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层楼 - 第 9 页/共 14 页

话说璞玉见德清赌气睡了,心中也自疑惑起来:“如说必无,也似必有,若说必有,又不曾目睹。”只觉心中闷闷的,回到自己房中来,也不言语,倒在常卧的榻上,默默盘算,也昏昏睡去了。   且说,那日琴默坐在玻璃窗前做针线活儿,只听春风拂窗纱,鸿雁唳晴天,思量:“雁雀亦且念其生身之地。”不觉手乏,丢了手里的活儿,欲寻姊妹们闲话,以解春困,便领了凭霄往凭花阁来。恰逢德清睡中觉,遂回身走入介寿堂西穿堂往璞玉屋中来。原来璞玉住在东耳房后,别一小院中,三间向阳四面出檐的房里。琴默掀起帘子进来看时,外间无人,内间里福寿独自坐在窗前地炕上打络子,璞玉也躺在榻上睡着了。福寿见琴姑娘进来,便起身去推璞玉,琴默忙摇手止住,坐在一旁椅子上,低声问道:“孟嬷嬷那里去了?”福寿笑着悄悄的道:“今天一早回家看他孩子去了。”说着倒上茶来,琴默起身接在手里,端着茶碗,一一看那四壁上贴的璞玉闲时所写的字,在各色圆的方的纸上写着:   书画情趣   情趣宜人,洁室名典,清风朗日,明窗净几,   疏林修竹,山间溪水,深厅名香,谈今论古,   天下太平,家主不傲,睡醒方起,病体新愈,   赏鉴怪石,对坐奇岩,瓶花除绽,新丝慢卷,   雪花洒窗,才女藏书,与共风月韵调之人是也。   厌人恶魔   黄沙蔽天,尘埃落砚,漏屋雨水,老鼠窜闹,   爪间污垢,油泥沾手,粗劣图画,暖昧题目,   世俗闲话,喷嚏流沫,晦暗烛光,朦胧醉眼,   涂鸦图书,庸人来挠,轻易告人,强索骗取,   蠹虫嚼书,奴婢林立,争论货价,巧言令色。   闲人忙事   戒杀救命,种竹灌花,俯瞰池水,仰观风筝,   观雀踏枝,看鱼跃渊,开卷叠书,壁琴风响,   月下闲步,静听钟声,夜听蟋蟀,晨闻布谷,   焚香烹茶,闲坐山石,近闻黄鹂,远听箫声,   拄杖独游,犬吠远村,瞩云入谷,溪水注河,   视蚁搬运,喜看蝶飞,岩间水滴,视虫蜕变,   养花录书,楸枰声响,自学经史,独看奇文,   隔水闻乐,月下歌声,倚案闲坐,靸鞋忙出,   竹声相抵,松风入耳,深夜读书,笔落诗成。   琴默看犹未竟,忽听璞玉睡在床上,梦中大声叫道:“璞玉往那里去?璞玉回来!”琴默听了大惊。   原来璞玉梦中走入一坐花园,见与自家花园一样,心中自忖:“除了我们会芳园,竟又有这么一个园子?”正疑惑间,忽然从那边走出几个女孩儿来,都是丫环妆束。璞玉又惊异道:“除了妙鸾、福寿、玉清等人外,也竟有这一干人了?”只见那些丫头们笑道:“璞玉你怎么了?如何便回来了?”璞玉只当是说自己,忙向前道:“我无意中信步到此,不知这是那一尊府的花园,求姐姐们带我逛逛呢。”那丫头们笑道:“原来不是我们的璞玉,看生得怪干净,嘴也倒乖觉。”璞玉听了,忙问道:“你们这里也还有个璞玉?”那些丫头忙道:“璞玉这名,我们奉老太太之命,为保佑他消灾长寿而叫他,他听见我们叫也欢喜,你是那里来的小厮,也学我们混叫起来?可要仔细打烂了你的臭肉!”又有一个丫环笑道:“咱们快走吧,倘或叫璞玉看见了,又该说我们和臭小子说了话,熏上臭味了。”说毕,大家一径去了。璞玉心中纳闷,道:“从来没有这样说我的丫头们咧,这里如何这等厉害,莫非又有个我这样的一个人了不成?”一头想一头又走到一所园中,心中诧异道:“除了我们松月轩,竟又有这么个院落?”遂上了台阶进入房内。只见榻上躺着一个人,那边有几个女儿做活儿,也有在地下踱着的,正自惊讶看时,只听躺在榻上的那个少年,忽然长叹了一声,一个丫头笑问道:“璞玉你不睡觉又叹甚么气?又是怕上学胡思乱想了?”璞玉听了这话,心中甚不受用,又听那榻上少年说道:“我听见说,北边忠信府里也有个璞玉,性情儿也和我一样,我不曾信。我方才做了一个梦,梦中走入忠信府花园里,遇着几个丫头,都叫我臭小子,总不理我,我好不容易寻到他房中,他又正睡着,只存其皮囊,真性却不知往那里去了。”璞玉听了这话,忙向前说道:“我因寻璞玉到这里来的,原来你就是璞玉了?”榻上的璞玉忙站了起来,拉着璞玉的手笑道:“原来你就是璞玉?这可不是在梦中了。”璞玉道:“如何是梦呢,真而又真的。”话犹未了,只见有人来说:“老爷叫呢。”两个璞玉齐吃惊,一个璞玉往外就走,一个璞玉忙叫道:“璞玉往那里去?璞玉快回来!”   说着挣扎起来。福寿等在旁,见他梦中自唤,知是魇魔着了,忙推醒他来问道:“甚么璞玉在那里,璞玉在这里不是?”此时虽醒,神思尚自恍惚,指着门外道:“璞玉才走出去了。”   彼时琴默早忙入内间来,笑道:“璞玉怎么了?”璞玉见了琴默,心中方清醒,忙坐了起来,让琴默坐了。揉了揉眼,把方才梦中纷繁情景,一一说了一遍。犹自惊疑不定,便央琴默解释解释。琴默笑道:“那都是出于你的疑心罢了,不然如何说世事如幻梦呢,人之迷妄岂不是说‘如痴人说梦’吗?我们自身也总在梦寐之中,所以梦中之事不可据而信之。《黄帝内经》有云:‘阴盛则梦大水而惊骇,阳旺则梦烈火而嗔怒,阴阳并发而相杂则梦争斗。上发则梦飞,下沉则梦堕,饱则与,饥则取,肝火盛则梦怒,肺金盛则梦工,此定理也。’《东莱吕氏》中云:‘交象事成,应魂为梦。虚浮则梦飞,厚重则梦沉,枕带梦蛇,枕冠梦鸟,将阴则水,将霁则火,将病则食,将忧则歌。’孙真人《养生论》中云:‘凡梦者,神魂沉于五脏,心意纷繁所由生也。入夜则神魂静肃,故觉诸行相克而为梦。午夜前之梦,其验也远,午夜后之梦,其验也近。’《习学记言》中有云:‘如欲无恶梦,勿食自身属相本命之物及鱼鳖牛狗等肉,勿起怪乱横逆之心,首枕向东,以受旺气,向外卧则神静而无梦矣。’《茅亭谚语》中云:‘盲人无梦,愚夫寡梦。’庄子所谓‘至悟者无梦’,盖言至德君子因其无欲,故无梦也。庸人之怒恼贪欲无穷,是以固结而为梦,凡百灾厄无所不梦觉之也。你方才此梦,一则出于所说所闻,再则由于你对面放的那个大镜子所致。”璞玉点头,举目看时,原来那个大照衣镜,正放在对面,影子全照在里头了。疑念方释,也自笑了。   福寿笑道:“原来是为这个,怪道老太太常说‘小人儿屋里不可多放镜子,人小时魂不全,镜子多了睡里惊恐,做胡梦’,就是这个道理了。如今恰又对着大镜子放着那床,有时撂下镜套子还可。越往后天气越热起来,每日都要倒着睡的,那里能常常想着。眼见得这会子已忘了撂下了,敢是大爷刚躺下,对镜看着影子玩来着,所以一合上眼就颠倒胡做起梦来了。不然如何叫起自己的名字来了呢。不如明儿把这床搬到外屋里好。”正说着,小丫头们捧过漱口茶来,璞玉漱了口,擦了脸。   琴默从楠木雕桌上拾起一本书来看了,笑道:“这是个甚么东西,书不是书,画不是画,混画了些三棱四角的图儿,是做甚么的?”璞玉侧着身子看了,翻过那本子的前几页,指着上头写的字道:“这叫‘七巧图’,是新近出来的,昨儿一个朋友送我的。大小共七块铜,大三角两个,中三角一个,方的一个,斜角一个,(译者注:此处有脱文)七块不增不减摆出下列的这些图样来,看去虽然是一个玩艺儿,内中倒藏着些智慧。我昨日做了两样,第三个没做出来,也就放在一边了。姐姐拿了去闲时摆摆看,解闷倒比九连环好多着呢,不象那个做了一回解过去就完了。”琴默道:“也不可轻看了九连环,若寻不出机关来,也是不容易的。我倒不曾见过这个,带回去好歹摆摆看。”正说着,上房来人叫吃饭,璞玉遂把七巧铜与图本递过来,琴默给凭霄袖了一同出来。   再说,次日那祁太太真个亲至贲府来,见了老太太。当时璞玉正在海棠院与琴默摆七巧图,忽见熙清笑着走进来道:“哥哥你可见了那个祁太太了不曾?如今在上房和老太太坐着说话呢。我忽然见了,唬了一跳,身上肥胖胖的,足有大缸那么粗,脸象个大盆子,若是长起胡子来,就和咱们庙内的白脸金刚一样了。”一头说着一头笑。因璞玉也想见那个璞玉,遂忙推开了本子,同熙请跑到介寿堂后槅扇前来。忽然抬头看那祁夫人时,果然生得肥脂,叠颏连颈,圆咕啉吞的坐在那里。想起熙清方才说的话,忍不住失声笑了。熙清也在身后嗤嗤的笑个不住。璞玉越发忍不住,忙转身跑了出来,与熙清对着面,弯着腰抚掌大笑不止。幸而那祁夫人,正与老太太说着多年未能相见的话,所以没看见他们出去。不一时老太太命唤璞玉来,璞玉好容易忍住笑,方走进去跪下请了安。那祁夫人见了璞玉大喜,拉起手来问:“属甚么?几岁了?念了几年书了?”正一连问个不了时,只见从垂花门传进来说:“老爷叫璞玉出去见客人呢。”璞玉听了,忙整衣冠出来。   原来祁府的璞玉,跟他母亲来,先入书房见了贲侯。贲侯问了他父亲好,在路走的日子等。茶毕,又说了些人情世道的话,便叫璞玉出来。二人见了,因不知谁大,便握手相揖了。   贲侯将二人端详了一会子道:“你二人乃是同辈兄弟,不可见外,璞玉领你这哥哥去见过老太太,往你书房去待饭。”璞玉应声“是”,领着客人璞玉入介寿堂来。   当下,内院女孩儿们要看两个璞玉相会,云集而来。但见贲璞玉因是主人,在右边让着一步走,祁璞玉在左边略进前走着。二人身段仪表,虽也相仿,然那祁璞玉气概轩昂,行动举止颇觉威武。容长脸儿,面色微红,皮肤似略粗些。再看贲璞玉时,面白如玉,举止温雅和顺,但比祁璞玉略矮,终似柔弱些。众人暗暗笑道:“眼见得显出一文一武来了。”   祁璞玉几个箭步进前,请了老太太、金夫人安。老太太分外亲热,叫到身边笑着问话,祁璞玉高声朗朗的对答着。丫头们倒上茶来后,老太太命坐在身边椅子上吃茶。祁夫人问道:“老太太必要叫我们住几日方回去,把箱笼包裹都搬进来了,你们可把行李卸了不曾?”祁璞玉起身回道:“方才这里的伯伯也这么吩咐了,儿子想请母亲示下。”老太太道:“这又请甚么示下不示下的,这么多年了才来,一见了面就想离去是没理的事,快吩咐外头的把行李卸下来。”贲璞玉忙回道:“方才老爷吩咐,把这哥哥的行李都卸在东边小书房教谕斋里了。这会子想已整治完备了。”祁璞玉遂告辞出来,和贲璞玉至教谕斋坐下。瑶琴、宝剑等拂几案,安怀箸。贲璞玉见祁璞玉的仆从们都是些新帽缎衣的伶俐少年,心下想其家业富足并不虚传。那祁璞玉见贲璞玉锦服玉食,俊童姣蜱,心中也自羡慕。自忖:“见此子外貌,倒不曾愧负他的名字,但不知其聪敏所学如何?”欲寻个题目来试试,一时又想不出来。忽然想起他的姓来,遂笑道:“我自幼听得尊兄大名,也是前生有缘,久欲飞来此处,立谒兄长尊颜,请垂明教。今日天幸得见,真个缘分不浅,况且我二人年纪名字性情无不相同,也是一件奇事,敢问吾兄,尊姓原是百家姓上‘丁宣贲邓’的‘贲’字,如何读做臂?这事兄弟疑之日久,敢请尊兄指教。”   贲璞玉笑道:“这一字尊兄那里不知道,只因欲知小弟所学罢了。虽然如此,既蒙兄长下问,不可不回禀。兄弟闻这字,可读做班、贲、宾三音。读‘班’者,据傅氏《释文》云:贲古班字,文章皃。读‘贲’者,《尚书记》孔安国注云:‘虎贲’兽名也,最猛,故称精兵为虎贲军。读‘宾’者,《后汉书》云:谏议大夫崔氏,居有诵训,出有旅贲。诵者读也,训者教也,‘旅贲’者训人之木铎也。又读瀵,龟之三足者名贲,食之死人。又读‘妃’,《地理志》云:东海有湘贲郡,周勃曾令其地。又读‘陆’。其读‘臂’,则愈明矣,《易经》卦名也,‘序’‘杂’二卦,合为‘贲’卦,贲者饰也。何以谓饰?因其内明而外有序,文明各得其分,故谓有饰也。《断卜》云:饰者,柔来以文刚,故通也。刚升而文柔,故往地有微缘,盖天文也。止于文明者人文也。详天之文而察时变,观人之文而化育天下也。《形卜》云:山下有火而为饰也,大臣据此以明众治,不敢绝犯也。由此观之,‘贲’字之义大矣,非可轻问者也。但愚弟所疑者,我们‘璞玉’这名字,虽说是未琢之玉,终不解其何义,虚度了这些年,今日幸遇明兄,又是同名,想是已至明了的时候了。望乞垂教,以开愚弟茅塞。”   祁璞玉先只问了一个字,见贲璞玉旁证博引说出那么多的经史典故来,早已听得呆了,越发引出《易经》来时,已头疼起来。继而又见他问起那两个字,呆了半晌方勉强道:“玉乃出于昆仑之崖,这‘璞’字,不过是说里玉外石,不现其美的意思罢了,如何还有别的道理?”贲璞玉微笑道:“尊兄可看过《广域记》?”祁璞玉原不曾留心学问,自知不敌贲璞玉,忙转话头道:“我原不曾看过那些闲传小记,况且我们老爷自幼教我以畋猎骑射为重,所以纵巨著正典也不曾苦攻。想你我都是世代武职人家,圣上倘用我们,也只看弓马如何来取用罢了,并非从经书上试选,只务自己所事之业罢了,那里还用许多诗云子曰呢。”贲璞玉见话不投机,忙笑道:“是,是,尊兄所教极是有理,小弟也欲学习骑射呢,虽读了几卷书,因弟秉性愚钝,只为明理而已,断无以此猎取功名之之意。”二人谈笑间吃毕饭,闲坐吃茶。   且说,祁夫人唤了众姑娘们来相见,见琴默模样儿、性情儿及聪明福分,超出众人,心中着实羡慕起来。乘间向老太太问道:“琴姑娘可有了人家儿了不曾?”老太太道:“听说还不曾许人呢。”祁夫人心下喜道:“不知他家父母要找何等人家?”老太太早解其意,忙道:“也不管甚么样人家,女孩儿家,也都有其一定的姻缘。”当时,因金夫人早已回自己屋去了,祁夫人遂起身要寻他说话,别了老太太带着姑娘们,往逸安堂来了。欲知明珠连那玉,且待下文说分明。 第二十一回 赖夙分恶遇变良机 依前缘悲惋化痴情   且说祁夫人叫丫头们引路往逸安堂来,金夫人忙迎了出来携手入房归坐。茶毕,祁夫人欲提亲事,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正寻思时,贲侯从外走进来了。   原来祁夫人小于贲侯,故见贲侯进来,忙起身问安,二人遂归坐叙起家常。忽然绵长来了道:“老太太唤福晋太太暂来一来呢。”金夫人不知何事,忙至介寿堂来时,只见老太太带了眼镜看历书,桌上放着一个小锦匣儿,地下只站着妙鸾一人。老太太见金夫人侍立,遂放下历书道:“祁夫人向你说了甚么话了?”   金夫人道:“也没说甚么别的话,刚进去坐了一会子,老爷就进来了。”老太太道:“方才他问我,琴丫头有了人家了没有,便起身往你那边去,看样子似有为他儿子下聘的意思。因你是他的姑母,莫不是和你商议去的?”金夫人道:“虽然和我商议,他父母都不在此,我也不便做主依允的。”老太太道:“虽然如此,起了话头儿便启了事,方才问我时,我已失口说还不曾有人家儿了。我才看历书,今日便是天德,上好的日子。我心里早想着一件事,直到如今没说出来,这会子再不说也使不得了。我看琴丫头的模样儿、性情儿和我们璞玉是天生的一对,不可坐着错过了良机,不可坐视失口于别人。炉丫头的聪明俊美虽不在琴丫头之下,只是口角轻快,性情浮躁,终不如琴丫头有福分。再说我的外甥女儿圣丫头倒是极相当的,虽然如此……”说到这里颜色有些变了,迟疑了一会子,方道:“也有分别,再三想来,没有再比琴丫头配得上的了。如今又到了不可不赶着定下的地步,你觉着怎么样?”   金夫人见老太太言语里有些嗔意,欲回先前已给炉梅插簪的事,又恐老太太责怪自作主张,又想老太太没有不听说的,因勉强道:“这也是老太太的深谋远虑了,只是这里没个相当的人为那丫头做主,怎么就能定下呢。”老太太初时见金夫人言语迟迟,心中已不受用,如今见他这么说,越发不悦起来,遂道:“也不是说就下定采礼,你如何就知道他父母不愿意给这里了?我这也不过是先应个景儿,防着别人开口的意思罢了,偏除了你侄女,我的儿子就不得媳妇了不成?”金夫人见老太太真个沉了脸生起气来,心中慌恐,忙应:“是,是。”不敢再言语了。   老太太吩咐唤姑娘们来。不一时,德清、琴默、熙清等都来了。老太太先问了他们几句话,方向琴默笑道:“你耳上戴的那环儿,看来虽然精细好看,到底不起眼,亦且不似个大家儿太太小姐们戴的东西。”因指着放在桌上的小匣道:“这是我小时素常戴的一对珠坠儿,取下你那环,换了这个戴上。吉祥的东西,好增你寿数。”妙鸾遂即向前摘下玉环,老太太又看了金夫人一眼,金夫人忙开了那小匣,取出那绿松石盖的珠坠儿来,戴在琴默两耳上了。琴默不解其意,慢慢跪下磕了头。妙鸾、秀凤等只顾悄悄捂着嘴笑。   且说,金夫人归逸安堂后,贲侯问道:“老太太唤你去为了何事,如何这半晌才回来?”金夫人笑道:“为给琴丫头挂坠儿的事叫的。”贲侯问道:“挂甚么坠儿?”金夫人道:“不知怎么忽然想起来的,先前也曾因迟了璞玉的亲事,说了我好多不是来着。”祁夫人听了那些话,见此光景,已解了八分意思。知事不谐,遂止了聘琴默的念头,不提。   再说老太太趁此一怒,次日便命贲侯备了车马,差往西河郡接贲夫人母女去了。祁夫人知这里要来客人,住了两三日,便欲辞归。向老太太说了,老太太笑道:“我接我女儿来,原是因为你来了,姊妹们多日不见,趁着这机会互相见见面,以尽多年思慕之心的,想是不过几日必至,如何不等一等,却这般匆忙?”   祁夫人道:“孩儿自来,已住了好几日了,也不知道姑老爷如今在家不在家,去的车马接得来接不来也说不定。而且我出来时,我们老爷说要往鸣凤州去,所以曾吩咐我们娘儿两个:多则十日之内必回来的。如今算将起来,赶到家也得十天了,再不可不起身了。”   老太太听了断然不许,因此只得又住下。过了两日,不见接贲夫人的车马回来,且无音信。祁璞玉也时时进来催促,老太太无奈何,只好设筵为他母子二人饯行。   不料祁夫人起程的次日,贲夫人真个带着女儿来了。忠信府阖府大小都出来相迎。老太太见贲夫人比那年来时胖了好些,心中欢喜不尽。贲夫人见老太太年虽愈老,面色红润,身体硬朗,心下也觉欣慰。贲侯、金夫人等也欢欢喜喜的互相厮见。德清等姊妹们,也因相幕日久,与孟圣如携手谈心,亲热非常,不必赘述。   内中惟璞玉听他们来的消息,只喜得手舞足蹈起来。在介寿堂贲夫人跟前站了片刻,见人多,遂转身入西屋内来。问了圣如好,再问沿途中耽延之故,二人对面相视,心中说不尽的亲热。   孟圣如笑道:“那年兄弟送我时,脸色原比现在白了,如今这一两年间,身材虽然长了好些,脸色却如何这般红了?”德清笑道:“去年冬天因公到外边,成了大黑子回来的,如今这还是变白了呢!。”圣如又笑道:“岂知这世上真个也有一样的人呢。我们此次来的道上,遇着一群骑马的,仆从们都系着红裙子,前头走的一人带着一把绿鞘刀,后边跟着的一个,在马上驮了鞴着红毡的行李。当中走的一个骑着高头白马,穿着黑绒掐牙的鹿皮白坎肩,下身也系着鹿皮裙子,年纪也不过十四、五岁的光景,远远看去和我们这个兄弟一模一样的。只是身材略威武些。挺着胸堂,倒象学唱戏的武生似的。走近前来,行过车旁时,我们太太几乎不曾叫了声璞玉,幸而我眼尖看出来,忙从背后扯了一把才止住的。那人在马上端详来着,走过去后,一个骑马的问明了我们后边的从人们,那人便驳转马头加鞭纵马过来,到车前跳下马来了。这里去的高亭回明了缘由,停了车后,我们太太方知其所以,忙掀车帘子相见了。说是甚么又是这里老太太的姐姐生的侄女的儿子?亏我记着我们这兄弟是个白脸子,所以没弄错,若是如今这脸色也许错认了呢。”熙清笑道:“人们都说和我们哥哥一模一样的,我也曾信来着。那日他们一处走时看,那里是一样的,不但面庞不同,况且身端也极不相同。常言道‘远看不如近比’,可是真话呢。”璞玉站在地下笑着问道:“姐姐看着那个璞玉究竟比我如何?”圣如大笑起来。璞玉见他不说,再三盘问,圣如只是摇头不语。璞玉再追问时,琴默从旁啐道:“说是强似你十倍呢,不但模样儿好的多,并且身材也象个男子样,不似你象个女人。”璞玉听了,遂转身笑道:“那你如何不和他……”说到这里,见琴默放下脸来,便不言语了。德清问道:“那璞玉和他母亲祁姑母同去的,如何分开了?”圣如道:“倒不是分开了,原是将祁太太留在打中火的地方,先去安排下处的。那时我们也要打中火,所以那祁璞玉回马跟着我们回他打中火的地方来,差一从人带着行李前往宿处,又差一从人驰马回往打中火地方报了祁太太,说知我们来到的事,请在客店里候见。幸而我们相逢处离店家不甚远,走不上二里路便到了店里。那祁太太早已备饭等候了。一见我们太太,老姐儿两个拉着手,一语不发,先哭了一场,哭罢,方点烟叙话了。那祁太太可真是个好性子,一见我就拉着手问长问短的,慈爱非常,比至亲骨肉还亲近。分手时又请我们太太归途必到他家。我们太太说绕道不便,他执意不从,又叫他儿子跪下请,等到我们太太答应后才磕头起来的。后来路上听说,我们这二十多人一干人马的用度都是他们开销的呢。”德清笑道:“慢说你们一干人的用度,就是开销你们一路的盘费,又有何难?我们这一郡第一个有名的财主呢。”璞玉又笑问圣如道:“那么,姐姐你们归沿一定是到那里去的了?”话犹未了,正遇贲侯出去,听见西屋里璞玉说话,遂唤了出来,低声喝道:“这畜牲,不在你姑母跟前伺候饭,只顾在姑娘们群里混甚么?”璞玉大惧,忙入东屋去了。   彼时,贲夫人正和老太太说着赶路遇祁夫人之事。金夫人命丫头们放桌安箸,亲手斟上一杯酒,献与老太太。老太太吩咐叫姑娘们过来,也命金夫人在这里吃饭。上席坐了老太太、贲夫人、圣如、琴默四人,地下高几上坐了金夫人、德清、熙清、璞玉四人。一时饭毕。因琴默占着海棠院,遂叫贲夫人母女在翠云楼安歇了。圣如的丫头梨香、凤梅等搬运箱笼细软时,璞玉见了笑道:“妙人们都来到了。”梨香冷笑道:“妙人们这会子也不是自己来的。”璞玉知他们疑心自己不喜欢他们,也不分证。   且说从此璞玉又有了一个知心人,每日下了学,即往楼下,与圣如说笑。有时往海棠院,琴默虽也相敬如故,然自那日老太太给他挂坠儿后,究竟腼腆了些。况且如今璞玉又有了个密友,遂顺水推舟,撂过一边了。两人相逢时,虽也说话,毕竟不怎么亲热了。璞玉虽然也看出了那般光景,只当是女人家常情,不以为怪,却不知他别有一段缘故。因此,双方越发疏远起来了。   一日,金公那边,专差人来请了老太太安,问了贲侯、金夫人好。为与其旅侄金绍聘定德清,送过花红酒礼来了。金夫人在逸安堂同琴默一一点收从娘家寄来的东西,见全家大小人等都有礼物,只没有炉梅的,金夫人便疑惑起来,出到正堂坐下,叫寿儿唤入从娘家来的管家来,问过了家中兄嫂及及家平安,又盘问:“自下边的媳妇丫头们起,都有信简问候,为何只没有炉姑娘的?”那管家回道:“二姑娘如今病着呢,想是为此不曾具礼。”   金夫人大吃一惊,问道:“炉姑娘怎么病的?”管家回道:“奴才也不知道是甚么病,但听大夫们说,病虽久延,却无妨碍。”金夫人忙问道:“何时病的,多久了?”管家问道:“约摸自今年正月病的,二月一个月不曾理会,听说自本月起,日间多是躺着呢。有的大夫说,过了立夏就能见好呢。”金夫人愁眉双锁道:“这也是妄谈罢了,病人总是见热越重的,那里能够不医治入夏倒好了的呢?如何病了不赶着快治,耽搁了这么多日子了呢?”   管家道:“起初大夫们说是咳伤寒来着,到了如今又说不是了。”金夫人啐道:“呸,那样的大夫还算个甚么大夫!如今究竟当做甚么病治呢?”管家道:“如今当肺痨治着呢。”金夫人问道:“饭食如何?瘦了不曾?你们大太太怎么样?”管家回道:“饭食的事奴才不知道,这二月里往庙里上香时,奴才们见瘦了些,看那瘦的光景,想是饭食也不太好呢!大太太成天家拜佛,到处请僧念经不止。”金夫人听了此话,遂低了头,半晌不言语。管家见金夫人愁容可掬,因又慢慢回道:“这病多般是去年秋天,自这里回去的途中着凉上得的,又添了些症侯,奴才听家里的说,才知道成了痨瘵。我们老爷也已不用那些大夫,竟差人往木兰山取茸角去了。姑太太也不必忧心,赶到奴才回到家时,差人想也回来了。若果然诊为痨瘵,只怕不得茸角罢了,若有了茸角,不久即可痊愈的。”金夫人点头,命管家吃了茶出去了。   琴默在内间,听了这些言语,已知炉梅患病的原委。至亲骨肉,岂不挂怀!只因为他自寻病苦而叹气。金夫人自外屋走了进来道:“大姑娘,你可听见了方才说的这些话?”琴默忙笑道:“姑母也不必为此担忧,我妹妹原是有点痨病的,又因去年秋天回去时,那几日真个也冷些,所以中了邪风得的。纵有了别的病,我们老爷也知道医理,想也无甚妨碍,未必就重起来。”金夫人听了,方略放了心。   午时璞玉下了学,来到自己房里,脱了夹衣便往外走。福寿道:“忙忙的又往那里去,上房里还没搬饭来呢。”璞玉也不言语,只顾往外走。福寿从身后扯住道:“且住,你可曾听见了一件事?”璞玉已走到门首,方止步问道:“何事?”福寿哼了一声,笑道:“何事!事倒与你无干,只是听说炉姑娘病的将要死了。”璞玉听了此话,吃了一惊,忙回身问道:“怎么说,炉姑娘病了?你听谁说的?”福寿回过身去道:“我也没听谁说,甚么时候他死了,你才听说呢。”璞玉心中慌恐,跟着福寿问道:“福姑娘,你实告诉我,这话终究出自谁口?”福寿冷笑道:“你也不必问谁说的,且同着眼前的人说笑玩乐就完了,又问已去了的姊妹做甚么?”璞玉越发焦躁起来,扯着福寿的衣袖叫他坐了,央求道:“好姐姐,你实说与我,我如何不想已去的姊妹呢,只没说出口罢了。终是如何病的,此刻可好了不曾?”福寿见他坐了下来,方说道:“不然我也听不见的,因今早听小丫头们说:建昌来的人给我带来了炉姑娘的丫头画眉送的东西。我往逸安堂去取时,听玉清姑娘说的,那人说:自今年正月起就不好,二月一个月没甚管,久而久之,到了三月便躺倒了,不怎么吃东西,瘦的很厉害呢。”璞玉听了,好似头上倾下一桶冰水来,直凉到脚底。又忙问道:“姐姐的话可是真的?”福寿道:“好没意思,难道我平白的咒他不成?如何不真,只看炉姑娘没给我们这里一个人送礼物,也可知道了。”璞玉道:“哎哟!这么说是我害了炉姑娘了,这病好了便好,苦或越发沉重起来,可了不得。”   福寿道:“重起来是一定的了,你只顾终日过着快活日子便罢了,又何必管他重与不重呢?”璞玉道:“这是甚么话,他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一个孤鬼儿还活着做甚么?”说到这里,声音颤抖,眼中流下泪来。福寿道:“嗳哟!你倒成了小孩子了不成?人家在那边病着,你如何却在背地里招不祥?”璞玉道:“非我招不祥,想我二人,自幼意气相投,亲热不比别的姊妹,别人不知道也罢了,你是知道的。且不说别的,那年因炉姑娘恼了我,总不理我时,我求你去访画眉,以寻释怒之计,这你还不知道了不成?”福寿道:“你那时既那般好,后来琴姑娘来了,又如何不理他了,及至他去时连一句话也没有了呢!你这一种性子,慢说炉姑娘恼,我从旁看着也觉不平动气呢。”璞玉急得捶胸捣膝的道:“啊呀!这可真真是难事了,我如何见了琴姑娘便忘炉姑娘呢?这不过都是你们随心所见的,又说不理他是甚么话,难道只有并肩携手连膝坐着才算得理了不成?我们比别人亲近,原是出于心意相合之故罢了,断无淫心邪念。姑舅姊妹,虽非骨肉族亲,也是血缘相连的,我们院里非但没有那种行径,况且若或露出些许来,炉姑娘也不那么看待我了。有一等愚贱之辈,不知我们的事,偏又与他们悖伦乱纲的言行一般相看,见我们互重互敬,倒以贱卑秽污之言猜疑,若真个有手足厮磨之事,越发不免说成真实的了。再说他去时,连句话也没有,这虽说的极是,我当时只因有事相缠,不得工夫之故。后来忙着过去,欲说一两句心里话时,又因炉姑娘移至海棠院,与舅太太在一处了,所以不曾说得一句话。这倒实是我的不是。”福寿听了这番大议论,也便无言,躲到一旁去笑道:“君子自知君子心,对着我们这等愚昧之辈,也无须说那么多大道理。”   璞玉也没听真切,没情没趣的走了出去。欲往逸安堂细问玉清,方走到门首时,只见贲夫人同着贲侯、金夫人共坐叙话,锦屏、玉清等在下伺候。料他们不得闲,遂径往西去,走入绿竹斋护绿门,便觉心酸。悲悲戚戚入了内间,坐在炉梅常坐的那张椅子上,抬头见了炉梅在画上的题诗中“心头悲怆多一俦”一句,如同万箭穿心,泪如泉涌,独自一人不言不语的哭起来了。常言道:“世间苦事莫若哭,无言之哭最为苦。”璞玉这一哭,真个是:   流泪眼看流泪诗,断肠心忆断肠人。   璞玉哭了一场。自忖:“炉姑娘的病,别人虽不知道,琴姐姐必听说了,且去寻他问个端底。”想毕,遂出绿竹斋,无精打采,迤逦往海棠院来。   当时,正值暮春下浣,天长日暖,但见淡云笼空,日色将晡,和风扑扑,轻尘满院。璞玉心中愈觉郁闷,来到海棠院时,寂然无声。掀起门帘子,见反扣着槅扇门,知琴默不在家。推门走进来看时,屋内洒扫得清净,幽静无比。入东边纱橱内,只见炕上铺着绿绒褥子,靠东壁放的花梨木条桌上,正中放着碧玉高炉,南边是绿松石镂瓶,北边是红玛瑙盒儿,壁上依然挂着那幅水月观音像。西边放着藏书的铁梨木长橱,上边摆了古皿茶具之类。   璞玉随手拿起一两件看,都是真正汝窑细瓷的,况其托盘都是海棠、梅花式样的各色玻璃做的,精美异常。只因春日天气,橱上落了些细尘。遂即除下巾子慢慢掸着。见了一个插花的大角瓶北边放的紫檀木方匣,自语:“不该放在这里。”双手捧起来,送到窗前小几上放了。自忖:“这才好了,琴姐姐看了,可知我诸般都替他尽心的。”想毕,转身坐在琴默素昔躺的半旧绿缎绣花条褥上。长春天气,居此深院,在此幽静房中,想起与琴默二人相亲相爱的厚谊,也不在炉梅之下。想到其间,不觉衷心油然,推琴默的黑缎圆枕,枕上去,只觉一股异香扑鼻。闭了服,心中思量:“天啊!偏叫我生在这几人中,偏又聚在一处,然终为名分所阻,使不得极其亲热,噫!是何故也?若说炉姑娘之颖悟,世无其匹,而琴姐姐亦诚可谓绝代之佳人了。我虽俗劣,也可说是为他们所亲近了。琴姐姐来此,又与我居于一墙之隔,也不可谓无意了,若说有意,性情虽如此相投,终无一句分外情语、无一爱目知会,又是何意?这都是为缘分所阻,礼法所束罢了。嗟夫!可悲之缘分,可恨之礼法。”正自感极生悲,闷闷不乐时,忽闻窗外长裙窸窣,屐声笈笈,一个人悄悄进来了。璞玉想必是琴默归来,忙起身立候。欲知来者是谁,且看下文分解。 第二十二回 璞公子长夜题情诗 炉小姐伤春悲往事   话说璞玉忙起来看那人时,原来是凭霄在耳房听得这边屋里有人的动静,悄悄过来掀起帘子看了,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大爷在这里。”璞玉笑道:“好个看屋子的人啊!贼来偷了东西去还不知道呢。”凭霄红了脸笑道:“这院里除了大爷没别的贼。”璞玉道:“好了,你倒说起我是贼来了,你知道我何时做过贼?”凭霄笑道:“不是贼,前年如何偷了炉姑娘的诗了呢?”   璞玉道:“这话你听谁说的?”凭霄又笑道:“你问听谁说的做甚么?常言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先问你,我们姑娘已往凭花阔去了,你还来这里做甚么?我们姑娘又没有私诗。”   璞玉道:“如何又我们姑娘、你们姑娘的起来了?炉姑娘不是你们姑娘了不成?”凭霄笑道:“虽然也是我们姑娘,也各有各的分别。”璞玉点头道:“原来如此,我看倒是一样的,没有分别。”凭霄道:“没分别?我看极有分别,炉姑娘虽好,不如我们姑娘之处有三件,大爷你可知道?”璞玉笑道:“我却不知,那三件不如?”凭霄道:“头一件,姿容之丰满炉姑娘不如我们姑娘;第二件,性情之宽宏炉姑娘不如我们姑娘;第三件,……”   刚说到这里,听外边又有人来,遂忙住口了。二人齐听时,只见瑞虹掀帘子进来笑道:“第三件又怎么了?好呀,你倒在背地里数起姑娘们的短儿来了,今日刚刚被我捉住了。”璞玉笑着让坐,问道:“你们姑娘在那里?怎么这时候还不回来,我等着有时候了。”瑞虹道:“姑娘如今往逸安堂去了,回来还早着呢。因为我们那边来的人,明儿一早就回去,所以我们姑娘和这里的太太包裹送往家的东西呢,遣我来取盛药的匣儿来了。”说毕,走入西间,拿着一个描金靛漆小匣儿走出去了。又回身到窗外叫道:“凭霄,你不好生看着屋子,别只顾玩了,大爷出去后,向外扣上门,或点着灯,寻个人来坐着。”璞玉叫道:“瑞姑娘等我一等,我也走了。”二人齐出了海棠院。瑞虹自往逸安堂去了。璞玉独自回到松月轩来。此时,福寿往介寿堂去了,孟嬷嬷在外间屋看着小丫头们点灯,璞玉入内间坐下,合目平心,细细想了一番。遂即在灯下舒笺饴笔,竭诚的写了一篇给炉梅的书信,并把一块洁白鲛绡巾封好,与给鄂氏太太的请安书信一起拿了,命小丫头提着灯笼,往外边教谕斋来。只见奇书、古画二人下棋玩耍,宝剑歪在一边观战。璞玉命宝剑寻了瑶琴来,吩咐将书信仪物交付建昌来的人去了。   且说那管家,因来事顺利,心中欢喜,领取了金夫人寄回家的各色礼物,次日早起,带了同行诸人,回往建昌而来。只见暖日融融,熏风抚面,一路来看了些乘凉樵夫,曝罟渔人,更见那持锄农夫,踏青士人,以舒胸怀。一日来到自家府中,见了金公,回复所命。金月升见事已成,心中大喜,将金夫人、琴默所送诸物及贲府诸人之赠仪,吩咐一发交与顾氏去了。顾氏闻琴默平安,也自欢喜,遂解袱将谁送与谁的东西,一一看字记分给,不提。   再说,炉姑娘自那年秋天,自贲府归来时,见璞玉几日前总不理他,不觉灰了心。但起初还望璞玉抽空儿来,欲说几句肺腑话的,后来起身的日子迫近,连璞玉的影儿也不见了,有时虽也在介寿堂相逢,不过问几句平常话罢了,也不比别人亲热些。炉梅见此行径,心中十分没趣,便决意在临行前一日,移到海棠院,跟着顾氏睡了。枕上思量璞玉变心的缘故,且又自悔往日为他一片假情所哄,戏笑之间或有失言,也末可知。思前想后终夜不曾合眼。天明即起身,草草抿了抿头发,打定主意:“不管他如何,且往他屋里走一遭,看他说甚么。”方走到介寿堂旁边,见璞玉忙忙的径出垂花门去了。情知往他屋里去,也不在他心上,遂转身回去了。   临行时,璞玉既无一言,也不曾送一程,一点热心,化为冰雪,暗暗垂泪。路上又因冷热失调,无情无绪的走了几日,到家后,即觉身上不舒适,愁愁闷闷的过了一冬。到了正月,越发精神短少,日里虽勉强坐着,夜间不能入寐,饮食也都减少起来。鄂氏太太起初只当是时症小病,也不曾留意。   一日,正值仲春下浣,垂柳茏烟,百草吐芽,燕子归来,雁飞唳天,春风吹透帘窗,炉姑娘染病闷坐,正是:   仙女缘业原似梦,情侣爱欲终是虚,   桃花流水依旧在,刘阮复往路已非。   触景生悲,柔肠寸断,心下思量道:“纵使自古红颜薄命,如我这般孤苦悲愁者能有几何?自幼丧父,更无兄弟,老母念及孤女之来日,携我弱质曾涉远途。姑母家虽是骨肉至亲,可以依靠,但仰人度日,心又何安。姑表姊妹虽好,宾主之礼,也只俗情罢了。老太太口上似惜爱,焉能知其就中呢?至于下使的媳妇丫头们,更如何信得过,纵使逊情,也不能得个好名,惟能自守,方免他人之轻慢,碎尽了心肠,却落得寂寞归来,尚不知落叶飘堕那处。这才是真个所谓寄人篱下,须顺人势,自家甘苦只有自家知道罢了!更加那个璞玉,自幼与我耳鬓厮磨,过了几年,其性情虽是不定,但其柔情承意,倒不可轻了。世上还未必有第二个人呢。我与他不但年庚相当,即以容貌学识而论,亦可匹敌了。口中虽不曾明说,暗里已知会了彼此的心,他也曾喻古比今的诉说诚心,谜语诗词中亦寓其深意的。我虽几番翻颜故嗔试他,他也未曾改其笑颜喜容,故曾自虑可为终身之托了。不意他一见后来者,使忘了故人之心,思想起临别时,总不理睬,真真使人冷若冰雪了。可惜我几年深情,竟付于流水,一世良缘化为幻梦矣。虽欲面质其实,而女子以羞惧为重,事已如成画饼,岂可反为他人笑柄?”想到这里,不禁咳嗽起来,又吐了一阵,只觉得五脏如沸,浑身火热,不一时,出了一身冷汗,又打起寒噤来。   画眉在旁,见姑娘为病魔所缠,蓬首兀坐,受此折磨,鼻子一酸,心中悲伤,又不好明言劝解,只得从容说道:“姑娘自得了这病,神衰体瘦,饮食不佳,又且眼泪总不干。似这般就是铁石之躯,如何能够经得起!姑娘若不信,只管问人去,往日的模样还有没有了?看这光景,这病许不是冷热上得的,只是姑娘不自知罢了,还望宽怀,从长计较才好。”炉梅摇头道:“我那里有甚么心事,想是因逢了年月灾星,这样病着罢了,看来一日重似一日,未必就能好的,听天由命去罢!”画眉道:“姑娘如何这么说,常言道:“留得斧头在,不怕没柴烧”,况且我们太太何等爱惜姑娘呢!倘或不好生调养,忽然沉重起来,我们太太靠谁去呢?姑娘乃是千金之躯……”只这一句话,正中了炉梅牵挂老母之心,那眼泪如断线之珠,扑簌簌的滚了下来。不由得又俯在枕头上,咳嗽起来了。   由是病势愈重,日间只是昏倦欲睡,夜里却双目炯炯,咳嗽不止。形容憔悴,身体消瘦,两点樱唇,一如白纸。可怜绝代佳人,不数月间,将成槁木矣。鄂氏太太见如此景况,方焦急起来,一面说与金公延医诊治,自己又成日家问卜抽签,往诸庙拈香诵经不止。大夫们虽用药,那药如倾在空地上,不见有甚效验。   春风拂面,杨柳摇青,洒衣不湿杏花雨,送尽三春桑叶风。一日天将明时,炉梅睡了片刻,早晨起来,精神倒觉爽快,遂净了手,自己焚了香,披了斗蓬坐下,取过素日念的《金刚经》来方欲念时,画眉见了笑道:“姑娘才好一些,如何不养神,又劳身念经呢。”炉梅道:“嘿!你们知道甚么,见我略挣坐起来,就当是好了,我自己知道我这病纵能挨过今年秋天,料也不能过得明春,趁这有些气力时,多念几页经,也是多活一日的功行了。”画眉、翠玉等听了这话,不禁心酸流泪,忙背过脸去,不让姑娘看见。   炉梅清了清咳嗽哑了的嗓子,念了几页,身子便觉疲乏起来,遂收起了经,靠着枕头,喘了一会儿,又咳嗽起来了。画眉叫翠玉放了桌,自己端上两碟子好酸菜,盛了一碗稀粥过来,低声道:“鸽子汤熬的糯米粥,姑娘好歹喝一碗吧,煮的烂烂的,也好消化。”炉梅举目看,心内虽不想吃,不忍却画眉的好意。遂强打精神坐了起来,略尝了尝,也不知是那饭真个那么好,也不知是由于画眉的心诚,在往日何等好饭也都懒得吃的,此刻却将画眉预备的饭,吃了大半碗,剩下的还看着画眉硬要往下咽。画眉见姑娘真个吃不下,笑道:“姑娘吃不下,不吃也罢了。”炉梅这才放了碗。画眉一面收着碗箸,欢喜道:“今日吃得真好,顿顿这么吃起来,还愁甚么病不好呢。”炉梅吃毕饭,剔着牙坐了片刻,便欲躺下睡时,画眉道:“姑娘饭后躺着不好呢,这病说不定由饭后睡觉上得的也未可知,今日外头极清明的,姑娘或出去走走,或拿一本书看着散散困也好。”炉梅听了,抬起身来道:“你还提书呢,我只为了书,这身子才到了这个地步了,读书识字反叫人心事多起来,古人道‘穷则精于诗,闷则嗜于书’呢,虽然如此,不能解得我的心闷。如今思想起来,悔不该自幼念甚么唐诗、汉文的了。以诗书为深闺之友,视笔墨如骨肉之亲,终有何益!虽学而未遇爱学之人,入了诗魔反倒添上病魔了。一字不识的俗人,福泽倒比别人厚呢,焉知不是不知书的好处呢?看我这病,原是文章害了我,我害了我的青春了。我们女孩儿家也无须乎金马玉车之贵,又无高山流水之知音,从今不可向我提起诗书的事。”   一席话说犹未了,只听小丫头叫一声:“太太来了。”说着打起帘子,鄂氏太太走了进来,见炉梅今早神色略好,心中欢喜,问及饭食如何。画眉回复吃了半碗多,鄂氏合掌道:“阿弥陀佛!只指望每日这么着,这病也就快好了。”炉梅道:“妈妈,只管放心,我那里就死了呢。”鄂氏笑道:“如此敢是好了,我还愁甚么。我的儿,你也不小了,也该养着自己身子才是,不要只管想着病闷闷的躺着,若是身上快活些,也该看看书或与丫头们说着话儿解解闷。想是你的病也到了好的时候了,你叔叔差往木兰山取鹿茸的人真个得了好鹿茸来了。而且你琴姐蛆又叫去贲府的人送回好人参来了。如今二老爷同着大夫们配你吃的药呢。你琴姐姐送的人参及贲府姊妹们送你的书信礼物,都在一包内,你自己开看。”说着从小丫头灵芝手里,拿过一个红布包儿递给炉梅,炉梅接过来,且不开看,放在旁边条桌上了。鄂氏太太又开导了一些话。画眉斟上茶来,吃了一杯茶方出去了。正是:   天下惟有慈母心,大抵俱是血泪情。   且说,画眉即向前打开那红包道:“这一个是德姑娘送的,匣内不知是甚么东西了。这是熙姑娘送的,想是丝线。这个必是我们那个好姑娘送的人参了。哟!这里还有璞玉给的一封书信呢,不知又是说甚么的?”说着送到炉梅前来,叫开看。炉梅且不接他,先开了琴默给的人参看时,原来都是些叉芽,啧啧嘴道:“终究是我姐姐想着我,别人都送别的东西,独我姐姐想着我的病送良药来了。”画眉听了此言,耸一耸鼻子笑道:“甚么好姐姐,那里有甚么好意!奴才不是敢离间姑娘们,他在嘴头儿上说得虽好,谁知他背地里又怀着甚么心呢,眼见得如今他已如鸳鸯双飞,直抛得姑娘你似秋风孤雁。他如今已是琪花入名院,我们却似嫩苞弃路旁。他又如舞蝶喜花前,岂不叫我们做阶前寒露蟋蟀了?”话犹未了,炉梅大怒,满面绯红,一头咳嗽起来,一头指着画眉,喝命出去。画眉自知言语造次,忙倒茶去了。   炉梅咳嗽一会儿,压了一口茶,静了一静,方取过璞玉的书信来看时,只见外面写道:“愚弟璞玉,百拜恭呈炉氏小姐妆次。”炉梅看了这几个字,不及拆城,泪落如雨,扑簌簌的流了下来,忙取绢子擦了。方拆开看时,只见一块如冰似玉的素绢中夹着恭楷写的信,炉姑娘且把绢子撂过一边,展笺看时:   悲夫,弟因生辰不偶,所逢皆舛。常哀孤无昆弟,又且苦乏知心,幸赖夙世良缘,得遇尊姊,然因非故,瞬又相别矣。每怀想于深夜,梦魂不胜颠倒。既所遭之一同,岂不怆然悲惜哉?窃忆,良宵制谜相和时,人月曾是双团圆,端午忽获赐簪后,情爱两相何忱忱!又忆所记“红栏深锁草木静,新花初绽玉蝶轻”句,枉失良辰者莫过于吾二人矣,安得不为之堕泪乎!今欲表无瑕之素心,特奉绫帕一枚,又因不遏之感伤,谨制惋诗八韵,并呈。非无因而妄作,实长歌以代哭也。   炉姑娘点头伤心,想道:“你这果是真心,我回来时,如何又做出那般不理的行径来。”再看那歌时,道:   别来逾至今,度日如度年,春山竟皱老,秋水已望穿。   逢喜别离苦,化愚只为愁。厚情与薄意,未得诉所忧。   合欢知心者,相隔天一隅,云水阻千重,难尽肺腑语。   红花醉摇撼,绿柳悲春归,方知流涕者,两地竟如一,   静夜人睡时,青灯照壁辉。冷雨洒窗纱,凄风透衾帏。   愿生双飞翼,展翅凌空起,瞬息抵那边,欲吐我情怀。   炉梅看到这一句,正中其心,泪如泉涌,将那花笺都沾湿了。忙拿绢子擦了眼,静了一会子,再往下看:   云淡日悠悠,泪落沾胸襟,寻寻又觅觅,不见知心人。   仰面向苍天,天亦无所允,不胜此凄凄,谨表我寸心。   炉姑娘读一句,伤一回心,到末一句,几乎失声哭了。古言云:“莫向愁人说自愁,愁人说愁更相愁。”炉梅自得书,虽略略宽怀,但每看总是伤心,随着也咳嗽起来。自是鲛绡巾成了养心之药,长思诗成了安神之经,一日总得翻来复去的看几遍。金公、鄂氏等又配了调养信水的药服用,不提。   且说那脾性乖张的司田人,自山居以来,十分合了心愿,伐青茅以缮檐,买新牛以耕田,独饮自酿之酒,供客簏中之果,藤萝架上,多藏趣史,桑楷篱中,栽种野花,如此安闲度日。一日闲居无事,忽然诗兴大发,随手写了两首诗,道:   渔钓之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