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狐 - 第 6 页/共 30 页
这些情节都在下回交代,请看官们少安毋躁,待在下吃一杯茶,润一润喉,再把九尾狐的实事慢慢演说起来。欲知郭绥之当夜可曾摆酒,宝玉可曾答应,请观后集分解。
九尾狐
第十三回 梅子含酸一时争竞 杨花有意两面调停
上集书中说到,朱子清与胡士诚、郭绥之等六人,在胡宝玉房中摆酒,饮酒之间,忽有人叫宝玉的局,宝玉去了许久,等得众人心灰意懒。及至宝玉回来,所叫的各校书早已散去,宝玉向子青等说了几句抱歉的话,大家方始快活,并不怪他待慢。在子青的意思,不过想再坐一回,就要散席归家。那知绥之异常高兴,撺掇子青再摆一台,但子青是个吝啬的人,怎肯应允,多费这十余块钱?所以装聋作哑,默然不答。绥之见他这个样儿,心中不悦,把标劲发了出来,既不听士诚劝阻,也不顾子青吃醋,执意要摆第二台酒,不肯收还这句话,坍了自己的台,即命宝玉喊将下去。此时宝玉左右为难,欲待不从,恐触怒了绥之;要想依允,又恐得罪了子青。虽知子青吝啬,绥之慷慨,然一客都是客,讨好了一面,一面必不答应;触恼了一面,一面岂肯干休?翻惹得他们醋海兴波,闹出事来。别人不晓得底细的,偏说我待客轻重,不善调停,我真犯不着呢!踌躇了半晌,忽然眉头一皱,想出一个善处之法,连忙向绥之答道:“郭大少,今朝随是奴勿好,夹忙头里,有人来叫堂差,奴 回头脱仔,弗壳张连转仔几个局,弄到故歇辰光转来,真真待慢仔大少。大少笃末勿见怪,奴心里实在依勿过格 。故歇大少要翻台,挑倪做生意,倪是巴也勿能,可惜辰光宴(读俺)仔点让( 读酿),奴差人去叫叫看。如果菜有格来,格是呒啥;倘然呒不末, 大少 动气介。” 这一席话,甚是圆转,将一个精明的郭绥之赚得信以为真,也就点头依允。
其实,宝玉并不差人去叫菜,虽吩咐了阿金几句,不过一时权变,虚行故事罢了。所以先向阿金努了一努嘴,暗中关会;阿金早已懂得,假作下楼去了。宝玉又对子青丢了一人眼风,似乎说道:“是滑头戏,你不要弄错了。”谁知子青是个囚头码子,果然弄错,仿佛俏眉眼丢与瞎子看的,以为宝玉讨好绥之,不觉含着镇江风味,发话道:“你要翻台,难道我不会摆双台吗?我因为时候不早,故尔不答应你,你竟不顾我的面子,卖弄你自己有钱,未免欺人太过了。” 绥之是少年情性,一听他这样的话,那里肯受?即把台子一拍,回答道:“ 我的性子爽快,不像你这啬鬼,一钱如命,动不动推三阻四,扫人的兴致,所以我自己认帐,省得破费你,害你肉痛,你又说我卖弄有钱,欺人太过,可见得你的气量比芥菜子还小呢!”气得子青面涨通红,勃然大怒道:“ 你骂我是啬鬼,一钱如命,终比你的外号‘ 销铜匠’ 好些!” 因绥之平日挥金如土,故外边有“销铜匠” 的雅号,即是要紧完的意思。绥之听他回骂,无明火提高三丈,大声喝道:“啬鬼,你也敢骂我吗?” 口中喝着,身子早已立起,要想以老拳奉敬。亏得士诚、宝玉与几位客人再三拦阻,竭力排解,绥之方才坐下。士诚先劝道:“彼此都是好朋友,为这些些小事弄得破口反面,岂不惹人家笑吗?我劝二兄看弟薄面,大家不要生心,依旧和好。到了明晚,我们几个人仍在这里畅叙,尽可补今夜未尽之兴。倘绥之兄要摆双台,预先也可以关照,免得他们临时局促了。绥之兄,你道这话是不是?”绥之被士诚一说,又看宝玉面上,气已消去了一半。独有子青怒尚未息,终怪宝玉袒护绥之,不来讨好于他,所以起身离席,走至烟榻跟首,将身躺下,犹是喃喃的自言自语道:“ 他脸面生得好,年纪又比我轻,怪不得要看中他了。我若明天再来,做那讨厌人,真真是个瘟生了。”这几句话虽是说得甚低,却早被宝玉听见。宝玉本想过来劝他,一闻此语,晓得他念头夹切,是个吃屎不明亮的人。但他家中甚富,我必须破他悭囊,方称我意。若现在得罪了他,他即恨我不来,翻是便宜他了。我且用个擒拿法子,谅他是好色之徒,必然上当。正所谓:
池中下饵将鱼钓,不怕鱼儿不上钩。
你想宝玉这个人利害不利害?好像有什么妖术,凭你怎样的人,见了他的面,自然糊里糊涂入他的迷魂阵,何况朱子青是个色鬼呢?
闲话少叙。当时宝玉打定主意,即便袅袅婷婷,移步来至榻前,在子青对面横下娇躯,先烧好了一筒烟,然后低低的唤道:“朱大少,请用烟。”子青欲待不吃,被他娇声一唤,早已骨软筋酥,不由自主的吃了。宝玉连装几筒,方含笑说道:“朱大少,动气,奴有一句闲话勒里,告诉拨勒 听, 凑耳(读倪)朵过来哩。”子青连忙把身子移近,耳朵凑到宝玉嘴边,宝玉就错落错落说了许多话儿。子青不觉回嗔作喜,连连点首,将手在宝玉肩上一拍,低声说道:“我实在错怪了你,真真糊涂得极了。”连认了多少不是。要晓得宝玉所说的话,无非说:“ 动气做啥?刚刚郭大少叫倪翻台,倪教勿好勿答应俚,恐怕俚性子暴躁,要发脾气出来,弄得碰台拍凳,倪阿是难为情格?勿像 大少末,一点脾气才呒不,样样懂道理煞格。所以奴答应格辰光,嘴里末勿好关照 ,眼睛对 看仔一看,谅必 也看见格 。奴原是搭搭俚格浆,勿是啥真格呀。勿然末,故歇时候要添台把酒,有啥呒叫处介?大少是明白人,终肯原谅奴格片心格。”这一套委婉的话,把子青满腔怒气早抛入爪哇国中去了。先向宝玉招陪不是,然后回到席上,将身坐定。士诚见他面有喜色,知宝玉已做和事老人,故开言道:“我们酒已吃够,想要用饭了。”子青有意答道:“绥之既要翻台,命他们去叫菜,他们尚没有回覆,如何你要吃饭呢?”
两人正当说着,见门帘一掀,进来一个鳖腿,向着宝玉说道:“今朝辰光宴(读俺)仔点哉,我去叫菜,俚笃回头说:‘呒不,啥落勿早点来喊? 阿晓得今朝是大周堂,喜事人家多呀?’ 我听仔实梗说,有点勿相信,再到别爿店里去问问,倒说一样格。难末我只好转来哉。” 说罢,回身去了。宝玉假作懊恼道:“格末叫勿巧得来,啥格稍为宴(读俺) 仔点已经呒不格哉介?” 一路自言自语,走到绥之面前,又道:“郭大少,真真对勿住 ,只好明朝补 格情哉。” 绥之听说,虽然相信,却因子青前倨后恭,忽尔面带欢容,言语改变,不觉起了疑心,且见宝玉方才与他装烟,必然拍他马屁,从中做鬼,所以他转怒为喜,并不与我为难,翻对士诚说那好看话儿,等我翻台。他明知今天吃不成,落得这样说法,也未可知。待我问问宝玉,再作道理。心中盘算已定,抽身离座,推托到后房小解。走了几步,回转头来,暗向宝玉做了一个手势。
宝玉早知其意,跟到后面小房间内,绥之动问道:“方才子青在烟榻上与你说什么话?你可肯告诉我吗?” 宝玉道:“ 奴告诉仔 , 勿能搭俚说格 。”绥之道:“这个自然,我因他变了花样,所以问问你的底细,并不再与他斗口,你放心说就是了。” 宝玉摇摇手,低言道:“ 声音轻点,前后隔得一层板壁, 拨俚听见仔,倒要算奴夹嘴舌格。俚 格脾气, 也蛮晓得勒浪,勿但手头吝啬,而且夹七夹八,小气得呒淘成,只有自家呒别人,倒说奴帮仔 大少,看勿起俚,困勒榻床浪,一干子勒浪光火,自言自语,怪奴哪哼哪哼勿好, 想阿要气数?真真狗咬吕洞宾,勿识好人心。奴本想数说俚两句,后来一转念头,因为俚 格人,勿比大少直爽,暗刁得野笃,奴搭俚结仔毒, 说故歇吵吵闹闹,弄得鸭屎臭煞,只怕俚将来阴损奴,叫奴哪哼防备嗄?格落奴忍仔格口气,拿几句滑头闲话骗骗俚,其实暗底下骂骂俚。俚 一点听勿出,认道奴搭俚要好,倒对奴贼忒嘻嘻,招赔勿是,格末叫肉麻当有趣,惹厌当知己得来。格种囚法,奴出仔世, 碰着歇格。大少 若搭俚破口,倒当奴搭 有啥交(读高)关,拨俚到外势去讲张倪两家头格邱话,倪是犯勿着 。大少,想阿对呢勿对佬?” 这一长篇的话,听得绥之分外窝心,口口声声只说:“奴搭 两家头。” 足见宝玉真心待我并不是花言巧语,可笑子青尚在梦里上他的当呢!想到其间,不觉心花怒放,喜动眉宇,手搭宝玉香肩,附耳答道:“ 你的话对吓,对吓!只要你心照我,我何必与他争闹,同他一般见识呢!”
两人正在唧唧哝哝之际,忽闻士诚高声唤道:“绥之兄快出来罢,两点钟已经敲过,我们吃了饭,要回去了。” 绥之闻唤,即忙出外就席。士诚问道:“你去小解的,怎么去了好一回,莫非瞒着我们,另做什么勾当吗?”绥之道:“你真没有好话的。我去小解,忽然腹痛起来,只得大解了一回,带累各位久等,实在对不起,何尝另有什么勾当呢?” 士诚道:“你的气量太小,吃了几样菜,肚中已容留不下,真是个不好相与的。”这两句话是士诚无心说出,那知触动了子青,认做他有意讥诮,不觉脸上一红,冷笑了几声。正叫做:
人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士诚自知失言,一时难以遮饰,幸得宝玉已从后房出来,正坐在子青背后,见此情景,即便开言道:“胡大少, 说仔格两句闲话,奴倒想着仔一只笑话勒里哉,阿要讲拨唔笃听听?” 士诚巴不得有人打叉,听了宝玉一说,连忙答道:“你讲你讲,如果发笑,我情愿立饮一大杯酒。” 宝玉道:“格末奴说出来,唔笃勿能生心格 。”绥之接口道:“这个自然,若有人生心,罚酒两大杯。只是你说得不笑,也要罚一杯,你可愿意吗?”宝玉点点头,伸手向子青背上拍了一记,说道:“格末奴说哉 。有一个乡下财主,吝啬得呒啕成笃, 说铜钿勿肯瞎用,就是一点点格小物(读末)事,才呒不糟蹋格,连搭自家撒(读拆)出来格屎,也要留勒浪做肥料格来。格日(读热) 子吃过仔中饭,要到别场化去,恐怕走到半路浪, 登起坑来介,漏落脱仔格堆屎末,阿要可惜呢?倒勿如带仔一只狗去罢。想定主意,就牵仔一只狗,一径出门。走勿到一里多路,果然肚里胀痛,登勒草地浪撒仔一大( 读杜) 堆屎,叫格只狗吃干净仔,难末再走。一路浪,自家叹道:‘孔夫子说格:“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今朝亏(读区)得预先想着,带仔格只狗,勿然末,糟蹋仔一堆屎哉。’格位财主心里正勒浪得意,亦走仔半里把路,落里晓得格只狗也撒起屎来,财主就指着狗骂道:‘ 格只畜生,肚皮里能格狭窄,阿是堆把屎才放勿落格来,仍旧甩脱勒路浪,勿能带转去,真真白带 出来格。’” 宝玉说罢,引得众人拍手大笑。绥之因宝玉暗骂子青,更是笑不可抑,连声道好。惟有子青心中难过,明知宝玉骂我吝惜,然皆是士诚、绥之不好,说了这样的话,引出他的笑话来,否则宝玉待我甚厚,岂有当面骂我之理?大约他说这个笑话出于无心,我若认真,有碍宝玉的脸面。况且一伤情份,下次不好到这里的,不如忍耐为是。故佯作不知,也勉强笑了一笑,说道:“宝玉,你讲的笑话虽然发笑,但说得那位乡下财主不免过于刻毒了。”绥之接口道:“ 还不算十分刻毒,若叫我讲起来,必定说那个财主连狗屎都不肯丢掉,自己吃了回去,方才是真真吝啬呢。” 士诚一听绥之接谈针锋相对,恐他们再要翻脸,急忙带笑说道:“若照你这样讲法,你刚才撒过的屎,难道舍不得留在这里,还要吃了回去吗?” 子青听了,先自连连鼓掌,又引得众人笑了一阵。绥之颇有些不好意思,也笑道:“便宜被你们僭了,屎也说得够了,倘再说下去,只怕宝玉这间香房要变做粪窖了,不如吃了饭,大家回去罢。” 士诚含笑点头,吩咐取饭。宝玉道:“胡大少, 叫奴说仔笑话,情愿吃一大杯酒,还勿曾吃格来,阿是忘记脱哉介?”说着,执壶在手,先取一只茶杯,筛得满满,放在士诚面前,再与众人筛了一杯,又道:“今朝各位大少如果勿嫌奴待慢,请用仔格杯勒用饭。”众人听说,无不一饮而尽,向宝玉照杯。宝玉方命大姐、娘姨把饭送上。
众人用毕,各各起身离席,已将三下钟了,未便再在此耽搁,均辞了宝玉归家。宝玉一一相送,这都是照例虚文,毋容细表。正是:
顿使酸风消绮席,还教啬鬼破悭囊。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详叙。
九尾狐
第十四回 郭绥之欢娱恋宝玉 朱子青懊恼失珠花
且说郭绥之从宝玉家出来,与士诚等订定明晚之约,仍到这里饮酒畅叙,众人应允,方各分头回去,当夜无话。
又到来朝,绥之因今晚要摆双台,嫌昨天只有宾主六人,未免太少,必须多请几位朋友,方才热闹,所以清晨起身,写了四张字条,命家人四处送去。少停回覆,均说傍晚准到。绥之颇为得意,即使子青心存芥蒂,今夜推故不来,我这里客人尽多,也不至冷静减兴了。此时绥之心热如火,恨不得常住在宝玉家中,夜夜与他双宿双飞,故吃过了午膳,即忙将身上打扮,换了一套时式衣服,虽不及潘安、卫!,也是一位翩翩的美少年。而且他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父母、妻子都在广东,上海两爿土栈归他一人管理。他本住在栈内,后因今春来了一个嫡堂哥哥,他就托哥哥照料,另租房屋住下,以便自己好放浪形骸,避去栈中的耳目。但每天却到栈一次,或查查帐目,或取些银钱使用。今日要到宝玉那里,所以一出了门,并不到栈,雇了一部人力车,一径向三马路而来。
与家相距不远,无多片刻,早已至宝玉家了。下车入内,登楼进房。下边高喊“客来!”早惊动了宝玉。宝玉同大姐阿金起身招接,各叫了一声“郭大少!”请绥之在夹厢里烟榻上坐定,送茶、装水烟等一切常套,不须细说。单讲宝玉走到绥之身旁,撩衣坐下,问道:“ 今朝一干子,啥落来得能格早介?” 绥之道:“ 我从家里出来,没有到栈里去,又不往别处兜搭,所以早一点儿。莫非你讨厌我,嫌我早来吗?” 宝玉道:“奴好落问问 ,倒惹 实梗说法,阿要气数? 说 故歇饭后来,就是天亮快来末,奴也勿见得讨厌 ,拿 赶出去格 !” 绥之道:“照你这样说,竟不怕我来趁热被头的了?” 宝玉不等他说完,将绥之的头打了一下,说道:“搭 说说末,就要说出格种勿上( 读藏) 台榻格闲话来哉。” 绥之道:“该打!该打!是我说差了。实在我昨夜回去,已是三下多钟,那知躺到床上,仍然睡不熟,一心想着了你。看天发了亮,我就起身,写好了几张请客字条,命人送去。我听了回覆,立刻想到这里来,恐怕你睡着不便,惊动了你的好梦,故尔耐到这时候才来看你呢。如今听你一问,不觉说出这样话儿来了。” 宝玉道:“ 亦勿是小宝宝,想吃娘格奶奶佬,一夜天才困勿着。 格套闲话,奴要相信点来呀。” 绥之笑道:“ 你就当我小宝宝,我叫你阿姆可好?”嘴里说着,一只手早已伸到宝玉胸前。宝玉连忙把身子一让,用手推开,假作怒容道:“,奴叫啥阿姆,动手动脚,拨别(读白)人看见仔,像啥样式,阿要难为情嗄?”旁边阿金也帮着说道:“郭大少, 既然叫俚娘末,勿应该呒规呒矩格 。 还是转去摸摸唔笃格少奶奶,格末呒啥要紧格。” 绥之道:“ 他在广东,我没有接引佛的长手,怎好去摸他呢?不如你代了一代,就摸你的好不好?”阿金道:“上我搭船,阿晓得雷响要天打格。”
三人调笑了一回,宝玉忽然问道:“昨日 说过要摆双台,后来 临走格辰光,勿曾搭奴约定,格落奴还 交代下去格来,到底真呢勿真格介?”绥之道:“怎么不真?你也太小心了,即使我是顽话,你已交代了下去,也不打什么紧。要晓得我的脾气,与子青两样的。” 宝玉道:“实梗说起来,奴和底下交代仔双双台,对 一说, 终也依我格哉 。”绥之道:“ 只要称你的心,有什么依不得呢?” 宝玉道:“故歇末实梗,将来就要换面孔,说奴敲 格竹杠哉。” 绥之道:“ 你又不是仙人,怎知我后来变脸呢?” 宝玉笑而不答,回转头来,吩咐阿金道:“ 下去交代一声罢,俚笃去叫菜, 到昨日格家去,要到新新园去叫格。” 阿金答应,自去交代,不提。
仍说宝玉与绥之闲谈,甚是情投意合,比从前交好杨四的时候尤其亲热。为因绥之年纪既轻,相貌又好,就是他不肯用钱,宝玉也要勾搭上他,何况他富有家财,是个开土栈的老板呢!所以十分优待,放出一缕情丝,把绥之赤紧的缚住。这是宝玉生平的惯技,真不愧有“ 九尾狐” 之称。
闲话少叙。此时宝玉想起一个人,问绥之道:“昨日夜里,奴堂差到中和园(是天津酒馆,今已闭歇) 去,有一个陌生客人,转奴格局,也是广东口音,赛过勒浪敲铜鼓,奴有半把听勿出笃,勿像 实梗蛮好听格。奴问俚尊姓大名,倒说也姓郭,名字叫啥格义臣,勿知阿是唔笃自家族里 ?”绥之道:“ 他是我嫡堂的哥哥,可巧转你的局,只怕将来要兄弟同科了。”宝玉道:“奴末正正经经问 , 末终要轧两句笑话勒海格。奴想唔笃既然弟兄,为啥声音大两样格呢?” 绥之道:“ 一来我在上海已有三年,二来学习你们讲话,句句留神,自然舌音渐渐改变,你都听得出了。他是在本乡做生意,今春才到这里,而且年纪比我大十岁,舌根已强,一时学习不来,全是广东土白,莫怪你听不清楚了。” 宝玉道:“唔笃格搭场化,阿好白相格介?” 绥之道:“ 广东的风景虽有好几处,远不及上海的繁华。然珠江风月也是天下闻名的,江中的景致极佳,大小花船不计其数,名曰‘广艇’,统归河泊所管辖。船中的妓女大半以水为家,即使住在岸上,也要下船做生意的。故不论富商贵介,均在船上摆酒,一样请客叫局,热闹得了不得。笙歌彻夜,弦管连宵,比苏州的热水船、秦淮河的荡湖船更胜十倍。我记得昔人有首诗,单赞珠江风月的美景,其诗云:
夕阳萧鼓木兰舟,西舫东船笑语稠。
待到满江明月上,画中人在镜中收。”
绥之正讲得高兴,忽听楼下连声“客来!” 知是士诚等一班原约的朋友到了。二人即忙出房招接,果是士诚与张、李、王三位客人,阿金陪着上楼,彼此招呼,让进房中请坐。宝玉一一应酬了几句。士诚便问绥之道:“想必你来了半天了。”绥之恐他取笑,假说道:“我也刚到,怎么你们四位得能会聚了来呢?” 士诚道:“ 我本则一个人,想要早些来,走到半路,可巧遇着张、李二兄,一同到华众会去吃茶,又碰见王六兄也在那里,就坐着谈了一回,方才到此,所以略迟了些。怎么这个时候已敲过了五下钟,子青还不来呢?” 绥之道:“他与我不对,或者不来,也未可知的。”士诚道:“ 待我再写一张字条去请他。他如果不来应酬,我们以后与他绝交也好。”绥之道:“你说得狠是,就费心你写一写罢。”士诚点点头,立即把字条写好,交宝玉遣人送去。然后五人聚着闲谈,吃烟的吃烟,耍笑的耍笑。
直到上灯过后,绥之所请的四位客人陆续都到,与士诚等均不相识,大家通名道姓,叙了一番客套。宝玉又周旋其间,无非是堂子中的常例,若在下一一叙说出来,未免重复取厌了。即此回绥之摆酒请客,一切繁文,也只好略略点缀,否则与前集书中一样,说了又说,有何趣味呢?虽未可一概而论,如《 水浒传》 中的情节,往往前后相犯;然细细读去,竟无一毫复笔,正所以见作者的力量,不愧谓为才子奇书。至于在下则东涂西抹,弗如远甚,且是节与前无异,不若删繁就简,少讲几句的为妙。
话休烦琐。且说那请子青的鳖腿归来回覆,说:“ 朱大少勿勒屋里,老早出来格哉。字条未留勒浪,来勿来末勿晓得。” 绥之听了,向士诚说道:“如何?我原知道他不来的。这样人实在可笑得狠。”士诚道:“你不要心急,他今晚来得迟些,也未可定的。”绥之摇首道:“他既一早出来,怎么这时候还不到这里呢?我们客已齐了,等他则甚?不如就此坐席罢。”士诚未便相阻,由他吩咐摆席。不到片刻,席已摆好,绥之请众客入席叫局,众客唯唯,把局票一一写了,无非是陆昭容、沈月春等一班有名校书,与前集所载的大同小异;只有一件两样,今天摆的是双台,众人入席之后,吃过了几杯酒,即摆上两大碗鱼翅,这就是双台的名目。此时大家有些饥饿,便大嚼了一回,已经罄尽。要晓得鱼翅这样菜,其实无甚鲜味,不过他交着好运,终是他第一样上来,乘着人饥饿时候,所以都说他滋味甚佳,若把他做了压席,第一次便上蹄状,只怕蹄状倒要吃完,鱼翅便无人问鼎了。
闲话少讲。且说众人用过了鱼翅,士诚忽向绥之问道:“你可晓得双台是那个创始的?”绥之回答不出。席间有个姓王的客人代答道:“ 我但知创始的是姓朱,名字却不记得了,不知是也不是。” 士诚道:“正是他,他叫朱渭夫,还有一个雅号,叫做‘ 要紧完’ 呢。” 绥之道:“ 你可认识他吗?”士诚道:“ 我不认识他,是子青告诉我的。他即是子青的族叔,前几年不但摆双台,而且有四双台的名色。如今弄得穷了,所以没人知晓了。”正说之间,忽闻下面人音嘈杂,楼梯上脚声碌乱,都向宝玉房间里来。门帘启处,走进一簇花蝴蝶,不先不后,共来了六位校书,带着一班大姐、娘姨,均至席间坐定,各送娇声,叫应众客。一时装水烟、拉胡琴、弹琵琶、唱京调,房中十分热闹。又接着来了四个局,也是一个样儿,俗语叫做:“寿星唱曲子———老调。”在下也不细表了。
总之闹到十二点钟,无论时髦不时髦,纷纷散去,房内渐渐清静。绥之犹兴致勃勃,与众客高声豁拳,打了一个竹节关,足足消去二三十斤酒,彼此均有酒意。惟士诚吃得尚少,最为清醒,取出金表一看,已有一点余钟,便向宝玉要饭。宝玉又劝了几杯酒,见众客都要用饭,方唤娘姨等取饭上来。有的吃了一碗,有的吃不下了,各各起身,向绥之道谢,撤席散坐,均因时候不早,先行告辞去了。只剩绥之、士诚两人。士诚横在榻上吃过了几筒烟,见绥之醉眼模糊,有我醉欲眠之态,就说道:“我也要回去了,你可是住在此间吗?”绥之不好意思答应,诈醉三分,懒懒的答道:“待我略醒一醒,也想要回去的。” 士诚极其知趣,听他口气,明明不去的了,便辞了绥之,独自归家,不提。
且说宝玉送过士诚,回进房中,绥之道:“我今天多吃了几杯,觉得头疼脑胀,身子疲倦的狠,此刻就想回家去睡了。” 口中虽然说着,身子却是不动,要等宝玉相留的意思。宝玉早已明白:“ 吃醉仔酒,哪哼好转去介?奴劝客气哉,就住勒间搭仔罢。” 绥之听了,犹如得着将军令一般,唯唯答应。要晓得今夜的情景,两人怎样的同睡,怎样的恩爱,怎样的欢娱,谅看官们都是内家,想也想得出,描也描得出,不须在下细说了。昔笔花生有一首七言律句,单志今夜两人之事,其诗曰:
绥绥喜得一雄狐,似漆如胶兴不孤。
戏水鸳鸯空羡慕,穿花蝴蝶假欢娱。
帐中春色销金锁,枕上恩情宝玉呼。
禁锢经年从此始,庐山面目忽然无。
一宵已过,又到来朝,云雨初收,日光照槛。两人在枕上唧唧哝哝,讲了一回亲热的话,方各起身梳洗。等到午餐之后,无非游园、坐马车,以及看戏、吃大菜诸类。一连住了半月,那一天,绥之接读家报,悉母亲病重,叫他速回广东。绥之没法,只得与宝玉作别,订定来春返申。宝玉知难挽留,依依相送,任他自去,我且慢表。
再说朱子青自从在宝玉家摆酒,与绥之吃醋翻面,虽经宝玉调停,当时即波平浪静,言归于好,然不免胸存芥蒂。是夜归家后,想起绥之辱骂,则愤恨异常;回念到宝玉身上,则又恋恋不舍。所以到了明天,绥之那边决意不去应酬,独自往别处顽耍。挨过了几天,打听得绥之住在宝玉家里,未便前去。又过了七八日,正是重阳佳节,有几个朋友请子青至李巧玲家饮酒,子青实在记念宝玉,就叫宝玉的局。宝玉正因绥之返粤,杨月楼也不来家,晚上甚是寂寞,虽生意颇佳,尚可供宝玉的挥霍,但往来客商之中,并无一个可意人儿。今子青前来叫局,纵不合宝玉之意,远不及绥之面貌,然比寻常客人,稍胜一筹。将来在他身上,可以发一注小小横财,故宝玉欣然出局,到子青那边侑酒。子青问起近日绥之情形,宝玉即将绥之往广东各节,略述几句。又假说绥之毫无情义,与我交好甚是平常。听得子青颇为得意,等不及散席,即与主人告别,跟了宝玉归家。
宝玉格外优待,甜言蜜语,亲热万分,骗得子青骨软筋酥,浑身瘫化,不知怎样才好。闲谈到一下多钟,子青犹坐着不走。宝玉虽不欢喜他,却因今夜无人伴宿,不如留他住下,填了空当也好。主意想定,尚未启口,忽闻纱窗外面檐溜滴沥,下起雨来。宝玉趁势说道:“朱大少,天浪勒海落雨哉, 哪哼好转去介?” 子青侧耳一听,果然下雨,便道:“不要紧,我好坐车回去的,但不知什么时候了?” 宝玉道:“差勿多有两记钟快哉,今夜雨落天留客,我看 勿嫌待慢,就住仔一夜勒走罢。勿然末,坐仔车子转去,身浪也要落潮格 。” 子青听他一留,快活到了极点,即忙答道:“雨果下得大了,我住在此,已讨厌了你们,恁敢说你们待慢吗?”于是两人吃过了半夜稀饭,一同上床,共效于飞,谅必与绥之一样。但子青年交不惑,究非宝玉对手,只好当绥之的替工罢了。况宝玉志不在此,一心想破他的悭囊,故肯与他同睡。睡至天明,雨犹未止;一连三日,子青住了三夜。
到第四日上,天已放晴。子青因有家事,免不得回去了一趟。从此常来常往,时宿时归。任他性情吝啬,也要破费些银钱,不是招朋饮酒,定是请客碰和,一切烧路头、打醮等场面,子青均难以推托。所以自重阳那日起,至十二月中旬为止,子青也用去四五百元左右。惟宝玉备办衣服、首饰,他却不命一钱。因此宝玉思得一计,与一卖珠宝掮客黄阿六借了珠花一对,计值千元光景,等到那天子青来了,宝玉先向他愁了一回穷,然后取出珠花一对,与子青商议道:“朱大少,奴今年年底勿够开销,缺少仔几百块洋钿,要想搭 借格五百两银子。格对珠花算仔当头,押拨勒, 阿相信呢勿相信?”子青听说,本则不肯答应,及见那对珠花足值千元,慨然应允道:“你要押五百两银子,容易容易,我去拿来就是了。”说罢,匆匆而去。不到一个时辰,即把银子取到,交与宝玉,取了珠花归家。家中适值有事,四五天未到宝玉那里。这日正想前往,忽见管门的朱福进来禀道:“ 外边有一个姓黄的,要见老爷,现在厅上坐候呢。” 子青听了,想不出是何许样人,即忙踱到外边一看,原来是掮珠宝的黄阿六。阿六上前叫应,子青命他坐了,方才问道:“你今天到这里,可是有好的珠宝送与我看吗?”阿六道:“ 并没有好的珠宝,只为我前几天到胡宝玉那边,宝玉对我说,尊夫人要扎珠花,少个好的样儿,向我借一对珠花,现在尊处。请你拿出来,还了我罢。” 子青愕然道:“ 这对珠花是宝玉押我五百两银子,怎说是我借的?” 阿六哈哈大笑道:“ 这话我不信。他们堂子里面,专靠用钱的阔客。不要说五百两,就是一千两,也不妨送与他了,用什么押当呢!” 子青难以分辩,急得口中乱嚷道:“ 我去问宝玉!我去问宝玉!”说着回身入内,取了珠花,仍至厅上。阿六道:“你要去问宝玉也好,我明日再到府取还便了。” 子青也不睬他,看他走了,即忙坐自己包车,气愤愤的一径向宝玉家去,要讨回那五百两银子。正是:
已把黄金虚牝掷,难期白璧赵家还。
不知子青此去,珠花可曾交还,银子可曾取转,请听下回接谈。
九尾狐
第十五回 开愚园游春夸富丽 换香车过市独招摇
且说子青因阿六索还珠花,不胜诧异,以为此花系宝玉所押,不关阿六之事,如何贸然前来取讨?我须在宝玉面前证明此事。所以急急坐上包车,直到宝玉家中,气愤愤上了楼梯,走进宝玉卧房。
宝玉起身招呼,见子青面色翻青,早知阿六已至他家,他必为这珠花而来。盖宝玉与阿六商借珠花,定下此计,专欲破子青啬鬼的悭囊,故一见颜色,便知来意,且预备着许多言语,对付子青。但此时假作不知,却笑盈盈的问道:“朱大少, 啥落格两日勿来介,害奴牵记得呒哪哼,阿是嫌奴待慢仔呢啥?”子青气吁喘喘,只是摇头,本想把此事直说,责备他几句,问问他的缘故,及至见了宝玉,觉得有些碍口,便将此事顿住了。又听宝玉问道:“ 今朝到奴搭来,啥格勿快活?勿声勿响,皱起仔格眉(读迷)头,扳起仔格面孔,奴看 格神气,像煞啥场化受仔气来格 。”子青仍然不语。宝玉道:“ 阿是有人欺瞒 佬?格落格种样式。勿然末, 是寻快活格人 ,勿比倪落,有时呒不仔铜钱(读钿),就要愁杀快哉。若然奴做仔 大少,有啥格勿开心介?” 子青听他话里有因,也有心说道:“我今天出来,向人家讨一注欠帐,分文没有,故尔在此纳闷呢。”宝玉道:“ 奴劝 放开点, 是该千动万格人,就甩脱仔一千八百末,有啥要紧介?只怕 勿为格浪,有心骗骗奴哉 。” 子青听宝玉之言,果然利害,明明塞住我的嘴,要我甩掉这五百两银子。我若此时不说,明日阿六来讨珠花,难道我闷气吞声的还他吗?不如早些问他为妙。便向宝玉直说道:“我告诉了你罢,你前日把那珠花押我五百两银子,可是有的?”宝玉道:“ 自然有格 ,奴搭 两家头做格事体,勿见得会忘(读忙)记脱勒海。”子青道:“既有此事,怎么贩珠宝的阿六今天到我家里,讨还这对珠花,据说你借我名头,向他借来的,不知是真的吗?” 宝玉笑道:“ 能啥格戆嗄! 拿银子借拨奴,受奴格信物,只好倪两家头晓得,倘然拨别人听见仔,勿但要说 鄙吝,而且要笑 面皮厚,好意思要倪格押头,惶恐要好仔长远,阿是格点点银子,还勿相信,要拿当头格来,显见得气量忒小哉 。奴老实对 说,珠花是阿六格,俚 勒 面前说格套闲话,才是奴格托词。故歇问 讨还,奴劝 拨仔俚罢, 拨俚晓得仔倪格底细,倒弄得大家难为情煞。横势只有五百两, 也勿在乎此。牯牛身浪拨根毛,犯勿着惹别人讲张 。 想阿对呢勿对佬?”
这一大篇说话,说得子青哑口无言,好像哑子吃黄连,说不出的苦,一来懊恼,二来肉痛,明知上了宝玉的当,又坍不下这场面与他索取银子,失了大老官的气象,只得忍气答道:“你要用银子,尽管向我支取,何必弄这花巧的事,累我受阿六的气呢?这对珠花现带在此,你拿去还了他罢,免得他再上我门了。” 说着,将珠花交与宝玉。宝玉接在手中,笑道:“ 朱大少,动气,是奴勿好。下来奴再有尴尬,终搭 大少实说,阿好?”子青一听,也不回答,心中暗想:“你下次免劳照顾,我也不敢再来了。现在珠花究属有限,设或将来狮子大开口,要借几千起来,如何是好?岂不变做将雪填井吗?”故子青无精打采,吃了几筒水烟,闷闷坐了一回,即便起身回去。正所谓:
鳌鱼脱却金钩钓,摆尾摇头再不来。
从此宝玉房中,子青绝迹不来,我且不提。
再说宝玉赚得子青银子,犹如剥去他一张浮皮,料他必然心痛,不敢再至我家。我虽夜间清静,无人陪伴,但他无济于事,远不及绥之,正是可有可无,因此定下妙计,骗着一注横财,落得到新春时受用。惟晚上独宿孤眠,甚是难挨,仿佛吃鸦片烟的人吃上了瘾,到这时候没有烟吃,岂不要难过吗?然宝玉的淫贱与人不同,择肥而噬,拣秀而餐,其余不美的粗货,他宁可绝食不尝。故一心牵记着绥之,不知他何日回申。至于姘识的杨月楼,也许久不来,命阿金前去相请。那知月楼近日新姘了徐姓寡妇,故与宝玉疏远。因那寡妇颇有财产,籍隶广东,乔居沪上。所生一女,带在身边,青春二八,正当破瓜之期,生得绰约多姿,与母面貌仿佛。那天,母女二人也到丹桂看戏,被月楼看中,先与寡妇勾搭上了,寡妇的银钱尽他滥使滥用。但其女终嫌碍眼,往来有些不便,要想与寡妇商议,同女成其美事,不独一箭双雕,而且一锅熟了,不致走漏风声。计较虽定,尚未启口,故现下与寡妇分外亲热,怎肯到宝玉家来?宝玉得此信息,十分愤恨。后来月楼因此事发觉,上海县叶大令将他拿捉,监禁狱中,听审之时,受那铁锤的毒刑。宝玉闻悉情形,并不怜惜。翻是未通情好、毫无瓜葛的沈月春,只为平日爱慕月楼,私自与县差商恳,送了许多银子,使临刑不受痛苦,又亲到狱中慰问。谁知月楼未悉底蕴,反对月春怒目而视,说了几句不情理的话,气得月春大哭而归。虽是月春痴情,然与宝玉一比,越显得宝玉的无情。此段月楼情节不是我书中的正文,略略表过,就算交代,以后不再说他了。
且说宝玉昏昏闷闷,度过残年,又届新春,另有一番景象。况他性爱奢华,把房中重加修饰,务胜他家几倍。即身上的衣裙、头上的首饰,都要改造更新,以便炫人耳目。故那班旧好新知,以及远处的富商贵介,一个个慕名而来,争相报效,天天把房间挤满,忙得宝玉分身不开,送往迎来,门庭如市,即使忙里偷闲,也不过日间坐几趟马车,兜几个圈子罢了。到了晚上,非惟侑酒出局,还要下榻留髡,拣两个年轻的住宿,以解了。到了晚上,非惟侑酒出局,还要下榻留髡,拣两个年轻的住宿,以解自己的饥渴。因此自朝至暮,竟无片刻暇闲。直忙到二月过后,枇杷门巷始觉车马稍稀,夜间方与大姐阿金到丹桂园、金桂轩看了几本戏。
不觉已是三月中旬,那天阿金向宝玉说道:“今朝我到陆昭容小姐搭去,听见俚笃讲起,静安寺格搭,新造一座大花园,叫啥格‘愚园’,连申园随归并进去,格落场化也大,景致也好,据说后日( 读热) 开园。倪阿去白相相佬?”宝玉点点头,答道:“格个(读格) 花园倒造得快格,倪只有几个月 去,啥已经要开哉!倪后日去末, 搭奴去定好一部顶好格马车,格末好出出风头,勿然,坐着仔蹩脚格车子,颠末颠煞快,拨别(读白)人看见仔,阿要难为情煞介?”阿金道:“勿是我海外,我去叫马车,还 天字第一号,呒不盖招格, 放心末哉!” 说罢,即忙去预定马车。刚走到一梯跟首,忽然回转身来,问宝玉道:“ 我想着一句闲话勒里, 还是要坐轿车呢,皮篷车呢,还是亨斯美搭双马车介?” 宝玉笑道:“轿车末忒闷,亨斯美末自家弗会拉缰绳,倒底皮篷车最好。不过要驾两只马格哩。”阿金连说:“晓得,晓得。”自去把马车叫定了,不表。
书中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到了后天清晨,宝玉一早起身,先将首饰官箱取了出来,然后洗面梳头,拍粉点胭脂。阿金在旁伏侍。插戴首饰,件件新式。黄的是金子,白的是珠子,红的是宝石,绿的是翡翠,五光十色,照耀眼帘。还有臂上的金镯、珠镯、翡翠镯,指上的金戒、珠戒、宝戒、钻戒,色色精工,大半是杨家之物改造了时新的花样,虽非无价奇珍,然海上莺花队里已属罕有其匹。头上打扮齐整,用过了午膳,再将衣裙更换,穿一件蓝地金花闪缎夹袄,束一条大红百褶绣花裙,足上着一双蓝帮金绣花鞋。更换已毕,又在官箱内取出金表、多宝串两件,挂在翡翠钮扣上面,方对那大着衣镜照了一照,正不愧有倾国倾城之貌。谁知一念贪淫,沉沦欲海,悠悠忽忽,过了二三十年,把那西子、王嫱,变成了无盐、嫫母,依然身无归着,不堪回想当年,漫说红颜薄命,也是他自作自受,为妓女贪淫之恶果。故惜红生有诗叹之曰:
怪他底事太风骚,漫诩今朝意气高。
富等烟云容易散,花经霜雪不坚牢。
鸳盟屡背思淫佚,狐媚偏工爱侈豪。
直到徐娘年老后,纵知忏悔亦徒劳。
此诗说尽宝玉终身,现在且慢细表。仍说宝玉对镜照毕,听报时钟已敲两下。楼下的相帮上来说:“马车已经来了,停在门前伺候。”宝玉即同阿金下楼,移步至门首上车,见那车用新式皮篷,绣花坐褥,果然比众不同。上面坐着两个马夫,一色新鲜的号衣,在彼时已算极考究的了。宝玉与阿金并肩坐定,马夫即将缰绳一拉,那对高头大马,便向着西边驶去。转了一个弯,越过二马路,即是大马路了。马夫加上几鞭,比前行得更快。但今天是愚园新开,大家都要见识见识,所以马路上的马车较往日愈多,滔滔滚滚,接接连连,鱼贯而行,蝉联不绝。驾车者未便超越而过,违了租界章程,因此宝玉这辆车也只得逐队而走。过了泥城桥,向那片跑马场一望,另有一番景致:细草铺茵,茂林积翠,令人心旷神怡。而且一路之上杨柳迎人,桃花含笑;两边树木遮阴,丛篁掩日,黛色与钗光并映,花香共粉气交融,愈鼓春游之兴。诗云:“春风得意马蹄疾。”仿佛为此日咏也。
闲文少叙。单说宝玉那部车,铃声远送,鞭影横斜,如风驰电掣一般,行不到半个时辰,早见愚园在望,相离不远了。宝玉用手一指,向阿金说道:“ 看格个园,比仔前头申园真真大两样哉。” 阿金尚未回答,车已驶至园门跟首,慢慢停下。甚是拥挤,阿金便搀宝玉下车。旁边看的人不计其数,幸而马夫在前开路,阿金方扶着宝玉,缓步进园。但见园中胜景,依稀别有洞天,有一篇短赞为证:
楼台重叠,亭树参差。小阁清幽,回廊曲折。怪石玲珑,奇峰空兀。红桥九曲,碧水三篙。柳絮池塘淡淡,梨花院落沉沉。阶翻芍药低围,亚字阑干架满。酴 斜映,丁纹帘幕。依稀金谷繁华,看蜂蝶寻芳而至;仿佛平泉卉木,听燕莺逐队而来。春色满园,疑是花花世界;韶华似水,休嫌草草光阴。正是:锦绣六朝金粉地,画图三月艳阳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