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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凤先赞道:“这一联已说尽天下之月,可谓言入骨髓矣。”   再看:   窃往山楼东阜去,液浸罗衫彻骨清。   看毕,方欲月旦时,宫喜的“送月”诗亦成,送了过来。秀凤看时:   花色桂香露欲滴,枫叶柳丝如浸水,   西窗梦觉竹影去,淡光隔帘犹以追。   秀凤笑道:“写迎送不用西东二字就没别的字了?”说毕,又看熙清的“喜月”诗:   云霁辄见天女容,宝晶新妆胸襟清,   草木花石皆知惠,俏姿芳影分外明。   秀凤摇头道:“二姑娘因素昔不在这上头用心,终究有些不同。”又取过璞玉的诗,看了看题,道:“看他如何借法?”说着展开看时:   淑女缘结三分情,露球送来一点光,   秀凤使喷啧称赞道:“好一个‘一点光!’”一言未了,只见锦屏、玉清二人笑着走进来道:“你们看这使来的人,可是信得过的?倒象个请来的似的坐下来了,这是怎么说,福晋太太正生着气呢,这早晚,这般个深僻院中,这等玩起来以是使得的?”众人都站了起来道:“是,是,我们就要回去了。”又看璞玉的诗:   举杯借得酒中月,洗尽腥秽净肝肠。   众人齐赞道:“这借的又合情理,又巧妙,似这般方可称为诗了。”炉梅哼了一声,笑道:“若是作这等诗,一时作十首又有何难。”众人听了惊异道:“嗳哟,既这么说,我们看你的,不知如何好法?”炉梅笑道:“且慢看我的,我们先看德娘娘的吧,看他如何听的月。”众人遂都挪了过来。欲知德清诗章,且看下回分解。   秋夜观月晕而作:   仙女不驾法舟游,缘何帷幙几层舒,   若防尘寰轻薄子,无垢太虚安可触? 第十五回 损芽词中行规谏 枯叶典里识聚散   话说德清将自己作的诗放在桌上,坐着一动也不动,也不叫众人来看,众人都挪过来看,秀凤念道:   桂镜漾光夜色和,沉影泛华洗楼阁,   侍女缘何侧身立?   秀凤且不念下句,说道:“头两句也只平平,无甚奇处,这第三句倒有些意思了。”再看末句:   光射清流听滉波。   众人齐声赞道:“真是奇思异想,这等方可谓诗客了。想我们那些诗,真真愧死人了。”德清笑道:“也太过誉了,各有其长短,且看炉贤公的叹月诗吧。”秀凤念道:   所佩何玉一轮白,尽洒银水千里雪,   熙清笑道:“只这一联,便亦出类拔萃了。”炉梅在熙清肩上拍了一下道:“你们别只顾给我戴高帽子了。”说得众人笑了起来,又往下看:   恨向急逝仙女问,曷不常圆使时缺。   德清叹道:“好,好!真正到了文章的妙处了,只是言语太颓丧了些。”琴默、秀凤等也不自禁的赞叹起来,道:“且不说别的,其所用之韵,原是极仄的,然运用的却极广,对‘何’‘尽’‘急’等字,用‘曷’字一反问,使全篇脉络都活了。”正夸赞不止时,旁边的锦屏等得不耐烦,急道:“别只管议论了,到了睡觉的时候了,我们也不会和你们那个甚么韵、甚么限的,只是走了就完了。”众人大笑起来,因夜又深了,大家方说说笑笑走出园来。   德清一边走,一边诵其诗中的“光射清流听滉波”一句。琴默笑道:“你不必只管听,几日内准听佳音就是了。”众人都不解其意,德清知其不是正经话,也不再问。   次日,顾氏太太真个向金夫人提议,欲为其族侄金绍聘德清之事。金夫人原也知道金绍门第家业根基都好,心中倒也愿意,只等慢慢回明贲侯、老太太点头。当下,顾氏又说要家去,遂命炉梅装点衣物,准备行装。   那日吃过午饭,众姑娘都从介寿堂散出来。走到分路处,琴默叫炉梅道:“炉儿,你跟我来,有句话问你。”炉梅便跟着琴默往海棠院来了。当时顾氏已往逸安堂,琴默一进屋,便坐在床沿上笑道:“你跪下,我有事要审你。”炉梅不解其故,因笑道:“嗳哟,你疯了?我又不是贼,你审我甚么呢?”琴默冷笑道:“你不是贼,好个千斤小姐,好个深闺姑娘,满口胡说的甚么话,你快快实说了完事。”炉梅不解,不免心中狐疑起来,忍住笑,嘴里只是说:“我说甚么了?你只会挑剔我的疵弊罢了,你快说出来,我倒要听一听呢。”琴默笑道:“你还装不知道呢?前日行酒令时,你念的那一堆是甚么?甚么‘金莲’、甚么‘牡丹芽’,又如何‘蹴损’那些话,我全不明白。”炉梅想了半晌,才想起那日惟恐受罚,无意中念了一句《西厢记》上的话。登时飞红了脸,扑倒在琴默身上笑起来道:“我也不知是甚么上头的,只将听人家念的,顺口儿念出来的,好姐姐你告诉我,我再不敢念了。”琴默笑道:“我也不知道,只听你念的怪新奇的,所以问你。”炉梅道:“好姐姐若是丑话,可别告诉别人,从今以后我再不敢说了。”琴默见他羞得彻耳通红,又再三央求,遂不再问,拉他坐下,吩咐丫头们倒茶来,方慢慢的教道:“你说不知道,这是骗谁?你当我是甚么,你念的那是《西厢记》上递简篇起首‘新水令’后面‘驻马厅’的曲文,你不信,我念与你听。那一首是:   不近喧哗,嫩绿池塘藏睡鸭;自然幽雅,淡黄杨柳带栖鸦。金莲蹴损牡丹芽,玉簪抓住荼蘼架。夜凉苔径滑,露珠儿湿透了凌波袜。   这是莺莺入花园的景况,头一句时莺莺垂头而行,二句时仰起头来。三句是向前径去之状,四句是行而忽止,止而又行状,这些虽不曾说出来,在曲文中已尽烘染出来了。‘新水令’一调,我还记得。那上说道:   晚风寒峭透窗纱,   这句是说,出了卧房还不曾开外面的窗户。   控金钩绣帘不挂,   这句是说,开窗便见垂帘。   门阑凝暮霭,   这句是说,凭临阶上向外眺望。   楼角敛残霞,   这句是说,走下台阶来回首观看。   恰对菱花,楼上晚妆罢。   这上面四句,都是写景而又景中寓着人。这末句写了人面又寓着人外之景,此等曲的文章是再好不过的了,但其意终不免淫邪。此等书我小时也曾偷看了,才知其不是正经书。因此,我们女孩儿家还是不识字的好。男子读书而不达理,尚不如不读,何况你我呢?至于作诗写字一事,也不是我们分内之事,就是男子也非其所应做的营生。男子读书,精通其理,能够经国济民,方可为得其正道,只是此间不闻其人而已。庸人读书,反败其行,这不是书使他如此,倒是辜负了圣贤之书了,所以,竟不如从事畋猎,终其一生的好,这般倒无甚大害。至于你我原应以针黹纺织为事才是,偏又识了几个字,既识了字,寻些正书看也罢了,倘或尽着看起那不三不四的书来,以致性迁情移,那还了得?”   这一席话,直说得炉梅哑口无言,只顾低头吃茶,心中暗暗敬服,只说:“是,是。”琴默又道:“看也罢了,又何必在众人跟前夸耀述诵,这是甚么意思?”炉梅笑道:“罢了,我知道了就是了,从今后若再说时,但凭姐姐处置。”从此炉梅再不敢小觑琴默了,这且不表。   且说,老太太命妙鸾取出赏炉梅的东西来装点,妙鸾笑道:“炉姑娘的模样儿、聪明儿最是相当的,年纪又小,留在这里多住几年也罢了,如何就让回去呢?”老太太哼了一声,笑道:“噢,那么好了,你们看着比圣丫头怎么样?”妙鸾四周瞭了一瞭,笑道:“美貌虽强似圣姑娘,福分却不及圣姑娘。”老太太笑道:“这么说起来,圣丫头的福分虽好,模样儿是平常的了,只不知那里有个这两样儿都齐全的呢?我是老了,也看不出来,你们若有个眼见耳闻的,也说给我听听。”妙鸾不语,只是低着头包东西。老太太见他无言,又问道:“我问你话,你如何不言语了,说真心话,有甚么呢。”妙鸾方抬起头来道:“其实这话,奴才丫头我们不该越分说的,今日老太太问,只当不知道没见过的才是,只是心眼儿里有所想的,若怕惹口角不回复明白,岂不是藏奸了,况且老太太不也白疼了我们奴才丫头了?据奴才看,不只模样,福分双全,就是性情儿聪明儿俱好的,现在眼前,又何必远寻呢?老太太的佛眼,想必早已看出来了,又何必问我们奴才丫头呢!一个是圣姑娘了,不然就是这个人了,除此二人,另换一个也难担得起老太太这么大的福气呢。”老太太听了此言,正合其意,推开靠枕,坐了起来笑道:“我的儿,你说的极实在不过的了,难为你替我们祖孙二人尽心想着,只是我又仿佛听见说,你们太太给炉丫头插了簪子呢,这是怎么说?”妙鸾道:“那一个是福晋太太的亲侄女儿,这一个岂是福晋太太的假侄女儿了?老太太为璞玉的终身大事着想,不过是想个长远妥贴的罢咧,这里又有甚么隔阂,何况都是一样的从福晋太太的侄女们中选,就是真个看中了圣姑娘聘定了,福晋太太也越发感恩罢了,决无生别的念头的理,福晋太太也不是那种人。再说插簪一件,那都是小事,慢说作姑母的给侄女儿一只簪子,就是赏了五凤大钗也是常事,并不曾遣媒下聘,那能算得甚么正事。奴才大着胆子说个笑话,就是老太太常常赏我们簪子镯子之类的东西,难道都是行聘的不成?”老太太听了,不觉噗嗤的笑了出来,点了点头,方欲开言,只听妙鸾又道:“老太太若不信,问众人,我们这府内,上下大小老少,丫头媳妇,那一个不说琴姑娘好,那一个不说琴姑娘贤。”   正说着,只见顾氏、金夫人带着众姑娘丫头们走了进来。老太太笑着让了坐,顾氏装了一袋烟,坐下笑道:“我们择定明儿的好日子,就要走了,所以特地来老太太这里坐半日呢。”老太太道:“其实再住几日去才是,只因亲家太太早欲回去,我们留的日子也多了,所以也不好再强留了。只是炉丫头在此日久,忽然去了,我们这里又空阏起来,我也想的慌,他们姊妹们也觉寂寞,这事可怎么好呢?”顾氏笑道:“可不是吗!我也见他们极惯熟了,舍不得离开,若不带回去,他母亲已说了,必要接回去的,所以也不好自主留下。来时若知道是这般,倒不如早回明我们老爷,把琴丫头留下也罢了。”老太太喜道:“这又何必一定要回你们老爷呢,这里也不是别处,便留下了去就是了。你们老爷真个生起气来,若想着与我们媳妇手足之情,料也无甚难为的;果真有了碍难之处,还有我这个老脸儿呢,明年你们那边不来接,就从我们这边叫他同他姑母一同回去就是了。”顾氏见老太太说的诚挚,迟疑了一会子,方依允了。   彼时,璞玉从学里回米,入介寿堂,听说炉梅明日即回去,不觉大惊,急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举目看炉梅时,炉梅却与德清说笑,全不理睬,心中恨其无情。正发闷时,又听说要留琴默,又觉欣慰,不禁喜形于眉目之间。炉梅看出其先悲后喜之状,已解其意,只是不露。顾氏坐着说话,共吃了晚饭,方回海棠院去了。   金夫人也跟到海棠院坐到更深不去,璞玉欲与炉梅说几句表心意的言语而不得,自思待他回绿竹斋后跟了去说。原来炉梅因明日即回去,所以将一应衣物包裹都已打点停当,带到海棠院来跟着顾氏睡,璞玉无可奈何,只得跟着金夫人回来了。   次日早起,忙忙的洗了脸,穿了衣服,方欲往海棠院去时,忽然又有小厮传进来:“老爷在外头,因大爷这时候还不曾上学,正生气呢。”璞玉着慌,忙领着小厮们从后门跑往学里去了。早饭时方散了学回来,入介寿堂看时,顾氏等早已吃了饭,来向老太太告辞,黑压压的站满了一屋子人。老太太赏了顾氏、炉梅等好些荷包、花、如意、绸缎等物,炉梅跪着磕头谢恩毕,辞了出来,老太太扶着丫头们出至檐下送别。琴默因别母而留,岂有不流泪的?德请等也因与炉梅极相亲密,如今忽然离去,也不免伤心,只炉梅是回家的人不流泪,忙入车内坐了。顾氏亦上车。璞玉跪着送别后,仆从们方从墙那边转过来,起辕驾骡,大家簇拥着出大门去了。璞玉跟在车旁,直送出大门来,见炉梅总不回顾,满腹疑团,欲骑马远送。前番因送鄂氏,曾惹老爷生了气,此番又未承命,不敢擅便,无奈何,只得停步。待他们远去后,方转身回来,入自己房中,丫头们早已迎了出来。孟嬷嬷预备茶饭吃了,老太太又送来果品,璞玉那里吃得下去,思念炉梅素日的深情,如今临去忽然变了脸,又无言语,必是恨我不浅了:“唉!姐姐啊,你那里知道,我已为你而碎了心呢?”想到其间不觉两眼滚下泪来。   从此几日无情无绪,不是风里长叹,便是梦中流泪,精神恍惚,好似害了一场病。此有长歌一首,歌曰:   滴不尽的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败的春柳秋花满画楼。吹不止的纱窗风雨黄昏时,忘不了那新愁与旧恨,吞不下那玉粒琼浆在咽头。展不开的眉头,等不来的晓筹。更有那阻不住的青山重重,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一日璞玉抽空往海棠院来,见琴默不在屋,往凭花阁去了。遂跟踪寻去看时,只见琴默与德清坐在窗前下棋,熙清在旁观局。见璞玉进来,笑道:“嗳哟!又来了个爱说闲话的了。”说着让坐。   德清抬头看了道:“你看就看,但只悄悄坐着,不许多嘴,熙妹妹一个人已搅得我们受不得了,若再添上你就不用下了。”璞玉陪笑答应:“是,是!”说着坐下。只见琴默身穿鹦哥绿贵州绸厚棉袄,外套天蓝线绉短坎肩,项上搭着条白丝巾,低头看棋,全神贯注在棋上,目不旁视。瑞虹斟上茶来,璞玉捧杯让道:“姐姐请茶。”琴默微微摇了摇头,依旧看棋,分外稳重大方。璞玉欲问别的话,又怕搅了人家,也似不妥。如从棋上说起罢,越发违了适才的话,只得闷闷的看着。琴默方要误走一车,熙清忙喊道:“使不得,使不得,你若这么一动,德姐姐跳马一杀,再三步内便可赢你了。”德清大笑道:“罢了,以后再玩吧。”说着推了棋盘,整衣坐下。琴默收了棋,方回过头来问璞玉道:“你从那里来了?”璞玉打了一躬,笑道:“方从足下海棠院而来。”琴默笑道:“你岂是光顾海棠院的人了?”璞玉知其责自己好几日没去,自觉过意不去,一时说不上话来。   忽然一阵风过,许多枯叶簌簌扑窗而落。德清叹道:“这几日云雾蒙蒙的又冷了起来,天气变坏了,舅太太、炉姑娘他们路上许不曾凉着?”琴默道:“我屈指算将起来,不是前日便是昨日必到家了,他们都准备了轻裘来的,一早一晚也不妨事。”正说着,又一阵清香随风袭来,熙清道:“这是那里来的香气?这样清香!”琴默道:“倒象木香花的香。”熙清笑道:“姐姐到底未知地方差别,这三秋天里,我们这里那里来的木香花,岂似你们那里似的暖和。”琴默笑道:“说的是呢,如何就成了木香花了呢,原只说象木香花的香,象者如也,是不是?”德清道:“是了,据唐诗‘十里荷花,三秋木香’的话,暖地方此际正是开尾子花的时候。”琴默笑道:“可不是,我们那里此间正是盛开的时候,德姐姐或许因不曾看过,将来甚么时候到了我们那边,便可知其端底了。”德清道:“我有甚么事到你们那边呢,况且我也不是不信,大凡诸物,因有寒暖之别,各地自有各自的不同。”琴默道:“姐姐且莫说无由到得我们那边,人生在世,那里能说得准。譬如方才那枯叶一般,聚散不定,眼见得我是那边生的人,如今怎么忽然又在这边!炉妹妹昨日方在这里,今日如何又在那边了呢?”熙清笑道:“今日德姐姐被琴姐姐打趣了,到这边、往那边的也不止你二人,就据我们下头的丁香、槟红、鹦哥、子规、瑞虹、凭霄这几个人,也都是不同的,原是我们这边的也有,又有原是北边的,又有原是南边的而生在北边的,又有生在南边长在北边的,如今却都聚在一家,可知人事都有个定数,大抵人的居处,也有其各自的缘分了。”众人听了点头道“是”,又闲话一会子,琴默辞了出来,大家送出门去。   璞玉不言不语走了几步,见琴默也不让他家去,便悄悄停了脚步。回头看时,德清、熙清等也都退入凭花阁去了,自觉没趣,想起方才听说南方北方之说,数起丫头们来,又无画眉、翠玉的名儿,不觉望西风而兴叹,自思不如往绿竹斋见物尽心,遂逶迤走入葫芦门来。只见满院翠竹,在这几日的云雾寒风中,只落得黄叶枯卷,摇摇不定,倒似有思幕宿宾,不能胜情之状。遂沿着甬路走入正房,但见灰尘满案,落土复地,挂起了内间的门帘,向外反扣着门。顺手推开,进去看时,这便是炉梅居室。因将玻璃窗外的风窗都放下了,屋又颇觉昏暗。往日所设的炉盒等物,虽是依然如故,实如福寿所言“燕子已去巢已空”了。床椅上的絪褥帐幔都已收去,惟壁上书画仅存。但闻院中鸣竹风而已,静悄悄的别无声响。璞玉倒背了手,口内低吟,心中感伤。又入一层到炉梅卧房中,劈面看见对门挂的那一幅米襄阳《云雨图》,暗房中看去越发在山岩之上,如有凄风冷雨。俟进前,猛抬头见上面有几行字,是新写的一首诗。璞玉知是炉梅归时所作。忙看时:   恍惚梦中度几秋,年年重阳风雨愁,   但觉今年重阳日,心头悲怆多一俦。   璞玉不见此诗还罢了,这一念不打紧,心中一动,鼻子一酸,泪如雨下,哭了起来。想他“心头悲怆多一俦”,只看这个“怆”字,便可知其千曲万转之悲,乘肠寸断之苦了。偏我怎么那几日竟昏愦恍惚得没往他这里来一次说句话呢!那时他心中不知何等悲苦,如何涕泣了!后来临去时,总不理我,必因悲极而恨的缘故了。正自一头想一头哭,忽然从外头有几个人说着话走了进来,一个大声道:“我不说了,可不是真个在这里呢。”欲知来者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诗曰:   天厌儿女情思深,未得相证前后心。   伤心诗客同千古,双泪洒向竹树林。 第十六回 喜新遇琴上诉心情 下荒庄灯下定计谋   话说璞玉忙回头看时,先进来的是福寿,随后孟嬷嬷进来,沉下脸来道:“那里没寻到,原来在这没人的屋里呢,快走吧,老爷叫你有半日了。”璞玉忙擦了擦眼泪,到逸安堂来时,瑶琴、宝剑等小厮们忙迎上来道:“老爷不在这里,在外书房呢。”遂又急忙出了垂花门往润翰书屋来。只见众管家们都聚在院中站着,见璞玉来,大家往里努嘴,璞玉压不住心跳,走进屋内,只见老爷在炕上端坐,与坐在地下的老管家龚高、张裕二人正说着田亩帐簿等事。在北边的八仙桌旁,老爷的近侍舒谦、永助二人站着,理一堆地契、帐簿。璞玉恭谨侍立于槅扇旁边。老爷瞪了一眼,厉声问道:“这畜生,你那里去了?叫了这半日才来,读书既不在行,过日子又不懂得,成日家揎饱了肚子,甩手闲走,只知寻安闲,从今后我每到外边商议家务,不许你离这里。你们瞧,快要骆驼大了,倒成了三岁的孩子,到如今也许知道庄田何处、一年进项多少呢?过来看看这契子!”璞玉忙应:“是。”便念那地契。舒谦拿着算盘一一打着。龚高陪笑道:“哥儿还小着呢,慢慢学着总是不差的。”贲侯指张裕道:“你作奶子的也不管教管教,只管纵着他还能成个甚么。”张裕忙起身回道:“奴才也常时提醒着呢,但哥儿如今正读书的时候,也无闲暇学习别的。”贲侯这才无话,吃茶。璞玉与他们算帐到掌灯时分,才算完了一处田租。舒谦等站起身回道:“别的再算。”老爷点头,起身引着璞玉入介寿堂请晚安去了。   璞玉站了这半日,只觉得腿疼腰酸,从此又添了一桩每日跟着到外头去的差事。   近日来,璞玉早晚下学无定时,所以多在自己屋内吃饭。一日早饭时下来,到介寿堂请了安,老太太命坐在自己跟前吃饭,璞玉见只来了德清、熙清二人,坐中不见琴默,便忙问德清,德清笑道:“你还没听说?琴妹妹身上不好,也快十夭了,你也没去问一问?”璞玉听了大惊。老太太问道:“可不是,琴丫头这两日怎么样,见好不见好呢?”德清忙起身回道:“我刚去看了来的,比先前大好了,琴妹妹说:‘我如今该出去请老太太的安才是,只是今日医生说再须忌两日风,所以明儿才出来’呢。”老太太问道:“谁领着大夫出入呢?”妙鸾忙回道:“垂花门的舒姐儿。”说毕,忙叫人去叫。一时,舒二娘走进来,远远在门旁侍立,老太太问道:“那个大夫治琴姑娘的病呢?大夫怎么说,许不碍事?”舒姐儿回道:“请王大夫治呢,那日福晋太太问时,王大夫说不碍事,今秋这个伤寒极多,人们也都有点头疼,前日福寿也躺了两天才起来的。”绵长道:“二姑娘的小丫头子规也躺倒了。”熙清笑道:“福晋太太屋里的新来的三妥也躺了几天,前日才起来的。”德清道:“这必是因为天气太暖,那两日又忽然冷起来的缘故。”老太太道:“好了就好,你们把人家的女孩儿留下来,若是重了可怎么着。你们也该当心一些,别忽然添衣裳,又忽然脱衣裳的。秋日天气,小孩儿家轻单些的好。常言道‘走马伤春,人害秋’。”众人齐声应了个“是”。舒二娘见老太太无话,方退出去了。   当时,璞玉悔恨自己不曾去问候琴默,心中惟恐琴默怪他,也无心听那些话,忙吃完了饭,放下碗即走出上房后门,往海棠院来。只见院内鸦雀无声,柏树下那两只鹅也竟吃饱睡着了。轻轻走进外屋门时。恰遇凭霄端着茶碗出来,遂笑问:“姐姐做甚么呢?”凭霄道:“才吃了药躺着呢。”瑞虹掀帘出来,见是璞玉,低声道:“嗳哟,大爷怎么肯下顾,姑娘要睡觉,才躺下。”   话犹未了,琴默自内间声如燕语、喉似莺啭的问道:“外屋是谁?”瑞虹忙高声回道:“璞大爷来望姑娘来了。”琴默忙起身道:“请这屋里坐。”璞玉忙走入内间笑道:“姐姐可大好了?愚弟这两日实是该死,姐姐玉体欠安,不曾来看视,真正无知之极了,望姐姐不要沉心。”琴默笑道:“多谢兄弟想着,又来看我,岂有恼怒之理。”说着二人在八仙桌的左右对坐。璞玉见琴默脸上虽瘦了些,姿容倒更似初开秋海棠,因笑道:“姐姐脸色倒好,终究怎么病的?我实是今早才听说。”琴默笑道:“也不是甚么大病,不过是伤了风,有点头疼罢了,如今已好了。兄弟这两日还是上学去呢?”璞玉皱眉道:“不去又怎么着,不然这些日子还不来看姐姐吗?我想姐姐必在生着气,着急的了不得,今日才知道姐姐这般宽仁大度。”琴默笑道:“好端端的生甚么气,我是那般不省事的人了?人都有个闲与不闲的时候,知与不知的分别,兄弟也不是真心不想我,只是一时没听到没知道,也是有的。如此看来,我虽明知兄弟的心,兄弟却不知道我的为人了。想与不想倒不在那上头。”璞玉听了这一席话,心中愈觉感佩,只顾说:“是了,是了,是我的不是,是我的不是了。”   说着话,忽然一缕香气浸入肺腑,忙诧异道:“这是甚么味儿这么香?”琴默笑道:“‘人不知苦,人发虔心’倒是真话,我刚吃药时,佛前焚了我父亲给我的海外龙涎香来着,原是赏的香,所以极稀罕。”璞玉抬头看时,炕琴上面的壁上挂着一轴水月观音像,前面放的宣德炉内喷出香烟来。近前看那像时,却在水中山石上,紫竹林内,观音头戴蓝巾,身着淡衣,上罩大红袍,跣足端坐。身旁一块方岩上放着玉露晶瓶,内插杨柳,全身缭绕慈悲云,头上放射普渡光。水中一朵莲花瓣上,那善才童子,一足独立,笑容可掬的向观音合掌躬身,画的骨秀神清,精巧无比。两旁对联写道:   碧水清光南海月,翠竹澄空普陀峰。   璞玉一面细看一面向琴默戏道:“姐姐这可谓‘平时不烧香,临急抱佛脚’了。”说毕忽见琴默前日那个白玉戒指放在桌上,刚欲伸手去拿,琴默赶忙拿去攥在手里。璞玉央求道:“姐姐方才不是说我知道你的心,你却不知我的心了?这会子又如何不知我的心了?这点子东西还舍不得给我?”琴默笑道:“我不是舍不得给你,只恐你又送给别人。”璞玉急道:“我甚么时候把姐姐给的东西送给别人了?我给的那玉环如今姐姐还带着呢不是,我若轻了姐姐给的东西,犹如此日。”说着往外指。琴默忙止住道:“嗳哟,你混说些甚么?把一个戒指当了甚么正经事,发起誓来。”遂忙把那戒指给了璞玉。璞玉喜之不尽,接过来带在指上,欠身道谢。当下凭霄斟上茶来,琴默笑道:“你看,来了这半日才倒茶来,璞兄弟想是也快上学去了。”璞玉摇头道:“今日先生与我们老爷的友人司丹青,应邀出门去了,傍晚才能回来,我今日且不上学去。听那夜姐姐抚琴,我已魂销魄醉了,难得今日空闲,请姐姐再少弄一回,以濯兄弟浊怀如何?”琴默笑道:“胡乱学的曲子,恐污足下尊耳。”璞玉道:“姐姐也忒过谦了。”说着便取过那几上的琴来,放在琴默前。琴默也不甚推辞,说:“我且先抚,尚请指教。”遂慢慢调了弦,抚起一段新制《楚江清》曲来。璞玉央求再唱出来指教指教。琴默无奈,只得轻嗽莺喉雅音低唱道:   晨寒透袖,炉上烤手。困睡鬓发乱,自起关镜奁。小鬟小鬟,速掩高门,慢把宽帐展。轻蝶为谁那般绕栏杆,狂蜂因甚又把窗来弹。   唱到此句,便娇喘吁吁了。璞玉忙止道:“姐姐请歇歇,病刚好,终是气弱。”琴默道:“不妨,竟唱完了吧。”遂又唱道:   一任东风自吹,一任东风自吹。   璞玉不禁称赞道:“好!好!妙曲出于美人之口,真正的令人销魂了。清音净我肺腑,一字一音无不万分流丽,真如泉水落高山,身心为之一爽。我若能够,愿乘鸾而共舞也。”琴默笑道:“兄弟过誉,有辱尊听。”   二人正在不忍离别时,锦屏领着小丫头爱玉从外头进来笑道:“因为甚么这般喜笑,告诉我,我也笑一笑呢。”琴默笑着抬身让坐,锦屏先问候道:“姑娘可大安了?我们福晋太太命我来看吃了早晨的药了不曾,这会子想吃东西不想,细细问了来的。”琴默忙起身一一回毕,让锦屏坐下吃茶。看那跟来的小丫头时,姿容清秀,身材苗条,眉目之间,颇显颖慧。琴默打量了半晌道:“这丫头叫甚么名字?我前番来时,不在这里来着。”锦屏道:“他原在老家时叫结子,到这里来改了,如今叫爱玉。”琴默笑问:“谁给改的这名儿?”锦屏笑道:“若说起改名的缘故,话就长了。”遂将端阳节为和哄璞玉、炉梅二人,打扮璞玉顶这丫头去向炉梅求名,炉梅误认等事说了一遍。琴默见璞玉害羞,只顾向锦屏摇头晃脑的挤眉弄眼不叫他说,琴默看了这景况噗哧的失声笑道:“这丫头生得极灵利,得名的来由又灵巧,竟不如就叫‘灵玉’为宜。”原来爱玉这名字也是趁便叫起来的,如今也就趁便改了,自此又都叫起灵玉来了。那丫头也暗暗发笑,爱也罢,灵也罢,随他们叫去。   且说璞玉自那日听了琴默的《楚江清》曲后,又惹起了他那见一个羡一个的可厌的老毛病儿,睡里梦里也不忘琴默。琴默也随和着他,每日见了面,在一处说笑,一日比一日惯熟起来。   有道是自古来好事多磨,天违人愿。忽一日贲侯唤了璞玉去,吩咐择日起身往南边追查田庄去。老太太命孟嬷嬷教福寿预备好璞玉的大毛皮衣及出外用的碗箸等一应用物,交付外头的跟从小厮们了。当时已是孟冬天气,十月八日璞玉早起入介寿堂请了安,早饭后往炉如阁拜了佛,再入逸安堂辞别金夫人。金夫人不免也叮咛了一番,不必细说。吴姨娘又给了好些路上吃的奶皮、干酪等物,璞玉这才到润翰书屋来见了老爷。   贲侯叫过跟璞玉去的大管家高亭、二管家马住及永助、伯林等来,吩咐了田租、户口等一应所理诸事之大略,又向璞玉将人情世故、民风习俗、宽仁严饬、恩威并施等权谋方略细细教了一遍,说毕命去。璞玉遂别了出来,将送出大门来的清客相公和老管家们劝回,不敢乘车,有王元凯、高建福二人牵过一匹备上雕鞍穗缰的肥大白马来,福开搭鞍褥,高亭捧马鞭,马住坠镫,璞玉不慌不忙上马后,福开在前开路,众仆从一齐扳鞍上马。王元凯、高建福并骑先行,高亭、马住左右护持,瑶琴、宝剑、奇书、古画四个小厮紧随马后,永助,伯林二人压尾,一群人马,往南进发。   且说璞玉困了数月,方得出外,马上甚为得意,又因时气尚暖,沿途与众人说说笑笑,倒也有趣。一则因贲侯名望大,再则所到之处都是贲府属民,又早于十几日前都差人作了准备,村民百姓在路迎送,田庄下处,犹加敬谨,所以凡事均极顺便。   贲侯原无盘剥下属、欺凌贫贱之行,况高亭、马住等也一遵旧法行事,所以租赋科役诸般极有成效。至于户口,田亩等事,璞玉谨遵父教,必得亲眼看过,记在心中。如遇贫穷者,原也是个心软的人,即施恩赖。如此过了几处田庄,一日来到九连山地面,只见山险水窄之处,有房塌扉破的十几户贫穷人家,做璞玉下处的那一家也是墙歪窗坍,土炕秸席。璞玉虽是生在富贵人家,长于锦缎簇中的人,见了这般景况,倒不为难,竟念起古诗中写村野情景的篇章来,似有耳目一新之感,极为欢喜。因村民极贫,至傍晚方备鸡肉粟饭款待了。璞玉因腹中饥饿,也不弃嫌,饱餐了一顿,管家仆从及众村民见了,都个个欢喜不尽。   饭后,璞玉披着细毛披风,带了一二近侍,登上村后高处,赏视田野风景。彼时,日已西坠,宿鸟归林,晚风送寒,但见一川垄亩,皆傍山坡,浊水枯木,甚不好看。璞玉点头叹息,寻原路归来时,众仆从们也都聚上来了。   且说那村里民众,见璞玉行装充实,器用耀目,都不胜惊奇。又有一群赤体裸身的男女孩子,在璞玉前奔走争看。瑶琴、宝剑等虽时时吓叫驱逐,依旧又聚上来看,璞玉命给众孩子分散了钱后,方高高兴兴的散去了。   璞玉当夜在灯下与管家们商议,明日应会的庄头,宜蠲的宿租等事。只见伯林道:“因这里地僻民穷,大爷的歇宿饮食都不曾整治好,还望大爷慈悲宽容。”璞玉道:“一时食宿甚么大事,老爷原因我自幼在富贵丰足中生长,不知财物来处之难,贫穷困乏之苦,所以特差下来见识的,我见此景象,更当赖先人之恩而益慎,承祖上之德而思危了,一时之食宿,有何苦哉!只是我方才看这家后院墙已坍塌,极是荒凉,后边又有村户,夜里你们也该警戒些才是。”高亭回道:“我们也虑到这上头,虽已从村民中抽丁放了巡逻,还要从我们人中添两个巡察呢。说起奴才我们歇的那家,越发院墙都没了,空落落的,窗上连个纸都没有,炕席也是破的,刚取纸来补了窗户,我们偌多马匹,也只好交给各自的牵马们照看了。既逢这般一个地面,大家也只得多费一二夜的心了。”又说了些话,见璞玉无言,大家才退出来了。   璞玉见小厮们都睡了,独自一人,思前想后不能入眠,尤加那房椽缝里透进风来,吹得烛影摇摇不定,越发展转不寐。遂从箱笼上取过一卷书来看时,原来是《离骚》,便不释手的看至三更时分,忽闻后墙外咚咚响声,忙抬头看时,壁上簌簌落下土来,遂忙放了书,起来穿了衣服。叫起瑶琴时,宝剑也醒了。璞玉悄悄指后壁,二人回头看了,知其就里,宝剑先从外屋取个水瓢来遮住了灯,瑶琴蹑手蹑脚的走出去,叫醒了睡在外屋的永助、王元凯二人。那时,壁上一块石头忽然崩的掉了下来,豁然出了一洞,内外又鸦雀无声了。过了多时,洞孔中从外边伸进一柄短杆枪来,戳打了一阵,璞玉摇手未叫众人动手。瑶琴始是小孩儿家,披着衣服在一旁发抖。一时抽回了短杆枪,先进来了一只手,王元凯方欲向前,永助忙扯住。随后一个人侧着头钻了进来,将及肩时,忽然又忙向后缩去,永助遂蓦的扑了上去,一把揪住了头发,一手扼住了脖颈子。那贼便狠命的往外挣脱。当下璞玉命除了遮灯的瓢。王元凯方欲开门跑出时去,忽听房后一人高声喊道:“有贼。”恰与王元凯唤人的呼声相连,一时,更夫四喊,鸡鸣狗吠,炮响人哗,登时鼎沸起来。但闻房后轰轰声,哎哟声,又有众人骂贼声,响成一片。此时,洞内之贼也不挣扎了。外边众人压着捆绑起来。   原来外头喊贼的是高亭。因睡不下,将隔壁房的福开叫起来,去巡璞玉住房。福开见后檐下站着一人,当时二十几的初升月下,朦胧暗光中虽看不甚明白,因其穿戴不似自家人,遂问:“是谁?”那人大惊,撒腿便跑,福开已知是贼,一面大声喊贼,一面随手拾起一块石头抛了过去,不想正打中了贼人膝盖,一探身便栽倒了。福开忙去按住,同着巡夫们紧紧绑缚起来,将卡在洞内的贼也拖出来绑了。   不一时双双捉了二贼。高亭、马住、伯林等入房中,问候璞玉压惊请安毕,勘问贼徒们时,原来皆非本村之人。遂都上了镣铐看了起来,待鸡鸣天明后,方入璞玉跟前来商议此事。璞玉道:“愚民百姓,因穷困之极,迫于饥寒,无法度日,方作此事,依我赏些钱钞,好好教诲一番,放走也罢了,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高亭忙谏道:“使不得,使不得,大爷此举,乃是导民于恶,竟开行贼之路了;况且此村民众,终年遭此贼徒扰害,如今连个家畜也不得养了,此番为我们所获,村中老幼,无不以手加额,感戴大爷洪福,以为永除祸患了。倘若这么放了,不惟失却民心,日后还要担不是呢。”璞玉道:“这等便怎么处?”伯林道:“大爷差人解送所辖县里罢了。”璞玉低头想了半响道:“我早曾听见说,这左近有个甚么军衙门来着?”马住道:“离此不远卢家营房有个守备官,原因这一方地险人刁,所以坐镇巡防盗贼的。”璞玉道:“既如此,正是当机去处了,何必又解往极远的县里,你即将那两个贼人,解到营房交付明白就完了。”马住领命,方欲出去时,忽听外边众人喊:“贼人逃走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皇恩重武臣睡意浓 父教严娇子诡计多   且说马住、高亭等忙出来看时,原来那贼哄着众公人,乘机溜脱的。幸因其项上有索链,众人赶上去,扯住索链捉了回来。两个的腿上都换下了铁镣子,各派二人押解,一个牵着,一个赶着。马住上马领了牵马,问知村民,卢家营房只十五里远近,遂带了两个贼人,往大路进发,直奔卢家营房而来。   冬日天短,过午方到得营房所在,只见土房、草棚,不过落落几所而已。军卒住房,虽是砖瓦造的,也都破废坍塌了。路旁有几个孩子打麻糖玩耍,见马住索着两个人来,都凑过来嘻嘻哈哈的笑。马住在马上问道:“听得说你们这里有个军衙门,见在那里?”大些的一个孩子指着道:“那门前拴着一条大牛的便是守备衙门。”马住遂下了马,自己牵着,走到衙门前来,只见大门内外,都是牛粪,土墙上贴着一张布告,近前看时,写道:   卢山镇三迁五录守备官皮某示,再行严令宣布事,本官除任至此以来,衙门中累遭贼劫,然民甲庄头等众,全不尽心缉捕,彼此推诿,致使境内盗赋愈不知畏惧为何事。竟于本月五日之夜,乘本官在醉乡之机,众贼伙会,越墙入室,径奔闺闼,凡所有首饰衣物,无不席卷一空。又失大猪二口,口袋一条,腌鸡三只,内藏十五枚当票之板厘一个。尤可笑而又可恼者,我家大奶奶之绣鞋一双,亦不能幸免,同遭劫运。思之及此,的实令人发指。此等情由,已申文有司查处外,再行严令宣告:凡我军甲等众及村庄头目,务须尽心竭力,缉捕贼犯及所失财物归案备审,苟有获贼释贼者,一经查出,即行索拿论罪,决不宽免。特此衙前宣布。   马住看毕哈哈大笑道:“这位老爷姓皮,倒也不差,真真行当其姓了。”说毕,笑着走入来,只见迎头走出一个形容憔悴,瘦骨嶙嶙的人,但见他干瘪脸上长着灰土狼藉的黄白胡子,光着脑袋,穿一件非蓝非青缀补层层没了领纽的棉布衣,脚上穿一双污垢破烂的白布袜子,靸着破头断跟的一双靴子,手里提着绽嘴缺边的砂铫子,嘟嘟哝哝的走了出来。抬头见了马住便问道:“你打听谁,寻谁的?”马住道:“我是要见你们皮老爷的,你们老爷可是姓皮的不是?”那人道:“就是,姓皮名廉。”马住问道:“何方人氏?”那人道:“未知其详,言语里听不出来。这位大爷尊姓大名?那里来的?见我们老爷有何公干?”马住道:“我姓马名住,跟从忠信府贲老爷的公子到此巡查户籍的。今将所获贼人,见你们老爷,当面交付。”那人大惊道:“我便是这衙门的书办,姓景的,我们这位老爷慢说捉贼,听了一个‘贼’字便心胆俱裂,上司交下来的文牒,也堆满一桌了,他总不看一眼,成日家在上房伴着太太吃酒,醉了便睡,全不理事。大爷看我这般行景,便可知其就里了。”   马住问道:“门上回事的是谁?”老景道:“门子便是老爷的螟蛉子,名唤皮俅的,越发一事不知的一个人。我且告知大爷一桩事,他们父子二人,偏吃人吓唬,又最怕人怀恨,但到了门房只管大喊大叫,惊动他父亲出来,不怕他不收留,且不可松放了些许,我去打了酒来,再听你消息。”说毕,一径去了。马住会意,径进院内来,只见两厢房屋,东倒西歪,满院中蓬蒿萋萋,三间大堂上虽设着案椅,公堂上尘土雀粪厚积寸余。马住唤过牵马命将马拴在耳房柱子上。走到东边门房中来看时,只见一个少年,仰面卧在炕上,手里拿着一卷《金瓶梅》,煞有趣味的念着潘金莲大闹葡萄棚的那一回。马住大声问道:“门上的是那位二爷?”那少年吃了一惊,忙抛了书,回头见了马住,将额上的无皮白毡帽正了过来,戴得高高的,坐了起来问道:“你是那里来的?”马住道:“我姓马,跟随患信府贲老爷的公子,来此查田,昨夜在下处捉了两个贼,特来见你们老爷面交。”皮俅见马住出言刚直,遂起身道:“大爷且请里边坐,这几日我们老爷身上欠安,不能出来,凭你甚么事,也都停断了,况且这又是贼盗案情,解往县里才是。”马住听了圆睁两眼大声喝道:“你这是甚么话?眼见得在你们所辖地面上捉的贼,你们倒不当事,要你们这官何用?难道就依着你们,白不管事,由你们钻在屋里,伴着老婆吃酒不成?难道白吃朝廷俸禄,不以职守为务,只学会吃酒了不成?这一方百姓,是为你们偿酒债的不成?叫你们老爷倾耳听着,这马大爷是何等样人,说他别执迷不悟,快出来见我便罢了,还许有些好相处,若再说东道西的支吾,慢说是皮脸,便是铁脸也要打烂了你的。你快进去说,我还回下处去呢,没那么大工夫等他。”皮俅见马住来的凶险,自思也难驳回此事,没杂何,只得入上房去回。   当下,皮廉又吃醉了酒,正睡得有趣。皮俅急忙向他干娘道:“如今外头来了一人,道是有如此这般事,又这般发作呢。”将前事说了一遍,又催道:“干娘,快请老爷醒来。”干娘干乾巴嘴唇一噘道:“甚么要紧事,他们捉贼捉了罢了,与我们甚么相干,叫他们解往县里去。”皮保急道:“我的娘,我也曾叫他解县来着,他却瞪着眼骂了半个时辰,只是没打。”干娘道:“既如此,叫他写个状词,再拿四两来,我们替他解县。”皮俅越发焦躁跺脚道:“我的娘,如何这等唠叨,这解贼的主儿可不比别人呢。”   不说母子二人吵闹,且说马住,在外头直等到夕阳衔山,不觉心中又急又怒,大声喊着,要撞入上房里来了。母子二人慌忙扶起皮廉来。皮廉也不问一言,闭着眼越趔趄趄的走了出来,到廊檐下,一面解裤子站在台阶上便尿,一面方问道:“甚么事?”皮俅回复如此这般。正说着,只听答答响声。原来马住等得不耐烦,举起鞭来,只顾用力打那堂房后门的木板影壁,其声直传进上房里来。皮廉听了大惊,酒也早唬没了,忙撂下前襟,正了正衣裳迎出来。皮俅也跟出来了。   马住正在大声叫嚷,皮廉向前道:“这就是马二太爷了?请到书房里坐,如何到我大堂外嚷起来,又这等打我影壁板,是何道理?我的官职虽小,也是朝廷命官,全无礼数,成何体统!”   马住道:“这便是皮廉老爷了?你倒别用这话来唬我,老爷你道是朝廷命官,难道朝廷命你作睡觉的官了不成?”皮廉见马住语刚面冷,没杂何,只得陪笑道:“马三爷且息怒,请入客房里坐,容我再听缘由,这贼是那里捉来的?”马住道:“天气太晚了,我们下处又远,没工夫与老爷详叙,就在这里立回几句话。我们老爷的公子查田到九连山庄,昨夜捉了洞壁入室的两个贼,命我交付老爷你来了,现在大堂外锁着,老爷出到外头收下,我便回去了。”皮老爷无计杂何,蹙眉道:“我出去就是了。”遂吩咐皮俅,快叫当值军卒及庄头等前来,又转身走入上房,歪戴了一顶破沿华翎帽,手里提着一串朝珠出来了。马住也跟进堂房里来,只见三四个军卒和本村庄头等,被风吹倾了似的,歪歪斜斜参差而立。那姓景的书役也戴了一顶红缨帽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