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狐 - 第 3 页/共 30 页
那知谦良将巧林娶归,费了许多心机。起初夫人不许,说你已有了两个姬妾,何须再娶?谦良再三央告,方才首肯。及至夫人应允,巧林忽扳长扳短,要怎样的迎娶,怎样的场面,不肯与寻常纳妾一般。谦良没法,又向夫人央求。夫人终不答应,执定了大小的名分。只得用了一个权变之计,等候巧林进了门,生米煮成熟饭,不怕他变什么卦。所以,在巧林前件件依允;到了当日,暗中命几个能干家人,在外面预备了花轿,与一切堂名、鼓手以及旗锣伞扇、衔牌执事等类,到巧林家去迎娶。故家中并未发轿,毫无举动,不是我做书的漏洞,其实是谦良的计较。既进了门,虽然热闹,好得他夫人在里面,可以遮瞒过的。况且谦良伴着夫人,断不能分个身子,私自出去拜堂,故夫人并不疑心。单有巧林心中难过,暗恨谦良,明知上了他的当,然到了这个地位,也教无可奈何,只得耐住性子,做一个牵线木人,让喜娘们牵来牵去,先拜见了谦良大夫人,方始上楼,到新房中坐下,打算过几天再与谦良算帐。
闲话少叙。再说黛玉闷了一回,见天色已晚,又来了陆月舫、吴莼香、陆昭容三位校书,皆独坐着轿子而来。因顾芸帆、吕桂全、侯祥甫等三人预先写字条去约他们的,便知与叫局不同。此刻已是上灯时候,里边八位校书聚着闲谈,颇不寂寞,又约同到新房内,与巧林讲话。巧林大有不悦之色,言语中含着怨恨,大家不过问问情形,略略安慰罢了,我且慢表。
再提外面杨四在书房中碰和已经完毕,与芸帆、祥甫等众人在那里高谈阔论,见走进一个家人禀道:“天井里的戏台早已搭好,现在髦儿戏的班子也到了,请老爷示下。” 因杨四是公份发起人,故来请示。杨四听说,拉维忠一同去看了一看,果然天井中台已搭好,旁边一个厢房做着戏房,一个厢房是通人出入的,正厅上摆着筵席,却空开一面,以便女客看戏。杨四见安排齐齐,即吩咐开台起演。主人过来问道:“四兄,戏已开演,早些摆席可好?” 杨四道:“甚好,甚好。但有一说,那一边女客坐的,不如也摆了酒席,让他们亦可以吃看了,况大半是我们带来的校书,有什么要紧呢?但不知府上可有女亲眷吗?”谦良道:“女亲眷都没有来,因我没有去通知。这酒席摆在厅上,尽管不妨。” 说罢,交代下人摆席。不消片刻,早已停当。主人就请众客入席,仍照日间一样,各各叙熟而坐。敬过了一杯酒,遣人到里边,请众校书出外入座。霎时花枝招展,齐至厅上,分两桌坐了。却巧髦儿戏扎扮已毕,跳过了加官,送过了子,上前请众客点戏。各人点了几出,主人亦点了两出,就此开演。
毡氍贴地,袍笏登场。看了一回,杨四开言道:“今天这里虽有这几位校书,却是来吃喜酒的,不能算做叫局,我们应该另叫几个才是,未知众位以为如何?” 众客听了,一齐高兴,立刻把局票写好,总共有十余张,差人分头送去。不一时,红笺飞召,翠黛纷来,却与黛玉等八位两样看待,以示区别,均坐在筵前侑酒。惟因今天有戏,叫他们一概不唱。故有的与客人装水烟;有的与客人豁拳;有的说说笑笑,讲究戏中的情节;有的捏手捏脚,现出风骚的态度;还有几个坐了一回,走到黛玉那边来说话。其时杨四左顾右盼,非常得意,连豁两个通关,又硬劝主人吃酒,实则自己有些醉意。忽闻黛玉唤道:“杨老,劝哉,灌醉仔新官人,停歇巧林阿姐要怪 格。” 说得众人哄堂大笑。谦良也笑道:“ 少不得我也要报仇。四兄,你将来娶黛玉时,莫怪我照样还要加倍些。” 杨四道:“不妨,不妨,我是最喜吃酒的。” 正说之间,见戏台上刚做那出《 滚红灯》,就是杨四所点的,又引得众人笑了一阵。看完那出戏,这班叫来的局见时已不早,渐渐的陆续散去。各席大菜俱已上全,众人又畅饮几杯,都要饭吃,方始起身撤席,大家散坐。
黛玉那边亦然酒阑席散。有几位客人先已辞去,连几位校书也去了,惟剩杨四、维忠、道卿、雨泉四人未走。又看了一出戏,杨四立起身来,要到新房中去,维忠等相随在后,主人只得奉陪,引领到了新房,看了一看。听自鸣钟已敲两点,杨四等退到外面,即向主人告辞,各带了一位校书,至门外上车。主人拱手相送。一时车龙马水,分道扬镳而去。正是:
娶得如君多计较,奈何彼美变心肠。
要知此段尚是陪宾,并非书中的正文。毕竟黛玉如何嫁与杨四,下回便见分晓。
九尾狐
第五回 斗机锋细论蔡家事 议身价方成鸳侣盟
且说杨四、黛玉在蔡家吃了喜酒之后,依然双宿双飞,聚在一处,自不必说。惟杨四更觉心头火热,定了一个主见,准十月内要把黛玉娶归。只是请那个做媒,与他们去议价呢?因此事不比别的,自己当面,如何好说?必须要能言善辩穿针引线的人,方能议得定妥。但一时想不出请那个,未免暗暗踌躇,呆坐在那里出神。至于黛玉却另有一个存心,并非不愿嫁与杨四,只要杨四件件依他,方肯应允。因昨天见蔡家这副景象,深抱不平,就将金巧林当作前车,尤宜谨慎,不要入了他的圈套,弄得欲罢不能,永远受人节制,岂非后悔嫌迟?所以黛玉抱牢宗旨,等候杨四来议娶时,扳足十分,不怕他不肯;并且倩个中证,保他临时不要变局,做了第二个蔡谦良。
可见黛玉的深谋远虑,胜人几倍。今观杨四呆呆不语,知他在那里转念头,必定为着此事,却故意的问道:“倪昨日去吃喜酒,看俚笃格场面倒蛮好。可惜花轿进仔门,变仔一场呒结果,拿巧林姐搀到里向厅浪,磕过仔头,送进仔房,就完结哉。 想阿要气数,啥落做小能格苦恼嗄!”杨四道:“这是他们照着做小的规矩,所以这个样子呢。” 黛玉道:“既然做小格种样式末,亦用勿着格套场面 。用仔格套场面,一样旗锣伞扇、衔牌执事,坐还俚花轿,跟还俚堂名,真真像煞有介事,着末完结,连堂才 拜,阿要坍台煞介?据奴看起来,倒是索性呒不格好,省得惹别人笑。 怪后来奴到新房里去末,巧林姐气得面孔转色,含仔一包眼泪,对仔唔倪几化人,半句闲话才说勿出,带累倪旁亦光气。倒底是蔡大少薄情呢?还是大夫人勿许实梗介?杨老, 终有点晓得格 ?” 杨四听了他一大篇言语,岂不知话里有因?明是借他人之酒,浇自己的块垒,却未便把他说穿,假作懵懂,回答道:“那谦良有些儿惧内的,比不得我,可以独行独断,逞着自己的性儿。所以他不论什么事情,都要请命于夫人。这夫人的脾气,又不比吾家内人宽宏大量,故执定要正大、小名分,叫谦良也无可奈何。并不是他的薄情,要晓得外面排场,还是暗中备办的呢。” 这几句话,也是把别人来比自己,要黛玉晓得他的用意,不必因此多心。那黛玉如何听不出?恐他尽是假话,有心前来哄骗我,我不免再行试探一番。故又说道:“照 实梗说法,蔡大少还算勿得薄情,只怕 做仔俚,有仔格位大太太,连搭格点点外排场才呒不来 !故歇勒奴面前海外奇谈,到仔格格辰光,奴看还比勿上蔡大少来!” 说罢,把一张樱桃小口对着杨四撇了一撇。杨四道:“你不信我的话,我也不与你辩。你只要问问我的朋友,他们知道我家里的事,让他们说出来,究竟我的言语说谎不说谎,自然明白了。”黛玉道:“奴是瞎说呀!认仔真格介。”说到其间,微笑了一笑,又自己装作埋怨道:“奴末真真叫戆得来, 勿是蔡大少,奴亦勿是金巧林,辩俚作啥?有场面也罢,勿拜堂也罢,关得啥事?倒拿俚瞎闹仔半日。杨老,动气,拿奴格种闲话放勒心浪仔介。”
杨四听了,觉得话里都有骨子,句句说着蔡家,却句句为着自己的事,实在刁巧得狠。此刻恐我认真,停止不讲;我也趁势不谈,且过一天,请个朋友来与他议论罢。打算已定,就回答道:“论别人家的事,认什么真?就是说着自己,也打什么紧呢?” 说罢,横在榻上吃烟。黛玉过来装了几筒,忽听楼下相帮高喊了一声“客来”,黛玉即忙立起身子,走到房门口去看,看走上来的是那个客人。那知不是别人,即是与杨四议论的蔡谦良。黛玉叫了一声“蔡大少”。杨四听得,知是他来谢步,连忙起身相迎。彼此见面,拱了一拱手,招接进房,请他在烟榻上坐定。谦良先与杨四道谢,杨四略略谦逊,无非几句客套。黛玉又过来装烟,有意向谦良说道:“巧林姐嫁拨勒 大少,阿要福气!大少格情分叫重得来, 怪别人才眼热格。”谦良是个糊涂人,听不出他语中讥刺,翻是得意洋洋的说道:“怎及得你们将来呢!” 口中说着,身子躺了下来。连吃了七八筒烟,方才坐起,拿着水烟筒呼了几筒,又与杨四闲谈了好一回,然后作别辞去,不必细表。
再说杨四见天色将晚,忽想着前去看戏,乃向黛玉说道:“我前天听见老丹桂戏园里新到几个好角色,我们吃过夜膳,前去看戏,好吗?” 黛玉道:“奴本来要想去看,格两个好角色,奴也听相帮笃说起:一个叫黄月山,是做武老生格;一个叫黑儿,是做武旦格。两家头格武功据说好得呒淘成笃,勿知阿有介事?杨老要去看末,顶好哉。不过倪坐马车去呢,还是坐轿子去介?”杨四道:“ 坐马车的爽快。你叫他们去叫,顺便定了一间包厢,免得停停没有坐处。” 黛玉答应,吩咐下去。不消片刻,下面相帮即来回覆说:“叫格马车就要来快哉,戏馆里格包厢,亏得说是杨老爷,难末案目商量,让出仔一间,不过请老爷要早点去格。” 杨四与黛玉听了,赶紧吃了夜饭。黛玉自去打扮,把头上修饰好了,又换了一套时式新鲜的衣裙,方带了一个大姐,同到里口上车。
转瞬间,马车已抵戏园,自有案目招接上楼,进了包厢,并肩坐下。见戏已做过两出。起初无甚好看,直看到黄月山同黑儿出场,做的是五老聚会剑峰山,月山扮作金眼雕邱成,品格也好,武工也好。看得黛玉出了神,一双俏眼,专注在月山身上,见他精神奕奕,气概轩昂,虽挂着白须,而相貌超群,心中着实的羡慕,异常的爱悦。所以目不转睛,呆呆的只望着那只台上,连杨四与他说话都没有听见。直至这出戏也完了,锣鼓也停了,黛玉的神魂也定了,方才回转头来,对杨四说道:“今朝格戏真正刮刮叫格。”杨四道:“角色果然是好,怪不得你中意。”那晓得黛玉心里,不是中意这出戏,实是中意这个戏子,恨不得即与他结识才好。可见他是天生淫贱,前世带来这副骨头,即到老也不会改变的。今在杨四跟前装出些端庄态度,譬如一个妖精,必须变成极美的佳人,方能把人迷死。若然现了原形,大家知是妖怪,怎会受他的蛊惑呢?此时黛玉看戏几乎露出本相,幸而并无痕迹,不致动杨四的疑心。然后来一段孽缘,即于今夜伏根,须知我做书的不是有意要把篇幅拖长了。
话休絮烦。且说杨四见时候不早,戏也剩得半出了,就向黛玉说道:“我们走罢,戏要完快了,若待他老旦做亲,难免拥挤得不好走的。” 黛玉答应,立起身来,一只手搭在大姐肩上,慢慢地跟着杨四下楼,直到园门首,同上马车,命马夫兜了一个圈子,方始回转家中。在房里这只钟上一看,已敲过十二点了,杨四与黛玉吃了两碗稀饭,就此解衣安睡,当夜无话。
又到来朝,两人起身后,谈谈昨夜所看的戏,说起这爿戏馆是柳维忠开的,究竟他资本浩大,聘得着好的角色。一问一答,又把维忠家世讲了一回,黛玉也略知一二,素来认识的。无意之中,忽然触动了杨四的念头,想起朋友之中,惟维忠最是能言舌辩,办事能干,我何弗托他为媒,前来说项?事有八九可成。况我不惜银钱,定能如愿以偿。想好了主意,等候用过午餐,看钟上已有一点多了,就交代黛玉道:“ 我想着有两件事,必须要回去,大约今明不能到这里来,你也不必等我。” 黛玉道:“格是后日 一定要来格 。” 杨四道:“ 这个自然,你放心就是了。” 说罢,披上一件马褂,急急的去了,也不坐车,一径望维忠家来。从四马路至昼锦里口,走不上一条街,早已到了。那维忠这所住宅,即是后来的聚丰园,现在已改为品物陈列所了。世事变迁,令人起沧桑之感。虽相隔得数十年,已是不堪回首。
话休烦琐。且说杨四到了门前,相烦管门的通报。不一回,维忠出来迎接,请进至书房中坐下。彼此叙过寒温,维忠问道:“四兄近日作何消遣?可住在黛玉家吗?”杨四道:“正是,正是。我刚从那边来呢。” 维忠道:“照四兄这样多情,胜于谦良兄几倍。今他把金巧林娶归,为什么四兄反不娶呢?”杨四道:“小弟久有此意。今日造府,实为这件事情,要拜托我兄,到那边去一说,黛玉的身价多少,请兄酌量,大些也不要紧,总烦我兄成全,费神走一遭,小弟不胜感激。” 说罢,作了一个揖。维忠连忙还揖,说道:“理当效劳。我们是知己朋友,说什么感激的话儿?倘有不周之处,望四兄不要见怪就是了。”杨四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怎敢说‘见怪’两字?种种费心,谅来我兄去说,定可以成就的。”维忠道:“今天小弟有事,没有工夫,明日准去。请四兄在府上耳听好消息便了。”杨四道:“ 拜托!拜托!弟明晚在舍薄备小酌,务祈驾降一叙为祷。”维忠道:“此事是否,定当奉覆,断不稍误。况其中或有为难情形,还须请命施行,一准要到府的,何必备什么酒呢?” 杨四道:“ 并非备着盛席,不过借此叙谈罢了,我兄不必太谦。” 说毕,起身告辞。维忠也不相留,送至门外,拱手而别。
不谈维忠进内,仍说杨四雇了一部人力车,回到家中,将此事藏在心里,也不说与妻妾们知晓,专等明晚维忠到来,把这事议妥,再行宣布,以便预备一切。此时暂把杨四搁起。
再说黛玉那边,自杨四去后,好生寂寞。到了傍晚时候,想起昨天的好戏,一心一意要去看,觉得牵肠挂肚,所以吃过夜饭,即带了大姐前去,直看到十一点多钟,方才回来安寝。那知睡不安稳,翻来覆去,单想这个好角色,一时难以丢开。不比昨夜有杨四陪伴,还可消释;今宵独宿孤眠,怎能熬得过去?好容易挨到天明,方朦朦胧胧的睡熟了。睡至午后,被大姐阿金唤醒,觉得疲倦异常,勉强起身梳洗。今日头也不梳,打了一条辫子。刚正停当,即听下面有客人上来,只道是杨四到此,迎出去一看,原来是柳维忠,就叫了一声“柳老”,心中却猜透几分,必定杨四托他来的。招接进房坐下,黛玉先开言问道:“柳老是难得来格,今朝勿知吹仔啥格风,拿柳老吹到仔间搭哉?” 说着,亲手倒一杯茶过来。维忠接杯在手,微微的笑道:“ 你猜猜看,我是那个托我来的?” 黛玉假作不知,回答道:“奴亦勿是仙人,洛里猜得着介?”维忠道:“你不要装作痴呆,除了你的杨老,还有那个呢?”黛玉道:“勿知阿有啥事体 ?”维忠道:“我实在告诉你听罢。” 就将昨日杨四如何托我,如何娶你的意思述了一遍。黛玉道:“承蒙杨老抬举,奴末有啥勿愿?不过奴有几件事体勿晓得杨老阿肯答应 ?” 维忠问:“那几件?” 黛玉即如此这般的一说,维忠听了,未免为难,不便代他作主,只得说道:“待我问了你杨老,再来覆你。大约杨老是多情人,一定可以照办的。还有一件,你的身价,也须问明白了,好去回覆他呢。” 黛玉道:“ 格是要问倪阿姆格。” 维忠道:“不差不差,费你的心去请他过来。”
黛玉应允,即命娘姨去请。不一回,黛玉的假母林大妈来了,走进房中,也叫了一声“柳老爷”,就在旁侧坐下。维忠见他有五十岁光景,满面的老奸巨滑,知是一个利害的虔婆,也不与他多言多语,只将来意表明,说杨四要娶黛玉,究竟要多少身价?大妈听了,自然奇货可居;停了半晌,方才回答道:“杨老爷要讨倪囡鱼,也是倪囡鱼格福气。倒是我只有俚 一个,故歇就嫁脱仔叫我靠啥人过日脚嗄?” 维忠不等他说完,先说道:“我也晓得,你不用细说了,你快把身价说明,包你下半世好过,我是喜欢爽快的。”林大妈道:“既是柳老爷实梗说,就算仔一万罢。”维忠摇头道:“怎要这许多?你想,蔡家娶巧林只费三千多呢!据我意见,照这数目再加一千,也算好了。”大妈执定不允。维忠一连加了二千,又说了无数的话,有软有硬。讲了半天工夫,大妈方点头应允,但心里尚不满足,因怕维忠颇有势力,不敢十分执拗。彼此谈妥之后,维忠又交代大妈、黛玉道:“此事待我回覆后方可定夺。过一天,我来知照你们罢。”说毕,起身欲走,被黛玉拉牢,谆谆重托:“ 必须他件件依我,我始愿意。倘若与蔡家一样,只有外面的排场,莫怪我宁死不从的。” 维忠只是答应,说:“这个信必定与你带到,你尽管放心便了。”
此时维忠脱身,出了兆贵里,回到自己家里,略坐片刻,见天色将晚,然后坐着包车,一径向杨四家来。正是:
蝶使蜂媒空有语,心猿意马总难收。
欲知维忠回覆了杨四,杨四迎娶黛玉是怎样一个局面,且待下回细表。
九尾狐
第六回 营金屋堂前增喜气 开华筵座上受惊疑
却说柳维忠到了杨家,不待通报,走入里边。却值杨四踱来踱去,正在那里等候,瞥见维忠进来,连忙招接,请进书房中落坐。下人送过香茗。杨四急急问道:“ 此事怎样了?” 维忠道:“ 虽不辱命,只是有几件事,小弟未便擅专,必须你自己斟酌妥当,方好去回答他。” 杨四问是何事,维忠先将身价六千,如何与林大妈谈妥,一一说了。又将黛玉之意,明迎娶时要怎样的场面,进门之后不但要着披风红裙,一样的交天拜地,而且与大太太见礼,只可以姊妹称呼。若能件件依从,方才情愿,否则宁死不嫁的。这一席话,就是黛玉上回叮嘱的如此这般,此刻从维忠口中说出,是免重覆的意思。杨四听了,答道:“这有何难?我不比蔡谦良,件件可以依得,费神柳兄去关照一声,作为算数就是了。” 维忠唯唯答应。其时酒菜已经端出,杨四请维忠入座。
两人在书房中对酌谈心。杨四提起身价银子何日前去过付?维忠道:“待四兄拣定迎娶日子,然后送将过去,仿佛是聘礼一般,岂不是好?”杨四点点头,心中着实快活,所谓酒落欢肠。彼此畅饮了一回,用过了饭,维忠作别回去。到了明日,又往黛玉家去回覆,不必细表。
再说杨四过了一宵,即命一个能干家人,在星家处拣定了吉日,却是十一月初十,屈指一算,尚有两月有余,所有喜事应用的东西,以及衣服、首饰等类,不妨慢慢的备办起来。杨四方将此事告诉了大夫人。夫人极其贤惠,诸事一概不管,任凭他所作所为。从此家中上下人等都已晓得此事,不须细说。
过了几天,杨四仍到黛玉处走走,交代黛玉迁移出去,另租房屋居住,以便迎娶时好装场面。故黛玉亲往三马路上看定了一所住宅,与大妈等众人一同搬将过去,充作大人家气象,居然门上贴着公馆字样,闲人都走不进去,所以左右邻居怎知他是开堂子的呢?
闲话少叙。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杨四送过吉期与那身价银两之后,已是十月将尽了。杨四写好了请酒帖子,又照蔡谦良的办法,拣几个知己朋友,请帖内夹着一封书信,无非叫他们带着相好一同来的意思,差人分送已毕;又暗中把动用嫁妆运至黛玉那边,好待到了正日,再由黛玉那边运了过来,见得场面阔绰。现在杨四家中忙碌异运了过来,见得场面阔绰。现在杨四家中忙碌异常,直至初七八,诸事俱已齐备。那班亲眷朋友纷纷送礼,自有帐房开销,不劳自己费心。
专等到了初十,杨四绝早起身,梳洗停当,走到外边,见鼓手、堂名已来,遂即进内换了衣冠,到书房中坐定,等候客人前来贺喜。忽然想着一件事,是前天黛玉托他弄两个送亲的人,一时忘怀,直到此刻想着,未免有些为难。正在踌躇之际,走进一个家人,执着两张名片,请主人出去会客。杨四走到厅上,见是单趋贤、关武书二人,对作了一个揖,招进书房中坐下,略谈了几句。杨四说起黛玉那边可惜缺少两个送亲的人,趋贤、武书就一同凑趣道:“四先生何不早说?我们今天专诚来道喜,并没有什么事,何妨做个送亲人呢?”杨四道:“怎好有屈二位?”趋贤抢着说道:“四先生说那里话?这些些小事,我们理当效劳的。” 杨四正当相谢,忽听又有客人来了,连忙再到外边,原来是柳维忠。作过了揖,杨四先问道:“柳兄为何不与李三三一同来呢?”维忠道:“时光尚早,他们还没有梳妆,故此一人来的。为因我是原媒,要来问你,可要去领妆,扮这个场面吗?”杨四道:“ 这个不好有劳我兄的,待我托人去代做了罢。” 维忠道:“ 既如此,我好卸肩了。只是你叫那个代劳呢?” 杨四道:“ 我自有人,你见了自然晓得。” 说罢,携了维忠的手,一同走进书房。维忠与单、关等见面,彼此招呼,坐谈了一回。单、关二人本来是个篾片,巧言令色,无非一味的恭维,反把维忠听得肉麻起来。杨四在旁暗笑,停了一停,向维忠说道:“午后送亲之事,蒙单、关二兄允许,我想一客不烦二主,意欲再请二位代媒,到那边去领一领妆。” 说到其间,回转头来,又向单、关二人说道:“未知二位可肯赏脸吗?” 维忠也跟着说了两句仰恳话。单、关二人一听,觉得脸上飞金,连忙答应道:“当得当得。何必这样的客气?只要二位先生看得起我们,已极有荣光了。” 话未说完,即听挂钟上“当当”的连敲了九下,趋贤道:“只怕那边此刻要发妆了,我们早些去才是,四先生以为如何?”杨四道:“有劳二位,容后酬谢。”遂回头吩咐下人出去备轿,伺候二位老爷到女宅领妆。下人答应自去。单、关二人遂起身辞了杨四,匆匆出外上轿,径往黛玉那边去了,我且不表。
仍说杨四送毕,回进书房。维忠道:“方才二人在这里,听了他们的恭维,便忘了一件事,没有向四兄说。今天晚上,小弟独送一本戏,取其热闹热闹,望四兄不要推辞。”杨四道:“我兄做了大媒,小弟尚未酬谢,反要破费我兄,实属抱歉之至。” 维忠道:“ 我们是至交,怎么说这样的话?况且丹桂的戏,叫他来做是极便当的事。” 杨四正要回答,即听外面连放了三个铳,鼓乐喧天,知是嫁妆发来了。走出去一看,果然见单、关二人领着进来,后面的嫁妆陆续搬到厅上,足足摆了一厅。杨四与单、关等相见,仍托他们照例点过了妆,运至新房摆设,我算一言表过。
再说那道喜的客人,相近午餐时候,先后都到。内中有几位,如梅道卿、黄芷泉、顾芸帆、李雨泉、吕桂全、胡士诚等,各带着一位校书到此。杨四一一应酬,又命丫鬟、仆妇陪着各校书到里边请坐,自有杨四的几个姬妾招待,与从前谦良家中仿佛,兹不复赘。
单说杨四因今日迎娶,在两点钟之前,必须早些备席,一俟席散,方好发轿,故立刻吩咐摆席。内外共有十余桌,杨四请众客入座,自己末席相陪,惟日间未能畅饮,大家饮过几巡,晓得将要发轿了,各要了饭吃,就此席散。一班客人仍回到两面书房中散坐,有的聚着闲谈;有的聚着碰和;有的横在那里吃烟;有的立在那里闲看,看那班执事人役,以及堂名、鼓手等人异常忙乱,伺候发轿。轿夫把花轿装好,向主人请过了示,即时六局随从人等都跟着花轿迎娶去了。还有单、关二人,要扮做送亲的,预先到那边等候,不表。
仍说杨四这边,自发轿后,约摸等了半个时辰,见送亲的先已来了,晓得新人将到。不一回,大门外面轰轰的放炮三声,和着那人声、锣声、鼓乐声,一霎时嘈嘈杂杂,闹成一片,看那执事人等已拥着花轿进门了。怎见得当时的热闹?有一篇短赞为证:
鼓乐喧天,锣声震地。伞盖摇红,扇旗耀翠。箫管齐鸣,笙簧并奏。灯球纷纷作对,衔牌密密成双。后拥前呼,顶马同跟马威武;左吆右喝,红帽同黑帽喧阗。正是:一霎堂前生喜气,三生石上缔良缘。
花轿一进了门,直抬到厅前停下,待傧相三请已毕,新人出轿,自有喜娘搀扶,立在毡单上,与杨四交天拜地,红绿相牵,双双送入洞房,竟与娶妻一般无二。所以姊妹行中各校书看了这等场面,人人称赞,个个羡慕,都说杨四多情,黛玉有福,胜于蔡家远甚。故后来金巧林背了蔡谦良,席卷私逃,另嫁一个贵介公子,居然做了官太太,当时的人不怪他薄情,反说他有见识,好比古时的红拂。至于黛玉则情形不同,杨四待他极厚,即如今番迎娶,已可概见;只为自己淫贱,结识戏子,弄出许多丑事,以致背杨四而走,毋怪被人唾骂,要送他一个“ 九尾狐” 美号了。虽然黛玉嫁了杨四,苟能从一而终,白头到老,做了富家的太太,那有“胡宝玉”三字名称?既无“胡宝玉”三字,也不劳我做什么书了。即使我要做书,只好说林黛玉嫁人,做到嫁人之后,我也做不下了。那知他的事实,奇奇怪怪,偏偏都在后面方是胡宝玉的正文,以上的几回书,只算他的缘起罢了。这是未来先说。我且表过。
仍说现在杨四、黛玉进了洞房,一样挑方巾,坐床撒帐,诸多礼节,一件不缺,都称黛玉之意。其时各校书,如王逸卿、陆月舫、沈月春、李巧玲、吴莼香等一齐来到房中,与黛玉讲话。杨四当即退出,仍至外面,与众客周旋了一回。将近上灯时候,侯祥甫同着陆昭容来了。蔡谦良却是一人来的,并不与金巧林同来。杨四晓得谦良的意思,大约因巧林已嫁,不能与众校书比例,所以不带出来。其实今天是吃喜酒,一同到朋友人家,有什么要紧呢?可见谦良是个不通世务的人,除去贪花好色、饮酒吃烟之外,一毫不懂,翻有许多疑忌的心肠。若把他比起杨四来,真有霄壤之隔。
闲话少叙。此刻李三三也到,见过了杨四,又与维忠讲了几句话,自与昭容到里边请坐。维忠见三三进去,拉了杨四,走到大厅滴水檐前,看那戏台已经搭好,甚是宽阔,比谦良家里的天井要大出一倍来,即武戏亦可以做得。上面是五色天幔,地上铺着五彩洋毯,两边出将入相的戏房挂着大红绣花门帘,四面挂灯结彩,上上下下密密层层,照耀俨同白昼。虽不免急就一章,然在人家也算极好的了。维忠看过,向杨四说道:“那班角色,我交代他八点多钟就来。这里摆席,也须早一点儿,让众客多看几出,四兄以为好吗?”杨四道:“甚好,甚好。”说罢,一同入内。
维忠又要到新房中去看看,有几位客人亦都高兴,一哄而进。杨四只得陪着,上楼直至新房。幸而新房宽畅,尽可容留得众人。众人见新房里面收拾得金碧辉煌,光华夺目,仿佛是琼楼玉宇、月宫蕊阙一般。房中摆设的器具,不是紫檀定是红木,件件金装玉琢,样样锦簇花团,说不尽的豪华,写不尽的富丽,令人欣羡不置。黛玉坐在床沿,见杨四陪着众客进房,并不十分羞涩,与寻常新嫁娘不同,慢慢立起身来,低垂粉颈,微启朱唇,各叫应了一声,依旧坐下。众人看黛玉,更觉丰姿妩媚,对之魂销。忽见一个喜娘端着一盘茶放在台上,说道:“各位老爷笃请用茶 。”众人看那喜娘,不过二十余岁,颇有几分姿色,大家也不吃茶,就与他调笑起来,捏手捏脚,闹得不亦乐乐。正在这个时候,进来一个家人,向主人禀道:“戏园里的班子已到,厅上的酒席也摆好了。” 杨四问道:“里面待新人的酒席可曾端整了吗?” 家人答道:“ 早已停当,连堂名也在那里伺候了。”杨四听了点点头。众客人也都听得,就此止住不闹。
杨四请众人出外坐席,众人应允,来至厅上。见丹桂里的班头向杨四打了一个千,问此刻可要开演了。杨四尚未回答,维忠先接口道:“你们拣着吉庆的戏先做起来,少停再点戏罢。” 班头诺诺退下。杨四即请众客入座。大家将要坐下。忽闻谦良开言道:“ 今天喝酒,必须有个特别法儿。我想里面待新人,新人坐在居中,我们外边也应该照这个样子待待新官人,请四兄居中坐着,我们在两边做陪客,各敬一个双杯,众位以为好不好?”众人都拍手赞成,不管杨四肯不肯,拉他当中坐了。杨四明知谦良捉弄,要报那日劝酒的仇,不好去说穿他,只得说道:“我那里吃得下这许多?每人两杯,也有四十余杯,小弟断难从命的。” 幸亏旁边维忠、道卿打了圆场,说:“ 四十杯酒,慢慢的吃,尽管不妨。若叫他一时吃下,定要灌醉。不如先敬他四大杯,然后与他豁拳,再请他多吃几杯,岂不好吗?”众人听说,也就依允。于是筛了四大杯酒,敬将上来。
杨四仗着自己酒量,咕嘟嘟一口喝完。众人也陪了两小杯,用了几样菜。见那戏也开台了,跳过加官,就做了一出七子八婿《 满床笏》。演毕,班头上来,请主人与众客点戏。皆随意点了几出。惟谦良点了一出,是官怕老婆《浣花溪》,为因日前杨四在他家点的是《 滚红灯》,故今日点这出戏,也算是报复的。杨四看过了一出戏,又与众人豁了一回拳,想起里边众校书都在那里陪待新人,此时谅已待毕,遂吩咐家人道:“你到里边,看新人如已待毕,即请众位先生们到外边来吃酒看戏罢。” 家人答应自去。
不一回,燕侣莺俦,花枝袅娜,姗姗然齐至厅上,即安排酒席在东边坐下。各校书见杨四坐在当中,与里面待新人差不多,都吃吃的好笑。李巧玲嘴快,说道:“ 外头亦勒里待新人,不过用倪勿着陪格。” 三三接嘴道:“格格新人好,吃起酒菜来,一点勿客气,比仔陪客才吃得多。” 杨四正在那里吃酒,听了这几句话,忍不住笑,把酒都喷了出来,引得众客同各校书哄堂大笑,笑一个不止。又因台上做那出《 红鸾喜》 刚做到结亲一段,新官人头颈里挂着一条红裤,算是披肩红绸的,又引众人笑了一阵。正在说笑之际,不提防一件黑物平空从外面直飞进来,望着杨四桌上落下,把一只汤炒碗打得粉碎,碗中的汤四面的溅开去。杨四与众人吓了一跳。正是:
且喜堂前添笑语,缘何席上起风潮?
究竟为着何事上面掉下这件东西,请观下回便知。
九尾狐
第七回 行酒令名园联雅集 调笑语绮席会群花
上回书中,正说杨四娶了黛玉,与一班贺客校书们在厅上饮酒看戏,热闹异常。忽然飞进一件黑物,不知是什么东西,照着杨四席上掉将下来,乒乓劈拍,把一只汤炒碗打得粉碎。那碗中的油汤虽四面溅将开去,却大半在杨四身上,将一件簇新的衣服油污了一大块。并且大家都吓了一跳,连旁边桌上的客人也立起来查问。及至众人定睛一看,说也可笑,原来是一只破靴。怎么会飞到席上呢?待我细细表明,也是一个笑话。
当时有个上菜的家人,手里端着一盘菜,在戏台边经过,刚正作一出好戏,他就偷看了几眼,忘其所以,把手中的盘一侧,将几样菜倒了出来,足有一半在地上。心里一慌,要想用手去拾,就把那只盘放在地上。不提防窜过一只狗,将盘里几碗整菜大嚼起来。他心里恨得极了,提起一只脚,照准那只狗狠狠踢去。那知脚上这只破靴又宽又大,一用了力。狗尚没有踢着,那只靴早已生了翅膀,直向里边飞了进去,可巧落在主人桌上,油污了主人的衣服,也是不吉利的预兆。杨四命人查问明白,即将上菜的家人唤进来,刚要骂他一顿,忽听旁边桌上又是豁琅琅的几响。杨四急回头一看,却是关武书、单趋贤二人。为因杨四那边一声响,吃了一惊,武书立将起来,回身观看,忘却手中有只酒杯,就在自己坐的椅子上一放,此刻晓得那边是只破靴作怪,不觉好笑,仍旧转身坐下,又忘记酒杯在椅上,这只杯儿怎禁得他屁股一压,自然一声响坐得粉碎了。趋贤与他并坐,见武书直立起来,侧身去看,那只大衣袖子在桌面上一带,又把自己的杯儿、超儿、碟儿都掉在地下,好一片清脆的声音,惹得众人拍手大笑。趋贤、武书颇有些不好意思,幸喜身上衣服还好,仅沾着些残酒罢了。惟杨四见此景象,心中怏怏不乐,也不把家人再骂,换过了一套衣服,仍与众客猜拳行令。
吃了一回酒,忽闻道卿开言道:“我们何不再叫几个局来助助兴呢?”维忠道:“我看今日尽可不必,倒是看戏的好,有了锣鼓的声音,即使叫他们来,不过闷坐一回,劝几杯酒就算数了。不如过一天,我们聚几位朋友做一个公份,请四兄到味莼园畅叙,饮酒叫局,以补今天之不足。你道好吗?”道卿道:“你的主意狠好,就照这样办法。” 杨四道:“极应该小弟做东,怎好又费众位公份?这是断断不敢当的。” 维忠道:“ 四兄素来爽快,怎么如今也变了呢?” 谦良和着说道:“ 一定是黛玉平日教他的。”说得合席的人又笑将起来。那边李三三与李巧玲都说道:“唔笃快点 笑哉,再笑笑末,只怕格只破靴又要飞进来哉。” 陆昭容也道:“ 刚刚格一只靴,只算得是汤炒;故歇如果再来一只,好当俚上大菜格哉。” 王逸卿道:“可惜上格菜,都是囫囵火腿,终要弄点别样间间口末好。” 这几句话,不但陆月舫、沈月春笑得前仰后合,连众客人也捧腹狂笑不止。惟维忠忍住了笑,说道:“这样的火腿,只好请屁股里吃酒的朋友当了下酒的菜罢。”其时隔座一席,单趋贤正夹着一块火腿皮放到嘴里,听得维忠这一说,那里忍得住笑?把一块火腿皮直喷出来。维忠见了便道:“ 你是嘴,不是屁股,怎么这块火腿也咽不下去呢?” 说罢哈哈大笑。凭你趋贤、武书老脸,不免也红了一红。杨四恐他们老羞成怒,即把别话支开。此刻大菜俱已上齐,所点的戏也做过五六出,众人又打了一个通关。然后各各用饭,起身散席,已是一点钟了。维忠又说起公份,准定后天上午在味莼园设席,务期各位及众校书们到彼会齐,免得用帖子相请了。众人答应,于是向主人告辞,校书们亦然要去。杨四一一相送,不须细表。
再说那时戏已散场,家人们打扫停当,杨四即行来至新房,觉得身子疲倦异常,幸而明日不须回门,故今日忙了一天,就算完事。黛玉见杨四进房,起身相迎。杨四道:“今天你也辛苦了,我们早些睡罢。” 黛玉答应,即时卸妆已毕,把一班喜娘、看房、赠嫁等人一齐打发出去,方双双解衣上床,交颈而睡。一夜的颠鸾倒凤,旧好新婚,真令人难画难描。
直睡到日上三竿,始各披衣起身。杨四犹自呵欠连连,没有睡醒的样子,洗过了脸,吃了一盏参汤,坐在旁边,等候黛玉梳妆完毕,然后一同下楼。到了房厅下面,差一个看房的娘姨请大太太出来见礼。太太极其贤惠,并无半点妒心,果然从楼上下来。黛玉上前相见,跪了下去,大太太还了两礼,彼此以姐妹称呼。见礼已毕,仍各归房。黛玉至此,可谓称心已极。杨四在房中陪伴,寸步不离,说起明日午前众朋友在味莼园公份,我们须要早些去的,黛玉唯唯,当日并无书说。
到了来朝,两人梳洗停当。黛玉今日的打扮,不消说得,自然比往常不同:头上戴着全副头面,身上穿着绣花衣裙,浓妆艳抹,愈显得倾国倾城,如花如玉了。杨四命人唤了一部轿式马车,同黛玉上车而去,单带了一个娘姨。坐在车中,谈谈说说,看看马路上的景致,得意非凡。不一回,过了泥城桥,见前面有几部皮篷车,车上的人看不十分清楚,好像维忠同三三模样,却不好叫应他,谅必他们也陆续来了。及至到了味莼园门首,前后的车儿齐齐停下。杨四先跳下车,见前面车上下来的果真是维忠、三三,连忙招呼。还有一部车,是梅道卿与李巧玲的,不及叫应,已先进园去了。其时黛玉也下了车,与三三相见,携手同行,跟着杨四、维忠进了园门,并不十分曲折,两旁树木遮荫,都是经冬不凋的松柏,好得今日天气尚暖,不觉得寒风凛冽。一行人走进那所洋房,见梅道卿、李雨泉、胡士诚三人,与李巧玲、王逸卿、沈月春三校书先已来了,都坐在那里讲话。杨四即忙过去相见,道卿等早已起立,彼此拱一拱手,杨四先说道:“各位来得甚早,小弟来迟,实在抱歉得狠。”道卿道:“我们都是至交,论什么迟早呢?况且今天我们公份,是专诚请四兄的,极应该早些来恭候。”这几句话尚未说完,被维忠止住道:“ 不用说了,令人听得不耐烦。今天那个说客套话,少停喝起酒来,罚他二十大杯。” 道卿与杨四方才不说。大家坐下,李巧玲等四位校书却陪着黛玉聚谈。不一时,黄芷泉、顾芸帆、侯祥甫、吕桂全、蔡谦良、单趋贤、关武书等,与陆月舫、陆昭容、吴莼香各校书先后均到,都同杨四见过。维忠一看客已来齐,就向杨四说道:“ 我们趁早摆席罢,以便大家尽兴。” 杨四道:“ 狠好,狠好,此刻也不算早了。” 于是维忠唤进一个值园的人,交代道:“ 新新楼的酒菜可曾来吗?” 值园的道:“来了许久,在那里等呢。” 维忠道:“ 一共三席,你就在这里摆罢。”值园的诺诺退下,唤来了几个人,登时把酒席摆好。 维忠请众人入座,众人仍推杨四坐了第一位,方各依次坐下。一席是杨四、黄芷泉、顾芸帆、侯祥甫、梅道卿、柳维忠六位;一席是李雨泉、吕桂全、蔡谦良、胡士诚、单趋贤、关武书六位;还有一席,是林黛玉坐了首位,以下李巧玲、李三三、王逸卿、陆昭容、陆月舫、沈月春、吴莼香等相陪,计共八位。吃过了两巡酒,道卿向众人说道:“今天虽有七位校书,只算得是陪客,以外还须多叫几个局才是,不知众位高兴吗?” 众人点头答应。维忠道:“ 小弟执笔,请众位说罢。” 就唤值园的端整了纸笔,立刻写将起来。杨四叫了左红玉,芷泉叫了金文兰,芸帆叫了顾阿南,祥甫叫了吴慧珍,道卿叫了吴新宝,雨泉叫了范彩霞,桂全叫了吕翠兰,谦良叫了张小宝,士诚叫了张纯卿,惟趋贤、武书两人没有叫处,维忠代他叫了两个,一个叫李佩兰,一个叫金赛玉,自己写了王莲舫。一一写毕,交与值园的分头送去,不表。
仍说杨四席上,黄芷泉忽然高兴,与杨四、维忠说道:“此地到那边去叫局,相隔得甚远,须等好一回才来,不如先行一个酒令,助助兴儿,免得吃闷酒等他们来了。” 杨四问道:“ 请教这个酒令怎样行法呢?倘然容易的,还可以将就;设或不容易的,则小弟不通文墨,只怕要贻笑大方了。”维忠道:“四兄且慢谦逊,待问明白了再讲。”芷泉道:“我这个令,极是容易的,不过消消酒、解解闷罢了。只须说一句古诗,内中嵌一个字,这个字飞到何人,即是何人吃酒;再飞一句,也是这样。两席都可行到,譬如四兄是第一位,武书兄就是第十二位了,两席并算,必须十二人全行说过,方始收令。如有人说不出诗句,或罚酒两大杯,或说一个笑话,始准托别个人代说作为交卷。照这样行法,岂不最省事吗?” 维忠道:“这个令尚可勉强行得,只是嵌着什么字呢?若然生僻的字,那就难了。”芷泉道:“据我愚见,今日专请四兄与如夫人的,不如嵌一个‘玉’字罢,众位意下如何?” 众人听了,想了一想,尚不十分的难,也就允了。道卿道:“请芷翁起令罢!” 芷泉道:“如此有占了。” 把令杯一饮而干,念道:
蓝田日暖玉生烟。
顺手点了一点,却是维忠接令,维忠饮了一杯,念道:
衣袖犹沾玉案香。
念毕,指着士诚说道:“你去接令罢。”士诚把酒饮尽,略想一想,念道:
我是玉皇香案吏。
挨着武书,武书道:“我连《唐诗三百首》 都没有读过,叫我怎么说得出呢?还是说一个笑话罢。” 维忠道:“你说笑话也好,只不许说《 笑林广记》上的老笑话,方能算数;不然,仍旧要罚酒的。” 武书道:“ 晓得,晓得。我说有一个乡下人,听说医生挂牌叫做‘ 悬壶’,他就切记在心。后来儿子生病,他到城里来请医,要寻挂壶的所在。找了半天,方到一条大街上,见一家门首挂着一个圆幌子,却画着一把酒壶。那乡下人喜出望外:‘原来也被我找着了。’即走进那爿店问道:‘这里可是郎中先生吗?’店中人道:‘你又不是瞎子!我们是清教真门,牌子上明明写着,怎么问起医生来呢?’ 乡人道:‘ 你既不是医生。为什么要冒牌,悬着这把壶,卖这个补身牛肉汁呢?” 说罢,众人笑了一笑。武书央芸帆代说一句诗,芸帆念道:
古剑终腾切玉光。
数了一数,该是道卿接令了。道卿饮了一杯,用手向雨泉一指,念道:
天上玉堂森宝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