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狐 - 第 12 页/共 30 页

赞曰:褰裳涉水,散绮成霞。镜中占兆,榜上看花。   雅品:水仙,吴莼香。   评:风雅宜人。    赞曰:星桥驾鹊,洛浦惊鸿。有仙子貌,具大家风。   秀品:腊梅,吴新宝。   评:色艺双佳。    赞曰:芳年碧玉,小字黄香。性耽风月,质耐冰霜。   众人阅毕,芝云忽问芷泉道:“月春赞中,有‘伤心路柳’ 一句,是什么意思呢?”芷泉答道:“ 此句果有道理在内。去年月春看戏,看中了杨月楼,虽未成就美事,而月楼忽遭了一场官司。亏得月春暗里花钱,不至在监中受苦。那知月楼并不感激,正叫做: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你想,月春这片痴情可怜不可怜吗?”   芷泉说话之间,听得报时钟上“##”的敲了两下,便又说道:“时已不早了,我们快些拔饮三杯,就此散席罢,不然,又要一夜了。怎奈明天有事,万万不能不回去的。” 月舫道:“ 黄老心急,格只钟是勿准勒海呀,就算晏(读俺)仔点末,有啥要紧介?”说着,在众人面前各筛了一大杯酒,又道:“ 唔笃吃仔格杯,奴有一件新闻事体,要问问唔笃来。”众人唯唯饮讫,月舫道:“ 奴前日仔听见下底相帮笃勒浪讲,说新间搭来仔一个走江湖格人,名字叫啥格马永贞,狠得呒淘成笃!勿知阿有介事 ?”芸帆道:“ 果有其事,我也是前天听人讲的。据说这个人力大无穷,并非真真走江湖的,是一位不遇时的英雄,各样武艺没有一件不精,手下有五六个徒弟,都有些本事。初到这里上海地面,要想显显自己的手段,扬扬自己的声名。大约再过几天,择定了练武的所在,就要登场献技了。”月舫道:“ 练武倒好白相格。如果有仔日脚, 搭奴一淘去看格 !”芸帆点点头。祥甫道:“他练武的日子,不是贴招子,定是登报,我与芷翁终先晓得呢。”芷泉道:“江湖潦倒,卖艺登场,也是英雄末路,可叹可叹!”说罢,即吩咐大姐、娘姨等取饭。众人略用些须,遂各起身出席,因时已不早,均辞了月舫回去。不须细表。正是:   文士风流才结尾,武夫技艺话从头。   要知马永贞在戏园献技,怎样与胡宝玉传情,下一回便见分晓。   九尾狐 第二十七回 夸神力猛士服黄须 受聘金拳师进丹桂   却说马永贞系山东郓城县人,原名龙标。本是绿林中的好汉,天生膂力过人,两臂能举千斤大石,又练就一身软硬工夫,真有万夫不当之勇,所以自称为“万人敌”。其初在本省地面横行不法,犯了无数的案件,几如山积。虽有司追捕甚急,却一时拿不住他。幸得郓城县知县汤公怜惜其才,独加招抚,命他在衙门中办事,充作捕盗的眼线。永贞感知遇之恩,果然竭力报效,所向有功。不论什么疑难的案件、凶恶的盗贼、秘密的窝巢,他无不手到擒拿,立时破获,因此汤公大为赏识,保举他做了一名千总。那知他没有常性,不及两载,就辞别汤公远去。荏苒又将三年,仍旧回归本省,进谒汤公。汤公见他衣服 赫,裘马轻肥,大改昔日的行为,疑心他又入绿林,不禁怒形于色,大声呵斥,诘问他去后形踪。永贞直陈始末,遂将往甘肃投军,如何在营效力,如何荐升守备,细细禀了一遍。汤公方回嗔作喜,仍留他在衙中当差。不意汤公忽得中风之症,卒于任所。永贞只得又往他处,北走燕赵,南游闽粤,以武艺自炫,收了五六个徒弟。闯荡江湖,会过了多少英雄豪杰,却无一个是他的对手。   那一天回转家乡,适值有个马贩,叫做顾忠溪,逃走了一匹好马,被永贞所得。忠溪闻此消息,向他取讨。永贞不肯还他,定要他二百两银子取赎。忠溪亦不愿意,然怕他勇猛,不敢与永贞较量,只好忍气吞声,自认吃亏罢了。但寒天吃冷水,点点在心头,从此同永贞结下冤仇,常常遣人在暗中窥伺,以图报复此恨。当时永贞却毫不介怀,自以为本领高强,所向无敌,虽有百个顾忠溪,也非我的对手,我何惧哉?那知后来杀身之祸,即伏于此。永贞怎能意想得到?故坦然带着这匹好马,与五六个徒弟、一个随身伏侍的娈童,押着七八件行李军装,一径从山东郓城起身,由旱道至徐州府界,将抵清江。那日寄宿在旅店中,因下雨不能行走,只得权住了几夜。也是合当有事,那个娈童不知为什么,忽与徒弟们斗口。永贞大怒,不察情由,将娈童打了几十马鞭子。娈童深恨主人寡恩,乘黑夜私自逃走。却巧遇见了顾忠溪,忠溪如获至宝,欲借此以报夺马之仇,遂带他先往上海去了。其时永贞尚未知晓,待到明晨,见娈童不知去向,即差徒弟们四处找寻,杳无踪迹;乱了几天,也只得罢了。万不料被忠溪所获,故尔并不在意。一见天已放晴,便同着一班徒弟至清江搭船启行,从水路直抵上海。足足在船上闷了半月,及到码头起岸,已是腊月将尽了,就胡乱在客栈中住下。   其初,上海的人未知他的来历,因他带着马匹,只道他是做马贩子的;后来被徒弟们传扬,方知他做过武职,是一位有名的拳教师。一日,永贞无事,偶至黄浦滩闲游,看那江中的景致。瞥见码头上无数的小工在轮船中扛抬货物上岸,那货物十分沉重,刚正运到跳板上,把杠棒都压断了,凡中几个小工险些儿跌入水里。永贞见他们如此吃力,不觉技痒起来,便走上前去说道:“我代你们拿上岸罢。”小工等皆笑道:“你这人只怕是痴的!不要看得容易,这件东西至少有五六百斤重,你一人那里拿得动呢?永贞笑而不答,暗暗运动工夫,伸手将这件货物一提,飞步移上岸滩,面不改色,气不喘促,引得那班小工以及岸上的看客,一个个咋舌称奇,高声喝彩,都说这样的勇力真是人间第一,世上无双。其时旁边有一个英国副捕头,虽不知他的名字,却因他嘴上有一部黄须,故人皆以“黄胡须”呼之。他的蛮力极大,单手能提三四百斤的大石,西人中要推为巨擘。今见永贞移此货物,甚是爱慕,有心要结识他,与他较量较量实力,即便走将过来先与永贞搀了一搀手,然后操着上海白问了永贞姓名,现住何处。永贞略答几句,见黄胡须身上服式,不问而知是英国捕头。斯时黄胡须即欲与永贞比较力量。永贞本想自炫其勇,使人知晓,故尔并不推辞,但请问较力之法。黄胡须便伸手握住永贞的手,并肩而行,彼此暗中用力。从黄浦滩走至泥城桥堍,让永贞握住黄胡须的手。起初还未分胜负。再从泥城桥走至黄浦滩,相近抛球场口,永贞渐渐加了几分力,黄胡须觉得有些支不住了,然还好勉强撑持。直至走完大马路,永贞将工夫运足,黄胡须早已汗出如浆,气喘吁吁,手上疼痛难禁,如握着五条钢钩,实在熬不得了,忙向永贞说道:“你快放手罢,我晓得你的本领了,佩服佩服!”永贞听他服输,就慢慢的把手松开,连说了几声“ 得罪”。黄胡须将手收转,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已经拧得红里带紫,紫里翻青,血脉不和,骨节酸疼,忙把指头伸了几伸,曲了几曲,方才筋络稍舒。皆因一边是蛮力,一边是有工夫的,所以比不上了。好得西人情性不像我们中国人,自己输了就要老羞成怒,跟他寻仇,可见西人气量之大。故此刻黄胡须非但并不恼恨,翻而倍加钦敬,愿与永贞订交。永贞亦深喜得此靠山,诸事可以遂意。虽当日各散,而永贞的武艺声名从此远播,一人传十,十人传百,早哄动了上海一郡,都知道“ 马永贞” 三字。不然,陆月舫怎能晓得,在酒席间问起永贞呢?   闲话少表。单说永贞度过残年,在寓一无所事。那天黄胡须前来造访,永贞就将那匹忠溪的好马托他变卖。黄胡须一力担承,不消两日,果然售于西商,永贞得了三百两现银,甚是欢喜,也算发了意外之财。但他的本心,一来想在上海扬名,二来想在上海敛钱,只可惜没有练把式的所在,意欲仍与黄胡须商议,或者他有地方,也未可知。心中正在那里踌躇,忽见一个徒弟拿着一张名片进房回禀道:“外边有一个人要见师父,有名片在此,可要请他进来吗?” 永贞接过名片一看,上写着“ 柳松三”三字,并不认识,大约是慕名而来,且与他一见再说。便吩咐徒弟“ 快请”,自己在房门首迎候。即见徒弟引着客人进来,永贞上前招呼,让客进房坐下。因是初次会面,问了姓名、籍贯,方知松三是维忠之子,现开那丹桂戏园的主人,实为慕名而至。彼此又叙了一回客套,松三先问永贞来申可有贵干?永贞本是个武夫,性子极其直爽,便将心事说出,要在租界上开个把式场,显显生平的武艺。虽未提及敛钱之意,却已不言而喻。松三听了,正中下怀。他本为此而来,因恐请他到戏园中去献技未免看低了他,故不敢贸然启齿。今听他这样说法,分明为敛钱起见,我不妨直言敦请了。即把来意详述道:“ 马老师具拔萃之才,有惊人之技。今至敝地,谁不慕名?自宜登场耀武,使沪人一新耳目。但租界上面,旷地虽有几处,恐均不合老师之用。倒不如到敝园中去,一来台是现成的,无须再搭;二来人手也多,色色俱备,招待看客也周到,可省却许多开销;三来地方近便,坐位宽畅,看客虽多,无虞拥挤。否则要张个场面,至少也须七八百两银子呢。老师如肯俯就,待我禀明家严,当先送聘金二百两,以后做下生意,不论或多或少,都归我一人包办,每天另送五十两,众位高徒各送五两,未识老师尊意如何?” 永贞听他细细一说,真是求之不得,心中有什么不愿意?但自己的身价必须要抬高些才好,休被他看轻了,胡假作踌躇道:“极蒙美意,敢不应承?只是我们做过武职的,与那班做戏子的聚在一处,恐怕关碍了名誉,这倒不是当耍的。至于银子,究属小事,即少些也不妨呢。” 这几句话,松三怎么不懂?大约包银嫌少,自抬声价之意,即答道:“老师不要意会错了。做戏的自管做戏,献艺的自管献艺。他是他,我是我。既不同他们合串,又不与他们对斗,有什么关碍名誉呢?譬如我们开这座戏园,不过出些资本,备些行头,与做戏子的不同,难道就坏了名誉,称我们是优伶吗?请老师不必多疑。若每天包银嫌少,待禀过家严后,自当加增就是了。” 永贞唯唯应允。松三又问开演日期,永贞便择定本月念五日起,至二月初一为止。松三屈指一算,说道:“甚好甚好,念五是礼拜六,看的人必定多的。但今天已是念一,我们要预先登报贴招纸,方始大家好晓得呢。” 说罢,起身告辞。永贞连连称谢,相送到栈门跟首,拱手而别。   不表松三自去办事,仍说永贞回身进内,心中十分快活,也算是来申的际遇,便告诉了徒弟们一遍。六个徒弟听说要到台上去练武,一个个磨拳擦掌,技痒起来;又有每天五两银子的进水,更是欢喜得不可言喻。为因那班徒弟都是年轻力壮、好勇斗狠的人,喜动不喜静;要有事,怕太平;一听见比武打架,恨不得插了翅膀飞去。漫说有钱与他,更是异常的起劲;就是一钱没有,他也格外的高兴呢!好像《西游记》 上的孙行者,听说请他去降妖捉怪,他还要向人作揖称谢哩!   闲话少叙。当日松三回去,即将二百聘金差人送到永贞寓所,犹如放了定钱一般。永贞收了,也置办了几件新鲜衣服,以备登场之用。但这几天在寓无事,惟有出外消遣而已。   我且将永贞暂时搁起,仍说那胡宝玉的正文。因在下只有一张嘴,一枝笔,叙了这边,冷落了那边,实是作书的苦处。如今宝玉与永贞略有牵缠,不得不先将永贞一提,表明来历,以清书中题旨。又不得不将宝玉夹叙,以免抛荒,而定书中宾主。不然顺流而下,即说永贞献技,既无曲折之势,而且猝然与宝玉相遇,岂不太觉鹘突吗?   话休烦絮。单说宝玉自去岁与西人恩特交好后,每夜双宿双飞,无忧无虑。好得广东带回来的银钱尚未告匮,即生意稍不如前,亦尽可逍遥自在。且有干女儿秀林帮忙,更不须自己烦心,故此快活了好几个月,只图着夜来的欢乐。万不料到了腊月初旬,照西历已是正月十几号了,恩特忽接外洋电报,是东家叫他回去,派他在本国厂里管帐。上海行里这个缺,另选别人来接手了。恩特将此信息晚上告诉了宝玉,即与宝玉作别。宝玉此时,犹如青天里打了一个霹雳,晓得无法挽留,只好叮嘱他再住几天。恩特也甚恋恋不舍,但恐过于迟滞,失去了生意如何是好?故虽勉强应允,也只多住了两夜,赶紧回本国去了。临行之际,宝玉洒泪饯别。恩特赠了一只金钢钻戒指、一只打簧金表,留为纪念之物。从此宝玉无情无绪,日间尚可消遣,到了晚上,冷清清独宿孤眠,正不啻度夜如年。因他   天生淫贱,一夜都难以空过。且经过大敌的人,即使有个替身陪他,若是寻常的小伙儿,还未能如他的愿,而况一个也没有呢!怎奈一时之间,那里找得出可意人儿?回想到昔日旧交,大半风流云散,断绝恩情。除黄月山现仍做戏外,其余如杨月楼则监在县狱,郭绥之则因病变相,朱子青则受骗怀恨,张仲玉则气走回家,均断了往来之路。至于胡士诚、冯惕勤、陈华东等一班人,或到此逢场作戏,或偶尔一度春风,仅可算泛泛之交,无论来与不来,都视作赘疣罢了。惟十三旦恩义未绝,藕断丝连。无如远隔京师,莫通音信,未知何日再临沪渎,亦空劳眠思梦想,无补眼下之凄凉。所以宝玉心里又欲与月山重寻旧好,再订新盟;然难以向阿金启口,托他邀请至家。因从前回绝月山,也是阿金,谅他决不肯再去的。但月山那里我送过许多银子,并不曾反面割绝,与气走仲玉不同。况他是个戏子,或者贪着银子再来,也未可知。宝玉想到其间,霎时心乱如麻,坐卧不安。惟此事说出来,终觉有些碍口,只得按捺下去,另寻机会。别人那里知道他的心事?虽阿金等劝慰几句,也不过隔靴搔痒罢了。好容易熬过残腊,又届新春,幸得生涯尚不冷落,每夜有那班新相识前来摆酒报效,即叫局也有十余起,故稍稍把忧闷抛开。   元宵那夜,鲁卿在月舫处叫过他一次局。前回已经表过,不须复赘。但宝玉与鲁卿更属泛泛,因嫌鲁卿笨拙,故除照例应酬外,并无贴肤的恩爱,也只当身外的赘疣。然鲁卿自这夜叫局后,却去打了两个茶围,说起马永贞要在丹桂献技一事,又细述他的本领,在黄浦滩力胜黄胡须。听得宝玉津津有味,恨不立刻去见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品。便问鲁卿可曾会过?到底何日在丹桂演武?鲁卿即将念五起演日期告诉宝玉,又说他的相貌虽没见过,但据别人讲他,人品非惟不俗,而且满面的英雄气概呢!宝玉听在肚里,记在心里,等到鲁卿去后,独自坐在房中,添了一种胡思乱想。屈指今日到念五晚间,尚有三天,转觉心焦烦闷起来。少停秀林进房,与他讲别的闲话,宝玉竟不瞅不睬,一句话都不说,只推心里怕烦,横到床上去睡了。正是:   因缘未注三生石,情意空抛一缕丝。   欲知宝玉要观永贞献技,可能成其美事,且看下回续述。   九尾狐 第二十八回  马永贞台前工献技  胡宝玉眼角暗传情   且说宝玉自恩特去后,无人陪伴,夜夜愁闷异常。始而想及月山,拟欲重寻旧好;继而听鲁卿讲起永贞之事,又欲另订新交,但未知永贞的品格如何,相貌如何,必须一睹其面,以定去取。倘他是个有才无貌之辈,纵力如虎豹,势若蛟龙,而性等豺狼,丑同獐鼠,怎识温柔风味?安知缱绻恩情?即不然,恶狠狠的脸膛,勇纠纠的态度;或剔起双眉,现出一团杀气;或圆睁两眼,自夸八面威风;或面白而怪肉横生,绝非善类;或肤黑而雄筋毕露,宛似凶神;令人见之心寒,谈之色变。这样的人,怎敢与之相处,效那鹣鹣鲽鲽之欢呢?虽他年当少壮,不同海外虬髯,然性太刚强,难缔衾中鸳侣,反不及黄须碧眼,尚能知惜玉怜香。设永贞是这类人物,倒不如熄灭了这个念头,割断了这条肠子,另寻主顾的好。所以宝玉急欲一见,恨不得夜了就天亮,天亮了就夜,马上到了念五,省得时时刻刻的疑惑着他。这都是一相情愿的主见,白费他昼夜的单相思。此系未会面时妄想。及至既会面后,如果看不上眼,倒也丢开手,不放在心上了。倘使合了己意,亦未必能立成美事,又要千方百计,想那吊膀子的法儿了。容易起来容易,万难起来万难,断没有定了日期做的。今宝玉色欲迷心,专在偷汉上留意,且是媚人的惯家,故一闻鲁卿的话,巴不得听了就见,见了就定,定了就成,仿佛自己拿得稳的。无如相距尚有三天,究不知怎样一个人材,难以预料,胸中只在那里盘算。所以秀林与他闲话,他翻到床上去睡了。   及至明日午后,有几个客人来碰和,也谈起念五晚上要去看永贞演技。宝玉便问众位可曾见过他的面,那知众客之中,有一个善于说谎的,虽梦儿里也没有会过,却信口开河的捏造几句,说得永贞身高一丈,膀阔三停,头如麦斗,面如乌金,眉如板刷,眼如铜铃,鼻如大蒜,口如血盆,耳如蒲扇,拳如醋钵,燕颔猿臂,虎背熊腰,俨然天上一位凶星恶煞,真是世界一条英雄好汉。这一套话,好像讲了一段大书,那有半些儿影踪?其时又有一客因其说谎,说:“宝玉,你不要听他嚼蛆,世上焉有这样的人?我虽没有会过,却据别人传述,永贞的身材相貌与寻常的差不多,何尝有什么异相呢?” 宝玉听了,将信将疑,但知他二人均未会过,无非说瞎话罢了,也不再问,知非亲自目睹不可。故待众客去后,其始犹未免狐疑乱猜,既而同阿金等闲谈,忽然转了一念:“我何必如此太痴?转瞬念五夜间,就可与斯人相见,犯不着空费神思呢!” 宝玉此刻能暂时丢开,也不向别人细问,便不觉日子长了。   然到了念五那一天,绝早起身,阿金、阿珠伏侍他洗面梳头。先把前刘海刷得烁光滴滑,然后将珠翠插戴整齐,再拿镜子前后照了几照,方才停当,足足打扮了两个时辰。听钟上敲了十二下,用过午餐,即命相帮去叫了一部时式橡皮轮马车。约摸到两句钟,宝玉身上换了一件大红摹本闪金牡丹花的灰鼠皮袄,下面穿一条宝蓝摹本闪银花的裤儿,外系大红绉纱绣花百摺裙,一双大红缎子花鞋,打扮得红人儿一般。等阿金、阿珠换好了衣裙,方一个提了银水烟袋,一个拿了貂皮手桶,跟随宝玉下楼,至门外一同上车。交代马夫去处,马夫即把鞭儿一扬,缰儿一拉,那马放开四蹄径向英大马路而去。先往东首耀华照相馆门前停下,宝玉等三人进去,合拍了一个小照,是八寸头的。又各拍了一个五寸头的,方从耀华出来,再上车向西边疾驰。不消两刻时辰,就到了味莼园,吃了好一回茶。直至夕照西沉,游人尽散,始整归鞭。兜了两个圈子,宝玉觉得腹中有些饥饿,即在四马路万年春吃了一顿大菜。   其时钟鸣八下,晓得戏要开演了。就此到丹桂戏园,下落车沿,自有案目在前引领,至楼上第三个包厢内坐下。幸得方才预先定了,不然,今夜人山人海,那里还有坐处呢?宝玉等三人坐定,案目摆上四只点心盆子,派了一张戏单,自去招呼别的主顾了。宝玉先将戏单一看,原来前头是五出戏,做过之后,方是永贞献技,尚有好一回等待。虽台上已演过一出,却是敷衍了事,无甚好看,故向着对面隔壁的包厢内细细探望。见今夜同行姊妹来得不少,如李巧玲、李三三、陆昭容等几个有名的,大约都在此间;还有一班熟客以及认识的人,也不计其数。宝玉因有暧昧心事,所以并不招呼他们,恐防碍眼,只做不曾看见,侧转身子,单向那台上观剧。少停阿金用手将宝玉一拉,说道:“大先生 来前哩,对过第四个包厢里向,月舫小姐搭仔黄芷泉、顾芸帆几化人一淘才来格哉呀!” 宝玉厢里向,月舫小姐搭仔黄芷泉、顾芸帆几化人一淘才来格哉呀!” 宝玉道:“俚笃一淘,关倪啥事?要 起劲煞哉?倪看倪格戏罢。今夜熟格人多,招呼勿得一招呼勒海。” 阿金答应。阿珠也问道:“ 台浪格出啥格戏介?啥落马永贞还勿出场呢?” 宝玉道:“ 马永贞亦勿是戏子,俚 是拳教师练本事呀,自然勿出场来 。故歇格出戏名堂叫《双狮图》, 啥才勿懂格介。”阿珠正要回答,见《双狮图》里个薛蛟,两只手举起两只石狮子,又问道:“格两只石狮子如果变仔真格,倒有好几百斤笃!勿知马永贞阿拿得起 ?”宝玉道:“ 马永贞格本事,奴亦 看见歇,哪哼晓得拿得起拿勿起嗄?奴请问哉,还是 自家看罢。” 于是三人都不言语,只向台上凝眸观看。   做过了一出,就是第五出《剑峰山》 了。内中做金眼雕邱成的角色,即曩时宝玉与杨四来看的黄月山。因今晚仍演此戏,触动了宝玉的心,见月山依然英气勃勃,不让当年,更懊悔与他割绝交情。况前两天本想及他,不过难向阿金启齿,托他重订旧盟罢了。惟今夜专诚来看永贞,永贞如能胜于月山,自然不必说;倘月山胜于永贞,到底还是熟门熟路,寻那老主顾的好。   胡宝玉想了一回,戏已做毕,锣鼓寂然,该是马永贞出场了。斯时万目齐视,但见门帘启处,走出一位长大汉子,身高八尺,不肥不瘦,面色白中透青,两道剑眉,上插鬓边,一双虎目,不怒而威,鼻虽正而惜乎少肉,口虽方而微嫌露齿,耳虽大而轮廓欠混,肩平背厚,膀阔腰圆,年纪三旬以外,海下无须,洵有英雄气概。但他皮肤太板,脑后见腮,透出几分凶相,是个反面无情之辈。今带着五个徒弟从戏房中走将出来,大众都晓得就是马永贞了。头上并不戴帽,拖着一条大辫,身穿一件元色密门钮扣短袄,二蓝兜裆叉裤,外罩酱色一口钟,薄底快靴。手下的徒弟们也是一色的短襟窄袖,与戏中打扮不同,都跟着师父在台前站立。永贞把手一拱,向台下宣言道:“在下马永贞,山东郓城县人,路过贵地,蒙园主敦请,邀在下登台献技,试演七天。并非在下夸口,十八般武艺,以及各种拳法,件件皆能。倘有一些不好,请看官们休要见笑。” 说罢,将身退下,把那件酱色一口钟卸去,盘好了发辫,又说了一声“献丑”,登时握拳舒腿,施展生平的本领。不慌不忙,进退疾徐,腾挪躲闪,变化离奇,往来跳跃,上下盘旋。有一篇短赞为证:   捷若灵猿,脱如狡兔。猛类爬山虎豹,势同出海蛟龙。这一拳叫黄莺圈掌,那一拳名黑虎透心。上一路是霸王敬酒,下一路是方朔偷桃。腾挪时仿佛大鹏展翅,躲闪时依稀怪蟒翻身。两手分开,几等脱袍让位;双拳合抱,还疑御带围腰。有苏秦背剑之名,效美女解衣之势。脚尖飞起,无殊独立金鸡;头上挥来,不啻朝阳丹凤。正是:巨灵孤掌分华岳,罗汉神拳羡少林。   永贞练完了一套,又打了一套罗汉拳,气不喘促,面不改容,不愧有真实的工夫,与寻常花拳绣腿判若云泥,引得楼上楼下的看客,无论懂与不懂,莫不高声喝彩,鼓掌如雷。   不言众人赞好。单说胡宝玉自永贞出场后,目不转睛的观看,但灯火之下,究难真切。见永贞气象轩昂,身材长大,果是一位壮年豪杰,却未瞧明他的凶相,故有几分爱慕。及看他练了两趟( 荡) 拳,虽是门外,不识他的好处,然真实工夫,究竟两样,觉得黄月山、杨月楼等武角要想比起他来,连影踪儿都没有。所以,宝玉一双俏眼,更有垂青之意。其时永贞练过了拳,又命徒弟们各练了一套,自己略积了一积力,方取过一口单刀,连柄足有三尺多长,分量比戏班里用的真刀要加两倍,执在手中,抱着至台边站定,正欲摆开架势,施展单刀的门路,猛抬头向上一望,见那边第三个包厢内,坐着一位妖娆美貌的妇人,打扮得非常浓艳:头上梳着极浓极厚的前刘海,耸起了二三寸,覆在额间;面上胭脂拍得绯红;身上穿着大红闪金的皮袄,下面却看不见,另有一种特别的样儿,知是上海有名的妓女。然此时正在那里演艺,无暇细看,即把单刀向外一顺,趁势将身子退后几步,展开解数,舞将起来。其始上三下四,左五右六,一刀紧似一刀,尚见他的人影;舞到后来,但听得呼呼风响,人影全无,望去如一团白雪,看来如满树梨花。昔人有诗赞之曰:   霍霍刀光扑面寒,俨同霜雪舞成团。   英雄独具惊人技,不与优伶一例看。   舞毕,台下又是一片声喝彩,即宝玉亦不觉失声叫好。此际永贞覆唤众徒弟各各献技。或使刀剑,或弄枪棒,一个个争奇斗胜,共尽其长,也有一刻多工夫。永贞借此歇力,再向那包厢内仔细睁瞧,略觉有些面善,好像见过一次的。然前回书中,既未一言道及,岂不是做书的漏洞吗?不知永贞实未见过宝玉,何以觉得有些面善呢?其中却有个缘故。前两天,永贞到维忠家里去回拜松三,讲起上海各处风景,说及北里中许多姊妹花,现在当推胡宝玉为巨擘。永贞便问宝玉怎样一个容貌,松三即取出宝玉照片,与他看了,故此好像会过的。起始尚未看清,既而仔细睁瞧,又定神想了一想,方记得前天看照之事:“分明包厢里坐着的,就是香名鼎鼎的胡宝玉。据说他颇多积蓄,最擅风骚,从前结交过本园的黄月山、杨月楼、十三旦等诸名伶,耗去不下一二千金,视银钱如粪土。我苟能与他姘识,倒是一个骗财的好机会。况宝玉向我频频顾盼,谅必看中了我的人材,故尔眼角传情,微微的笑转秋波。我何不到了明天,独自闯入他家,看他怎生待我?如或装腔做势,拒而不纳,我不妨用强硬手段威吓他一番,不怕他不从我所欲。”可见永贞这个人,外貌虽有英雄气概,其实不脱盗匪本来,故空具这一身武艺,不获做国家栋梁,辜负了毕生志气,只落得风尘困顿,奔走江湖,都为着爱色贪财所误。前者不还忠溪之马,勒索多金,即此可见其为人。而且私豢娈童,最爱龙阳,干那没廉耻的事,如何算得英雄豪杰?所以后日遇仇被害,如遭刖足惨刑,身亡名裂,怜惜无人,皆由贪欲一念,把一位顶天立地的汉子,断送做异地冤魂,曷胜浩叹!不然,照这样的本领,愿向军前效力,不但由千总而荐升守备,即位至提镇,像画云台,亦不难指顾而得。纵不幸战死沙场,殁于王事,未享林泉之乐,然朝廷自有恤典,青史名标,亦足以流芳千古。乃永贞计不出此,嗜小利而忘大害,致蹈杀身之祸,岂非死得轻于鸿毛吗?此系后话,又非正文,且慢哓哓细表。   再说永贞手下几个徒弟练完了刀枪棍棒,又向永贞请示。永贞刚正转罢念头,即叫徒弟取出五十张厚瓦,放在堂台,亲手将三十张瓦堆好,另换一个大徒弟过来,把头睡在上面,当作高枕一般,再将二十张瓦盖在他的头上,然后向众宣言,说明敲瓦的法儿只准碎中间四十八张瓦;头上第一张及底下末一张,不许损去分毫,方算本领。说毕,举起拳头,将瓦敲了一下。果然第一张瓦丝毫不破,再揭以下的十九张,却张张分作两半。大徒弟将身立起,又揭做枕的三十张,只剩末一张完好,其余比刀劈还要整齐些。众人喝彩不迭;复看大徒弟的脑袋,不要说浮皮没有擦去,连红都没有红,又赞了一阵好。永贞命将碎瓦搬开,扛取那副石担过来,两头比磨盘还大,其重足有六七百斤,撩在地下。永贞将左脚挑起,接在手中;举过自己的头,转了几转;又在背后盘了几个背花。见他毫不费力,如舞棍棒一般。昔人也有诗赞之曰:   只手能将石担挑,拔山举鼎力偏饶。   如何不作擎天柱,甘把英雄壮志消。   众人见永贞如此神力,一个个咋舌称奇,同声赞美,怪不道有名的黄胡须敌不过他,原来他的力量果然出类拔萃,真不愧“ 万人敌” 之称。即宝玉与阿金、阿珠等,也在那里叹赏不置,说起做戏的黄月山,究属是花拳绣腿,不过外面好看罢了,如何有这样真本事呢?   阿金听宝玉的口气,已知宝玉的心事,便凑趣道:“刚刚俚格徒弟练本事格辰光,俚 抬起仔格头,一双贼眼乌珠对仔 骨溜溜相仔半日笃,阿曾看见嗄?”宝玉点头不答,暗想:“ 永贞有此神力,必定是一员骁将,精通床上的工夫。况我向他眼角传情,他亦屡屡的看我,决非无意。但恐他不知我的姓名,又不好去告诉他,邀请他到家里来,这便如何是好?”既而一想:“他若是多情之辈,必然向人寻问。好在我的名儿狠大,且大家都认识我,断无不知之理。”想到这里,还恐永贞不肯上钩,再将那勾魂夺魄的一双桃花色眼对着永贞迷迷齐齐的微笑一笑。却巧永贞举过了石担,刚正走到台边,要想告众收场,见了宝玉这副情景,怎不会意?也回答了一眼,方向台下看客们说了几句收场话,将身退下,带着徒弟走进戏房去了。   其时已有十一点钟,虽尚有一出送客戏,那个还要看呢?霎时纷纷散去。宝玉等人散了一大半,即带了阿金、阿珠下楼出园,上车而归。到家后虽仍想念,却与昨晚不同,以为枝成连理,花放并头,实指顾间事耳。正是:   方拟同衾偏胆怯,竟成画饼把饥充。   未知永贞可曾到宝玉家来,是否有染,都在下回注解。   九尾狐 第二十九回  万人敌得银方息怒  一洞天受刃竟亡身   且说宝玉当晚归家,别无所事,惟与秀林讲那永贞武艺而已。一宵已过,来朝宝玉起身,一心想那永贞,不知来与不来。但永贞这等人品身材,虽不委琐丑陋,却嫌威严太重,眉目间隐隐有些杀气,远不如月山之粗中有细,月楼之刚而有柔。然各种技艺工夫,大非月山、月楼等所及。或者精力高强,是个能征惯战、久经磨练的健将,纵刚猛的是其本性,而直爽胜于他人,未可谓为美中不足。况昨夜在灯光之下,尚未近身细看,终难十分清楚。究竟怎样的皮肤色泽,那里能够一目了然呢?倘在日间,见了他的凶恶之相,宝玉也收了心,不指望与他相会了。   此刻提过宝玉一边,再说马永贞昨宵献技已毕,仍带徒弟们回转栈房,想到宝玉频频顾盼,定是我的时运来了,不但桃花星进命,而且财星高照。我明天闯到他家,知怎样的接待着我。这是十足十稳的事,断无变卦之理。想至这里,深为得意。那知出人意外,竟将那稳瓶打碎,毋怪他要恼羞成怒,穷凶极恶,借端生风,放出那敲竹杠的伎俩了。但现在的马永贞,还在那里做梦,只道好事将成,无须过虑,睡到日上三竿,方始起身梳洗。   先往一洞天茶馆里吃了一回茶,挨延到午餐时候,回栈用过了饭,穿上一件大袖新马褂,重出门来,已是两下钟了。并不往别处兜搭,大踏步径向二马路而来。虽宝玉家从未到过,然有金字商标,高高挂在门前,究竟容易找寻的,所以略略访问,已至宝玉门首。永贞却识得几个字,知是不错的了,便不管三七二十一,一直闯进客堂背后,从楼梯上走将上来。客堂里的相帮、鳖腿虽不认识永贞,还道是宝玉新做的客人,未便上前拦阻。又见他坦然而入,仿佛熟门熟路,一径闯上楼去,或者他来过一二次的,故尔并不疑惑,仍照客来的常例,只把那叫人钟揿了几揿,滴铃滴铃的传报客来。宝玉闻声,即命阿金出外窥看。刚值永贞走到楼头,阿金起初不认识,想不到永贞到此,未免呆了一呆;及至定睛细看,方知就是昨夜在丹桂献技的那个人,心中虽甚是诧异,却未便得罪他,免不得问了一声道:“ 是啥人介?”永贞道:“你倒仔细认认看,可识得咱是那一个?”阿金假作认了一认,方说道:“ 阿就是马老爷佬?” 因永贞做过武职,所以叫他一声老爷,不然,一个江湖卖艺之人,阿金也不屑叫他呢。永贞笑道:“ 正是咱,正是咱,你的眼力果然不差。但不知你家先生可在家吗?”阿金见他这副白里翻青的横肉脸,心里委实有些害怕,便答道:“倪先生勒里屋里,不过身体有点勿舒齐,故歇困勒浪。马老爷, 请间搭来坐 !”阿金恐他惊了宝玉,又不敢打发他去,故想了一个权宜之计,捏出几句鬼话,领他到对面秀林房中去坐了,秀林照例接待,不必细叙。   单说宝玉隔房听得他们讲话,晓得马永贞果真来了,甚是欢喜,本拟亲自出房招接,刚到门帘跟首,忽然转了一念,两只脚便缩住了。“待我在帘缝中复看一遍,再行定夺。” 那知日间不看犹可,一看他这样的凶狠之相,其实令人生畏:一脸的横肉,白中透着青色,纯是一团的杀气。脑后见腮,反面即无情义;而且两条眉毛斜飞入鬓,一双大眼布满红筋,分明是不得善终的相貌,怎么昨夜都没有看清呢?看官们休说在下胡言乱语,夺理强辞,要知昨夜在台上演艺,一来灯光底下,究不如日间清切;二来楼上包厢内望到台上,虽说不远,相离也有四五丈光景,究不比一房之隔,可以看得仔细;三来练武的人,上台献技,翻要他面貌凶狠,方才有威势,有精神,像个英雄的样子,即做戏的武角,扮也要扮些出来,而况他真实用力,那有尔雅温文的态度?故宝玉疑他这副面目一半是装成的,因永贞本系白脸,并不焦黄黑丑,纵皮肤粗糙,略露青色的杀气,不脱山东强悍本相,然被灯光所掩,那里瞧得清楚?觉与常人差也不多,但武艺高强,远胜常人,宝玉所以起了爱慕之意。如今青天白日切近窥探,怎能隐庐山真面?不觉吃了一吓。知此等凶人,断然相与不得的。登时将腔欲火,消化得干干净净,犹如兜头浇了冷水一般,暗暗埋怨自己不好,怎么瞎了眼睛,勾引这祸患到此?开门揖盗,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还亏我尚有主见,先在帘缝内私窥,不曾造次出去会他,否则被他缠住,欲罢不能,叫我怎样的接待呢?虽昨夜眉目传情,并无实据;然他既到此间,终说我招他来的,必不肯善罢干休。设或大肆咆哮,当面吃他的亏,岂不坍台煞人?现幸阿金善于词令,领他到秀林房中去了,不知讲什么话,且待阿金过来回覆,再想法打发他走罢。此时宝玉心中忐忑异常,实在怕他不讲理信,动起粗来,我这里的摆设东西,不论贵贱大小,怎禁他一顿拳头呢?纵租界上面好去唤巡捕保护,拉他到行里去,无如他的名头高大,谁敢近他的身?况他与副捕头黄胡须交好,巡捕未必肯来帮我。想到这里,未免更觉踌躇了。   不一回,阿金过来问道:“大先生,故歇来格格马永贞, 阿有介事约俚得来格佬?”宝玉只得嘴硬道:“阿要热昏!倪昨夜头去看俚练本事,也一淘勒浪 , 阿曾看见奴去约俚嗄?” 阿金道:“ 划一划一,实梗说起来,明明是来敲竹杠 ,倪哪哼回头俚介”?宝玉道:“要末实梗罢,去对俚说,今朝倪先生身体勿好,一径困勒浪,待慢 格。过脱一日,让倪先生专诚备一桌酒,差人来请 罢。” 阿金道:“ 格套闲话,像煞倪真约过俚格哉,阿要倒膻气煞介?” 宝玉道:“ 若勿实梗,倪打亦打俚勿过,哪哼请俚出门嗄?” 阿金听了,也是没法,只得照着宝玉的话,向永贞一说。那知永贞勃然作色,晓得宝玉变卦,如失去了一个凑口馒头,即时竖起双眉,圆睁两眼,把着台子一拍,恶狠狠的大怒道:“这是怎么话?咱现钟不撞,要来希罕你的赊帐?岂非明明推阻,有意戏弄着咱吗?他既然不爱咱,不该约咱到这里来,向着咱眉来眼去,卖弄什么风骚。到了今天,又不愿见咱的面,只说那空头的话儿,当咱是穿红鞋的三岁孩童,未免欺人太过!想咱乃堂堂七尺英雄,断然不上你们的当。你去对他讲:如果中抬举的,叫他快些出来,好好的招待咱;倘或不中抬举,哼哼,咱眼睛还认得他,咱的拳头却不认得他,莫怪咱反面无情。况咱天天没有闲工夫,那工夫就是钱,你们耽搁着咱,可赔得起咱的损失吗?” 这一套硬话,明是以强凌弱,肆其敲诈的手段。犹如现在的中国,不论什么大小事情,倘与外国人交涉,休问理之曲直,动不动索诈赔款自数万至数百兆,必饱其欲壑而后已。今永贞这副口气,即是这个意思。阿金听了,又好笑,又好恼,心中甚是不服。虽怕他动蛮,却用软语辩驳道:“马老爷动气,有理勿在高声。我听仔格种闲话,倒有点勿懂哉,让我弄明白仔,好搭倪先生说 。皆为倪先生昨夜头看戏,我亦一淘勒浪, 看见约啥格人。就算约人末, 说呒不一转勿差倪,倪阿有啥勿晓得格?至于眉来眼去格说话,更加无凭无据哉。看戏如果勿用眼睛,倪来作啥介?倒勿如弄一班堂名听听,阿是一样格嗄?” 永贞不等他说完,又握着拳头连敲了几下桌子,怒骂道:“ 放你妈的屁!你敢在咱老子跟前这样混帐放肆?难道咱来讹诈不成?咱对你说,你如去传话便罢,不然,先试试咱的拳头。”说着,立起身来,伸手要打阿金。阿金见势不妙,自知好汉不吃眼前亏,急忙答道:“我去说,我去说。” 身子早已退出房门。永贞原不过吓吓他,并非真要打他,故不追赶,让他传话去了。   阿金慌慌张张走进宝玉房中,眼泪索落落,将永贞的话述了一遍。又说:“他要打我,大先生,快定主意才是。” 其实宝玉隔房早已听明了一大半,预知永贞来意无非要诈我银子罢了。看这个样子,若没有他做和事老,断难打发他出门。与其被他毁坏东西,激成打房间的风潮,损失必然更大;再者有碍声名,徒留一场笑柄,还不如自认晦气,破费些钱钞,买个安静的好。想定主意,便向阿金说道:“吓,勿要紧格。俚 故歇想勿着奴,格落穷凶极恶,口口声声说工夫就是铜钿,要奴赔俚格损失,究竟还好弄格来。 替奴开仔铁箱,先拿五十块洋钿出来, 去送拨俚仔,只说倪先生孝敬 买酒吃格,看俚哪哼说法,倪再定罢。” 阿金摇手道:“实梗是勿局格,目今世界浪恶人多,打发仔一个去,亦来仔一个,有几化洋钿勒浪嗄?我想怕是怕勿尽许多格哩。” 宝玉道:“ 奴阿有啥勿晓得?奴也勿是真真怕俚,情愿甩脱洋钿,皆为俚勿比别人,一来勿懂啥格情理,敲坏仔奴格物事,勿止格两个洋钿;二来俚 格名气大,脚力亦大,奴若斗俚勿过,倒要弄得坍台格,格落暗气吞声,肯拿银子买安静哩,勿然,奴老早喊两个巡捕,押仔俚出去格哉。” 阿金又欲回答,听得秀林房里,永贞等不耐烦,又在那里敲台拍凳,一片声的“ 王八羔子”,怒骂不休。宝玉恐闹出祸事,只催着阿金照办,阿金无奈,取了钥匙,开了铁箱,先拿出五十块一封洋钱,当宝玉点了一点数目,急急走到永贞那边。见秀林早已躲开,便怀着小心,装着笑脸,低声下气的说道:“马老爷, 请坐仔,用勿着火冒格,听我说哩。刚刚我搭倪先生讲格件事体,倪先生说待慢 格,本则要备酒请 老爷,皆为身体勿好,坐勿动勒浪,格落叫我拿一点点薄敬,送拨老爷自家吃杯酒罢。” 说着,就将五十元送到永贞手里。   永贞怒气虽然退去了一半,接在手中颠了一颠,究嫌太少,即将洋钿撩在台上,厉声说道:“想咱马永贞是一个天下无敌的好汉,并非夸口与你听。咱脚踢黄河两岸,拳打南北两京,谁人不晓?那个不知?难道只值得五十块钱吗?叫他省了,免得带累咱家的名誉。” 阿金见五十元打不倒永贞,只得收转,仍去回覆宝玉。宝玉又加了五十元,永贞尚嫌轻微。阿金来回了几次,直加到贰百元,永贞方才首肯,怒气全消,将洋钿揣在怀里,也不致谢一声,也不说“ 打扰” 两字,勇纠纠,气昂昂,摇着那英雄幌子,装着那豪杰招牌,挺胸凸肚,大踏步下楼出门去了。气得阿金发了一个昏,咬牙切齿,骂了几声“杀千刀、拖牢洞瘟囚犯”,又在门背后拿出一把扫帚,顺着永贞走过的所在,扫了一扫,免得他足迹再临。然后回身到宝玉房里,细说一番。宝玉吃了这一场亏,好似哑子吃黄连,说不出的苦,只暗恨自己瞎了眼,以致弄出这件破财的事来。正叫做: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所以宝玉与永贞不能成就美事,否则碧眼胡儿尚且伴宿,翻怕那永贞的凶恶,情愿失财?断无此理。可见露水因缘,未尝无野月老从中撮弄,看官们以为然否?   如今暂将宝玉搁起。且说马永贞出了宝玉的门,虽未能十分满意,不获与宝玉交好,然诈得二百番蚨,也算是小小一注横财,匆匆回转栈房,并不与徒弟们说知,把洋元收藏好了,仍到马路上去游荡,毫无别事。候至晚间,复同徒弟往丹桂献技。与昨宵大致相同,不须重赘。一连七天,都是一样,并无书说。丹桂限期已满,松三送了他五百两银子,犹欲他再演数天,永贞囊橐已充,约有千金之谱,便有些不高兴了,推说身子不爽快,要静养一两礼拜,再行择吉登台。松三知他高抬声价,也不再三勉强了。   那一天傍晚时候,独自在英大马路闲行,见迎面一部人力车如飞而来,车中坐着一个青年,仿佛从清江逃走的娈童。但车儿行得狠快,未能看清楚;要想冒叫一声,又恐认错了人,倒有些不好意思的,故随后紧紧追赶。好在他脚程极速,只离那部车儿不到二丈多路,见车向北飞奔,从盆汤弄越过大桥,望东转了一个弯,一直至铁马路天后宫左近,那车子即便停下,知他就住在此间了。永贞抢步上前,仔细认了一认,果然是娈童无疑。正要想用手去拉他,那知娈童也见了永贞,晓得不妙,早已一溜烟走入一家门内去了。永贞虽忿火中烧,却也无可奈何,不便追入。但向这家门前看了一看门牌,又问近处的邻居,他家姓什么?叫什么?是做什么生意的?都说只知这家姓顾,是新近搬来的,那里晓得底细呢?永贞打听了一回,都是如此。万不料那个姓顾的就是这仇家顾忠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