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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过中觉起来,梳洗已毕,依然端坐无语,画眉又进来,再请出去走走。炉梅依言,走出外间来看时,东边壁上依旧挂着那唐六如画的《苏堤春晓》横图,北壁上是王摩诘画的水墨《嫦娥》图,两边写的对联,道:   花若有言成余孽,石因不语最悦人。   下面琴桌上放一小琴,又有许多古鼎、茶具,精巧器皿,摆得整整齐齐。东边桌子上摆着蒙着桃红春纱罩子的含玉坐奁妆宝镜,椅子凳子上皆搭翠绒坐褥,色色无不新鲜洁净。炉梅手执宫纱团扇,慢慢的看下去,见地下八仙桌上的绿色玻璃瓶中插的火红石榴花,不觉心中一动,点了点头暗暗赞许其得时。又见门上都挂了绿竹帘子,窗上都糊着梅红软烟罗,看外边竹叶绿影,映入院中碧池,分外幽静清秀。炉梅信步走出绿竹斋正厅上,只见四面推窗高揭,环室密竹成荫,外头虽是赤日炎炎,熏风不动,屋内倒似广寒宫,清爽无比。地下设的石青玻璃大盘内堆满了冰块。炉梅心喜翠玉、画眉等整治的新奇别致,遂命在那冰盘旁边放下藤椅坐了。   当下日已过午,暑气方盛,那茏葱竹叶,如汤煮般垂下来,远远看那重楼叠阁的砖瓦,似有不堪烈日焙烤之状。炉梅命翠玉将那间的石榴花瓶搬了来,也放在那冰盘之侧,默然对坐,若有所思,不时向他点头。画眉见姑娘身穿素袖月白宫纱衫,头簪两朵白花,斜插一枝玉簪,花色冰光相映,恰似荷粉露垂,杏花烟润,媚丽欲绝。心中暗自忖度:“这般个佳人,古往今来能有几何!可真是除了璞玉,再无人能匹配了。”想到其间,便生了成全这一段姻缘之心来。   翠玉拿着一把大羽扇,轻轻的向姑娘扇着。只见熙清领着鹦哥、子规等,打着青丝遮日伞,说说笑笑的走进来。画盾忙迎了出去,熙清笑道:“你们把这碍路的几株竹子去了,岂不出入方便?”画眉笑道:“我们姑娘倒为他斜着好看,一些也不叫动呢。”说着已进来了。炉梅起身笑道:“好人啊!你们大家都聚会,单单丢下我一个人,这会子才来作甚么?”熙清对面坐下,从袖内取出扇子来,一面扇着,一面叫“好热”。又笑道:“我们上午等了你半日,原是过了中午就要来的,又因天气正热,歇息了歇息,等凉快了才来的,顺路又到介寿堂看了新来的丫头,所以迟了一些,你看这会子日已平西,还是这么热。”炉梅笑道:“那里来的新丫头们?”熙清道:“都是从南面买来的,老太太挑中了四个丫头,其余的都叫退回去了。那四个丫头的模样儿比我们都强呢。”炉梅笑道:“他们如今在邢里?”熙清道:“老太太吩咐:我们屋里的丫环们足够用,给了福晋姨娘使两个,给了璞玉一个,一个要给你使唤呢。这会子都要逸安堂来了,一会子就往凭花阁德姐姐那里改了名儿,便带到这里来挑呢。”正说着翠玉倒上茶来。二人闲话,等到傍晚德清才来了,笑道:“炉姑娘如何一日没出去?”炉梅忙迎着满脸堆笑的道:“大热天白出去,那里去呢。”德清道:“虽这么说,大小也是个节日,象个禅和子只管坐在屋里也不好。”说话间,老太太屋里的福寿笑嘻嘻的领着新来的四个丫头进来了,德清便命翠玉、画眉等再烹新茶去,二人只得忙着去了。少时,那四个丫头嘻嘻呵呵的笑着进屋来。熙清问:“如何才带他们来?”德清道:“因老太太赏了饭,叫他们到丫头们屋虽吃了饭才带来的。”那时虽已黄昏,尚未点灯,那四个丫头都到南面窗前,挨着竖柜站了一溜。   福寿笑道:“老太太吩咐,在这四个丫头内叫炉姑娘挑一个呢,上首站的这两个已定在福晋太太屋里服侍了,请姑娘自择其余这两个中的一个吧。”炉梅站起来,一一听命毕,命取绣墩来让福寿坐了,挨次去相那四个丫头时,原来都是刚留头的小女孩儿,只是站第三个的身材略高,肩也宽些,面如满月,眉清目秀,倒似有些福份的模样儿,虽有些面善,只因背窗而立,又在竹林荫下,却看不十分明白。   德清用扇子指着笑道:“这个叫‘五福’,这个叫‘三兴’,这个叫‘爱玉’,这个叫‘春燕’。”炉梅拿着烟袋指那第三个道:“那一个就是‘爱玉’吗?”那丫头便微笑点了点头,炉梅心中爱慕,因笑道:“可真当这‘爱’字了,德姐姐这名儿起的不差。”福寿笑道:“姑娘既然爱惜他,也该赏个东西才是。”炉梅遂取下自己头上戴的双蝶儿玉簪赏他,熙清笑着接了过去,簪在那丫头的头上。那丫头也不言语,只管抿着嘴儿笑。炉梅问道:“我们这里可比你们那边好?”那丫头也点了点头。炉梅又问道:“我是极爱惜你的,你可愿不愿意在我这里?”那丫头也笑着点了点头。炉梅问:“你今年几岁了?”他仍只点头只顾笑。炉梅亦笑道:“这蠢丫头怎么了?人家问你话,你也不言语只顾笑,你的诸般我都爱,只不喜欢你这不说话。”这一句话说得德清等忍不住满屋人都大笑起来了。炉梅进前拉着手细细看时,原来是璞玉,登时羞得彻耳通红,忙放了手,向德清愤然道:“你们这是打那里说起,是奚落谁,欺侮谁!”说着厮打起来。   原来德清早欲寻个机会,和哄璞玉、炉梅二人的,如今见来了新丫头,忽然心生一计,约熙清、秀凤等到凭花阁来,计议停当,将璞玉扮作一个丫头的样儿。因璞玉自幼娇养,两耳皆有现成坠眼,遂给戴了耳环,搽了面粉,涂上口红,穿了一件玉白宝蓝实地纱长衫,上系一条松绿巾子,下着撒腿杏红团花裤,安上了假发,分出双鬓,编了一条粗长辫子,又串上珠玉,压了梢头,鬓上簪了晚香玉、茉莉等花儿,打扮得如花似月,冰肌玉体,更比往常俊俏了。璞玉笑得弯了腰,众人皆赞叹不止。秀凤又给换了一双满花青缎鞋,便学着福寿他们走路。璞玉走到照衣镜前看了,大笑道:“我若果真成了个女子,倒也象。”秀凤笑道:“那么着,还得嫁女婿。”熙清亦笑道:“那须得嫁炉公子了。”璞玉笑道:“若得如此,我倒情愿嫁他。”说笑了一会子,便把新来的四个丫头唤了进来,留下一个藏了,叫璞玉入行站在第三位,那些丫头们看了也觉好笑。德清又教了他们三个话,他们也笑着答应了。这里众人细细商定,先叫熙清去,次后德清,佯做不谋而遇的,专等黄昏,才带来见的。这正是:   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黄鹂语方知。   却说,璞玉大笑道:“姐姐见人家不言语,你便不喜欢起来,人家赶着说话儿,你倒不理了,这么着也许得我恼的吧!”熙清也笑道:“这会子你爱的‘爱玉’说了话了,你快奖赏吧。”炉梅无言可对,涨红了脸,只是“呸,呸”的啐。彼时翠玉、画眉等也都进来,与秀凤、福寿等聚在一处大笑不止。璞玉去了假发,除了簪环,向炉梅道:“这会子成这个样儿了,姐姐还爱不爱了呢?”炉梅亦笑着啐道:“呸!天地间生为须眉丈夫,却为玩笑琐事,便搽胭抹粉儿的学起女人的样子来,也不害臊。”言犹未了,福寿在旁大笑道:“好了,佛口降了金旨,从此我们大爷的崇魅可消之大吉了。”说得众人都大笑起来。从此璞玉、炉梅二人和好如初。   且说贲府上下,丫头媳妇们,将此事当作新闻传将开来,一日传到金夫人耳内,金夫人听了也觉欢喜,不以为事,倒是璞玉生母吴姨娘听了,说璞玉没男儿样,紊叨了好些日子。   且说,此事传到老太太耳内,老太太原想将甥女圣如配璞玉的,见金夫人留下炉梅,心中就已有些不受用,如今又听他们如此这般,愈觉不快。一日因家务事上不悦起来,乘金夫人请早安时,闲话中说道:“孩子们也都渐渐的大了,诸事也该早些留意才是。女孩儿们呢,我们虽不能自去找人家儿,也须一早一晚向你老爷提醒着些,好作定准。至于嫁妆,也得先打点着预备下几件,也省得临时紧迫,岂不宽余些。再者璞玉的亲事,从今起就计议着也不为早,依我想也不必寻甚么富贵人家儿。禁不住风吹的美人儿也用不着。只是门楣相当,女孩儿的年纪相当,性情儿好,心底明白的就好,至于模样儿,厚实些的倒好。古语说‘衣裳新的好,亲戚旧的好’,这是你们作母亲的早该虑到的事,难道还等我开口不成?我是早晚将入棺材的人,已是起忆坐忘的时候了,你们只顾钳口结舌的,成日家作出孝妇的样子,给谁看,推给谁?”金夫人见老太太不悦,不敢多口,只是垂手敬听。   且说老太太正在说个不了,只见贲侯引着堂弟贲寅及其子瑶玉和璞玉等,皆头戴簪缨凉笠儿,身穿宫用长纱衣,走入来跪请了老太太安。贲寅又向金夫人问了好,老太太命坐,贲侯、贲寅告了坐,坐下。金夫人此时已慢慢退出去了。这里贲侯等与老太太没说几句话,妙鸾、秀凤等递过茶来。   且说那贲寅生得面红如枣,海下黄髯。双肩微耸,五十多岁的光景。贲寅抬头看老太太的丫头们,一个个虽都俊俏伶俐,内中唯妙鸾一人,二十多岁年纪,真个是容华绝代,遂目不转睛的看他。妙鸾见势不妙,躲往碧纱橱后边去了。老太太道:“二爷怎么高兴来了?”贲寅忙起身笑道:“我也常来外头请安的,今日一则为面请老太太安,再则听说哥哥有公事出外,所以来说说话儿。”老太太问:“又有甚么公事出去?”贲侯忙起身笑道:“儿子昨奉部院印文,说:今年凤鸣州真主寺庙会上,当地民众又自兼办关帝会,将有四方商贾,各色人等聚会,管寺掌印住持处已申文部院,因每年此时不能息靡恶徒肇事,教请派官弹压。故命儿子前去镇制镇制。”老太太问道:“这凤鸣州去此多远?”贲侯道:“也多不过二百里。”老太太道:“路途虽不远,却正值大暑天,况且是雨水时节,多备些雨具去才是。”贲侯忙应:“是,是。”见老太太无话,才同贲寅退出来了。   璞玉随着贲侯送了贲寅、瑶玉等,随老爷身后入润翰书屋。方回到自己屋内,只觉热气难当,遂脱去礼服,伸腿命小厮脱了靴子,取出扇子,足足扇了一会子。拿起一本书来又看了一会子,正欲效师旷之高卧,只见福寿、绵长二人笑嘻嘻走进来道:“大爷听不听我们妙鸾姐姐的笑话?”璞玉笑着方欲问时,垂花门上的媳妇们传进来:“老爷叫大爷快来呢。”璞玉听了,大吃一惊。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诗曰:   红轮当空夏日长,宫院深处绣扇轻,   更衣方欲题诗时,风透窗纱墨云兴。 第十回 论书画璞玉呈才藻 诉肺腑妙鸾话语强   话说璞玉听说老爷呼唤,忙起身穿了一件无骑宽抽天蓝直漏地纱衣,系一条白玉带,不及戴簪缨笠儿,遂戴了一顶凉纱便帽儿,来至外书房时,书童舒谦道:“老爷方才吩咐叫大爷便进内去了。”璞玉遂绕过润翰书屋,入逸安堂垂花门来。贲侯才脱了衣裳,坐在北窗下炕上,金夫人对坐,地下西边一溜儿四张椅子,坐着德清一个人,熙清手持白翎扇,向老爷轻轻扇着。逸安堂后面假山上的各种花香,随风透过窗纱来,只觉芬芳异常。   璞玉入来在门旁侍立,贲侯面带怒容问道:“我进书房的这么一点工夫,你到那里去了?又穿了便衣便帽,为何全无一点礼数?”金夫人道:“在自己家里,素常也罢了,况且如今己中午了。”贲侯道:“福晋不知,孩子自幼任性惯了,及其长成,便为玩忽怠惰之辈,不可不早为之戒。”又向璞玉厉声喝道:“懂了?从此以后断不许你如此疏忽。”璞玉忙应:“是。”贲侯又道:“几日内我往凤鸣州时要领你去,你要好好准备经书,那里高明贤达之士极多,若在人前辞穷,以致失我脸面,回来断不轻饶,懂了?”璞玉忙答应:“是,是,知道了。”金夫人道:“天气太热,说是那里人又极多,孩子直到如今还不曾出过远门,不带去也罢了。”贲侯道:“古言有云:‘一生不出门,终究是小人’,还是不如带他去见识见识。”金夫人道:“已是午热时分了,我的儿,回去歇息歇息去吧。”璞玉见老爷无话,方慢慢退了出来。下了逸安堂前台阶,急走了几步,到介寿堂西穿堂时,见炉梅与几个丫头站在那里说话,见璞玉行来忙问道:“老爷为何叫你的?可不妨事?”璞玉笑道:“不妨事,也没大生气,说要领我到凤鸣州去呢。”炉梅问道:“去得几日呢?”璞玉道:“约须十几日罢了。”炉梅笑道:“你去给我带甚么东西来?”璞玉笑道:“我给你带个对坐常笑的伴侣来。”炉梅登时沉下脸来道:“你又该死了,混说些甚么?”璞玉忙笑道:“我带洋镜子来给你,是说洋镜子来着。”炉梅转怒为喜,瞪了一眼,笑道:“滑嘴子!花马吊哨的,到底不是个好人,快打他。”画眉举手中扇子打来,璞玉将身一闪,夺了扇子,打开扇着飞跑去了。   炉梅也不去赶,回绿竹斋去了。只见翠玉打扫屋子,将那日燕尾上解下来的诗,放在书桌上了。炉梅随手拾起来看时,起首两句写道:   谁家貊秀燕,锦尾把铃悬,   心想:“这起句倒不俗。”往下看:   霓裳云下隐,佩玉风上孱!   摇头道:“这一联上下二字对得虽好,却没甚意思。”再往下看:   传意到书院,寄语送天边,   借诗抒痴念,还报尔主言。   四句,便勾起多少心事来,叹道:“意长啊!此诗前半是写我的,并且‘寄语’二字说破了多少心事,后半写他自己,虽无甚警句,但‘痴念’二字应该珍重的。璞玉!璞玉!你如何这般多情呢,看这首诗,不独多情,亦可谓一生之知心者了,只是该如何对此知心者!”想到其间,如醉如痴,手里拿着诗,怔怔的出神。画眉倒上茶来道:“姑娘你看那个蝴蝶有多大。”炉梅遂放了诗,自纱窗内向外看时,只见阶沿上摆的几盆花上来了一只银白大蝴蝶。忽起忽落,或前或后,翩翩飞舞,颇有依恋不舍之意。炉梅忽然心动,不由得发了诗兴,遂援笔写出了一首:   红栏深锁草木静,新花初绽玉蝶轻,芳气未袭蝶梦去,巧蝶恋花何多情。   写毕又低声吟诵了几遍,叠了个方胜,放在砚台下。方欲躺下时,德清差凭霄来请他,遂往凭花阁来了。   却说,贲侯吩咐治备了行装,领着璞玉别过了老太太、金夫人。璞玉亦别过众姊妹,待贲侯在议门外上车后,带了侍儿瑶琴、宝剑等乘马跟在车后,与随贲侯去的家臣仆从护卫等众,簇拥前后。三声炮响,一行二十余人径奔凤鸣州去了。管家们送别回府,不提。   此时,正值季夏初旬天气,一轮红日当空,天地如同蒸笼,行人只在热尘薰风中。璞玉更觉难捱,贲侯亦嫌太热,沿途早起赶路,向午便歇。璞玉与其侍儿们,因皆初次出门,所见田野村镇,垄亩山林,店铺市井,无不觉得稀奇,如身在图画之中。一日将近凤鸣州,因前行顶马,先已知会,早有真主寺知事及州县衙门,皆差人前来秉笏迎迓。当日即到寺中,住持等进谒。次日贲侯巡视及州县官僚回拜馈赠等情也不消细述。   庙会之日,州县主官,亦皆前来,同坐七间厅内,共观《天魔舞》。坐中有穿藕荷色直漏地纱衣、年过四旬的一位官员,手里拿一把湘妃竹扇子,和璞玉说笑,随后又指手中扇子上的字叫璞玉念,璞玉接过来看时,原来是草书《滕王阁序》,写得字体龙飞凤舞,煞是好看。遂清喉朗诵了一番,众人都当做奇事,耸耳静听起来。那官原是衙门里书役出身,故未曾留心于文章,先时听了文士讲论此文,便认作是举世奇文。今见璞玉读得字句清晰,一似流水一般,心知其能解,故不问知与不知,只问:“作得如何?”璞玉道:“此乃唐朝王勃十几岁时所作,当时自都督阎伯舆起,一郡俊才,尽皆惊赞,未敢非议一字,似我这等一个人,自不敢妄谈长短了。况且,更兼卢照邻、骆宾王、王勃、杨炯四人,名扬四海,称一代才子的呢?然而《春秋》之一字中寓着一褒一贬,亦未能消其疵病,圣人之书,尚不免有失,贤士之文,岂得无失呢。”那官笑道:“既然如此,你可指出此文一失来。”璞玉道:“别的也罢了,只据‘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两句如何?”那官道:“自然是警句了,俗人何能得此一联。”璞玉笑道:“却又来了,王勃投海死后,经历百年之久,常在水中诵此二句,偶遇恒河地方一个书生,曾经其地,闻其诵声而喝道:‘落霞孤鹜齐飞,秋水长天一色’罢了,又何必用‘与’、‘共’二字?从那时再不闻其声矣,可知彼已知其非也。”   众人皆闻所未闻,正听得高兴时,见贲侯瞪了一眼道:“信口妄议,似你这等畜生,焉敢非议古圣先贤之过失。”璞玉正说得高兴,忽听此言,大吃一惊,便不言语了。有二、三官员齐道:“尊公如何动怒?读书人本贵讲论,况且尊公子之论,极是有理,绝非妄议呢?”   那穿藕荷色衣服的官,又翻过那扇子向璞玉道:“这一幅画儿,我也曾问过许多人,竟不曾遇着能知道的,还请公子指教。”璞玉接过看时,满满画着深山密林,一角上有几株果松,树下两个束发系裙手持篮锹的童子回首进步的图。璞玉笑道:“此乃王叔明手笔,刘晨、阮肇迷路于天台的故事。”众人看了,豁然醒悟,笑道:“可正是刘、阮入天台之事了。但不知何以认出是王叔明的笔法?”璞玉指图中松树道:“这便是他的果松笔了。”此时,贲侯脸上已现不悦璞玉逞能充智之色,那州官笑道:“尊公教子也忒过了,且不论别的,适才这图画的原委,恐尊公也难一见便知。”贲侯听了,怒色少霁,也不言语,只是捻髯微笑。那州官又拉着璞玉的手,爱悦笑语,一边又向别的官员道:“我如今偌大年纪,尚无子息,只有一女,也颇颖悟,常以书画诗词来使我开心,不想此时灵慧之性多锺于儿女辈子。”璞玉已解其意,暗暗吃了一惊,恐贲侯应允,忙看时,却好,贲侯正与别人说话,这才放下心来。   一则因贲侯治理严明,二则也是因世道太平,几日来也不曾闹事,贲侯事过散会归家,拜见了老太太。璞玉也与众姊妹厮见,阖府欢喜,通家兄弟子侄也都来见贲侯,不提。   却说,贲寅之妻德氏,一日过来请了老太太安,闲话了一会子,托言往逸安堂去,出了后门,过妙鸾房前时,便信步走了进来。   花影频移,长夏渐归,那时已过了立秋。妙鸾正做着针线活儿,见德氏走进来,心中诧异,忙站了起来。德氏笑道:“才到了伏末,你就做起活儿来了?我看你扎的是甚么花儿,想是越发好了。”一面说着一面拿起来看,蝎蝎螫螫的夸赞了一会子,又细细打量他全身上下。见妙鸾身穿半新鹦哥绿纱衫,上罩蓝漏地纱坎肩儿,蜂腰削肩,鸭蛋脸儿,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脸上微微有几点雀斑。妙鸾见他这般端详,便不好意思起来,笑问:“二太太,不早不晚,这工夫有甚么事来了?”德氏便使个眼色,叫跟来的丫头出去。坐在炕沿上,拉着妙鸾的手笑道:“我特与你道喜来了。”妙鸾听了,便知三分来意,不禁红了脸,低了头,一句话也没了。德氏道:“你还不知道吗?我们二老爷跟前竟没一个知心着意的人,想再买个丫头来,也不知其性情儿好坏,怕来家过了两三天,就闹出个甚么拐孤脾气来。所以冷眼看着我们这两院丫头们,又没个好的,不是模样儿不好,就是性情儿不济,这一样好了,那一样儿不好,所以挑了半年,这里的丫头们中,只有你一个是尖儿了:模样儿,行事儿都可以得靠,因此欲向老太太把你讨了去呢。到了那边,一开了脸,就作了姨娘,又尊贵又有体面,岂不是好了!古语说‘真金不能终陷’,不想竟被二老爷看中了,这会子可不就成全了你素日心高志大的意思了?也好叫那起往日嫌你的人们知道知道,你过来,就跟了我回老太太去吧。”   说着拉起手就要走。妙鸾红着脸摔开手不去,德氏又道:“这有甚么害臊的,也用不着你说话,只跟着我就是了。”妙鸾只是低着头不动,德氏见他这般,又道:“莫非你不愿意不成?如果真个不愿意,你可真真是个傻丫头了,不愿坐现成的太太去,倒愿当丫头,再过个三年五载,配个小厮出去就完了,还是免不得当奴才。你还不知道我吗?我的性子又好,也不是那个不容人的人,我们老爷原对你也好,倘或过了一两年,或男或女养了一个,你就和我并肩了,家里下人们,你要使唤谁,那个还敢不恭恭敬敬的?不作现成的太太去,错过了头儿,那时可就追悔不及了。”   妙鸾只是低头不语,德氏又道:“象你这么一个聪明人儿,如何就胡涂起来了?有甚么不对心思的事,只管朝我说,我管叫你称心如意就是了。”妙鸾仍不言语,德氏又笑道:“想是因为有你母亲,你自己不说,要他们说的意思了,这也有理,我说与他们来问你,你有甚么话,只管告诉他们吧。”说毕,起身往金夫人处去了。   且说妙鸾听了这一番粗鄙不堪、没头没脑的话,心中气闷,料到德氏已往金夫人处,再来前且去躲躲。想毕,去寻秀凤道:“老太太若问我,你就说头痛没吃饭,我到后园乘乘凉就来。”   遂到会芳园中,各处散荡了一会子,忽然遇了逸安堂的玉清。玉清见无别人,便笑道:“新姨娘来了。”妙鸾红了脸道:“原来你们都是一条藤儿来害我,一会儿我问你们锦屏去。”玉清见他怒容满面,自悔失言,遂陪笑向前,拉着妙鸾的手。那时云开万里,骄阳似火,也不往水阁凉亭,走到一株大枫树下,一块山石上坐了下来,将方才德氏在金夫人处说的话一一告诉了一遍。妙鸾听了满面通红,道:“偏我一个好了不成?譬如秀凤、福寿,锦屏和圣姑娘的梨香,德姑娘的槟红,我们这几个人,自幼在一处,甚么没玩过,甚么话没说过呢,到了如今,各自有了各自的事,都干自己的事去了。虽这么说,我心里有话,也不瞒着你们,这话你可藏在肚里,慢说我在老太太跟前时,二老爷要娶我做妾,就是以后放我出去时,三媒六证的纳聘亲迎,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够去。”玉清方欲说话时,忽听一人呵呵大笑着从山石后走出来道:“好没脸的丫头,说出这般话来,也不害臊。”二人大惊,忙起身看时,不是别人,原来是福寿。笑着走过来问:“你们说甚么话,也说与我听听。”三人仍复坐在那石上,玉清便把刚才的话对福寿说了一遍,福寿道:“按理这话不该我们说,这二老爷也忒好色了,略有点姿色的就不放过去。”玉清道:“你既然不愿意,我教给你个好法子。”妙鸾问道:“甚么法子?”玉清道:“如今他们的瑶玉哥儿尚未娶亲,你只与老太太说了,若是老太太说要配他,那二老爷还有甚么脸再开口呢。”妙鸾啐道:“甚么混帐话,倒叫你跟了他去怎么样?”福寿笑道:“这个他多半是不愿意,依我说,回了老太太,就说把你已放给璞玉了,二老爷也就自然灰了心了。”妙鸾听了此话,又羞又恼,急得骂道:“你们这两个坏透了的狐狸,再不得好死!人家遇了犯难的事,把你们当好人说给你们,你们不理也罢了,倒换着班儿来打趣,你们只当自己都有了依靠,将来都是作姨娘的分儿了?天下那里有尽称心如意的事,你们且笼着些吧,倒别先乐过了头儿。”二人见他着急,忙笑道:“好姐姐你别恼,打我们小时候起,你把我们和亲妹妹一般看待,只是没人处说说笑话罢了,那里有打趣你的理?你把真心告诉我们,我们知道了也好放心。”妙鸾道:“有甚么真心假心的,我只不去就是了。”玉清摇头道:“你只说不去未必济事,二老爷的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如今你在老太太屋里,虽不能把你怎么样,难道你能一辈子跟着老太太不成?一般也有回家的时候,到了那时再落在他手里,才真真的没趣了呢。”   妙鸾冷笑道:“老太太在一日,我就一日不离这里。若老太太归西去了,他横竖还有二十七个月的服呢,没个婶娘刚死就纳妾的理。过着二十七个月还怕甚么,到那时再看罢咧。况且我是属这边的,也不是他的奴才,我们老爷果真许了他,事到紧迫之时,我就削发当姑子去。若到那实在不容说理的地步,还有个死去的路子呢!这一辈子不嫁男人又怎么样,乐得身上干净。”福寿笑道:“这姐姐真真的脸皮厚了,越发信口都说出来了。”妙鸾冷笑道:“事已到了这分田地,还害臊作甚么?害臊能顶过去不成?你们瞧着,方才那个二太太说要寻我妈妈去,我妈妈上次接我家去的时候,已进京回娘家去了,我看他往那里找去?”   正说着,只见他嫂子远远的来了。玉清道:“他们寻你妈妈不着,想是寻你哥哥嫂子说了。”妙鸾道:“寻哥哥嫂子说又怎么样,还能硬按着牛头喝水?这混帐老婆是六国骆驼贩子,听了这话,岂有不献殷勤的?”当下那媳妇已来到跟前笑道:“那里没寻到,姑娘原来在这里,你到这边来,我告诉你一句话儿。”妙鸾道:“甚么话,你就说吧。”那媳妇笑道:“你跟了我来,到那边去告诉你,横竖好话就是了。”妙鸾道:“可是二太太说的那个话不是?”他嫂子笑道:“姑娘原来知道,你到这边来,我细细的告诉你,这可不是天大的喜事了?”妙鸾听了那话站了起来,劈脸啐了一口骂道:“快夹了你那尻嘴滚开!甚么好话,甚么喜事,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做了小老婆,一家都使着他横行霸道的,如今看得眼热了,也要把我送到火炕里不成?我若得脸呢,好象你们一家都成了小老婆了,到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封自己是舅爷,我若败了,你们就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去么?”一面哭,一面骂,福寿、玉清齐来劝他。那媳妇恼羞成怒道:“愿意就去,不愿意就罢了,犯不着为这个骂人,又拉三扯四的,岂不是闲气?俗语说‘当着瘸子,别说拐子’呢!”福寿、玉清等听了这话都变了脸道:“你倒别拉三扯四的,他骂也有他该骂的人,这里扯着谁了?”妙鸾又骂道:“你这养汉老婆,别使你那狐狸道道儿,这里没有受你骗的人,这不是你赖着站的地方,快与我出去!”那媳妇嘟嘟囊囊的赌气出去了。   玉清问福寿道:“休在那里藏着做甚么了?我们竟没有看见。”福寿道:“我听说妙鸾姐生气出来了,所以专来我他,见你们两个拉着手到这里坐下,我就绕过那棵树,来到这山石后边了。谁知你们四个眼睛没看见我。”一言未了,忽听身后又一个人大笑道:“他们的四个眼睛没见你也罢了,你们的六个眼睛还没看见我呢。”说着走了出来。欲知是谁,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情切切静日花有语 乐悠悠清夜玉生香   话说,三人大惊,忙回头看时,不是别人,原来是璞玉。福寿先笑道:“唬了我一大跳,你在那里了?”璞玉笑道:“我才自来山轩来,见你迎头过来,想要唬你一下,就藏起来了。看你只顾低头走路,后来看你也躲躲闪闪的,知道你也要唬人的。再往前面看时,却有他们两个,我遂绕过山,来到你背后了,你出去后,我就藏在你藏的地方了,所以你们都没瞧见。”玉清笑道:“我们再找找去,山凹里也许还有一两个人,也未可知。”   璞玉笑道:“这会子可再没有了。”妙鸾料着适才说的那些话,璞玉都已听见,就躺在石头上装睡,璞玉推了他一把道:“这石头这般蒸热,当心烤坏了身子!你看西北上黑云如墨,远远又传来了轰轰雷声,我们且到绿波堂坐坐去吧。”说着把妙鸾拉了起来。福寿说道:“眼见得快到凉爽时节了,怎么还这等热!”玉清道:“这两日忒闷热,想必是要下雨的意思。”璞玉又请玉清过去吃茶,妙鸾道:“罢了,我们快出园去吧,雨头风已经来了。”话犹未了,树摇叶落,一阵狂风过处,电闪雷鸣,掉起铜钱大小的雨点来。四人慌忙跑到院门首时,阴云蔽空,天色昏黑,下起倾盆大雨来。四人狂奔乱窜的跑到介寿堂过道时,已是水流中庭,淋得落汤鸡一般了。遂各自归房更衣,不提。   即此一雨,赋诗一首记之,诗曰:   雷鸣长空雨骤敛,一轮红日色更鲜。   采虹低垂青天外,浮云半绕碧山颠。   玉人依楼斜阳里,悲鸟飞鸣层林间。   窃思世间万种事,如云变色一瞬间。   次日,雨止云霁,商飙徐起,暑气为之一扫,凉爽了好些。   且说,一日午后,璞玉无事,信步往绿竹斋来。只见竹叶森森,浓阴沉沉,门上竹帘低垂,院中静悄无声。走上台阶,隔内间窗纱向里望时,又不见一个人,但觉一阵清香扑鼻。璞玉遂轻轻的掀起门帘子,走入内间来,只见纱帐半垂,原来炉梅睡在宽床上,手乏弃卷,正在梦乡。春山如黛,合目安眠之态,更比醒时妖娆多姿。璞玉细细看了半晌,不敢惊动。看那书时,是一卷《乐府俊语》,也不细看,走到几前坐在炉梅常坐的铺着红锦绣花坐褥的椅子上,随手弄那笔架、纸铜等小巧精细的器具,忽见砚下露着一个方胜角儿,忙打开看时,原来是一首诗,道:   红栏深锁草木静,新花初绽玉蝶轻,   芳气未袭蝶梦去,巧蝶恋花何多情。   璞玉看毕,点头自忖:“细想这诗,多是为我而作,看去虽是咏红花的,其实深寓芳心,此乃天予之良机,何不谬和一首。”想毕,遂援笔续道:   只因轻蝶欠花债,更见巧语情意多,   愿借春风合前缘,红栏新花勿违蝶。   写毕将诗叠好,藏在袖内,悄悄起身过去,一手掀起纱帐,一手推炉梅肩道:“姐姐醒来!”原来璞玉在几前时,炉梅已醒,眯着眼睛看他写字,复合眼装睡躺着,如今一推,遂惊醒坐了起来,一面背过脸去打呵欠,一而道:“是谁惊醒了我?”璞玉自背后把两手伸到胳肢窝里道:“是蝴蝶我惊醒的。”炉梅忙推开两手,转过身来道:“璞玉你怎么了?敢来把我看作陌柳墙花!”璞玉笑道:“虽非陌柳墙花,相如幸逢文君,但愿栏中之花,今日且莫负我蝴蝶也。”炉梅理了理双鬓笑道:“花蝶虽是,你如何便知能作相如呢?”璞玉又动起手来道:“也不必疑我作不得。”炉梅登时沉下脸来道:“璞玉焉敢无理,我回姑母去。丫头们在那里,快来!”画眉、翠玉等忙应个“是!”从那屋里走进来,璞玉向翠玉笑道:“你们这起人,实是不和气,见来了客人,还不倒茶来。”翠玉听了忙着倒茶去了,画眉见姑娘无话,也慢慢退出去了。   炉梅道:“好兄弟,还了我的诗吧。”璞玉道:“我拾得的,如何白白给你。”炉梅道:“你不还了我的,就拿你当贼处治。”璞玉道:“偷书不算贼,你必要讨回时,须得依我一件事。”炉梅笑问:“那一件?”璞玉将诗夹在指缝里给他看着,道:“欲讨回这个,须得把你那白白的手腕乖乖的叫我咬一口解恨。”正说时,炉梅乘其不防,忽伸手把诗夺过来了。璞玉焦躁,就过来抢,炉梅两手狠命的攥住了不放,璞玉扑上来夺。二人正闹得不可开交,绵长自老太太屋里派送一大盘西瓜、果子来了,璞玉才放了手。绵长笑道:“大爷的份儿,已给福寿送过去了,原来在这里。”璞玉笑道:“我的份儿你们先吃吧,我且先吃这里的一些。”炉梅道:“好没脸,留着自己的吃人家的,画眉快来收去。”画眉应声“是”,刚接过盘子去时,璞玉赶上来,夺过一个油绿色的大西瓜,一拳打去,因那瓜己熟透,随手而开,红汁迸出,撒了一地。炉梅皱眉道:“这般粗莽!快来扫地,一会儿就招蝇子了。”璞玉也不理论,也不用匙子,满把的抓起瓜瓤肥块就吃,吃得分外甘美。绵长等正看着取笑,只见德清、熙清、妙鸾、锦屏等齐从外边走进来了。   原来,次日便是七月初七。德清回老太太要作乞巧会,老太太道:“这是你们女孩儿们的玩艺儿,我们老迈之人,就是乞得巧来也无用,随你们的心玩去吧,我倒要凑个热闹看看你们玩耍去。”德清领命,遂同妙鸾商议,又会锦屏等来的。当下,德清说出了这事后,璞玉不禁大喜,炉梅笑道:“德姐姐!你先叫画眉过来问问。”画眉遂笑道:“昨儿我们姑娘,早吩咐我们都预备好了瓜果祭祀的东西,这会子不必再费事,送各处的乞巧供果儿也都预备下了。”德清道:“到底是我们炉姑娘,甚么事想不到呢?这么多人,谁也不知他是甚么时候想到的,甚么时候预备下的。”炉梅笑道:“好姐蛆别夸过了沿儿了,我自己戴的帽子就已不矮了。”   且说,熙清、妙鸾二人在一旁下棋。德清又笑道:“这些东西在那里摆布呢?还是我们凭花阁前宽敞一些,是不是?”炉梅道:“不必,我已都在这里预备了,明儿就请姑母过来,坐半日解解闷吧。”遂约定明日午后大家在此聚会而散。   次日,炉梅梳洗已毕,便往逸安堂请了安,又请金夫人莅会。金夫人吩咐去请老太太,因此,炉梅又到介寿堂请了老太太,老太太倒是极兴头的,答应必去。吃过午饭后,璞玉等众人都到绿竹斋来聚会。大家正在吃茶说笑,只见老太太坐着藤椅,打着青缎遮阳伞来了,身后跟着妙鸾、秀凤、福寿、绵长等及小丫头们;次后金夫人也领着锦屏、玉清、五福、三妥等来了。众人齐迎接出来,扶老太太入内。老太太上炕倚着福禄满小枕歪着,叫小丫头捶腿,金夫人向前回道:“今日凉爽些,天气也还早,老太太是不是看看牌好?”老太太笑道:“今日是上界牛郎织女两个相逢的日子,我们来设祭,还要斗牌?倘或织女生了气,遣牛郎来捉赌可怎么处?”说得众人都笑了。   正说笑着,金夫人叫来昀两个体面些的婆子,自外面走了进来。一是老管家龚高之妻张妈妈,一是王姥姥。两个婆子齐向前请了安,又向德请笑道:“我们老了,呆手呆脑的活了一辈子,这会子借着姑娘们的光,也向织女仙子乞一点巧来,给我们老头子做个好荷包带呢!”说得老太太等都大笑起来。   王姥姥又道:“我们姑娘们已是够巧的了,还乞甚么巧,终不然把织女的巧库都取尽了才罢?”德清笑道:“姥姥且别夸我们忒过了,人家炉姑娘不受用呢。”炉梅笑道:“我真有点嫉妒,王妈妈只夸自己的姑娘,全不把我算数。”那王婆子转过身来,觑着眼看了炉梅道:“嗳哟!姑娘你难道不是我们的姑娘了?我这老人无意之言,可别多心了,看我这个老糊涂,谁叫你多口了。”一边说,一边急的打自己嘴巴,众人都笑起来了。   熙清笑道:“妈妈,他们故意的急你呢,你别着急。”吃茶毕,老太太共张妈妈、炉梅、妙鸾、德清等五人玩纸牌,金夫人、王姥姥、熙请、秀凤四人,围坐地下八仙桌子洗骨牌。王姥姥笑道:“我眼色不济,坐个老实人手下才好。”老太太笑道:“说不说的你真个该当心一些,他们都是年青的高手咧。”金夫人也笑道:“我们仗着老手儿也不怕他们。”   当下,有众丫头们,排了两溜儿远远的站着,用鹅翎扇子换着班儿轻轻扇着送凉,画眉、翠玉等送新莲子拌的百合糖汁和杏仁茶来解渴。   老太太戴了眼镜,仰起头,高高擎着手内牌道:“一点儿也看不清。”又回过头来看了看窗户道:“炉丫头,那个洋帘和纱扇是逐蝇子的,不去也罢了,你把那讨人嫌的两株竹子,往那边支支才是。”又道:“这里正看得不明白,那竹子却来呕人,时时晃来晃去的捣鬼。”炉梅遂唤丫头们去支过去了。老太太把眼镜架在鼻梁上看着道:“这才好些了。”众人在绿竹斋玩了半日,傍晚方散。炉梅叫画眉来算帐,倒是老太太、德清二人输了。在骨牌局里秀凤一个人输了。老太太遂命凑起这两份子钱,以备仲秋之用。   且说众人收场盥手,出到中庭,登上四面曲栏和太湖石上来看时,但见碧天万顷,几朵红霞,随风展转。小楼西角,绿杨梢头,早悬新月如钩,似一缕淡黄锦条。炉梅遂吩咐调设几案,陈列晶罩银烛、金炉玉盘等具。燃灯焚香毕,人面浮香烟,煞是好看。众人都捧蜘蛛盒儿来放下,有金银制的,也有珊瑚、玛瑙之类的,上面都有写着各人名字的红纸帖。随后又把红丝穿九针的采缎小包放在各自的盒儿上,大家排班,一齐磕了头。   老太太笑道:“你们知道牛郎织女二星在那里?只管乱磕头。”炉梅笑着仰面指天河两侧的牛郎星和织女星道:“那两个就是。”众人举首看时,只见那二星比往日分外近了,一水相隔,铄光荧荧,如喜相逢。张妈妈先合掌道:“老佛!天上神仙也不能由己,尚有别离之苦,这两个星宿不知为了甚么缘法,这般不得遂心呢!”   且说德请自槟红手里取出五采情缘索来。金夫人见了笑道:“这又是甚么故事?”璞玉忙道:“这是《水经补注》上的故事,说是贾佩兰在七月七日共姊妹们在百子池边聚会,用五采丝线互相联结起来,被联结者,不拒何人,便都是有情爱之缘的,所以叫‘五采情缘索’。这五采虽是取法于‘五行’,内中也寓着‘五常’之意。”老太太听了笑道:“这也有这么多的缘故,倒也新奇。”   王姥姥道:“咱们老糊涂行子,进人群里,也叫他们联一联。”说着拉了张妈妈走入人群中来,璞玉笑着真个向前将两个婆子一围,众人不禁笑了起来。璞玉见炉梅、秀凤、玉清等站在暗处,看着两个婆子跌跌撞撞的样儿,弯着腰只顾笑,便远远的绕了过来,把熙清、妙鸾等都一齐圈起来了。炉梅忽见情势蹊跷,欲躲出去,东跑西窜,早都被红索网住了。金夫人也欢喜笑道:“原来有这般热闹,这会也算不白聚了。”璞玉又绕了一圈,金夫人、德清等也都落了索,福寿刚欲逃走时,璞玉追了上去,着颈子一套,未能脱逃,也落了索。   老太太笑道:“这乞巧会倒真真有趣。”炉梅笑道:“这会原也是为老太太、姑母乞寿、乞福的呢。”璞玉忙笑道:“给这祝词儿的该赏个甚么好呢?”德清笑道:“给这油嘴子的嘴巴上涂上麻油就是了。”   众人正聚在一处说笑,忽然一只喜鹊飞来,落在竹枝上,对着新月淡影,喳喳叫个不休。璞玉指着道:“你被织女拔了冠子,又到这里只管罗嗦甚么?你莫非疏忽了展翅,倾了渡桥,湿了牛郎的靴子,躲到这里来的么?”金夫人笑道:“这傻孩子,与那畜生混说甚么?”德清道:“这喜鹊来的奇,莫非我们这里又要听甚么喜讯了?”金夫人道:“真真是人心不足,你们这般欢喜玩乐,已是喜之极了,还求甚么喜?”炉梅笑道:“说不定还是德姐姐的喜呢。”德清问道:“我的甚么喜?”炉梅但笑不言,德清追问不已。金夫人又合掌道:“天恩祖德,也不可过望了。   我们老爷还天天说,名位吃穿都过分了,托赖圣上恩典,只求个安闲无事罢了,还寻甚么喜呢。”张妈妈道:“咱们府上也算富贵至极了,况且凡事皆以忠孝为本,常常积德行仁,还有谁家能比得上呢!真可说是‘日种善田,积福无量’了。”正说着,只见垂花门回事的舒二娘,捧着几包礼物及仪帛等件走进来了。   原来是金夫人差往娘家的人已回来,遂将金公寄来的书信礼物及鄂氏、顾氏、琴默等所赠之物,一件件交付明白。又将那边阖府平安及金公夫人顾氏太太仲秋要来接侄女炉梅等事一一回复了。别人听了犹可,唯有两个人听了此话,便大不胜情。你道是谁?一是炉梅,因在人家这里关了半年,忽然听说家里要来接他,心中不胜欢喜;一是璞玉,因方与炉梅惯熟亲热起来,见说下月就要接他回去,便觉不胜伤心。金夫人听了也欢喜,遂回了老太太,要散会。老太太道:“这也罢了,你们且把盒儿打开,看今日谁乞得巧多。”德清道:“依照规矩,明日方可开的,因老太太吩咐,福晋、姨娘们还有事面讯建昌差官,如今就开了看吧。”大家遂行过礼取看,只老太太、金夫人、吴姨娘、张妈妈四人没放盒子。妙鸾、锦屏二人盘内都结满了网。德清、熙清、秀凤、玉清、锦长,槟红等人的都结了冰棱儿及玫瑰花瓣之状。丁香、福寿、画眉三人的是长方网。再有五福、三妥、鹦哥、子规等人都结了没头没脑的密密层层的网。唯炉梅盒内结了几瓣梅花。上面隐隐似有个“三”字,众人看了诧异,也不解其何意。   末了又剩下了一个小盒儿,也无人取开,上面又无名帖,大家查看时,原来是丫头们与王姥姥取笑,将众人丢了不用的一个大蜘蛛,给他装在胰子盒儿内,催他放的。当时王姥姥因看众人的,混忘了自己的,众人把他推了出来,王姥姥这才走到案前,诵经祝佛的行了三个卧拜礼,又口中叨咕:“哎!天仙,也不知赏了我个甚么巧。”说着端起盒子打开,众人都忍着笑,凑向前来看时,倒是真真切切的结了个“拉”字,蜘蛛却不见了;将盒口儿朝下一磕,蜘蛛落了下来,伸着腿,仰面朝天死了。众人见了大笑起来,王姥姥犹自诵经不止,老太太也笑着,命取过来看了,问这“拉”字的原故,众人都说不知道。王姥姥伸出枝拇指叫苦道:“也不知是个甚么‘拉’了,莫非天仙嫌我爱拉屎的‘拉’了不成?”众人听了,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张妈妈也挤进人群中来,只管问那蜘蛛为甚么死的缘故,有的说是胰子味儿毒死的,也有说因盒儿小闷死的,其说不一。金夫人命玉清把那些蜘蛛不可害一个,都送到背静处放生。玉清遂唤小丫头们全带往会芳园放生去了。老太太也坐着藤椅子,欢笑而回。   且说,炉梅待众人散去后,方回身进房,一一开视家里来的书信、东西。王姥姥那日伤食拉肚,次日也就托着回去,不提。   但说炉梅自那日看了璞玉和的诗,念其情深意浓,思量自己的事不能定准,又因归期将近,欲再乘机一探其诚意,却因时气凉爽,贲侯催璞玉读书甚严,因此不得常常见面,又不能割舍儿女私情。没奈何,一个不是晨风嗟叹,一个便是月夜低吟,两情眷恋,甚是可怜。   一日,时过秋分,天色清肃,秋雨增晚寒,凉风透罗帐。炉梅心下孤寂,套了一件衣服,走出房来,绕池水看秋海棠,只见那花光采映红,迎风摇颤,叶上雨水连连滴下,恰似离乡佳人之泪。炉梅不觉触景伤情,流下泪来,掐了一枝花,簪在头上,回到房中,倚窗坐了。未几,暮色苍茫,金风吹起,但闻千树万木,嘈嘈杂杂,愈增悲秋之感。炉梅听着风中蟋蟀声,闷闷的坐了诈多时,画眉再三催后,才收了簪镯安歇。画眉等也关了门窗,息灯躺下。   冷月映窗,清光满屋,雨后皓影,流波中天,远闻处宿林杜鹃阵阵婉转悲啼,如助人之愁闷。炉梅展转寒衾,直至三更不能入寐。画眉睡了片刻,忽然醒来,见姑娘还未睡,遂道:“姑娘为何只顾这么叹气?不是我们二太太就要来接咱们吗?”炉梅道:“说的是呢,为甚么我妈妈不来接我,倒婶子来呢?”画眉道:“想必是因为没看姑太太有日子了,所以乘便来罢咧。”炉梅道:“若是婶子来可领不领琴默姐姐来呢?”画眉哼了一声笑道:“那还有个不领来的!”一言未了,忽然窗上晃过一个人影,二人见了不觉大惊。不知所见何人之影,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金夫人生辰议亲事 白老寡二进贲侯府   话说炉姑娘,清秋长夜,惊寒不寐,与侍女画眉谈心事,直至三更。忽见窗上好似晃过一个人影,二人齐惊,起来看时,原来是一只寒鸦,栖于斜枝,一阵风过时,影儿映在窗上的。二人才放心躺下,又说了一会子话,少刻,画眉也睡过去了。炉梅一人合目而卧,又过了半个更次,忽听远远有人哭泣,忙抬头听时,却是翠玉鼻息之声,复又躺下,思量起自己身世,孤苦一人,母老父亡,想到其间,不觉又伤心起来。不意府院墙外,远处村鸡又高唱起来了。正是:   清秋思君夜,寒风透窗隙。   疏竹叶落时,愁人睡也未?   一日,值金夫人生辰,夫人清晨起来,便往炉如阁上了香,又到介寿堂磕了头,领了好些赏赐,回到逸安堂来,吃毕长寿面,才受了府内上下众人拜贺。德清、璞玉等都有庆寿礼物,惟炉梅所献与众不同,乃是一幅月白缎子上绣的一尊端坐出水莲台上的无量寿佛,绣得眉目流辉,面带笑容,栩栩如生,手内捧的司寿法瓶,上绣了个“寿”字。下面又绣了“福如沧海长天,寿比山岳永固”十二个字,也是精巧无比。这正中了金夫人敬神礼佛的虔心,心中大悦,遂悬在逸安堂中厅,当着众人之目供了。贲侯从外边走进来,见其形容色采之精巧鲜明,也赞赏不止。   一时,摆了午宴,夫妻二人对坐,吃过几杯庆喜酒,金夫人发话道:“想来你我二人,年过五十,只有这一个儿子,年纪虽小,一生婚姻也是大事,也该早些商议才好;老太太也曾吩咐过此事,不知老爷心下如何?”贲侯道:“此事我也并非不虑,欲自京里结亲,只是地远事繁,若聘个近处门楣相当人家,也似没有个妥贴的,所以耽延至今。”金夫人道:“岂是没有相当的,想来与其聘远地公主、郡主,倒不如近处老亲中寻的好。公主、郡主们虽好,总是乏嗣者多,这是屈指可数的,老爷请看那个不是这样?”贲侯道:“若从旧亲中寻,你看我们甥女圣如如何?”   金夫人低头不语,半晌才陪笑道:“常言道:‘不敲现成钟,却去铸新钟。’圣姑娘有何不可,只是孟姑老爷只有那一个女孩儿,况且他家又是极富贵的,岂肯给我们这等人家。”贲侯拈须微笑道:“既然如此,我看你娘家的女孩儿们中,琴默到是为人性情温和,待人宽厚,模样也俊美,你道他如何?”金夫人道:“那孩子聪明儿、性情儿倒也罢了,只是身材平常,炉梅这孩子的聪明模样都不在他以下,再说琴默的父母俱在,又有个兄弟,不愁寻不到好人家儿;只是炉梅这孩子,他父母就只有他一个,而且我那哥哥也早已去世,可怜我那鄂氏嫂子,看着我那兄弟的脸儿过日子,他女儿如能有了个妥贴的人家,也是了却他一件大事。”贲侯大笑道:“夫人既有此意,何不早说,只顾兜圈子呢!原来不是为自己的儿子,倒是为娘家侄女儿的。”金夫人亦笑道:“也为娘家,也为儿子。”贲侯道:“这有何不可,但虽如此定了,因老太太爱惜璞玉之心重,还得慢慢回过了老太太方可提。”金夫人大喜,遂命快叫姑娘们来。   一时,德清、炉梅、熙清等都至逸安堂来,每人各献了一杯酒。贲侯见炉梅,体态轻盈,一似玉树摇春风,容华照人,恰如秋水贯晶瓶,心中也觉欢喜。金夫人将炉梅叫到跟前笑道:“我的儿,你想着我,给我绣了无量寿佛像,难为你有这般心灵,这般手巧,姑妈欢喜不尽,也没甚么别的赏你。”说着取下自己头上的一对嵌球如意黄金簪,给他戴在头上,道:“我的儿,愿你与我一般的长寿。”德清等早解其意,悄悄掩口向炉梅一笑。炉梅本不知其故,方欲叩谢,忽见德清等笑得蹊跷,心中一动,方知其意,登时彻耳通红,谢也不好,不谢也不好。正在窘迫时,幸贲侯唤丫头们倒酒,炉梅遂趁便,说声“取酒壶来”,便进里间去了。众人遂大笑起来。炉梅忙走出逸安堂后门,除下头上簪子,给翠玉带回绿竹斋去,自己却往介寿堂而来。   刚走到角门,恰好璞玉迎头来了。璞玉见炉梅来,遂止步笑道:“姐姐这大热天,一个人往那里去?”炉梅忽然心中一动,不觉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微微笑了一笑过去了。璞玉心中诧异,也不便去追问。来到逸安堂,听得众丫头们嘁嘁喳喳的议论,方知炉梅适才见面时脸红的缘故,不觉心中大喜。   转眼已是八月中旬。一日,璞玉、炉梅等众人都在凭花阁聚会,正在说笑,忽一小丫头跑进来道:“上房里来了一群客人,听说是炉姑娘的婶娘呢。”炉梅闻言大喜,遂同着德清等往介寿堂来。璞玉身先众人跑到上房来看时,只见老太太坐在正中榻上,上首坐着炉梅的婶娘顾氏,琴默在身旁正色而坐。璞玉一见他来,正合其爱慕之情,喜不自胜,拨开地下站着的媳妇们进来,跪请了顾氏安。   且说那顾氏,四十多岁光景,面圆体胖,穿着鲜艳,一见璞玉,忙拉起手来笑道:“哟!哥儿这么快就长这么大了,比小时越发精神了,如今几岁了?念甚么书?”一连问个不住,璞玉一一对答。转身又与琴默相见,琴默亦起来见了礼。随后德清、炉梅、熙清等都来一一相见毕,大家欢喜亲热异常。   且说,顾氏太太与老太太叙了一会子话,金夫人便请到逸安堂去坐下,吃茶说笑。一时茶毕,顾氏起身开箱,将从家里带来的各色绸缎簪花等物取出,一一交付金夫人,又将果品等物分给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