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层楼 - 第 2 页/共 14 页

嫦娥初被百草仙子言语相侵,已觉羞愧,今见他话中又明明讥剌他窃药一事,不觉恼羞成怒,便发话道:“你不肯开花也罢了,为何话中带刺,却是讥讽谁?”织女劝道:“二位向以楸枰朝夕过从,何等情厚。今日忽然如此,岂不有伤往日和气?况且事涉游戏,何必纷争?”玄女道:“二位口角,王母虽然宽宏,不肯责备你们,但以此瑶池清静之地,视同儿戏,任意喧哗,未免有失敬上之道。倘值日诸神奏闻玉帝,他年蟠桃会上,恐不再屈二位大驾了。”   嫦娥道:“百花仙子违逆过分,而又欺人忒甚。这等不能赴蟠桃会也罢,即是堕落红尘,一较得失又有何妨?”百花仙子亦觉难忍,遂道:“果真堕入红尘,以证得失,见月姊如此无礼,谁胜谁负,亦难料定。”织女又劝道:“罢,罢,二位果真到了下界,以分胜负,且不必在此口角,他日我等都去看二位谁得谁失罢了。”说毕,暗笑不止。   当时坐在玉栏旁边的司掌天下运数之氤氲使者,起身执笔过来,自百花仙子、月姊、织女等三人始,将在会上耻笑禽兽众仙或羡慕函香殿下的十五六位仙女,悉数载入缘分名册之中。又有月老见函香殿下与催艳玉女,在王母前敬献寿酒之时,见众仙女争看之态,相视放笑,早从姻缘袋中取出赤绳,在函香殿下与催艳玉女的足上系了,又乘着仙酒之力,将月姊、百花仙子、织女三人之足,与那所憎嫌的百鸟、百兽、百麟三仙之足系了。正是:   慎喉那得有病入,禁口自然祸不出,   试看戏语成过恶,修行仙家亦犹如。   嫦娥又要发话,麻姑忙劝道:“二位如再喧哗,不独有碍娇音妙舞之视听,恐金母要下逐客之令了。”   且说采毫箓名,红绳系足之事,众仙虽未留意,王母慧眼却看得明明白白,暗暗点头叹道:“可怜!可怜!此辈妮子只因道行浅薄,为着游戏小事,口角生嫌,岂知后来许多因果莫不从此而萌,适才采毫录名,红绳系足,亦露元机。无奈这些妮子犹在梦中,毫不知觉。这都是群花定数,无可如何!”须臾,歌停舞罢,王母为了证其因果,命织女为之和解,又赐百花仙子无弦琴一张,赐嫦娥存香金炉一个,其他群仙都赐仙果琼浆。众仙宴毕,即时拜谢四散。   百花仙子与百草、百果、百谷四位仙姑,共坐云軿,向蓬莱山而来。百谷仙子在路上说道:“今日乃是庆寿良辰,争奈那嫦娥侍强倚宠卖弄新鲜题目,平白惹了这场闲气,我至今还觉不平,幸亏百草姐姐,据理言情,说得他满面羞惭,无言可答。”百草仙子道:“那歌舞本是件有趣的雅事,怎么要那些非仙非鬼的兽类乱闹起来?瑶池乃幽静之地,今被兽蹄鸟迹糟踏不堪,明日那些执事仙官,着人打扫,还不知怎样埋怨嫦娥理!”百果仙子道:“幸而龟不能歌,蛟不能舞,若能歌舞,嫦娥少不得又请百介、百灵二仙发号施令。那时弄得满瑶池玉阶之上尽是虾兵蟹将,臭气熏天,那才是个笑话哩!当时我在座上,见百草姐姐笑个不住,不知是为甚么,想是看得乐了?”百草仙子道:“我看那些鸟儿,如凤管鸾笙燕语莺啼,虽不成腔调,也还无甚可厌之处;至于那百兽,到底算些甚么东西,那癫象,笨狮,摇头摆尾,已觉不雅,又弄个毛猴子夹在里头,东奔西跳,偏是他忙;最是令人喷饭发呕的,是那小耗子也在里面混搅;还有那个小兔子,缩头缩脑的,所以不觉好笑。看了他们那种样子,无怪百花姐姐宁与我辈草木并腐,绝不入那鸟兽之群,这主意是不错的了。”百花仙子听他三位问答说笑,却也化怒为喜,谈笑之间,早至蓬莱,各自归洞。自是每逢闲暇,无非敲秤相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也不知人间岁月几何。   忽然一日,玉帝传下旨意,命氤氲使者带领函香殿下、催艳玉女等一群上界仙女、仙童,又有嫦娥、织女等仙子连同这里四位仙子,降落红尘投胎。百花仙子听了,不觉吃了一惊,知是往年失言之果报,也是定数难逃,莫可奈何,不由得进了众仙子之群,随着氤氲使者来到空中。那氤氲使者从袖内取出一面五色情思旗来,将众仙子卷起,往下一撒,只见这般仙女如同散花落叶,飘飘落在南瞻部洲地面,纷纷寻找各自的家门,投胎去了。   此后经历了几多岁月,这般痴男情女,经了几番轮回,又几番载入传记之中,也不知其可曾悔悟心行,改过迁愆。这一世恰好逢在我这《一层楼》书中贲侯家里。看官!欲知他们如何了其因缘果报,请看《一层楼》第三回分解。 第三回 白老寡一进贲侯府 孟圣如初岁海棠院   凡传记中,每述一事,必指某国某年,此洲彼县,假托名目虚指地方而言。想来闲书杂传,不同于正史,多系文人才子为现其所学或述其所怀而作。既如此,却如何胶柱鼓瑟呢。   我这部书中,也不说那国那朝,何城何庄,乃是说一个数世积善之家,礼乐诗书名门之事。累代世袭侯爵贲端,娶妻陶氏,生了一男一女,男名贲玺,娶妻金夫人。女名贲珠,也嫁了世宦孟氏之家。贲端早已辞世,贲玺依例袭了侯爵。   这贲氏家中,人口虽不多,上上下下算将起来,也有百余口人,事情虽少,一日也有几十件。开头写正不知从那一件事动笔提起,却好咫尺间,有个芥豆大小人家,原与贲家有一点瓜葛故旧,这日正来贲府,所以由此写起,倒是一个头绪。   话说,这一小家子姓韩,家主韩老在时,为他老婆白老妈儿女众多,贲玺因年过四旬方得了长子璞玉,惟恐难养,托其嗣众,生下来便寄养在他家过了三日。此乃取古人“寄财于富地”之意。   一月正值残冬,时近年关,白老寡的儿子二麻子,躲饥荒出外吃了几杯闷酒,回到家中,掀起草帘子入来看肘,只见他母亲蹲在灶门前烧火,妻子坐在小窗下补衣裳,儿子大脑袋在炕头儿上趴着。二麻子呕气道:“俗话说‘和尚这般念经,母亲这般哭着,父亲如何能超脱?’母亲这般寒碜,儿子又冻的这个样儿,我这个日子如何能够过得起来?”婆子听了,敲着火棍子道:“自己跑到外头,不知在那里灌了你娘的血,揎饱了肚子,也不顾一家子的饥寒,亏你还是个男子汉!连老婆孩子都养不起,还只管跳蹋呢!”二麻子焦躁道:“这年头儿,慢说是我这样一个人,就是兴隆当铺也是发紧的咧!你让我到那里弄钱去养活老婆孩子?”婆子道:“这么说起来,就随弄不到钱,让你老婆孩子饿死不成?我是老了,若是年青,还强似你这个赖汉呢!”二麻子道:“那你何不施展施展你年青时候的手段?今年秋天把西场院的收成也典出去了,若不把南篱下的三垧地赎出来呀,明年连种的地还没有了呢!这会子我看怎么过日子吧!”婆子失声笑道:“越说越呕得人又好气,又好笑。媳妇起来!把那只老公鸡宰了。昨儿大脑袋要吃我娘家送来的那一筐子馒头,我没给他吃,这不是我舍不得!原要明儿进贲府走一趟,豁一豁老脸儿看看,得了好处你们别兴头,不得呢,你们也别恼。”媳妇听了,跳下炕来看了一看箱子道:“哟!箱子底里只有两碗小米了!”二麻子也站了起来道:“种地的事还好说,年前倘能弄到三万多钱,多少还一还饥荒,下剩的也够过年的了,过了年再种人家一分青,不也就可以活得下去吗?”   冬日天短,说着,不一时已是掌灯时分,母子四人,胡乱吃了些稀粥睡了。次晨,白老寡起个绝早,从西邻家借来一件新布衫套上,给大脑袋穿上昨儿补的衣裳,又把媳妇收拾的鸡放在那一筐子馒头上,用旧手巾盖了。媳妇又倒了一碗茶递过来,婆子接过喝罢,即命大脑袋提着筐子。来到贲府门首看时,只见三间大门前站满了头戴红缨帽儿,下穿长统靴子的公人们。自知难进正门,遂转到西边,从马圈的门进去了。   因白老寡与贲府住的近,所以同牛倌儿王信素有来往,遂进王信家里来。他老婆叶儿见了忙起身笑道:“哟!白妈妈怎么来了?今天冷着呢,没冻着?”一壁请安问好,一壁把火盆推了过来,又倒了碗滚茶给他喝着,回头掀起自己坐的毡垫子叫大脑袋坐在热地方。看了筐子,已会来意,便笑道:“妈妈给老太太请安来了?”自老寡笑道:“看哥儿来了,他可好?”叶儿道:“可不是!听说我们哥儿一生下来就叫你老人家认了乾儿子,昨儿刚放了学。但也该先请老太太安才是。”白老寡道:“那是自然,就央大娘替我传报一声呢。”叶儿道:“妈妈不知道,我们这里的规矩,凡是堂客们来,皆到垂花门回事房见管家奶奶们,他们再进里头去回,妈妈怎么没走大门进来?”白老寡念佛道:“我的佛爷!我不是不知道这里的规矩,若走大门,侯门深似海,而且我也认不得如今的新管家奶奶们,所以就寻上大娘你来了,好歹照应照应呢。”说着,一边拿起叶儿的烟袋,给装了一袋烟。   叶儿忙起来接了,也回敬了一袋,笑道:“想是妈妈并非无事而来,其实我也没有回事的职分,也罢,今日且破例走一趟看,这大冷天,你老人家也不是容易来的。”说毕,忙换了一件新皮袍儿穿上,吩咐他女孩儿代小儿:“给奶奶倒茶。”说着,把头巾搭在颈项上,便出去了。   这里白老寡拥炉而坐,同代小儿说话,问这问那。过了好些时候,叶儿方回来笑道:“今日倒好,老太太很欢喜,我一回妈妈来了,就叫即刻进来呢。”白老寡喜出望外,忙起身命大脑袋提着筐子跟了进来,叶儿道:“今日既没回管家婆子们,索性也不必走垂花门,就从西北角门进去吧,只求你老人家快点出来,别只管唠唠叨叨的叫老太太不耐烦。”说着已走进两三层过道穿堂来了。当时,上头正预备着摆早饭,所以满院丫头媳妇们端着红漆合子和盘子等件,往返穿走不停。一入角门便见满目厅堂楼阁,不觉比外边暖和了好些。叶儿引着婆子,转过贲老爷住的逸安堂的抱厦后边,往东穿过门洞向南走了几步,径进老太太住的介寿堂西厢房里来了。   此时,大脑袋的脑袋己转了向,早认不出东西南北来了。只见上房廊檐下有两三个穿红着绿的姑娘们向婆子点头问好。掀起红毡门帘子走进来时,见正间北边的八宝床上,放着一张大方桌子,左右设着坐褥靠背,叶儿悄悄的问时,地下站着的媳妇们便向东屋努嘴儿,遂即掀帘子走了进来。只见满屋亮堂堂暖烘烘的,老太太正对着门,倚着靠背盘膝端坐,旁边有妙鸾、秀凤二丫环侍立,还有几个小丫头正色无声的在门旁垂手站了一溜。   白老寡遂跪在地下请了安,老太太笑道:“老人家这大冷天怎么来了?这两年如何一向不见?”婆子忙笑道:“前年春天请过一回老太太安,也只因家里穷,穿戴皆不方便,所以未能常来,如今禁不住想念,一则来瞻仰老太太慈颜,二则看我们的心肝哥儿来了。”老太太笑道:“老人家费心了。”说毕,命丫头们在地炕上铺了坐褥,让婆子坐下,婆子告了坐,坐了。老太太见大脑袋手里提着筐子站着,便笑问道:“老人家自己来也罢了,又拿甚么东西来了?”婆子忙把一腿跪起来回道:“也没甚么好东西,不过是穷人的穷意思罢咧!为的是老太太吃着软乎,拿了一只鸡,给哥儿带一点饽饽来了。”老太太笑了一笑,问丫头们:“哥儿在那里?叫了来!”丫头们齐声应了个“是!”去不多时,便听有人跑的脚步声,璞玉已掀帘子进来了。   婆子见璞玉头戴貂皮帽儿,身穿大红缎衣,面如冠玉,唇若涂朱,走进来含笑侍立候命。老太太道:“你乾娘看你来了,不见见么?”白老寡拉起他手来,叫着心肝儿肉,亲了一下,搂到怀里坐着,只管问这问那,璞玉一一答应着。白老寡正自欢喜亲热不完时,忽然唰的一声响,如同头顶上掉下来了甚么东西似的,不觉大惊,一时忘情喊了出来,把璞玉推下去。慌忙站起来看时,只见当头墙上钉着个竖匣子,面上嵌着玻璃,里头象个圆碾盘,下面挂的秤砣子往下一坠,匣内作响,好象娘娘庙的和尚敲钟似的,一连响了十来下,接着又象打箩筛面一般,咯当咯当的响个不停。白老寡吓得色变,璞玉先已忍不住呵呵的笑了起来。妙鸾、秀凤等也跟着失声笑了。老太太厉声喝道:“这些孩子,忒没规矩,老年人原不曾见过,一时碰着,如何不惊,这有甚么好笑的!”正说着,外头管饭的媳妇们搬进饭桌儿来了。   原来老太太早饭上不吃酒,所以把饭菜一齐摆着端上来了。老太太命秀凤:“领着婆子到你们屋里吃饭。”秀凤便引着白老寡祖孙二人,绕过槅扇往自己住的屋里来了。这边老太太带着璞玉吃了饭,闲坐吃茶。白老寡咂舌舔唇的过来道谢。老太太问道:“那里的吃食不知道预备的怎么样,可有滋味?”白老寡合掌念佛道:“我也没认出个甚么来,只觉填进嘴里就化了,奇香美味,妙不可言!老太太可真是福寿双全的活佛,看这里的茅房也比我们住的房子高贵呢。”老太太微微笑了笑道:“你们的房子院子可还牢固?”白老寡道:“那里甚么结实,院子没有门,院墙也倒的倒塌的塌,三间房子的一间又坍了。”老太太又问有多少牛羊牲畜,婆子遂哭穷起来唠唠叨叨的说个不了。咒道:“他爹的,大营子的冯傻子,说是要碾面,把我们独一只叫驴借了去,那里碾甚么面,原来是和骡马掏蹬甚么骡子,过了十几天,我让二麻子去牵回来,驴已瘦的走不得道儿了。冯傻子推着屁股送来,倒说是给草料也不吃,想家瘦了的。”话犹未了,老太太下面的丫头们,皆掩口而笑,有的背过去揉着肚子,有的跑到外间屋的床上打着滚儿笑。叶儿不时咳嗽一声,要让他出来,婆子却若无其事的呆着脸,全不理会。老太太道:“我们家原也比如今好些,从我们老爷去世后,也就一日不似一日了。目今已是入不敷出。下面的管家们,也是一个个寻体面,争名儿,吃好的,穿好的,勤俭聚敛的一个也没有,所以如今也不似先前了。”白老寡道:“我的佛爷!老太太如何这么说,骆驼屉子破了还愁不出个驴韂儿?”老太太莞尔一笑道:“破也罢,不破也罢,我还能活多久,只顾为这个操心呢!”白老寡道:“我看着老太太比我还硬朗呢,就是担水也还能够,况且土罐子也能磨破铁勺子呢。”   叶儿见他出言粗鄙,越说越上劲儿,又咳嗽了一声往外抬了抬下颏,白老寡这才起身告辞。老太太赏了十多两银子,因又听说没吃的,吩咐命外头的管家们送去一石小米,又说道:“老人家,你也常来瞧瞧我,我一个人,老了,也没个投合说话的人,常觉寂寞。”白老寡忙磕了头,谢道:“只怕老活佛嫌着罢咧,不然,在老太太跟前呆一天,也是无边的福了。”   当时大脑袋早跟着璞玉玩去了,遂叫丫头们去寻了来,依旧提了筐子,跟着叶儿,仍走原路,出了角门。刚走到马圈穿堂时,顶头儿碰着一位胖胖的中年妇人,穿着黑衣,头戴皮帽子,领着个小丫头走进来,向叶儿点头冷笑道:“恭喜呀!听说你今日高升了。”说着走过去了。叶儿登时脸色惨变,回身跟在身后说了好多话,才回来。白老寡问他是甚么缘故,叶儿道:“这是掌内务的舒二娘,是二管家的老婆,说我越分行事,引了你们进来,所以生气呢。”说着来到自己屋里,白老寡取出五钱银子相赠,叶儿笑着执意不收,说给他女孩儿买针线时,方才收了。白老寡所获过望,欢天喜地的回去了,不提。   且说叶儿,进走了他们,回到屋里,刚吃了一碗茶,忽一值班的媳妇来高声喊道:“叶儿姐姐,管家奶奶在回事房叫你呢,快来吧。”叶儿听了,吃了一惊。   原来老太太的女儿贲珠,适西河太守孟瑰,生了一女,因这年冬天,孟瑰赴京朝觐,夫人小姐在家,闲居无事,所以贲夫人回家探望母亲,当日即至,因此管家媳妇们奉老太太之命,召集当值的媳妇们,准备迎接。   且说叶儿随同众人,来到上房前等候。不多时,只见璞玉在前引路,外边的小厮们推一辆绿色方车儿进仪门来,放在大厅前跑出去了。众媳妇这才向前排班迎接,打起车帘子,贲夫人便同着女儿圣如下了车,扶着丫头媳妇们,转过大厅影壁走进来。   早有金夫人带着一群丫头迎了出来,向前执手相见。姑嫂多年未见,分外亲热,握手说笑进垂花门来时,见老太太扶着妙鸾、秀凤两个丫环,在正房阶上立候。贲夫人见了老太太急走了几步,跪在阶下请了安。圣如及跟来的丫头媳妇们,也一起跪着请安毕,母女二人悲喜交集,皆流着眼泪,进屋归坐后,老太太问过那边的好,又说了一些路途上的事,拉着圣如的手,擦了擦眼睛,端详了一会子,心中大悦。问了年庚,又叫璞玉来道:“这是你姑妈,没请安?”贲夫人忙道:“早在大门上问了好了。”老太太又向金夫人道:“他姑妈老远的来了,我们姑娘们还不出来相见,怎么这等娇起来了?”金夫人忙站起来道:“快叫姑娘们!”话犹未了,只见从槅扇后,众丫环簇拥着两位小姐出来了。   圣如抬头看时,只见前边走的一个,五官齐整,身材端方,光艳照人,视瞻敏捷,言语彬彬,料是深通书史,精湛诗文了。第二个,肌肤微丰,身材适中,满面红润,深寓柔威,似已得了针黹之巧矣。二人齐跪下请了贲夫人安,贲夫人向圣如道:“这是大姑娘德清,是你表姐姐;那是二姑娘熙清,是你妹妹,今日有缘分都聚在一处了。”圣如一一相见,坐下。老太太笑道:“你们都是同辈姊妹,又不是远亲,虽说是异姓,却都是出于我一个人,不要彼此见外,就象一家人似的笑耍才好。璞玉你过来,这虽是你表姐姐,也应该同你亲姐姐一样恭敬。你看!你倒象个女孩儿似的羞羞答答的,怎么一句也不言语了。”璞玉笑问道:“姐姐今年几岁了?”圣如微笑道:“十一岁了。”璞玉拍手雀跃的笑道:“那么和我同岁了,岂知我不比他大呢?”老太太笑问贲夫人道:“这孩子几月的生日?”贲夫人道:“是正月呢。”璞玉又道:“我也是正月,况且是正月初一子时之初呢。”说的众人都笑了。   金夫人笑着啐道:“不害臊,谁是七月十六了?”璞玉忙向金夫人摇头使眼色,圣如亦笑道:“虽然如此,俗语说‘舅舅家的牲畜辈儿也大’,我便当哥哥敬你就是了。”说的满屋人都大笑起来。璞玉明明挨了骂,一句话也回不出来,也只讪讪的随着笑。   细细打量圣如时,见他乌云照人,红唇滴血,眼横微波,眉弯秋月,寡言缓步,举止中寓着难言之美,眉目间显出格外深沉。   璞玉正在端详,忽然丫头们说:“老爷来了。”说着打起帘子,贲侯走进来。贲夫人忙起身同着圣如见了礼。贲侯说了些孟瑰赴京供职之事,又问其家中近况,德清等不好插嘴,遂拉着圣如入里间说笑去了。   一时,摆上晚饭来,贲侯、金夫人请贲夫人到逸安堂去了。这边老太太带着德清、圣如、熙清、璞玉等吃了饭,老太太吩咐把东院影堂后边海棠院的房子洒扫干净,叫贲夫人母女住下。因时已年底,俟过了年到明春,冰雪开化天气暖和时才送回去。便命西河来的车马都回去了。   自是贲府上下人等,都忙着预备过年。日子愈忙愈短,转眼已是除夕,贲府族中子侄们,皆至影堂前聚会。   老太太坐着抬椅,从里门过来,大开祠堂之门,里面摆设的极为精致。圣如因初次在贲府过年,处处留心观看。只见贲府众人,皆男左女右分别排班,贲侯布奠上祭时,阶下奏起乐来。老太太拈香,金夫人酹酒,贲夫人捧帛。等老太太叩拜时,众家人这才齐齐跪下。三间大厅,一间抱厦,游廊台阶,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跪了一地。花团锦簇,悄然无声,但闻铿锵佩玉、窸窣起拜之声。拜毕,老太太退入耳房坐下,给孩子、媳妇和下人们放了赏,才回内去了。   贲夫人等跟着老太太至正堂,自金夫人起姑娘丫头们皆献了各自作的荷包、针袋及金银如意等札物,俟散了家宴,才各自回房去了。   当夜在贲府忠信堂前,燃起了祭祀天地的香火,各处灯烛辉煌,灿若繁星,喧笑之声彻夜不绝于耳。圣如在这边院中,久久不能入寐,忽闻那院里爆竹声又震天动地的响起来了。欲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四回 赏对联贲侯嘉甥女 听曲文琴默诤表弟   话说翌晨贲侯五更即起,穿了礼服,系了朝带,领璞玉走出忠信堂前时,只见家臣仆役会集如云,氍毹铺设满地,灯光如同白昼。贲侯向前焚了满斗之香,拜毕天帝诸神,又到西边的一张几前,遥望帝城,诚惶诚恐的行了三拜九叩礼。当时老太太因外边飞火厉害,从里头传命出来,将璞玉叫进去了。贲侯又去拜了家庙,到祠堂行礼时,天已向曙。   稍息片刻,日将出时,老太太便出至介寿堂正间坐了。贲侯、金夫人带着子女们敬了酒,拜了新年。次后,贲夫人与贲侯行了兄妹之礼。德清、熙清、圣如、璞玉等拜了贲侯、金夫人、贲夫人。又有垂花门的管家媳妇们带着内宅媳妇丫头们,满满跪了介寿堂一院。叩头毕,老太太几次催贲侯去,贲侯陪笑连声应着:“是,是。”   又说了好些使老太太欢喜的吉利话儿,又命取过茶来,亲手恭恭敬敬的献了一碗茶,这才退了出来。至逸安堂吃过早饭,便有外边家臣们请出受礼,遂又出至忠信堂坐下,受了家下奴仆们拜贺。待贲侯进内,家人们又互相行年札,内外喧腾热闹,莫可言喻。这正是:   爆竹一声辞旧岁,对联双贴万户新,   满院春光自明媚,人各欢庆喜欣欣。   亭午,老太太方歇息更衣,本家年轻妯娌和子侄、媳妇们及拜新年来的夫人堂客,都一概不见,只同着几个有脸面的婆子和贲夫人闲话,或看着圣如、璞玉等姊妹们赶围棋、玩骨牌散心。惟金夫人成日家忙着,接见客人,请人迎邀,回拜答礼,一连几日闹得马仰人翻,实是无暇。而贲侯则见其应见之人,去其可去之家,余则推璞玉前去或命干练管家代行。   一日贲侯出至外书房,理了一理家务,信步走进润翰书屋时,却静悄悄的,文友清客全没了,想必是都已应邀吃年茶去了,遂返回内院,约了金夫人,从里门进海棠院望贲夫人来了。当下贲夫人已往介寿堂,不在家,圣如忙带着丫头们迎了出来。贲侯见门上有付七言对联,写道:   岩生香桂固秀鲜,云翱丽鹤且自如。   写的字体清秀,不似外头的笔迹,知是圣如自书,心中暗暗赞许。遂入圣如住的西屋里坐下。圣如才跪着请了舅父舅母的安。   金夫人忙拉起手来,失惊道:“哎哟!看这手凉的,必是刚才出去冻着了。”圣如道:“适才开始做针线活儿的时候凉了些,没冻着。”贲侯道:“此时虽已初春,时气尚冷,况且这屋里火正旺,守着火,忽然着凉,极易受害。”说着话儿,金夫人看圣如妆束打扮:珠玑盈头,玲珑耀目,项上挂着貂鼠领子,身穿鹦哥绿洋绉大红绣花欣皮衣,上罩百蝶穿花宝蓝线绉齐肩朝褂,腋下带着两块通心白玉块,越发容光焕采,不啻仙女。圣如见金夫人久久的端详他,倒觉不好意思起来,笑道:“舅母只管瞅我怎么?”金夫人亦笑道:“我也说不上怎么,只是觉着实在爱你。”说得下面的丫头们都笑起来了。   圣如的丫头梨香捧上茶来。贲侯起身背着手看墙上挂的字画和桌上摆的器皿。原来贲侯年过半百,早已庆烦世间繁哗,如今躲着众人宴请,也不愿在内室共姬妾饮酒作乐,只寻清闲幽静去处散心解闷,故此处正合其意,只管踱来踱去,赏视那窗前几上摆的笔砚的洁净,浏览玻璃槅子那边上下悬挂的花灯。正在依恋不舍时,贲夫人已回来,遂请兄嫂到东屋里坐下。   贲侯笑道:“我今日略得闲空,所以望妹妹来了。适才看了外甥女儿整治的房屋,摆设得齐整、精巧,倒解了好些烦闷。”贲夫人笑道:“小孩儿家胡乱摆的,那里有甚么头绪。”接着又道:“我才到介寿堂请早安,老太太却聚了几个婆子耍看牌,遂叫我也入了会。刚刚入坐,元宵去说老爷、太太来这里了,我便把牌给了妙鸾姑娘来的。”又闲话了一会子,贲侯先出去了。贲夫人问道:“听说嫂子的嫂子正月里要来看嫂子,甚么时候来呢?”金夫人道:“年底来的人说,十五以前来到。我昨儿看皇历,初八到十三竟无可出行的好日子,初七也未必就能出来,倘若初六起身,料着十几儿也就来到了。”又闲话了一会子,金夫人方告辞出来。   原来金夫人的娘家乃是建昌名门,其曾祖父时功封辅国公,如今传至金夫人的弟兄已是五代。原该只袭三代,因皇恩浩荡,格外施仁,传至其父又袭了两代。乃兄金日高早已辞世,妻鄂氏无子,只生得一女,名唤炉梅,十二岁了。弟金月升,虽不曾袭世职,因是功臣之后,得在乾清门上供职。妻顾氏亦生一女,名唤琴默,比炉梅年长一岁,倒都是聪明绝伦的。而今其孀嫂鄂氏真个带了两个女孩儿,正月初六日已起程来了。路上走了三四日。一日将至贲府,早有骑马的迎上来,护着车轿,径进大门。至仪门前停车,便有娘儿们自内迎出来了。琴默在家时,常听母亲说贲府与别家不同,故今日惟恐落人褒贬,步步留心。但见五间大厅廊檐下,悬着一幅九龙镶边镂花匾额,上书“忠信堂”三个金字。两侧对联写道:   勋业因孝信钟鼓一家,黾勉以义勇书画千年。   带路的媳妇不入大厅,往西走进便门,从润翰书屋后面到逸安堂垂花门来时,早有金、贲二夫人引着德清、熙清、圣如、璞玉等立候,见他们来了,忙迎上来大家相见,入逸安堂坐下。骨肉亲眷,久别相逢,那欢喜亲热之情自不消说。   次日,进见了老太太,取出馈赠方仪,一件件的分送了,又设筵洗尘。因金夫人家每来人总要住几个月,遂命德清、熙清姊妹二人住在逸安堂后面的凭花阁中。祠堂后面的海棠院内,因住着贲夫人母女,遂收拾介寿堂后面的翠云楼,让鄂氏等住下。   盖此三处,皆有内门可相往来。璞玉自这两个姐姐妹妹来后,象是前生相识似的,觉得意气相投,言语相合,同炉梅嬉笑玩耍,倒比圣如惯熟多了。又因他住在老太太屋里,离琴默、炉梅的住处最近,西去则是德清等的屋子,东往则是圣如的住处,来往极为方便,所以整日和姊妹们厮混。   一日,璞玉走入炉梅屋里来,只见外屋炕上几个小丫头赶围棋,璞玉停步问姑娘那里去了,跟炉梅的丫头画眉忙起来向内间努了努咀。璞玉掀起红绸棉门帘子进来,只觉兰麝流馥,满屋通亮,对门挂着一轴《桃李争艳》图,两边对联是:   绣帘不挂香味久,古砚微凹残墨多。   长几上放着梳妆宝镜,顺着炕沿挂了一幅烟霞帐。炉梅一个人坐在窗前,在一张花笺上写字,见璞玉进来忙掷笔站了起来。   璞玉笑道:“好啊!姐姐原来作诗呢,好姐姐,给我瞧瞧呢。”炉梅笑道:“那里是甚么诗,不过是乱画着玩罢了。”璞玉伸手去拿时,炉梅忙收起来搓成团儿藏在袖内。璞玉越央着要看,炉梅越笑着摇头不与。璞玉焦躁,遂爬上炕来要抢,炉梅大窘,忽然沉下脸来道:“璞玉你是怎么着!难道欺侮我们是外边来的人不成?”璞玉见他真的生了气,忙松了手,回到炕沿上坐了。看炉梅玉面泛红,樱桃含嗔,两座春山紧蹙,一双秋水漫关,盛怒作态之状,一如海棠摇风,梨花斗雨。璞玉看的忘了情,只是呆呆的瞅着出神,也不言语。炉梅看他呆坐无言,形如木鸡,噗哧一声笑了,道:“还不走你的,只管缠着怎么样呢?”璞玉笑道:“我不但不出去,偏要坐着气你,不但坐着,还要在这里睡觉呢。”说着脱了上面套的珍珠袄来,推过方枕歪下了。炉梅遂下了炕,愤然啐道:“慢说你睡,就是死在这里也是你的家,与我甚么相干。”说着摔帘子走了出来。这时外间屋里却进来了好些人,一个笑道:“炉姑娘为何又生气了?”炉梅笑道:“就是那个璞玉罢咧!动不动就来气人。”又一个道:“理他呢。”先问的象是德清的声音,这说的又似圣如的光景。璞玉忙坐起来,从槅扇上的玻璃窗朝外一望,外间屋里满满一屋人,原来德清、熙清、圣如、琴默众人都来了。璞玉且不作声,又躺下来,听他们说甚么。又听熙清道:“终究为了何事?”炉梅道:“人家写的字,也不管使得使不得就来乱抢。”琴默问道:“你又写了甚么字,那般藏藏掖掖的?”炉梅笑道:“昨儿贲姑太太不是说十五日是老太太的生辰,夜里又是灯火节,大家要作些诗谜作乐?因此,我昨夜想了一两样,方欲写出来,还不曾写完,他就来混搅。”璞玉在里间听了,猛站起来,不等他说完,唿的跳出来喊声:“该!该!”众人倒都吃了一惊。德清啐道:“瞧!又在这冲冲撞撞的起来了,我们只当是走了呢。”   熙清问道:“姐姐们可都准备好了?”圣如笑道:“我们太太虽老了,倒有兴头,今日一早就叫我出几样,我这会子正想不出来呢。”璞玉道:“这也无须讲究许多文章,忒深了老太太不喜欢,也未可知。”琴默道:“作诗谜,文章不修饰一点,还有甚么趣呢,只是深浅相杂,雅俗共赏就是了。”炉梅道:“但不知在那里准备好?”圣如道:“我们那里倒是极好的,不说是自大后天十四日起唱戏吗?若是这里本家太太小姐们来,都还要见我们太太去,这样那里又不空闲了。”璞玉听说要唱戏,不觉越发狂喜起来道:“若是那样,这里也似不可,倒是德姐姐他们的凭花阁妥当。”炉梅笑向璞玉道:“适才你不说浅些的好吗?那就你那天晚上说的‘达兰太老汉单布衫’之类的好了?”一语说得众人都大笑起来。正商议如何准备,介寿堂的丫头们来请吃晚饭,大家遂到老太太这边来了。   且说贲府内外人众,又一齐忙了起来。十三日那天即在介寿堂院内唱了几出小戏,十四日早晨便将介寿堂的门窗槅扇尽皆撤去,悬上了一色采穗宫灯,廊檐下两旁厢房内及游廊中,挂满了洋绸或玻璃、葛纱作的花卷和纸糊的各色灯笼。正堂内摆了筵席,各坐旁边,皆设一小几,上置瓶炉三事,炉内燃着上用百合宫香,几下放了时新花纹小盆景儿。又在洋瓷小托盘内摆了各种古窑茶盅。各色花瓶中插着岁寒三友、玉棠、香桂等新鲜花朵。正中坐旁,设一精巧洋漆小几,上放茶盅、嗽盂、唾盒、眼镜等物。贲侯顶戴花翎冠,身穿朝服,领着璞玉进来请了老太太的安,又亲手扶着老太太请出里间来坐了。   当时戏台上纤乐嗷嘈,罗鼓嘡嗒。贲侯献了寿酒,众人一齐拜贺。贲侯在东边一席上一个人西向坐了。西边席上是老太太的几个老妯娌和上了年纪的媳妇。下手一席上鄂氏太太、贲姑太太、金夫人相陪入坐。老太太又从里屋叫圣如、琴默、炉梅、德清四人出来,坐在自己席的两旁。里间有熙清陪着本家几位姑娘坐下,大家入席,便停乐开戏。头一出唱的是《福缘善庆》。璞玉只在贲侯跟前捧着银壶斟酒。贲侯侧身坐着和众人说笑了一会子,看戏。老太太取出眼镜来戴上,往戏台下看了一会子,又向妯娌们和鄂氏笑道:“我老了,只觉骨头痛,请恕我失敬。”遂叫秀凤过来坐在矮脚椅子上,执美人拳捶腿。待酒过三巡,菜上五道,贲侯起身暖了老太太的酒,又到对面席上劝酒,老夫人们皆起身陪笑相让。老太太笑道:“我知道了,你是想着要去不是?”贲侯忙欠身笑道:“外头也有客人,想去照应照应呢。”老太太道:“你也五十开外了,也不必在这里久侍,出去照应一会子客人,回屋歇息去吧。”贲侯一连答应了几个“是”,又说了几句话,便侧着身子走出去了。这里璞玉放了酒壶,狂喜异常,蹦蹦跳跳的跑进里屋去了。老太太道:“你瞧!他老子一去,就象出了笼的鸟儿似的,也难为他,我的儿站了这半日可也饿了。”说着,从桌子上取了一碟儿饽饽,命给璞玉送去。   当时,圣如、琴默等因在老太太跟前坐得发闷,早已一个一个溜走,到里屋玩去了。见璞玉进来,琴默道:“来晚了,这里没坐处。”璞玉道:“好歹坐一坐歇歇腿,站了这半日也够累了。”圣如挪了一挪身子向德清道:“姐姐稍动动,让大爷坐坐,怪可怜见的,脚也快冻了,也未可知。”德清便腾出个空儿来,叫璞玉坐了下来,璞玉遂笑向炉梅道:“你们不理我也罢了,也有想着我的姐姐妹妹呢。”炉梅扭过脸去全不理睬。   当时戏台上正唱完了鄂氏太太点的《郡县聚会》。又唱贲夫人点的《玉镜台》,小生温峤抱着镜子上来叹道:   弱冠未谐中馈选,绣幞红丝尚未牵,琼楼美人多婉娈。我欲将白璧种蓝田,只恐月下书难检,红叶题诗谁与传,空悬念。怎得那吹箫秦女跨凤乘鸾。   德清道:“这人也忒没意想,无故的只管愁甚么。”炉梅听了,哼了一声,扭过脸去道:“也没个刘晨、阮肇似的可怜他的姐妹,他又如何不愁呢。”璞玉知他奚落自己,不觉红了脸,心中不自在起来,又看圣如时,倒象没听见似的谈笑自如,全不理会。一时,唱罢这一出,接着又唱金夫人点的《郑詹打子》。圣如一边替璞玉磕着瓜子,堆在他面前,一边向璞玉道:“因我愚昧,全听不懂这戏文,好兄弟你讲给我听听呢。”璞玉便欢喜起来,指着那戏台上挨打的郑元和道:“那般打他是极应该的,那郑詹捧着看了他那苍白了的胡子,生气说的话中有一段戏文,叫做‘得胜令’,唱道是:   我指望你步青云登高第,却原来裹乌巾投凶肆。广寒官懒出手攀仙桂,天门街强出头歌蒿里。你曾读书史怎不知廉耻?我郑詹积德门闾,养这等习下流的不肖子。此诚为父者血泪之言也。”刚说毕,琴默即指着璞玉道:“这正是说你的话了。”说的德清等众人都大笑起来。   老太太在外间屋里听他们笑,遂笑向贲夫人道:“你们听听,他们姐妹们倒比我们这里热闹,我们如何这么呆坐着,你们也该多劝二位太太的酒才是。”金夫人即忙起身依次更盏。当下有贲府二管家马住至阶下捧过载戏单的象牙笏板,递给回事的舒二娘,献到老太太前来,老太太道:“这会子给姑娘们看去!这戏起的忒稳了些,不热闹。”舒二娘领命跨进槅扇里来,举目看众姑娘,不知先给谁的是。若论客人,姑娘们中,虽是圣如居长,但他出于老太太,到底近些;论实在的客人,倒是琴默、炉梅,所以即递给琴默了。   琴默让过众人,因已听见了老太太刚说的话,遂点了四出连唱的《九里山》。舒二娘又递给圣如时,圣如道:“日已过午,想来老太太也乏了,早些散了歇息才好。”舒二娘笑道:“时候尚早,老太太还很高兴呢,姑娘须得赏两出才好。”圣如无奈,只得接过来,递给炉梅,让他代点。炉梅遂点了一出《煮海》和一出《百岁团圆》。再请别的姑娘们点时,大家都道:“天也短,这也够唱了,不是还有两天吗?”舒二娘遂出来,交与马住去了。   马住交给了掌班。这戏班子叫“笄岁班”,都是新教习出来的十三、四岁的孩子,唱得很精巧。唱《九里山》,自韩信点将起,楚霸王出战,张良吹箫,别虞姬夫人,直唱到乌江被困,只见盔甲鲜明,干戈闪光,锣鼓齐鸣,喊杀鏖战,真是令人目眩身颤,热闹非常。不说上下、内外男女出来看的人很多,老太太也戴上眼镜看起来了。   且说,这日乐了一天,至次日娘儿们来的更多了,本家媳妇们满满坐了一屋子。老太太身上虽感劳乏,因是正日子,耐着坐了一会子,遂入介寿堂后边的翠云楼歇息。因为这日是十五,所以不等到晚,贲府内外都满满挂起了采灯。看官!且息片刻,再看夜灯。 第五回 宴花烛人月双团圆 猜诗谜言语皆文章   且说,老太太在翠云楼歇息了半日,晚饭时贲夫人来说:“外头的管家们在我们海棠院内架了一份鳌山灯,又送来了唱弹词、作十番的女唱客数人,我一人不敢应承,所以请老太太来了。求老太太赏个脸儿,请过那边去。”老太太笑道:“你来的正好,我歇息了这半天,又吃了饭,身上硬朗了好些,倒想出去走走呢,你可曾请了你嫂子和亲家太太他们了不曾?”责夫人道:“都派人去请了,这会子也快来了。”老太太遂起身出至廊檐下,见媳妇们早已预备了藤椅子,阶下又有两个丫环提着玻璃灯笼站着,便坐上藤椅。行至甬路横道口时,只见金夫人扶着玉清,锦屏在前提灯引路,又有一群媳妇丫头们簇拥着进西角门来。见了老太太,便闪到路旁停步侍立。老太太问道:“鄂氏亲家在那里?”   金夫人忙回道:“方才和我一同出来的,说要到姑娘们屋里,进凭花阁去了。媳妇怕落老太太之后,所以忙着来了。”一边说着话走进海棠院门来。   此时,一轮皓月当空,满院采灯齐明,香气流馥,纤乐拂耳。来到卷屏下吩咐设椅子坐下。只见院内鳌山灯堆垒如山,上面画了一色《西游记》的故事,做得极为精致细巧。那些鬼怪跳跃腾挪,孙行者、猪八戒皆喙眼转动,栩栩如生。老太太看了大悦,遂笑问道:“我们的姑娘们和璞玉他们在那里?”一言未了,只见鄂氏太太亦来了,贲夫人迎着笑道:“我这客人这等难请啊?”鄂氏笑道:“璞玉和姑娘们,在凭花阁作的灯谜,倒是极新奇有趣,我自逸安堂来时,顺路进去看了看,不想有几个谜没猜着,倒输了好些东西。”老太太笑问道:“怎么?还赌输赢呢?”鄂氏道:“一样谜前放着几件东西,谁猜着了就取了那些东西,如猜错了就如数赔给。”老太太笑道:“这倒热闹,等一会子我也看看去。”贲夫人献上庆寿元宵来,老太太略尝了尝后,遂献上茶来。   待设席时,女唱客们拨动管弦庆贺寿宴,唱了一段《好风光》曲儿。老太太向鄂氏、金夫人等道:“你们可知道这位姑太太请我们的意思了?那里是想我们请来的哟!因为外头的管家们给他送来了这个戏班儿,他舍不得赏钱,使这个捉我们的法子呢。”说得众人都大笑起来。   说着命妙鸾赏了他们钱,就要到凭花阁去。坐上藤椅子,媳妇们抬着走了出来,一路上只见各色灯笼辉映,如同火龙舞势。来到介寿堂后边,向秀凤道:“你进屋里拿几件零星东西来预备着,若猜不着好给他们,顺便把福寿、绵长他们也叫了来,叫他们也猜猜看。”来到凭花阁前,早有德清、琴默等迎出来了。圣如向前笑道:“老太太不怕劳乏的来了,想必是要赏我们一些东西来的。”老太太笑着向金夫人等道:“你们听听,一进门就说逗我们的话了。”说着抬头见廊檐下罩灯匾上写着“银花火林”   四个字,两旁对联是:   灯光焕辉启才思,陶醉文章非酒力。   房中灯笼上皆写着诗谜,正中间设着八幢素纱灯屏,内皆有灯,上边方的圆的各色绫子上都写满了字,前面放的条桌上摆了好些份笔、墨、荷包、针袋、瓷器等各类精致的东西。   老太太坐在灯屏旁的一张罗汉椅上,鄂、贲、金三位夫人亦皆坐了。德清亲自捧茶给老太太等。熙清向鄂氏笑道:“舅太太没输够呀,这会子又来了?”鄂氏笑道:“你写的在那里?我看看猜着猜不着。”熙清指着灯屏上画的一把扇子上写的道:“这个最容易,是我写的,舅太太猜猜看。”   原来这八幢屏上,自德清起依着齿序圣如、琴默、炉梅、璞玉至熙清,每人写了一屏,下余两屏上让各自的丫头们说着选好些的写上的。当下,鄂氏看熙清指的,写道是:   画成圆又圆,写出牙巉巉,寒来行匆匆,热则步冉冉。(打一字)   鄂氏正想着,老太太问道:“你方才没猜着的是那一个?”   鄂氏指给第二屏,大家齐来看时:   常欺软弱者,却避坚滑辈,有空即得入,无隙便自止。(打一无体物)   贲夫人先笑道:“这个‘无体物’已自点明了,可是说“风”的?”众人猛然想起来,都笑了。贲夫人遂命元宵去拿赢的东西,璞玉忙阻道:“且慢,且慢,还有一个呢,猜着了那一个时,一发拿也不迟,况且这是圣如姐姐的谜,姑母虽然赢了,难道自己的东西自己拿了去么?”贲夫人听是圣如写的,便又念了一遍道:“这个落尾的‘止’字不妥,风触到墙上就返回来,所以写‘卷’字才是。”说毕再看那个没猜着的,也在第二屏上:   顶上簪,花一丛,伛偻背,向地埂,全身肥瘤赖水力,尻间苦味人人憎。(打一菜蔬)   贲夫人又笑道:“这个必是说‘萝卜’的了。”炉梅大笑道:“不对,输了一份了。”贲夫人道:“就拿我方才赢的那一份儿赔了吧。”炉梅道:“那都是不值钱的东西,这都是贵物,赔不起。”正说着,那边鄂氏太太忽然笑起来道:“这个我猜着了,这个是说的‘日’字的。”众人皆回过去看了,都道:“是,是。”   鄂氏遂拿了那一串菩提子念珠和那把羽扇,将念珠挂在胸前,打开扇子扇着,看着熙清笑,熙清也笑着问老太太还猜不猜?老太太遂扶着妙鸾起来,同着金夫人等众人从头看那八屏。德清写的是:   纸鸢为友上青霄,弦声借媒送音遥。饰被佳人增尤艳,传令酒席为使曹。   银沫轻轻披地肤,玉屑纷纷来寒潮。观音大士悬宝镜,玉皇天尊遗金瑶。(打四物)   鄂氏太太道:“这四联是说‘风、花、雪、月’。”说毕,又往下看:   长途绕绕而不远,岩石重重并无山,雷声隆隆但少雨,雪花飘飘却不寒。(打一用具)   下一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