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狐 - 第 5 页/共 30 页

阿金搀了黛玉,走将进去,早有西崽引领上楼。那西崽一头走,一头问道:“奶奶府上可是姓杨?” 阿金道:“正是 , 问俚做啥佬?” 西崽道:“现在有位黄先生,交代我问的。”阿金道:“勒浪第几号房间里介?”西崽道:“在第三号。” 把手一指,又道:“到了,到了。” 黛玉同阿金刚要走进,月山一见,连忙招呼,把大菜台边一只椅子拉了一拉,说声“请坐”。黛玉假作含羞,低头坐下。月山殷勤备至,说了几句羡慕的话,然后将叫人钟一揿,走进一个西崽。月山请黛玉点了几样菜,自己同阿金也各点几样。西崽答应退去,略停一停,将菜一样一样的呈上来。三人吃了一回,月山道:“少停奶奶仍去看戏,待我做过后,即来关会你们,一同到我家里去。只是屋子小得狠,未免有屈奶奶的。” 黛玉低声答应。阿金道:“ 故歇已经七点半钟哉,阿要倪先走罢?” 黛玉点点头。月山道:“确是两下走的好,奶奶请先行一步,我随后也到戏园了。”   于是,黛玉同阿金出了金隆,上车直到丹桂。见戏已开台,做到第二出了,把戏单一看,好得月山的戏排在第五出,做完时光尚早。黛玉是无心看戏,巴到第五出开场,方才有些兴致。惟这出《 长坂坡》 极长,足有半个时辰,始见月山进场。又换了一出花旦戏。黛玉正在观看,来了一个茶房,说道:“请奶奶走罢。” 黛玉把头一点,起身同阿金就走。走至门前,见月山已在那里,把手一招,同上马车。这部车就是黛玉坐来的,那个马夫却与月山认识,预先已知照好了,故此三人都上车,即风驰电掣而去。正是:   娼妓每多淫且贱,世人幸勿爱而贪。   欲知黛玉与月山姘识后怎能出得杨家,请观下回详述。   九尾狐 第十回 漏泄春光下堂求去 偿还夙债赁屋迁居   却说黛玉与月山同车,幸在晚上,所以一时无人识破。因月山住在法界,那马车向南而去,不及一刻工夫,早到月山家中。月山引领上楼。好得月山并无家小,只用一个天津人,不须防别人碍眼,尽可以放浪形骸。黛玉到他房中,无非春风一度,同上阳台。其中细情,谅看官们大家晓得,不劳在下表明。况这样龌龊之事,若要细细描写出来,不但污我笔墨,而且有关风化,势必受人指摘,将一部好好的小说比作淫书,有干禁令,故我把这段情节略表几句,就算交代了。总之,黛玉淫贱,私与伶人姘识;到后来甘心作娼,终老烟花,不得收成结果,也是自作自受,我且表过。   仍说黛玉、月山二人事毕之后,犹自唧唧哝哝,说不尽的恩爱。其时阿金坐在外房,守候良久,晓得时已不早,即便低声唤道:“奶奶阿要去罢?辰光已经弗早,足足有毛两点钟哉,再勿转去,拨勒老爷晓得仔,查问起来,叫我哪哼回答介?我是担当勿起格 !” 黛玉听了,只得整顿衣裙,把鬓脚刷一刷光,然后开了房门,与阿金走下楼来。月山随后相送,黛玉又叮嘱几句,无非叫他不要泄漏风声,不要将我抛撇。月山唯唯答应,送至门前。黛玉同阿金上车,又交代马夫切勿声张,赏了他二十块钱。   那马夫贪图赏赐,自然不在外边谈论了。黛玉到了家中,以为人不知,鬼不觉,成就这件美事,颇为得意。但不能尽长夜之欢,未免有些缺憾。终须想个计较,出了此处樊笼,方得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称了自己心愿。不然,幽期密约,夜夜跋涉奔波,非惟来往不便,而且久而久之,难免风吹草动,弄出事来。黛玉想到其间,把一天欢喜又变做了愁闷,呆呆的坐着出神。阿金在旁见他这般形景,早已猜透他的意思,说道:“奶奶困罢,三点钟也敲过格哉。念头末 去想俚。随便啥格事体,出路有路,呒不预先料定格 。奶奶 想阿对?” 黛玉听他一说,果真不差,就把愁闷消了一半,向阿金说道:“ 也去困罢,明朝 晏(晏读俺)点起来末哉。”阿金答应,自去睡了。   今夜黛玉身子松爽,异常疲倦,撇去了胡思乱想,自然一横就着。直睡至午后起身,犹觉神思昏昏。阿金伏侍他梳头,忽然说起一件事道:“奶奶,我今朝早晨头,走到楼下底去,听得倪道伙里勒浪讲一件新闻,说是老爷转来讲格,的确是真格呀!”黛玉道:“啥格新闻介?真来勿真,也 说出来 。”阿金道:“我来告诉,就是抛球场蔡家(家读夹)里格姨奶奶,前日仔夜里向,带仔一个大姐来逃走脱哉呀!” 黛玉道:“说明白 ,阿就是蔡谦良旧年八月半讨格金巧林介?” 阿金道:“正是正是!蛮对蛮对!金银首饰卷仔勿少去笃!据说有格物( 读末) 事,才是预先运出去的。难末到仔昨日,蔡家里格位老爷差仔几化下底人到四面去寻,落里寻得着?只少拿租界要翻转来,总归影迹全无。勿知明朝阿要报捕房格 !”黛玉道:“ 勿是奴说现成闲话,奴老早晓得俚要逃走格哉。不过实梗样式逃仔出去,弄得出头勿得,除脱到别场化去躲避,呒不别格方法。叫奴末勿实梗格,要出去末,老老实实,对俚当面说明白仔,勿怕俚关杀仔奴 。” 阿金道:“ 错是不错。不过格种事体,要做出来看格,好说明格自然说明,勿好说明格 也实梗说明白仔。就算让 出去,弄剩一个光身体,一点物事弗许拿,哪哼出去过日脚介?” 黛玉听他议论,也是有理,惟我另有主意决不与那巧林一样的。   两人谈谈讲讲,不知不觉,天又晚将下来。等到用过夜膳,仍到那边去看戏,顺便做这件不端的勾当,直至一两点钟方始归家。夜夜如是,一连有两月光景。外面的风声慢慢的吹将开来,一人传十,十人传百,渐渐传到杨四耳中。杨四本在那里疑心,为因黛玉夜夜出外,须至二三更天方才回家,已猜他必有外遇,否则单看一本戏,看到十一点半钟,应该要回来了。杨四原拟想盘问他,又怕他寻事吵闹,故此忍耐下去。今耳中听得这句说话,又被朋友冷言讪笑,不觉忿火中烧,再也耐不住了。   那天到黛玉房中,见黛玉起身未久,刚正洗过脸,阿金伏侍他梳头。杨四即在妆台旁坐下,黛玉不免叫应了一声,尚未开口说话,杨四先将面孔一扳,忿忿的问道:“你这几天可在那里看戏吗?” 黛玉答道:“奴除脱仔看戏,也呒不啥格正经 。况且奴格看戏末,皆为 勿来陪伴奴佬,奴所以借俚消消闲罢哉。 阿是还勿许奴格勒?” 杨四一听,鼻子里哼了几哼,冷笑道:“ 只怕你不但去看戏,还要与他们串戏呢!” 黛玉听他话里有因,必定走漏消息,“ 我不如与他斗口,弄得恩断义绝,然后下堂求去,彼必乘一时怒气把我休出,岂不是好?” 心中打算已定,故先撒娇撒痴的哭道:“勿知落里格杀千刀,搬弄格种是非!奴是坐得正,立得正,那怕搭和尚、道士合(音曷)板凳,也呒啥要紧格,亦叫做真金勿怕火,凭 哪哼冤枉末哉。不过 冤枉奴, 阿曾拿着啥格凭据格? 阿曾看见奴姘人介?”说罢,把自己头发披散,蹬足捶胸的大哭。阿金假作在旁解劝,说道:“老爷是瞎说说呀,奶奶当俚真格。” 黛玉只是不睬,仍旧带哭带骂,闹个不休。那知杨四愤恨已极,任凭他大哭大骂,依然把台子一拍,咬牙切齿的发话道:“难道目今的戏改了章程,夜夜要做到两三点钟吗?即使别人说你坏话,是冤枉你,难道我的至交朋友与你都有仇隙,个个要冤枉你吗?况照这样的行为,本不配住在我家,就冤枉了你,也不打什么紧。”说着,又冷笑了几声。黛玉闻言,知事决裂,索性与他争吵,让他发放我出去罢。遂止住了哭,高声说道:“ 说奴勿配住勒间搭,格是 明明赶奴出去 。奴若硬要住勒里,一来末带累 格名气,二来末要害 受气,三来末奴有啥格面孔对别人介?不过有一句说话,要搭说明白格,奴出身末贱,进仔唔笃格门,也是 用花轿迎娶格,勿比啥格轧姘头,测测默默走到间搭府浪。故歇 冤枉奴,赶奴出去,奴格物事,仍旧要带仔勒走, 说奴是卷逃,学唔笃好朋友笃屋里格样,所以告诉拨勒 听听。”   杨四听他一大篇的话,并无半句哀求,认自己的不是,央我收留,反扼住我的说话,口口声声只要出去,可见他心肠已变,不受我管束的了。我若硬留住他,他一定不安于室,把臭名四处传播,教我有何面目立于人前?仔细算来,究竟银钱事小,名誉要紧,由他出去的好;不然,久后生变,非但害着自身,而且累及子孙,反为不美。至于他的衣服、首饰、东西,虽是我买与他的,约值七八千金。我如今要他拿出来,也不怕他不还,但他吵吵闹闹,必有一番争竞。若将此事传扬开去,愈觉不好听了。横竖我家财充足,这些究属有限,不在乎此。譬如我别处用掉,何必寻此气恼,伤了自己身子呢?惟所恨者,自己没有眼睛,娶着这样淫贱之妾,岂不被人耻笑?然事已如此,气也徒然,不如耐住性子,打发他出去就是了。故又开言道:“我年纪已将半百,留你在此,岂不耽误你的青春?你既要去,我也不来阻你,你的细软东西尽管随身带去,其余粗笨木器却一件不许搬动,免得旁人见了太不雅相,别生许多谈论。谅照这样,你也算得如意了。”说罢,抽身要走,却被黛玉一把拉住,又装着呜呜咽咽的说道:“奴搭 轧仔一年光景,究竟呒不十二分差处, 啥能格薄情,拿奴甩脱介?”说到其间,噎住仔喉咙,勉强又说道:“ 是家当大格人,勿说勒浪做生意,年年多仔几几化化,就是登勒屋里坐吃仔一百年,也呒啥要紧。像奴故歇 冤枉奴,赶仔奴出去,奴只有格点点物事,勿知阿好坐吃格一年半年,就要精打光哉,到仔格格辰光,倘然路竭无君子,仍旧去做生意, 勿能怪奴格 。”这几句话,你想黛玉这个人可恶不可恶?利害不利害?身子还未出杨家,他的后路已经预备好了,免得将来杨四去阻当他,故此时当面说明。显见得黛玉是甘心为娼,与别人失身为妓者不同。否则黛玉极其伶俐,是个能言舌辩的人。杨四说他姘识戏子,不论是虚是实,尽可强辩,未尝遮饰不过,好在没有真凭实据,只消哀求数语,就能完事。今黛玉仅说“冤枉”两字,并无半句辩驳,甘受此污秽之名,料得杨四必然发怒,定把我放出樊笼,那时自由自在,好与月山双宿双飞,遂我生平之愿。乃不知者犹说黛玉不善词令,以致下杨四之堂,深为可惜,实未明当时黛玉的意见了。   闲话少叙。当时杨四又听黛玉这番言语,气得更是发昏,随口回答道:“你既出去,我来管你则甚?惟不许仍用原名,省得惹人指摘,就算好了。”说毕,匆匆出房去了。   仍说黛玉见杨四已去,心中暗暗欢喜,即与阿金商量出去之事。阿金道:“ 故歇奶奶出去,还是回到自家格搭去呢?还是另行租一处房子住介?”黛玉道:“ 自家格搭断然去勿得格。奴想租格三楼三底房子, 今朝阿搭奴去看看佬,看定仔末,马上可以搬出去哉。勿然,弄点啥事体出来,要脱身弗得格。”阿金答应,换了一身衣服,赶紧前去看屋。黛玉在家守候,等到四点多钟,阿金回来,说道:“现在三马路浪有一所住宅勒海,看上去倒蛮新格来,开间也蛮宽阔格,就登勒格搭做生意也呒啥。奶奶阿要去覆看一看?如果看得中格,马上就付仔定钱,省得拨别人抢脱仔,倒有点可惜格。” 黛玉点一点头,也不更换衣裙,单取了几十块洋钱,随身同阿金下楼。走至门前,坐了自己包车。阿金唤了一部野鸡车,随后相从,径望三马路而来。   不消片刻,已至美仁里口。阿金在车上喊道:“到哉到哉。” 两部车就此停下。阿金走过来,搀了黛玉,唤美仁里口管门的领进那所空屋。果然是三楼三底,与阿金所说的一些不差。黛玉四面看了一遍,颇为合意,那大门是沿马路的,虽不十分热闹,却可以娱目消闲。遂向阿金说道:“ 去问问俚看,间搭房钱阿要几化介?” 阿金回身,就向看门的问了几句,看门的一一说了。阿金回覆黛玉道:“奶奶,俚说间搭房钱每月要四十块洋钱笃,一点呒不虚头格。奶奶看得对格末,先付一半定钱,余外进仔屋来付清写折子末哉。”黛玉即在绉纱手巾包内取出汇丰钞票两张,计洋二十元,交与阿金。阿金拿来交与看门的收了,又交代了几句话,说:“倪搬进来格日脚,大约再隔格几日天, 去关照唔笃主人末哉。” 看门的诺诺连声。吩咐已毕,黛玉同阿金出门上车。正要回去,黛玉忽然想起一事,就向阿金耳边说了一回。黛玉先坐包车回家,暂且不提。   独说阿金听了黛玉嘱咐,遂坐了野鸡车自去办事。要晓得所办何事?即是黛玉在他耳边所说的,叫他知照月山,说自己已与杨四分开,早晚可出杨家,待搬定了场,再与你相会罢。目下没有工夫,好得以后可作长久夫妻了。阿金领命而往,及至知照已毕,归来回覆黛玉,已是上灯时候了。黛玉又吩咐阿金说:“我看过历本,拣定后天搬到那边,你明日须与我收拾东西,免得临时匆促。并且还有一事,我现在搬出去,动用的木器,以及床榻等物,都要备办起来,你须到家生店中去,或租或买,叫他后日运至新屋,共该多少钱,临时付清便了。” 阿金领命,待到来朝,即忙前去照办,又回来收拾细软物件。黛玉命娘姨相帮他,装箱的装箱,打包的打包,足足忙了一日半夜,方才停当,各去安睡。   到了这天早晨,黛玉也黎明起身,先将头梳好了,然后再把零星各物收拾了一遍。将近十一点钟,命人唤了一辆马车,六部小车,叫他们在门前伺候。又差阿金到杨四跟前回覆一声,杨四置之不问,由他自去,也是缘分已满,毫无半点留恋之心。阿金回到房中,向黛玉一说,遂即把箱笼、包裹等物发到外边,装在小车上面,方请黛玉下楼,至门前上了马车,其余小车统由阿金押着,缓缓而行,一径向三马路新屋中而去。正是:   双飞蝴蝶从今拆,两处鸳鸯各自分。   要知黛玉搬到那边,是否再做生意,且听下回详述。   九尾狐 第十一回 筑香巢又遇新相识  张艳帜更换旧芳名   且说黛玉进了新屋,随后阿金也到,把东西发了进去,运至楼上。尚未停当,即见家生店内的伙计已将各样的床榻、台椅等物,用了两三部塌车尽行送来。阿金就命他们装设,有的摆在楼上,有的放在楼下,倘其中缺少何物,再叫他们添备。草草舒齐,方将木器帐目一算,统共费去了四五百元,如数付清,打发他们去了。又把房金找足,写了一个租折,交至管门的取去,无容细表。   当时黛玉到了楼上,在房中坐定,唤阿金交代道:“ 故歇只有一干子,哪哼做得开事体? 总要去喊两人来末好 。” 阿金道:“格是自然。今朝末来弗及格哉,明朝早晨让我去叫倪格结拜姊妹来,先帮两三日忙;再到荐头人家,喊两个粗做、一个男下底人,让俚笃楼上楼下,细细教收捉收捉,我末指派指派,奶奶 以为哪哼佬?” 黛玉道:“好是蛮好,不过 忘记仔一样哉,倪烧饭格灶浪是少勿得格 。” 阿金道:“ 我真真忙昏格哉。我有一个阿叔勒浪,亦登堂子里做相帮格,就勒间搭相近同安里向,让我就去喊俚得来。不过,今夜格饭,只好馆子里叫仔罢。” 黛玉一听,点了点头。阿金自去照办。不多一回,阿金已把阿叔叫来,即命他泡茶泡水,直忙到晚上八点钟,又去叫了几样菜,各人用过夜饭,方收拾床铺睡觉。   一到来朝,阿金即将结拜姊妹叫了来,又到荐头人家走了一趟。等到黛玉起身,荐头早把两个粗做娘姨、一个男下底人一齐送至。阿金指派他们做事,又领结拜姊妹见了黛玉,方与黛玉梳头。伏侍已毕,再唤两个粗做上来,一同将楼上打扫。房间里面,裱糊的裱糊,摆设的摆设,挂字画的挂字画,足足又忙了两天,收拾得纤尘不染,如琼楼玉宇一般。黛玉见诸事停当,想起此时我已出来,须将旧姓改去,遮人耳目才是。我素慕胡雪岩的豪富,不如改姓了胡罢。即便吩咐阿金道:“奴故歇住勒间搭,别人问俚姓啥, 对俚笃说姓林,亦 说姓杨,只说是姓胡,省得别人晓得底细,倒弄得难为情煞格。 去关照声大家, 忘记脱仔介。” 阿金噢噢答应,自去关照众人,不提。   又过了数天,黛玉思与月山相会,命阿金前去相请。好得现在无人管束,尽可肆无忌惮,邀他到家里叙旧,得尽长夜之欢。到了日间,又同他游园、坐马车,玩至晚上,无非吃大菜、看戏,除去这几件,别无他事。那知黛玉贪心未足,欲念倍添,与月山相处了数月,觉得只他一人,渐渐不能满意。为因月山是个武角色,不肯十分鞠躬尽瘁,虽胜于杨四几倍,却有时要推托不来,所以黛玉有心要再姘几个,始不负我杨家出来一番。   那一天,黛玉又去看戏,见戏单上新来一个名角叫做杨月楼。及至看到他出场,果然人材出众,相貌超群,而且武艺又胜人一筹。却与月山合串一出武戏,相形之下,月山远不如月楼。遂将爱月山的心,移到月楼身上。但初次见面,难以下手,究不知情性如何,得能如我愿否?一时又胡思乱想起来。当夜归家,虽月山前来陪伴,终觉无情无绪,心上丢不开去。从此后天天看戏,要想将媚术勾引月楼。那知月楼不须勾得,自有吊膀子的手段,胆量比月山更大。虽在那里做戏,一双眼睛只向包厢里溜去,见黛玉夜夜到此,一切举止行动,既不像人家人,又不是局上,但猜度上去,决定是个淫贱尤物,可以勾搭得动的,不然,为什么对我眉来眼去呢?故月楼在演剧之时,愈觉卖弄精神,看得黛玉神魂颠倒。那夜回去,即与阿金商议此事。   阿金起初故意为难,后来黛玉再三央恳,又许了他多少东西,方才应允。说道:“倒是一样勿稳当,格件事体拨勒月山晓得仔,吃起醋来末那处嗄?”黛玉道:“奴是昏脱格哉, 搭奴想想主意看 。” 阿金道:“ 主意是有一个勒里,眼睛门前,只推托勒里生病,让我对俚去说,叫俚来,如果俚 来望 , 困勒床浪仔,只说发肝气肚里痛末哉。” 黛玉道:“ 格格主意不过一时之计,终勿能长远格 。” 阿金道:“ 起初末实梗,原勿是长远格呀。奴还有一个道理勒海来,心急,听我说 。前月月山问 要借二百块洋钱,奶奶是应酬俚格。故歇亦开口要借一百,还 答应俚格来。据我意见, 要搭俚断格, 现在 借拨俚,俚就勿高兴来哉。我老实对 奶奶说仔罢,格套戏子,有心搭 要好,无非想两个铜钱 。 借拨俚末呒啥,如若勿借,马上就搭 断绝。我看见仔几化哉。”黛玉道:“ 格闲话是勿差,只怕俚晓得仔格桩事体,吃起醋来,弄得动刀动枪,叫奴阿要吓杀介!” 阿金道:“ 勿要紧格,我下文还有法子勒 。若然弄到动刀动枪,格是真真呒法,大呒趣哉!奶奶吓,做到格种事体,一末要胆大,二末多费几百洋钱,包我身浪,太太平平,一贴平稳散,半点风险呒不阿好?” 黛玉道:“ 格法子,说仔半日,仍旧细细教说出来,叫奴哪哼安心呢?至于铜钱银子,奴是勿惜格,只要成功就是哉。”阿金道:“ 我看月山格人,独想要借洋钱,勿是真心搭 要好,格落好商量格。 当面末勿借拨俚,只推托自家有病,亦 搭俚一淘困,冷疏疏叫 转去。俚 板要火冒,但当时见 生病,勿见得马上发作。等到明朝,让我到俚屋里,带仔二百块洋钱,比俚讨价多点,交拨仔俚。我对俚说,格注洋钱奶奶末呒不,是我借得来格,皆为搭 交好仔一场洛,以后去哉。一来勒浪勿适意,恐怕待慢仔 ;二来外势风声野大,拨勒杨家里听见仔,虽说末已经出来,总算坍仔俚格台,只怕拿倪驱逐,弄得住勿安稳,倒勿局格 。实梗一说,俚 心里总明白格哉,即使有点难过,看见仔二百洋钿,自然完结,横势勿是搭 真心要好呀。奶奶想阿对呢勿对?” 黛玉听他一番说话,暗暗想了一想,虽然不大稳当,也只好如此,虑不尽许多,到那时见事行事便了。故又对阿金说道:“只要 办得妥当,就照 实梗说法末哉。” 阿金道:“ 奶奶 尽管放心,不过有格场化,心急勿出格 。”黛玉晓得阿金能干,无须叮嘱,由他前去办理便了。两人计议已定,别无书说。   这几天,黛玉仍去看戏,阿金做了引线之人,得与月楼通信。月楼是个贪色之徒,自然一说就成,不须费力,约定明日晚上即与黛玉成就好事。不比在杨家的时候,尚有许多窒碍。此刻黛玉心满意足,早把月山丢在九霄云外了。但起初月山尚到黛玉家里,黛玉就照阿金说法办理起来。月山虽然懊恼,却有阿金从中调停,送与他二百块钱,明知黛玉别有外遇,与己绝交,也只索罢休了。按这段情节,若教我慢慢细细说出来,至少也有一两回书。然姘识戏子一事,目下多得狠,大半都是一样的,何必絮絮聒聒,徒取人厌呢?况前回已经表过,我这部小说,实为醒世起见,借胡宝玉做个引头,警戒年少之人,切勿迷恋花丛,当他们有情有义,把黄金掷于虚牝,弄得倾家荡产,丑名外溢,就是这书的功劳了。不然,变成一部淫书,即使年轻的欢喜看他,岂不自己伤了阴骘吗?   闲话少说。仍讲黛玉与月楼交好之后,一连又是数月。光阴迅速,寒暑变更。自从在杨四家下堂求去,迄今屈指一算,不觉半载有余。虽黛玉资财充足,所得杨四之金珠首饰,以及自己私房银钱,总共计算,不下二三万金,其余衣服零星各物不在其内,尽可逍遥度日。然黛玉性喜奢华,一切开销用度胜人几倍,加之结识伶人,费去不少,渐渐将现存的银洋挥霍殆尽,只有金珠等件未动分毫。一日黛玉命阿金前往庄上支取银钱,及至阿金取了回来,把庄折细细一看,所存不满千数,自知经济恐慌,难以持久,心上颇有些踌躇,便与阿金商酌道:“奴自从登勒格搭出来仔,到仔间搭,勿知哪哼,已经用脱仔弗少哉,故歇拿庄折算算,存得有限,倒是日长势久格事体, 搭奴想想看,阿有啥法子介?” 阿金听了,晓得他的意思,就用这迎合道:“ 我也勒里想呀,俗语有一句:坐吃山空海要干。法子是要想一个格。据奴意思,要末仍旧去做。” 说到这里,停住了嘴。黛玉假作不知,问道:“ 爽爽快快说下去 ,奴亦勿来怪 格。”阿金接着回答道:“要末仍旧去做老本行(读杭),除脱仔格样,叫我落里想得出别格法子介?” 黛玉道:“ 呒是呒啥,奴也晓得格,只好实梗。单差一样勿稳当,拨勒杨四打听着仔,勿知阿要搭奴寻事?虽则奴也勿怕俚,格辰光当面搭俚说明白格,不过呒不凭据,像煞终有点勿局,格末那处嗄?”阿金道:“ 奶奶 放大胆末哉。一来我打听歇格,现在杨四勿勒上海,据说回家乡去哉,勿得知几时出来,一年半年也呒啥稀奇;二来改仔名字, 用老底子格招牌,就算俚 晓得,亦 坍俚格台,哪哼好怪介?”黛玉听他说得有理,也就应允,择定中秋节后,即在此处悬牌。   其时已至七月底边,托阿金料理一切。阿金本是熟手,诸事预备毫不为难,又用了几个大姐、娘姨,几个鳖腿、相帮,专等节后开张。但悬牌这一天,场面必须广阔,故阿金同一班大姐、娘姨等辈,四处张罗,凡从前的老相好,以及大姐、娘姨的新相知,个个前去关照。那班富商贵介听说黛玉改换名字,重堕风尘,大家欢喜无量,欲一睹颜色为荣,所以人人都思报效,预先将和酒定下,约有一二十起。阿金等归来覆命,黛玉心中亦甚快活,命阿金去定做一块特别商标,取名叫做“ 胡宝玉”。从此之后,书中无“林黛玉”三字名词,到底叫他“ 胡宝玉” 了。请看官们牢牢紧记,不要看做黛玉是一人,胡宝玉又是一人,一而二,二而一,好似孙行者摇身一变,把“林黛玉” 变成“ 胡宝玉” 了。后来有个妓女羡慕宝玉的名头,又不便就叫宝玉,因他尚在申江,故取名叫林黛玉,欲思步他后尘,媲美前人,果然有志竟成,芳名大噪,得在四金刚之列,与宝玉后先辉映,至今犹存。他自有本传,无须在下细表。但同名同姓,易于朦混,不知者即指为今日之黛玉,反谓此事所载,未免传闻失实,归咎于秉笔之人,故不得不表而出之,以清眉目,并非在下絮烦,说这一大篇,借以拖长此书,料看官们必定原谅的,则在下幸甚了。   撇去浮文,言归正传。宝玉到了悬牌这天,把特别金字商标,是“姑苏胡宝玉”五字,上面披着红绸,插着两朵金花,挂在门前。天井里面雇了一班灯担、堂名,甚是热闹。楼下中间有相帮等数人招接众客,也是挂灯结彩,仿佛有了喜事一般。左右两间,前后均有厢房,故在中间隔开,分四间,以便各客分坐,摆设得整整齐齐,一样有榻床、方桌、椅靠等物,都可以摆酒碰和,与自己的大房间差也不多。楼上中间只摆两只方台、一只大榻,两旁四把双靠、六把单靠,并无十分摆设,仅可以吃酒罢了。还有自己对面一间房,虽也隔去一小半,却收拾得异常清洁,与这边一样。惟后面半间,系大姐、娘姨等的卧房,不作别用,除去床铺之外,一些陈设都没有,不比宝玉卧房之内,居中放一只红木雕花大床,用着湖色绉纱帐门,衬着大红金绣的帐楣床围,赤金的帐钩练条,十分华丽。床侧挂一个大门帘,把前后隔开,前面床前放一只妆台,台上的摆设无非是自鸣钟、台花、银茶盘、金茶壶、银杯、银水烟筒等物。一面是红木玻璃大衣橱两口,一面是红木嵌大理石单靠、茶几,以及面架各件。居中是大理石方桌,上面挂一盏万光灯。厢房之内,靠墙摆一只紫檀十景嵌石烟榻,靠窗放一只八仙花梨方台,其余是茶几、单靠,件件耀目增光,纤尘不染。墙上均挂着名人书画、大着衣镜,毫无半些儿俗气,真不啻琼宫贝阙,令人目眩神迷。故当时有一首诗,单赞宝玉房中的奢华为他处所不及,其诗曰:   寻访迷香洞里花,依稀金谷斗繁华。   问谁艳福能消受?得入神仙富贵家。   卧房后面,虽说是小房间,也也缕金错翠,点缀得甚是精雅。况洞窗望去,即是三马路,又可以游目骋怀,神怡心旷,还疑别有洞天。可见一样的房屋,只要粉饰装潢,便觉有异常光彩,照耀眼帘。宝玉善于修饰,性好奢华,所以不惜资本,造成这花花世界,使人到此乐而忘返。   今日是开幕第一天,宝玉清早起身,打扮停当,四处去看了一看,然后回到房中,恭候众客驾临。直等到午后二三下钟,方闻楼下高喊一声“客来”。正是:   艳帜重张延众客,香名复噪播春申。   不知来的是何客人,请观下回接谈。   九尾狐 第十二回 大排场众客贺悬牌 小结尾淫娼重出局   上回说林黛玉改名胡宝玉,复落风尘,重张旗鼓。有大姐阿金等一班做手,在悬牌前几天四处去招罗客人。客人听说,个个踊跃报效,情愿输将,约定开张吉日前来道贺。故今天宝玉在房恭候,忽闻楼下高喊“ 客来”,扶梯上脚声碌乱,连忙出房招接。定睛一看,原来不是别人,即是旧日的相好,叫做胡士诚,同着四五位朋友到此续旧。宝玉叫了一声“胡大少”,又招呼了众人,领进自己房中。各各坐下,送过香茗、瓜子。士诚先开言问道:“以前我得着你的信息,本要到来看你,因不晓得你的住处,只索罢休。我实在牵记你了不得,为何直至今日方始声张呢?” 宝玉道:“格套事体坍台煞格, 去说俚。若然说说看,只怕两三日也讲勿完,倒勿如弗说格好。承蒙 大少牵记,勿忘记奴,仍旧到奴间搭来,奴也面孔浪飞仔金哉。”士诚听了这几句话,得意非常,竟忘了他待杨四的无情,反赞宝玉多情,不忘旧日的相交,岂不是件怪事吗?   宝玉又与众客敷衍,问了姓名。众客一一回答,方知一位叫朱子青,一位叫郭绥之,尚看得上宝玉的眼;其余三位,问过了名字,不在心上,只记得一个姓,是张、李、王三人。问毕,正欲与士诚叙谈,又听得下面几声“客来”,先有大姐、娘姨等去窥探,一面招待,一面报与宝玉知道。却是一班新客人,大约由娘姨辈招来的。宝玉照例前去接待,请他们在对面房中坐定,一切礼节都是一样,无须细表。惟问一问众客名姓,虚恭敬了好一回。那班客人为因羡慕宝玉,特地到此报效的,今日一见,话不虚传,本来是专诚摆酒的,此刻要讨宝玉的好,即时叙了四人,碰起和来。宝玉又只得略献殷勤,多坐了片刻。幸得下面又闻客来的声音,方始脱身出外。早有一个大姐来请宝玉下楼,宝玉急忙下落扶梯,走至东首一间房内,又见几位旧时认识的客人,一一叫应,把旧事略谈几句。宝玉坐在榻上,与他们装了几筒烟,见众客提议碰和一事,即吩咐大姐等倒起牌来。看众客坐下,碰了几副,方才回到楼上,仍在自己房中与士诚、子青等讲话。   士诚道:“你今天辛苦得狠,不必应酬我们。我们是熟客,时常要来的,你不要太拘,忙坏了身子,倒累我们过意不去的。” 子青同绥之也说道:“士诚兄这两句话实在不差,我们好天天来的,今天决不怪你待慢。你如有别事,只管随意便了。” 宝玉道:“ 格是阿好实梗格介,叫奴哪哼过意得去嗄?真真待慢各位大少 。” 士诚道:“ 你说怎么话!你若再要这个样儿,害得我们要不敢来了。” 子青道:“ 我懂得胡先生的意见,见我们闲坐着,没有一些事儿做,故来陪我们说话,不如我们几个人碰一局和,众位以为好吗?” 士诚与绥之首先应允,即命娘姨等摆起碰和台来。宝玉在旁称谢,又说了几句“对勿住”,亲手将牌倒好,请众人入座。士诚、子青、绥之拉了一个姓王的坐下,就此碰将起来。碰了一圈庄,士诚又向宝玉说道:“ 你今天客人甚多,我们在此碰和,你尽管去就是了。”宝玉娇声答应,又叮嘱大姐娘姨伏侍须要周到,方才移步出房,至各处房间里内应酬众客。   却巧楼下客人陆续又到了几位,宝玉各各招待,忙个不了。一时旧好新欢络绎来齐,把楼上下房间尽行僭满。到了晚上,各房碰和已毕,一齐摆起酒来,请客的请客,叫局的叫局,忙得大姐、娘姨上下奔跑,龟奴、鳖腿东西乱走,毫无片刻空闲。即宝玉在各房中,往来酬酢,进退周旋,那边侑酒,这边侍坐,亦少片时安逸。直到后来众客咸集,校书纷来,方回自己卧房,与士诚等劝酒,多坐了一回。其时楼上下歌声、笛声、弦子声、胡琴声、琵琶声,和着客人的豁拳声、喝彩声,校书、大姐、娘姨的笑语声、争闹声,声声相应,浑成一片,还有天井内的堂唱声,沿马路的车马声,足足闹到十一二点钟,耳根边方觉清静了些。宝玉仍到各房间走动,有的拉着他吃酒;有的拖着他同坐;有的向着他讲话;有的扯着他调笑。宝玉只好一一应酬,所谓一客都是客,不好待慢了这个,讨好了那个,惹人说我的不是。及至众局尽散,大菜上齐,各房客人方陆陆续续的去了。宝玉分头相送,又说了无数的“待慢,对勿住”,始得回房。   已相近一点多钟,所剩士诚等一席,虽局已尽去,犹兴高采烈的饮酒。忽见宝玉进房,士诚便问道:“今天你辛苦极了,此刻人声寂静,谅必各房的客人都已散去,你快来坐坐,同我们饮一杯酒,积积力罢。” 宝玉道:“ 俚笃才去格哉,今朝真真待慢仔各位大少,只好下回补偿哉。”说罢,坐在士诚肩下。士诚把一杯酒敬将过来,宝玉说声“多谢”,勉力饮尽。旁边子青、绥之两人都看中了宝玉,一心要想结交他,故一同开言道:“ 你说下回补偿,只怕我们两人无福再来消受呢。” 宝玉尚未回答,士诚抢着说道:“二兄休说有福无福,我明后两天让你们来摆酒,我做陪客可好?”子青道:“ 只怕你要吃醋,所以我们不敢。既然你宽宏大量,就算数在这里吃酒便了。”士诚即命宝玉取过纸笔,请二人写了菜单。然后大家用饭,起身散席。子青仍约众人明晚原班到此,众人欣然应允。士诚道:“我们走罢,时已不早了。”于是宝玉将众客相送,立在楼梯旁边,连说“待慢,对勿住,请各位大少明朝早点来”。这都是堂子中的套话,没有一家不是这个样儿,仿佛照例的文书。   此时士诚等回去,我且慢表。先说宝玉回进卧房,疲倦已极,阿金等与他卸妆后,遂即上床去睡了。   按下宝玉这边,再讲朱、郭二人。朱子青是苏州洞庭山人,颇有家私,现在寄居上海,做些事业。最喜寻花问柳。别人请他吃酒,不论大风大雨,无有不到的。只有一件不好,生性极其鄙吝,不肯浪费一钱,即堂子里面,也要十分过意不去方才摆一次酒,碰一局和,所以各校书们并不喜与他往来。今日见宝玉这般娇媚,不禁馋涎欲滴,企慕万分,要想与宝玉交好,常到这里走走,故欣然应允摆酒,毫无吝色。若在别处,只怕恳求也不肯呢!至于那个姓郭的,别号绥之,是广东广州府人,年纪尚未满三十,秉性风流,蹴居上海,不及三年。家资甚巨,开着几爿土栈,年年有数万盈余,因此用度阔绰,气象豪华,往来花柳场中,虽日费万钱,亦所不惜,正与子青反背。但看他的表面,仿佛是个瘟生,其实精明强干,从不受人之愚虚掷黄金,与寻常挥霍不同。今夜承士诚相请,在席上饮酒,也看中了宝玉,故与子青一同答应。可见宝玉的笼络手段加人一等,凭你怎样的鄙吝,怎样的精明,无不入其彀中:鄙吝者愿解悭囊,精明者自投迷阵,好像宝玉真有什么妖术,你想奇也不奇?那班客人都是《 白蛇传》中的许仙,只消白娘娘把迷字放出来,自然心悦诚服的从他。谅必宝玉也有这个法儿。然白娘娘称曰“义妖”,为因下山报恩,把许仙十分敬爱,并不迷恋他人;反是许仙无情,受了法海蛊惑,将他合在钵中。故后人看这部书,单把许仙唾骂,不说白娘娘是个妖精,不该迷恋许仙,皆为他有情有义,即是妖精,与人有何两样呢?若宝玉明明是个人,并非蛇精,然其所作所为,反不如蛇精的恩义。所以昔人有四句诗,说得最为贴切,其诗云:“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还未毒,最毒妇人心。”但“妇人”两字未免太混,难道妇人都是最毒的吗?故将结句改作“ 最毒淫妇心”,方成了至理名言。今宝玉是个淫妇魁首,其在杨四家一段情节令人发指。设或他稍有人心,岂肯再做这样勾当?乃因一念贪淫,自愿坠入粪坑,播臭名于世上,徒供逐臭之夫与他交好,以致自少至老,虚度了五六十年,不得收成结果。譬如千岁老狐不能修炼内丹,深山静养,徒欲幻化美人,迷恋少年,用采阳补阴之术,成就自己的金丹,势必遭受雷劫,依然身死,把千年所炼之道术,付诸流水,怎能够位列仙班,得成正果呢?虽宝玉并不是狐狸投胎转世,又不是狐狸幻化人形,然有狐狸的性质、狐狸的媚术、狐狸的淫心、狐狸的害人,真是一个人中的狐狸。其后有效学他的,如“四金刚” 等一班淫妓,只算是狐子狐孙罢了。故胡宝玉不得以寻常之狐相比,须称他“ 九尾天狐” 方为的当。谅看官们定不河汉斯言,说我做书的太觉唠唠叨叨,过于烦琐了。   此刻书中先说朱子青到了来日,候至三四点钟,换了一身全新衣服,独自一人坐着一部包车,来到宝玉家里。却值宝玉梳妆乍毕。为因昨天辛苦,故尔起身甚晏。一见子青已至,忙叫一声“朱大少”,请子青在厢房中坐下,殷勤了一回,喜得子青瘫化了身子,只是嘻嘻的笑,拉着宝玉问长问短。宝玉对答如流,心中却在暗算,晓得子青是个户头,用斧头斩得动的。只不知他脾气如何,可是一位出钱施主?待我用一套柔软工夫先去笼络他,即使鄙吝的,也要叫他情情愿愿,将银钱送上门来。故对子青娇声软语,与他装烟倒茶,件件都是亲手,拍得马屁滴溜滚圆,其实要想在他身上发一注小小横财。子青那里知道?只当宝玉真心相待,有意于他,所以快活到极处,不知怎样才好。   闲谈到上灯时候,胡士诚、郭绥之以及张、李、王等三位不先不后的来了,进房与子青相见,士诚先问道:“子青兄来得早吓,为什么不到我家里,与我一同来呢?” 子青刚要回答,即听绥之说道:“ 他好像一只馋猫,见了一条腥气的鱼,要想独吞下去,所以一早瞒着我们偷到这里来呢。”子青听了,伸手把绥之打了一下,笑骂道:“你真是个狗嘴,生不出象牙来。如果我一人想偷,何必约你们到这里相叙?这句话,岂不是你差了吗?”绥之道:“ 你说我是狗嘴,却不甚切当。像你喜欢偷吃这块肥羊肉,那才是个狗嘴呢!” 二人你说我,我说你,说个不了。士诚恐他们认真,弄出事来,在旁止住道:“你们再要多讲,恕我不陪了。” 宝玉也道:“ 两位大少专门说笑话,讲得只怕嘴干哉,阿要用口茶罢?” 说着,亲手倒两杯茶过来。两人接了,方才不语,彼此付之一笑,与众人闲谈了一回。   子青听报时钟已鸣八下,即吩咐端整摆席。宝玉也交代下去,霎时摆设停当,遂请众人入座。士诚等一一坐下,子青坐了主位,请问众位叫局,大众并不推辞,各各写了局票。子青取来观看,士诚叫的是沈月春,绥之叫的是陆昭容,其余叫的是无非吴新宝、金赛玉一班有名人儿。子青阅毕,自己也写了一个,一并交了下去。然后欢呼畅饮,连干几杯。宝玉在旁殷勤劝酒,说说笑笑。不及一刻工夫,楼下异常热闹,知是局已来了,纷纷上楼进房,计共四位校书。子青一看,惟月春、新宝未到。众客各在旁侧坐下,一片的“张老”、“ 李老” 声音,煞是好听。子青正在得意之际,忽闻下面连喊几声“叫局”,走进一个娘姨,执着三张局票,请宝玉去出堂差。宝玉未便推托,皆为新做生意,不好得罪客人,只得起身向子青等告罪。子青等不能阻止,由他自去。宝玉换过衣服,又说了一声:“对勿住,奴是就要来格。” 说完,匆匆下楼上轿去了。子青心中甚是没趣。岂不是一厢情愿吗?若做了妓女,单做你一户客人,即不饿死,如何够一家的开销呢?   闲话少说。当时四位校书弹唱将毕,即见沈月春、吴新宝一同来了,又接着唱将起来,果然响遏行云,不同凡响。士诚就拉着子青等众人,豁了十几个抢三。旁边月青、新宝等局各代了几杯酒,陆续转局去了。尚不见宝玉归来,子青等甚是焦躁,幸得士诚在席敷衍,又豁了一个通关,吃了几样菜,方见宝玉自外而入,说了许多抱歉的话,始得大家快活。绥之更是高兴,高声说道:“方才宝玉一去,打断了我们兴致。此刻来了,我们再摆一台酒好不好?”士诚、子青等都默然不答。绥之道:“再摆一台,算是我的。”回头就吩咐翻台。士诚道:“绥之兄,你明天本要摆酒,何必今夜翻台呢?”那知绥之任着自己豪兴,也不顾子青吃醋,执意要摆第二台酒,不肯收回这句话,坍了自己的台,故不听士诚之言,命宝玉喊将下去,以尽今日之兴。正是:   罗列珍羞方启宴,狂翻醋海忽生潮。   下文如:   梅子含酸一时争竞,杨花有意两面调停;   郭绥之欢娱恋宝玉,朱子青懊恼失珠花;   开愚园游春夸富丽,换香车过市独招摇;   患天花郭绥之变相,看夜戏十三旦登场;   十三旦应聘返京师,胡宝玉束装游广省;   泛珠江珠娘齐减色,居粤地粤客尽输财;   一帆风满载返春申,三马路重思兴旧业;   众香国中独推巨擘,味莼园里幸遇知心;   播香名喜见清河君,发奇想结交咸水妹;   慕欧风额覆前刘海,尝异味身陪外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