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狐 - 第 7 页/共 30 页
宝玉游玩了一番,渐渐有些疲倦,遂同阿金登楼远眺,遍览全园丽景。在靠窗泡了一碗茶,坐不到半刻工夫,见楼下游人如织,美女如云,来了一班北里姊妹,如李巧玲、李三三、陆昭容等十余位校书,一个个花枝招展,争上楼来。宝玉连忙起身招呼。众校书见是宝玉,都走过来叙谈,围在一处品茗,惹得那班浮头少年,馋涎欲滴,在旁品头评足,高声道好。有的认识宝玉,有的认识各校书,据当时人的月旦,均推宝玉为第一,因宝玉周身打扮胜于别人,越显得十分美丽。若单讲姿色,则巧玲、三三、昭容三人也不弱于宝玉。倘把服饰比较起来,惟三三稍逊一筹,其余则远不如宝玉了。
话休烦琐。且说宝玉与各姊妹谈了一回,重又结队成群,联袂下楼,穿曲径,步回廊,游玩多时。已是夕阳西下,林鸟归巢,宝玉等各姊妹咸各兴尽而返,携手出园。自有马夫等招接,分别上车。一时车辚辚,马萧萧,尘沙荡漾,蹄铁奔驰,首尾相连,向东疾走,如在山阴道上,令观者接应不暇。转瞬之间,到了大马路上。两旁水门汀边,立着无数的看客,个个指手画脚,向那宝玉这部车齐声喝彩。宝玉在车中扬扬得意,与阿金说说笑笑,卖弄风骚;又命马夫在大马路、四马路、黄浦滩几处连兜了四五个圈子,天已傍晚,路上电灯齐明,方始归家。宝玉又吩咐阿金道:“ 去对马夫说,念几里听说要跑马哉,到仔格日叫俚早点来。马车末还要好点,号衣末还要新鲜点。三日天格铜钿,奴是勿算格,只要比别人家好。 搭奴交代声( 读生) 俚,省得过一日再去叫哉。” 阿金噢噢答应,自去交代马夫,不须细说。
等到廿二那天,正是西商春郊赛马之期。宝玉清早起身,梳洗打扮,又换了一副行头。候至午后,马车已歇在门前,仍同阿金上车,因时光尚早,先在热闹的所在兜了几趟,延挨到三点钟,方从大马路直至泥城桥畔,将车停下。此时人山人海,跑马场栏杆外面搭着许多看台,看台之外围着几排马车,拥挤异常。都向那跑马厅 望,但见红旗高悬,有十几个西人,穿着五色的衣服,骑在马上。马前立着一个西人,手中拿着一面方旗,正在将赛之际。阿金问宝玉道:“格个捏旗格外国人,立勒马前头作啥介?”宝玉道:“格面旗是俚笃格号令呀。”话未说完,突见拿旗的西人将旗往上一挥,十余个西人的马一排向前冲去,犹如逐电追风,黄沙眯目,绿草翻蹄,争先恐后。兜了一个大圈子,虽有十里多路,却不到半刻工夫,早分胜负,看得宝玉兴高采烈。略停片晌,又见赛马临场,跑过了二三次。忽闻东边铃声嘹亮,宝玉回转头来一看,却是一部新式橡皮四轮钢丝马车,车上扎着许多红红绿绿的彩;那根马鞭上也挂着两个彩球,随风飘宕;并且马头上缚了一朵花,马背上披着五色的绸,甚是灿烂夺目。当前坐着两个马夫,一色是蓝摹本湖色镶边的号衣,束一条绣花腰带,颜色分外鲜明。宝玉不见犹可,见了这个样儿,益觉自惭形秽,恨不得跳到那部车上,让自己出出风头。故把阿金一拉,说道:“ 来看看格部车子,勿知是啥人家格 ?” 阿金听说,连忙回首一望,答道:“格部车子倒实在标致勒里,可惜车里坐格人迎面还看勿出 。” 正当说着,那车已如飞而至。阿金眼快,早已看得清楚,即将宝玉的手一扯,说道:“ 阿晓得啥人?原来是郭大少呀!”宝玉听得心上人已来,急忙定睛细看,果然是绥之同着哥哥义臣并排坐在车上。一喜一恨:喜的是绥之已回上海;恨的是不到我家,未知何故?等到那车临近,相距不及两箭之地,宝玉即命阿金叫唤。阿金立起身子,连叫了几声“郭大少!”
绥之刚同哥哥讲话,并不留神;况此地车马纷纭,人声嘈杂,非但未见宝玉的车儿,且未闻阿金叫唤之声。及至车子停下,方向四处观看。听得有人叫唤,声音狠熟,即便疑神注目,仔细向那边一瞧,见是阿金立在车上举手招呼,晓得宝玉也在此间。因宝玉身子坐着,却被阿金遮住,所以没有瞧见。高声问阿金道:“ 你家先生可在这里吗?” 阿金听他一问,也不回答,把身子一闪,让宝玉与他交谈。宝玉便娇声唤道:“ 郭大少,几时到间搭格介?为啥倪格搭一埭才勿来?阿是忘记脱仔奴哉?” 绥之把手摇摇,因在此众人瞩目之地,不好细诉情由,况且声音热闹,说话有些听不清楚,故又把手招了一招,是叫宝玉过去的意思。宝玉本想坐绥之这部车,借此招摇过市,显显自己的豪华;今见绥之一招,欣然同阿金下车,在人丛中挤到那边。绥之伸手来搀,宝玉趁势一搭,上了车沿。阿金也随后跨上,即在对面坐下。宝玉又叫应了义臣,方将别后话儿动问绥之。绥之因哥哥在此,未便说那肉麻的话,略述了几句别后事情,并云:“昨天方到这里,故未到你家来,少停与你同行可好?” 义臣接口道:“我晚上还有要事,约一个朋友在那里,不便与你们同行,倒不如你们坐着这部车,我坐着宝玉的车,先是回去的好。” 宝玉道:“阿好实梗介,真真香伙赶出仔和尚哉!” 义臣道:“不要紧,不要紧,我因有正事,并非同你客气呢。”说毕,命阿金关照了宝玉车上的马夫,方下了自己的车,跳到那部车上。其时夕阳坠地,人影散乱,见西商赛马将毕,看台上的人以及看客的马车渐渐散去,义臣先自回转土栈,不表。
单说宝玉、绥之两人无心再看赛马,亦然锦辔言旋,答转马头望东飞驶。一鞭残照,掩映着五色彩绸,在大马路、四马路一带招摇过市。一路看的人,无不称赞道好,实因马车上扎彩是由绥之创始,从前是没有的,故觉得耳目一新。后来人人仿效,便属司空见惯,平淡无奇了。今日宝玉非常得意,游览到上灯过后,绥之同他至番菜馆,用了夜膳,方才兴尽而归。宝玉即留绥之住宿。共效于飞。正是:
五夜绸缪重话旧,一年禁锢忽更颜。
不知绥之怎样患病,改变容颜,且听下回细述。
九尾狐
第十六回 患天花郭绥之变相 看夜戏十三旦登场
却说宝玉今天观看赛马,无意之中遇见绥之,如获至宝。又换坐了扎彩的香车,十分得意,遂同绥之归家,以叙阔别之情。方才坐在车中,未便细细动问;此刻到了家内,先命阿金整备了半夜餐,然后促膝谈心,细问绥之道:“ 郭大少, 旧年转去仔,唔笃令堂太太格毛病,谅必就好格。”绥之道:“我回去的时候,病势果然沉重。后来我到各庙烧香,许了一个大愿,吃了几十帖仙方,方始病退身安。调理到十二月内,渐能起床行走。所以我一时不能回申呢。” 宝玉道:“ 实梗看起来,唔笃老太太格身休,真真靠活菩萨保佑格。” 绥之道:“ 怎么不是?起先请了许多有名郎中,吃了十几剂药,那知越吃越重,好像浇在石上一般。及至许愿之后,就一天好似一天,你想奇也不奇?” 宝玉道:“奴忘记脱问 ,到底是啥格病介?”绥之道:“ 其实是痰火症。医生当他受了风寒,都用那表散辛热之药,以致把病弄大了,足足睡了三个多月呢!” 宝玉道:“ 既然到十二月里就好, 为啥正月里勿回上海介?” 绥之道:“ 我实在不能脱身。到了正月里,又往各处去还愿烧香,拜佛谢神,直忙过了正月,方才略略安闲呢。” 宝玉道:“ 照 说法, 转仔广东, 有工夫去白相格哉。”绥之道:“前月却顽过两次,因我有两个至交朋友。一个叫詹祖梅,一个叫尹选仁,请我到花船上饮酒,未便推却,只得从兴前往。其实我心中记挂着你,虽勉强叫了几个局。若要比起你来,真有天渊之隔,看了反为扫兴。故在席间把你提起,说与他们听了,带累詹、尹二位十分羡慕,恨不生了两翅,飞到上海来,与你会会。你想他们痴也不痴吗?” 宝玉笑道:“ 格套闲话像煞有介事,奴要相信 格呀? 登勒奴面前讨好奴两声(读生),到仔背后头,只怕老早忘记格哉。勿然末,昨日到仔上海,就该应来关照奴 。”说着,把嘴批了一批。绥之也笑道:“虽是我不好,你也该原谅的。我昨天午后来申,至晚上方到栈内,晓得今日赛马,马车是我哥哥定的,扎彩也是他的主意,所以我不来邀你。你若不信,我就罚个咒你听听好不好?”
宝玉道:“奴罚啥牙痛咒。有介事也罢,呒介事也罢。 看辰光已经一两点钟,阿要吃仔半夜餐勒困罢?”阿金接嘴道:“点心搭仔稀饭,我去搬进来哉 。早点吃过仔末,让( 读酿) 倪好早点困,唔笃明( 读门)朝还要去看跑马格来。” 宝玉点点头,绥之却嘻嘻的笑道:“ 你们为什么这般心急?要晓得,我们困了上去,还有许多事情;不到天明,终究睡不安稳的。”宝玉不等他说完,重重的打了一下,说道:“ 张狗嘴里,终呒不象牙突出来格。困末, 去坐到天亮,勿关得奴事。奴勿来陪格 。”阿金也道:“ 郭大少格面皮啥落能格厚佬?那怕城砖笃上去,只算拜年帖子格哉,说得出格种闲话,阿有点难为情格嗄?” 绥之不睬阿金,单向宝玉说道:“你不要生气,是我说差的。少停到了床上,再与你陪罪如何?”宝玉听了,又对他眨一个白眼,答道:“ 说闲话,终欢喜搭小铜钱。奴总有一日变仔面孔寻着 ,难末 下埭( 读大) 勿敢得来。”绥之道:“你会变脸,难道我不会变脸吗?只怕我变了脸,你就不敢寻着我了。”哪知这几句话本是无心说出,竟成了后日的谶语,可见得嘴是毒的。两人取笑了一回,阿金已将莲心汤、燕窝粥搬了进来。宝玉同绥之吃毕,各自宽衣解带,同上牙床,不必细表。
到了明日午后,宝玉、绥之带了阿金,仍坐了那部扎彩的马车,去看跑马,一连两天。第三日上,又看西人跳浜。故绥之夜夜住在宝玉家里,宝玉待得他格外亲热,日则同行,夜则同睡,形影相随,不离寸步。因此绥之十分迷恋,住过了一月有余,非但家中没有回去,而且栈内也并未到过。即使偶然想着与宝玉作别,却被宝玉拦阻,坚不肯放,绥之也只得罢了。其时端节将届,土栈中帐目甚忙。义臣来寻他几次,宝玉都代他回答,或推有病,或说出去,不令他二人见面。义臣明知绥之在此,却未便进房搜索,无法奈何,到后来也不去看他了。
宝玉这副手段仿佛把绥之禁锢,以填夜来的欲壑;即有时出外坐马车看戏,皆是亲身陪伴,不许绥之脱身。惟每夜出局,却教阿金看守,自己带别人出去,以致绥之如鸟入樊笼,鱼投罗网。虽不费一钱,夜夜与美人伴宿,大是便宜,然起初自恃少年,不难鞠躬尽瘁,视为乐事,及至半载之后,旦旦而伐,精神渐渐的亏耗,身子渐渐的羸瘦,只得吃几筒洋烟,借些本钱应用,还恐不足赴敌,又吃那壮阳酒、九丑丸霸烈之药。你想绥之这个人,生病不要生病吗?自三月下旬起,直至来年二月过后,足足有一年光景,绥之的身体本已虚弱,又沾染了时气,不觉发寒发热,生起病来了。吃过了两服发散汤头,寒热仍然不退,翻又加重了些。宝玉慌了,与阿金商议请医。阿金道:“郭大少格病末蛮重,像煞着仔邪实梗,终要请个把有名气格郎中末好。” 宝玉道:“请啥人好介?奴一时想勿出 。”阿金道:“ 啥忘记哉? 前头请过陈曲江,倒蛮好格,阿要请俚来看看佬?”宝玉道:“呒啥 , 搭奴去请罢,奴等 挂号转来仔,想到虹庙里去烧香,搭俚许一个愿。作兴俚碰着外邪,也未可知格。” 阿金唯唯答应,拿了挂号钱匆匆去了。
此时宝玉待绥之尚算有些微情义,故走到绥之床前,看了一看,见他身子朝里,口中喃喃的谵语。宝玉暗暗心惊,等到阿金回来,即忙坐着自己包车,到虹庙里去烧香,通诚褥告了一番,又顺便动了一个课筒,方才回去。告诉阿金,据课中所断,说有几个女鬼缠扰,须用羹饭五碗、银锭五千、衣包五个、雨伞五把送东北方,再叫天喜四十九声,每声用甲马一张。过了本月廿二日,自然病势减轻。因今年有白虎病符两凶星坐命,还宜禳星礼斗,向各庙烧香保福,方保后来无事。医生须请西南方,必定见效。宝玉述了一遍,阿金道:“今朝倪请格陈曲江,刚正是西南方,终算巧格。”宝玉道:“巧是巧格,但原俚就好末呒啥,勿然末,哪哼嗄?” 阿金道:“闲话少说,有啥来再商量末哉。 且拿洋钿交拨我,格套送客人格物(读末)事,停歇叫相帮笃去买好仔,格倒要紧格。”宝玉应允,即在身边取出一张钞票,交与阿金道:“ 去办端整仔,一总来交帐末哉。”阿金领命,自去下楼交代,不表。
且说宝玉在房中,无情无绪,闷坐到四下多钟,先听得下面人声嘈杂,知是医生来了,后见阿金进房来说道:“郎中来格哉,阿要就请俚上楼罢, 去陪陪俚,告诉俚点病源末好 ?”宝玉道:“奴是难为情煞格,代奴陪仔俚罢。横势 也晓得病源,俚也看得出格。事后奴重重谢 末哉。”阿金道:“格末 走开仔,我去请俚上来哉。”说罢,把笔砚端整在中间台上,方回身下楼而去,引领那位郎中上楼。
这郎中姓陈号曲江,本籍是无锡人。初到上海的时节极其穷苦,幸得有位族叔在城内开设堂子,名叫陈大麻子,生意甚好,就投奔到那里,管理皮肉帐。混过了一年,因自己懂些医道,在同行中与人治病。果然运气来了,一个个药到病除,他遂丢去了皮肉帐,在城外悬壶行道。不上四五年,其门如市,妇孺皆知其名。医业之中,上海要推他独步了。这段情由并非在下编书捏造,问几个老前辈,或者还有些知道,但非书中的要紧人,我就算一言表过。
当时宝玉请了他来,装出大模大样,跟了阿金上楼。先在中间坐定,问道:“是谁生病?可有寒热的吗?” 阿金信口答道:“ 是倪先生格亲眷,住勒间搭。发仔几个寒热,嘴里说胡话,人才弗认得,格落请 先生来看看呀。”曲江道:“ 你快些领我去看,我今天实在忙得狠。看过了这里,还有二三十家等着呢。”阿金听了,即忙引曲江进了卧房,在床前摆了一只方凳,请曲江坐下;又点了一枝蜡烛,放在桌上,方把帐子上起。却巧绥之身子朝外,就轻轻将棉被揭开,拉出他一只手来,搁在几本书上,然后把自己身子让出,请那先生诊脉。曲江见绥之面色绯红,昏昏似睡,晓得病势沉重,仿佛是春温症候。及至按过了两手的脉,移了蜡台,细细一照,却见皮肤之内,隐约有无数的红点,比着绿豆还大,便回头向阿金道:“他的病并不是伤寒症。据我看来,一定是出天花。虽已现出红点,却未透发出来,所以不省人事。幸而看得尚早,不致内陷,或者有救。但有一说,大人比不得小儿。小儿是纯阳之体,本力甚足,容易透发,只须上浆饱满,便能太平无事。虽比种的凶险,其实道理是一样的。现在他是大人,非惟皮肤已紧,腠理难开,而且肾经亏耗,下元虚损,只怕痘根倒塌,不能上浆,那就无法可施了。” 阿金道:“实梗说法,是万难好格哉?”曲江道:“但看这几帖药,得能将花托出,自然无妨了。”说罢,起身回到中间。阿金也跟了出来,看先生开好了药方,送过医金。曲江要紧到别家看病,匆匆下楼上轿去了,不提。
且说阿金拿了药方,回进房中,交与宝玉观看。宝玉本在后房,早听得郎中的说话,心中甚是着急,故把药方一看,便向阿金说道:“难末哪哼嗄?俚 出天花,一来末容易过人,二来末勿知阿发得出。倒弄得奴呒不仔主意,湿手捏仔干面勒里哉。 替奴想想看 。” 阿金道:“ 呒啥别样想法。倪今朝请俚吃仔格帖药,做长做短,终算 格情义。到仔明朝,管俚好点勿好点,请俚笃阿哥来送仔俚转去,就完结哉,勿犯着费仔铜钱,再担啥格干系 。不过俚笃阿哥到仔间搭, 要说两声鬼话格 。”宝玉一听,倒也不差,准其这样办法,落得把湿布衫脱去,由他是死是活了。当夜,却照课筒所断,叫喜送客人,忙了一回,又将药煎与他吃。
果然到了明晨,绥之面上的天花尽行发出,斑斑点点,竟无一毫空缝,身上可想而知,但没有上浆罢了。宝玉略看一看,见绥之三分像人,七分像鬼,非惟令人害怕,而且有一阵气味,直从帐中透出。宝玉急忙避开,走到外面,唤阿金去请义臣。阿金问道:“格爿土栈叫啥格店号,我倒忘记脱哉。”宝玉道:“店号叫‘郭新兴’。 快早点去请罢。” 阿金噢噢答应,不便叫相帮前往,亲自到彼相请。却巧义臣在店堂中算帐,阿金叫应之后,即便细诉情由,请他前去。义臣把帐放好,约略问了几句,遂随着阿金同行,不消片刻,早到宝玉家里。
阿金引导上楼,喊应了宝玉。宝玉出来,招接义臣进房。义臣走到绥之床前,仔细一看,见他脸上都是红点,粒粒饱绽,确是天花,也不去惊动他,只把自己鼻子掩着,恐沾染了这个气味,将身退到夹厢里坐下,方才问宝玉道:“他在此间想必长久了,他的病是何日起的?医生可曾看过吗?”宝玉此时只得捏造几句鬼话,答道:“ 俚来得弗到一礼拜来,格日(读热)子到仔间搭,吃仔十几杯酒。起头倒呒啥,后来有点头疼脑胀,看俚坐勿住哉,俚 还想转去。奴一想勿好,路浪 吹( 读痴) 仔风,格落留俚住格。洛里晓得,当夜就发寒热,人倒还清爽。直到昨日朝浪,忽然糊涂哉,嘴里说胡话,害奴吓煞快,马上去请陈曲江来看,说是出天花,所以拨信拨 大少。勿知阿碍格 ?” 说着,把眼睛揩了一揩,十分做作。因恐义臣见怪,故又将那张药方递与义臣观看。旁边阿金也说道:“昨日夜头,倪先生困才 岂,一干子陪仔一夜。到仔今朝,难末喊倪起来,急得呒淘成,差倪到 栈里请 大少来,皆为想勿出主意落呀。” 义臣听说,明知他们要脱干系,不如我做了人情罢。便向宝玉说道:“承你的情,看待甚好,但据我意见,还是他回去的稳当。好是不必说,设或三长两短,在家中也体面些,否则要被人议论的。你道对吗?”
宝玉听了,如得了皇恩大赦,出脱这个私盐包,即趁势答道:“大少格闲话是蛮对,不过奴实在对勿住俚 。还有一说,晏歇点哪哼送转去介?”义臣道:“不妨,只要用一乘轿子,把他坐着,用汗巾拦住,盖着一条棉被,下了轿帘,没有风吹进去,有什么要紧呢?” 宝玉听他调度,唤相帮预备停当,然后走至床前,低声向绥之叫唤。绥之虽不能答应,心里却比前清醒,略把头点了一点。其时义臣也走过来,见他这个样子,便道:“他此刻似乎略醒,我意欲送他回去了。你去多唤几个人来,把他搀扶下楼上轿,从速为妙。”宝玉巴不得他早去,即命阿金去唤人。登时上来了四五个鳖腿,七手八脚,把绥之搀扶起床,蒙头盖了一条大被,撮撮弄弄,一径下楼。义臣跟随在后,宝玉与阿金相送,看绥之坐进了轿,照着方才所说,盖好棉被,拦好汗巾,下好轿帘,轿夫上肩出门,义臣押着同行。宝玉送至门前,也就进去,暂且按下不提。
单说义臣送绥之到家后,无非延医服药,真真九死一生,直到一礼拜,方始花也出齐了,浆也上足了,人也清醒了。又过了半月,痘已回得干净,但觉脸上奇痒,偶不经心,用手搔了一搔,把花疤尽行搔去。起初并不在意,隔了几天,见义臣对他大笑,不觉疑心起来,取镜照了一照,那知不照犹可,及至照了这副容颜,自己也吓了一跳,分明是个丑鬼:将一个极翩翩的美少年,变成了一个奇丑的大麻子!心中懊恼欲死,仿佛重投母胎,换了一个人身,从此自惭形秽,心灰意懒,虽病体全愈,也不再往宝玉那边了。盖绥之本是精明强干的人,晓得宝玉待我恩爱,不过贪我年轻貌美。如今变得这副嘴脸,还要到他家里,岂不被他厌恶吗?所以执定不去,一心一意同义臣经营商业,翻成了克家的令子,保全了自己的性命。在浅见者只说他爱嫖的下场。据我而论,绥之这场病,我要与他庆贺。大约他祖宗积德,自己有命,故得上天保佑,命痘神前来搭救,跳出这迷魂大阵。不然,被宝玉禁锢,夜夜敲精吸髓,做了他的食料,只怕再过一年半载,就要了绥之的命了。如此一想,今番出天花变相,岂非是救命王菩萨,该与他庆贺吗?此回是绥之结局,后书不提。
仍要说那宝玉,自见绥之去后,把胸前这块石头掇掉,交代阿金买些绛香、芸香,满房薰了一薰,解解这股秽气,免得沾染他人,当日无话。
又到明朝,宝玉因前几天纳闷,兼又晚间独宿,好生难过,要想坐一部马车到愚园去闲散闲散。来了一班熟客人,碰了一天和,至晚方散,只得带了阿金到丹桂园去看戏。其时戏刚开场,先把那戏单一看,顶倒第二出是《遗翠花》,上头刻着内廷超等名角十三旦,不知怎样一个好戏子。心中正在胡思乱想,忽闻阿金问道:“ 今朝阿有啥格好脚色勒海介?” 宝玉道:“有是有一个格,叫啥格‘十三旦’,谅必来得几日来,勿知好呢勿好?奴搭 从 见过歇格。” 阿金道:“ 是老生呢?小旦介?” 宝玉道:“俚叫也叫‘十三旦’,自然是旦哉 , 啥能格笨佬?” 阿金道:“ 划一划一,我真真昏勒里哉。” 两人正当讲话,已做过了两出,无甚好看。宝玉翻向对面包厢,以及楼下正厅瞧望,无一处不挤得满满,比往常愈觉热闹。今日同行中姊妹来得却也不少,大约都要看十三旦的戏,可见十三旦这个角色决不是寻常泛泛的。宝玉一面想念,一面再看台上这出戏,又换过了一出,较先前做工好些。但丹桂里的几个旧角色,宝玉都看得熟识了,故专心致志等候那十三旦出场。
好容易看完了两出,方做到那出《遗翠花》。宝玉凝神注目,听得小锣轻敲,便见电灯一闪,门帘微启。台下看的人喝了一声彩,走出那个娇娇滴滴、袅袅婷婷的十三旦。扮着丫头模样,穿一件湖色绣花小袖袄,外罩大红金绣马甲,束着一条绣花茶绿汗巾,桃红绣花裤儿,周身又嵌着水钻小镜子,在那电灯之下,越显得光华夺目,百媚千娇。宝玉见了,犹如《西厢记》所云“眼花撩乱口难言,魂灵儿飞至半天” 了。又听十三旦唱的是梆子调,清音激越,高遏行云,不同凡响,更令宝玉如醉如痴,十分羡慕,真不愧为超等名角。前人有一首诗,深赞十三旦的美貌,其诗曰:
天然绰约美丰姿,能使狂蜂浪蝶痴。
貌似莲花花解语,迷离那得辨雄雌?
又赞其唱工之佳,也有七绝一章,诗曰:
珠喉一串胜莺啼,月殿曾闻曲咏霓。
台上几声如裂帛,令人哀感使人迷。
可见十三旦色艺双佳,无怪宝玉动心。正是:
孽债重重还不尽,情思脉脉总难抛。
不知宝玉与十三旦可能成其美事,且看下回接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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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十三旦应聘返京师 胡宝玉束装游广省
且说宝玉今夜看戏,不过因绥之去后,寂寞无聊,借此为解闷消闲之计,岂料无意之中,见了这十三旦,重又惹动情魔。也是他命中注定,该有这一段孽缘。况十三旦的姿容,天然妩媚,比前姘识之黄月山、杨月楼尤胜数倍。究竟武角粗豪,花旦细软,毋怪宝玉一见倾心,对着台上,只是呆呆的出神。旁边阿金见此形景,晓得宝玉赏识,便有意问道:“这格出戏里格丫头,阿就是十三旦介?”宝玉一心贯注在台上,并未听见,及至阿金又问了一遍,方始回转脸来,说道:“ 问奴啥格闲话呷?” 阿金道:“我问 格阿是十三旦嗄?”宝玉道:“正是正是。 看格个脚色,阿好呢勿好?”阿金凑趣道:“ 实在真真好,我生仔眼乌珠,头一转看见格种标致面孔,比仔真格女才好。有句俗语说煞勿差,叫‘ 天下只有美男子,呒不美妇人’。倪今朝来看戏,也算修勒浪格眼福。但勿知晏歇俚下仔台,卸仔妆,面孔阿要走板 ?” 宝玉道:“ 格眼力倒弗推板,不过一句 问得戆哉。俚 是男呀,停歇卸脱仔妆,凭 标致,总归有点两样格 。”阿金道:“巴俚下仔台走出来,让倪看看,难末我好放心得来。”宝玉笑道:“关 啥佬?放心勒勿放心介? 格说话,拨别人听见仔,要笑煞格。”阿金听他假撇清,又道:“我关事,我就 看见仔。下埭到间搭,我勿跟 来阿好?”宝玉听了这几句话,知他已明我意,我也何妨直说,与他商量个计较呢?况从前我同月山、月楼来往,都仗他从中牵线,真是我的心腹之人。今他自己讨差,我落得趁势推船去托他。想定念头,便道:“奴搭 说说末, 亦要甩纱帽哉。 肯替奴出力,奴总晓得勒里。有格闲话,停歇去仔搭 说罢。”阿金点头会意,也不再问。
其时十三旦戏将做完,也见宝玉花容。虽知是妓女模样,却不晓得宝玉芳名,徒自暗暗爱慕罢了。及至《 遗翠花》 演毕,又向着宝玉这个包厢望了一望,方才进去。可见孽缘是命中注定:宝玉看得中十三旦,十三旦也看得中宝玉;虽素未识面,自能生出情来,岂不是前世夙债吗?不然,看戏的妇女不知多少,怎么十三旦不爱他人,独赏识宝玉一个呢?
闲话少叙。再说宝玉见十三旦进场,又换了一出武戏,便欲与阿金回去。阿金道:“倪阿再等一等勒走?作兴俚卸妆下台来末,倪也好看看清爽 。”宝玉道:“勿必哉,再等歇要轧格。今朝末出是武戏,锣鼓末闹煞,勿见得出来格。倪还是趁早走罢。” 阿金答应,便搀着宝玉出了包厢,缓步下楼。此刻毫不拥挤,一径到门外上车。
回至家中不过十一点钟,弄些点心吃了,然后宝玉将心事实说,与阿金商议。阿金道:“心急,让我去打听着仔俚格住处,难末拿 一张名片,我去请俚。好得 格名气大,俚终有点晓得格。据我看上去,呒不勿来格道理。如果真真勿来,倪再想法子末哉。” 宝玉道:“ 俚 住格场化, 哪哼打听得着介?” 阿金道:“ 放心,包 有打听处格。 请困罢,辰光已经弗早,我也眼睛要做窠,枕头勒浪寄信哉。” 说着,打了一个呵欠。宝玉道:“ 先去困罢,明朝末起来仔, 尽管出去末哉,奴好叫别人伏侍格。”阿金唯唯,自回房去睡了。宝玉也解衣上床,一人孤孤凄凄,那里睡得安稳?翻来覆去,直等到曙色透窗,娘姨等进房揩台、扫地,方才朦朦胧胧的睡熟,领略黑甜乡滋味。
忽见阿金同着十三旦走到床前,正欲启口动问,十三旦已爬上床来,钻入被窝,与他并头而睡。宝玉虽心中欢喜,却因初次相会,颇有些不好意思。刚在忸怩之际,突闻房外一声叱咤,进来七八个梢长大汉。为首两个,好像月山、月楼模样,口中打着京腔,只说拿他到北京去,伸手将宝玉的被一掀,拖着十三旦就走。宝玉一吓,要想叫喊“救命”,非但喉咙噎住,而且身子都不能动一动,犹如压着大石一般。好容易把手一抬,竭力叫一声:“阿金!” 醒将转来,却是一梦,心尚突突的乱跳。急忙将身子坐起,揭开帐子一看,见自鸣钟将敲十二下了,也不再睡,披衣下床。自有娘姨等进来伏侍。梳洗已毕,方向娘姨等问道:“阿金啥辰光出去格介?”娘姨道:“老早就出去格,故歇辰光还勿转,勿知啥事体 ?”
宝玉也不告诉他们,独坐在夹厢里烟榻上,呆呆思想。想起方才这个梦,一喜一惊:喜的是与他双双交颈,谅必好事能成;惊的是被人拆散,把他捉去,恐是分离之兆。一时狐疑不决,难定吉凶。既而自己批解道:这是我心记的梦,况在早晨做的,怎么做得准呢?只要这一来,就不想他了。吃过了中饭,又记念着阿金,为何此刻尚不回来?或者他的住处一时难以寻着,不然,应该就要来回覆了。等到三下钟,又是心焦,又是气闷,阿金仍然未来,却来了四位熟客,一姓马,一姓白,一姓徐,一姓曹,到这里打茶围。那个姓马的明日要在此摆酒,写了一张点菜单,交与宝玉。宝玉虽心中有事,只得同他们说说笑笑,勉强周旋了一回。直到敲过了五下钟,方才去了。
那知客人已去,阿金还未归家,宝玉更觉坐立不安,昏昏闷闷,就横在烟榻上略睡片刻。耳边忽听得有人叫唤,睁开眼来,见是阿金立在面前,还只道是做梦,糊里糊涂的问道:“ 快是真格阿金介?” 阿金笑道:“我勿见得是冒充格 ,是我转来哉呀! 快点醒醒罢,困勒榻浪要受寒格哩。”宝玉听说,忙把眼睛揩了一揩,方始清醒,坐起身来,也笑道:“奴真真困昏勒里哉,还当是刚刚做梦来呀,阿要笑煞! 啥弄到故歇辰光勒转介?害得奴等煞快,心焦得呒淘成。 到底阿曾打听着嗄?” 阿金道:“我今朝忙仔一日天, 证我且得坐一坐,定一定神,吃格一碗茶,难末细细能格告诉拨勒 听。呒不啥实梗要紧格 !” 宝玉道:“ 急惊风碰着 格慢郎中,求卖啥关子哉,奴事后终重重谢 阿好?” 阿金道:“格末 听仔:我早晨起来,八点钟就出去,吃仔点点心,马上到各处去打听,才回头我勿晓得。我奔到仔吃饭辰光,碰着仔一个巷浪阿姊,拉我到俚屋里去,吃仔一顿饭。再到认得格案目搭去,落里晓得勿勒浪。我本想要转来,又恐怕 说我勿道地,一时弄得我呒哪哼。忽然想着仔月山格搭……”阿金讲到其间,宝玉抢着说道:“月山搭是去勿得格 !到底去呢 去介?”阿金道:“着急,听我说下去 。我一走走到月山搭,细细一想,勿好当面去问俚,只好问俚笃格用人,谅来有点因头格。难末我走过去碰门。里向开出来,我认得是月山用人,我就假做式问俚:‘唔笃主人阿勒屋里?’ 俚说道:‘ 今朝是礼拜,上台去做日戏哉。’我便问俚:‘ 十三旦住勒啥场化?’ 俚就指指格边,说:‘ 也住勒间条弄里,隔得四家人家。’ 我细细教认清爽仔,要想走哉,俚倒拉牢仔问我,说:‘ 来看倪主人,阿有啥事体佬?’ 我只好瞎说两声( 读生),说:‘我现在勿登勒胡家(读夹)里哉。我故歇从城里出来,路过间搭,格落望望唔笃主人家呀!既经勿勒屋里,我也勿进去哉,搭 改日会罢。’ 我就此脱身转来,走到半路浪,吃力得呒淘成,亦碰着仔一个亲眷,拖我去吃茶,我借此歇仔一歇,所以转得晏仔点哉。” 宝玉道:“勿拨月山晓得,总算还好。倒是一样勿凑巧,夹忙头里,明朝夜里有客人摆酒,只好后日去请俚格哉。”阿金道:“请末明朝去请,约末约俚后日阿好?” 宝玉道:“蛮好蛮好。诸事才托 末哉。”当夜别无书说。
到明日午餐时,宝玉起身,阿金已去请过,归来回覆说:“十三旦见仔 格帖子,一口应承,准定明晚十一点钟赴约,决不放生格。” 宝玉满心欢喜,撇去愁烦。当日应酬马姓客人,开筵侑酒,却不是书中的关节,不须细叙。
单说下一天,宝玉浓妆艳抹,打扮时新,等候十三旦到来,畅叙欢情。惟日间尚是闷闷,只恨初夏昼长,太阳不肯下去,月亮不肯上来,仿佛度日如年。好容易挨至晚上。先命阿金端整了消夜酒菜,以备对酌谈心。自己用过夜膳,刻刻向钟上观看,晓得十三旦到此,必定在散戏之后,又交代阿金在楼下守候。看看敲过了十一点钟,宝玉心如火热,好像热石头上蚂蚁一般。正在盼望之际,忽闻阿金说话,一路上楼而来。扶梯上有两人脚步声音,谅必是心上人来了。起身向房门口探望,果然是阿金引着十三旦上楼,不好意思迎接,将身退缩,让他二人进房。阿金在前笑唤道:“ 格心浪人来格哉!” 宝玉老着脸,上前相见。彼此觌面,无非各道相思,并言爱慕。在下做到此间,只得粗枝大叶的表过,若细细的描摹起来,一回书也写不完。但妓女姘识戏子,已属秽亵不堪;倘再一一叙说,岂不污我这枝笔吗?其时我有一个朋友,向我驳道:“ 你既然怕污笔,该把这件事删去,才是正理呢!”我答道:“那又不能。”宝玉是姘戏子的鼻祖。上海这个风气,确是他一人作俑开出来的,故克享“九尾狐”的美名。我若曲为隐讳,则前集姘月山、月楼等事也可不载,然胡宝玉的淫贱怎能显得出呢?如此一想,却又不能不载。载而勿详,并非我做书的偷懒,谅看官们也原宥的。话休烦冗。
且说此时宝玉与十三旦两情爱悦,饮酒开怀,挑灯叙话。少停鸳鸯作对,蝴蝶成双,已遂于飞之愿,得聊并蒂之欢。有诗为证:
今宵狐兔喜相逢,共上巫山十二峰。
好梦难长嫌夜短,醒来空自两情浓。
一宵晚景已过,两人醒来,不觉日上三竿,钟敲十下。在枕上喁喁私语,无非是海誓山盟。但十三旦聪明伶俐,颇有深心,虽与宝玉交好,却有许多话儿不肯明言,因未知宝玉的情义,故仅用些柔媚工夫,试探他平日行为,可称得宝玉的敌手。此刻见时光不早,要紧起身去了。宝玉犹款款相留,十三旦道:“此间虽属不妨,究竟耳目众多,有客人往来的。倘把此事传扬开去,岂不有关你的声名吗?倒不如我晚上早些来罢。” 说毕,披着一件马甲,匆匆就走。宝玉见他已去,深赞他作事细心,远胜于月山、月楼。然与他们相识,终有一件不能满意。他们做戏子的,凭你怎样好,比不得从前郭绥之,由我做主,可以把他禁锢,同行同坐,同食同眠,日夜陪伴,寸步不离。如今十三旦要去做戏的,没有这等空闲,只好由他自去。幸而日间易过,或与阿金说笑,或到外边消遣,故也渐渐的知足了。但有一样不好,宝玉本性极淫,通宵不倦,比嫁杨四的时候欲念更炽。十三旦虽略通房术,那有不寐的精神?况他要保自己嗓子,不免始勤终惰。且见宝玉纵淫无度,一味呼精吸髓,全不将他人怜惜,可知是假情假义。故交好到一月以后,十三旦渐变初心,惟想到宝玉外面的宠待可算得十分优异:银钱送与我用,衣服做与我穿,又不忍一时断绝。正当踌躇莫决之际,接得京中一封书信,是那边戏园旧主人聘他回去,每月包银情愿照前加倍,且言:“某大老想念着你,千万不可推却,速速返京,至要至要。”
十三旦看了此信,细细想了一想:“我与宝玉相识,终无了局。倘长久迷恋着他,坏了唱戏的喉咙,那时进退维谷,如何是好?不若早些割绝为妙。”打定主意,把信藏在身边,晚上仍到宝玉家来,见了宝玉,装出满面愁容,不言不语的坐着,低了头频频拭泪。宝玉见他这副模样,不知什么缘故,连忙问道:“ 日日来蛮快活格,啥落今朝实梗样式介? 告诉拨奴听听看 。”十三旦也不回答,只叹了一口气。宝玉不解其意,又问道:“ 阿是拨别人欺瞒仔呢?还是奴有啥得罪仔 呢啥?” 十三旦仍然不语,单把头摇了几摇,那眼泪已经滚了下来,真真越装越像。宝玉那里知晓?取出一块手帕,与他揩干了眼泪,说道:“ 说未勿说,叫奴哪哼猜出得嗄?”十三旦又叹了一口气,方把京中来信情由细述一遍,又加上些利害紧要的话,是不能不去的意思。宝玉听至此,分明摘他的心肝,抢他宝贝,怎舍得放他回京?不禁呜呜咽咽的哭道:“ 要甩脱奴,奴是要跟牢 格哉。 也好写封信,回覆俚笃勿去格 ?” 十三旦道:“ 咳,那个开戏园的,我可以回覆他不去。只有爱我的几位大老,何等声势,我若说半个‘不’字,他一定差人下来,把我押解到那边;再不然,下一角关提文书,只说我有什么差处,那时坏了声名,还要出尽丑,丢尽脸,依旧与你分离,岂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吗?至于你要跟我进京,一来路程遥远,二来碍人耳目,我怎能担当得起?据我的意见,你捱过一年半载,如果想念我,你再来寻我也不迟。你道好吗?” 宝玉听他说得有理,且见那封书信,料难挽留,只得含泪复问道:“格末 几时动身介?阿可以多住两日勒去嗄?”十三旦道:“ 至迟不过四五天,定要走的。我明晚就不上台,一径到这里来,与你畅叙几日,以表我两人的情义。” 说罢,叹气不止。宝玉更是依依难舍,掩面娇啼。阿金在旁宽解道:“我劝唔笃勿实梗,格两日落得快活快活,况且下埭日脚长勒海来。俚 作兴到上海,倪末作兴到北京,两家头仍旧碰头哉 ,哭俚作啥呢?还是吃仔半夜餐,早点困罢。” 十三旦道:“ 对吓对吓,我们吃些东西,是该睡了。” 宝玉听说,略展愁眉,应酬吃了些些,打发阿金出去,方才上床同睡,不须细述。
单表这几天工夫,转瞬之间已到第四日晚上,明天即是十三旦动身之期,宝玉整备酒筵,与十三旦饯行。十三旦虽系有心要撇开宝玉,然到此地位,见他依依话别,珠泪两行,未尝不黯然销魂。即嫌他贪淫无厌,究竟待我尚厚。动了这个念头,也不免留恋起来。正所谓:
花正开时分并蒂,藕虽断后尚连丝。
此时二人虽则分离,缘还未尽,后来尚有一段情节,且慢细表。
用过酒筵,仍然同入鸳衾,大有“ 未到晓钟犹是春,春宵一刻值千金”之慨。无如春风两度,早已旭日盈窗。欢情才毕,愁绪纷添。又在枕间话别一番,方各起身梳洗。吃过点心,见报时钟已鸣十一下了,十三旦遂与宝玉告别,无非说再图后会的话儿。宝玉掩泪相送,语不成声,直送至楼梯跟首,看那十三旦去了,犹是呆呆的立着。阿金道:“ 里向去罢, 立勒浪痴哉!”宝玉方转身进房。幸有阿金与他宽解,撺掇他坐马车游愚园,出外闲逛。一连几日,始渐渐的放下。只有到了晚间,终难消释。虽请几个替身来陪伴,远不及十三旦,不过聊以救急罢了。而且十三旦去后,不到三个月,身旁用的阿金也回乡下去嫁人,又少了一个知心着意的伴当,宝玉更觉闷闷,纵添用了一个大姐,叫做阿珠,也曾做过堂子,出过远门,是个能干的熟手,却终不如阿金的知心,故宝玉也想念着他。再者宝玉本年挥霍太多,开销愈大,在郭绥之、十三旦两人身上又费去不少,即生意极佳,也难弥补这亏空,所以到年终结算,宝玉已属外强中干。
那天偶与大姐阿珠闲话,因阿珠到过远外,问问他各处的景致,阿珠道:“ 我到过歇格末,是天津、汉口、杭州、广东四搭场化。景致末勿同,才是蛮好白相格。”宝玉道:“别场化且慢讲,奴单问 广东格珠江,阿曾去白相过介?” 阿珠道:“ 我说格好白相,就是格搭场化呀!江里格花船教多得来!”宝玉道:“奴听见说广东顶富,到底阿有介事介?”阿珠点点头,又把广东如何最富,珠江如何景致,细细讲了一回。听得宝玉津津有味。回想郭绥之也曾讲过,定不虚传,遂触动了远游之念。当日虽未决定,过了几天,又想起绥之说的话:广东有两个富商,叫做詹祖梅、尹选仁,是他的朋友,晓得我的名头,若然前去,一定来帮场面,就此张扬开去,可卜利收十倍,满载而归。想定主见,即与阿珠商议赴粤。阿珠竭力撺掇,担任各事。宝玉也不犹豫,取过历本一看,拣定二月十二,是个开日,出行大利。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倏忽之间,将至动身吉期,即忙收拾行李、细软一切东西,装箱的装箱,打包的打包,其余粗笨物件,以及床、橱、台、凳等器具,唤家生店里来搬去,托他租与别人。又吩咐娘姨、相帮等人,除带去几个外,给资遣散,待回申后再行招用。调排停当,买好了轮船票,预定着两间房舱。专等到十二那一天,吃过午餐之后,宝玉先命带去的相帮押着行李,然后同大姐、娘姨等辈,一共五人,各坐着人力车,直到太古码头下船。正是:
沪渎烟花因削色,珠江风月忽添新。
欲知到粤后情形,请观下回详剖。
九尾狐
第十八回 泛珠江珠娘齐减色 居粤地粤客尽输财
且说胡宝玉束装赴粤,暂把三马路房屋退租,并不惊动姊妹行中,故无一人送行,独带着阿珠等用人,一径往太古码头。上了轮船,分住着两间房舱,尚不十分局促。惟宝玉初次渡海,那轮船开出了口,在洋面上疾驶,不免有些风浪,略经颠簸,觉得头晕欲呕。其他别无书说。
一路平安,约行了一星期,早到了广东码头。轮舟停泊,宝玉命人唤了一乘小轿,一行人就此上岸。幸而阿珠熟悉路径,指点一切,暂住在城外客寓之中,相离珠江沙面不远。因今日匆促间难寻房屋,只好且就住下。所有到寓闲文概行从略,以免累赘取厌。
且讲那爿客寓叫做广安栈,甚是宽畅,而且招待周到,房屋清洁,宝玉与阿珠住了一间,另有一小间让娘姨、相帮等住了,步齐停当。又过了一天,阿珠向宝玉说道:“我有几个认得格人,才登勒花船浪格,让(读酿)我明朝早晨头到格搭去寻着仔俚笃,难末倪搭起场子来, 道阿好?”宝玉道:“蛮好 。奴还有一件事体勒里来。前头有位郭大少,说起歇两个人,一个叫詹祖梅,一个叫尹选仁,勿晓得俚格住处,不过常到花船浪白相格。奴托 去打听打听看。打听着仔,倪搭场子就容易哉。”阿珠道:“晓得晓得,包 打听清爽末哉。” 所以一到来朝,阿珠就清早出外,赶紧办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