,一路之上,见有几个咸水妹走过,头上梳着前刘海,刷得光滑异常,又浓又厚,足有三四寸长;身上穿一件元色夹袄,元色大脚管裤子;脚上拖着一双外国皮鞋,打扮得奇形怪状。除去那班赶骚的洋人外,我们中国人再没有去白相他的。那知宝玉见了他们,并不以为难看,反以为打扮新奇,得与西人交涉,开那西番并头莲花,心中狠自羡慕。但他们精通洋话,熟悉洋务,方能与西人伴宿;我则件件不知,如何是好?不若与他们结交,学习些皮毛,再行想法便了。   当日回去,与阿金、阿珠等闲谈,讲起咸水妹的形景。阿金不甚深悉,惟阿珠到过广东,又在广东堂子里做过,会说广东的土白,所以上海的咸水妹他却认识几个,深晓得内中的底细。今闻宝玉说起,便接嘴道:“有两个咸水妹我倒认得格。我问歇俚笃,陪仔外国人困觉(读告) 阿有点怕介?俚说刚( 读姜) 起头是有点怕格,而且外国人格身浪羊骚气得呒淘成笃。后来轧熟仔,倒也不过实梗味道,也闻惯哉。性度也摸着哉。有时做着外快生意,倒比做间搭格么二野鸡好得多笃!” 宝玉道:“ 格种人想必外国话是才会说格 ?”阿珠道:“格是自然,俚笃也是从小学格。勿然末,外国人来白相才要带仔翻译通事,阿要讨厌煞嗄?” 宝玉又问道:“俚笃格打扮啥落才是格副样式格介?”阿珠道:“外国人欢喜格种样式,勿欢喜倪格打扮格,倒说俚笃干净勒清忒相, 想阿要气数佬!” 宝玉道:“就叫麻油拌青菜,各人心爱 。奴别样勿中意俚笃,就剩俚笃梳(读师)格前刘海,奴倒蛮中意格。”阿珠道:“ 中意末,只要拿前头格长头发梳点下来,有剪刀一剪,小木梳一梳,刨花水刷一刷光,就卷仔起来,搭俚笃一样哉 。”阿金插嘴道:“ 倒实头在行( 读杭) 格,啥勿去做仔咸水妹嗄?”阿珠道:“ 别样呒啥,倒是陪外国人一淘困,我 怕煞佬!”宝玉道:“奴以为怕是呒啥怕。外国也是人,中国也是人。不过,勿懂俚笃格闲话,倒真真难格。”   阿珠听宝玉口气,分明羡慕咸水妹,想尝外国的异味,便凑趣道:“我阿要几时(读是)叫两个咸水妹来,讲讲当中格经络,格末叫好白相得来!”阿金止住道:“ 末弄勿出啥好事体格,领格种臭货到间搭,阿要勿色勿头。拨别人晓得仔, 说惹别人笑,带累仔大先生格名气末哪哼嗄?”阿珠道:“我是说说白相相呀,就算是真格,也要大先生交代仔我,难末我好叫俚笃来,勿见得我擅专格 。”宝玉道:“阿金格闲话是勿差,不过倪搭俚笃比起来,自然倪比俚高点。但是细细教一想,大家做格套生意,推板得也有限。就算到奴格搭,有啥格勿色头介?” 阿金听了,也知宝玉之意,默然不语,一任宝玉胡为,从此不再谏阻了。   过了几天,宝玉一心要结交咸水妹,暗暗差阿珠前去邀请。那班咸水妹听说是宝玉相招,必有好处,果然奉命而至。宝玉见来了两个,恐被客人撞见,请他们在后房坐下。宝玉陪着讲话,问问他们的生意情形,他们便一五一十的说出来,并无半句隐瞒。要晓得做咸水妹的,那知什么廉耻?即将陪伴洋人的活春宫,一幅一幅的描摹尽致,听得宝玉津津有味,乐不可言。问起洋人的说话是怎样说法的,咸水妹道:“容易容易,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要学习英语,只消一两个月工夫,包你就学会了。”宝玉道:“奴是笨煞格 ,只怕呒不实梗容易。骗奴介。奴听见别人说,学堂里格学生子笃读起外国书来,起码总要一两年。 说奴一两个月就能够学会,叫奴哪哼相信呢?” 咸水妹道:“ 读书与说话是两样的,况且我们所说的话,无非是‘ 也司’、‘ 哪’ 这几十句口头语,并没有什么文法,自然就容易了。即像我们,起初也不懂外国话,单把这几句去敷衍他;后来轧得长久了,又被我们偷了许多。现在不是我们夸口,只怕学堂里出来的,还没有我们说得熟溜呢。” 宝玉道:“ 既然实梗,唔笃阿肯教教奴介?”咸水妹道:“ 怎么不肯?只是我们住在虹口,要到这里来,实在远得狠,就是坐了东洋车,也要费五六十个钱呢。” 这几句话,明明要讨谢仪,宝玉怎么不知?便在身边摸出十块钱的汇丰钞票,递给咸水妹道:“ 一点点小意思,勿算啥格,只算请唔笃吃点点心格。外国话末,总要费心教格哉。” 两个咸水妹嘴里虽说勿受,双手已将钞票接去。宝玉又道:“唔笃如果勿受,奴下来也勿敢请唔笃哉。” 咸水妹方称谢道:“大先生既是这样说,定要赏赐我们,我们也不好不受。若说教外国话,这是极容易的事。我们姊妹两个人,轮流到这里就是了。但此刻天将傍晚,只怕有生意上门,我们要回去了。” 宝玉也不相留,命阿珠相送下楼去讫,不提。   仍说宝玉从此一心一意要效学他们的行为,虽外国话尚未习练,而形式先已改换。明晨起身后,单唤阿珠伏侍,仿咸水妹的型模,把前面的头发剪作前刘海,覆在额上,足有三四寸长,既浓且厚,好像狗屎!一般卷在上面。后面梳的头拖到背上,其实难看得狠。那知宝玉将前后镜一照,翻是十分得意,以为不如此,不足以显我的时髦。梳头既毕,换了一身衣服,即命阿珠下楼,差相帮去唤一部最新式的皮篷马车。等到一两点钟,便带着阿金、阿珠上车。好得现在家里自有秀林照看,即使有客人到来,秀林也会招接,所以坦然而行,一径向愚园而去。   扬鞭疾驰,马不停蹄,不消半个时辰,早到园门跟首,三人下车入内,拣一个热闹的所在,泡了两碗茶坐下。其时时光尚早,游客犹稀,虽有几个对他观看,不过暗暗议论而已。及至三点钟后,那班垂鞭公子、走马王孙,与那花丛中姊妹,陆续到得不少,见宝玉凭栏品茗,大有旁若无人之概,而且今日打扮得异常特别,头上的前刘海耸起了三四寸,盖在额上,齐着眉毛,惹得一班浮头少年个个高声喝彩。即同行姊妹们也在那里窃窃私议:有的说好看,有的说恶形;有的说我也要效学他,有的说学了他,只怕被人耍笑。种种言语,不一而足。然这个风气已被宝玉开了,自后姊妹行中情愿效学的,早已改换;即嫌不好看的,也未免从俗。过了一年半载,不但堂子里面全是前刘海,就是大家小户,不论奶奶、小姐,以及仆妇、丫环,没有一个不打前刘海。甚至那班没骨节的滑头少年,也学那妇人的打扮,把前刘海刷得光光,以肆其吊膀子的伎俩。起初不过上海一隅,渐渐蔓延开来,弄得北京、天津与那苏杭一带处处皆然。虽官长出示严禁,剪去男子的前刘海,然至今妇女依旧如此。这都是胡宝玉作俑出来的。可见胡宝玉这个人,虽然是个妓女,独能转移风气,使世上不胫而走,举国若狂,确是妓女中空前绝后之辈。所以前刘海一事,在下将他细说一番。   话休烦絮。仍说宝玉与阿金、阿珠吃了一回茶,又在园中各处兜了一个圈子,引得狂蜂浪蝶,到处跟随。宝玉到东,他们也到东;宝玉往西,他们也往西。有的口中打着反切,品评宝玉的装束;有的说着英话,赞叹宝玉的时髦。称好者多,批坏者少。一时交头接耳,拍手扬声,挤来拥去的观看。宝玉毫不为怪,愈要卖弄风骚,频频回顾,含笑迎人。翻是阿金有些不好意思,轻轻把宝玉袖子拉了一拉,低声说道:“倪阿要出园罢,太阳已经落山哉。”宝玉方点点头,三人携手出园。随后那班年轻恶少亦然跟了出来,见宝玉一上了车,或坐亨斯美,自拉缰绳追赶;或乘脚踏车,连顿双足相随,霎时碌乱纷纷,都在宝玉车前车后接接连连,如蝉联鱼贯,衔尾而行,且前且却,不后不先,从泥城桥那边直到英大马路。   两旁看的人愈聚愈多,大半认识宝玉,又添了一片喝彩之声。内中有一个乡下人,初到上海,从未见过这样局面,他就自言自语的说道:“今天这样热闹,莫非外国的皇后娘娘到这里顽吗?” 旁有一人接嘴道:“ 你不要满嘴胡说,那里有什么皇后娘娘?这就是上海最有名的妓女胡宝玉呢!”乡人咋舌道:“原来上海的妓女身份比官府还大。他坐了马车出来,前后左右还有这许多护卫哩!” 众人听了,见是乡下人,不能与他解说,皆拍手大笑而散。其时宝玉坐在车中,十分惬意,以为今朝风头出足,比旧年看跑马时候,换坐郭绥之的扎彩花车更为有兴。少停,皓魄升东,电灯照路,后面跟随宝玉的马车、脚踏车,渐渐的散去了。宝玉的车儿还从四马路一带兜了几个趟子,方始归家,别无书说。   倏忽又过了两天,那个咸水妹果然来教宝玉的外国话。宝玉用心学习,不消一月工夫,已将“也司”、“ 哑尔来” 等口头语说得烂熟;有时与人讲话,也不知不觉的冲口而出,虽则不多,却也有六七十句。宝玉以为足够应酬,不再学习,又谢了咸水妹几十块钱,讨教些枕席上的工夫,不表。   再说那一天,陈华东同着一位朋友来打宝玉的茶围。宝玉问那朋友的姓名,华东从旁代答,说:“这位大少姓康号伯度,是做洋行里买办的。因前天在大马路得见芳容,他实在慕名得狠,所以今天遇见了我,拉我一同到这里,算是我带领引见的。”宝玉听说他是买办,必定是个阔手,竭力奉承。伯度自然欢喜,便交代宝玉道:“明天是礼拜六,我们洋行里下半日就没有事,我想在这里摆一台酒,请请各号家的办货客人,故来关照你一声。此刻我有事,要到总会里去,不能在此久坐了。” 说罢,便拖着华东,匆匆的去了,也不细叙。   次日傍晚,伯度与华东等六位客人均到宝玉家里,宝玉曲意逢迎,应酬周到。将近八点多钟,就此摆酒叫局。伯度又添叫了胡秀林本堂,算是讨好宝玉的。饮酒中间,伯度偶与宝玉说笑,宝玉稍不经心,把外国话漏了出来,伯度知他会说,愈加爱怜,故又嘱咐宝玉道:“下礼拜,我本想请几个外国人到金隆去吃大菜,如今你既会说外国话,我意欲就在这里摆酒了。不过,他们吃的大菜须要到金隆去叫才好。” 宝玉道:“ 奴说格外国话是滑头 ,只怕拨俚笃听见仔,要笑煞格。” 伯度道:“不要紧,不要紧,有我呢,你放心就是了。” 说罢,仍与众客猜拳行令,吃了好一回酒,直吃到十二点钟,方才席散。伯度与众客一同去了。   宝玉送毕回房,心中甚是忐忑,想起下礼拜有洋人到此,必须购备外国铁床、木器,以及大菜台上的摆设,方显自己的场面。即命阿金、阿珠两人明日到外国家生店内,购办上等的器具,该价若干,俟送来后照给。二人领命,来日自去置备。   相近午餐时候,各种的外国木器,连铁床等杂物一齐用塌车送到,开了一张发票交与宝玉核算,计共七百余元。宝玉如数付讫,即唤他们陈设起来。不消片刻,早已位置整齐,收拾得耳目一新。所有房中原有的东西都铺设在对面房内,让秀林做了卧房。不但宝玉顾盼自喜,指日要与洋人交涉;即秀林也感激干娘,与自立门户时大不相同。   书宜简洁,删去浮文。   自上礼拜至下礼拜,只有七天工夫,宝玉安排一切,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伯度于上灯之前引着两个西人与三位陪客,一同到宝玉家里。走上楼梯,客堂中的相帮即把那叫人钟连揿几揿,并不高喊“客来”,这也是宝玉新定的章程。此刻楼上听得此声,阿金、阿珠先出房来迎接。众客已经上楼,即便招呼进房。宝玉与秀林也来接待,请伯度与中西各客坐下。宝玉先问那洋人名姓,伯度一一代答。方知一个叫斐利斯,一个叫恩特,都是洋行中的大班。宝玉殷勤献媚,要讨洋人的欢喜,也说了几句洋泾浜的英话。斐利斯却有些不懂,惟恩特久居上海,也会说两句上海白,所以懂得宝玉的话。又见宝玉这副打扮,以及房中的摆设全是西式,深合己意,故在伯度之前极口称赞宝玉不置。且又拉着宝玉的手问长问短。宝玉听得出的,自然一一回答;其中有听不出的,好得伯度在旁,不妨权作通事,代为详解。此时恩特看中宝玉,快活得不可言喻。待到吃过大菜,恩特醺醺大醉,意欲住在此间,与宝玉枝成连理,所以斐利斯与伯度等众客要去,恩特坐在椅上只不肯走,弄得伯度十分为难:既不能拉恩特走,又不便向宝玉说,一时竟没有主意,只管呆呆的立着。倒是宝玉见此景象,正中自己的下怀,便开言道:“既是密司脱恩多吃仔几杯酒,让俚横一横勒再走罢,横势间搭勿要紧格呀。大少笃如果要先走末,倪停歇用马车送俚回洋行末哉。” 伯度听了,也只好如此,便同着斐利斯等众客去了,不表。   再说恩特虽已吃醉,却是装作十分,一见伯度等已去,便起身拉宝玉讲话,说的都是上海白,要向宝玉求欢。宝玉不慌不忙,便打发阿金等回避,按着咸水妹所教的门谱,与恩特同上牙床,甘心以咸水妹自待,可称得世间第一淫妓。正是:   前生洋债偿今夕,此后交情达外邦。   下文如:   访宝玉气走张公子,羡雪岩宠纳金黛云;   同靴团拜未免有情,饭酒联吟聊以解秽;   名士品题平章风月,英雄潦倒奔走江湖;   马永贞台前工献技,胡宝玉眼角暗传情;   万人敌得银方息怒;一洞天受刃竟亡身;   施慷慨璧还下脚银,恣淫欲浪费缠头锦。   这许多关目,尽在下集交代。请诸公暂停片刻,待在下吃一枝香烟,领一领神,再将九尾狐的行为细细演说一番。   要知胡宝玉伴宿西人后情形,且听后集分解。   九尾狐 第二十三回 访宝玉气走张公子 羡雪岩宠纳金黛云   上集书中说到胡宝玉效学咸水妹,留洋人恩特住宿,双双同上牙床,得尝外国的异味,心满意足,体畅神舒。所有中西交涉情形,谅看官们也都知道,无待在下摹绘的了。况这样秽亵的事,非惟说将出来味同嚼蜡,而且有伤风雅,大违醒世的宗旨。所以在下草草表过,就算交代,并非惜墨如金,为宝玉遮掩这一宵丑态。   要晓得淫书害人,比淫画尤甚。一幅淫画,只有一幅的形景,凭你画得活泼神似,终究不能说话,不能行动,分明是一对死人,有何趣味?至于淫书,则笔笔周到,奕奕如生;无微不至,体态逼真。无论一言一动,一笑一啼,以及怎样的恩情,怎样的淫态,怎样的结识起来,怎样的勾搭成事,从头至尾,一一跃然于纸上,能令观者神迷,听者意荡。漫说血气方刚的少年见了这种淫书,要慕色伤身;即老年亦未免动火,势必老不服老,岂非催他上阎王殿吗?昔年苏州有一富家子弟,年纪只有十五六岁,在书房里读书,狠是聪明伶俐。偶然见书架上有一部《 西厢记》 小说,他就瞒着先生观看,日夜爱不释手,单羡那位莺莺小姐,弄得茶饭懒吃,骨瘦如柴,犯了相思痨病而死。还有一个人,看了一部《红楼梦》,直到临终的时候,犹大叫“黛玉姐姐” 不置,你想痴也不痴?若照这样说起来,《西厢记》、《红楼梦》 两部书尚且看不得,而况《 金瓶梅》、《 觉后传》、《杏花天》 等各书,岂可入少年之目?宜乎在上者悬为厉禁,好善者劈版焚书,以免贻害世人。我故云淫书之害,甚于淫画,看官们谅不河汉斯言。如今这部《九尾狐》,实为醒世而作。不过借胡宝玉做个榜样,奉劝爱嫖诸公,早醒青楼之梦,勿为狐媚所惑,就是此书的知音了。   闲话少叙,书归正传。且说胡宝玉与恩特双宿双飞,春风几度,早已是日上窗纱。恩特因洋行中有事,未便留恋,惟与宝玉约定晚上再会,匆匆向行中去了。宝玉知洋人性情直爽,留也无用,任他自去。见时光尚早,又睡了一回,方才起身。看钟上已敲十二,梳妆之后,用过了午膳,终觉得身子疲倦,双眼懒抬,仍横在一只外国皮榻上,似睡非睡的养了一回神。忽然耳轮边听得铃声响动,阿金过来唤道:“大先生醒醒罢,康大少来哉。”宝玉连忙坐起,见阿珠已引伯度进房。宝玉即请伯度坐下。伯度先问道:“ 昨晚恩特喝醉了酒,后来只怕没有回去罢。” 宝玉听了,脸上红了一红,答道:“俚 吃醉仔,直到天亮快勒醒格,哪哼好送俚转去介?横势奴真金勿怕火, 说俚是外国人,就是标致点格中国人,奴也勿动心格。”伯度听这几句话:“ 明明看中恩特,留他住宿,偏要在我面前假撇清,瞒过这件事,实属可笑得狠。不然,我无心问他,他为什么脸上红起来呢?”故又笑嘻嘻的说道:“ 我拉这根皮条好不好吗?” 宝玉佯怒道:“实梗瞎三话四。奴是坐得正,立得正,那怕搭和尚、道士合(读蛤)板凳,也呒啥要紧。老实勿客气,拳头浪立得人,臂膊浪跑得马。奴搭外国人一淘困,康大少 阿曾看见介?” 伯度知他装腔做势,毫不动气,仍笑道:“我虽没有看见,却有人告诉我的。而且我善于相面,一见颜色,就知道你的心事呢。” 宝玉道:“ 会仔相面,街浪格相面还要多来!”说着,把嘴撇了一撇。伯度道: “ 待我相出来,自然你佩服了。”宝玉置之不答。伯度笑道:“我相你一双桃花眼,眼上有两个青圈,好像戴着一副眼镜;神思昏昏,如桃花含宿雨、杨柳锁朝烟的样儿。所以我问你,这根皮条拉得好不好?你不要生气,我是据相法而论。你道对吗?”   宝玉虽然被他识破,还想要遮掩强辩。伯度忽走将过来,凑着宝玉的耳朵,错落错落,说了许多话儿。宝玉即微微笑了一笑,把头点了几点。要知伯度所说的话,待在下细细表明,免得看官们狐疑,议我卖什么关子。其实伯度专为自己,欲在宝玉面前买功,故咬着耳朵说道:“我现在所做的买办,出息有限,远不及恩特这爿洋行,每年能多好几万银子。如果你与他往来,我想要靠你的福,托你在他面前吹嘘几句,得能我进了他的行,我真感激你不尽呢!至于我方才的话,不过与你取笑,你不要见气,只当我放屁就是了。” 宝玉一听,故不禁点头微笑,说道:“ 枉恐是做买办格,其实真真是个大滑头。” 伯度笑道:“ 若不是滑头,怎做洋行里的买办?不但向洋人要拍马屁,而且还要吹牛皮,他才相信我,把这个大权交与我呢。”宝玉也笑道:“ 实梗说起来,搭倪做堂子生意,也差勿多勒海 !” 伯度被宝玉调侃,也只好付之一笑,又把别话讲了一回,听得钟上敲了五下,方才去了,不表。   仍说宝玉受伯度嘱托,紧记在心。等到晚上十点钟,恩特前来赴约,口衔着雪茄烟,手拿着半瓶勃兰地酒,皮鞋橐橐,走进房来。宝玉起身相接,敷衍说了几句外国话,让他坐下。恩特即将那带来的酒自斟自酌了一回,忽问起康伯度今日可曾来过?可晓得我们两人的事?宝玉趁势说伯度怎样的能干、怎样的知趣,倘使你洋行里用他做了买办,一定包你发财的。恩特道:“只怕他不肯到我行里呢。”宝玉道:“我搭俚说仔,俚 呒不勿肯格。”恩特点点头,宝玉知他首肯,也不再说了。其时恩特酒已吃完,兴致倍添,就拉着宝玉的手,同上巫山去游历了,不须细叙。   自此恩特往来无间,中外联欢,将及一月有余。虽外面有人知晓,谁敢出面干预?仿佛挂着洋商牌子,有了靠山一般。然生意比前稍衰,宝玉也不放在心上,越发任意胡为,只图夜间欢乐,怎顾自己声名?所幸那班登徒子,薰莸莫辨,反以亲近宝玉为荣,故尔枇杷门巷,尚不至车马全稀。若换别的妓女,也照这个样儿,早已不堪设想了。   书贵简洁,扫去浮文。单讲那一天傍晚时候,宝玉正与阿金闲话,忽闻楼下叫人钟鸣,知是有客来了。即命阿金出外招接。刚走到楼梯跟首,见上来一位少年,不是别的客人,原来就是无锡清河公子张仲玉。阿金因他是宝玉的心上人,连忙叫了一声“张大少”,招呼进房。那知宝玉自与洋人交好,尝过了海外的异味,久已改变心肠,将仲玉抛至九霄云外。况疏离了几个月,从前的热度已退,故相见之下,并不十分周旋,淡淡的叫声“张大少”,请他在厢房中坐下,略叙了几句寒暄,方懒懒的问道:“张大少, 几时到上海格介?”仲玉答道:“我是今天午后才到,现寓在亲戚处。因十分想念你,所以此刻就来看你呢。” 宝玉道:“ 格倒多谢仔。 故歇阿要几时转去介?” 仲玉道:“还没有定,大约至多一月,就要回去的。”宝玉也不再问,默坐了半晌。仲玉见宝玉这副神色,比前天差地远,大不相同,非但无亲热的言语,并且冷淡异常。“莫非他另有相好,把我讨厌吗?” 想到这里,便觉得有些不耐烦了。既而转了一念:“或者他今日别有心事,受了人的气,也未可知。我且耐性再坐一回。”此时仲玉与宝玉默默相对,旁边阿金看他如此,翻有些过意不去,暗叹宝玉恋新弃旧,见异思迁,太觉无情无义。况张公子品格超群,人才出众,的确是多情种子,非寻常俗客可比。即使内才不足,欠缺“毒之具;然照这样的外貌,已是万中选一的了。何以宝玉偏爱洋鬼,甘失情郎,可称得瞎眼的淫货。阿金动了此念,便拿了一只银水烟筒,走至仲玉面前,一头装烟,一头敷衍道:“倪先生一径牵记 呀, 末长远勿来,倪先生近来末大勿快活,有仔点心事,格落今朝待慢 大少 。见气,登勒间搭用仔便夜饭勒去。”说着又倒了一杯茶过来。仲玉接杯在手,听阿金这篇说话深有道理,已把疑团消释,并不怪宝玉待慢,将头点了一点,说道:“我就在这里吃饭便了。” 要知仲玉胸中本无芥蒂,实指望与宝玉续旧,重联鱼水之欢,万不料宝玉变心,故一经阿金掩饰,即便回心转意。那晓得孽缘已满,合该两下断绝。   平日恩特到此总在十点钟之后,今夜突然较早,刚正仲玉用过晚膳,欲与宝玉细诉旧情,忽听下面叫人钟一响,扶梯上皮鞋橐橐,直上楼头。宝玉初不在意,以为此时恩特断不到来;及至听得鞋声,忙慌叫阿珠去看,那知来不及了,恩特早已闯进房中。先同宝玉搀搀手,回头见仲玉坐在那里,一双碧眼对着呆呆的直视。宝玉知事已弄僵,急忙命阿珠、阿金拉着恩特,到对面秀林房中去坐了,然已急得花容失色,粉面通红。仲玉看在眼里,究竟是聪明人,早识其中的缘故,不觉气满胸膛,脸上也起了两朵红云。“怪不道宝玉将我冷淡,原来他与西人交好,用我不着了。你看满房中内用西式,分明讨好西人无疑。” 刚想要发作几句,忽见宝玉走出房去,换了阿金过来陪伴。阿金知仲玉着恼,先批解道:“倪先生要保人险,格落外国人到间搭来呀。” 仲玉如何肯信?便气烘烘的说道:“ 我要去了!你家先生保人险也好,与他结识也好,都与我不相干涉呢!” 说罢,起身就走。阿金道:“大少再请坐歇,让倪先生来仔勒去哩。” 仲玉道:“不必不必,我不要在此打断他的兴头,那个要他送我呢!” 阿金知不能留,只得代宝玉相送。仲玉匆匆下楼,一径出门,回到亲戚家去。从此与宝玉断绝,在申住了半月,即便回转无锡,不提。   仍说宝玉在秀林房中与恩特叙话,闻得气走了仲玉,不说自己无情,翻说仲玉太不知趣,前来缠扰。可见宝玉一味贪淫,那知什么好歹?阿金说他没有眼睛,信是确论,以致晚年失算,竟无好好的收成结果,实本于此。斯是后话,我且慢表。   当夜宝玉一心讨好恩特,只说方才这个姓张的是一个小滑头,现在打发他走了。恩特却并不介意,只知与宝玉图欢。又过了几天,一日晚上,有人前来叫局,宝玉将局票一看,上面写着胡姓,叫至后马路,谅必是士诚叫我。因前月士诚来打茶围,讲起他的堂房阿叔胡雪岩拟在下月娶讨金黛云,届时我来叫你的局,伴到我老叔家里,方知他家富贵繁华,可称海上第一。何以士诚说起这句话呢?皆为宝玉一向羡慕雪岩,常常提及,虽自恨无缘相见,未蒙雪岩垂青,然私心景仰,有“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 之意。所以宝玉从杨四家出来之后,即便改姓了胡。前书也曾表过,兹不复赘。   且说宝玉看过局票,晓得到雪岩府中侑酒,欣然打扮了一回,换了一身极时式的衣裙,修饰得更是娇媚,然后等着阿金上轿前往。不消片刻,早到雪岩门前,举目一望,别有一番豪华景象。怎见得?有赞为证:   彩棚高搭,绣幔遥连;球分五色,锦绕四围。灯影辉煌,密如星点;人声繁杂,聚若云屯。门以内笙箫盈耳,户以外车首充衢。轿子纷纭,尽是官商同妓女;巡捕排到,无非印度与华人。正是:主人未醒繁华梦,宾客同趋富贵家。   宝玉观看未毕,轿子已挤入人丛,在大门前停下。阿金一手提着烟袋,一手扶着宝玉出轿。走进大门、仪门,见茶厅上摆着灯担堂名。大厅天井里搭着戏台,刚正开演。虽然热闹异常,却无闲杂人等围绕。宝玉同阿金走上大厅,见厅上挂灯结彩,宾客满堂,一排的酒席,约有二十余桌,均已坐满,都在那里饮酒猜拳,欢呼调笑;旁侧坐着许多北里姊妹,有的高唱京腔,有的低奏昆曲,调丝弄竹,如入东山之宅。有一首七言律句,以志当日之盛。诗曰:   金屋修成贮阿娇,银河今夕鹊填桥。   樽开北海宾朋满,乐奏东山粉黛邀。   大白狂飞花侑酒,小红低唱客吹箫。   庆余堂上群芳集,事羡当平艳福消。   其时宝玉已到厅上,一望之间,正不知士诚坐在那里。幸得阿金眼快,用手向西边一指,说道:“胡大少坐勒格搭呀!” 于是双双走至西边。士诚也看见了,招呼宝玉坐在肩下。宝玉叫应了一声。又见这席上的客人有三位认识的,原来不是别人,就是从前杨四相交的朋友,一个叫黄芷泉,一个叫顾芸帆,一个叫侯祥甫。宝玉虽一一叫应,然回想当年,却有些不好意思,只得老着面皮在旁侑酒。且芷泉、芸帆今日所叫的局仍是陆月舫,祥甫仍是陆昭容。惟昭容吃上了烟瘾,已将花容改变,远不如前;月舫则依然如是。幸得他们不提前事,心始稍安。忽闻士诚问道:“前天张仲玉可曾到过你家吗?” 宝玉道:“ 来是来过歇一埭,勿知访啥格勿快活,坐仔一歇歇就去格,连奴留才留勿住呀。” 士诚点点头,明知其故,也不复问,仍与众人猜拳轰饮。   不言宝玉在此侑觞,且将主人略表几句,以清书中眉目。那主人姓胡号雪岩,籍隶浙江,寄居上海。家资号称千万,所有田地房屋、行栈庄号,不计其数。即在杭州所开的庆余堂药铺,也有数十万之巨,可算得江浙第一富翁。而且昔年军前助饷,蒙左宗棠爵相保奏,赏给二品顶戴,钦赐黄马褂,以致官界、商界中人无不趋承恐后,与他往来结识。一时显赫,罕有其匹。惜乎犯了一桩大毛病,生平最喜渔色,虽家中妻妾成行,不下金钗十二,然贪心不足,见了有姿色的妇人,不论孤孀、闺女以及妓女、奴婢,必须千方百计,娶归家中,方才称心。抑且赋性奢华,有日费万钱之概,所以后来有此失败,弄得身死名裂,家破人亡,与古时石崇、邓通一般。但此非书中正文,不便细表。   且说现在的胡雪岩,前月偶涉花丛,看中了金黛云,即便议定身价,拣选吉期,择于今日娶归。虽是纳妾,并无交拜礼节,然排场阔绰,气象奢华,大宴宾客,遍请绅密,可称一时盛举。凡北里姊妹,均艳羡黛云有福。那知后日冰山一倒,金屋同倾,仍旧流落风尘,变作一场春梦,可胜浩叹!盖其情其事,与宝玉不同。宝玉之嫁而复出,因自己贪淫所致,否则与杨四白首齐眉,其后福正未可量;不比黛云红颜薄命,一旦大厦倾颓,失其庇护,不得已重坠孽海,怅名花之遭劫,恨流水之无情,固不得与宝玉相提并论。昔护花生有诗惜之曰:   自古红颜薄命多,名花无主奈如何?   天心未厌风尘苦,复使美人受折磨。   此段情节,与宝玉无关紧要,恕不详述。   仍说当晚宝玉在厅前侑酒,偶然抬起头来,见梁上的堂名匾叫做“庆余堂”,心中甚是羡慕,暗想:“ 我也改姓了胡,何弗也叫做‘ 庆余堂’呢?”此时心里虽在那里妄想,嘴里却与士诚调笑。应酬了好一回,见那北里姊妹陆续告辞去了,只剩月舫未走,宝玉也起身向士诚道:“胡大少,对勿住,奴要去哉。明朝请到倪搭来,奴勒浪望 格。” 士诚唯唯。宝玉因向芷泉等回头了一声,方才同阿金出了胡宅,乘轩而归。正是:   窃取匾名传后日,别将韵事佐新谈。   以后另有一段花丛佳话,藉解宝玉之秽,幸勿以无理取闹视之。待在下暂停一停,再行奉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