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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尾狐 第三十五回  感寒疾请医论医术  惑巫言许愿存愿心   按上两回书中,所载宝玉赴宁筹款,回申度节之事。虽看似平淡,绝无惊人出色之处,且以为琐屑烦絮,敷衍了事而已。然删去此节,既不见宝玉之才能济变,并不见宝玉之识独胜人,仅以寻常北里姊妹相颉颃,庸庸碌碌,随波逐流,何足以当“九尾狐”三字之称?   若但艳羡其色,则当时色之美者,如李巧玲、李三三、陆月舫、陆昭容等,皆足与宝玉相伯仲,何得独膺“ 九尾狐” 之名?设赞美其艺,则艺之佳者,如马双珠,以及后起之吴新宝、老林宝珠等,更远胜于宝玉。宝玉曲调不精,愈不得独受“ 九尾狐” 之号。今在下偏以“ 九尾狐” 加之,不评其色之拔萃,不论其艺之超群,而单称其才识,方与凡妓不同。所以上文有此两回书,以见其才识之迥不犹人。不然,节帐困难,在他妓处此境地,除向熟识者挪移告贷,或质当金珠首饰外,更无别法,乃宝玉忽异想天开,一闻他人转述,竟敢乘轮赴宁,拜望素未谋面之富翁,使彼心悦诚服,愿解囊橐,唾手而获三千金之巨款,优游回转春申。试问谁人及得宝玉?虽未免行险侥幸,然非胸有成竹,料事如神,安敢贸然前往,其济变之才如此。宝玉既返沪后,所收节帐只有十之四五,并不懊恼,且嘱咐阿金等向客讨帐,切勿用强硬手段,不留余地,致使他日难以见面。要晓得客人欠帐,并非有意,大半出于万不得已,放他过了节关,他自然现出良心,亲自送来,既不落凶名在外面,而且暗暗叨了实惠,翻不至客人恼羞成怒,把这篇帐永远漂定,不过迟了须些,有什么要紧呢?其胜人之识又如此。由是而论,则“ 九尾狐” 三字,非宝玉不得名副其实,若仅因其善媚而称之,或以其纵淫而号之,且由其姓胡而拟之,虽未尝不是,初集亦已论过,然参观上两回之事,则又微嫌浅显矣。   盖九尾狐一物,道果极深,变化不测,更胜于《 义妖传》 之白蛇,一则逢端午而现出原形,一则过中秋而不露窘态,故余不比之曰蛇,而独比之曰“狐”,良有以也。在下这篇议论,欲阐发“九尾狐” 题旨以免拟于不伦之诮。非然者,徒取书名之新奇,则何物不可称九尾?何书不可名九尾之物乎?恐不值识者一笑也。   闲话少叙,仍归正传。且说宝玉与阿金闲话,闻得有客到来,即便起身向外招接。见二客已上楼头,原来是新近结识的,一个叫钱继愚,一个叫赵城璧,是前胡士诚邀来赵完璧的哥哥,因承宝玉送盘相请,故此结伴而来。宝玉连忙叫应,请进房中坐下。两人都问宝玉可是往苏州烧香去的,怎么我们月初在苏,并未遇见着你呢?宝玉未便将赴宁一节告诉他们,只得含糊答了几句,又因继愚是宁波人,问道:“ 奴听见说宁波城里,有一位叫钱慕颜,阿是唔笃自家族里佬?” 继愚道:“ 是我格近房伯伯拉,其上海都呒没到过,唔那能会晓得?问起其来哉咭?” 宝玉道:“阿要希奇,啥问勿得格佬!” 城璧插嘴道:“ 你怎么忘怀了,有两句俗语:‘ 宁可与苏州人相骂,莫与宁波人白话。’ 宝玉你快不要同他白话了。”宝玉道:“划一划一,奴哪哼会忘记脱格唔?”   三人彼此取笑了一回,不觉已是上灯时候。又来了两位客人,却与钱、赵不相熟的。请他们在秀林房中坐了。宝玉与秀林两面周旋,交换酬应,且有阿金、阿珠等帮同陪待,事事均极周到。此时,两边客人又写请客票,各邀了几位朋友前来饮酒赏月,以助雅兴。少停皓魄东升,彩云尽散。看那一轮明月,如银盆宝镜一般,更令人兴致倍添,故一俟众客来齐,两房中均吩咐摆席、写票叫局。宝玉往来酬酢,有秀林帮着侑酒,尚不十分吃力。因现下秀林非比从前,事事皆遵宝玉教训,亦步亦趋,俨然一小胡宝玉,颇为众客所赏识,称作后起之秀,堪代宝玉之劳。不一回,各局陆续而至,东西两边异常热闹。弦索铮 ,歌声嘹亮,豁拳的兴高采烈,行令的畅饮欢呼,说说笑笑,直闹到一点多钟,众局尽归,方始酒阑席散,依稀不约而同,秀林房中各客先去。   宝玉等送过后,回房仍与继愚、城璧二人叙话,一同靠在楼窗玩月。又见那中庭供着香斗,一缕香烟,袅袅入琉璃世界,煞是好看。复谈了一回唐明皇中秋故事,忽听自鸣钟敲了两下,城璧、继愚要紧去了,便同众客各散不表。   单说宝玉照例相送毕,犹贪看当头月色,正如《西厢记》所云:“玉宇无尘,银河泻影;月色横空,花阴满庭。” 仿佛有此景象,但夜凉如水,清风习习,不觉罗袂生寒,芳心自警。其时阿金走到他背后,把他衣服一扯,说道:“大先生阿要困罢!辰光勿早勒海哉,半夜三更登勒窗口头,要受寒格 !” 宝玉道:“ 看夜水阿要好,云才一点呒不,碧波生清,停歇要月华格来,格落奴痴格实梗勒里看呀。” 阿金道:“ 月华是勿清,停歇要月华格来,格落奴痴格实梗勒里看呀。” 阿金道:“ 月华是勿容易看见格,大先生,呆等哉,真真受仔寒末哪哼嗄?” 宝玉也觉得翠袖单薄,有些耐不住了,便将窗儿闭上,回身至床前坐下。阿金伏侍卸妆,阿珠折叠衣裙,又将锦被铺好,伺候宝玉睡下,自回下房安寝,均不细叙。   独有宝玉睡过片刻,忽然醒转,头疼欲裂,肌冷如冰,晓得感冒风寒发作了,急忙伸手取被,盖上两层,还觉瑟缩难安,既而渐渐发热,口苦舌干,骨节酸痛,身上犹如火炭一般。皆因近来一月之中,出门跋涉,往返辛苦,轮船上难免受风。加之归家二日,并未静养,早起晏眠,安排一切,虽有阿金等帮办,自己也要操劳。况今夜接待客人,两处往来酬酢,更属异常吃力。又在窗前玩月,感了风寒,乘虚而入。究竟宝玉的身体,已被淫欲掬空,凭你本质极好,怎能降得住这许多呢?宝玉自知病势来得汹涌,本欲唤醒阿金、阿珠等起身,但他们也劳乏不堪,姑且待到天明再说。无如心中难过异常,好容易挨至金鸡三唱,曙色盈窗,方勉强坐起,熬着眼花头晕,用手揭开帐子,叫唤了阿金几声。   阿金在梦中惊醒,听是宝玉声音,即忙穿衣下床,着了一双拖鞋,趁势喊醒了阿珠,然后梯梯他他,从隔房走了过来,问道:“ 大先生喊我,阿有啥事体佬?”宝玉连声“喔唷”,低低的说道:“奴难过煞勒里,刚刚未冷煞快,故歇末身浪热得呒成,赛过像火烧实梗,一点汗才呒不, 来摸摸奴看 。”阿金伸手在宝玉额上一摸,惊讶道:“阿呀!大先生,格寒热烫得勒,实头受仔寒哉 !头里阿痛?肚皮里阿难过?停停阿要请一个郎中来看看,吃两帖药,散散风寒罢!” 宝玉点点头,又道:“倒是嘴里燥得勒,独想要吃茶, 搭奴倒两碗来 。”   说着,却巧阿珠走了进来,听得宝玉的病情,不等阿金答应,忙倒了两碗茶,虽是隔夜的,却还温热,送到床前,将茶碗凑至宝玉嘴边。宝玉一连饮尽,稍比方才清爽些,问阿金道:“ 说请郎中,去请啥人介?上海好格少 !”阿金道:“ 要么去请陈曲江格兄弟陈笃卿罢,总算有点名气格。归搭格套孟河郎中,终也 请,全本是江湖诀,架子末蛮大,一副像煞有介事格面孔。别人告诉俚病情,俚连搭理才勿搭理,把过仔脉,一声也勿问,别人勿晓得格,还赞俚有本事,指( 读接) 头底下,已经明白格哉。轧实开出来格方子,差勿多才是一靠辈格,勿管 啥格病,第一样药,老调用南北沙参,余外大半是勿去病勿丧命格药,呒不大病吃仔呢,还好;若然风火症候,请仔俚 来,一定要误事格。而且还有一样惹气:开好仔方子, 问俚阿好吃几帖,俚终起码要说十帖八帖笃,因为除脱格张老方子,俚亦换勿出几化药格,格落病情才勿敢问,要别人多吃两帖原方,就为格格道理,勿然,拨别人要掂穿斤两格 。若换仔间搭格郎中,巴勿得病人来转方,多看两埭,多点生意,俚笃勿实梗打算格,所以看俸极大,门诊至少一元两元,多则四元五元,出诊格行( 读杭) 情,更加放屁,终要十块念块洋钱笃,远要加倍,早要加倍,晏亦要加倍,比仔此地格郎中,一边请一埭,一边好请十埭得来。 想阿犯着请俚,拿自家格性命,拨俚弄白相相格嗄?”   宝玉在枕上听他一大篇议论,不禁微笑道:“说是说得勿差,不过搭孟河郎中亦勿是冤家,啥落能格刻毒,拿俚格西洋镜才说穿,要害俚呒不饭吃格 。”阿金道:“我格外公,就拨俚吃杀格呀,我末恨俚。自有格种勿要性命格,相信得像仙人一样,吃坏仔才勿敢怪俚,倒怪自家格病生差格来。我恐怕 大先生亦相信俚,吃俚笃格戳头,格落细细教告诉。”   阿珠插嘴道:“ 格闲话有点勿对笃,一个孟河郎中,吃杀仔唔笃外公,就算俚呒本事,勿见得个个勿好, 一洗帚豁杀仔十八个蟑螂格 。我劝讲哉,如果拨俚笃听见仔,要恨 坏俚笃格名誉,寻着 起来,看 哪哼嗄!”阿金道:“着急,有我勒里,况且倪登勒房里说,俚笃 生啥顺风耳(读议)朵,勿会听见格,就算我大张晓谕,逢人告诉,再勿然,登仔申报骂俚笃,俚笃格生意终归勿要紧格,到底相信格人多,说起来大官大府,还当俚笃大好老得来,哪哼会呒本事呢?格落倪说俚几几化化邱话,赛过墙头浪榻石炭,白说脱格,落里能够带坏俚格牌子嗄?”   阿珠道:“我倒要扳驳 来,前年仔,我登勒一家人家,有一位小姐犯仔痨病,足有半年外势哉,请过仔几化有名气格本地郎中,吃过仔百十帖药,一点效验才呒不。后来亲眷笃荐一个孟河郎中来,名字末我勿记得,勿知姓马呢姓费,看仔三埭,吃仔十几帖药,就渐渐能格好哉。实梗看起来,本事比间搭格大 ? 倒说俚勿好,批榻得一钱勿值?我着实有点勿服辣笃。不过看俸末忒大,穷人 想请得起。就是格浪末,连我也派俚担差,要说俚心狠哉。我格论头,阿公平勒勿公平? 倒说一声看。”阿金道:“ 格说法,像煞蛮公平,其实内堂中格道理, 明白勒海来,我若然再搭 辩,只少要争快哉,请 免仔点罢。”   阿珠听了,不禁脸上一红,还想要说他几句,却被宝玉阻止道:“唔笃两家头,只管讲勿完格哉,郎中好勿好,关倪啥事?就算论得公平,别人亦勿见得听唔笃格。俗语有一句,说‘麻油拌青菜,各人心爱’。相信末请仔俚;勿相信末拉倒,辩俚作啥,奴亦 请啥孟河郎中,有本事也罢,无本事也罢,徒然讲仔半日,害奴心里烦煞快,勿顾奴勒里头疼脑胀,独趁自家高兴,充做假内行( 读杭),真真鬼相打难为病人哉!” 阿金、阿珠听得宝玉埋怨,彼此瞅了几眼,阿珠趁此取了茶壶,下楼泡茶去了。   其时众人都知宝玉身子不好,秀林先进房问候,无非几句老套话儿,又问郎中请那一个,宝玉道:“郎中末 去请,害里笃格嘴倒拌干格哉。”秀林不明白这句话是说那个的,阿金答道:“是倪勿好,响哉。请问大先生,到底阿是请陈笃卿佬?”宝玉点点头,阿金即忙取了号金,去请笃卿,不表。   少时阿金回来,禀覆宝玉道:“号金末五十六,看俸轿金末,一共两洋八百。因为生意好,出诊多,格落要四五记钟勒来。还算路近落 。”宝玉怕烦不答。阿金又道:“大先生, 阿要先吃点辟瘟丹?作兴是吞痧也未可知格。”秀林亦说试试,好得辟瘟丹这样药,是有益无损的。宝玉道:“倪故歇阿有勒里?阿曾用完格来?皆为格样药,别人家格勿灵,板要胡庆余堂,从杭州寄下来格。如果呒不末,唔笃到雷允上去买一瓶行军散末哉。”阿金道: “ 有勒里,有勒里。不过隔仔一年,吃仔阿有用格来?”宝玉道:“倪放得好,勿出气、勿潮、勿霉,就隔两年也呒啥要紧。去拿出来看 。”   秀林插嘴道:“ 格格辟瘟丹,阿就是旧年夏里向,胡大少送拨倪格佬。”阿金抢着答道:“ 蛮对蛮对。庆余堂是胡雪岩开格,合格药格外道地。据说辟瘟丹当中,要用一条四足蛇格,格格蛇极少,而且板要出勒上天竺山浪,格末好入药格,外加拜三日大悲忏,格落吞痧吃仔,灵得呒淘成笃。旧年夏里,送脱仔几万块,真真大好事 。胡士诚是俚格阿侄,代理分送别人,所以拨间搭勿少,我当宝贝实梗藏起来格呀,哪哼会出气着潮嗄!”宝玉道:“ 亦要长舌头哉,秀林问仔 一声,惹仔 一坑,讲煞讲勿完格哉, 搭奴毫燥点拿出来罢,阿晓得奴故歇肚里难过煞勒里呀!”阿金方才答应取出,叫阿珠磨了一块,倒了一杯温水,伏侍宝玉吃下。   停了一回,宝玉觉得腹中略为舒服,不甚难过了,惟寒热不减分毫,食物仍难下咽。到了午后,更觉昏昏沉沉,别人与他讲话,也不理会,好似睡熟一般。候至四下多钟,请的郎中陈笃卿来了,阿金陪他说了病源,请笃卿进房诊过了脉,问他病势如何?笃卿道:“此症确是受寒而起,虽无大碍,来势却甚利害,必须表出一身大汗,方得安痊。你们切勿大意,恐拖欠日子多了,转实为虚,那就难治了。” 说罢,开了一张表药方子,交与阿金。阿金送过看俸、轿金,又送笃卿去讫,方回身来看宝玉,连叫了几声“大先生”,宝玉模模糊糊,并不答应,知他的病,更比午前重些,只得拿着方子药钱,走到窗前叫下面相帮上来,命他即去撮药。相帮不敢停留,少时药已购到。阿珠帮着烧了一炉炭,煎好了一碗药,阿金方将宝玉扶起,叫他醒转,把药吃了下去,仍旧让他安睡。那知此药不甚灵验,虽至晚上,略有微汗,究未通畅,身上依然热如炭火,神志不清。   过了一天,毫无动静。阿金、阿珠、秀林等皆异常焦急,商量又请了两位名医,一位叫凌嘉六,一位叫金宝山,诊过了脉,彼此都说无碍,因他受足风寒,一时骤难透发,所以来势见得汹涌呢。三人听了,心始稍安,然这几日中,昼夜轮流侍奉,毋敢疏忽。阿金、阿珠尤其辛苦,不是那个去起课,定是这个去求签。秀林也差鳖腿去请了一个有名看香头的师娘,据说有两个亲人讨取羹饭,必须在家斋献,多烧纸锭,以后还要诵经拜忏,方保无患。而且有凶星坐命,目下先宜禳星礼斗,待病好了,更须往各庙烧香还愿。今夜叫灶家喜四十九声,用甲马四十九张,照此备办,包管消灾延寿,病退身安。众人听他判断,敢不依从?好得人手甚多,一切斋献香烛纸锭甲马等物,顷刻办齐,当夜就做。忙到了二三更之后,复在灶上叫过了喜,不觉天已明亮,又托那看香头的师娘,叫了七八个拖辫子的道士,拜了一日斗,晚上添了一位法师,众人方将辫子盘起,戴上道冠,做那复星的法事,锣鼓喧天,闹到一下多钟,始毕,便宜那师娘多了一笔扣头。   如此一来,煞也奇怪,次日宝玉服过了金宝山的药,果然就出了一身臭汗,病势已退了一半,神志也略略清爽,晓得与人讲话了。阿金等个个快活,皆归功于师娘,亏得秀林想着去请的,细细告诉了宝玉。宝玉也深信无疑,说待我痊愈后,一定亲往各庙还愿,谢神暗中保护的,却不说服药之有功。   世人往往如是,其实事有凑巧,今日所服宝山的药,系用表里和解之法,加入调补气血之品,因其平时纵欲太过,知非徒表所能解肌退热,故对症发药,以小柴胡汤、八珍汤合用,服下果然效验如神。宝玉等那里知晓?翻赞弄神弄鬼的有益。这皆由自己迷信所致。在下故不辞琐屑,亟为表而出之,始无负我醒世之责焉。正是:   毕竟回春须药力,好教当世释疑团。   不知宝玉病痊之后,可曾往各庙烧香还愿,请观下回便悉。   九尾狐 第三十六回  游龙华蓦地遇同胞  看马戏无心逢篾片   话说宝玉感冒风寒,生了这一场病,慌得阿金等众人问卜求签,延医服药,又请了看香头的师娘,断了许多祸福,一一依从,做长做短,日夜难安,且许病好之后,诵经拜忏,追荐亲人,再往本处各庙烧香还愿,以答神庥。这都是阿金等代他应许的。却巧下一天,宝玉吃了宝山这帖药,准对宝玉的病症,果然通身大汗淋漓,热势渐退,神志也觉清楚了,腹中也觉饥饿了。当夜就吃了半碗风米粥,只不过四肢无力,耳鸣眼花,身子虚极不堪,难以动弹罢了。阿金等谢天谢地,便将昨日所做之事,以及所许之愿,细细述了一遍,宝玉听了,勉强回答了几句,无非赞师娘的功效,准定病体痊愈,先去烧香还愿。阿金恐他言语劳神,也不再说,惟与阿珠等小心侍奉,毋须烦叙。   自此宝玉一天好似一天,服药调理,静心保养,非但一毫病都没有,而且身子复原得异常迅速。那日临镜梳妆,只觉得花容微瘦,却不减旧日风流,翻添了几分妩媚,令人见之生怜。妆罢,宝玉与阿金等闲话,忽然问道:“奴前头病重格几日,自家云里雾里,像煞是做梦实梗,一点才勿晓得啥,阿有个把客人来望奴介?” 阿金道:有啥呒不,才是我搭小先生、阿珠三家头出去应酬格 。俚笃起初到间搭,并 晓得 生病,后来听倪一说,进房来看 ,带累俚笃才急煞快,问倪郎中请啥人,倪说是陈笃卿搭凌嘉六,俚笃说格两个人,呒是呒啥,不过勿专门看女科格,啥落勿请金宝山来傍傍呢?难末倪就差人去请,头一帖药吃讫,看 也勿动勿变,倒说一请仔看香头格来,依俚做仔几化花头,第二帖药就像仙丹实梗灵,可见得外修里补,一样才罢勿成格。故歇大先生好仔,阿要几时去烧香还愿介?”宝玉道:“ 奴想明朝坐仔轿子,先到城隍庙里去烧香。缩转来末到虹庙里去。如果勿觉着吃力,倪后日坐一部轿车,一淘到龙华去,想阿好?”阿金道:“好是蛮好,不过 阿降得落嗄?” 宝玉道:“奴故歇胃口大好,饭也吃得落,谅来勿碍格哉,况且分几日勒去,吃力煞有限格。”阿珠道:“唔笃到龙华烧香,奴也要去格 !” 宝玉道:“带 去末哉, 实梗着急,奴落里格转甩脱歇 佬?”   三人闲话之际,见楼下那个管帐的走将进来,回禀宝玉道:“方才包探的伙计到这里,说贼赃现已吊到,叫我们明日去领。但照所失的不及一半呢。”宝玉道:“拿点转来,总算便宜格哉。明朝 替奴去领罢, 比别人熟悉点笃。” 管帐的唯唯退下。又闻得铃声响动,有客前来探望宝玉,宝玉今日亲身招接。那客进房坐定后,无非问问病里情形,宝玉免不得细述一番。客人恐他病后劳神,未便久坐,略谈片刻,就此起身去了。因这都是书中闲文,不须细表。   单讲次日清晨,阿金听宝玉吩咐,命相帮等购备了香烛、钱粮、元宝。然后宝玉打扮停当,并不浓妆艳抹,只穿着随身的衣裙,下楼上轿。轿子是自己的,虽甚华丽,却还不及目下的考究,然彼时已算极美的了。两个鳖腿抬着出了墙门,阿金、阿珠追随在后,缓缓而行,一径进了新北门,望到城隍庙前停下。宝玉出轿,阿金用手搀扶,在前慢走,后面阿珠同一个鳖腿,拿着香烛等各物,跟进庙门。看这座城隍庙,十分轩昂壮观,果然威灵显赫,令人肃然起敬。并且四面景致极佳,内园外园,楼台叠叠,殿阁重重,树木森森,假山累累,以及九曲桥、湖心亭等处,一切九流三教,与那做卖买的、往来游玩的人,非常热闹。惟内园不许进出,除年常香信开放外,永远关闭,因恐闲人嘈杂之故。虽上海仅一县城,但这所庙宇,各处都万不能及,谅看官们游览过的,定不以余言为诬。   话休烦絮。且说宝玉上了台阶,进了大殿。阿珠、鳖腿将香烛、钱粮、元宝一齐交与庙祝。庙祝先把一对全通点了,在居中插好,宝玉亲手上香,恭恭敬敬叩了四个头,立起身来,又往两边皂役像前拜毕,看庙祝将钱粮、元宝在阶下冲天炉内焚化过了,即便与阿金等退出,也不往各处随喜,匆匆出庙上轿。两旁看的人,不计其数,有认识宝玉的,也有不认识的,一个个品头评足,暗中在那里赞好。幸得抬前肩的鳖腿分开众人,仍从原路出城,过了吊桥,阿金、阿珠已经走不动了,就雇了两部野鸡车,跟在轿子背后,直望英大马路而来。   宝玉在轿中一路观看,偶见那边转弯之处,墙上贴着几张招子,是粉红洋纸的,一张写着“ 请看车尼里大马戏” 八个大字,下面两行小字,是看戏的价目、开演的所在,却没有看仔细。一张尽着马戏的形式,也有几个字在上面,因轿子行得稍快,只见“ 法商” 两字。大约是新到此地的,故未听得他人说起,待我回去,差人出来打听,自然知道底细与那开幕的日子了,不觉心中高兴起来。   其时已至大马路虹庙门首,阿金等先已下车,宝玉也不待他们搀扶,就此出轿进庙。庙基不甚宽阔,无多几步,一齐走入正殿,宝玉拈香膜拜,与城隍庙大致相同,不须复赘。惟见那班烧香的广东妇人,在观音菩萨座前供着一只囫囵烧猪,又拿着一大串鞭炮,挂在庭中铁丝罩里,乒乓劈啪的放将起来,想必是还愿的。宝玉不禁暗暗好笑,像这样的供献,分明菩萨也开了荤了,既而一想,或者他们为保安司徒而设,不是专敬菩萨的。那知广东的风俗,凡是斋献完愿,不问是神是佛,吃荤吃素,都要用这只烧猪,算是诚心恭敬的。   话休烦琐。仍话宝玉烧过了香,闲看了一回,阿金伸手将宝玉衣袖一拉,低低说道:“倪香也烧过哉,看亦呒啥看头,阿要转罢? 立吃力仔介!”宝玉点点头,自知病后,也不敢过于劳动,就同阿金等走出庙门,上轿而归。阿金、阿珠因路尚近,跟着走回来的。   此时报时钟上已将一下,宝玉用过午膳,便横在榻上养了一回神,阿金也躺在对面陪他。少停宝玉苏醒,想起方才看见马戏的招贴,问阿金道:“ 阿晓得新到格马戏,勒浪落里搭做?几时做起格嗄?” 阿金道:“我听是听见歇格,据说格格马戏,做得真出色,外国才算俚顶好。从来到过歇上海,故歇是第一转。来仔有一礼拜哉,是替前日子做起格。我也心里要看煞,皆为 身体刚刚好点,格落我 敢响起,勿知 大先生哪哼晓得格 ?”宝玉道:“ 勿留神落呀,倪出城到二马路浪,格搭墙头浪有招纸贴好勒浪,勿然末奴落里会晓得呢?” 阿金道:“ 划一划一,说穿仔,我像煞眼睛亦带着格。”   宝玉道:“ 奴问 马戏勒啥场化做,回答奴 。” 阿金道:“ 喔唷,我拨 问昏格哉。格格马戏,勒虹口百老汇路,倪去看末,板要坐马车末好得来。”宝玉道:“ 格末倪明朝到龙华去仔,趁格部马车,转来就到虹口去看罢。倒是开演格辰光, 阿晓得佬?” 阿金道:“ 晓得晓得,夜头八点钟开场,到十一点半钟完结,做得蛮长格。不过坐马车也吃力得野笃,到仔龙华,还要到虹口,只怕 坐勿动格哩,病后当心点格好,阿要过脱一日再去看罢?”宝玉道:“晏(读俺)日把是呒啥, 等到倪去,马戏到别场化去介。”阿金道:“包我身浪勿会格,故歇俚生意来得格好,落里舍(读哂)得到别处去嗄? 尽管放心未哉!宝玉道:“ 阿晓得奴格脾气,随便啥格白相正经,耳( 读谊) 朵管里听见勿得,心里高兴勿得,一听听见仔,一高高兴仔,顶好马上就去,马上就看,方始称奴格心得来,勿然像煞心里一径牵牢格,奴故歇说明朝去看。亦为自家身体洛,若照前头实梗,奴今夜就要去格哉。” 阿金笑道:“ 大先生, 真真变仔说着风就扯篷哉。”说到这里,阿珠走了进来,已听得他们的话,便插嘴道:“唔笃议论俚作啥?且得明朝到仔龙华,如果大先生身体照旧,精神也蛮好,倪再商量去也来得及(读其) 。”宝玉点首称是。当日别无书说。   一宵已过,直到来朝。相近七点多钟,阿金、阿珠自己梳好了头,一同到床前,唤醒了宝玉。宝玉急忙披衣下床,一切梳洗打扮,自有两人在旁伏侍,不须细表,以免重复取厌。   不一时,头上插戴整齐,身上衣裙换好。宝玉问阿金道:“马车阿曾喊格来介?”阿金道:“昨日夜快,我就叫相帮去喊格哉,故歇辰光,想必即摸来快哉,横势还早勒海来呀。” 阿金话未说完,听得下面相帮高声喊道:“大先生,马车来格哉!”阿金即靠窗代答道:“叫俚稍为等歇,倪一舒齐就要走格, 俚倒走开介。”说毕,回身与阿珠到自己下房,各换了一套时式的衣裙。   其时已敲过七下钟了,大家吃了些素点心,宝玉方同阿金等移步下楼,拿了一只大香篮,出门上车。马夫请过了示,即将缰绳一拉,鞭子一扬,四轮展动,双马飞奔,一径向南而行,滔滔滚滚,转瞬越过了法界。   又行了一点多钟,宝玉在车上与阿金、阿珠谈谈说说,一路观看风景,旷野的所在甚多,惟沪军营制造局有些房屋,心中颇为畅适,不觉路途之远,早见龙华在望。取出金时计一看,已有十点一刻了。阿珠指着说道:“ 看格座塔就勒眼前哉。” 阿金也道:“龙华格塔末勿算得十分高,哪哼称俚是塔当中格王呢?”宝玉道:“皆为格辰光,塔顶浪有一样宝贝,到仔八月半夜里,合天下格塔才要来朝见俚格,碰着好月亮,黄浦河里,有人看见水当中,勿知几化塔影笃,格落称里是王呀。” 阿珠抢着问道:“格件宝贝,是舍利子呢?是风磨铜介?”宝玉道:“据说才勿是,是塔顶浪有一只小铁盘,盘里有两条金色小鲤鱼,格当中格水,一年四季勿会干格,真真是一件希奇活宝贝,天下闻各格,可惜故歇呒不格哉。” 阿珠道:“哪哼会呒不呢?算算蛮高格塔,就是有本事格人,也勿容易上去偷!”   宝玉正要说下,见自己马车已至寺门跟首,便道:“ 讲下去蛮长格,奴停歇转来勒再说拨 听罢。” 阿金也道:“ 末终欢喜打碎乌盆问到底格,阿看见寺门前也到格哉,倪车子也停格哉,还要问长问短,考据从前格古典,勿看眼前格景致, 格人啥能办嗄?” 宝玉道:“ 勿埋怨俚哉,倪下车罢。”于是阿金将车门一开,先走了下去,伸手搀宝玉落车。末后阿珠提了香蓝,也从车上跳下,把香篮交与马夫,叫他跟随进去。其时宝玉手搭阿金肩上,轻移莲步,缓缓的走入寺门,但见正中弥勒,含笑迎人,左右金刚,横眉怒目,令人肃然起敬。若目今新学家见了,必曰此是泥塑木雕,敬他则甚?然圣人有云:敬鬼神而远之。可知敬则当敬,远则宜远,方合大中至正之理。闲话少叙。且说宝玉等进了二重门,走上甬道,又见面前一座宝塔,玲珑突兀,高矗云霄。昔人有诗赞之曰:   巍峨壮丽梵王宫,塔影玲珑透碧空。   忽听清音天半送,原来铃语答秋风。   宝玉看了一回,方始绕至塔前,便是大雄宝殿,从甬道步上台阶,跨进正殿。殿中供着金身三世如来,莲花座上,宝相庄严。   因非香信时候,殿上甚是清静,只有三四个和尚与一个庙祝在那里闲坐讲话。庙祝又叫做香火,专代香客们烧香点烛的,兹见宝玉等进来,知是化钱的主儿,连忙起身招接。阿金就在马夫手里取过香篮,递与香火。香火接着问道:“阿姐唔笃府浪姓啥?公馆勒啥场化?格位是唔笃少奶奶呢?还是姨太太介?” 阿金道:“ 问俚啥佬?倪来烧香还愿,用 勿着查三问四 。”香火听说,料定是做生意的,故又笑嘻嘻问道:“ 我问声终勿差勒海,阿姐实梗凶 。” 阿金道:“ 眼乌珠啥勿生格呢?倪末姓胡,住勒三马路浪,勿是啥格公馆,亦勿是少奶奶、姨太太,倪叫俚大先生格,难末 阿明白格来介?”   香火道:“怪哉怪哉。我听说 仔姓胡。要向 打听一个人勒来,也住勒唔笃近段,格名字叫胡宝玉,想必 终认得格 ?” 阿金道:“ 问俚啥事体佬?”香火道:“我细细教告诉,前头我一径勒苏州做生意,终归弄勿落,格落到仔三月里,要想来投奔俚格,倒是我勿认得俚格面孔,俚勿认得我格形状,亦呒不熟人指引通信,所以我 敢走得去,恐怕俚当我打脱帽,送我到巡捕房里去末哪哼嗄!后来亏得碰着仔一个朋友,荐我到间搭来做香火,真真呒设法呀。” 阿金道:“ 我还要问 ,‘ 胡宝玉’三个字, 哪哼拨 晓得格呢?” 香火道:“ 我起初只晓得林黛玉,是倪娘告诉我格。以后娘死仔,亦听见别人说,胡宝玉就是林黛玉改格名字,改仔好几年哉。轧实到底阿对格佬?” 阿金听了,仍不说穿,又道:“对是对格,不过 搭宝玉啥称呼?关点啥格亲? 末姓啥叫啥?原底仔啥场化人?说得明明白白,我替 去通信阿好?” 香火急忙称谢道:“ 多谢多谢,真真菩萨保佑,今朝碰着 阿姐格种好人,肯搭我通一个信,得能够吃一碗现成饭,我终勿忘记 ,供 长生禄位格。” 阿金道:“ 太噜哩噜嗦哉,毫燥点说罢。”   香火方一一诉说道:“我姓杜,叫阿二,原本浦东人,登勒苏州毛十年,格落口气变格哉。倪爷叫杜式明,做箍桶匠格,老早死脱仔末,倪娘守勿住,拿我抛脱勒屋里,就姘仔一个姓潘格。当时我小来,才勿晓得。直到后来隔仔十几年,倪娘回到屋里,难末说起勒上海,养过一个囡鱼,故歇卖拨勒堂子里,取名叫林黛玉,我得着一笔身价,终算老死盘缠有格哉。 想,照实梗说法,我搭宝玉,虽勿是同一个爷,到也是一个娘养出来格,总算称得嫡亲兄妹,不过 碰歇头。扳要伸说明白仔末,好投奔俚。”阿金道:“ 吓有实梗格情节勒海!格末老实对 说仔罢,格位就是宝玉先生。我末登勒俚身边,伏侍俚格,停歇替 传仔信,俚听勿听,认勿认,才勿关得我事,碰 自家格额角头, 怪我说得勿道地就是哉。”   两人说话才毕,那边阿珠走过来催道:“ 格香火倒少格,香烛末勿点,阿是讲闲话讲忘记哉!阿金姐, 格胃口真好,格种人,搭俚攀谈啥呢?”阿金置之不答,仍交代香火道:“ 先去点香烛罢,让倪先生拜过仔佛,我好传格句闲话 。”香火阿二唯唯答应,登时将香烛点好,请宝玉拜佛。宝玉正在那里疑惑,因见阿金与香火讲了良久的话,无如立得稍远,一句都没有听清楚,正不知所为何事,大约这个香火与阿金素来认识的,怎想到是自己一母所生的哥哥?   闲文少叙。是时宝玉拜过了佛,看香火化过了元宝、钱粮,正待向各处随喜一回方始回去,阿金忽将他衣服拉了一拉,凑着耳朵,低声相告,将方才香火杜阿二所说的情由,细细诉了一遍。宝玉听说娘已去世多年,不免洒了几点眼泪,因他说话对同,知非捏造,便道:“有介事格。奴小格辰光,亦听见倪阿妈讲歇细底,前头养过两个男,大格老早就死,第二格勒浦东乡下,虽则末勿见过,算上去年纪亦对格。 故歇去搭俚说,叫俚明朝到奴屋里来末哉。” 旁边阿珠插嘴道:“ 大先生, 终要当面盘驳清爽格,皆为世界浪坏人多,作兴有假冒格哩。” 宝玉道:“ 奴亦实梗想呀,格落叫俚屋里来,好细细教盘问俚,勿然,今朝一时头浪,冒冒失失,奴问俚格闲话, 拿要紧格倒漏脱仔介, 以为阿差呢勿差?” 阿珠点首称是。   阿金于是回覆了香火阿二,叮嘱他明日来家相认,今天不必面谈,以免被他人知晓,失了体面。交代已毕,即同宝玉出了正殿。宝玉取出金表一看,已有一下多钟了,觉得腹中有些饥饿,故向各殿略略瞻仰,便出寺门上车而归。到家之后,宝玉并不疲倦,复吩咐马夫傍晚再来,八点钟要往虹口去看马戏的,马夫应命而去,不表。   再说秀林闻干娘今夜往观马戏,也想见识见识,托阿珠向宝玉一说,宝玉应允。秀林自是欢喜,又来问龙华的风景,宝玉略述几句。阿珠忽抢着问道:“ 大先生, 勒车子浪讲龙华古典, 讲完格来 !” 宝玉道:“性急,奴肚里也饿煞勒里,让奴吃过仔饭勒,好讲得动得来。” 阿珠道:“勒浪热小菜呀,即摸要搬上来哉。” 正当说着,见粗做的把菜端上,宝玉唤阿金等同桌而食,食毕,已是吃点心时候了。宝玉方讲道:“龙华寺里向,格辰光有一个老和尚,着实有道行格,夜夜登勒薄团浪打坐,一来自家练工夫,二来看守塔浪格宝贝。格日夜里,老和尚忽然跳起身来,就勒旁边拿仔一根禅杖,奔到外头去,嘴里高喊:‘妖怪,胆敢偷我宝贝,往那里走!’一直追到仔黄浦滩。妖怪晓得和尚利害,恐怕拨俚追着,就拿格件宝贝甩勒黄浦河里仔勒逃走脱格。老和尚只好转来,差人到水里去捞,凭 哪哼,终归捞勿起,格落故歇塔浪,呒不宝贝格哉。”阿珠又问道:“格件事体出勒啥格书浪格介?” 宝玉笑道:“若要盘驳,性命告托,奴请 阿好 问哉?” 阿珠也笑了一笑,回头忽见管帐的走进房来,手里捧着两个纸包。正要问他何事,那管帐的先说道:“大先生,我方才到新衙门去,把东西领回来了。” 说着,将两个纸包呈上。宝玉打开来一看,只有几个金四开与那金银小锭,其余一概没有了,就交与阿金藏在橱内。管帐的见无别话吩咐,遂即退去不提。   此时宝玉又讲讲遇见同胞一事,与阿金议论了一回。天已傍晚,马车早在门前伺候,宝玉因秀林要去,又添叫了一部皮篷车。及至车子唤到,宝玉等已催着吃过了夜饭,重新修饰,另换了一套时式衣裙,方始锁上房门,四人一齐下楼,来至门外登车。宝玉与阿金坐了一部轿车,那部皮篷车是秀林与阿珠同坐,直往虹口而去。   不及半点钟,已到百老汇路,远远早听得西乐杂奏,无非是铜鼓、喇叭、风琴等类,隐隐的一片肃杀之声。惟宝玉在轿车里面看不仔细,隔着玻璃,只见灯光耀眼,依稀白昼一般。转瞬间车已停下,宝玉等跨落车沿,但见空阔的所在,盖着一座大布篷,四围都用白布遮满,当中开着一扇门,有几个印度巡捕看守,上面挂着两盏洋油灯,其大如斗,烟气薰人。布篷以外,另搭两座小篷帐,帐上留着两个小方洞,是购买入场券的,一边头二等售票处,一边三等及起码,左右分开,不相混杂。宝玉命阿金买了四张头等票,一同走入中门。门内又有两个西人立着,伸手接了他们四张票子,用夹剪轧去了一只角,仍将票子给还。正在这个时候,宝玉忽听得背后有叫唤,连忙回转头来一看,灯光之下,见那人四五十岁上,鼻梁上架着一副玳瑁边墨晶眼镜,嘴上有几根有旁七旁八的鼠须,虽觉些面善,好像曾在那里会过的,但一时之间,看不真切,究不知是何许样人,未便造次答应,心中不禁狐疑起来。正是:   欲招走马垂鞭客,端赖穿针引线人。   要晓得此人姓甚名谁,与宝玉是否旧识,且听下回详述。 九尾狐 第三十七回 丁统领督队下江南 申观察招游来沪北   却说宝玉刚正买好了入场券,走进布篷,西人将票轧过,方欲入内,忽闻脑后有人叫他“宝玉先生”,不知是那一个,回头一看,其人好生面善,怎奈灯火光中,究未能十分亲切,叫不出他的姓名,因此呆了一呆。幸亏阿金眼快,记心又好,一想便着,见宝玉在那里踌躇,谅必记不起这个人了,即忙叫应了一声:“ 单老,长远勿见哉, 啥倪格搭一径勿来介?”那人道:“我们到了里面,再细细的讲罢。”   看官们要知此人是谁?说出来定都晓得,就是初集中杨四娶讨宝玉,他与关武书做代媒送亲的单趋贤。事隔已久,且在出嫁的时节,并未细看过他的容颜,即味莼园公请杨四、宝玉,趋贤也在其中,第二次亦未留意,既非筵前侑酒,又非心上情郎,当日已视同陌路,日后如何认识?凭你记心极佳,觉得略有些面善,怎叫得出他的姓名?若没有阿金这一唤,只怕半天也想不到是他,何况一时仓猝之间呢?然照这样说起来,阿金也只见他两回,怎么偏偏认识?连姓名都未忘记,岂不是个小小漏洞吗?不知其中有个缘故,当时宾主在厅前饮酒看戏,忽飞进一只破靴,打碎了正席上的汤炒碗,把众客吓了一跳,独有趋贤与武书手足失措,一个坐碎了酒杯,一个带翻了盆碟,又弄出一场笑柄。谅诸公阅过初集的,定未忘怀,毋庸在下复赘的了。因此阿金记得此人,叫他一声“单老”,登时将宝玉提醒。进了二重门,自有案目引领,至头等客位内坐下。头等后面即是二等,虽然隔开,尽可彼此说话,故趋贤坐着二等,仿佛叙在一处,不过略分前后罢了。   此际戏尚未开,宝玉正看场上的景致,忽闻趋贤问道:“胡先生你一向好吗?我今天在这里遇见你,真是巧得狠呢!” 宝玉答道:“ 多谢 ,奴倒呒啥,单老 哪哼一径勿见?阿是到别场化去格介?” 趋贤道:“ 不错不错,我那年相随李大人开办漠河金矿,约有三四个年头。后来在申观察那里办事,此刻观察到上海来,购备军装,故此我一同来的,还不及半个月,那有工夫到你家呢?”   宝玉听了他的话,究不知是假是真,况他做篾片出身的,现与我毫无关系,谁耐烦同他闲谈,故便冷冷的说道:“ 明朝阿高兴到倪格搭来佬?”趋贤道:“ 要的,要的,不但我要来,而且我要请申大人一同来呢。”宝玉道:“ 勿知贵人阿肯踏到贱地浪来 。” 阿金也在旁插嘴道:“格位申大人格公馆,勒笃啥场化介?”趋贤道:“公馆现在中旺弄,离钱江会馆只有两家门面呢。” 阿金又道:“ 我还要问 , 格好朋友关老,故歇阿搭 一淘勒浪佬。”趋贤道:“你可是问关武书吗?他眼前狠得意,捐了一个武官,在丁统领标下当差,极其信用他。听说本月底要同统领到这里阅兵呢。”   此时宝玉任他们二人讲话,掉转头来,仍见那场上的点缀,果与中国戏园不同,居中做戏的所在,并不搭什么高台,四周用栏杆围绕,上面挂着无数电灯。栏杆以内,即是宝玉所坐的头等客位,后一排是二等,最后是三等,用木板搭着看台,约有五六层高,坐的人最多,却无一个西人在内,二等里面,中西参半,若头等则华人寥若晨星。宝玉看了一回,秀林忽然问道:“干娘,啥落格格戏台要用圆格佬?”宝玉道:“ 想 ,方格末哪哼好跑马嗄?”   两人正当说着,猛听得“ 当郎当郎” 的铃声响动,见四五个黑鬼推出一只大铁笼子来,笼中有一只斑斓猛虎,身躯虽大,却没有半点威势,仿佛摇尾乞怜的样儿。随后又走出一个西人,手中拿着一根鞭子,走入铁笼里面,先在身旁取出一管手枪,对着猛虎放了一响,再将鞭子打了两下,那虎帖耳顺服,好像惧怕这条鞭子,只向旁边躲避,大约鞭子用电气做成的,打着便要通身麻木,所以不敢倔强,一任西人戏弄。昔人有诗叹之曰:   虎是深山百兽王,可怜身入柙中藏。   雄威一世今安在,侮弄随人类犬羊。   其时西人将自己的头钻入虎口,卖弄技术,引得中西看客一个个拍手赞好。耍了好一回,方才完毕。   黑鬼将虎笼移开,牵出一匹白马,甚是肥美。秀林向宝玉说道:“难未是马戏正场哉,刚刚做老虎戏,害奴心里吓煞快,啥落格种外国人,能格胆大佬?”宝玉道:“ 俚笃做惯勒浪格,教得老虎熟里熟,赛过白相一只猫,弄一只猢狲,自然勿怕哉 。”话未说完,即见里面跑出一个十六七岁的外国女子,短襟窄袖,通身上下均穿着粉红的衣裤,越显得娇小玲珑,令人可爱。跑到场上,略略检点,即便飞身上马,立在马背上面,兜了一趟圈子,又做出许多花样,忽而坐,忽而立,忽而跪,忽而竖蜻蜓,忽而翻筋斗,或单足,或双足,无不出神入化,适意随心。有一篇短赞为证:   翩若惊鸿,狡如脱兔。仿佛穿花蛱蝶,依稀点水蜻蜓。奔跑竭控纵之能,驰骤精翻腾之术。不用鞭棰,远胜千金市骨;能知音乐,还疑六辔如琴。中规中矩,谨守范围;不疾不徐,无虞陨越。势效金鸡独立,争夸神骏如飞。回环往复,轻盈同风摆荷花;上下盘旋,柔软若腰翻杨柳。正是:虽无出塞琵琶曲,绝胜登场卖解流。   宝玉看那西洋女子跑过了几趟马,又换了几出戏,无非是踢球、踏球、翻筋斗、验实力、走绳索、跳舞戏、兽戏等各技艺,虽皆新奇动目,精妙绝伦,书中却难以尽述。直看到十一下钟,马戏将要散场,阿金开口   说道:“我倪阿要走罢,停歇做完仔戏勒出去,要轧煞快格 。” 宝玉点点头,立起身来,免不得向着趋贤说道:“单老明朝请到倪格搭来,倪勒浪等 格 。”趋贤道:“晓得晓得,我明天准来就是了。” 阿金道:“ 唔笃格东家申大人, 也替倪请一声呀!” 说罢,阿金搀着宝玉,与秀林、阿珠一同走出布篷,上车回去,不表。   单说趋贤见宝玉等先走,也不高兴再看了,遂即出了戏场,雇一部人力车,回转公馆。却值申大人唤他进去谈话,趋贤急忙入内见了大人。大人道:“我这几天忙得狠,明晚金小红家烧路头,我万不能不去摆酒的,他还要叫我碰和,我自己有些不耐烦,倒不如你代替了我罢。” 趋贤诺诺连声。大人又道:“后天丁大人准到这里,我与他是至交,晚上要请他酒席,你代我写好一个请帖,千万不可忘却,届时你也有份,充做陪客便了。”趋贤连连道是,又谢了大人抬举,方问道:“请酒的所在,可仍是小红家吗?”大人点了一点头,忽打了一个呵欠,趋贤晓得大人烟瘾来了,不便坐着再问,连忙告退出外,回到自己房中安睡,我且暂时将他搁起。   再说那丁统领,名复旦,表字重华,安徽寿州人氏。由军功出身,游升总镇之职,统带水师舟船,颇为大帅器重。今奉大帅将为,巡视江海各口炮台,以及各营军马,故坐着大号长龙船,率领标下将士,十几号大小长龙,从汉口一路沿江而下,直抵吴淞,各营武官照例迎接,先到炮台上巡阅一周,后至各营中查点一遍,足足忙碌了两天,方才告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