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狐 - 第 8 页/共 30 页

及至宝玉午时起身,阿珠已经回来。宝玉急忙问道:“事体办得哪哼哉?格两个人 阿曾打听着介?” 阿珠答道:“ 格末叫巧得来,一打听就着,半点心才 费得,脚步亦省仔几化笃。” 宝玉道:“ 爽爽快快说出来 , 独是加盐加酱末好 。” 阿珠道:“心急 ,来哉 ! 说格两个人,就勒我认得格只船浪白相格, 想阿巧呢勿巧?我就托俚笃去关照,拨仔俚两张 格片子,代请仔一声,俚笃蛮起劲,马上差相帮笃去请哉。皆为听见仔 来,晓得 是上海顶红格硬牌子,格落一口应承,巴勿得搭 认得,结交结交 。晏歇点还要打轿子过来,请 老人(读娘)家下船去白相。我已经代 答应格哉。” 宝玉道:“ 奴勿认得俚笃,忽然到俚船浪去,阿要难为情煞介?” 阿珠道:“ 有啥格难为情?譬如出堂差末,也要到陌生场化去格 。”   正当说着,栈中的茶房把午膳搬了上来。宝玉略略用些,便命阿珠等吃了。因广东的菜都是半生半熟,初到这里的,怎能吃得惯呢?宝玉等他们吃过,然后重施脂粉,再换衣裳,少停到花艇上去,也好显显自己的行头。阿珠在旁伏侍,又向宝玉说道:“方才我勒船浪,听俚笃格口风,要想 搬到船浪去住,我 敢同俚搭谈。到底 格意思哪哼佬?” 宝玉听说,想了半晌,方摇摇头答道:“勿局格,一来奴登勿惯勒船浪,二来奴格脾气欢喜独排独桌,勿肯受别人格节制格。所以奴格意思,要想租一注房子住住,即使客人笃 岸浪摆酒,奴就借俚笃船一用。日夜格开销才是奴出,以外再贴还点俚,勿知肯弗肯, 替奴问问看末哉。” 阿珠道:“实梗样式,我看起来,终肯格哉。晏歇点我问呀。”   两人正在那里议论,忽见茶房进来说道:“下面有两位客人,一位姓詹,一位姓尹,特来寻访你们的,现在客堂里坐着,可要请他们上楼吗?”宝玉道:“ 格两个人倒来得快勒海。阿珠, 下去招接俚笃上楼罢。”阿珠唯唯,同茶房下楼去了。不一回,引领了詹、尹二客,早到楼头。将近房门跟首,宝玉已迎将出来,飘眼把詹、尹二人一看:一肥一瘦,年纪皆在三十上下,虽满身鲜衣华服,却略带几分俗气,知是两个膏粱子弟,忙叫了两声“詹大少”、“ 尹大少”,让二人进房请坐。此时詹、尹也向宝玉细观,果然名不虚传,远胜珠江众美,今日一见颜色,实是三生有幸。因从前闻绥之说起,渴想已久,万不料宝玉得到此间,与己相会,故已快活异常;并蒙他十分抬举,差人前来相请,不啻身登云雾,得遇天台仙子、月里嫦娥,二人皆欣喜不置。   进房坐定之后,宝玉仍照上海款式,送过瓜子,寒暄了几句客套。祖梅先开言问道:“胡先生可是前天到这里的?” 宝玉道:“正是呀。奴到仔间搭场化,路径末勿熟悉,客人也勿认得,规矩也一点勿懂。亏(读区)得奴勒上海格辰光,听见郭大少讲歇,说起 两位大少,人末叫好得来,随便啥格事体,总热心得野笃,格落奉屈两位到此地。承蒙大少笃勿嫌待慢,肯到奴搭来,奴真真感激得极。格终要唔笃两位大少指点指点,照应照应,教教(读告)奴末好 。”这一篇说话,半是讨好,半是嘱托,听得祖梅、选仁满腔欢喜,一力担承,情愿帮忙邀客撑场面而尽义务。宝玉连声称谢,放出些柔媚工夫,早把二人笼络住了。   选仁忽问道:“ 胡先生在这里客栈中,未便悬牌,终要另租一所房屋。即使借船上摆酒,也须住在自己寓内,方才舒畅。但不知尊意是怎样呢?”宝玉答道:“奴是地陌生疏,虽则带仔四个用人,内中认得间搭格,只有一个大姐阿珠,到过此地两转。故歇单差俚一干子,要干几化事体,实在来弗及。格落房子还 去看格来。租是一定要租格,勿得知间搭近段阿有啥好格空房子,谅必大少终有点晓得。如果有末,还要拜托唔笃两位费心,不过奴真真对勿住 。” 祖梅、选仁一齐答道:“你说什么话?这是极容易的事,理当效劳的。待我们想一想看。” 两人口中说着,都低头沉吟了半晌,却被祖梅先想着,把手在桌上一拍,欣然说道:“ 有了!”选仁也道:“我也想起一个所在,只怕与你相同的,可是伍家那所小住宅吗?”祖梅道:“怎么不是?此间近处一带总要算他最好,虽不宽大,却甚华美,而且够用的了。若除去了这所,那里还有第二处呢?其余不是太大,定是太旧,谅都不合式的。选仁兄以为如何?” 选仁道:“是极是极,可称英雄所见相同。我料胡先生见了,一定也中意的。” 宝玉道:“ 既然有格种好房子,阿好就托大少领倪去看介?” 选仁道:“ 便极便极。明日午后,我同祖梅兄到这里来,就领你们去看。如看得中,当场把他租定,不但免了许多周折,并且过一两天你们就可以搬进去了。”   宝玉听说,却也欢喜,少了一桩心事。正向着二人称谢,忽见茶房把门帘一掀,立在外面说道:“ 下边有一个娘姨,说是姓陈,住在大沙头的,可要唤他上来吗?”阿珠接嘴道:“ 去领俚上来末哉。”茶房答应退去。宝玉问阿珠道:“ 故歇来格姓陈格,阿就是 刚刚对奴说格介?” 阿珠道:“蛮准蛮准,是俚笃来接 去白相哉。” 祖梅听他们一说,早已懂得,便问道:“那个姓陈的,可是花艇上的人吗?” 宝玉点点头,尚未回答,见茶房已将娘姨领上楼来。踏进房门,阿珠连忙招呼。那娘姨先向宝玉叫应了一声,又见祖梅、选仁也在此间,便笑嘻嘻的问道:“两位大少倒诚心勒里,比倪先来。停歇阿到倪搭去介?” 祖梅道:“要的要的,我与胡先生一同到你船上罢。” 娘姨道:“ 蛮好蛮好,倪搭本则少两个陪客勒浪。”说着,又向宝玉道:“方才珠姐到倪搭,晓得 胡先生来,真真难得格,格落打发我来请,有屈 到倪船浪去白相。轿子现在停勒外头,是跟我一淘来格呀。” 宝玉道:“ 奴来仔末,害唔笃忙煞快,备仔轿子来请奴,实在对勿住 !”娘姨道:“说到落里去?倪就怕胡先生勿肯光降,嫌倪格搭龌龊,故歇请到 先生,真真倪船浪才有光辉格。” 宝玉又谦逊了几句,祖梅道:“你们不用客气了,时候已经不早,到那边要上灯了。胡先生快些上轿去罢,我同选仁先走一步。”说罢,抽身拉着选仁去了。   宝玉见他们先走,自己略略检点。房中有用人等看守,无须嘱咐,遂即带了阿珠,与陈家的娘姨下楼,一径上轿前往。走不到两刻工夫,早见前面一条大河,岸边停泊的花艇,大大小小,密密层层,不计其数,想必就是珠江。当此暮烟缭绕,夕照迷离,好一派江景也!有赞为证:   波平似镜,浪静无花。兰舟鱼贯,桂棹蝉联。两岸楼台倒影,千条杨柳遮阴。风过处,笙箫叠奏;月上时,灯火齐明。依稀桃叶渡头,仿佛若耶溪畔。江上回旋,漫说鸾飘凤泊;舟中谈笑,遥传燕语莺啼。鲈乡共宿,尽作鸳鸯; 首如飞,休惊鸥鹭。张锦帆兮幅幅,围画舫兮重重。金阊风月,无此繁华;邗水烟花,逊其殷富。定知曲奏铜琶,应有江州司马;倘见波凌素袜,还疑洛浦惊鸿。正是:此水怀珠先献媚,有人如玉更增辉。   宝玉坐在轿中,看不尽珠江风景。轿子忽然停下,阿珠过来搀扶出轿。那边船上,娘姨先下去知照,铺好跳板,搭好扶手,阿珠便搀着宝玉,慢慢的走上船头。船里的陈姓老鸨与一班粉头都在头舱内招接,彼此叫应,迎进中舱。宝玉看这只船,金碧辉煌,纤尘不染,摆设整齐。中舱开阔异常,足有两间房屋大小。居中摆一只红木炕床,背后横一只红木搁几,几上放着自鸣钟、花瓶等物,两头两只花儿却是盆景花卉,收拾得甚是精雅。两边靠窗排着红木双靠、单靠、茶几,正中是一只红木大理石圆台,上面挂一盏万光灯,四盏花篮灯,仿佛人家花厅一般。再看到房舱里,点缀得更觉华丽。所有床帐被褥等件都用着广东金绣,五光十色,照耀眼帘。宝玉好生羡慕。又与老鸨陈大妈叙了一回客套,问问那班姊妹们的芳名,大妈一一详答。方知一个叫珠娘,一个叫玉儿,一个叫媚卿,一个叫巧姐。四个之中,推珠娘略有几分姿色,眉儿画得弯弯,脸儿拍得红红,身上的打扮也比那三个娇艳些。然究竟是广东人,终不免带些俗气,怎及得苏州人的文雅温柔?如今与宝玉一比,自然比了下来。所以陈大妈一见宝玉,便十分殷勤款待,要想宝玉在此帮他,即使不肯;必定借我船上摆酒,我也可得些分润,在他身上发一注横财,断不至生涯冷落了。为因广东风气,不论富商贵介,都喜在船中饮酒取乐,故陈大妈有此想头,存心要结交宝玉,特地备轿相请,端整了一席酒肴,与宝玉洗尘接风,使宝玉不到别船上去,失了自己生意。不然,怎肯下这注本钱呢?闲话少叙。   其时已是上灯时候,詹祖梅、尹选仁二人也到了船上,单与宝玉说说笑笑,一问一答,讲那上海的情形。虽旁边珠娘等过来应酬,祖梅、选仁皆无心理会。珠娘纵然有些妒意,但自惭形秽,不敢与宝玉争宠,只得自寻退步,立在一旁听他们三人讲话。至于陈大妈在舱后调排一切,指点甚忙,及见酒菜预备停当,仍旧回到中舱,先向祖梅、选仁说道:“今天我备着一席酒,奉请胡先生。幸得二位大少在此,要有屈做一做陪客了。”祖梅道:“当得当得。今晚是你请,明晚是我请,后天是选仁兄请。顺便邀几个客来,热闹热闹,把场面张扬开来,岂不是一举两得吗?”宝玉接口谢道:“ 多谢仔大妈搭两位大少,唔笃实梗请奴,教奴哪哼消受?真真要拿奴折煞哉!” 祖梅道:“ 这是应该的,有什么客气呢?”说着,转身吩咐大妈道:“你把酒菜搬出来罢,让胡先生用过了,也好早些回寓。待他搬定了场,那时三更半夜也不要紧了。”   大妈唯唯,即唤娘姨、相帮等人把酒筵搬到中舱,摆定之后,请宝玉就座。宝玉道:“有两位大少勒里,倪应该勒半边陪酒,落里有啥格坐位介?”祖梅、选仁一齐说道:“今夜是专诚请你,并不是我们请客,何用这般礼数?你若再要客气,我们只得失陪,免累你们拘束了。” 宝玉方才即席坐下。祖梅因席上只有三人,未免少兴,遂唤大妈及珠娘、玉儿等五人一同入席,好像合家欢的样儿。直吃到十二下钟,方始席散。祖梅、选仁先已回去。宝玉也辞了大妈,带了阿珠上轿返寓,当夜无话。   到了来日午后,祖梅、选仁来看宝玉,先同他租定了房屋,约好后日搬去。宝玉预命带来的娘姨、相帮等人到那边新屋内打扫洁净,然后与祖梅、选仁仍至陈家船上,开筵饮酒。今日是祖梅与他接风,也照昨晚一样款式,惟添邀了几位客人。大妈等未便在座。也吃到二更光景,宝玉始回客栈。次日轮着选仁请酒,宝玉又去应酬。一连三天,均当着他客人相待,与出局侑酒不同。   到第四天上,宝玉从广安客寓乔迁到新屋之中,幸有詹、尹二人帮忙,应用木器等物,以及摆设的零星各件,或租或买,都托他二人代办。虽忙碌了几天,却不费宝玉半点心思。诸事妥贴,方自己捐廉,备了一桌上等丰盛酒筵,奉请祖梅、选仁两人,既算是酬劳,又算是搬场酒。两人得意非常,领宝玉这番盛情,又趁势代宝玉张扬,各邀了两三位阔客,一同到宝玉家里。宝玉仍照上海规矩调排一切,添用了四个娘姨大姐,两个鳖腿、相帮,连着由申带来的,一共十人。因这所房屋比上海三马路的间数多了一倍,前后对照六楼六底,用着走马洋台,极其宽敞。并且天井里有些假山花木,更觉得幽雅异常,颇惬宝玉之意。惟房屋大了,至少要用这几个人方能照料得到。宝玉在楼上东首朝南一间做了卧房,其余或做客房,或做下房,却用不了这许多。楼下客堂里,仍命相帮等招呼客来,无一不按上海的格局。此时祖梅、选仁同着一班阔客已到,走上楼来,将近至半扶梯,相帮等便高喊一声“ 客来”。宝玉得信,即与阿珠出房迎接。詹、尹等早已上楼,宝玉一一叫应,让众客进房请坐。但除詹、尹二人外均不认识,各问了尊姓大名。祖梅、选仁从旁代答,那位是伍大人,这位是区老爷,一一指点分明。宝玉方知是大阔客,格外殷勤款待。其余几位也是有名的富商,不敢待慢。然大半是堂子中的俗套,毋烦细说。   单表那位大人,姓伍名朝芬,家资百万,捐了一个二品顶戴的候补道,兼做善堂中董事,有财有势。平日祖梅、选仁都拍他马屁,所以宝玉到此,特地请他来赏识的。朝芬曾闻宝玉之名,久已羡慕,今承詹、尹相请,快活万分;及见宝玉花容,果然名不虚传,便在祖梅、选仁面前称赞不置。祖梅、选仁听他口气,一同撺掇道:“ 既然朝翁赏识,看得上眼,也是宝玉的福气。朝翁应该照应照应才是。” 宝玉也接嘴道:“ 奴是粗蠢煞格,勿知伍大人阿肯照应倪 ?” 朝芬笑道:“ 你说什么话?我到你这里,即使请请客,喝喝酒,也算什么照应呢?” 宝玉正要回答,朝芬忽又问道:“你的悬牌日子可曾拣定吗?”宝玉答道:“奴看过歇历本,后日是格好日,皆为呒不场面佬,格落还 定格来。” 朝芬道:“ 你就是后天挂牌罢,我同你撑场面,算我摆四台酒可好?” 宝玉连忙谢道:“ 多谢仔大人,真真对勿住 !”旁边那位区老爷也说道:“ 我也摆两台酒如何?”朝芬道:“ 狠好狠好,这样才热闹呢!” 宝玉又回身谢了一声。祖梅道:“我同选仁兄合摆一台罢。”朝芬道:“不必,现在已有六台,祖梅兄的一台不如再后一天,我们同到船上去吃,岂不有趣呢?” 祖梅因是朝芬说的话,只得依从。   彼此酌议定妥,忽闻报时钟已敲八下,宝玉便问众客可要摆席。朝芬先点了一点头,宝玉即刻吩咐下去。不一回,席已摆好,请众客入座。自然伍大人坐第一位,区老爷坐第二位,其余挨次坐下。祖梅、选仁代宝玉做主人,坐了末席。宝玉筛过了酒,朝芬兴致最豪,定要叫局,众人亦无不乐从,各写了两张局票,大半要到花船上去叫来。霎时红笺飞召,翠黛粉临。朝芬等左顾右盼,见一班本处船妓,皆不及宝玉远甚。宝玉在众妓中,犹如鹤立鸡群,越显得丰姿娇艳,态度轻盈,可称花魁花王。不但朝芬更觉倾心,即众人见了,亦莫不馋涎欲滴,愿入销金之窟。其时酒已半酣,众妓尽散,朝芬犹兴高采烈,行令猜枚,直到一下多钟方才撤席。   大众因时候不早,均欲回去,朝芬意甚留恋,只因与宝玉初次会面,未便住宿,故在临行之际,手指上勒下一只珠戒,私下赠与宝玉,要宝玉真心向他,为后日下榻地步,方同着众人上轿而归。正是:   黄金博得美人笑,红袖翻嫌俗客痴。   要知宝玉是否回申,且观下回分解。   九尾狐 第十九回 挂商标大人多赏赐  盈欲壑淫妓想归旋   却说宝玉蒙伍大人赏识,临走的时候,暗赠一只金镶珠戒,方才上轿去了。宝玉送过众客,回进房中,取出那只珠戒,在灯前细细观看,见这粒珠子又圆又大,光华夺目,比自己手上的更胜十倍,足值六七百元之谱。宝玉欢喜无限,自然什袭珍藏,无烦细说。   过了十天,正是悬牌开张之期,把这块“ 姑苏胡宝玉” 特别金字商标披了红绸,插了金花,高高挂在门前。雇了一班广东清音,以便添些热闹。其余各样排场,均照从前在上海时仿佛。谅看官们阅过前集,都已知道,不须在下重复细表了。   当日宝玉起身之后,洗面梳头,搽粉调脂,插花戴朵,换衣薰香,更仿广东时下新妆,把脸儿拍得绯红。说得好是海棠斗艳,芍药争娇;说得不好,比作猢狲的屁股,拍熟的肺头,岂不难看吗?幸而宝玉有七八分姿色,不肥不瘦,体态合宜,而且正值妙龄,未逾三十,故不论浓妆淡抹,皆令人见之销魂。不然,把一个肥胖黑丑的妇人脸上涂满了胭脂,如惠山的大阿福,纸马上的神道,难道好称得天姿国色吗?只怕见之欲呕,避之不暇了。即如宝玉久堕风尘,到后来年逾半百,凭你千般的修饰,万样的考究,头发花白了,用些煤灰可以涂得黑的;牙齿没有了,用些金子可以镶得上的;惟有一脸的皱纹,横着许多篷脚索,七横八竖,好似鸡皮蚊脚,即使把厚粉涂满,填平了皱痕,及至被风吹干,连嘴都不敢牵一牵,笑都不敢笑一笑,倘稍不留神,脸上的粉就要一块一块的掉将下来,弄得斑斑剥剥,花花绿绿,已觉丑态百出,若再加上些胭脂,分明像个缢死鬼,大家要叫他老怪物了。胡宝玉到了这时候,引镜自照,想起当年,浑同隔世,做了一场春梦,非但自己哑然失笑,抑且懊悔嫌迟了。虽说宝玉有“九尾狐”的媚术,究竟不是真狐,那里有返老的奇方、驻颜的妙药?然据在下论来,宝玉即是真狐幻化,若不在深山修炼,打坐内功,徒在红尘中混迹,以采阳补阴之术,肆其淫欲,也难成金丹大道,证正果而列仙班,到得后来,仍遭雷击之诛,化作南柯一梦。如此一论,则以宝玉比九尾狐,便觉名副其实,与寻常附会不同。此段是未来先说,只算得借题发挥。为欲世上妓女务宜及早从良,脱离苦海,切勿复差主见,再落烟花。当以胡宝玉为龟鉴,莫贪眼底繁华,致使老来穷苦,无靠无依,终身飘泊。到那时山穷水尽,有谁怜惜?言之可叹。在下这篇言语,虽属唠唠叨叨,易令阅者取厌,然此书宗旨,实本于是,幸勿当作浮文,以老生常谈笑之。但如今书中的胡宝玉,正当花开全盛之时,且撇去后日扫兴的话儿,仍归到现下在粤的本传。   且说宝玉梳妆已毕,将近午牌,在楼上下看了一看,见一切排场均已布置妥贴,深赞阿珠能干。用过中饭,专候众客驾临。约摸到二点钟,詹祖梅与尹选仁先至,俱坐在房中谈笑。宝玉提起前晚之事,说那位伍大人果然阔手,与我初次会面,便送我一只珠戒,至少也值五六百金,谅必这里省城中,他可称得首富了。祖梅道:“首富虽称不得,却也数一数二的了。况且他挥霍极豪,送你这件小东西还算不得数,只当他的见面钱。如果与他相处得久,你能拍上了马屁,真正是大造化。不要说金珠首饰都肯相送,即是整千整万的现银子,也肯尽你使用呢。” 宝玉道:“ 勿知奴命里向阿有格种福气?如果能够实梗,终亏( 读区) 得 大少引荐仔落,勿然末倪落里碰得着介?” 祖梅听了,面上大有得色,又道:“ 你一定有福气的,他已十分看中你了。但他有些儿脾气,性子极其骄傲。不论什么事,别人都要顺他,一毫也逆他不得的。他最恨撒娇撒痴,你可不要忘怀了。我同他相识多年,深知他的性情,漫说是你们,即是我与选仁到他家里走动,也须和颜悦色,将顺他的毛。我们虽不做什么蔑片,却承他的情,待我两人极厚。有时见我们银钱周转不灵,不等我们开口仰求,他就把三千五千借给我们。我们即不归还,他也从不取讨。你想这样的气量大不大吗?故我关照你一声,你能听我说话,包你就大发财了。”   宝玉听他一番言语,方知他们两人也是伍家的蔑片。虽自己不认,在我面前装身价,然说话之中早已露了马脚,分明是门下帮闲,不是富贵人家子弟,枉劳我前番恭敬。但如今用得着他,又承他穿针引钱,十分关切,可称得善拉皮条的客人。此刻告诉我许多话,大约要讨谢仪之意。我且与他假作周旋,佯为交结,不要轻慢于他,致生阻力为是。故殷勤相谢道:“承蒙大少实梗关切,妨总勿忘记脱格。伍大人格搭还要 大少吹嘘吹嘘末好 。”祖梅道:“这个自然,在我身上就是了。” 选仁也道:“ 他最听我们说话,只消撺掇几句,不论什么事情,他无有不依的。况他已心爱着你,前天赠你一只珠戒,今日他来贺你悬牌,必定有重价的东西送你,算是他的礼呢。” 宝玉道:“倪挂牌末,勿好算啥大事体。承俚肯摆四台酒,装装倪格场面,倪已经快活煞哉,还要送啥格礼介?叫奴哪哼好受嗄?”选仁道:“悬牌就是一件事,论什么大小?他送东西与你,你尽管照单全收。如果与他客气,他倒要不欢喜,反说你不受抬举呢。”   选仁尚未讲完,忽被祖梅扯扯衣服,回转头来一看,见祖梅走至窗前,即忙过来动问。祖梅道:“今日宝玉悬牌,我们也该送个贺礼,摆摆架子,装装场面,倘然没有,露出我们的窘态,岂不被他看轻了吗?我本来没有想到,此刻听你讲起,所以问问你,你到底怎样呢?” 选仁道:“送是该送,但不知你可曾带得东西吗?” 祖梅道:“ 我只有一串茄楠香珠,连着翡翠的佛头,也值一百块钱,其余却没有带来呢。” 选仁道:“虽不算阔,也可将就了。我单有一只打簧金表,价钱同你差不多。我交与你,你一并送给他罢。” 说着,即在身边掏出,交与祖梅。祖梅接在手中,复从自己臂上取下那串香珠,方走到宝玉跟前,双手奉上道:“这两件小东西是我同选仁送与你的,请你收了,不要见笑。” 宝玉急忙辞谢道:“奴烦劳仔两位大少,一点谢仪才 送,已经过意勿起格哉,故歇还要费大少送物事,格是断断勿敢受格。” 祖梅、选仁一齐说道:“ 你若不受,想是嫌轻,瞧不起我们了。不然,你既受伍大人的东西,受不得我们的吗?”宝玉听他们这样一说,只得双手接受,谢了几声,把香珠、金表藏好,请二人在榻上用烟。宝玉亲手装了两筒,忽问起:“前天那位区老爷叫什么名字?谅必也是一位富翁。” 选仁道:“ 他的号叫德雷,也做善堂董事的。捐了一个同知职衔,兼作那闱姓生意,家财也有六七十万,与伍大人最要好,时常在一处的,今天定是同来。”   正当说着,忽听楼下连声高喊“客来”,把选仁说话打断。宝玉即忙抽身出外迎接,祖梅、选仁亦然跟了出去。见伍大人在前,同着区老爷等众客,一共六位,都上楼头。宝玉先叫应一声“ 大人”,又与众客招呼。祖梅、选仁也上前晋接。谦逊入房,彼此坐定。宝玉不慌不忙,周旋应对,无不合宜,令人个个欢喜,爱他柔媚的工夫。此时伍大人更是得意,自以为赏识非虚,独垂青眼,故拉着宝玉的手问长问短;讲了一回,然后向祖梅、选仁问道:“二位想是来久了?”祖梅先答道:“我同选仁兄也是才到。本拟造府,因恐驾已早出,所以先在此恭候呢。” 旁边德雷接口道:“你们且慢客套,耽误了时候,减去了兴致,与其闲坐着讲话,不如叙一局打天九罢。朝翁,你也高兴吗?” 朝芬道:“好是狠好,只不知宝玉这里,打天九的牌有没有?”宝玉道:“阿呀,格种牌倒呒不 。”祖梅道:“陈家船上有的,你差人去拿一拿罢。”宝玉道:“划一划一。阿珠快点叫相帮去拿,就去就来。”阿珠答应,自去交代,不须细表。   仍说朝芬等候他们去取牌,横在榻上吃烟,忽然想起身边的东西,即唤宝玉过来,取出一只小锦匣,递与宝玉,说道:“你今天悬牌,没有什么送你,这对翡翠镯儿,你拿去戴戴罢。” 宝玉已知他的脾气,连声道谢,并不推辞。接过那只锦匣,开出来一看,真好一对全翠镯子,宛似一汪绿水,毫无半点瑕疵。宝玉爱不释手,遂把镯子戴上,重又谢道:“蒙大人实梗赏赐,奴辞末勿敢辞,不过叫奴哪哼格补报嗄?” 朝芬道:“ 这样的镯儿,我家里还有几副,你拿一副戴戴,希什么罕,何用说这‘ 补报’两字呢?”此时伍大人把镯子一送,区老爷也送了一只钻戒。   宝玉正当谢之不尽,瞥见一个相帮掀帘而进,手中拿着一只红木匣子,知是打天九的牌取到,即忙走将过去,看了一看,见牌与筹码一并在内,便同阿珠撮好台子,掇好凳子,放好茶几,倒好牙牌,又亲手派好码子,方请伍大人等入局。大人便与区老爷以及两位客人坐下,就此把天九打将起来。祖梅、选仁因他们输赢太大,只得立在旁边,作壁上之观。宝玉也坐在大人背后,虽然没有弄过,却看他们打了两圈,早已懂得。其时朝芬忽想着请客,回头问宝玉道:“这天九你可会碰吗?” 宝玉道:“看仔几副,倒有点懂哉。” 朝芬道:“你既然懂得,代我打三四副,我要写几张请客的字条,你可肯吗?” 宝玉道:“ 造屋请仔箍桶匠,输仔 怪奴介!”朝芬道:“输了不要紧,决不怪你的,你放心代碰就是了。如有些儿不懂,你叫祖梅看看好不好?” 说罢,立将起来,让宝玉坐下代碰;又吩咐阿珠取过文房,登时写好了十余张请客票,交与阿珠拿去。然后回身来看宝玉,以为宝玉必输,那知他手气甚好,赌神收徒弟,翻赢了许多筹码。德雷唤朝芬道:“ 朝翁你来自己碰罢,不然,我们输了也不愿的。”宝玉趁势立起,笑道:“ 阿壳张奴会赢格,大人, 停歇要拆点拨奴格。”朝芬点头道:“晓得晓得,一定有的。”就此坐了下来,德雷又向宝玉道:“我也要写请客票,你肯代我几副吗?” 宝玉只好应允,及至德雷写毕字条,自己坐下,也赢了几两码子。德雷笑道:“ 谁知我们老碰手,翻不及他新学会的。以后我们只好弃行(读杭) 了。” 众人听说,也都赞宝玉聪明伶俐,朝芬更是夸不绝口。   话休烦絮。这局天九,直打到八点多钟方才结帐歇手,朝芬与德雷赢的。祖梅道:“朝翁今天大赢,应该谢谢宝玉呢。” 朝芬道:“ 该谢该谢,就是德兄也当谢他。你道对吗?” 于是朝芬、德雷各在赢帐中折出两份送与宝玉。宝玉正当称谢,闻楼下高喊“客来”,即见方才所请的客人陆续而至。宝玉周旋其间,狠是忙碌。招呼方毕,接连又有客到。虽有朝芬、德雷两位主人与众客相叙寒暄,宝玉终须上前酬酢,问问各人的尊姓。忙到将近九下钟,朝芬见客来齐,即便吩咐摆席。一时大姐、娘姨、相帮等辈,各听宝玉指点:先在房中摆了两桌,又在中间对面房内各设了两席。不消片刻,都已摆设整齐,即向两位主人请示。今晚朝芬四台,占了正房中间;德雷两台,只好在对面房内。幸而都是至交,并不争竞。两主人各请众客入席。朝芬在正房中相陪,中间两桌托选仁代作主人,德雷自然在对面房里陪客,不须细说。惟宝玉往来三处敬酒,筛过了一巡,先在朝芬背后坐定,度曲侑觞。他处命阿珠等照料。此际楼上三间一共六席酒筵,热闹异常。两边主人又发起叫局,众客个个乐从,各写局票,足有三十余张,花船中的妓女十居八九。一总拿下楼去,立命鳖腿等分送。好得都在大沙头一带,相离不远,无须寻觅,叫之甚易,所以不到两刻工夫,三十几个妓女先后均至宝玉家中,这个是正房里的,那个是对面房中的,还有几个是中间的,各归众客自认,霎时把三间楼面挤得满满。笙歌叠奏,弦索齐调,和着那三处的豁拳声、楼下天井内的广东堂唱声,闹成一片,可称极一时之盛。然前集宝玉在三马路悬牌与此大同小异,故在下不再累赘,草草表过就算交代了。   且说宝玉在朝芬背后坐了一回,又至德雷处略坐片刻,中间也不免稍稍勾留。这个时候可惜没有孙行者的分身法,拔下几根毫毛,变成三个宝玉,分作三处陪客,所以往来酬酢并无片刻空闲。直等到众妓散去,中间两桌上的客人先行撤席辞归,只有选仁未去,还到朝芬席上豁拳轰饮,以博朝芬之欢。德雷那边一班客人也因时候不早,均向主人告别。德雷余兴未尽,亦然搬了过去,与朝芬赌酒猜枚。好得朝芬这里,客人也走了几位,单剩朝芬、德雷、祖梅、选仁等宾主六位聚在一处畅饮,宝玉方与众人说说笑笑,在旁不住的筛酒,献尽殷勤,极尽媚态,使朝芬等乐而忘返,不觉报时钟已敲两下。   朝芬饮酒过多,醺醺大醉,已是语言蹇涩,两眼朦胧,身子难以起立。德雷等众人虽已半酣,却还清醒,见朝芬醉得如此,便起身向他告辞。朝芬闭着眼睛,糊里糊涂的说道:“ 时尚早哩,我们再豁三个抢三罢。”说完,便呼呼的打起昏来。德雷等只得向宝玉说道:“ 大人已经睡熟,快扶着他到床上去罢!我们因时不早,急欲要回去了。” 宝玉挽留道:“夜深哉,各位大少笃勿嫌龌龊,阿要住勒里仔罢?横势间搭房间多呀。”德雷同那两个客人执意要走,宝玉也不再阻,只得说几声“ 对勿住”,送至楼梯跟首,由他三人乘轩而去,不提。   其时祖梅、选仁因是步行来的,故此答应住下。宝玉一面唤阿珠等搀扶朝芬上床,一面命娘姨在对房打扫床帐,好让祖梅、选仁安置。祖梅也有六七分醉意,觉得头疼脑胀,即拉着选仁去睡了。宝玉见他们都已安寝,自己也卸了妆,刚要上床,朝芬睡梦中忽打了几个恶心,晓得他要呕吐了,忙同阿珠将他扶起。果然呕了一阵,虽未沾污了被褥,但这股气味实是难闻。朝芬吐过之后,略略清醒,口中只喊要吃茶。阿珠倒了一杯,宝玉接在手中,把茶凑到他嘴边。朝芬一吸而尽,连说“爽快”。又吃了一杯,方复倒头睡着。宝玉亲手将被与他盖好,觉得自己忙了一天,也甚疲倦,便打发阿珠去睡了,即在朝芬脚后横下,避他的酒气薰蒸,拉一条锦被盖了,一合眼便睡着。   直困到日上纱窗,钟鸣九下。翻是朝芬先醒,宿酲已解,见宝玉睡在外床脚后,怕他受寒,即将宝玉唤醒,拉过来并头而睡。枕上喁喁私语,说起昨夜的光景,朝芬甚是抱歉。两人交颈,又略睡了一回;听得祖梅、选仁已经起身,也就披衣着履,双双下床。梳洗已毕,用过了一盏参汤,朝芬就横到榻上吃了几筒烟,过足了瘾,方请祖梅、选仁进房叙谈。祖梅道:“今晚我同选仁借陈家船上摆酒,我们吃过中饭,早些与宝玉下船,开出去看看景致。顽到三四点钟,然后回转码头停泊,等候德雷与一众客人来,岂不有趣吗?”朝芬道:“狠好狠好,谅宝玉也高兴的。”宝玉接嘴道:“叫奴去白相,阿有啥勿高兴格介?”   于是用过午膳,四人乘轿,带了阿珠,下落舟船。陈家老鸨领着四个粉头迎接进舱,献茶、装烟、送槟榔,分外殷勤。朝芬即吩咐开船,立刻解缆撑篙,橹声 乃,荡入波心。朝芬拉着宝玉立在船头,眺望水天风景,果然开拓心胸。看够多时,方令水手返棹。往还十余里,转瞬间仍返码头,已是三点多钟了。却巧德雷同着几个客人下船,一见朝芬,便问昨夜大醉情形。朝芬略述几句,彼此大笑。宝玉请众客进舱,坐谈片刻。德雷又高兴打牌,四人聚了一桌,弄到上灯过后方才停止。   今晚祖梅、选仁合做主人,便命安排酒席。计共宾主六位,浅斟低酌,别饶清兴。因有宝玉与珠娘、玉儿、媚卿、巧姐等各校书左右相陪,无须另行叫局。小红低唱,大白狂呼;推篷窗以顽月,坐绮席以飞花;依稀赤壁重游,仿佛青楼一梦。浔阳江上,无此风情;淮水河边,同其乐趣。斯时朝芬等六人一个个玉山颓倒,至醉方休。早已是邻舟人静,夜色将阑。德雷与二客先归,不须细表。单说朝芬同祖梅、选仁也各上岸,仍随着宝玉回去,与昨宵情景相同,怒不复赘。   自此之后,朝芬贪恋宝玉,常常住宿。挥金如土,尽着宝玉使用,又替他购办了许多木器。一连有半载光景,已在宝玉身上费去了一万有奇。且这数月之中,还有别的富商大贾、贵家公子,莫不慕名而来:有的报效他和酒,有的奉赠他东西,无非是金珠首饰,锦绣衣裳,投入他销金之窟。所以宝玉心满意足,欲壑已盈。但有一件事不能如意,未免有些缺憾,为因此间多少客人,并无一个可意人儿。虽如朝芬等辈与他双宿双飞,然究竟都是老官,只知自己称心,怎肯鞠躬尽瘁通宵达旦的鏖战?故尔宝玉终难合式。在初来的时节,一心只想发财;及至财也有了,又动了淫欲的念头,想着上海的一班相识,便起了思归之意。正是:   方当饱暧思淫日,怎顾收成结果时?   欲知宝玉回申情形,下回便见分晓。 九尾狐 第二十回 一帆风满载返春申 三马路重思兴旧业   上回说胡宝玉住在广东已将半载有余,虽蒙粤客垂青,争相报效,积了万余金银与许多珍珠宝物,然私囊已饱,欲念难消,忽想及在申一班相识,不觉动了思归之意。况近来这几天,伍大人与区老爷皆有事不来,差人前去打听,方知在善堂中议事,办理赈济一切,昨天一同动身,往别县察勘灾情去了。即祖梅、选仁也去帮办,大约要耽搁一两月,方得回省,把赈务办理清楚呢。宝玉得此信息,正是动身回申的机会。不然,他们待我甚厚,我不便一朝决绝,脱然而归。虽不能说我卷逃,势必议我寡情。如今趁他们不在这里,从速一走,即使将来会面,我亦有所借口了。至于别的客人,纵现下在我身上化过几百块钱、几件东西,更是平常,有什么恩?有什么义?今日他有钱来,我就认识他,叫他几声“大少”;如果没有钱来,我便与他陌路,这是堂子中的门谱,更不必放在心上。只须我拣定好日,要走就走,何用多所牵挂,恋恋着这班人呢?况住在此间甚是闷闷,把身子都缚住了。除去了珠江一带,别无可顽的所在,借此消闲,怎及得在上海的时节?日里可以坐马车、游园,夜间可以吃大菜、看戏。只要有钱,尽我受用。今此地件件没有,岂不要闷死吗?而且结识的富商,往来的贵客,大半是有钱的村牛,蛮针瞎灸,横冲直撞,怎解得温柔风味、缱绻云情?欲求一如郭绥之一样,竟然渺不可得。但照这般说来,难道绥之不是广东人吗?不知他在上海,阅历已深,洞中要窍,平日把花丛研究,不但言语也改变,抑且性质也转移,故与若辈不同,能得宝玉的欢心。惜乎出了天花,将极好的美少年变作极丑的大麻子,以致两下分离,割断了一段孽缘。   闲话少叙。此刻宝玉心里决计归旋,便与阿珠商议搬运之策。阿珠道:“倪故歇转去是呒啥,不过甩脱格种好生意,像煞可惜点罢哉。如果一定要回上海,我也弗好阻当,但有一说,倪格几化铜钿银子,若带现格去,路浪恐怕勿小心,露仔眼末那处?俗语叫‘财不露白’,格倒顶顶要紧,终要想点法子末好运转去 。” 宝玉道:“ 要末写张汇票,汇到仔上海罢。”阿珠道:“ 好是蛮好,终勿十二分稳当,而且拨别人容易晓得。倒勿如多打点金叶子,放勒箱子铺盖里,阿比汇稳当点介?” 宝玉道:“倒也勿差,准其 替奴去办末哉。不过日脚勿能长远格 。” 阿珠道:“格是自然,包 两三日就舒齐阿好?”宝玉又道:“倪格套红木家生比仔勒上海格更好,甩脱俚末可惜,带俚去末难拿,到底哪哼呢?” 阿珠道:“有啥难拿介?只要多叫几个脚夫,扛下仔船,船浪格茶房多拨俚点酒钱,叫俚放得好点,勿要碰伤坏仔。一到上海,用两部塌车,车到仔格搭,并勿万难。况且倪人手也多,谅来终看得完善格哉。 想阿对佬?”宝玉点点头,顺手取过历本一看,拣定十月廿五日动身。今天已是十九,相距仅有五日,不免有一番忙碌。两人计议妥当,诸事托阿珠办理。先将细软物件收拾收拾,装箱打包,自有娘姨等帮忙,不须宝玉费心。且宝玉嘱咐一班用人:凡有客人到来,一概不许提起,免得临时纠缠。这几日别无书说,惟预先买好了船票,定好了房舱。   等到动身那一天,把在此间所用的人多出些工钱,尽行打发开去。陈家船上也差人关照一声,然后雇了廿几个脚夫,将铺盖行李、箱笼物件,以及几房间的红木器具开了一篇细帐,约有一百余件,零星各物不在其内,一并扛抬下船,命相帮、娘姨等押着,因衣箱中夹藏金叶,更加要谨慎小心,到船后还须照帐检点,以防走失之虞。又唤了两乘小轿,宝玉与阿珠坐了,各带一只随身箱子,都是珍奇宝物,故放在轿上不令脚夫扛挑,以昭郑重。至于租住这所房屋,已于昨日退租,自有房东前来收管,不须交代。   且说宝玉仍带原来的几个用人,押行李者在前,宝玉阿珠的轿子在后远远跟随。约摸有一个时辰,已抵轮船码头。阿珠先行出轿,看那行李发了下去。照帐点过,方来搀扶宝玉,即命轿夫掮了箱子,一同下船,上了两只扶梯,始进房舱。宝玉取出几十块钱,打发脚夫、轿夫去讫,即问娘姨、相帮:“东西可曾点验,装入货舱?”娘姨等一齐回说:“硬家生尽行堆在货舱,其余贵重细软的,隔壁房舱内有好几件呢。” 宝玉听说,心才放下,便与阿珠闲谈。想起此番来粤,初不料如此风帆扯足,满载而归,不禁十分得意。且轮船开行之后,虽不免有些风浪,宝玉却经过一次,并不呕吐,甚是安稳。在舟中一无所事,惟看看海面的风景,谈谈在粤的情形。   过了一天,忽闻隔壁房舱中有人说话,也是广东口气,声音狠熟,即命阿珠前去窥探。认识是姓冯的客人,号叫惕勤,曾经在上海叫过宝玉的堂差。虽非殷实富翁,而挥霍颇豪,前在老旗昌开厅吃酒,叫了一百几十个局,弄得厅上的坐椅都不够了。他还兴致勃然,有意与妓家作难,犹是挥笺不已,妓家只得向他哀求,方才停止。只此一端,已想见他的豪阔了。今天阿珠见是惕勤,即忙入内招呼,叫了一声“冯大少”。惕勤正与朋友闲讲,耳中闻得有人叫唤,回头一看,原来是胡宝玉身旁的大姐阿珠,便笑逐颜开的问道:“你是阿珠吓,为何也在这里呢?莫非跟胡先生回上海吗?”阿珠道:“ 正是呀,倪勒广东住仔半年多点,为啥大少一埭才勿到倪格搭介?倪认道大少勿勒广东,格落 府浪住格场化,倪打听才打听歇,早晓得 大少勒里,倪随便哪哼,终归要寻着 格。” 惕勤笑道:“我回广东,在家中耽搁得一礼拜。虽知道你们在这里,我实在没有工夫上你们家里来,直忙到昨天上船,整整忙了七天,终日在外面干事。幸而你们不晓得,如果晓得来找我,也扑个空呢。” 阿珠道:“ 照大少实梗说法,格倒怪 勿得,阿壳张勒里船浪,倪搭 会碰着格,总算有缘。倪就困勒隔壁,阿高兴过来搭倪先生谈谈佬?” 惕勤道:“ 原来你们就在隔壁,怎么昨天未见你们呢?” 阿珠道:“ 倪格搭房门一径关勒浪,所以大少 看见。倪今朝听得大少格声音,格落倪先生差我来看格呀。” 惕勤道:“怪不道没有瞧见,原来有这个缘故。我此刻便跟你去,见你家先生可好?”阿珠道:“蛮好蛮好。倪到仔上海,还要 大少照应倪点,常常来来, 像前头实梗介。” 惕勤道:“ 晓得晓得。” 说着,又向那位朋友道:“华东兄,我去去就来的。”方起身跟着阿珠来到宝玉那边。阿珠先走进去,向着宝玉说道:“冯大少来哉。” 宝玉见是惕勤,即忙叫应让坐,先叙了一回寒暄,惕勤方问道:“你在广东半载有余,谅必得意。我听得别人讲起,说你名儿狠大,牌儿狠红,怎么忽然要回上海呢?”宝玉未肯实言,便随口答道:“ 奴勒格搭也不过实梗呀。奴皆为住仔半年把,水土末勿哪哼服,而且牵记上海格班客人,格落要紧煞转哉。勿知大少几时到格广东?为啥奴格寓里 一埭才勿来介?” 惕勤道:“ 我为了朋友的事,来此忙了一星期,没得空闲看你。如今把正事办完,那朋友又拉着我回申,偏巧碰着了你,岂不是天缘吗?” 旁边阿珠插嘴道:“ 格位朋友阿就是搭 一淘讲闲话格介?我看见仔俚,像煞面熟得野笃。”惕勤道:“正是他,我说起来,只怕你也有些晓得。他姓陈,号叫华东,也是我们广东人,最喜在堂子里顽。他的场面狠阔,一夜用去一二千金还不算什么呢!”阿珠道:“吓,就是俚,有介事格,我也听见歇格。俚勒戏馆里看戏,为仔叫一个局,搭一个湖州人斗气, 叫我叫,一歇歇辰光,转仔三百多局笃,也算得杀胜会格哉。” 惕勤道:“你既晓得,我去叫他来,给你们引见引见,可好吗?”宝玉道:“大少肯替倪招揽主顾,格是顶好哉 。”惕勤听说,遂即到隔壁房内,将陈华东拉了过来。华东本是嫖中老手,一见宝玉,便说了几句仰慕的话。宝玉也是惯家,并无羞涩态度,即放出那柔媚工夫,把华东十分笼络,并且兼顾惕勤,面面圆到。不但华东一见如故,甚为倾倒;即惕勤亦不关碍,故此三人话得投机,在房舱中你问我答,大有相见恨晚之概。直谈到夜深人静,惕勤、华东方回房安睡。   一连五天,不是你来,定是我往,路途中颇不寂寞。那天午后,轮船已抵上海码头,彼此整备上岸。惕勤问宝玉道:“如今到了上海,你还是仍住在原处呢?还是暂住客栈,另寻房屋?请你说明了,我好同华东兄来看你呢。”宝玉道:“奴原处格房子已经退仔租哉,只好暂住几日客栈再说。横势奴舒齐好仔,就叫阿珠到 公馆里请 末哉。” 惕勤点点头,即同华东上岸先走,不表。   且说宝玉见他们先行,也要上岸。所有无数的铺盖、行李、箱笼、木器等物,自有阿珠、娘姨、相帮等人收拾停当,一并发上岸去。唤了几部塌车,装得满满。宝玉吩咐暂到名利客栈安歇,坐了一部人力车,与阿珠等随后押着,一径向法界而来。不消片刻,早到名利栈门首。宝玉给资下车,先至里面,看定了大号官房间。然后茶房将行李搬进,一一照帐检点,除现在要用各物外,尽堆在客房之中。好得客房甚大,即命娘姨、相帮睡在里面,以便看守。阿珠陪伴宝玉在官房中住宿。当日部署一切,时已傍晚,不及出外游玩。到了明天,即叫了一辆轿式橡皮四轮车,带着阿珠,同坐到四马路一带探望同行中姊妹,聊叙阔别之情。有的留他吃点心,有的留他用午膳,盘桓至两三点钟,又往味莼园、愚园吃了一回茶,觉得心中畅快异常。游览到夕阳西下,皓月东升,方才尽兴归栈。当夜吩咐阿珠:明日早晨取自己的名片,向旧日一班熟客家里去知照一声:顺便找寻房屋,以便早日租定,可以择吉开张。但须在三马路中,离原处相近为妙。   阿珠噢噢答应。一到来朝,不待宝玉起身,要紧出外办事。拿着名片,一家一家去知照又算是拜望的,忙得饭都没有吃。再在三马路兜了一个圈子,看看原处有人住着,余外亦无上好房屋,只得归栈回覆。走到四马路,腹中甚是饥饿,就在四时春吃些点心,方始雇车回去,已是三下多钟了。   宝玉正在那里盼望,寂寞无聊,一见阿珠回来,即便问道:“三马路浪房子阿有介? 啥弄到故歇辰光转呢?奴本想要出去白相哉,又恐怕前脚后脚,格落痴格实梗等 呀。” 阿珠道:“ 格搭场化,空关格房子实头少。就算有一两注,才是希小格,加二旧勒龌龊, 说 勿中意,我亦看勿上眼。只得等到开春,各家调头格辰光,难末好想法得来。勿然,一时头浪, 点戏要三马路格搭,落里有实梗凑巧介?” 宝玉道:“ 差是勿差,奴挂牌勿挂牌,倒还勿要紧,不过等到开年,约摸有两三个月,一径住勒栈房里,究竟有几化勿便笃,格末那处嗄?” 阿珠道:“ 要末到别场化去看看,眼下且得将就将就,等到开年再搬罢。 想阿好呢勿好?” 宝玉踌躇了半晌,没有法子可想,只得点了一点头。   两人正当商议之际,忽闻茶房在门外唤道:“ 珠姐,楼下有一个娘姨,说要见这里奶奶,可要引他上来吗?” 阿珠道:“ 让我走下去看看,勿知落里搭格娘姨 。”说着,即跟了茶房下楼。见来的那个娘姨不是别人,就是从前在宝玉身边最得宠、最知心的大姐阿金。阿珠连忙叫应道:“我道是啥人,原来是阿金姐。 一向好格?倪先生一径勒浪牵记 呀!”阿金答道:“珠姐,我前头转去,是也叫呒说法呀。格落登勒乡下勉强住仔五个月,要紧煞上来格或。今朝先生阿曾出去格来介?” 阿珠道:“出动,勒浪楼浪,请 也去坐罢。” 于是阿珠在前引领,阿金在后跟随,一同上了楼梯。将近房门跟首,阿珠便高声喊道:“大先生, 时常牵记格阿金姐来哉呀!”宝玉正为租房一事坐在那里呆想,听得阿珠叫唤,说是旧日的阿金来了,心中甚喜,为因阿金比阿珠更加能干,可以与他商议此事,即便唤道:“阿金, 里向来坐 。!”   阿金答应,同阿珠跨进房门,却不叫“ 先生”,叫了一声“ 奶奶”。因宝玉嫁杨四时,他是赠嫁,所以叫声奶奶。宝玉命他坐下,先问道:“阿金, 转仔乡下,几时(读是)嫁格?嫁得阿称心介?” 阿金皱皱眉,摇摇头,答道:“ 去说俚!我自从十二三岁到仔上海,就吃仔格碗堂子饭。身浪着得好,嘴里吃得好。眼睛里看见格,才是格班大人、老爷、少爷笃。标致格、难看格,勿知几化,由得我拣。故歇回到乡下,勿由自家做主,嫁拨勒一个极粗蠢仔种田汉。格格难看末,十八个画师也画勿出,说出来才肉麻格。而且穷得呒淘成, 说荤腥呒不吃,连搭日日吃青菜、豆腐,油水才勿有一点点格,熬得我嘴里清水出格哉。我也勿怨别人,怨来怨去,怨倪爷娘勿好。从小末攀啥格亲?现在害得我真真苦 !” 讲到这里,止不住腮边落泪,把绢帕揩了一揩,又说道:“格落我登勒男家住仔五个月,就想仔一个主意,说仔几句鬼话,难末脱身到上海来格呀。”宝玉道:“实梗说起来, 到仔上海已经两个月外头哉。 故歇登勒啥人家介?哪哼晓得奴勒里间搭格呢?” 阿金道:“ 我告诉,我八月里一到上海,马上就到三马路寻 ,勿壳张扑仔一个空。我细细教一打听,晓得 到仔广东哉。难末我呒哪哼,只好耽搁勒亲眷格搭,也是开堂子格。我就登勒浪帮忙。直到昨日,听见有人讲起,说 转格哉,暂住勒里间搭,格落我寻得来格呀。”   宝玉道:“ 亲眷格搭阿有几个小姐?住勒啥场化?房子阿大格介?”阿金道:“俚笃住格场化就是 原底子隔壁呀,倒有六楼六底房子笃。七月里搬进去格,原本是两家合租,故歇一家为仔生意勿好,出码头到杭州去哉,单剩倪亲眷住勒海。只有一个小姐,名字叫胡秀林,生意虽则呒啥,究竟房子嫌大,开销也嫌大,格落等到下节,就要调头搬出去格。格注房子如果 奶奶住,倒真真出色呀。” 宝玉道:“ 好是最好也呒不,可惜要等两个月,奴哪哼等得及嗄?” 阿金道:“ 只要奶奶勿嫌合住,让我搭俚去说,包 月里就搬进去阿好?” 宝玉道:“ 能够实梗也呒啥。两家轧得和格,就一淘住下去。如果开年调头,俚笃要搬格,奴就一干子租仔。 搭俚说说明白,奴打算过一礼拜要进屋格。 办舒齐仔,奴总重重能格谢 末哉。”阿金道:“格套小事体,说啥格谢介?只要奶奶挑挑我,赏我吃碗饭,我已经快活煞哉!” 宝玉道:“ 肯帮奴,顶好顶好。不过进仔新屋,叫奴‘奶奶’,仍旧叫奴‘先生’,省得提起前头格事体,弄得难为情煞格。”阿金点头答应。见天光将晚,即辞了宝玉回去。宝玉托他办理,谅能成功,除去了一桩心事,专候他来回覆。当晚吃过了饭,便同阿珠到新开的咏霓戏园里看了一本戏,以消半年的积闷,不须细表。   到了次日午后,阿金即来回覆宝玉,说:“此事已经说妥,请 拣一个好日,搬进去末哉。” 宝玉听了,甚是喜悦;看了一看历本,择定十一月初十日进屋,交代阿金回去知照。阿金遵命,自去关会不提。   且说宝玉这几天无非看戏、游园、坐马车、吃大菜当作正事,把广东所得的钱财尽够他滥使滥用。匆匆过了五天,明日即是进屋之期,一面命娘姨、相帮收拾东西,一面吩咐阿珠邀请熟客,以张场面。   诸事预备停当,故到初四那天,宝玉一早起身,等候箱笼、木器等物尽行发了过去,方才坐轿进屋。好得人手甚多,不消半日,早把房中摆设整齐,其余也草草完备。至于各样的点缀,却非一时所能布置,我且慢表。   午餐之后,一班熟客陆续都到,如冯惕勤、陈华东、胡士诚等。一个个开筵摆酒,前来报效宝玉,故宝玉就此挂牌。   晚上宣卷,更为热闹,虽不及前次悬牌之盛,然各种情形大略相同,看过前集的,谅已深悉,无待在下再说了。正是:   自负香名仍雀起,忽生欲念效狼贪。   要知宝玉仍居三马路后,又有许多情节,请观下回剖解。 九尾狐 第二十一回  播香名喜见清河君  发奇想结交咸水妹   且说宝玉自粤回申,幸得阿金辅助,仍搬到三马路,与胡秀林家同居,艳帜重张,商标复挂,一时香名传播。早有那班豪商贵客依旧前来报效,以承宝玉之欢。宝玉送往迎来,门庭如市,不减前年气象。故自悬牌以来,足足忙了三四十天,稍觉清静了些,然每天一和一酒,终是有的。设非年关将近,宝玉那里有片刻空闲呢?所以同居的胡秀林见宝玉这样的场面,这等的生意,心中着实羡慕,料想宝玉必有出奇的手段、胜人的本领,方得到现在的地位。不然一样做一个妓女,漫说我是新出道的,远不能及,即使几个有名的,如李三三、李巧玲、陆昭容等辈,还要逊他一筹,可见宝玉是花中巨擘,色里班头。如今既在此间,我不可当面错过,必须前席请教,学学他的本事,将来可以步他后尘。譬如做了读书人,终想巴图上进的法子。况宝玉姓胡,我也姓胡,本是同宗,我何弗拜他做干娘?谅他必然应允。打定主意,便与鸨母一说,鸨母甚是欢喜,又赞成了几句。   秀林方从前楼走至后楼,将近宝玉卧房,听宝玉在那里讲话,并没有客人在内。秀林便把门帘一掀,走将进去,见宝玉梳妆未毕,叫了一声“大阿姊”,即在妆台旁侧坐下。宝玉先问道:“秀林妹,吾笃故歇几日生意阿好介?”秀林摇头道:“ 去说俚,格两日生意一点呒不,真真碧波生清,比仔前头愈加勿好哉。倪阿姆怪奴勿会应酬,勿会拍马屁,埋怨仔奴一场。奴要想学学末,亦呒人教( 读告) 奴。故歇看见大阿姊生意实梗好,格落倪阿姆叫奴来,跟 老人( 读娘) 家学点本事,终要 教教奴末好 。”宝玉听了一番言语,见他聪明伶俐,娇小玲珑,令人可爱,即便笑道:“奴末有啥格本事介?不过碰运气罢哉。” 秀林道:“奴叫 干娘,多谢 教教奴罢。”宝玉道:“格是勿敢当, 要折煞奴哉。”   二人正当说着,秀林的假母也走进房来,向着宝玉说道:“ 大先生,倪囡鱼是第一年做生意,一点才勿懂啥。起初亏(读区) 得阿金姐帮忙,拉扯拉扯,格落还好,有点客人格来。故歇是 去说俚。加二( 读议)年近岁底,连搭一注生意才呒不,哪哼敷衍下去嗄?所以我打算到年底要想收场哉,开年让(读酿) 倪囡鱼跟 大先生学习学习,懂点经络。大先生能够提拔得俚 出道,我总感激弗尽格。况且大先生姓胡,倪末也姓胡,本来是一家人,就叫声‘ 亲娘’ 也呒啥, 说啥格干娘哉。” 说着,又回头向秀林道:“ 秀林, 过来叫声干娘哩。” 秀林也不待宝玉答应,就在宝玉面前磕了一个头,恭恭敬敬叫了一声“干娘”。此时宝玉一来见他诚心,不好推辞;二来也爱秀林乖巧,将来继我有人,故即一口应承,把秀林双手搀起。秀林的假母见事已允洽,又道:“大先生肯教倪囡鱼,真真是倪囡鱼格造化。” 说到其间,忽又自己埋怨自己道:“ 我真老得糊涂哉!今朝倪囡鱼拜干娘,终要买一对全通蜡烛,铺仔红毡单,拜格四拜,难末成文 。勿然,像啥格样式介?” 嘴里说着,即便立起身来,要去差相帮备办东西。宝玉急忙止住道:“ 得格, 得格,现在就算数仔罢。且得到仔开年正月里向,如果倪要举动末,顺便邀一邀客人,请一请酒,索性拿格件事体张扬张扬,让别人晓得晓得,说奴收仔一个干囡鱼哉。等客人笃来贺奴,奴就好当面托俚笃照应照应。实梗一来,以后奴堂差忙末,也好叫俚去代代, 想阿通呢勿通?” 秀林的假母听了,连说“通极通极”,才出房下楼去了。   从此,秀林常在房中陪伴宝玉,与从师学习一般。宝玉无事之时,教方导些做妓的工夫、待客的秘诀,全在乎“ 媚” 之一字。最要紧的是一双眼睛。无论看一个人,瞧一件东西,均须飘眼微观,切勿睁眼呆视。况递语传情,销魂摄魄,都在那秋波一转,岂不是最要紧吗?至于一颦一笑,一言一动,样样能从“媚”字上着想,不露丝毫本相,则妓之能事毕矣。秀林听宝玉教诲,渐渐心领神会。有时宝玉房中有客,又跟着宝玉应酬,所以进境甚速,后来得列花榜之末,我且慢表。   仍说宝玉度过残年,又届新春,所有开果盘、开台酒等常例,堂子中大略仿佛,虽有一番热闹,并非书中紧要之事,无须细说。惟宝玉收秀林作干囡鱼尚未举动,所以拣了一个吉日,阿金、阿珠四处请客,但没有大红请帖罢了。客人等一得此信,一个个整备贺礼,等候那日相送,都是不约而同来讨宝玉欢喜。然相距请酒之期尚有三天,暂且搁起。   单表众客之中,如冯惕勤、陈华东、胡士诚等一班旧好新知,约有三十余人,均在请酒之列,不必一一细叙。惟内中有一位是胡士诚的亲戚,此人姓张名瑛,表字仲玉,常州府无锡县人。本是世家子弟,年方二九,尚未联姻,生得面如傅粉,唇若涂脂,有潘安之貌、杜牧之才、陶朱之富,胸期磊落,态度风流,人皆称之曰“清河佳公子”。去年春间,买棹来申,藉闻宝玉之名喧传沪上,意欲与士诚寻访香巢。不料宝玉已往广东,败兴而返,心中甚是怏怏,住了两月即便归家。后来宝玉回了上海,士诚向宝玉一说,说起此事,赞得张公子的品貌才学,以及家中的豪富,真是世上无双,人间第一。可惜未曾会面,莫订同心,不然,彼此相见,岂非是一对玉人吗?听得宝玉心花怒放,意蕊齐舒,馋涎欲滴,邪火如焚。虽起初有些不信,恐他言过其实,然士诚素不打谎话,断不来开我心的。如此一想,翻懊悔自己赴粤,错误良缘。因谆谆然问士诚道:“ 说格张公子,比以前格郭绥之哪哼?”士诚摇头道:“绥之要比这位张公子,真真俗语打话一团和气登坑,怎能比得上呢?” 宝玉听了,愈觉心痒难搔,又问道:“骗奴介!如果真格末, 阿晓得俚几时再到上海嗄?”士诚道:“我为什么要骗你呢?他到上海的日期虽没有预先定下,但我听见他说过,来年二月初要到亲戚家祝寿,故我料他这时候一定要上来的。”宝玉道:“俚 上来仔末,要费 格心,关照声( 读生) 奴格哩。”士诚道:“晓得晓得,我先要同他来见你,岂但关照一声呢?” 以上这一番言语,还是去年十一月内说的,宝玉牢记在心,时刻不忘,盼望甚切,有相见恨晚之意。   也是前生一段孽缘,该有这一层魔障。果然过了残腊,在正月初十边,张仲玉雇舟来沪。先往别的亲戚处住了两天,又至胡士诚家拜望。士诚提起宝玉说:“去冬已经回申,愚兄见他几次,谈及老弟,他也仰慕得狠,托愚兄转致老弟。老弟如没有正事,可同愚兄去走走吗?” 仲玉道:“我也甚渴想他,只是明天没有工夫,我们准定后天去罢。” 士诚道:“也好也好,但后天切勿爽约,我在舍下等你呢。” 仲玉道:“这个自然,不须我兄嘱咐的。” 说罢,又想着一件事,要往朋友家去,遂辞了士诚去了。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