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狐 - 第 14 页/共 30 页

该是宝玉命中注定失财,直到天明方醒,觉口中干燥异常,意欲吃一杯茶,润润喉咙,故把着帐子一掀,要伸手取床前那把茶壶,谁知不掀犹可,掀开来向外一望,吓得魂都丢了,见旁边那口锁的外国大橱,两扇门一齐开着,情知失窃,急忙走下床来,高声喊道:“阿金、阿珠,唔笃快点起来 ,勿好哉呀!” 阿金、阿珠都从梦中惊醒,只道是火着,急急走到宝玉房里,见无动静,听得宝玉说道:“勿好哉,昨夜头有仔贼哉,唔笃看 ,大橱门两扇开格哉,只怕才偷完哉。” 阿金道:“ 格个贼倒利害笃,倪一点点声音才 听见 ,勿知啥辰光来格?” 宝玉道:“ 自然终是夜里三四更天,趁倪好困格辰光,溜到奴房里向格。故歇 去论俚, 替奴检点检点橱里格物事,阿少落里格几样?阿珠, 末到下底去,喊相帮笃起来,四面查查看,到底格个贼从落里搭进来格?” 阿珠答应自去。阿金却向橱中检点,衣服一件都不少,只少下层一只白皮官箱,向着宝玉一说,宝玉道:“ 格只箱子里有一百多现洋钿,三百多钞票,还有两只金锭、念几个金四开、十几只小银锭,总共值一千多点。好是还好,亏得奴格只首饰小官箱新近搬到仔箱子里,勿然,亦奴要尴尬哉。” 宝玉嘴里虽如此说,然现钱远不如前,渐渐浪费殆尽,又经此番偷窃,也难免外强中干了。   话休烦琐。其时阿珠同相帮等众均上楼来,说这个贼是从后门头挖了壁洞进来的。宝玉便吩咐那个管皮肉账的账房,开了一张失单,去报捕房查缉。正是:   宵小若非来半夜,富翁何事赠千金。   要知下文,如:   亏节帐筹借赴宁波,得赆仪优游回故土;   游龙华蓦地遇同胞,看马戏无心逢篾片;   丁统领督队下江南,申观察招游来沪北;   篾片一双艳称宝玉,犒银三百惊掷多金;   赏菊花登高重九天,佩萸囊遥想十三旦;   身历香丛新修艳史,梦游蕊阙重订花神。   以上许多关目,本待蝉联奉告,怎奈天气炎热,挥汗如雨,且让在下暂停一停,吃一盏荷兰水,乘一乘凉,再行动笔续下,谅看官们决不以迟迟见责也。所有宝玉失财之后,如何往宁波借贷,以及热闹情节,都在四集分解。 九尾狐 第三十三回 亏节帐筹借赴宁波 得赆仪优游回故土   前集说到胡宝玉深夜被窃,约有千金之谱。虽首饰贵重等物幸未失去,然现银已将空匮,所存无多,究属外强中干,不足供其挥霍了。因宝玉平日奢华过度,放荡异常,每月的开销费用,如看戏、坐马车、吃大菜、置办时式绸缎衣裙、添购新样金珠首饰,以及房租、用人等一切正项,约需五六百元左右,而且纵淫贪欲,暗中倒贴情人,近年以来,耗费难以数计。即就书中所载明的,除结识之客人外,若杨月楼、十三旦、黄月山等一班戏子,已不下一二千金。况他所姘的不止此数,那一个不要他的钱?多则数百元,少则数十元,无怪他渐渐的手内空虚了。纵曩年在广东的时节,所得缠头足有万余金,满载而归,且回申之后,生涯颇盛,不论新交旧识,每月报效银两,也有数百金,可算得极红的金字牌子了。无如宝玉不善经营,徒自浪费,以自己有限之金银,供伶人无穷之欲壑,设非平时生意茂盛,只怕万金早已罄尽,敷衍不到今日了。但眼下又遭失窃,为数究亦不少,所剩几百金,怎够中秋节还帐之用?故宝玉心中,此刻也未免为难。然嘴里并不说出,脸上也不忧愁,仍是从容不迫,说失去些银子,没有偷我的贵重首饰,还算不幸中之大幸呢!这几句话,虽是装自己的场面,亦足见镇定工夫为他人所不及。   当时查明了失窃之数,与那贼来去形踪,即命管帐的开了一张失单,投报捕房查缉。少停包探带同巡捕等众前来踏勘,在前门后门、楼上楼下,各处看了一看踪迹,又问了几句说话,无非是照例的公事,若要想一时人赃并获,则犹如水中捞月,海底寻针了。即使上紧严缉,后日捕住贼人,而赃物早已散去,凭你从重惩办,枷打监禁,亦属徒然,怎能够完璧归赵,全数领回这注银子呢?宝玉深于阅历,岂有不知?虽向捕房报缉,不过防防后来罢了。故俟包探巡捕等去后,又吩咐楼下众相帮,夜间务宜格外谨慎,以防此贼再来。这就叫做“贼出关门,屁出按臀”,人情大抵如此,无须细叙。   单说宝玉自遭此番失窃,淫欲之念淡了许多,究因银钱短少,不敢过于放浪,再与巧玲争衡,否则争气不争财,将银子尽数结交月山,谅月山看银子面上,断无不来应酬之理。但如今手中缺乏,只得忍气相让,况这等薄情人,犯不着结交他,以后决不长久的,还是及早断绝为妙。如此一想,更不把月山放在心上了。惟念及中秋将届,所欠节帐颇巨。除客款收下外,尚亏一千余元,难以弥补,若将金珠首饰等物变去一二充数,又未免露了窘状,被人笑话,况都是我心爱的东西,何忍变价割爱,出此下下之策呢?宝玉因是踌躇了几天,终没有上好的计较。看看节关在迩,现下已是七月下旬,也有些暗暗着急了。   那一日,阿金见宝玉紧蹙双蛾,不时低头犯想,早明白他的心事,但不能救他之急,未便动问,故只把别话宽解道:“大先生去愁俚,愁煞亦呒买用格。格格瘟贼,作兴就捉牢仔末,倪拨俚偷去格洋钿就好领转来哉 。”宝玉摇头道:“ 落里能够嗄?格把如意算盘,打勿成功格哉,说格格贼捉俚勿牢;就算捉牢末,偷去格洋钿哪哼会原封勿动,一点才散脱嗄?就算实头 散脱,贼搭赃一淘拿着, 想巡押房里格包打听、会审公堂里格差人,阿才是吃素格佬!一经仔俚笃格手,即使倪领点转来,非但勿囫囵,只怕七打八,剩得呒不几化哉!格落奴一点勿想,譬如银子笃勒黄浦河里,由俚乞希罢!奴所愁格末,皆为节浪到快,只怕开销勿够落呀。” 阿金道:“ 格是怪 勿得要愁格,不过 大先生勿比别人,就难为情问别人去借,拿点物事出来末,亦过得起十几个节,并勿是拆烂污说法 ,下节省点就好做转来格 。” 宝玉道:“ 节浪拿物事出去,一来末难为情,二来末勿舍( 读哂) 得,所以奴勒里另想念头。横势还有念几日天,划策起来,作兴来得及也未可知格。”   宝玉正当说着,忽闻铃声响动,来了四位宁帮客人,大都是钱庄上的大伙、二伙。宝玉照例接待,听他们四人叙话,无非讲那银价之涨落,市面之盛衰,宝玉却并不关心。既而又听一客说道:“现在银根紧急,周转不灵,倒亏得本乡一位富翁,汇来三十多万银子,市面方才平静的。” 又一客道:“ 果然果然。这位富翁,你在家乡可曾会过面吗?” 一客答道:“面虽没有会过,他的家世却听人备细讲过的,祖上开设咸鱼行,发了大财,又开设丝行茧行,足有二百万家私,传到现在这位富翁,行虽闭歇,还有百万之数。不过他胆子极小,不敢出门,连上海都未来过,只坐在家里享福。单有一桩毛病,生性最贪色欲,不论丫鬟仆妇,以及孤孀妓女,只须年纪轻的,没一个不要。然外间妓院之中,他又不敢涉足,怕别人向他寻事,故有时高兴,只叫妓女到家里来侑酒。你想他的胆子,可比芥子还细吗?有的人说他鄙吝,其实他在妇人身上极肯结交,虽整百整千,都情愿暗里相赠呢!   这一席话,在他人听了,仅不过付之一笑;如今宝玉则不禁闻而生羡,触动了念头,便在旁插嘴问道:“唔笃讲格格富翁,姓啥叫啥介?像格种胆小倒少有格!” 客人道:“ 他姓钱名存诚,号叫慕颜,住在宁波城里。你要细细打听他,莫非要去寻他,自己送上大门吗?” 宝玉被他猜着心思,脸上不觉红了一红,答道:“瞎三话四,奴搭俚认也勿认得,哪哼好到俚屋里去介?” 客人道:“ 只怕你不肯去,如果到他家里,他不知怎样欢喜呢!”宝玉又想回答,旁边有一客说道:“你们只管讲他则甚!我们要叉麻雀了!”于是吩咐宝玉取牌。阿金等过来搭好场子,四位客人便入局手谈,直叙到八下多钟,方始完毕。用过了便夜饭,各自去了,不提。   仍说宝玉日间听得此话,以为世上既有这等样人,我何防往宁筹借,以济燃眉之急。虽与他素昧平生,造访未免贸然,然只说过路慕名,登门投帖,谅他是个登徒子,一定欣然接待,说我看得起他。留宿赠金,系属意中之事。确是绝妙的机会,不可错过。便唤阿金过来商议,说明赴宁一节。阿金本欲阻挡,但舍此别无良策,与其坐以待困,不如借此散闷,或者有希冀可图,也未可知。况晓得宝玉的脾气,口中虽与人商酌,实则皆独断独行,不论做什么事,别人都拦不住的,故顺了几句,又说此番出门,阿珠也须带去,因他到过宁波几次,熟悉路径,比我灵便得多呢。宝玉深以为然,遂决定了赴宁之念。   次日看过历本,择定后天起程,又告诉了阿珠一遍。少停秀林知晓,也来动问。宝玉并不实言,只说往苏州元妙观进香还愿。因恐事不成就,徒留话柄之故。秀林又问:“干娘何日回申?”宝玉说:“少则十天,多则半月,就要回来过节的。你在家小心看守,切勿再被贼上,至要至要。”嘱毕,又吩咐阿金、阿珠预备行装,将应带的聚在一处,以免临时遗忘。其余当日别无书说。   到了明天,宝玉亲自把衣服、首饰择其应用的,收拾了一箱子。并不多带物件,省得路上累赘。部置停当,复差相帮往招商局,预定了一间大房舱,写船票,交与宝玉。宝玉等至明晚用过饭后,雇了两部马车,一部装了行李,命一个相帮押了先走,自己又叮嘱了秀林几句话,锁上房门,即带着阿金、阿珠一同出门上车。马夫拉动丝缰,一径望黄浦滩而来,转瞬之间,早抵招商局码头。见行李车停在那里,行李已经发上船去。宝玉等就此下车,开销了马夫两块钱。阿金搀扶了宝玉,阿珠在后跟随,三人同上轮舟。看那只船名曰“江天”,又长又大,又高又阔,设色鲜明,是本年新下水的,专走宁波一带。虽须经过海面,究与外洋不同,所以国轮也可去得。宝玉今日趁着此船,晓得行程极快,一夜准到宁波,甚是得意。   三人上船之后,见相帮在舱外等候,就叫他引领上楼进舱。那间大房间,比从前往广东去的更觉开阔些,况此番行李又少,虽堆在里面,四人尽可睡得。但在船一无所事,惟有谈谈说说,借以消遣罢了,仿佛住在家中,且有茶房不时来送茶送水,伺候得极其周到,故不觉出门之苦。少停听得轮机轧轧,汽笛呜呜,知船已离埠,驶向吴淞口外去了。迨至日落,宝玉等晚饭已毕,尽皆安睡。一觉醒来,已是夜半时候,好在波涛平静,船不颠簸,且明月在天,宝玉欲往舱外观看海中风景,阿金也甚高兴,命阿珠在房中看守物件,又唤一个茶房引领,阿金搀了宝玉,来至舱外。举目一望,果然海阔天空,别有一番景致。怎见得?有诗为证:   茫茫一色水天宽,海上遨游蔚大观。   风静犹翻三尺浪,舟行已过万重峦。   波涛涌日栏边望,岛屿笼烟画里看。   帆力何如轮力速,瞬经千里亦非难。   斯时宝玉与阿金靠着船边铁栏杆眺望了好一回,真令人心旷神怡。但吹着一阵一阵的海风,觉得身上寒冷起来,即便携手回进房舱。阿金问宝玉道:“大先生, 前头到广东去,过格海面,阿搭今朝看见格一样介?”宝玉道:“奴前头登勒船浪,拨勒船颠杀快,呕得奴头昏眼暗,还敢去看海格来? 说勿高兴,吓也( 读匣) 吓得一团糟格哉!加二奴头一埭(读大)出门,听见仔海里浪头声音,奴心里向别( 读白) 突突突格跳,煞比别人愈加胆小点笃。”阿珠接嘴道:“ 唔笃到外( 读牙) 头去,阿比里向风凉点介?”宝玉道:“ 看看末倒好白相,身浪实头有点冷格。外头搭里向,要推扳两三个月天气笃,格落倪两家头看仔一歇,就要紧煞进来哉呀!”阿金道:“ 怪勿得海船浪做老大格,随便六月里大热天,船开到仔海里,身浪要着老羊皮格。难末我相信格哉。”   三人谈谈讲讲,不觉天色破晓,茶房送进洗脸水,次第洗毕,宝玉向那相帮吩咐道:“晏歇点,到仔码头浪, 搭奴叫三顶轿子、两副脚担,倪押仔行李一淘进城。不过 是苏州人,宁波场化, 阿曾到过?阿晓得大客栈勒浪洛里格搭介?” 相帮答道:“ 来是来过歇一埭格。街道末有点认得,客栈倒勿晓得笃。阿珠姐, 是老出门,想必终晓得格 !” 阿珠道:“我晓得仔末,勿等到唔笃问,老早告诉唔笃哉 !”相帮道:“ 也勿晓得,只好我到仔城里一路去打听格哉。” 阿珠笑道:“ 格人啥能格笨佬!一点点念头才想勿出。近格勿去问,倒去打听远格,真真是格饭桶, 停歇等茶房送开水进来,问俚一声,呒不勿晓得格?倘然还勿晓得,倪上仔岸,就问轿夫搭脚夫,俚笃是本地人,自然会指引到倪大客栈里去格。要倪预先着急啥 !”相帮唯唯答应。宝玉道:“ 格闲话勿差,停歇茶房也 问哉,索性问轿夫搭脚夫罢,皆为倪要住格客栈,好歹倒可以将就,不过板要拣近钱家( 读夹) 里格末好。格落单问茶房也呒买用格。”阿珠等听了,均各点头称是。此时商议已定,彼此无话。   小憩须臾,天光大亮,旭日东升。忽听得人声嘈杂,汽笛怒鸣,知船已进镇海关。相帮进来说:“ 再停一歇歇,就要到哉。大先生 修饰修饰,齐头正好哉。”于是宝玉草草整理。阿金在旁伏侍,就拿刨花水再替他刷了一刷鬓脚,梳了一梳前刘海,仿佛重梳一般。宝玉对着粉镜略照一照,终算修饰停当。即见茶房进来讨取酒钱,便叫他打好了四个铺盖,方把酒钱与他。茶房称谢自去。   这个时候,船已停泊码头,搭客上岸,碌乱异常。好在宝玉所带行李有限,阿金等早已收拾在一处,先命相帮、阿珠轧到岸上,叫了两个脚夫下来,搬取行李已毕,然后宝玉同着阿金离舟登陆。却巧相帮、阿珠已将轿子雇定,问明了几家的住处。幸得钱慕颜这个人是宁波最有名的富翁,所以轿夫、脚夫全都晓得。又问那边近处可有客寓,均回说有三四处,只有一处最大,叫做宁安客栈。宝玉便吩咐径往该栈,看过再行定夺。交代毕,就此上轿启行。阿金、阿珠的两乘在后;相帮押着行李先走,在宝玉轿子之前。   约摸行了里许路,方才入城。走完了一条热闹大街,转了一个弯,便见那宁安客栈的招牌。门面上不甚装饰,远不及上海的奢华。轿夫将轿子停下,宝玉与阿金、阿珠先走进去,自有茶房等招接,领入上房观看,一并排计有平屋五间,非惟狭窄,而且不甚清洁,心中狠不适意。但方才听轿夫、脚夫等所说,以此间为最大最佳,谅别处更觉不堪,只得勉强将就,拣了一间住下,命茶房将行李搬进,开发了脚担轿钱去讫。相帮将各人铺盖铺设好了,自到外面去坐地,不必细表。   单说宝玉见阿金等部署停当,觉得腹中饥饿,将金表取出一看,已是十一下钟了。栈中的茶房送过茶水,即把饭菜端了进来,摆在沿窗桌上。虽是四荤一素,没一样中吃的,因宁波小菜,非但烧手与苏申不同,并且海鲜居多,宝玉怎能吃得惯呢?勉强吃了一碗饭。阿金、阿珠究属粗货,各饱餐了一顿。相帮自在外边吃饭,里面由茶房承值。   宝玉洗过了脸,阿金问道:“ 大先生, 今朝阿要到格搭去勒介?”宝玉道:“辰光末还早,奴要重新梳(读师) 起头来,一样一样格装扮舒齐,只怕天要夜( 读雅) 哉。横势奴吃力煞勒里,养息养息勒明朝去罢。”阿金道:“蛮好蛮好。倒是间搭栈房,亦是小,亦是龌龊,比仔上海,真真天浪地浪,连脚丫里格老亲娘才勿及如,幸亏得倪顶多住一两个礼拜就要转去格,勿然 说啥别样,就是俚笃格种小菜,腥气得呒淘成,吃仔要败胃格。大先生, 哪哼吃得进嗄?阿要夜里到馆子浪叫仔几样罢?”阿珠道:“间搭格馆子, 作孽哉,呒不一样菜好吃格!” 宝玉道:“倪吃惯仔上海格末,自然愈加见得勿好哉,故歇到仔间搭,亦叫呒设法,且得试试看 。”三人闲讲了一回,当日毫无别事,不须烦絮。   待到来朝,宝玉一早起身,洗面梳头,浓妆艳抹,打扮得光华射目,香气袭人,身上换了一件湖色夹纱衫,腰系茜纱红裙;下边露出宝蓝缎金绣花鞋,颇有大家风韵。斯时轿子已命茶房唤到,停在门前伺候,宝玉便吩咐阿金带了自己名片,遂即出门乘轩而往。阿金、阿珠在前摆轿,学着苏州大人家的规矩,缓缓前行。由栈至彼,相离甚近,穿过了一条巷,已到钱慕颜家门首。   阿金将名片递进,管门的一手接着,心中甚是诧异,看这张片子,刻着“胡宝玉”三个字,足有茶杯口大,片子把撑得满满,好像是一位翰林先生,怎么没有跟班,叫一个妇人来投帖呢?所以走至门口望了一望,见那乘轿子里面,也坐着一位美貌妇人,定睛细视,并不认识,既非主人的亲戚,又不像本处的妓女,谅必他认错了人家,待我问他一声,究属是那里来的。便回身问阿金道:“ 唔要拜望啥( 读哂) 人家( 读瓜) 拉?”阿金道:“唔笃间搭阿是姓钱佬?” 管门的道:“ 主人家( 读瓜) 确是姓钱,呒没改姓过呢!”阿金道:“ 我好好能搭 说, 啥格吃仔生人脑子实梗,对仔我生碰碰介! 阿晓得倪是来拜望唔笃主人家格呀?” 管门的道:“阿拉格脾气是介东。唔是从啥(读哂) 地方来格咭?姓啥,叫啥,(读哂)要见我(读瓦)主人啥(读哂)事情,唔说得清爽,我(读瓦)好禀明我主人呢!” 阿金道:“ 亦勿是瞎子,片子浪有好姓名勒浪 !倪末从上海下来, 毫燥去通报罢, 只管问勿清爽,噜哩噜苏哉。”   管门的听了,方始走入里边,晓得主人在书房中吃烟,即便进内,将名片呈上,禀明来由。慕颜见是胡宝玉,虽未到上海会过,却也耳闻其名,因从前有几位朋友,由申回来,说及宝玉怎样的标致,怎样的时髦,要算上海一只鼎,为姊妹花中之冠,故知他是极红的名妓,心中本甚羡慕,无如胆小异常,未敢驾舟前往,以致不能如愿以偿。今闻宝玉登门求见,不觉喜出望外,犹如天上掉下一颗明珠,立即从烟榻上跳起身来,吩咐管门的快请,自己却在书房门外恭候,戴着一副又圆又大的玳瑁边近视眼镜,只向着外面睁瞧。   不一回,见管门的引领着一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大娘、娘姨左右搀扶,轻移莲步,自外而入。慕颜不见犹可,一见之后,早把魂灵儿勾去。真是目所未睹,名不虚传。急急上前招接道:“ 唔是宝玉先生,啥( 读哂)阵风吹唔来格咭?里头请,里头请坐。” 说着,让宝玉到书房中来。宝玉知是主人钱慕颜,就叫了一声“钱老”,阿金、阿珠也各叫应,相随慕颜进了书房。请宝玉在炕上坐了,当作客人看待。   小使送过香茗,慕颜先问道:“ 宝玉先生从上海下来,可有啥( 读哂)格事情拉?”宝玉答道:“呒啥(苏白读耍) 大正经呀,皆为奴勒上海,听见钱老格名声,呒不一个人勿赞格,哪哼格宽洪大量,哪哼格待人和气,格落奴一径牵记 老人( 读娘) 家,要想到间搭来,倒是路隔得远,勿能如奴格意。而且间搭场化,出生出世 到过歇,一点点才勿认得格,勿然是老早来拜望 哉。” 说到这里用手向阿珠一指,又说道:“ 后来奴用仔俚,俚说间搭蛮熟格,难末奴拣仔一个空当,胆胆大大,专诚趁轮船来格呀。”   慕颜听了这一篇话,信以为真,十分得意。又问道:“ 唔用格大姐,叫啥(读哂)名字咭?”宝玉未及回答,阿珠即上前答道:“我叫阿珠呀,俚 末叫阿金,登勒先生搭长远哉,我是刚( 读姜) 进去来,前头就勒间搭帮人家,格落晓得 老爷府浪格。” 阿金也接嘴道:“ 倪来仔半日,见仔老爷,还 见太太勒 ,老爷 领倪进去 !” 宝玉道:“划一划一。奴哪哼会忘记脱格嗄?”说罢,立起身来,却被慕颜止住道:“慢东慢东。其回娘家(读瓜)去哉拉。”宝玉道:“骗奴介!”慕颜道:“孙子骗唔,婊子生骗唔,我骗唔作啥( 读哂) 拉!唔请坐,我还有话问唔呢!”宝玉道:“ 是格是格,勿是骗奴。恨哉!” 慕颜道:“ 我性子是介相貌,勿是啥(读哂)格恨拉,我( 读瓦) 问唔,唔现在寓啥( 读哂) 地方?要耽搁介几天回上海咭?” 宝玉道:“ 奴故歇就住勒间搭近段,叫啥格宁安客栈。就将登登罢哉,横势顶多一礼拜,倪就要转去格落呀。” 慕颜道:“介格栈房,唔住勿惯咯(音各),我劝唔搬到我家( 读瓦瓜) 里来,多住介几天,啥( 读哂) 要紧回上海呢?” 宝玉道:“ 阿好实梗介!倒是奴上海事体多,加二节浪到快哉,预先要端整点洋钱末好开销 ,落里能够挨边擦沿转去 ?” 慕颜道:“ 唔节浪开销要多少拉?” 宝玉道:“统统才勒海,终要二三千笃。”慕颜道:“二三千还勿多,勿要紧,勿要紧,唔肯住过初十,我送唔三千银子,唔有啥(读哂)勿放心拉?”   宝玉一听,正中下怀,暗想慕颜这个人,与我初次会面,就肯送我三千银子,虽是为着女色面上,也可算得慷慨之人,我今番果然来得着也。住过初十,便可优游回转申江,从容度节了。故向着慕颜满口应承,称谢不置。正是:   不费美人三寸舌,稳收狎客数千金。   要知慕颜是否赠送赆仪,以及宝玉回申情形,请看下回接上。 九尾狐 第三十四回 返歇浦喜获小偷儿  过中秋恩赦众漂匪   且说宝玉听了慕颜赠银之言,并且挽留住宿,心中暗暗欢喜,便向慕颜称谢道:“多谢仔 钱老,勿讨厌倪,留倪住勒间搭,还肯送银子拨奴过节,格种气量,真真天下少有,第一转碰着。奴若再勿多住两日勒里,伏侍伏侍 钱老,别人要说奴勿受抬举哉。” 阿金也在旁插嘴道:“ 有所说格,钟勒里向,声音勒浪外( 读牙仄声) 头。格落钱老格名气大,连上海才有人晓得格,勿然末,倪哪哼会到间搭来介?” 这两人的话,却正投其所好。   慕颜的性情,最喜别人说他慷慨,赞他有名气,他便情情愿愿将银子借与别人;倘然不合他的脾气,或笑他胆小量窄,没有出过远门,他就要怀恨,放出鄙吝的手段来,漫说二千三千银子,即一厘一毫也不肯花费。如今宝玉到此,更与别人两样:一来是上海的名妓,特地来拜望他,他脸上增了许多光辉,仿佛小户人家,有一位官员上门投帖,便好在人前夸耀了;二来宝玉姿容出众,娇媚动人,非但慕颜家里妻妾奴婢,万难比拟,即本地叫来的妓女,那一个及他分毫?因此一见倾心,惊为绝色,早被宝玉笼络住了;三来宝玉言辞委婉,娓娓动听,马屁拍得周到,狐媚献得精工。   此时的慕颜,骨软筋酥,神迷心荡,一闻宝玉之言,更觉面有德色,欣然说道:“唔格话头,我有点勿相信呢!我呒没出过门,那能名气会辣辣响咭?”正说之间,见值书房的家人钱寿走至身旁,凑着耳朵说了几句话。慕颜道:“唔啥(读哂)格鬼头鬼脑拉!唔奔到厨房下去,交代其多备几样嗄饭,说我( 读瓦) 等吃( 读曲) 东。” 钱寿唯唯答应,自去交代,不表。   仍说宝玉听慕颜吩咐添菜,连忙摇手道:“ 得格, 得格。奴亦勿是大客人,要添啥格菜嗄!”慕颜道:“ 唔勿是客( 读壳) 人,倒是我是客(读壳)人?今夜还要同唔接风,整备全桌头菜呢!” 宝玉刚要回答,见钱寿将酒菜搬了进来,摆在居中桌上,计共一壶酒,八盆四大碗菜,无非是鸡鸭鱼肉之类。慕颜请宝玉上首坐了,自己在对面相陪,宝玉一定不肯,硬拉慕颜坐在正中,执着酒壶,敬了一杯酒,慕颜一饮而尽。宝玉又连敬几杯,说第一杯是一心奉敬,第二杯是成双作对,第三杯是三星高照,第四杯是四季发财。说到这里,却被慕颜双手推住,说道:“ 我( 读瓦) 接连吃( 读曲)四杯,介相貌要吃(读曲)醉格咭,况且我是主人,唔是客(读壳) 人,客(读壳)勿吃(读曲)酒,独敬我( 读瓦) 主人,呒没格样道理咯。”嘴里说着,伸手抢了酒壶,回敬了一杯。宝玉连忙起身接受,说道:“钱老, 要折煞奴哉!倪是啥等样人?就坐勒半边位子里,已经有僭,承蒙钱老抬举格哉,还要回敬奴一杯酒,叫奴哪哼当得起嗄!”   这几句话,足见曩时的风气尚未大坏,凡为妓女的,都知待客的规矩,即放浪骄奢如胡宝玉,一切周旋应对,悉照曲院中门谱。若眼下堂子里面,妓女都有了习气,无论时髦不时髦,规矩一些没有,言语不知轻重;有开口骂客的,有动手打客的;撒娇撒痴,卖弄风骚,装腔装调,忘却本来;敲竹杠算是本领,倒醋瓶的是惯家;寻客人犹如捕盗,讨嫖帐甚于催科;而且面皮同石板,言语若尖刀,既无礼貌,又欠温存。这样的恶俗妓女,偏有那班瘟生去照顾他,翻说他是时髦红倌人,理应这个样儿,有时去打茶围,吃了他半碗冷茶,当作甘露琼浆;有时去叫堂差,听了他半段京调,比作霓裳羽衣。在年轻的几个滑头少年,还蒙他略略应酬,若老的丑的,他便置之不理,装出不二价的脸面,倒要客人去趋奉他,即使他招呼几句,也不过看银钱面上罢了。你想可恶不可恶,可恨不可恨吗?虽未可一概而论,然其中和蔼可亲、应酬周到的,仅得十居二三。况现在风气大变,所有堂子中的礼节,概从脱略,都由那班客人酿成的,不然,他们断不敢夜郎自大,骄傲待人,忘了自己身份的。   话休烦絮,仍讲正文。斯时慕颜见宝玉礼数中节,言语卑谦,更是十分欢喜。眯齐了两眼,笑嘻嘻的说道:“唔一客(读壳) 气,带累我吃勿落酒咯,我格性情,是最欢喜直爽格拉。” 宝玉方把酒干了,又执壶奉敬慕颜。慕颜道:“我(读瓦)日里酒量是有限咯,因为吃(读曲)仔乌烟格人,夜里格精神才健呢。” 宝玉道:“ 随便哪哼,奴敬 格十全十美,总要吃格哉。”慕颜只得依允,一连饮了十杯。旁边阿金、阿珠也过来敬酒,慕颜见他们伶俐可爱,也各应酬吃了两杯,方始要饭。与宝玉一同吃毕,彼此起身,让阿金等坐下用饭,洗过了脸,急忙横到榻上去过瘾。宝玉对面躺下,与他装了十几筒烟,足有枣子大小,又松又灵,吃得慕颜十分爽快,一气贯注,早已过足了瘾,坐将起来,又吃了十几筒水烟,口中不住的赞美。既而见阿金等饭已用毕,即唤钱寿进来,命他跟了阿金,到大街上宁安客栈搬取行李,所有栈中房饭金酒钱,由我这里开销,共该多少,在帐房中支取便了。钱寿答应,一切照办,无须细说。   少停钱寿同着相帮,挑了行李,阿金押着,一齐到家回覆。慕颜又吩咐钱寿唤里边两个老妈子,在西书院楼上打扫两间卧房,各种应用器具,不可缺少一件。交代毕,钱寿领命自去。   宝玉又向慕颜称谢道:“奴来仔末,害唔笃用人忙煞快,真真对勿住!”慕颜道:“我就怕唔勿来,忙介点有啥( 读哂) 呢?又勿是我自家(读瓜)动手,其拉用人吃( 读曲) 仔我( 读瓦) 饭,应该做事格咭。”宝玉又道:“钱老阿肯领奴到里向去白相相佬?” 慕颜点头道:“ 可以可以。横竖其( 宁波人自称妻大半曰‘ 其’ 或称‘ 阿勒女人’) 勿在家(读瓜)里,唔到我( 读瓦) 房里都勿要紧咭。” 宝玉道:“ 听 实梗说法, 怕唔笃大太太格哉 。” 慕颜道:“ 并勿是怕其,不过免得淘气,遮遮眼睛拉,轧实其是贤惠咭。我讨三个小老婆,其都勿管我( 读瓦)咯。倘然我要瞒其,乌糟糟轧仔姘头,拨其晓得仔,其就要娘戏娘倒辱的。”   宝玉听了,不禁笑了一笑。慕颜并不介意,就此立起身来,领宝玉走入里边。见房屋果然高大进深,异常考究,真不愧为巨富之家。宝玉着实羡慕。走了好一回,才到女厅楼下,却有慕颜的几个小老婆过来招接。宝玉免不得敷衍几句话,方同着上楼,至慕颜卧房中坐了片刻。慕颜道:“我同唔到西书院去,看看唔格卧房,收拾得好勿好咭?” 宝玉唯唯,重又下楼,跟着慕颜兜了几个湾,已到西书院。见一并排三楼三底,窗上都雕刻花纹,天井里堆着几座小假山,种着许多花树,翻比那边女厅精雅。宝玉甚是喜悦,缓步登楼,见上首一间先已铺设停当,所有床橱台凳,及动用摆设各物,无不整整齐齐,连自己的行李也安置好了。两人在房中坐下,宝玉向慕颜称赞不置,慕颜也颇为得意。听得阿金等声音在对面房内,两人走过来一看,见阿金等帮着钱寿、老妈子打扫房间,尚未完竣,即便退出。斯时慕颜又想吃烟,仍拉着宝玉,回转书房。宝玉照旧与他装烟,不必细表。   等到上灯过后,将烟盘各件搬至西书院宝玉房里,并吩咐钱寿把整备的一席酒菜摆在楼上中间。交代毕,阿金等执灯前导,双双同至西楼。不多一回,中间的酒菜摆设停当。又命老妈子唤三妾过来相陪,取其热闹有兴。少时均到,一共五人入席,慕颜居中坐了,宝玉与三妾两边陪待,轮流把盏,三妾因宝玉是客,也各敬了几杯。此际慕颜左顾右盼,酒落欢肠,杯杯尽,盏盏干。直吃到十二下钟,不觉酩酊大醉,倒在椅上。宝玉饭也吃不下了,唤阿金、阿珠扶他到榻上睡下,自己替他装烟,慕颜糊糊涂涂,吃了十余筒。三妾也要过来相帮,宝玉道:“三位阿姊放心去困末哉,有奴勒里伏侍,勿要紧格,等俚醒一醒,难末搀俚过去罢。” 三妾本不高兴伏侍,听宝玉受领,落得适意,自然一哄散去了。至于外边残席,早已撤开,毋须细叙。单说宝玉装过了十几筒枣子大的烟,谅已过足了瘾。又唤阿金等搀他上床,替他宽了衣服,盖了一条薄棉被。自己也把妆卸下,端整了一壶茶,先打发他们去睡了,然后在慕颜脚跟头 着身子,躺了一回,等到将近天亮,慕颜醒转吃茶,宝玉方与他交颈同眠。一切细情,不言可喻。   一宵已过,又到来朝。两人起身之后,并不出门游玩,终日相对闲话,看守这盏烟灯,毫无书说。但光阴迅速,转瞬间已是初九,住了半月光景,宝玉虽然诸事舒服,究嫌拘束不惯,甚为烦闷,一心牵挂着上海。那天因向慕颜说道:“后日奴要回上海哉,皆为轧一个节勒海佬。倒是对勿住 钱老 。”慕颜道:“ 唔准定十三动身,有啥( 读哂) 要紧咭,我十二夜里,还要同唔饯行,送唔程仪拉。”宝玉只好答应,又谢了一声。   果然到了十二晚间,慕颜备了一桌丰盛酒肴,仍与第一日来时一样,唤三妾过来相陪,不过心中难舍宝玉,未能欢呼畅饮,席间所说的话,无非离别之情。吃到十一点多钟,已觉索然兴尽,散席归房。等到三妾去后,方在身边摸出一只皮洋夹来,打开拣了一拣,拿一张三千元的汇票送与宝玉,叮嘱他日后再来。宝玉极口称谢,应承来春准至此间。又说钱老有暇,何不也到上海一游,看看洋场风景,尽不妨耽搁在我家,盘桓一两个月,以尽我孝敬之心。慕颜答应,又问航海可有风波,宝玉道:“一点也呒不,倪坐勒大轮船浪,平平稳稳,实头勿觉( 读各) 着啥, 放胆大点末哉。” 慕颜听了,把头点了一点。所以后来,放胆赴申,寻访宝玉,不料偏偏遇着风浪,吓得几乎要死。此是后话,不必细表。   且说当夜谈了一回,双双上床安寝。睡至黎明,宝玉先自起身,打扮完竣,又与阿金、阿珠把东西收拾收拾。等到钟鸣十下,慕颜醒转。宝玉递过一盏参汤,伏侍他披衣下床,横到榻上装烟,装出许多假情假义,更惹得慕颜依依不舍,说不尽分别之言。那知是三千银元买得来的呢?故余友凤翔馆主作诗一绝以嘲之曰:   做妓从来都是假,劝君切莫认为真。   迎新送旧寻常事,只重钱财不重人。   此诗明白晓畅,洵为醒世之作,余特录之以劝爱嫖诸君。   话休琐碎。单表宝玉心中急欲起身,一俟午餐之后,再将行李逐一检点清楚,托钱寿唤了三乘小轿,停在门前等候。至于轮船票子,早由慕颜差人购买,定好了一间大房舱,所以舒舒齐齐。听报时钟敲过了三下,方向慕颜作别,勉强洒了几点眼泪。慕颜也心中难过,嘴里却嘱他路上保重,亲自送至门前,看宝玉与阿金等上了轿,始回身入内,不提。   独说那三乘轿子就此启行,所有行李各件,并未增多,即摆在轿子上面,省了两副脚担,相帮在后跟随,一众出城。不消一刻工夫,早抵招商轮船码头。三人出轿,阿金先搀宝玉下船,阿珠与相帮督饬轿夫搬运行李已毕,开销了轿金酒资,亦然来到房舱,将各人的铺盖摊好,就算交代。宝玉在船一无所事,惟与阿金等闲话,借以排闷而已。自宁至申,与来时情形仿佛。恕不重复,以免烦杂。   次日十四早晨已抵上海十六铺码头。舍舟登航,雇了三部人力车,两部小车,装好行李,与相帮一同押着,车子缓缓而行,径返家中。秀林及娘姨大姐、烧汤鳖腿等众,一见宝玉已归,都上前迎接问好。宝玉略述几句,便同秀林、阿金上楼,取钥匙开了房门,唤相帮等打扫干净。其时行李已搬至楼上,自有阿金、阿珠安置妥贴,均不须自己费心。   宝玉先在秀林房中坐定,秀林问干娘因何耽搁了许久,宝玉依旧隐瞒,只说遇见亲戚留住,以至多耽搁了几天。复问秀林各处之帐可有多少送来,秀林答道:“有是有好几处笃。实数末勿晓得,有格现洋钿,有格钞票,一榻括子,才归勒管帐格搭,干娘 去问俚末哉。” 于是宝玉归房,即唤管帐的上来问话。那管帐的就拿了一本皮肉帐,几包洋钿钞票,以及各店家派来的帐,上楼一一交明清楚。宝玉先将洋钿、钞票点了一点数,计共只有九百余元;再把帐薄翻阅一遍,看到总结,除几处收过外,尚少千元有零,大约他们知我出门,故未送至,否则断不会这样的。又看那所欠各店之帐,如银楼、珠宝、绸缎、洋货、菜馆等项,约需二千多元,其余零星各款,也需数百元光景,一并计算,非有三千不可。幸得我赴宁一次,早作整备,不然,势必要变卖东西,填补这个亏空了。   宝玉正在心中转念,管帐的又禀道:“大先生去仔半个月,格格贼倒前日捉牢格哉!公堂浪审仔一转,打仔一顿屁股,官问俚赃窝藏勒落里,贼说用脱仔一大半,只剩两只金锭、十几个金四开,存勒苏州亲眷人家,难末官差两个差人,昨日押仔俚到苏州吊赃去哉。” 宝玉道:“闲话少说,奴问 格格贼名字叫啥介? 阿曾看见俚?哪哼样式一个贼?登难落里搭捉牢格呢?”管帐的道:“ 勿然我勿晓得,到仔前日夜快,包打听格伙计到间搭来关照,说格格贼拨倪勒虹口捉着格,皆为俚形迹可疑,细细教一拍一问,落里晓得就是间搭格件事体,马上关到俚捕房里去。名字叫卜德智,明朝八点钟解公堂,格落差我来拨信格,难末我谢仔一块洋钿报信钱。到明朝去看审,看格格贼格样式,身体末生得琐小,胆子倒蛮大格,听俚说偷仔物事,到苏州一埭,还是捉牢格上一日回上海格来。” 宝玉听了,叹了一口气道:“阿别 去说俚。倒是偷去格千把洋钿,故歇领点转来,除脱谢仪使费,勿知样有一二成 。” 阿金在旁插嘴道:“ 大先生,譬譬罢!譬如呒不,才是多格。有格人家,歇仔一年二年,案才勿曾破,亦秃多勒浪,倪总算额角头高格哉!”   宝玉点点头,打发了管帐的下去,便向阿金、阿珠交代道:“故歇格节帐大勿好,想必倪出仔一埭门佬,加二倪转得晏( 读俺) 仔两日,弄得局局促促,只好唔笃两家头,脚晦气格哉,唔笃今朝拿奴格片子,马上到各家去走一埭罢,名说是关照,请俚笃来白相,其实就是讨帐,俚笃终明白格。切勿要穷凶极恶,搭俚笃板面孔,即使真真勿有,一时拿勿出,俚 亦叫呒设法,扮勿转大老官落呀!唔笃倒要对俚好说好话,使得俚难为情,良心发现,自然过节弄着仔铜钿末来还我哉 ,勿然,逼杀俚也呒不,倒弄得下埭勿好见面,倪格帐仍归落空,还落一个凶名声勒外头,阿是勿犯着介! 想对呢勿对佬?” 阿金笑道:“ 对是蛮对,不过便宜( 读热)点格班漂匪,好得倪拾( 读疾) 着一注外快勒里,勿然,是倪照实梗,先要尴尬哉!”阿金道:“ 讲哉,辰光已经勿早,将近四记钟哉,阿要走罢!”宝玉道:“唔笃两家头,合坐仔奴格包车勒去,就快哉 。”   两人答应,立刻拿了宝玉名片,下楼唤了自己车夫,交代到某处某处,匆匆上车而去。直到晚膳时候,方始归家覆命,只收得二百余元,先交宝玉收了,然后慢慢的细说道:“ 倪走仔十几家,只有赵老笃、钱老笃,总算结清格,孙大少笃、李三少笃,收着仔一半;归搭周老笃、何大少笃、郑二少笃、王三少笃,才说明朝送得来;还有金、魏、陶、姜四家,才推头勿勒屋里,明朝自家来呀;单剩两家小户头,来勿及去格哉。横势有几家勿送得来,倪还要跑一埭,终归罢勿成格。” 宝玉道:“ 随便送来勿送来,唔笃勿必再去讨哉,小户头末看得见格,白走俚作啥嗄!凭俚笃格良心罢,倒是有六七家节盘,唔笃板要去送格,带道请俚笃过来吃酒,说奴勒里牵记佬。”二人连称晓得。   次日一早,备齐六七副盘,每家四色,叫鳖腿等挑了,跟着二人到各家分送,兼请众客来饮酒,赏玩中秋佳节。这都是堂子里的老例,毋庸细表。午后两人归来,回覆宝玉,说各家盘已送毕,有的全受,有的受了一半,所有开销的脚钱,一共有四十余元,呈与宝玉过目。宝玉自己一毫不取,均分赏与众人开拆,众人无不欢喜。   阿金又说所请各客,应允来的只有四位,宝玉点首,既而告诉阿金道:“昨日唔笃去讨帐,说送得来格几家,单单郑二少笃末,饭前来过格哉,归搭一家才勿来,阿要希奇!倪做仔长远格生意,真真第一转碰着。”阿金道:“一来倪出坏仔一埭门;二来故歇格节,新做格几户,滑头多仔两个;三来格种漂匪,勿多讨几埭,坍俚格台,勿会情情愿愿送得来格。大先生,倪阿要再去跑一埭罢。”   宝玉正要回答,忽见一个相帮拿着一封洋钿、一张字条,进来递与阿金,阿金一接,说:“ 等一等勒下去吓。” 宝玉问道:“ 啥人家格介?”阿金道:“我是勿识字格。 自家去看罢。” 宝玉将字条一看,原来是周家的,计有八十余元。命阿金拿一张片子,交相帮下去写了一个收字,另外开销了几块钱,照例打发来人去讫,宝玉方与阿金说道:“总算亦来仔一户哉,来格自会来,勿来格存心漂帐,或者实头拿勿出,唔笃讨也呒买用格,倒是气量大子点罢。” 阿金道:“大先生, 格气量真大,呒人及得来 格。不过想想格种漂帐格人,漂倪格铜钿,勿晓得罪过格,倪贴仔身体,赔仔本钱,叫仔俚笃好听,陪仔俚笃白相,等到节浪讨帐,还实梗疲赊卡欠,有格有钿勿速落,有格空心大老官,阿要气数,赛过骗子拐子,就骂声俚漂匪,也勿罪过格哉。” 宝玉道:“去说俚哉,譬如倪恩赦仔格班漂匪罢。况且故歇辰光,不过四点多钟,作兴有几家送得来,也未可知格。就算呒不,奴也勿要紧。格张汇票,刚刚差管帐格去拿格哉,尽够开销,算起来还多千把,落得做做好人,买点名气勒外头罢!”   两人正当议论,忽听楼下叫人钟鸣,知有客人来了,彼此方才停口。正是:   顿教秋节从容度,且博佳名慷慨称。   要晓得来者是谁,暂停片刻奉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