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续金瓶梅 - 第 7 页/共 12 页
去够多时,只见他脱了裙子,口含着香茶,笑嘻嘻的走进来。官人急了,跑出来抱入房中。说不尽相亲相爱,百般温柔。二人复又入席。
老毛又来了,说:“老爹吃饭罢。”官人说:“有就拿来。”于是众柴头七手八脚摆了一桌嘎饭。美姐又斟了美酒,陪了几盅。上了羹汤、点心,吃了饭,点上灯烛,又唱了一回。官人甚喜。柴头送了铺盖、妆台来,又饮了几杯酒。官人说:“睡了罢。”二人进房把门关了。老毛看着收了家伙,才吃饭去。
原来苏杭妇女与北方不同,离不了处女丹、揭被香,奇巧的睡情,勾魂的妙法,把西门庆治住了,由不的许金许玉,海誓山盟,一夜无眠,直到东方大亮。
次早,官人先起来,美姐儿头昏脑闷,爬不起来。官人说:“你怎么不夸嘴了?有本事再试一试。”美姐说:“不敢了。你们北方人惹不得。”官人说:“不妨事,你喝口酒多躺一回就好了。”于是把昨日剩的酒喝了几口,蒙上头又睡了。官人在一旁坐着等了半晌,只见美姐醒了说:“我好了。”这才穿衣下床。二人梳洗已毕,老毛拿了三鲜腰子汤来,每人吃了半碗。
官人说:“我要回去了。”叫玳安拿出五两银子来递与老板,千恩万谢。美姐舍不得,苦留不住。官人戴上眼纱,骑上马,带着玳安回家去了。
来到家中,也不往后边去。到了书房,换了衣服。叫王经往谢希大家先送寿礼,又骑上马往他家做生日去了,整吃了一日酒。也有几个朋友摘不开,至晚回家。
到上房坐了坐,说:“我乏了。”就往翠屏房中来。紫燕接了衣服。屏姐说:“摆酒罢。”官人说:“不喝了,在谢子纯那里整吃一日,酒太多了,喝盅茶罢。”紫燕递了茶。二人坐下,屏姐说:“爹昨日在那里歇了?”官人说:“在院里吃了一夜酒。”屏姐说:“还诌谎呢!听见你把对子戏的美姐儿又挂拉上了。”官人说:“你怎么得知道?”屏姐说:“我有耳报神。亏了是我听见,若是别人听见了,爹又要吃不了兜着走罢。”官人说:“好油嘴,你告诉我。”屏姐说:“够你猜半年的。白日里听小工子往棚匠说,对子戏班里要糊棚,烦我找匠人,说这里老爹要常过去,怕屋冷。我想把这活揽给你。棚匠说,散了工瞧瞧去。小工子又说,这老爹才会乐呢,包了他的帽儿解闷,比听戏强百倍。‘有钱使的鬼推磨’,此话真不假。我在旁边坐着瞧糊窗户,他无心说,我有心听。你还弄神弄鬼不告诉我。这有什么,打量我是醋坛子?往礼上说,钱是爹挣的,爱怎么乐谁敢管着?就是我们几个屋子,爹爱在那里就在那里,讲什么那屋里多去了几趟,那屋里少去了几趟?”官人说:“不是瞒你,怕的是人多嘴杂。你既然知道,我告诉你。前者,那一个唱《卖胭脂》的名叫美姐。我很爱她,因此昨日在那里过了一夜。”屏姐说:“他们唱戏的也接人么?”官人说:“错了是我,不能接别人。这个唱戏的比院里的婊子还好呢!只你知道别告诉人。”屏姐说:“几时你见我说过什么,不是我也不问,试试你的心。别人我也不管,拿我说,你包着十五个不与我的筋疼,只不要伤了身子。是真的难以抵换,是假的懒入公门。说一遭儿,老婆汉子是真的,那个浮萍草有根呢?”
一夕话,说得西门庆心服口服。说:“我娶着了你了。句句说得入骨,疼杀我了,叫我心里痛快。叫紫燕泡盅茶吃。咱们睡觉。”屏姐瞅了一眼说:“这么早就要睡觉,可要老老实实的。”丫环递上泡茶,二人喝了,携手入房,同上牙床,亲亲热热的睡了。
不言屏姐房中之事,且说这日过了重阳节,西门庆在上房坐着与月娘闲谈,说:“明年九月节咱们定做些花糕吃吃。昨日买的这花糕无有味。我记得前任李知县送我的那花糕好似五层翻毛皮,夹着山楂、荔枝各样的果子,甚是可口。那时叫他们照样儿做了,一半送人,一半自己过节。”月娘说:“可是好呢!这几年也无吃着好的,买搭的不过是个名儿。”
正说着,玳安、进福儿回话说:“各处的工程都完了,请爹查看。还欠他三十两银子。工程头儿还往老爹讨赏。”官人说:“我都看见了,活计做的好,兑给他们三十两银子外,给匠人们一顿饭吃,多给他们些酒喝。说我说了,做的好,再有了工程还叫他做。”二人答应,兑了银子,开发众匠人去了。
话分两头,再说袁碧莲。自从挨了打,大病了一场。原有身孕,幸无伤胎。过了半年,将近临月,不想被郑婆闻知,忙来见金宝说:“我告诉你一件事。”金宝说:“什么事?”郑婆说:“袁碧莲有了孩子,将近临月,他家无人。趁此机会,我常与他贴好儿,买住他的心。临期自不请别人,我与他收生。他又是个头生儿,偷了他的衣胞来,用阴阳尾焙了,配上怀胎的药,你与珍珠儿都吃了。不拘谁,若坐了胎,养个男娃子,把他们都衬下去,比你那胭粉计如何?”金宝大喜,说:“到底妈妈是上年纪的人,想的到。这一向,他爹也瞧俗了。丫头无本事,拴不住他的心,白费了我多少功夫。妈妈此计真乃擒龙捉虎的手段。若我们两个吃了药,我倒靠不的,珍珠儿十拿九稳。怎么说,我在院里这几年未免受了伤。他是才开花的女儿,有什么不见效的?若是不拘谁养了男娃子,不但把他们衬下去,还要赚他的许多金银。但此物难得,千万别叫他知道才好。”郑婆说:“这个不难,只要我手急眼快,百般的工夫,无有得不了的。”金宝说:“事不宜迟,先把他买住才好。”郑婆说:“还得下本钱。先买些鸡蛋、小米、红糖、白糖拿了去,我好说话。”金宝说:“不用买,都现成。”说着叫珍珠儿取出来,见一百个鸡子、二斗小米、五斤红糖、五斤白糖放在桌子上,说:“还有核桃、芝麻,要不要?”金宝说:“用不着。”郑婆说:“这是那里的?”金宝说:“事有凑巧。这东西有了日子了,还是凤凰下蛋的时候,我买了要送去。见别人比我的强,赌气子无给他,赚下的。”婆子说:“也用不了许多。”拿了五十个鸡子、半斗小米、红糖、白糖各分了一半,装了一盒,小米装了小口袋,说:“我去了。”携男抱去往外所走。一边走着,一边打算。毕竟此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盗河车虔婆设计 服邪药二女争夫
却说郑婆铺谋定计暗算碧莲,拿了盒子使了一身汗来至进福门首。说:“袁妹子在家么?”碧莲说:“是谁?”出房一看,见是郑妈妈,吓了一跳,说:“老太太从那里来?”婆子说:“特意瞧你来了。”碧莲说:“请屋里坐。”忙递了一盅茶,说:“一向未能给你老人家请安,今日不知有何见教?”婆子说:“你还提呢!我知道你难往那里去,委屈你病了一场。我也难来瞧你,逢人至人打听,说你好了,我才放了心。劝你别恼她。那日她喝醉了,言投意不和,起了疑心,与你闹起来,把我急的了不得。你走了,我说了她半夜,她才明白了。她就是雷声大雨点小,有嘴无心。如今好不后悔,倒不好见你了,昨日还是听见我说,你差些把人家的孩子打掉了。眼看着要临月了,她心里很过不去,叫我拿了这盒子东西与你赔不是。说但愿你养个小子,别计较她。等你养了,还来瞧你呢!”
碧莲先打量不知什么事,听婆子一片胡说把心放下来。古语云:女人见不了三句好话。听见说金宝回心转意信以为实,说:“主子打奴才是常事。六娘太多心了,又赏东西,实当不起,明日再磕头去。”婆子说:“你这几日怎么样?你看着不远了。”碧莲说:“我也不懂得,又无娘空,地北天南,明日要养时才苦呢!他又常不在家,连个作伴的也是无有。风火事要来了,谁请姥姥去?不怕你老人家笑话,至今连一尺布也无有,要张纸在那里?”婆子听了正中下怀,说:“你说的苦情,我是个心软的人。你放心,一切应用都交给我。有人就罢了。若夫人,我就会接小人。”碧莲说:“倒不知老太太有这段本事,就只谁敢劳动你老人家。”婆子道:“这有什么?你若不嫌弃我,还要认你作个干女儿。”碧莲说:“求之不得,只怕老人家是玩话。”婆子说:“你果然愿意,就叫我声娘。”碧莲连忙跪下说:“我的亲妈。”婆子大喜,说:“我儿,从今不用愁了。接小人、熬粥,有什么,都交给我,无有不尽心的。”碧莲说:“全仗着母亲疼爱。”
说罢,放了桌子,让虔婆上座,有现成的酒,还有两个柿子,一嘟噜葡萄,装了两碟,说:“母亲来到屯里了,喝口空酒罢。”说着斟了一盅递与婆子。虔婆说:“又生受我儿了。”碧莲陪着喝了两盅,吃了几块柿子。婆子说:“这个你倒少吃,看塞了胎。”碧莲说:“吃不得就不吃他。”婆子说:“是亲三分向,是火热炉灰。如今你既是我的女儿,福官就是我的女婿。你们可别拿我当外人。叫你女婿诸事不用管,家里有我呢!”碧莲说:“他算不了人,他还不知叫谁管呢!有你老人家,是他的造化好多了。”婆子说:“我也不可久坐,还得给你张罗事去。”说罢就起出门去了。
回至楼上,欢天喜地说:“好事办成了,倒凑巧,这就是你们的小造化。不但他愿意上当,还认了我做干娘。既认了亲,这事易如翻掌。”金宝喜的拍手打掌,说:“这才是个瞎子给个棒槌就认了真。得了她的紫河车,我们就有了本钱了。”珍珠儿道:“吃了就有么?”金宝笑了说:“这才是个傻子!春天不下种,苗从何处生?吃了她如同上地,还得下种儿才能有呢!你可好生记着,吃了药若带不上身子,挖了你的眼睛。”珍珠儿也笑了,说:“这由不得人啊!”
话休饶舌。过了几日,婆子买了些草纸、白布、蓝布,还打了一瓶黄酒,拿到碧莲屋里,正遇见进福在家,见他拿了许多东西,心中甚过不去,说:“这个干女儿认不着了,倒叫老人家操了心。”婆子说:“姑爷说哪里的话,也是娘儿们的缘法,尽点心也是该的。”进福道了谢就出去了。碧莲也道了万福。婆子坐下,递了茶,才待打包袱。忽然一阵肚子疼,站立不住。婆子说:“你过来,我瞧瞧。”看了看手说:“还早呢,这叫转胎。你把东西收拾了,过几日我再来。”碧莲忍着疼说:“妈妈忙什么?”婆子说:“还有事呢!”说罢告辞回家。见了金宝说:“你大喜了。”金宝说:“什么喜?”婆子说:“今日我去了,正遇他转胎,也不过三五日就养了。”金宝喜之不尽。
过了五日,不见动静,婆子说:“我再看看去。”言罢,下了楼,往碧莲房中来。相离切近,忽听得屋内有人哭,婆子进房一看,原来是碧莲要养了,痛得满炕乱滚。婆子说:“不要哭,我来了。”妇人才住了声说:“亲娘,疼杀我了!”婆子道:“我来得巧了。不用忙,我瞧瞧。”伸手一摸,说:“是时候了。”说着,王六儿也来了,说:“我说是不是?才我还在这里,他说还早呢。不是石头儿说她哭,我还不知道呢!亏了老太太在这里。不然,还了得?”婆子说:“你来的正好,快上来抱住他的腰,前头有我呢!”王六儿果然把他抱住。碧莲疼的更紧了,泪如雨下,说:“这可了不得!我好了,与他隔了房,再不受这个罪了!”婆子也笑了说:“姑娘,这个嘴可落不得。”说着又一阵疼。虔婆寸步不离,又连疼了几阵。婆子说:“把他按住。”用手在腰子上一揣,只听“呱啦”的一声,养了个白胖的男娃子。
婆子大喜,也不言语,手急眼快,取下衣胞,裤腰上有个兜子,眼所不见藏在里面,这才收拾小儿。王六儿撒了手说:“胎胞在那里?”婆子说:“等了半日未见不来。男胎火力大,想是化了。”王六儿也不在意,说:“人好就好,你老人家收拾着,我给他熬定心汤去。”说着出去了。婆子得了手说:“我儿大喜,养了个男娃子。”妇人点头要瞧,婆子说:“别睁眼,看伤了元气。”碧莲又把眼闭上。婆子得便拽藏妥当,王六儿拿了粥来给她喝了。倒是年轻气壮,不多时精神百倍,说:“我好了,过几日亲自给二位磕头。”王六儿说:“这就不怕了。”婆子说:“有你看着,我歇歇去。”王六儿说:“老太太乏了,有我呢,就请罢。”婆子得便回归楼上去了。
郑婆见了金宝,笑嘻嘻说:“这才凑巧呢,宝贝拿来了!”于是从兜里取将出来分与金宝观看。金宝一见满心欢喜说:“妈妈真有妙法,海底摸珠的手段!”即收藏起来说:“种子房在那里?”郑婆说:“现成的,等我取去。”说罢回房取了来说:“谁打药还得嘱咐他,有人问,就说替别人打的。”金宝说:“知道。”即把王经叫了来说:“有替人配的一料药,快些打来!”王经答应,接了方子说:“面子药还得研呢!”说罢去了。
去够多时,药拿来说:“这个药有油性,她容易才研开了。原来是黄面子,通共二两。”妇人收了。婆子找了阴阳瓦在后院子里将紫河车扣在里面,用盐泥封口,着砖支好了,使炭火慢慢炙去。费了一日的功夫才炙干了。拿出来,去净火毒,研成细末,兑上种子仙药。合妥了,用戥子秤来,整三两五钱。一包分作六包,每人三包。婆子看着金宝与珍珠儿用黄酒次早吃了一服,晌午吃了一服,晚上又吃了一服。一日之间把三服吃完。
可煞作怪碧莲三日,郑婆洗三,奶就下来了。到了第四日,这里服了药,碧莲格登的无了奶,一口也挤不出来。小儿无吃的慌了手脚,把郑婆请了来说:“母亲这是怎么了?昨日好好的,今日就无了奶了。”婆子假意惊慌语:“必是脚硬的踩了奶,快去买涌泉散、七星肘子吃。”言罢,虔婆就走了。
碧莲叫进福买了药来,一连吃了三服,又喝了肘子汤,杳无音信。娃子饿的只是哭,幸而芙蓉儿来看,给他吃了顿才不哭了。自碧莲断了奶,多亏芙蓉儿每日将养,小儿才保住了,按下不表。
再说冯金宝与珍珠儿二人吃了药,只觉肚子里发热,像火攻心,盼官人回家,只不见来,谁知又在东大店戏班里与美姐儿住了。二人一夜无眠,珍珠儿说:“这药吃了好难受,心里痒痒楚楚,只想爹来了才好。”金宝说:“我也是如此。这行货子又不知往哪里去了,急的人胡梦颠倒。”说着天亮了,二人梳洗了,粉又洗了,重新擦了胭脂又抹粉,好容易才打扮完了。娘儿两个对熏香、香串、香包带了一身,梳的两鬓蓬蓬的,缠的小脚尖尖的,穿上了扎绣的衫裙,带上了响镯、环珮。打扮的花朵儿一般,千娇百媚,别样温柔。咬指托腮等候,只不见来。
这一日如过一年,躺着也睡不着,坐着只是发呆。直盼至日落,西门庆才来了。珍珠儿忙跑下楼迎至议门,手拉着手儿把官人接上楼来。金宝一见,眼内发火,恨不能一口水把他咽在肚内,说:“怪行货子,真无良心。我们是你的爱用儿,高了兴,十天八天的戏弄我们;过了新鲜,三不知,又不知挂拉上谁了!”官人说:“无往那里去。昨日在铺子里算帐,天晚了没得回来。今日又叫谢子纯邀到酒楼上吃了一日酒,故此来晚了。”金宝还要说几句,又怕得罪了他,把话掩住说:“咱们喝酒罢。”珍珠儿忙摆上酒,斟了盅。三个人坐下,摆下许多的南果子,饮了一回酒。官人叫珍珠儿唱曲儿,那里唱得上来。唱了两个倒错了两个。西门庆说:“这个小肉儿怎么了?”珍珠儿只是笑。金宝闹得酒也喝不下去。不等官人说话,二人连推带搡,把官人拉入房中,按在床上。
这一夜,他们商量着把西门庆翻江搅海,闹的时刻无闲。官人也笑了说:“这两个疯了?倒像几年未见汉子的。”珍珠儿说:“好容易得住你,我们要本利还家。”官人说:“既如此,可别央给我。”眼所不见,吃了一丸三元丹,把二人闹的气喘吁吁,香汗淋漓,无罔儿不叫出来。官人说:“你们可草鸡了。”直狂至东方大亮。
三个人起来,金宝还好些,珍珠儿到底岁数小,头昏脑闷,两条腿乱颤,扎挣着下了床。
三个梳洗已毕,郑婆端了三鲜腰子汤来,每人吃了半碗。西门庆穿好衣服到上房坐了片时,这了些闲话,叫进福备上马,带了玳安上衙门去了。这一来毕竟又当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祭灶神珍珠见鬼 现世报郑婆遭瘟
话说光阴似箭,不觉过了三个月。郑婆配了种子方,二人吃了,果然是珍珠儿带上了。每日害口,杏干、山里红不离嘴,各样儿想着吃,吃上了又吐。
西门庆也喜的了不得,掰着口儿问:“如何?”又请太医与她安胎,把个春娘闻知气得难过,说:“我们正头乡主带不上,怎么三不知这丫头就怀上了?要是我们楚云,我倒无说的,那丫头算什么要紧?身无四两,活像个浪三儿,给我们楚姐拾鞋也不要,偏那行货子爱他!”往着楚云说:“也怨不得你爹,他那里搁的住那丫头招。你看,每日打扮还像么?跟着那院里出身的妈,教的挤鼻子弄眼浪不出水来,如今怀上身子越发狂的了不得。给他熬药羹汤,见了他眉欢眼笑,碜杀我了!”楚云说:“他还可恕,都是他娘教的。无听见他们说呢,明日养了一定是个男娃子,长大了叫他念书,也像孝大叔那么考。考中了,他就是人了。”春娘笑成一团,说:“别说了,我从脚后跟麻到脖颈子了。好个不要脸的蹄子,脸都无了,偷着跟着主子睡了几夜怀上孩子,不知臊呢,倒贴在脸上。十几岁的人就久惯牢城,再过几年就要成精了。”
正说着,只见玳安回话说:“请示奶奶,明日祭灶,领了钱好去治办。就照旧,还添什么?”春娘说:“老规旧例,有什么添的?你先办了,明日再领。”玳安答应去了。
春娘来到上房见了月娘说:“差些儿忘了事。明日又是小年下,祭了灶,咱们在那里摆酒?”月娘道:“今年天冷,别处都不暖和,你那楼上新收拾的很好,又暖和,就在你那楼上,咱们斗牌耍子,岂不是好?”春娘说:“就是这样。”
正说着西门庆来了。月娘说:“我们才商量了明日在二娘楼上过节好不好?”官人说:“我正要在那里。咱们试试新,糟蹋糟蹋他。”春娘说:“你糟蹋谁?那只是我常糟蹋你。”说的月娘也笑了。又说了些散话。官人说:“你们坐着,我困的了不得,歇觉去。”
说着往屏姐屋里来。紫燕接了衣服,换了便衣。屏姐说:“不喝酒么?”官人说:“你们慢慢的摆好了,我闭闭眼睛就来。”说着进到屋中枕着靠枕就睡着了。紫燕盖了一件大毛斗篷,屏姐在旁边坐着。只见官人一翻身拉住葛翠屏说:“睡不成,你吸的我受不的。咱们喝酒罢。”于是二人入座,紫燕斟了酒,夫妻对饮。屏姐说:“我听见珍珠儿带上身子了?”官人说:“三个多月了。”屏姐说:“我不好骂你,大丫头你一个无放。明日要对养起来都认不出来了。我们有了,名正言顺;他们养了,你臊不臊?明摆着偷馋摸嘴,不打自招。”官人说:“你们都搭了伙计,都是一样的麻烦我。我说了,谁要多嘴多舌,我就不饶他!今日你又说,我先拿你开张。”
说着把屏姐拉到屋中。屏姐只是笑,说:“我不敢了!”官人那里肯依,把他强拉入帐中。一宿晚景不题。
次早起来,梳洗已毕。西门庆往灶君庙行香去了,公事已毕,至晚回家,先到灶王爷前摆上祭礼,拈了香,行了礼。众姊妹也磕了头。
官人过春娘楼上来,众人一齐上楼,在新安的暖阁内团团坐下,玉香递了茶。月娘举目观看,只见屋内糊的雪洞一般,满堂的字画,摆设着硬木桌椅。正中有十二扇围屏,一张拨步大床,两间是一架落地明地罩,一张大理石面大八仙桌,桌上摆着素窑花罇。前边是一个三香果盘,南床上炕桌上设都盛盘、文房四宝,引手靠背俱全。当中一个大罩子盆,八张太师椅子。里间是新安的八扇碧纱厨,北面是真假门,一对大穿衣镜。一个月牙桌上设着随手妆台。床上挂着绣花帐幔。地下有四盆花,一对梅妆,一对天竺。桌上一个宝鼎,一张瑶琴,湘帘一落,满楼香气扑鼻。
月娘说:“你倒是个能人,真会陈设。谁屋里也无你这楼上雅趣。”春娘说:“有什么陈设,不过我干净,一日多撢几遍。有何雅趣?”说着中堂上摆上桌椅,上了糖食果品。官人与众姊妹团团坐下,满楼上点起纱灯、羊角灯,把酒来斟,妻妾开怀畅饮。下面四个家儿,琵琶筝笛,唱昆腔小曲。
饮过数巡,月娘说:“别叫他们唱了。咱们打牌罢。”于是在东间内另放一张八仙桌,铺上红毡子,放上三十三张牙牌,两个骰子。一齐坐下,告了么。月娘的头牌,斗了一回,三天九满了。次是黄姐好牌,打了全探山后。第三是西门庆,斗了副对九满了。第四是春娘,无有,牌满了个钻三儿。打了半日,蓝姐、金姐、屏姐都输了。又添上文武对兄弟,点的色样打了一回。官人与金姐赢得多。月娘、春娘、蓝姐、屏姐、黄姐输苦了。按下这里打牌不题。
且说珍珠儿唱了一回,趁打牌的空儿,到厨房里与王六儿要酒吃,说:“今日天太冷。嘴都唱凉了。”这王六儿拿了一壶酒,两块关东糖,说:“你就着炉子,喝到暖和。”珍珠儿接来,也给王六儿斟了一盅,自己也喝了一盅。见炕炉子封着,说:“我何不烤烤!”于是上了炉台,骑着炉口烤火。两只手吞在里面,腾着衣衫说:“我这才是骑着灶王爷的脖子梗子呢!”这一句谁知惹恼了东厨司令。
且说每年腊月二十三日,灶王在各处受享香火,清查人间善恶,汇奏上帝。这日正查至西门庆厨下,见一四眼女子骑着炉口烤火,冲了炉光,急忙回避,圣心大怒。即看了善恶簿,说他身怀不正之胎,全是虔婆作恶。吾神未及查出,使他漏网。不知小心谨慎,反冲撞吾神,十分可恶!说罢,用圣手一指,喷了一口法水,只见珍珠儿翻身栽倒在地,目瞪痴呆,口内胡言乱道,二目如灯。
王六儿着了忙,跑到楼上叫:“六娘,快瞧珍珠儿去!”官人说:“怎么了?”王六儿说:“他说天冷,往我要酒喝,在炉子上烤火。正说着话,只见他打了一个冷战就栽倒在地,口内胡言乱语,只是求饶。”金宝慌了,大家称奇,一齐来到厨房,举目一看,只见他躺在地下说:“天神爷,饶了我罢。冲撞了神癨是我无心,再不敢了!”众人都诧异说:“这是一件怪事。”金宝上前才要扶她,珍珠儿更嚷起来说:“别动我,我肚子里的肠子都折了。”
正乱着,郑妈妈也来了,说:“我瞧瞧。”珍珠儿说:“你们躲开,罪魁来了。”婆子说:“少要胡说。我从不信鬼神,你是撞客了,快拿桃条来,拿珠砂喷他!”打着问他:“谁是罪魁?我把你这邪神怨鬼送到阴山背后,叫你顶冰!试试老娘,还不快走?”
他这里胡言乱语,灶君听得明白,说:“他罪重如山,还敢不信神佛,胡言乱语。他要打谁?”说着气冲两胁,口中念念有词道:“快把个屈死鬼拘来!”屈死鬼一身浓疥,往灶君叩头说:“拘小鬼哪边使用?”灶君道:“今有虔婆郑氏,移花接木,作恶多端,叫你魔障他一个月,现世报。但他阳寿未终,魔障的他怕了,速去脱生,不得有误!”灶君说罢站起,带领判官童子往别家查善恶去了。
再说脓疥鬼领了法旨,见人多不敢上前,看着婆子瞎闹一回。珍珠儿苏醒过来,大家才放了心。丫环搀扶着珍珠儿送至楼上,众姊妹各自归房。
西门庆同金宝来看珍珠儿。金宝说:“我儿,好了么?”珍珠儿放声大哭说:“心里好难受,腰节骨又酸又疼。”正哭着,一阵肚子疼,往茅司里飞跑。将蹲下,又一阵疼,把胎气就掉下来了,吓得乱嚷。
金宝下楼一看,见他掉了,说:“可惜,还是男胎呢!”灰心丧意,把珍珠儿带回房中。官人说:“怎么了?”金宝说:“猫咬尿胞,竹蓝打水,想不到她小月了。”西门庆叹气不语。呆了半日,赌气子睡了。
不言楼上之事,且说浓疥鬼跟了虔婆回到房中,这才得了手。抓了一把沙子往着婆子一洒,婆子才坐下,“哎哟”一声,栽在炉坑里。官人惊醒,同金宝下楼听了听,是郑婆的声音。忙进房一看,见婆子爬上炉坑,满嘴胡说,起了一身潦浆大泡,满地磕头,只叫:“天神爷饶命,再不敢了!”又见倒像有人问他,他自己通说:“我姓郑,名叫胖姐。从十三岁就叫个小官破了瓜,被他拐出来。当是好意。谁知把我卖到水里,无法做了十年买卖。虽坑了许多客商,遇见性暴酒醉的,我也吃了好少的亏。后来从了良,可好了。谁知是个毛贼,每日与他窝脏。犯了事,又坐了半年监,把他发配了。亏了我偷空养汉,牢头替我打点,将我作了官妓。做了些没天理的事,就该改恶从善。不当又买良为娼,损人利己,太认得钱了。这辊我自做自受,我都招了,若问我什么车,我无坐过,只求饶命罢。”又见他自己抓自己,把衣撕烂,一身泡都抓破了,黄水直流,说道:“招了,招。”
金宝说:“妈妈你怎么了,抓着不疼么?”婆子开言大骂说:“碰了我的蟒袍了!”将破衣脱了个精光,满地滚得头发稀烂,说:“都不是为你叫我受这样罪孽?”便哈哈大笑,说:“我可发了财了,这一身珍珠,一辈子使不了。”笑罢又抓,抓的鲜血直流。官人摸不着头脑,亦不敢上前。无奈,叫王经看守,送茶也不喝,送饭也不吃。每日吃屎喝尿,一连二十几日都是如此。金宝只是哭,也不敢见面。
这日,众姊妹在上房吃饭,金宝不在座。月娘说:“金宝楼上也不知怎么了。珍珠么掉了崽子,不过是撞客。郑妈妈为什么疯了?日子也不少了。”春娘冷笑说:“姐姐是至诚人,不问也不好说。一样的姊妹谁肯多言。今日他不在坐,说句公道话不算口过。《千字文》上说的:‘祸因恶积,福缘善庆’。他娘儿们太欺人了,无处不嫉妒。郑妈妈自己通说他是什么出身。六姐在行院多年,久经大敌,还讲什么仁义礼智。这是天灾叫他出丑呢!”众姊妹点头,笑而不答。
正说着,西门庆来了。众人站起,官人也不坐下。月娘说:“从那里来?”官人搓着手说:“了不得,郑妈妈断了饭了。王经报来,我亲眼看见躺在地下喘气呢!”月娘慌了,同众姊妹来到楼下。进房一看,只见他倒在地下,叫着不应。月娘说:“这可怎么样,难道看着不成?大夫也益,还不请个僧道,与他禳解禳解?”一句话把官人题醒了,忙叫玳官请了玉皇庙的吴道官设弦拜忏。念了三日经,可巧正遇脓疥鬼魔障已满,脱生去了,郑婆才得了命了。有劝世文为证: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大家欢喜,冯金宝看着将养了半个月渐渐地好了,瘦的不像人。周身的皮都脱了。这一来,毕竟后文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太监府西门行贿 小秋桂女扮男装
却说这一年到了会试的年头,西门庆到了学堂与先生聂雨湖商议。二人坐下。官人说:“不知小犬文章又长了些,书念到那里了?”先生说:“《五经》早念完了。目今学的是七纬五典,古文性理。”官人道:“今年会试可以去得么?”先生说:“不但去得,还要望中呢!就只一件,会试比不得乡试。天下人太多,小官人虽学的好,还有比咱们好的呢!学生会了几次试,把肚子都气破了。任你文章怎么好,不合试官的眼不能中的。南京若认得人,托人往试官说说,一来有望,二来还有照应。如今的时候,空口说不得白话,还得点人事,保管万无一失。” 官人说:“这倒不难。临安御前都总管是我的舍亲。老师写一封密书,先差人上南京下到太监府。蓝内相看了,满朝文武那一个不贴着他?俟点出试官,不拘是谁,只用一句话,无人敢驳他的回。”先生大喜说:“如此更好了。写书时不但托人情,还请老太监清目。有这样坐主,不但中,必然另有好处。”官人说:“就是这样,我派人去。”
说罢,出了学房,来到书房,叫春鸿叫来兴儿。去不多时,来兴儿见官人,磕头。官人说:“眼看要会试了,你还得上临安走一趟,到太监府里下书,还有些人事带了去。事完即速回来,得了你的回信,好叫他上京会试。再看看路上好走不好走,从那里走好。明日就是好日子,雇了头口,收拾妥了就去罢。明日领书信、人事,不得有误。”来兴儿答应,办理去了。
这里官人叫春鸿开个单子。春鸿拿了纸笔,官人说:“你写:金器八只,银器八对,古玩十六件,挂屏四扇,彩灯四对,围屏一架,穿衣镜一对,石花盆八个。”春鸿一件一件都写完,递与官人,西门庆说:“你把这单子拿到二娘楼上,告诉把金银器找一份,外兑五百两银子,一百两路费。明日来兴儿来了,我交给他。”春鸿答应,乐的跳躜躜的拿着单子往春娘楼上来。
楚云一见说:“有人来了。”春娘问:“是谁?”楚云说:“哥儿来了。”春鸿瞅了他一眼,一笑,入房给春娘叩了安。且不回话,只是笑。春娘说:“怪囚根子,笑什么?”春鸿说:“我笑小梦儿。他说我是‘哥儿’。”春娘说:“他说的不错。不是‘哥儿’,凭长耳朵?”春鸿说:“耳朵大造化,将来将金银库。”春娘听了说:“这兔羔子说起我来了。”叫楚云把他按住春梅下了床说囚根子你敢动拉下楚云的腿带来把春鸿捆了个四马攒蹄,叫玉香给她擦了一脸粉,抹上红嘴唇。楚云研了墨在脑盖上画了个王八,才把他放起来。春娘笑成一堆,拿了个把儿镜说:“你照照,像个缝穷的老婆。”春鸿接来一看,也笑了,说:“我就这么着。有人问我,就说不知那个小挨烟袋刀儿铁画的。”玉香说:“你说谁挨烟袋刀儿?你挨一千烟袋刀儿,一万烟袋刀儿。”春娘说:“别饶他,骂他个足性!”
春鸿说:“说正经话。”把单子拿出来与春娘过目。春娘说:“是了,我知道了。”叫玉香:“拿我的洗脸盆取一盆水来。这是什么样儿?叫人瞧着好看?”说着拿了水来。春娘说:“滚过来!我给你洗三。”于是将春鸿掐着脖子,按在铜盆架上,撩着水与他洗脸。搓了胰子肥皂,连脖子带脸,洗了一个干净。叫楚云:“拿手巾来。”楚云说:“他不配使手巾,拿我的裹脚条子给他擦罢。”春鸿说:“快拿来,灌了一肚皮水了。”楚云说:“灌些才蔫不了呢!”说着拿了手巾。有半盅茶底儿,趁他低着头,往脖子里一灌,从脊梁流至肚里。春娘只是笑,不撒手,春鸿说:“你饶了我,你就是我的妈!”楚云说:“好孩子,真嘴乖!”春娘与他擦干了才撒了手。
春鸿说:“把我闹的饿了。二娘赏些点心吃。”春娘说:“罢了,也够他受了。把我的饽饽赏他几个吃。”玉香说:“有太阳糕、芙蓉糕、槽子糕、南蜂糕,你吃那个?”春娘说:“都拿了来,拣着吃罢。”丫环装了四碟,春鸿每样吃了一块,喝了茶,与春娘谢了赏,说:“我回去了。”春娘恋恋不舍,说:“无事,你可来。”楚云伸着一个小拇指说:“不来就是这个!”春鸿答应说:“就是你!”笑了笑,回书房去了。
到了书房,谢希大、常时节在那里坐着,春鸿说:“单子给二娘看了,说知道了。”官人点头,叫摆酒。希大道:“寡酒难当,不如咱们到院里走走。”官人说:“院里去俗了。咱们还往狮子街戏房里去不好么?”常时节说:“更好。自从那日去了一次,一向无到那里。不用商量,咱们走吧。”说叫备了三匹马,西门庆戴上眼纱,带着王经,三人到了狮子街。转弯抹角来到女戏门首。
三人进入里面。老毛迎接进房。美姐道了万福,递了茶。官人说:“还是叫他们两个陪酒。”老毛答应去了。
不多时,只见三元、玉儿、凤儿打扮的油头粉面,穿红挂绿,与三人磕头。柴头放了桌,摆了一桌果碟。四人上来斟了酒。西门庆带着美姐、三元,谢希大带着凤儿,常时节带着玉儿,开怀畅饮。酒过三巡,老板拿了家伙来,四个人下了地,两个两个地对唱。每人唱了一个帽儿。官人说:“美姐与凤儿打花鼓子,三元同玉儿唱《双鱼婆》。”老毛吹起来,先打花鼓子。不但唱的好,鼓打的如迸逗一般。三人连声夸奖。次唱《双鱼婆》,一句高似一句,把笛都压下去了。官人连连唱彩,说:“不知三元有这等一条嗓子!”每人各干了三盅。
谢希大道:“别瞧不起茄子皮眼的臭虫,他们谁知竟比婊子强多了。婊子净会唱,不会下地儿。他们比不穿行头的戏更好听,又会跟着睡。行市都叫他们衬足了。”美姐儿打了他一下,说:“谢花子,羊角葱靠南墙,越发老练了。你把我们比作婊子,我们可不是朝接暮送的。你们二人不是借老爹的光儿,想闻上味儿也不能罢。”
常时节也笑了,说:“我又无说你,连‘我’都‘们’上了。我往你划一拳,你赢了便罢,若输了罚酒三盅!”于是二人划起拳来。美姐输了,连饮了三杯。官人看着馋了,说:“我也往你划一拳。”二人划了半日不见胜负。谢希大道:“我挡一拳!”一伸手就输了,与官人每人饮了一盅。又划了一回,是西门庆输的多,一连喝了数盅,二目乜斜。二人见官人酒至半酣,从溺遁里溜了。
官人见他们不来,趁着酒性顺袋中取了一丸三元丹,用酒送下,把四个妇人都带到屋里,乐了个夜度四美。只见美姐、三元、凤儿、玉儿争强赌胜。顶针绪麻侍奉官人。把西门庆喜了个事不有余。
次日,王经拿马来接官人才起来。梳洗已毕,戴上眼纱,回家去了。将到书房,来兴儿来了。官人叫把书札、金银器、六百两银子交与他,说:“就是昨日说的话,到那里见了太监老爷,将书递上,一切备细都在书内写着,说什么话,好好的记着。送的人事,到湖州照单置买。仍照上次一样办法。再有回书,不可着外人瞧。就去罢!”来兴儿磕了头,领了东西,装载妥当,上南京去了。
西门庆回到上房吃了饭。与月娘众姊妹正说来兴儿上临安之事。玳安说:“韩主管与吴二舅、贲四叔来了。”官人让至书房,三人进见,说:“我们交帐来了。”吴二舅与贲弟付说:“我们,药铺一年清算,除本银,今年共赚了七百五十两整。”韩二说:“昨日与来伙计算明,我们绸缎铺一年清算,除本银,今岁共赚了一千三百五十两。官来的俸银六十两,养廉银四百两,支来薪红银四十两,纸扎银一百两,共银六百两。领来地丁银三千两,杂税银五百两,通共交银六千二百两整。”官人说:“都拿来检点检点。”三人从外一箱一箱,共六箱,外有小口袋一个,拿进来开了锁头,一包一包,共数了一百二十四包,都放在桌上。
官人叫春鸿摆酒,文珮放了桌子,摆了许多的嗄饭,斟上葡萄酒。官人让座,韩二不敢就座,说:“爹在这里怎敢同坐!”官人说:“你是主管,是坐得的。”韩二谢了座。
四个人坐下,看着银子下酒,西门庆说:“今日不同往日,必须尽醉方休才有趣。”叫春鸿、文珮唱南曲儿。拿了一支横笛,吴二舅吹着,官人打着板,唱了一回。四人又划拳耍子,贲弟付输的多。划了半日,吴二舅说:“酒够了,我们铺中还有事呢!”官人说:“拿饭来吃了再去。”吹口之力,上了羹汤、点心。吃了饭,三人告辞。官人说:“再谢。”步送至书房中说:“失送了。”官人叫玳安、王经叫了进福、进禄同春鸿、文珮把银子一包一包的仍装在箱子里,连口袋,送到春娘楼上。
春娘检点了,立刻分出每房费一百二十两,脂粉银三十两,共银九百两。聂先生银六十两,佛堂银五十两,祠堂银五十两,厨房银九百六十两,茶房银二百四十两,马圈银七百二十两,花园香烛银一百二十两,柴炭银三百六十两,家人仆妇月规银共二百两,斗粮折银二百两,共使银三千八百六十两,余下的叫楚云上帐,收入里间暗楼大柜内,封了封皮。
正分着,只见秋桂乱挽着头发,端着一盘南茉莉花,说:“俺二娘叫给二娘送来熏茶叶的。”春娘笑道:“又生受你娘了。你怎么还不梳头?”秋桂道:“才洗了,正要梳,俺娘叫送这花儿。怕蔫了,我就跑了来了。”春娘说:“你别走,我给你梳梳好不好?”秋桂说:“怎敢劳动二娘?”春娘说:“这有什么?”叫玉香开了妆台,取出梳抿等物。春娘打开秋桂的头发,足有四尺长。只闻扑鼻的桂花油香。与他梳通了,才要挽起,忽说:“小肉儿,我给你梳个辫子,看像个小娃子不像。”于是分作三绺,编成一个大辫子,用红绒扎了。转过脸一看,说:“有趣,倒像个小戏子。”叫玉香快去与春鸿、文珮借一套衣衫,连靴帽都拿了来。玉香答应跑了去。
不多一时,拿了一套敞衣、衬袄、包巾、皂靴来,说:“春鸿哥不在书房,与文珮哥要了来的。”春娘说:“好,他的才对身量、”叫秋桂穿上,秋桂说:“他们小子的衣服,穿他怎的?”春娘说:“怕什么?打扮上糊弄你爹!”秋桂果然穿上靴子,三寸弓鞋还不够,一头用棉花塞满了。包上头巾,穿上衣裳,系上丝绦。春娘一看,满脸堆下笑来。见他身穿月白敞衣、大红衬袄、白脸红唇,衬着他一双俊眼,两道蛾眉,活像个书童儿。春娘说:“你先在这里藏着,等爹来了,我带了你去哄他一哄。”楚云说:“那里来的个小旦?你有老板无有?”秋桂赶着打他说:“小蹄子,你才有老板呢!你有十二个,叫你黑家白日不闲着!”说的春娘也笑了。叫香玉拿两碟饽饽给他吃。
秋桂磕了头,可巧西门庆回来了。春娘说:“看他往那屋里去?”楚云爬着栏杆说:“那不是往三娘屋里去了?”春娘说:“小肉儿,跟我来。”于是大家往蓝姐屋里来。
官人见了春娘说:“银子收发完了么?”春娘说:“早完了。我使了十两银子买了个小戏子,你瞧好不好?”官人抬头一看,见进来了一个粉白的娃子,低着头拜了四拜。官人说:“那里的人?抬起头。”来众人只是笑。西门庆说:“笑什么?”春娘说:“不必管,你要不要?”官人说:“看着倒罢了,不知他十几岁了。”秋桂憋不住一笑。官人走到跟前一看,也笑起来,说:“差些叫这小油嘴哄了我去。”秋桂笑得蹲下。蓝姐说:“装扮的倒像,我也无看出来。”
秋桂问春娘说:“我脱了罢?”官人说:“不许脱,摆上酒叫他唱曲儿。把楚云也叫了来,一个装生,一个装旦,唱两支昆腔我听。”于是摆上酒。官人上座,春娘、蓝姐下陪。把酒来斟。一个装张生,一个装红娘,唱了一出《寄简》。官人说:“虽唱得好,不如秋桂装潘必正,楚云妆陈妙常,唱一支《偷诗》。”楚云说:“他太便宜了,我们俩换衣裳。”春娘说:“唱罢,那里就把你占了?”说的官人也笑了。二人拿着式子唱起来。果然美耳中听。秋桂真像个出色的小生,且女扮男装比小生分外的娇媚。官人越瞧越爱。
酒至半酣,不觉得按捺不住,说:“今日在地无闲柱,咱们办个连床大会。”春娘说:“不好,这行货子又来了!”说着站起来带了楚云一溜烟的走了。
这里,西门庆见春娘去了,拉着蓝姐、秋桂,三人进房,鱼水和谐,琴瑟和鸣。这一夜,相亲相爱,直至四鼓方睡。
金鸡报晓,天亮了。西门庆下床,梳洗已毕。这日无事,到书房看着春鸿、文珮更换字画。玳安回说:“南边的花儿匠来了,问爹用花草树木不用?”官人说:“正好临节近了,我要在花园里添些花树,点缀点缀。既来了,叫他进来。”
不多时,玳安把花儿匠带进来与官人磕了头,一傍侍立。官人道:“你几时到的?”花儿匠道:“小的昨日才到来。”
又问:“你贩的都是什么花树?”花儿匠道:“小的从南贩了些紫竹、毛竹、桂花、栀子、石榴、玉兰、西府海棠、碧桃、丁香、南茉莉、夹竹桃、夜来香,盆景是长春、月季、芍药、牡丹、白玉棠、十姊妹、仙人掌、金丝桃、金丝藤、玫瑰花、绣球梅、西番莲、兰蕙、梅妆。”官人问:“还有什么花?”花儿匠说:“还有芭蕉、棕榈、木槿、百日红。老爹用什么,种在那里?”官人说:“我的花园内要堆一个土山,挖一道曲河,山子上种些花树,山怀里安一个石床,前面有个木香亭。这曲河要绕过亭子,亭前修一道小桥。河边安上曲栏,河口藏在土山后,井上安了辘轳,引过水来。倚亭种一片竹子,配几棵花木。连工带料,一包在内,得多少银子?包种管活。”花儿匠道:“小的看看,无有不成的。”于是西门庆同花儿匠来到花园,到木香亭挨次略估了。花儿匠通盘一算,说:“除了石、床石、墩木、料灰砖是老爹的。连工带树净银一百八十两。”官人说:“谎太大了!好银子给你一百两整,多不出去了。”匠人说:“办不来,土工用的多,花木运脚重。”官人说:“办不来就罢。”匠人为难说:“老爹再升升。”官人说:“不添了。”匠人说:“赔上罢,小的效劳。几时用,好动工。”官人说:“早动手,节不完了才好。”匠人说:“那用许多的日子。一个月保完。”官人甚喜,说:“既如此,明日你们就来。我这里办下砖石木料。工完一总再算。”花儿匠答应去了。官人回后不题。
次日。花儿匠带了几个伙计。各行匠人十数。个土工先挖曲河,堆起土山;石匠开了材料,凿出石床、石墩;瓦匠砌起小桥;木匠安上栏杆;油匠上了颜色;花儿匠将树木、竹子运来。土山上种上碧桃、海棠、桂花、玉兰,亭子旁种了两块竹子,山坡上种了些芍药、牡丹、丁香、玫瑰、木槿、金银藤,沿河原有几棵山川柳、茶树。又点缀了几棵芭蕉、棕榈。井上放进水来,将曲河灌满,花草树木都坐了堰子,浇灌停妥。各行都上了细,不上一月,诸事完成。大官人甚喜,兑一百两银子;看了一遍,果然好,打发匠人们去了。这一来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把兄弟追欢行院 张二官劳命伤财
却说西门大次早起来与月娘说:“花园的工程完了,倒可观。临节近了,仍叫碧莲蒸了棕子送节礼,熬些杏仁茶、凉藕粉。那日在新修的木香亭摆酒。叫下对子戏墩四个帽儿,打软包来唱昆腔小戏。各门上贴灵符,插上蒲艾,晒了雄黄酒。咱们投壶行令好不好?”月娘说:“今年比往年好多了。木香亭修了比芙蓉亭又好了。有山有水,清目爽神。大家可好好的过过。”
官人分配已毕,备了马往衙门中去了。走至半路,遇见谢希大。大官人下了马说:“你往那里去?”希大道:“才要到宅里会哥去,可巧碰见了。”官人说:“有事么?”子纯说:“无事,要找哥说说话儿。”官人说:“既如此,我不往衙门里去了。无甚公事,咱们喝酒罢。”希大道:“要吃酒,请哥到院里去。郑爱月想的了不得,托我遇见哥千万请过去坐坐,还有话说呢!”官人说:“一向有事无得闲,我也要瞧瞧他去。你无骑马,我先去等你。”希大说:“如此更好。”说罢,西门庆上了马,带着王经往院里去了。
不多时到了院中,鸨子接入房中。爱月儿一见官人,眼圈儿红了,说:“爹好狠心!搭上了对子戏班就不认得我了。”说着泪珠儿滚下来。官人说:“谁说的?我还不知他们在那里住呢!一向有事未得瞧你,你就疑惑了?”爱月儿说:“还瞒着我呢!那日我妈妈从他门首过,看见王小官从店里出来,不是接爹是接谁?”官人说:“我无去过,必是王经那日定戏去,他碰见了。”
正说着,谢希大来了,鸨子递了茶,说:“常二爹来了无有?”鸨子说:“无见来。”话未了,常时节同贲弟付进来说:“好快腿!我到茅房里遇贲四哥,不大功夫就赶不上了。”说罢,大家坐下。希大道:“今日凑巧,适才来时正遇见老常找我,把他带了来,他又遇见四哥,不约而同。”官人说:“这倒有趣,但咱们四条大汉,爱月儿一个人,那里搪得开?叫鸨子把李桂姐、吴银儿他姐姐都叫了来,大家热闹热闹。”鸨子答应。
不多时,只见三个人万福。官人吩咐:“摆酒,咱们喝着说话儿。”登时摆上桌子,上了十六个果碟子。爱月儿先与官人斟了酒,李桂姐、吴银儿、郑爱香按次斟了盅,自己各陪了一盅,大家抢坐。爱月儿说:“你们三个花子听见了么?我才问了爹,说没往那里去,还不认得门呢!”常时节说:“无有,你不信,今日可说开了!”爱月儿说:“虽说开了,到底信不得。”官人说:“不信就罢,常言说的好:‘心中无病,不怕冷粘糕’。咱们且喝酒。这小淫妇,他不麻烦我受不得。还不唱个曲儿?”爱月儿说:“我们淫妇家有什么好曲儿?喊干了嗓子,那有那南边的苏白内造昆腔好听!”希大道:“瞎说什么!老爹们偏爱你的巧腔儿,乖乖的唱几个与四位爹听。”爱月儿也笑了,说:“给老爹听是正礼,你们三个花子,有曲儿也不唱给讨吃鬼听!”说的官人大笑,说:“好好的唱罢。”叫鸨子拿过琵琶来说:“谁再胡说罚酒三盅!”先是李桂姐、吴银儿、郑爱香各唱了一个吉祥曲儿,次是爱月儿改了平调唱了一个《心中乐》。希大道:“我说的不是瞎话,听这个唱的对不对?”官人干了一盅,说:“再唱一个还要比这个对景的。”爱月儿定了定弦,又唱了一个《烟花寨》,把官人唱动了,疼的无可不可,把爱月儿揽过来说:“你真想我了?”灌了她一盅酒,复又坐下。
西门庆说:“咱们行了令儿。谁要说不上来,罚酒三盅。我作令官。要一句文话,下家接说,顶线绪麻,不可重了。说慢了,罚酒一盅。好不好?”贲四道:“别算我,我不会说文话,情愿喝酒。”众人说:“算他输了。咱们听令。”官人说:“我先说:云淡风轻近午天。”谢希大接说:“天官赐福到门前。”该常时节说:“前门接了后门送。”李桂姐打了他一扇子,说:“对的巧。”郑爱香说:“送出花子变老圆。”谢、常二人齐声大笑说:“好淫妇,骂了爹,不怕天打雷劈!”官人、贲四都笑了,各饮了一盅。官人说:“又该我说了。”说道:“二八佳人怕上床。”希大说:“这个难绪。”想了半日,总对不上来。吴银儿说:“这有什么,我替你对了罢。”说道:“床上恩情似海长。”谢希大说不上来,罚酒三盅。该常时节说了,忙说:“长远相交一口气。”爱月儿说:“弃旧迎新薄幸郎。”西门庆大笑说:“好小油嘴,敲打起我来了!要饶了你就饶了蝎子!”于是也不管有人无人,与爱月儿拉拉扯扯。谢希大、常时节、贲弟付见官人有酒气,努了个嘴,一齐溜了。
官人见三人走了,正中下怀,说:“一向未能消洒,今日咱们赴个连床大会。”李桂姐道:“我们有什么本事?不过是朝银子搭个戥儿。”官人说:“你又来了,可不要央激我。”顺袋里取出一丸三元丹,用酒送下,把四个拉到屋中。官人装醉,枕着爱月儿假睡。不多时,药性行开,也不言语。李桂姐、吴银儿、郑爱香那里受得。先是吴银儿把官人推醒,四个人一齐动手。争强赌胜。这一场把西门庆也闹迷了,正是:
任你终朝奸似鬼,今日也喝洗脚水。
此话怎讲?西门庆虽有药力,怎当得四个行院是久惯牢城,翻江搅海,顶针绪麻。官人说:“你们以多为胜,算我输了罢。”四个人那里肯依?千方百计,到底把人闹草鸡了才云收雾散。
少歇片时,官人说:“我也不能久坐,他三人在外等着,我还有事呢,天不早了。”爱月儿道:“好容易来了怎么不过夜就要走?”官人说:“由不得我,这还是忙里偷闲。改日再来。”爱月儿苦留不住,说:“爹吃碗汤再去。”说着鸨子端了一盘鸡蛋汤来,每人喝了半碗。官人说:“我去了。”整理衣巾,戴上眼纱。四人恋恋不舍,无奈送至门首,看着骑上马,带着王经回家去了。
到了家,已掌灯时候,与月娘坐了坐,说:“我乏了。”往黄姐房里来。素兰接了衣裳,吃了半日茶,不住的打哈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