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狐 - 第 16 页/共 30 页
来至上海码头停泊,丁统领即舍舟登陆,乘马入城,只带着八名亲兵,径往关道衙门拜会。少停与辞退出,想起申观察也在上海,系属旧交,亦须拜望他一次。于是迤逦出城,不消片刻,早到英界中旺弄,相近钱江会馆,见一家石库门上,贴着“ 申公馆” 三字,知已到了,即命手下长随进门投帖。管门的接着,说了一声“少待”,径往里面通禀。
申观察正在书房中与单趋贤闲讲嫖经,说那昨夜小红家摆酒之事,又问趋贤怎样认识宝玉,叫他一个堂差呢?趋贤自鸣得意,就将从前宝玉始末根由,细细述了一遍,其中又添枝带叶,盛称宝玉的好处。正讲得高兴,忽听管门的一禀,申大人接过名帖一看,原来丁统领到了,连忙换了衣冠,吩咐开正门出接。管门的先出外相请,随后申观察即至二门跟首恭迓,见丁统领军装打扮,缓步而入,彼此相见,无非是官场俗套,不必细叙。
迎至厅上坐定,送过香茗,各叙了一番寒暄。申观察道:“大人的公事,谅已办毕,在这里可以多住几天呢?” 丁统领道:“小弟在此,至多不过两三天,就要回去覆命的。” 申观察道:“ 今晚弟作东道主人,聊备薄酌,大人务必要赏面,屈驾前往,一叙朋友阔别之情。” 丁统领不等他说完,即说道:“你我本是至交,与弟兄差不多,请你把‘大人’ 称呼除去,小弟才敢领情,不然,照这样的客气,小弟只得告辞了。” 申观察连忙改口道:“尊兄此刻如没有事,请进书房更衣,略坐一坐,就到那边去逛逛可好?”丁统领笑道:“ 老哥你没有说出所在,究竟请我到那里去呢?”申观察道:“实不相瞒,弟在此寂寞无事,新近向北里中闲逛,遇见了一个名妓,名字叫做金小红,狠有姿色,我就与他攀了相好,借他的地方会客。好在上海租界上面,不比别处,我们做官的,尽可放浪形骸,所以敢邀老兄同往,即使上司知晓,也不妨事的。” 丁统领道:“ 虽然如是,我们日间同去,究属不便,有关名誉。况小弟是阅兵至此,为众人所瞩目,比不得老哥,可以任意闲游,效学江州司马。但不敢却老哥盛意,小弟准晚上赴约如何?再者现带着八名亲兵,必须回船打发开去,然后悄悄到府同往便了。”申观察点首称是。于是丁统领起身告辞,观察照例相送毕,回进书房。趋贤即问道:“丁大人已经会面,那张请帖可要差人送去吗?”观察道:“ 他虽晓得请酒,帖子却仍旧要送到船上去的,这是请酒的规矩呢。”趋贤唯唯,即把写好的请帖差一个家丁送去,不表。
申观察又交代趋贤先往金小红家,叮嘱他们整备顶上丰盛酒筵一席,并且今夜不许接待他客,以张我的场面,至要至要。趋贤领命,自去关照,即在小红家恭候。毋烦细叙。
再说申观察因少儿位陪客,当即写了几张字条,命人分头相请,无非是张大人、李大人一班道府。诸事停当,更换了一身便服,专等丁统领到了同行。其时天已傍晚,独在书房中吃烟,吃过了十几筒,瘾已过足,方见管门的进来禀道:“丁大人到。” 申观察问道:“此刻丁大人乘轿来的,还是骑马来的?”管门的道:“是坐着小轿来的。”观察也不再问,即忙走至外面招接。丁统领早已出轿,走进二门,彼此叫应,删除客套,携手同入书房,升炕坐下。申观察开言道:“我们到那边去,不如坐着马车,觉得雅意些,而且路上可以谈谈,又快捷,又爽利,老兄你道好吗?” 丁统领连声道好。观察即唤家人整备自己的马车伺候。家人答应退出,不一时便来禀覆,说:“车已驾好,马夫在门前伺候了。” 观察点点头,遂同丁统领出外上车,一径往小红家来。
小红现住在久安里,是新近掉头过来的。转瞬之间,马车已至里口歇定。两位大人下落车沿,观察在前引导,走到第五个石库门首,统领见上面高高挂着一块金花边绿”字地的牌子,写着“ 金小红书寓” 五个朱红漆字,也晓得此地就是了,仍让观察先行。穿过里面客堂,客堂中的乌龟、鳖腿、烧汤等众,都认识是申大人,大家慌忙立起仿佛站班的样子,看大人将上楼梯,便一片声的高喊“ 客来”。楼上单趋贤与金小红、大姐、娘姨均知两位大人到了,一齐奔至楼梯前迎接,同声叫应大人不迭。
两位大人既上楼头,观察让统领先走入房,彼此略略谦逊,即在厢房中烟榻上坐下,趋贤旁侧相陪。金小红与大姐、娘姨等,送瓜子的送瓜子,献茶的献茶,装烟的装烟,绞手巾的绞手巾,虽都是堂子中的旧规,却奉承得格外周到,以博大人之欢。丁统领十分大悦,称赞小红不置。申观察更是得意,自负赏识非虚。统领又与趋贤攀谈,因是初次会面,照例问问尊姓大名,趋贤对答如流,就将做篾片的平生手段,一一放将出来,口中大人长,大人短,胁肩谄笑,恭维一个不亦乐乎。若是高雅士人,听了他这般言语,连身上的肉都要麻起来的,那班做官的却不然,平日向上司献媚,也是这个样儿,此刻我身份大了,别人拍我马屁,亦属应该之事。譬如向来放出了本钱,现下加利收还,所以恬然处之,毫不为怪,非但不讨厌他,翻而欢喜他。以为这等人,万万不可少的,次是自己做惯的法儿,有什么肉麻呢?虽丁统领是个武职大货,性情比文官豪爽,然此身一入宦途,耳濡目染,日与蝇营狗苟者为伍,能不为声色货利所迷?即有品行的,渐渐变作没品行了;有气节的,渐渐变作没气节了;昔日自称高雅士人,此时亦改为风尘俗吏,而况乎丁统领一人,怎不喜趋贤之奉承?
闲话少说。统领同趋贤谈了一回,甚是投机,忽闻申观察问道:“今夜老兄也须叫一个局,热闹热闹才是。” 统领答道:“ 局是该叫一个,但我素不在上海,那有相好去叫呢?费老兄的心,替我代叫一个罢。” 观察听了,沉吟了半晌,方说道:“ 弟到此间,也只有半月多,认识得狠少,除小红外虽有几个,都瞧不上眼,怎好荐与老哥呢?” 说到这里,忽然向着趋贤,自己埋怨道:“ 我真昏了,你是老上海,荐一个上好的与丁大如果看得中,就请你一台酒,谢谢你媒人,好吗?”
趋贤一听,正想将宝玉推荐,然须郑重出之,故假作想了又想,一时尚未出口。忽闻楼下喊“ 客来”,扶梯上脚声乱响,只道主人邀请之客,抢步出房觊视,见那人已到楼上,身穿着水灰布的夹 ,外罩天青缎对胸大袖马褂,足上薄底靴子。定睛细看,原来不是别人,就是从前常叙一处的关武书。武书年纪比趋贤小四岁,嘴上并无须髯,身子较旧日胖了许多。趋贤急忙叫应道:“ 武书弟久违了,此刻到这里,可是要见丁大人吗?”武书也叫了一声“趋贤哥”,然后答道:“正是要见丁大人,有一事奉禀,相烦哥进去说一声。”趋贤答应,未便先叫武书进去,嘱他在外少待,独自入内。申观察急问道:“外面那个人,既不是客,你与他讲什么话呢?”趋贤答道:“是丁大人那边的人,要见丁大人的。”丁统领初未留意,并没听见武书的声音,兹闻趋贤回禀,就不等他说完,便问道:“是那一个要见我?我在船上并没说起到这里来,他们怎么找着的呢?” 趋贤道:“来的这位叫关武书。晚生与他本是好友,据说有要事面禀大人,大人可要传他进见吗?”丁统领道:“原来是他,你去唤他进来就是了。”趋贤唯唯,到房门跟首唤了一声。
武书慌忙趋入,在两位大人前请过了安,垂手立着,方欲禀话,丁统领道:“ 有什么事,你且坐着讲。” 武书连说:“ 不敢不敢,二位大人在上,那有卑弁的坐位。” 申观察抢先说道:“ 这里不必讲什么礼数,你家大人既命你坐,你倒是老实的好。” 武书应了几个“ 是”,又说“ 蒙大人抬举”,方在旁侧椅上恭恭敬敬的坐了。统领复问何事,武书伛偻着身子禀道:“方才大人到申大人那边,随后有一位杨大人来拜会,卑弁回他公出,他便嘱卑弁转禀大人,今晚过去叙话,倘没有空闲,明天午前一定要屈驾的。故此卑弁特地来禀明大人,先到申大人公馆,方知大人在这里呢。”禀毕,遂欲起身告退,丁统领止住道:“慢着慢着,少停与我一同回船罢。”申观察也爱武书说话漂亮,而且他与趋贤是旧交,虽是个小武职官儿,然与趋贤比较也差不多,况在堂子里面,无关体统,加之他是丁大人十分宠用之人,何妨同桌而食,做一个春风人情呢?故也说道:“今夜客人不多,你在此陪伴我们也觉得热闹些。你不必拘定礼数,把上司下属放在心上呢。”武书谢道:“多承大人赏面,卑弁敢不从命?”说毕,方与趋贤略叙别后之事。
趋贤刚说了两三句话,被申观察阻止道:“趋贤,我方才问你的,你还没有回答,怎么就忘怀了?” 趋贤道:“该死该死,我真忘怀了,还请大人宽恕,容我再想一想,拣一个顶儿尖儿,始不负大人下问呢。” 其时,金小红立在旁边笑道:“装腔做势,想啥格念头哉, 刚刚搭奴说歇格人,蛮好荐拨勒丁大人仔 。” 申观察听了,即问小红道:“ 他对你说过的人,是那一个?你替他说了罢。” 小红笑而不答。趋贤急忙遮饰道:“ 大人休要听他胡言,我却并未与他讲过,此刻才想着一个,说出来,大人不但晓得,而且新近见过的。”申观察道:“我见过的不止一个,谁耐烦去想他,你快说罢。”趋贤于是搭着架子,说将出来。正是:
不意官场现形记,偏从妓院绘图来。
不知所说的可是宝玉,且听下回细叙。
九尾狐
第三十八回 篾片一双艳称宝玉 犒银三百惊掷多金
话说单趋贤因申观察命他举荐一妓,为丁统领侑酒,早欲将宝玉说出,第恐跌了他名妓声价,所以假意迟延,姑作郑重的样子。不防小红在旁一说,虽是无关紧要,然他们必疑我卖什么关子了,因此即忙答道:“丁大人的局,不如叫了胡宝玉罢,可算得花丛巨擘了。不过他架子大些,但丁大人去叫,他断没有不来的。” 申观察道:“他既然架子大,怎么昨晚你去叫他,他也肯来呢?” 趋贤道:“ 不是我的面子叫得动他,实因我与他从前有些瓜葛,所以他不好意思不来,不然,像我这等人,只怕睬都不肯睬。即使比我阔些的,他有时也叫干女儿秀林代局呢。” 申观察道:“这样的名妓,难道十里洋场中,除掉了他,再没有第二个吗?”
趋贤是个察言观色的能干篾片,一听观察这几句话,早知观察的用意,以为金小红不弱于宝玉,嫌我将宝玉过奖,我须辨别,不要说得高兴,拂了观察之意。故又分说道:“晚生跟随大人出外了好几年,妓院里面久已疏远,当时几个有名的,或嫁或死,都不知道,即宝玉也是碰见的,否则一个都荐不出呢!” 武书听趋贤在那里辨别,也插嘴附和道:“宝玉系前辈名妓,昔年果然可推独步。若讲现在,隔了数年,岂没有后起之秀赛过他吗?但他有一种温柔娇媚的工夫,好像天生在骨头里面的,为他妓所不及,即同时出道之最有名的,如李巧玲、李三三、陆昭容等,尚且逊他一等,其余可想而知。不过宝玉的面,我有六七年未见了,今听趋贤兄的话,谅他的丰姿还没有改变呢。”
申观察正欲再言,却被丁统领抢先说道:“你们议论他做甚?今夜叫了他来,见了他的面,就知道了。武书,你代我写一张局票,早些唤他来,待我细细赏鉴,试试你们的言语如何。” 武书遵命,向小红要了笔砚,刚要写这张局票,听得下面连声“客来”,来了两位大人,是不先不后到的,观察与统领等均起立招待,认得一位是张太守,一位是李参戎,彼此坐下,各叙寒暄。小红在旁敷衍应酬,不必一一细述。
单表武书已把局票写好,呈与统领过目。统领道:“不须看得,你交代小红就是了。” 申观察道:“慢些慢些,尚有应叫各局,等着全去,此刻钟已敲九下,只有一位赵观察未来,我们不必等他,就此摆酒罢,他与我是至交,少停来也不要紧的。”于是命小红端整摆席,早有大姐、娘姨叫了相帮上来,七手八脚,倾刻将席面摆设停当。
申观察请张、李二位叫局。张太守叫了张蕴玉,李参戎叫了李巧玲。统领叫武书写了,回头向申观察说道:“你在这里,应该另叫一个,陪陪我们才是。”观察道:“该的该的,但我没有别的相好,怎么处呢。”丁统领道:“你既别的没有,何不就叫了陆昭容,让小弟品评品评,究属比宝玉如何,老哥你道好吗?” 申观察欣然应诺。武书当将陆昭容局票书就,方问趋贤道:“ 你可要叫一个吗?” 趋贤因丁统领在座,不便遽然答应,只把眼睛对着申观察看,口中却吞吞吐吐的说道:“各位大人都叫了,已狠热闹,我们不叫也罢。” 丁统领道:“怎么话!今夜大家各宜爽快,叫局愈多愈妙,若拘定尊卑,那就乏味了。” 申观察也道:“ 既是丁大人这样吩咐,你们恭敬不如从命的好。”趋贤、武书唯唯,各道了几个“是”,又谢了大人宽典,然后把局票写了。丁统领过来一看,见趋贤叫的是金赛玉,武书叫的是马双珠,即便说道:“快命人去叫罢。我们不客气,先坐席吃些酒菜,免得腹中挨饿了。” 申观察就请众位入席。公推丁统领坐了首位,其余依次而坐,主人居末相陪。
金小红在各人前筛过了酒,方坐于观察背后。大姐传过琵琶,小红拨动弦索,先唱了一只小曲,正不啻《西厢》所云“呖呖莺声花外啭”,一串珠喉,闻之心醉。唱毕,又连斟了几次酒,众人称赞不置,欢呼畅饮。趋贤忽开口道:“小红先生,你请坐罢,筛酒一事,有我与武书代劳呢!”小红道:“阿好实梗介?真真对勿住 !”丁统领道:“这个酒杯太小,吃得不爽利,快换大杯来,免得连连的斟酒,岂不好吗?” 小红乃命大姐拿过六只大茶杯,亲手斟满,送至众人面前。丁统领接着,便道:“我们照一杯罢。”李参戎首先答应,其次申观察与趋贤、武书亦只好勉强从命,惟张太守不善于饮,推辞道:“ 小弟量窄,一口气怎能吃得下呢?” 丁统领道:“一杯终不妨,请老兄豪爽些,今夜权把斯文收起来,效学我们做武官的样子,小弟方才快活,不知老兄肯给一个脸吗?” 说着,将自己这一杯一饮而尽,先向众人照过,然后对着张太守照定,逼他快饮。张太守没法,只得喝了下去。
这个当儿,申观察闻得楼下“ 客来” 之声,一定是赵观察到了,因系至好,无须以礼出接,独有金小红连忙向外招呼,果然见是赵观察,便娇声唤道:“ 申大人,赵大人来哉。” 赵观察踱步进房,丁统领等早已出席拱立,一见之下,彼此拱手,申观察即请赵观察入座,娘姨等添上杯箸,小红在旁筛酒,赵观察略略谦逊坐下。丁统领与赵观察初次会面,免不得谈了几句客套的话。申观察道:“ 二位不容讲了,休阻了吃酒的兴致,况赵兄来迟,理宜受罚三大杯,写过了局票,方始再谈,不然,岂不太便宜他吗?”赵观察笑道:“ 你这个人,真是不讲情理,我今晚本不能来,因闻丁大人在此,所以暂将正事搁起,特地赶得来的,你还怪我来迟,实在太不原谅人了。” 申观察道:“凭你说得好听,我都不管,快快受罚叫局罢。”赵观察一定不肯,只饮了一杯酒,写了一张局票,叫的是
左红玉。刚交大姐拿下楼去,即见方才所叫的各局陆续而来。第一个是马双珠,第二个是张蕴玉,第三个是陆昭容,第四个是金赛玉,其余尚还未至。四位校书均在各客背后坐定。
丁统领见一个个都是如花似玉,暗暗称赞,何以他们独荐胡宝玉与我?谅必宝玉更出人头地,也未可知,故手中端着酒杯,在那里出神,听得趋贤问蕴玉道:“我道张蕴玉是那一个?原来就是你。你几时改换姓名的呢?”蕴玉答道:“奴格名字,还是新近改得,勿长远来, 啥 晓得佬?”丁统领便问趋贤道:“ 他本来叫什么?” 趋贤道:“ 他即是我说过的李三三,与胡宝玉同时出道的。”丁统领点点头,听各校书挨次献艺,弦管并调,虽皆异曲同工,却当推马双珠为第一,惟姿色稍次于三人。
申观察问丁统领道:“老兄,你看四个局,那个最佳呢?” 丁统领用手向昭容、蕴玉一指,正待品评出来,却巧此刻胡宝玉已到,掀帘而入,带着娘姨阿金来至筵前。丁统领初不认识,但觉得眼前放一光采,因宝玉今晚身上穿的衣裙与他妓不同,浑身上下都是大红闪金花缎,花中嵌着小镜子水钻,光芒闪烁,艳丽异常,令人瞩目不定。宝玉为何这般打扮,比平日更为浓艳呢?实因这里前去叫他的局,见局票上写着“ 丁” 字,料定必是趋贤所说的丁统领,又问了送局票的鳖腿,果然不差,故立刻装饰起来,拣一套极时式、极灿烂的衣裙穿在身上,以显得自己的娇媚,好将丁大人笼络住了,可以发一注小小横财。然打扮了好一回,未免到得迟些。此时缓步走至席间,申观察即指着丁统领说道:“这位就是丁大人。”宝玉连忙叫应,在统领背后坐下,先娇声低语道:“ 刚刚大人差人来叫奴,奴齐头出堂差去哉,勿勒屋里,后来转仔勒晓得,格落晏( 读俺)仔点哉,真真对勿住大人 。” 说罢,执壶敬酒,引得丁统领眉开眼笑,麻木了半边身子,忙将敬的那杯酒干了,又仔仔细细对着宝玉相了半晌,心中忽然疑惑道:“ 我看宝玉的年纪至多不过二十余岁,比蕴玉尤其少嫩,昭容则更不及他,但照趋贤方才所说,宝玉久享盛名,年纪且大于昭容,当在三十以外,怎么一些都看不出?难道他们骗我,不是这个胡宝玉吗?”因此转念了良久,连申观察问他说话,他都没有入耳,却被宝玉用手扯了一扯,笑说道:“丁大人勒浪搭 说闲话呀。” 丁统领方回头问道:“老哥同我讲什么话?” 申观察道:“我叫趋贤荐举宝玉与你,好不好吗?你怎样的谢我们呢?” 丁统领道:“ 明晚就在宝玉家请酒可好?” 宝玉一听,便向丁统领称谢,即请开写菜单,统领命武书代写,自己说了几样菜,武书写毕,呈与统领过目,统领回手交与宝玉,又不住的问长问短,宝玉一一对答如流,统领更自欢喜,兴致倍添,与众人高声豁拳,放量饮酒。
其时李巧玲、左红玉都到,统领虽见巧玲别具风流,不亚于宝玉,然既有宝玉,终觉宝玉稍胜于巧玲,所谓“ 情人眼里出西施”,一些不错的。至于左红玉,则丰姿愈逊,更不放在心上了。少停陆昭容、张蕴玉、马双珠、金赛玉先后都去,只剩宝玉与巧玲、红玉三人侑酒。
丁统领微觉醺醺,手中抓了一把瓜子,欲同众人猜枚,负者罚三大杯,众人均说量浅,实在吃不下了。丁统领一定不依,先拉着张太守猜,问瓜子数目是单是双?张太守被他逼得没法,勉强答道:“ 是双。” 申观察对他看了一看,怎奈出口得快,已经阻不住了。丁统领即将手中瓜子一数,原来成单,是张太守输的,理应吃三大杯。张太守那里吃得下,只向丁统领讨饶。丁统领道:“酒令严如军令,少一杯都不能,快些喝罢,不然,小弟是个武夫,莫怪要动粗恃蛮了。” 张太守又央求申观察等讨情,申观察等代他说了多少好话,丁统领仍旧不允,亏得趋贤暗中向宝玉做了一个手势,是托他解围的意思。宝玉微微一笑,方拉着统领说道:“丁大人 看奴面浪,饶仔张大人罢。张大人量小,哪哼好搭 比嗄?” 丁统领也笑道:“你的话虽不错,只是太便宜了。”宝玉道:“格末实梗罢,张大人吃仔一大杯,终算领仔大人格情。奴格句闲话,阿通呢勿通?” 张太守听了,方勉力干了一杯,向丁统领照了一照,丁统领也就罢了。
宝玉问道:“唔笃阿要再猜枚勒介?”申观察道:“酒已吃过量了,怎敢再猜枚呢?况此刻巧玲、红玉也往别处转局去了,单有你在此陪伴我们,倒是饮酒清淡的有趣,但不知你家丁大人意下如何?” 宝玉道:“ 辰光勿早勒海哉,席面浪格菜差勿多也上完哉,奴想亦要失陪唔笃哉。” 话尚未毕,趋贤、武书一齐插嘴道:“ 宝玉先生,你等我们席散,然后走罢,你也是难得的。”申观察也和着说道:“ 丁大人狠着你,你舍得甩掉他先走吗?”宝玉道:“奴是瞎说说呀,勿然奴老早去格哉,有几化堂差,奴才叫倪秀林去代哉,格落奴好舒舒齐齐坐勒里 。倒是丁大人,勿知阿肯停歇搭奴一淘到倪格搭去 。” 赵观察、李参戎均抢着答道:“ 他如不去,我们护送他到你家可好?”
宝玉不语,只用那只勾魂夺魄的俏眼,对着丁统领一眇。丁统领不觉喜形于色,情不自禁,嘻嘻的笑道:“ 我自会去,不劳各位相送得的。”说到这里,听那壁上的挂钟“ 当当” 的敲了十二下,又见张太守已经吃醉,一声不作,只在那里前仰后合的要睡,便趁势说道:“ 众位既有醉意,让我一人独饮,也觉乏味,不如大家吃饭罢。” 申观察早知其意,便道:“今夜是我主人不好,实在待慢老哥,未能尽老哥豪兴,甚是抱歉。究其所以,皆因方才勉承尊命,用了大杯,以致易醉。你看张大人已醉得不成样儿了,可见酒量大小,是天生成的,断断勉强不来。” 话未说毕,连打了几个呵欠。丁统领微笑道:“不用说了。我看你不是酒醉,其实是烟瘾发了,你快些去吃黑饭,我们却先要用白饭了。” 申观察道:“ 各位请用饭罢,恕弟不能奉陪,因此刻过足了瘾,方能同往宝玉家去呢。” 于是申观察吃烟,丁统领等用饭。惟张太守早已醉倒,小红命大姐、娘姨搀他到床上暂睡片刻,那知略一惊动,就此大呕起来,然吐过一阵,心中稍已清爽,遂即要回去了。幸有两个跟班在此,唤了上来,扶他下楼上轿而归。不提。斯时丁统领等饭已用毕,洗过了脸。赵观察、李参戎也因时候不早,相率告辞。丁统领约他们明晚在宝玉处饮酒,二人唯唯,作别而去,毋须细述。
仍说丁统领恐宝玉久待,便向申观察道:“你怎么吃了许久的烟,还没有过足瘾?我请你到那边再吃罢。” 申观察方始丢枪坐起,小红过来凑着耳朵,大约是几句情话,连在下也不知他们讲些什么。怎奈丁统领急急的催着,只得点了一点头,立起身子,跟着他们就走。小红照例相送,无非说“对勿住,明朝到倪搭来” 这两句老套话儿,丁统领并不理会,到了里口,想起一部马车如何坐得许多人,只好指派阿金坐了宝玉来时的轿子,趋贤、武书各坐了一部东洋车,自己同宝玉、申观察坐了马车,虽觉狭窄,也只得将就的了。好在路近,不一时已至宝玉门前。三人下车,略等一等,趋贤、武书、阿金都到,一齐走路。
宝玉与阿金在前引领上楼,请各位进房坐下。秀林也过来叫应,分送瓜子,阿珠倒茶点烟灯,忙了一回,宝玉、阿金在旁各装水烟,十分殷勤优待。因知丁统领是个武官,性情必定豪爽,手头必定阔绰,不比做文官的,心计甚工,善于打算,大半是吝啬之徒,虽讨好也没用的。所以宝玉一见丁统领,便一五一十的拍马屁,使他一上了钩,就好稳取这注现钱,明晓得他住不长久,必须眼前竭力的奉承,事后即用些辣手也不妨了。你
想宝玉这个人狠不狠吗?不知者以为当时宝玉看上了丁统领,爱他是一员战将,欲试试他的本领。无奈他不肯住宿,席间就将酒帐开销,故此心中不快,又暗诈他一注银子。其实不然,早已想在他身上多弄几个钱是真的,何尝定要他住宿呢?况宝玉阅历已深,交好的难以数计,那在乎丁统领一人?再者,宝玉虽纵欲无度,究与雉妓卖淫者悬殊,岂有初次会面,就肯草草成事,把声价丢掉吗?
闲话少叙。且说丁统领到了这里,见房中各种器具,以及摆设的东西纯是西式,无一非上上等的,远胜于金小红的房间,我明晚在此摆酒,也是生平一大大快事,必须重重赏赐,方显我做大人的场面。心中虽在那里转念,嘴里却与申观察谈话。申观察此时烟已吃足,精神抖擞,一问一答,又和着趋贤、武书与宝玉、秀林调笑,不觉已是两下多钟了。丁统领道:“我要回船了,明天早上,还要到杨大人那边去呢。”申观察道:“既然这样,我们一同走罢。” 正当说着,见进来一个相帮禀道:“ 现有丁大人的跟随,同着轿马在门伺候呢?” 统领点头道:“ 他们来得狠好,免得同坐马车,老哥送我回船了。” 说罢,起身竟行,申观察等三人随后而走。宝玉送到楼梯跟首,说道:“两位大人,明朝请早点来, 弄到老晏介!”丁统领连声“ 晓得”,一齐下楼到大门外面,彼此拱手而别,上轿的上轿,骑马的骑马,坐车的坐车,一边回船,一边回公馆,均不细表。
且说次日丁统领往杨大人公馆答拜,杨大人设筵款待,午后又同坐马车到味莼园、愚园游览。丁统领却一心挂在宝玉那里,故闲逛到四五下钟,便请杨大人同往宝玉家中,杨大人欣然不辞。要晓得那位杨大人,官印琼第,是武举人出身,现居副将之职,家资甚巨,挥霍极豪,最喜寻花问柳,虽是个武官,却无一毫粗俗之气。今夜本想邀丁统领去吃花酒,万不料丁统领先来请他,故在车上问道:“丁大哥,你几时认识那宝玉的?”丁统领一一细述。话未谈毕,早至宝玉门首,略略谦让,相将而入。上得楼来,宝玉已在那里恭候,也认识这位杨大人,招呼进房,一应俗套,概不复赘。
等到上灯过后,申观察与单趋贤先到,既而赵观察、李参戎、张太守陆续来齐,都是昨天约定的,无庸写票相请,末后关武书也至。一共宾主八位,或聚着闲话,或躺着吃烟,惟丁统领拉着宝玉说笑,趋贤、武书向各位大人前恭维,秀林与阿金、阿珠等只在中间应酬。满房中俗气薰蒸、京腔嘈杂,全是官场的怪状、妓院的陋规。倘有风雅之人见了,只怕片刻也难耐的。
话休烦琐。当时丁统领见客已齐集,即便吩咐摆席。不一回,陈设停当。宾主入座,各写局票,纷召群芳。此段吃酒情形,与上半回大致仿佛,若再细细描摹,势必令阅者生厌,故此草草表过,就算数了。因这一班官界人物,比不得前集中黄芷泉、顾芸帆等诸名士,雅俗判若天渊,除豁拳轰饮外,一概不懂,既不会吟诗联句,又不能行令评花,所以书中说过一遭,以后只好从简,并非在下有意躲懒,把这篇热闹文章一笔抹煞,看官们以为然否?
在下表明作意,仍要说丁统领等所叫各局,正值上那碗鱼翅的时候,纷纷都到,就是昨晚这几位校书,惟杨大人多叫了两个,一个叫范彩霞,一个叫吴新宝,也是海上的名妓。次第弹唱起来,无不争奇斗胜,各擅其长。丁统领分外得意,不禁显出武夫的狂态,拉着众客人大喝大嚼,吃菜如虎嚼,饮酒如鲸吞,畅快异常。内中只有赵观察、张太守食量不佳,即申观察亦属有限,究竟文官不及武将。然与各校书调笑,捏手捏脚,丑态百出,则武将不如文官。
众人直吃到一下钟,各局早已散去,大菜亦已上齐,又乘着余兴,豁了一回拳,方始大家用饭。丁统领意欲卖弄自己的场面,即在身边摸出一大卷钞票,点了一点,计共三百元,放在台上,是赏宝玉这席酒钱的,自
以为一时豪举,宝玉必定感谢,但未说明开销这句话,就同众客出席散坐。此时阿金、阿珠与相帮等人收拾台面,见了这一大卷钞票,不禁呆了一呆,料想下脚赏钱,凭你怎样的阔老,断没有如此之多的,故大家停着手,只对宝玉观看。宝玉却不慌不忙,视等寻常,预先心中盘算定了。正是:
胸藏成竹超凡辈,目少全牛摄武夫。
不知宝玉说出什么话来,试听下回详剖。
九尾狐
第三十九回 单趋贤开筵充阔客 沈逸民吃醋阻从良
却说丁统领将钞票三百元摆在台上,赏给宝玉作为今夕酒席之费。因后天即欲回转江宁,未便在申逗留,所以开销现款,落得显显自己的奢豪,不但使宝玉钦敬,而且令别人知道我的场面,有一掷千金日费万钱之概。那知这一来,翻而吃了哑苦,白白丢了许多银子,讨不得宝玉一声谢。究竟丁统领是个武官,性子极其直爽,既不熟悉花丛中情景,又不向别人讨教,偏要做假内行( 读杭),未曾说开销酒帐这句话,含糊一掷,致落宝玉的圈套。虽统领不在乎此,然细细想来,岂不做了洋盘大老官吗?
闲话少表。当时阿金、阿珠与相帮等人收拾残筵,见此多金,翻不敢贸然谢赏,因下脚钱照例四元,多则加倍,或额外赏赐,未尝无要紧完的瘟生阔老。然一赏数百元,则从来有酒的,故此都向着宝玉观看。宝玉也知这卷钞票是开销我的酒帐,夸耀自己的阔绰,并非犒赏一班下人的,但他没有言明,我何弗只做不知,当作众人的犒赏,使他暗中吃亏,另行再送我酒钱呢?况他就要去的,不是个长久客人,有什么后日的贪图?此刻尽不妨敲他的竹杠,即使背后说我、恨我,不怕他不来开销,坍了自己台的。主意已定,便假作埋怨阿金等众人道:“唔笃啥能格小家气,阿像煞见歇食面格,大人赏仔唔笃几化,谢才勿过来谢,呆瞪瞪立勒浪作啥介?”阿金等听了,早已会意,一同过来谢丁大人的赏。
丁统领不禁暗暗吃惊,懊悔自己卤莽,不曾说得明白,竟着了宝玉的道儿,但事已如此,不便再说吝啬的话,失了自己体面,正叫做“ 哑子吃黄连,道不出的苦”,只得强作欢容,装出坦然的样子,向着宝玉说道:“ 我是难得到这里的,赏他们几百块钱不算什么,只怕你用的许多人,分派起来,每人还不够买两件衣服穿呢。” 宝玉连忙答道:“ 世界浪才像 大人实梗,俚笃才要发财哉。奴皆为是大人格赏赐,格落勿敢叫俚笃辞,恐怕大人要动气格佬呀。大人真真量大福大,挑挑唔倪,唔倪勿知哪哼烧透仔路头,接着 格位大人格。” 宝玉正当说着,来了一众乌龟、鳖腿、烧汤以及粗做娘姨、小丫头等用人,都到丁统领面前谢赏,统领说了一声“免”,均各退下。申观察忽然笑道:“ 这一来,足值三百块钱,把宝玉家里的人,一齐倒了包,岂不有趣吗?” 这几句话,引得众客哄然大笑。
此刻丁统领也觉快活,又听了宝玉与申观察的言话,早把懊恼之心尽行消释,仍拉着宝玉的手,说道:“我后天要动身了,你的钱,我明日叫武书送来罢。”宝玉道:“ 阿是倪待慢仔 大人,格落后日就要动身去哉介?”丁统领道:“我有公事在身,怎能自由自在,常到你家顽呢?况我再至此间,又论不定日子,不知今年是来年,所以开销了你,并非怪着你待慢,休要弄错了。你如不信,你去问问各位大人,自然明白了。” 说罢,听钟上已鸣两下,众人要都走了,丁统领也觉身子疲倦,急欲回船养息,亦然起身同去。宝玉并不挽留,只说:“大人后日开船末,明朝好到倪格搭来格 。”统领口中虽然答应,却没有昨天的高兴了,匆匆同出门外,与申观察等各位大人拱手作别。一时轿马喧阗,轮蹄纷散,东西分路各归,不必详叙。
单表丁统领同武书回船之后,想起那方才之事,虽在众人跟前张足场面,然化了许多钱,始终未闻宝玉道一谢字,空说了几句好看的话儿,足见他胃口极大,欲壑太深,看得这三百块钱轻如鸿毛,全不放在眼里,真真是个无底洞,断然相与不得的,我明日开销了酒帐,就算完事了。这许多念头,都是回味想出来的。
话休琐屑。过了一夜,又封了二百块钱,命武书送去,自己却往各处辞行。杨大人请他在别的所在又吃了一台花酒,因非书中正文,毋须表出。翌日午前,便起碇回宁覆命去了,不提。
缩转身来,仍说宝玉自丁统领去后,当夜阿金等将犒赏的三百元交与宝玉,宝玉取了一半,其余一百五十元,均作数十份,赏给楼上下男女用人,阿金、阿珠与管帐的各得双份。还有自己的哥哥杜阿二,现在补了看守客堂的缺,也派了双份,此外各得一份,无不欢喜异常,说丁大人是个阔手,难得遇着的。在宝玉却司空见惯,视若寻常,且知丁统领以后决不再来,落得多要他几百块钱,贴补平日的游费。
下一天,武书又送来二百元酒资,虽被他打了一个八折,也是多的,宝玉并不计较,晓得衙门公馆中,都有这个规矩,不要说是嫖帐,就是中国向洋人借款,也有九五折的扣头。总之银钱一经着手,凭你是亲爷娘、活老子,都不能脱白的。俗语云:“水过地皮潮。” 真正比喻得一些不差。宝玉熟谙世故,所以问了武书几句,即唤阿金取出一张名片叫管帐的写了收谢几个字,注明收到洋二百元,好让武书回去覆命。
武书去后,又来了一个单趋贤,在宝玉面前买功,说:“ 这位丁大人,若不是我荐举你,那天要叫李巧玲了。被我把巧玲说坏,方来叫你,你想我这场功劳大不大吗?” 宝玉听他口气,是来讨我谢仪的,但此事确是亏他,应该谢他几个钱,只是没有名目,与武书两样,未便把现钱相送,故笑盈盈的说道:“多谢 单老照应,奴也晓得勒里。奴明朝夜里请间搭来吃酒,后日请 坐马车,一淘到愚园去,阿好?” 趋贤道:“狠好,你既诚心请我,明晚那台酒,面子上算我请客,因为我从来只叨扰别人,有些难为情,所以同你商议,你肯装装我的幌子吗?” 宝玉道:“奴才肯格,悉听 单老说末哉。” 趋贤又道:“ 后天是重阳日,你请我坐马车到愚园去,倒不如往徐园去的有趣。他那里菊花极多,各种名目不计其数,都是向各处购求来的,据说名贵得狠,故现今登着申报,开一个菊花会,你可高兴去看看吗?” 宝玉道:“ 阿是新闸浪格徐园呀,奴倒忘记脱哉。既然故歇有菊花会,比仔愚园好白相,奴有啥勿高兴去介?”
阿金刚正从外房进来,听宝玉说要往徐园去,便插嘴道:“徐园像煞有得勿长远来,景致还算呒啥,可惜地段推板仔点,格落白相格人勿多,加二进园要两角洋钿,若勿弄点花头,哪哼别人想着去嗄?不过故歇有仔菊花会,阿要加价勒介?” 趋贤道:“ 我虽看过申报,却没有留神价目。横竖加与不加,我们终要去顽的,究属有限得狠,管他则甚呢?” 说罢,起身要走。宝玉道:“ 有啥要紧事体佬?坐仔一歇歇就走介。” 趋贤道:“实不瞒你,此刻申大人在金小红家,等我去叉麻雀的,所以不能多坐了,我与你明日会罢。”宝玉叮嘱道:“ 奴明朝端整好仔酒菜,为仔别格事体,推头申大人差我哪哼哪哼勒勿来介?” 趋贤道:“ 你不用叮嘱得的,明晚连申大人都请在内,怎么推他身上不来呢?况且是你请我,我借此要摆摆款的,即使有天大的事情,我肯啥得这台酒吗?” 这几句话,引得宝玉、阿金等莫不掩口胡芦,好得趋贤的面皮极老,漫说是笑他,即指着鼻头骂他,他也不要紧的,所以并不再言,匆匆的去了。当日两下均无书说。
到了明天下午四点钟,趋贤同着两个朋友先来,一位叫沈逸民,排行第三,嫖界中都叫他沈三的;一位就是从前同胡士诚来过的赵完璧。宝玉陪着闲谈。趋贤忽虚摆架子道:“可惜此刻只有三个人,不然,倒可以叙一桌麻雀,解解闷呢。”逸民接嘴道:“与其叉麻雀,倒不及清谈的有趣,况小弟素不擅长,就再来了一位,这桌和也碰不成的。” 趋贤听了,连说“是极是极”。
宝玉道:“ 唔笃横势勿碰和,奴有一句闲话,要细细教问问 来。”趋贤道:“ 你问我,我晓得的,不论什么事,都肯告诉你的。你说你说,我在此洗耳恭听了。”宝玉微笑一笑,方问道:“申大人常常勒金小红搭,到底搭小红阿有啥花头介? 终晓得底细格 。” 趋贤道:“ 我的宝玉先生吓,你是个聪明人,怎么忽然蒙懂起来?你想申大人与小红,若没有一些花头,他什么常在小红家呢?这个道理不言而喻,无须向我细问的了。”宝玉道:“阿呀,格套事体,啥问勿得格佬?奴倒偏要问问勒 。”趋贤道:“你既然一定要打听,我索性尽数告诉了你罢,他们两个人,现在亲热异常,所以前天申大人同我商议,要把小红娶讨回来,托我做媒,去说这件事。我因这两天没工夫,故还未开过口呢。”
那知这几句话,在宝玉听了,本属无关紧要,但不过晓得这个主顾,早被小红占定,别人难以争夺的了。不防坐在旁边的沈三,已经面皮紫涨,酸气直冲,忿忿的欲言又止。宝玉却未留神,而趋贤说过之后,忽然想起沈三也做小红的,且情深啮臂,与寻常泛泛者不同,自悔失言,回头见沈三这副形景,只好当作未见,向着沈三说道:“ 这件事情,确是真的,我本欲告诉三兄,却巧宝玉此刻问我,我所以直言不讳呢。”
沈三听了,一心恨着申观察夺我所好,因此沾染镇江风味,气得话都说不出来。既而定了一定神,暗想此事尚未开谈,或者可以挽回,只要小红不愿从他,即申观察也难以强成的,但须有一个能言舌辩之人,打动了小红的心,方能破坏他们的事体。然我许多朋友之中,惟趋贤最善词令,虽是申观察信用的人,与我却是至交,知道他的脾气,一生所好的,无非黄、白两件东西,有了这个,不论何人托他,他都当作主人看待,赤心去办的;不然,即是主人差他做事,他不过当面答应,背后仍将此事搁起,催他也没用的。今他把细情实说,大约主人没有许他好处,抑或所许谢仪太薄,有意在我面前详述,要我央求于他,也未可知。我何弗就此与他商恳,重重酬谢,先给些甜头与他尝尝,待事成后加倍酬劳,谅他决无不肯的。打定主意,方开言道:“承蒙老兄关切,足见朋友交情。弟所以愤愤者,并非怪着老兄,请老兄勿疑。” 趋贤不等他说完,便答道:“我怎么会疑三兄见怪呢?况这事又不是我要做,小弟断不这样夹切的。” 沈三又道:“ 我有一句不情的话,要奉恳你老兄,你如允诺,我终不忘你好处的。”说到这里,便在手上取下一只钻戒,暗暗递与趋贤,且说道:“此事须求你斡旋则个。”
要知沈三是富家子弟,颇有资财,但因双亲俱在,未能畅所欲为,娶讨小红归家。然此心未死,终望二老归天,以遂双飞之愿,故欲阻止此事。趋贤与他同淘,岂有不知?今闻沈三这几句话,又递过一只钻戒来,无非托我解散这件事,然颇不容易,且深负主人重托,这便怎么处呢?欲待不受,却又舍不得这注现钱交易,况事成后还有加倍的酬谢,比主人将来的更优,不如暂且应允,再作计较便了。腹中筹划妥当,始低声说道:“三兄托我,敢不竭力?但敝东委我作媒,不过议定身价罢了,必然已与小红说定,此刻我忽前去吹散,你想难不难吗?所以这事未能逆料,待有好消息,即报知就是了。” 沈三唯唯。两人讲了好一回,不觉天色已晚。宝玉侧耳细听,已知他们的计较,不便插嘴,只与完璧敷衍闲话。
直等到八下钟,申观察与众客来齐,趋贤暗嘱沈三,今夜小红让他独叫,切勿露于形色,把事弄坏,至要至要。沈三点首称是。少停摆席叫局,主宾入座,红笺飞召,翠黛纷来。沈三见申观察与小红调情耍笑,难免妒火中烧,然一来承趋贤之嘱,二来惧观察之势,只得耐了下去,不言不语的坐着,略陪了几杯闷酒,虽叫了本堂胡秀林的局,只不过敷衍而已。忽闻申观察笑问趋贤道:“你怎么突然请起客来,真是一件奇事,万不料我也有一日扰你的。” 趋贤亦笑道:“ 请大人量大些,遮姜晚生的体面,让我今夜充做一次阔客罢。”这两句话,引得合席大笑不止。惟沈三一人无精打采,单向着小红观看。小红坐在观察背后,未便过来安慰,又不好叫沈三转局。故把头摇了两摇,双眉皱了一皱,以示不得已之意。沈三看在眼里,早已会悟,等到众人半酣之际,众局纷纷散去,他也推托有事,起身告归,在家等候消息,不表。
且说申观察见沈三先走,又问趋贤道:“ 那个姓沈的,怎么狠不高兴,匆匆的去了,好像有什么心事呢?” 趋贤道:“对吓对吓,若不是有甚心事,这个人狠是有趣,此刻赶他去也不去的。” 宝玉在旁听了,暗笑申观察尚在梦中,问起这个对头冤家来,你若晓得他这桩心事,只怕要活活气死的,故不禁展然微笑。适被申观察瞧见,问道:“ 宝玉,你笑什么?”宝玉遮饰道:“奴想着刚刚单老讲格笑话落呀!” 申观察还要问那句笑话,却被趋贤用言叉住道:“ 大人今夜可要到小红家去吗?” 观察点了一点头,又与众人豁了一个通关,听那钟上敲了十二下,等不及他们席散,先往小红家去了。趋贤见观察已去,方好肆无忌惮,同众客大喝大嚼了一阵,吃到大醉方休,各各兴尽而返。不言宝玉循例相送,与众客分路散归。
单表趋贤回到公馆,虽已酣醉欲眠,然酒在肚里,事在心里,看看手上戴的钻戒,想起“得人钱财,与人消灾” 这两句话,我且打听大人此刻可曾回来,到门房里去问一声,若已回府,我明日便往小红家去。故歪歪邪邪,一步一颠,走至外边,向管门的一问,回说:“尚未回来,我们所以不敢睡呢。”趋贤听说,也不复问,即回自己房中安睡,实在倦醉异常,横到床上便着。一觉醒来,已是红日满窗。好得衣服没有脱,起身甚便当。梳洗过了,又去问那管门的,方知昨夜大人归家已经三下钟了,并未住在小红那边,今日不妨去下说辞。正在那里转念,忽闻申大人传唤,连忙飞身入内,见了观察,请过了安。观察唤他近身,轻轻吩咐了几句,无非命他往小红处议定身价一事。趋贤道了几个“ 是”,说今天就去。说毕,退到外面,暗想:小红在大人前一定答应愿嫁,我少停用什么言语打动小红的心,把这件好事拆散呢?再者大人面前,我怎样回覆,使他不要小红呢?若我露了痕迹,非但有负沈三,连我的饭碗都要敲碎,还要惹人家笑话,说我外香骨里臭,是个外国忠臣,臂膊向着外弯的,叫我怎好做人呢?故须筹一条两全妙策,如俗语所云“ 快刀切豆腐———两面光鲜”,方显我的手段。怎奈一时想不出,我且到小红家里,见事行事,说话引话,再定主意。倘仍没有计较,我去找人商量,或者别有高见,也未可知。所以吃过午膳,即匆匆往小红家而去。正是:
水溢蓝桥中有阻,花开红豆起相思。
要知趋贤用何言语阻止小红从良,以及胡宝玉徐园赏菊,都在下文表出。
九尾狐
第四十回 赏菊花登高重九天 佩萸囊遥想十三旦
且说单趋贤自受沈三贿嘱之后,甘心负主人重托,一意拆散这件好事。你想这种小人,用得用不得吗?然大人先生们往往欢喜用他,以为门下走狗,易于使唤,我若推心置腹的待他,深恩厚泽的赏他,他也是一个人,岂没有半点天良?而孰知那班趋炎附势之徒,尽是狗肺狼心之辈,主人得势,则巧言令色,甘为妾妇而不辞;主人失败,则投井下石,竟效恶犬之反噬。故圣人有云:“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真是千古不易之至言。今在下为醒世起见,所以概论及之,非好为此迂腐之谈也。
闲文少表。单讲是日午后,趋贤到了小红家中。小红只道他求做媒的,故先问道:“昨日夜里唔笃大人转仔,身体阿好?今朝阿要到倪搭来?”趋贤道:“来与不来,他都没有说起,只命我到这里来,同你谈一句话呢。”小红道:“啥格闲话佬,自家勿当面搭奴说,倒着 来搭奴说,阿要希奇!”趋贤道:“你既然不要我传话,我就不说了,我单问你,你平日最相好的,除去了申大人,可还有别人吗?” 小红道:“阿也, 要问俚作啥佬?讲到倪做格种生意,相好要几化,不过申大人待奴最好,格落奴搭俚也最知己。奴是有一句说一句,勿相信咒才罚得格,夹忙头里,问奴别格相好,到底是大人教 来说格呢?还是 有意搭奴搂搂介?奴倒勿懂哉 。” 趋贤道:“ 是我同你顽笑,你不要认真,罚什么牙痛咒,害我话都不敢说了。”小红说:“究竟大人差 来,传啥格闲话拨奴听佬。若要放刁勒勿说, 怪奴晏歇点大人来仔,奴一本账才告诉,让 受两声埋怨,难未晓得奴利害哉。”
趋贤假作慌张,双手乱摇道:“我最怕的是你在枕头上告状,实在我当不起的,我即刻说就是了,求你饶了我罢。” 说着,有意跪了下去,被小红一手搀住,一手在他头上连打了两下,笑说道:“ 格人,真真刁转弯格,假做式求奴,讨奴格便宜(读热)。 自家想想看,阿该打呢勿该打?”趋贤忙答道:“ 该打该打。不过我的骨头都被你打酥了,还望小红大先生高抬贵手,听我细禀这句话罢。” 小红道:“ 小铜钿少搭点,毫燥点说罢, 尽管噜哩噜嗦哉。” 趋贤方说道:“ 大人今天差我来,无非要娶你的这句话,托我做媒,问问你愿意不愿意。你在我面前,不妨实说,如果愿的,再议身价,不然,即使作罢,也须回覆他一声呢。” 小红道:阿呀,奴老早搭俚说格哉 ,还要问奴作啥呢?”
趋贤一听,方知他们二人先已订定,仅托我做现成媒人,与他假母议议身价罢了。我还捏着他的话,问小红愿意不愿意,显然是我的鬼话了。待我掩饰过去,再将别的言语打动他的心罢。便答道:“这也是大人郑重的意思。就像我做媒人的,不明白内中的委曲,亦当问你一声,始免后日抱怨着我。为因大人年已半百,虽比别人调养得好,究不是三十以内的人。若你则正值妙龄,青春二九,好像一朵鲜花在半开的时候,怕没有石崇、邓通般的富室,潘安、卫!般的少年把你藏之金屋吗?你须思前想后,切勿趁一时高兴,弄得进退两难,后悔无及,这是我爱惜你的意思,你休要意会差了。不然,我做媒人的,巴不得此事立成,好到手这注媒人钱,至少也有一二百金,何必再说这样话呢?”
小红道:“ 格套闲话,且得 去说俚,奴单要问 ,俚格位大太太,阿有介事勿勒上海佬?” 趋贤道:“ 是的是的,大太太现下住在南京,因大人来到这里,办完了公事,就要回去的,你若嫁了他,少不得也要到南京,与那位大太太同住呢。” 小红道:“ 一淘住是呒啥,不过格位大太太阿凶呢勿凶格介?”趋贤道:“ 虽不算十二分凶,但他们规矩狠大,朝要请安,夜要请安,在大太太房中,连坐位都没有,只好立在旁边,有时还要伏侍他呢。”小红道:“阿真格介?大人 搭奴说起歇 !”趋贤听他口气,知已打动了他的心,便接着说道:“你也太糊涂了,他若与你说明,你还肯嫁他吗?”小红道:“ 照 实梗说,叫奴一日也登勿来格,倒是奴勒大人面前,已经答应愿嫁格哉,哪哼好一时头浪变卦嗄? 替奴想想法子看 。”趋贤作难道:“这个法儿,非但不容易想,而且我不便想,因我受主人之托,本来要撮合你们,如今翻变做拆散你们,若被人知道是我的计较,岂不大家要骂我负心吗?” 小红道:“ 奴勿说末,有啥人晓得是。既然 勿担郑重, 也 告诉奴格好哉 !” 趋贤道:“我皆为爱你、怜你,多嘴说了几句,不想缠到自己身上,弄得两面不讨好,真真该死该死,活得有些专了。”小红不等他说完,就咬着他耳朵说了两句,无非求他画策,重重酬谢的意思。趋贤方点头道:“ 也罢也罢,我就代你想法去,少停再来覆你就是了。”说罢,抽身就走。
出得门来,心中暗暗欢喜,但想不出十全十美的妙策,故欲往大新街找一个朋友商议。刚走到三马路口,突见迎面来了一人,你道是那一个?即是前集书中载过的侯祥甫,现做《申报》馆里副主笔,与黄芷泉同事,平素瞧不起趋贤,因此虽然认识,不甚交谈的。今趋贤遇见了祥甫,知他饱学多谋,见识极广,迥不犹人,我何勿就同他商议此事,谅他必有妙计,我再要找别的朋友做甚呢?故尔十分欢悦,暗说巧极,连声的招呼道:“ 祥甫兄,祥甫兄,久会久会,渴想之至。” 说着,又连连的拱手。祥甫本不欲与他接谈,奈已被他瞧见,不能躲避了,也只得拱手答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趋贤兄,一向在何处得意?有好几年不见了。” 趋贤先吹了一大篇牛皮,方说到现在跟申观察至此办公事的话,听得祥甫头疼脑胀,几乎笑将出来。又见趋贤道:“小弟有一事,要与阁下相商,屈驾至同芳居一叙,未识祥甫兄有暇吗?” 祥甫听了,更自暗暗好笑,他说这几句话,仿佛字条上写的,足见他善于恭维,但不知有何事商议,我且与他同往,耐着性儿,暂坐片刻便了。所以点头答应,一同向棋盘街而来。
相离甚近,转瞬已至同芳广东茶居,移步登楼,拣了一个座头,对面靠窗坐下,唤堂倌泡了一碗乌龙茶。吃过一开,祥甫便问趋贤何事相商?趋贤即将申观察如何想娶金小红,如何命我去做媒人,小红如何起先当面应允,如何此刻心中翻悔,托我想两全之策,要使申观察自愿背盟,约略述了一遍。惟不说沈三吃醋,与自己得贿两事。祥甫听他讲毕,心里早已明白一二,料是趋贤未得主人好处,从中阻梗,故想代小红设法,不然,做媒的做不成,也就罢了,何必帮着小红反对呢?其中定有蹊跷,我若白白想个妙计与他,岂不便宜他吗?
正在那里转念,趋贤已知其用意,即说此事费了阁下的心,小红一定感激,要从丰的酬谢你呢!祥甫便哈哈大笑,不慌不忙,说出那条绝妙的计策来,但在茶肆之中,须防旁人窃听,故低声说道:“这件事只消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包在我身上,令东决不要娶他了。只不知令东天天看报吗?”趋贤拍手赞道:“妙极妙极;佩服佩服。好在敝东天天看报的,必然上这个钩儿。待弟述与小红听了,准后日到尊寓奉谢,断不失信的。”祥甫道:“不必,我们后日下午四点钟,仍至这里相会罢,此刻我还有些俗务,恕不奉陪了。”趋贤道:“我也要走了,后天先到先等。”说着,付了茶资,一同下楼,出了店门,彼此拱手而别。
单说趋贤兴匆匆到了小红家里,就把祥甫所定之计讲给小红听了,又向小红索取祥甫谢仪,小红应允事成准付。趋贤不便现要,只夸张了一回自己央人的功劳,方出了小红家,再到沈三府上去传信。却巧沈三闷坐在家,未曾出外,见面之后,并无客套。沈三急问此事办得怎样了?趋贤道:“恭喜三兄,贺喜三兄,此事已有八九了,再过三天,可以独占花魁了。恐兄悬望,故特先来报知。但弟受了三兄重托,真真用尽心思,拌干唇舌,奔断脚筋,方得有此好消息送与三兄听呢!” 沈三谢道:“ 费心费心,感激之至。但未知怎样一个计较,才能够拆散他们的美事,还请老兄细说一遍。”
趋贤面有德色,先把自己打动小红的话道了详细。末后提及遇见祥甫定计,尚未说出那如此这般来,沈三忽抢着问道:“ 此计稳不稳吗?” 趋贤道:“ 不用性急,待弟讲出来,就晓得了。据他说,明日将小红登报,捏造他新近与马夫亲热,有不可告人之事,使申观察见了,必然始而疑,继而怒,不要娶小红作妾了。惟祥甫设此妙策,也该送些谢仪才是呢!”沈三点头道:“ 极该极该。但计虽甚好,不免坏了小红的名誉了。” 趋贤笑道:“他做妓女的,贵重什么名誉?况有你这大老官照应,还愁生意冷落吗?”这两句话,拍得沈三分外得意,就说:“你与祥甫的酬劳,准后日一并交你便了。”趋贤连连称谢,又坐谈了一回,见天色已晚,遂即告退,回转公馆。申观察却出外应酬去了,及至归来问起此事,他早预备着鬼话搪塞,不必细表。
单说次日趋贤早上无事,在公馆用过午膳,方换了一身簇新的衣服,雇了一部人力车,来赴宝玉游园赏菊之约。此时不过一下多钟,宝玉已经打扮舒齐,专在那里等他了,一见趋贤已至,便道:“倪阿要就去罢,今朝是重阳登高日( 读热) 脚,比往常要早点格。” 趋贤道:“ 我到这里,见马车已在门前伺候,晓得你等得性急了,我们立刻就走,到那边去细谈罢。”宝玉点首称是,遂即带着阿金、阿珠与趋贤一同下楼,至门外上车。四人对面坐定,,就此车辚辚,马得得,一径向老闸桥徐园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