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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清等领琴默到凭花阁来,少年姊妹,相别数月,自是说笑不尽。德清道:“时气尚热,琴妹妹脱了外衣坐罢。”琴默使唤瑞虹来起身换衣,炉梅笑道:“姐姐也奇了,这也不是没来过的地方,何必又穿这么多?”琴默笑道:“这都是我们姨娘硬叫穿的,谁还愿意穿这些。”熙清向炉梅笑道:“你还说人家穿的衣服呢,琴姐姐如果愿意穿,也不过穿了自己衣服罢了,那象你那会子穿了我们哥哥的藕荷宁绸短底襟灰鼠袍,上面又套了他‘一斗珠’灰坎肩儿,又穿了靴子,头上戴了簪缨貂皮帽儿,就与我们璞玉哥哥一模一样的,站在槅扇旁边,老太太还不知道,只顾叫:‘璞玉这里来,仔细那上边挂的灯笼穗子拂落屋灰迷了你眼睛。’你不言语只顾笑,后来众人都笑起来,老太太才知道了,也笑着说:‘你成了男孩儿倒好看!’是这么说的不是?”众人听了,回忆起往事,都笑了。琴默问也道:“璞玉兄弟在那里?怎么没来?”德清笑道:“他这也没想别人,单单记挂着璞玉,想是还没忘小时候的淘气,又想在一起玩呢。”   正说着话,只见璞玉也随后跟了过来笑道:“琴姐姐甚么工夫到这里来的,我只道是往绿竹斋去了,到那里白寻了一趟。”炉梅笑道:“你当是琴姐姐看我去了?姐姐那里便赏我脸呢。”琴默笑道:“我是欲先拜见了这里的主人们,再去见自己姊妹的。”   说毕,又向璞玉道:“孟嬷嬷可好?”璞玉道:“极好极安,多谢姐姐想着。”炉梅回头看了外头笑道:“又来了一位我们姐姐的密友了。”众人抬头看时,只见妙鸾笑嘻嘻的走进了来,琴默等抬身让坐,妙鸾坐了。琴默道:“妙姑娘来的好,我给你带个东西来了。”妙鸾笑道:“甚么东西?先时姑娘送我们姑娘们红玛瑙戒指时,也不给我一个。”琴默笑着取出绢子,解开挽的巾角道:“看这是甚么?”大家看时,与上回送的一般,玛瑙的一个,白玉的一个,翡翠的一个,绿松石的一个,四个戒指共四包儿。   炉梅笑道:“你们看这人,上月送我们戒指时,一齐送来不就完了,为何今日才亲自带来呢?我道是甚么奇物儿了呢,原来还是那个东西,可真是个奇人了。”琴默笑道:“你道这个奇了,待我说出原由来,让大家评评,到底谁奇了。送你们的东西,虽不告诉那差人,因上面皆有字记着,你们一看便知。这送下面姑娘们的东西,若上边写了他们的名儿,又似拿大,若只用名字的头一个字,写了这个姑娘,那个姑娘,这里同名的姑娘也多,也不知是送给谁的,况且那么着不是又与送给你们的东西混了。若是差个女人来,我倒可当面交付明白,这个给谁,那个给谁。来的人偏又是外头的,又不能当面交给他,因此不如亲身来时再说。”   说毕,将四个戒指放下道:“妙鸾姐姐一个,秀凤姐姐一个,锦屏姐姐一个,你们自取,余下的一个,我自用。”妙鸾取了翡翠的,秀凤取了绿松石的,德清取了玛瑙的,命大丫头送给锦屏去去了。剩下一个白玉的,璞玉道:“这个就给了我吧。”说着伸手去拿,琴默忙抢到手里道:“这不是给你的,你男人家要这个作甚么?”众人听了大笑起来。炉梅笑着向璞玉悄悄竖起指头,划着脸羞他,璞玉亦笑道:“你不必羞我,慢慢走着瞧,肴我能不能要了他的。”这里姊妹们笑耍,表过不提。   却说,老太太见顾氏虽是接炉梅来的,也不知他住几日,遂吩咐洒扫整治了海棠院,叫顾氏母女住下。当下,时近仲秋佳节,贲府里预备月饼、葡萄、酒一应过节的东西,又热闹起来。   一日,众姊妹自绿竹斋往介寿堂来,只见上回来的那个白老寡又来了,地下倒了一堆玉米、野菜等物,又一大筐内满装着豆角、茄子之类,放在身旁坐在地上,向着老太太絮絮叨叨的献殷勤说话,老太太原是个怜贫济苦的活佛,正与他谈笑高兴。   众人齐入来,德清先笑道:“这妈妈不来多日了,身子还硬朗?”白老寡见姑娘们进来,忙起身合掌躬身,向众人连连施礼笑道:“姑娘们好?都是福禄俱全的小姐们了!”又觑着眼看了琴默道:“哟!这可就是福晋太太的侄女了,真真是福德之星都聚在一处了。”又絮絮叨叨说个不了。老太太命他坐下,问道:“老人家怎么这许多时候没来?”白老寡道:“我的老太太,我那天不想到这里来,只是我们庄户人家,天天不得闲。如今更兼到了秋天,满地里都是庄稼,我一早一晚在外头拣菜弄井的帮着他们,只是老腿老手都不大活便,遇着刮风下雨常常跌在泥水里。昨儿个摘豆角时景着些了,这右臂还在酸痛,虽然叫我们大脑袋去买来一付膏药贴了,也不见怎么样。”一面说着一面自菜筐子底儿掏出一串青茭来道:“我们村野人,没别的东西孝敬,这都是收的菜尖儿,送来尝新的。”又见叶儿手里拿着好几个竹皮扎的笼子,装了好多蝈蝈儿,都振翼吱吱的叫,腿蹬着西瓜花儿吃,白老寡接过来道:“这是我们大脑袋从山上捉来,孝敬众姑奶奶们的。”说着送到德清、霉默等跟前来,众人都按口而笑,叫丫头们来收了。   老太太笑道:“你不得工夫来这里,我们却成日家没事,关在这深宅大院里,倒想寻个机会到你们村庄赏视田野风光,散荡散荡呢。”白老寡道:“老太太还想到我们村上住几日散心呢,我的佛爷!我们村野去处,那里有甚么好风景。推开一扇柴门去看,狗窝也在窗下,猪窝也在窗下,更是鸡窝也在当院。牲口圈也在当院,若是忽然刮起风来呀,各样味儿可都全了,倘或下了雨,哎哟哟!你瞧那个味儿呛鼻子吧,可真个躺猪圈、卧牛粪了。这里轩宫深院,我看着比庙宇还好呢,我到这里真象到了天宫仙境了。”老太太叉道:“你也不常来,这会子来多住上几日再回去。”白老寡道:“我也想住几日,只怕累着老太太使不得。”老太太道:“累甚么,倒是使我不寂寞的好。”   且说,德清见老太太喜欢白老寡,遂同琴默、炉梅等到外间商议请老太太游花园的事。璞玉先欢喜道:“明儿不就是八月十五了?我们就回明了福晋、姨娘,就说一来散散心,二来因二舅母刚来,正该设宴洗尘,料无不可,索性将明晚福晋、姨娘的月祭,也预备在园中,明日就乐他一天不好?”德清也高兴起来,大家遂往逸安堂来,回过金夫人就去预备。璞玉又去清了老太太。这正合了老太太的心,自然欢喜。当日即遣车轿,将贲寅的女儿宫喜也接过来了。   且说,这宫喜年岁也只有十几,比璞玉大两岁,为人性情温柔而气质严毅,与琴默等同辈姊妹极相投合。当夜璞玉想着何处设宴、何处吃茶、何处歇息等事,一夜不曾合眼。自鸣钟报四更时,才睡了一会几,忽然醒来,见窗上大明,慌忙起来披了衣服,再看了看窗户大叫道:“不好了,外头必是天阴了,今日若下起雨来,岂不使大家扫兴。”遂叫起嬷嬷丫头们开了门出来看时,原来天虽亮了日尚未出。遂大喜,急忙盥手洗了脸,草草编了发辫,忙忙的穿了衣服。因此时一早一晚已冷了些,套了一件宝蓝夹纱短坎肩儿,便往花园来。只见满园中花果熟老,藤草皆黄,婆子媳妇们正在洒扫园地,预备各处铺设的桌椅絪褥及各项摆设,往来穿行不停。   忽然自西边吹来一阵清风,风过处只觉芳香扑鼻,料是西北山坡上的那株桂花开了,遂过了桥,穿花拂柳而来。只见金花朵朵,玉叶层层,流馥云外,正在盛开。璞玉想起李义山的桂花诗来,口内低吟,徘徊左右,爱恋不舍。只见琴默头戴天蓝缎昭君套,身披大红哗叽缎斗篷,领一个小丫头,从山坡下走上来笑道:“你一个人在这里干甚么?”璞玉笑道:“我是寻了这新开的桂花香来的,见他一夜之间,盛开如此,正在不忍离去,姐姐这是从何处而来?”琴默道:“我与姊妹们同来看他们打扫园子,也是忽闻香气寻来的,他们都往来山轩去了,这会子也快来了。”璞玉素知琴默为人幽静持重,遂趁机道:“原来姐姐也是寻香而来,斯之谓幽香岂可隐乎哉?”琴默见他说自己,四目相视,微微一笑,也不言语。   忽见德清、宫喜、炉梅、熙清等都来了,齐笑道:“好啊,新花开了,你们两个却抢先来偷看。”炉梅又道:“我们就罚他两个,设宴赏花。”宫喜笑道:“真个该罚琴姐姐和璞玉两个,既知开了这么好的花,也不知会一个人,但你们两个来偷看?偏我们这几个人,不配看这花了不成?”琴默笑道:“我原也不知道,闻了香气寻了来的,也是刚刚来到,你们可别错怪了。”璞玉忙道:“且别说闲话了,你们来好好看这花,实是比往年开的好,你们再闻闻看。”众人听了拥至花前,熙清、炉梅二人更登上山石欲折树枝,璞玉焦急,架隔这个遮拦那个的央告道:“你们尽情看、尽情闻都使得,只是别折下来。”炉梅笑道:“我偏要折一大枝下来插瓶去。”璞玉越发着了急,只顾欠背躬身的求免,众人大笑。又计议如何设宴赏花之事,琴默道:“若宴赏此花,须得先在上面陈上一个大帷幔。”炉梅道:“只不知甚么色的好。”熙清道:“见有个现成的五色锦制帷幕,不知可使得使不得?”德清道:“忒花哩忽哨的也不好看。”宫喜道:“正黄色的如何?”德清道:“那又成了上下一色,太素了。我那里倒有个白纹并梅花的月白盖顶大帷幕,不知好不好。”众人齐声道:“好!”遂忙唤丫头们取了来,吩咐媳妇们架了起来,再看时,只觉清鲜倍增,芳气愈浓。   德清又与琴默商议,再命结红球流苏等花样加以修饰,又绑了富贵不断头篱栏。大家在山石上设褥坐下,商议何处设宴。有的说在花下好,有的说在栏杆外山坡上好,其说不一。璞玉道:“花下太近了,崖上又太凉,若再设个帷幕,又没意思了,依我看来,设在隔水对岸东面的曲亭上不好?你们大家看,正对面不是?我们都到那边再望望,倒更可隔水增辉呢。”众人遂走下山坡,绕过水来到亭子上,看着摆下桌椅,德清叫丁香去吩咐了厨房里作的肴馔,又从丫头们中选出会使乐器的。炉梅的丫头画眉使四弦,翠玉使笙,琴默的丫头瑞虹使筑,凭霄使鼓板,德清的丫头槟红使洞箫,将诸般乐器,齐备在亭前小套间内。   原来这座亭子,临水而立,两侧翠竹、梧桐成荫,正对面山坡上几坐小丘相叠,复径曲路互相交织,那株桂花正对亭而开,影射水中,碧帷红栏,香馥光辉,两旁群树丛生,犹如侍卫相从。   众人正在摆设整治,忽然一个小丫头走来道:“老太太已用过早饭,坐着藤椅子与福晋、姨娘们入园来了。”欲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赏桂花芳气峭透袭 宣酒令丑态忽尽现   话说众人迎接老太太至绿波堂前,大家跪请了早安。老太太欢喜,引着众人踱过石桥来。因白老寡跟着,欲叫他到各处看看,在绿波堂阶上设椅坐了。德清忙向前扶着老太太笑道:“老太太真兴头,这早晚就进来了,我们道是还不曾吃早饭来着。”老太太道:“这是甚么时候了,天已向午了,还说早呢,你们的筵席摆在那里了?”熙清笑道:“设在拱碧亭上了,那边山坡上的桂花开的极好,况且池水清澈,坐在水边亭子上最是敞亮,看着水,眼也清明。”白老寡在旁道:“最好,我初次入这园里来,今日须得逛个够呢。”一言未了,只见金夫人也陪着顾氏太太来了。   老太太欠身让坐,丫头们忙将坐褥铺在石栏上。顾氏坐了,一面与老太太谈笑,一面观看时,原来这三间房,没有槅扇,当地设一张花梨木方桌,上面堆了几叠古名人字帖和几方宝砚,摆了各色笔筒、笔海,筒内大小、粗细各色笔多如林立。北面一张条桌上放一汝窑玉瓶,内插一枝菊花,真如仙客披鹤氅,淑女饰雅妆。东壁墙上悬一幅米元章画的《云雨大横图》,两边对联写道:   绿水涤襟增新波,云霞缭绕采花人。   下面桌上置一大古鼎,南面紫檀架上的大盘内盛着几十个黄澄澄的大佛手,北面放着一块高耸的墨脸洞天石。白老寡不分好歹,拿起一个佛手便吃,妙鸾忙笑着拦住道:“那是吃不得的东西,你拿着玩吧。”白老寡装个鬼脸道:“你们这里的屋宇庭院,美如图画,这般一个好果子,象画的似的,也是白放着看的么?既是不能吃的一个东西,放在这里作甚么,竟不如放上几个红红的萝卜好。”一语未了,满屋人哄堂大笑起来。   老太太看着正间后园道:“这林子也太密了,回你们老爷叫人来间一间,也好通通风。”正说着,忽然一阵风过处,传来嘈嘈音乐之声,老太太道:“咱们府上念甚么经呢,这里听起来倒很近。”德清、炉梅等笑着回道:“不是诵经,是我们几个丫头练习着自学的乐器,准备迎接老太太呢。”老太太笑道:“这倒有趣。”白老寡道:“我当是谁家娶媳妇来着。”说得众人齐大笑起来。   老太太稍坐片刻,即便起身,也不坐藤椅,携着顾氏手步行,众人随后,逶迤往来山轩而来。只见眼前红绿丛杂,花枝颤颤,长柳依依,景色异常。正是:   黄花满地,疏柳探崖,小桥直通若耶河,曲径迹出天台路。岩间清流滴滴兮,篱园似罟;枝头红叶飘飘兮,疏林如画;西风微动兮,鸣声在耳,和日当午兮,蟋蟀长吟,琐呐箫管满几兮,别样精奇;绫罗锦缎穿林兮,分外妖娆!   众人说说笑笑来到来山轩下,原来那轩建于园中高阜,四壁青山,尽在檐下,看得极远。门额上悬一匾,上书“来山轩”三字,两侧对联是:   交友如画图采尚红朱,观文同观山安用坦途。   白老寡先笑道:“到此更似登了天堂了,你们瞧那下边许多层楼叠阁,厅堂衙门,都在脚底下一样。”顾氏道:“凡景物都随着人的喜好而感于心,我看了那远远青山烟林,倒动了野游之兴。”   当下老太太站着浏览片刻,因风凉,也没坐,便又扶着丫头们往拱碧亭而来。但闻四弦、筑、洞箫、琴、胡琴、弦子、唢呐、琵琶、云锣、镗锣、鼓板之声悠扬,越水拂耳,煞是好听。一时,众人都到亭上来,只见栏杆外放着两张条桌,上面放着茶杯、磁盏、各色托盘等物,那边有几个丫头扇火烹茶,这边又有几个丫头在风炉内燃火暖酒。老太太笑道:“这茶想必是最好的了,地方、器皿倒也都干干净净的。”炉梅笑道:“这是依照我们琴姐姐的意思摆设的。”老太太笑道:“就是了,我说这孩子平素就是细心,凡做的事都管叫你合心适意。”白老寡在旁接过来,只夸得个花雨缤纷。琴默听了不好意思起来,红了脸躲到一旁去了。   且说德清安席,上席坐了老太太、顾氏、琴默、炉梅四人。左手一席上坐了金夫人、德清、宫喜、熙清、璞玉五人。右手一席地桌上让白老寡、张妈妈、王姥姥三人坐了。丫环们安了杯箸,上果菜毕,老太太见那桂花,隔水泛采,香流几上,又逢天朗气清,不觉心中大悦,向金夫人道:“我们今日替顾氏亲家洗尘,席间不可冷冷清清的,也该行个酒令,岂不热闹?”金夫人见老太太高兴,忙起身笑道:“老太太说的极是,我们姑娘们都本不大会吃酒,已自不热闹,若行起令来能不喝吗?”老太太道:“不必给孩子们斟烧酒,斟上黄酒也罢了,只给我们三个和下面的三个婆子斟上烧酒来。”顾氏太太忙笑道:“老太太自然甚么令也都能的了,只是我们会甚么,这是要变着法儿灌醉我们呢,我们都多吃几杯就是了。”老太太笑道:“亲家太太这事倒不必过谦,多是嫌着我老了,若说我变甚么法儿,另寻个人行令就是了。”顾氏笑道:“倒不是推辞,倘或和不上,岂不丢脸。”金夫人忙道:“若真个和不上,也不过多吃几杯罢了,吃醉了睡觉去就是,这里又没外人,还有谁来耻笑咱们?”顾氏点头道:“既然如此,老太太先饮一杯才是。”老太太道:“使得。”遂吃了自己的一杯酒,叫璞玉行个新奇的令。   璞玉正自心中发闷,一闻此言,正合其意,遂挪到前面坐下道:“老太太今命我行令,酒令重于军令,不分大小尊卑,有违吾吉者罚。”说毕,将身后槟榔荷包解下,自内取出四个骨骰子来。众人看时,骰子六面上却不是红绿点子,各面都镌着两个字,一个骰子上共十二个字,头一个骰子上镌“公子”、“老僧”、“少妇”、“凶徒”、“歌女”、“乞人”等十二字。第二个骰子上镌“草甸”、“经堂”、“深闺”、“集市”、“花街”、“荒冢”十二字。第三个骰子上是“赛马”、“坐禅”、“刺绣”、“练拳”、“卖俏”、“昏睡”十二字。璞玉道:“这是京城里新出的玩艺儿,掷出骰子可成六句话,即:   公子草甸赛马,老僧经堂坐禅,   少妇深闺刺绣,凶徒集市练拳,   歌女花街卖俏,乞人荒冢昏睡。   若能掷出这些字来,普席每人各饮一杯相贺,若掷出别的参差混话,则看其人其地与事之轻重定其罚酒之多少。”   白老寡不待说完,便忙起身摇手道:“罢,罢,我不但不能和这令,连话也听不明白了,白耽捐了我领酒吃,可别把我……”刚说到这里,身后有一人将白老寡的嘴捂住了。原来熙清年幼,正是淘气的时候,又听璞玉说的新奇,正听得入神,见白老寡捣鬼,所以忙去捂了他的嘴。众人见白老寡说着话突然停了,回头见捂了他的嘴,大家都笑起来。   炉梅忍住笑向璞玉问道:“你拿出四个骰子来,如何只说了三个,那一个是做甚么的?”璞玉笑道:“这第四个是令牌,每面上也有两个字,镌着‘赛枚’、‘寻句’、‘飞觥’、‘说谜’、‘笑话’、‘勿动’十二字。将四个骰子齐掷了,若是言与事都不合,定了当罚数后,再看令牌上是甚么字,倘若是‘赛枚’,将罚酒与席上一人豁拳,输家吃酒。倘或是‘寻句’,将罚酒置门前,和席上的东西,说一句诗或文,或说句成语,如说得好免罚,可稍免则减半,如不和加倍罚。‘飞觥’是将罚酒随意飞与席上一人代饮。‘说谜’是放着门酒,说一谜,叫席上一人猜,猜不着代饮,如猜着了或说不上谜来则加倍罚。‘笑话’是放着门酒,说一个笑话,普席皆笑免罚,如有一人不笑则加倍罚。‘勿动’是慢慢啜着酒,随意指席上一人道:‘勿动!’那人便得静坐,凡耳目口鼻手足如泥塑木雕的不可稍动分毫,吃完酒方可动,如笑或动则代饮。出这六般法儿,因恐受罚者过饮醉酒,使之变化减轻,增趣取乐的意思。”   老太太及众人听毕,都道“好”。惟白老寡摇头道:“我的心肝哥儿,这令儿也太唠叨了,我又不识字,因此越发心里着慌,不算我也罢了。”张妈妈、王姥姥二人从旁齐央道:“阿弥陀佛!吃酒也出这么多缘故,我们慢说和,就是听着也糊涂了,记也记不得,不算我们三个这一桌儿也罢了。”因老太太要叫他们吃酒,姑娘们也想看个热闹,如何肯依他们。   当下音乐已止,丫头们都已来了。德清即唤丁香、瑞虹、画眉三人道:“你们三人,看顾这三位妈妈一些,可别教错了。”   说毕,向婆子们笑道:“不打紧的,你们只管放心,这里没有人讹你们,这丫头们替你们看着就是了。”丁香等亦笑道:“奶奶们只管放心吃酒,有我们呢,不教错了就是了。”白老寡这才不唠叨了。   璞玉叫福寿取个大碗来,放在席桌当中,将骰子放入碗内,又将坐中每人的一只箸各抛在桌上,看箸之长短,定了掷骰子次序,当下,锦屏、玉清等换上热酒来。   头一个便是宫喜的,宫喜慢慢抓起骰子来笑道:“不知我掷出个甚么东西来呢。”说着往下一掷,众人看时:   凶徒经堂赛马。   众人齐大笑起来,炉梅笑道:“凶徒不是赛马的人,经堂也不是赛马的去处,该罚三巨觥。”再看令牌,是“赛枚”,宫喜望了一下众人,正寻思和谁赛时,只见老太太笑着向白老寡努嘴儿,宫喜会意,遂道:“我们如果大声豁拳,在太太们跟前又似非礼,况且外头的媳妇们看着也不雅,所以悄悄出指头,大数赢小数便了。因坐了对面,就和白妈妈赛吧。”白老寡笑道:“如今我老了,歪手钝指的,姑娘们让着些吧。”二人齐出了指头,众人见白老寡出的是小指,宫喜出的是无名指,众人大笑道:“白妈妈输了。”遂叫丫头们将宫喜输的三大杯酒端过去了。白老寡笑道:“我打量是姑娘出拇指,所以出了小指,不料倒输了。”张妈妈低声责怪白老寡道:“喂!你如何伸出小指来了?如今吃酒忌讳这个,所以代这个拳着五指出咧。”白老寡听了不依,歪着头直着脖子嚷道:“这有甚么,我们是老年人,依着老规矩行事罢了。”说着又挺出小指道:“如今自京城到这里过体面日子的人,多般都是这个,所以惟恐亮出自己的底子,才忌讳这个。我们里头又没这样的人,忌他作甚么,莫非你这个婆子年青时也是这个了么?”   话犹未了,璞玉先抚掌击膝笑得已是直不起腰来了。顾氏太太口中酒喷了炉梅一身,金夫人掩着嘴指着白老寡,笑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下面的媳妇们都走了出来,前仰后合捧腹大笑。王姥姥推了一把白老寡道:“你怎么了,这里说这般粗鄙混话可是使得的?”白老寡越发不依起来,仍挺直了小指道:“你又忌讳他怎的,莫非你小时候也是作了这个不成?”说得王姥姥闭了眼只顾合掌念佛。丁香忍住笑,催他吃那三杯酒,白老寡推给左右两个人,两个婆子又闹了起来。老太太忍住笑,擦了擦眼睛道:“你们且住,听我分说。白婆子原是语出无心,张婆子从旁挑剔着,引得他说出了这么许多话来,也是不该。王婆子念的佛也不合事体,所以这三杯洒,你们三个人,每人应吃一杯。”三人不敢有违,都吃了。   第二该德清的。德清拿起骰子笑道:“出好的。”说着掷下,众人看时:   少妇集市昏睡。   众人看了道:“这也是个没脸的少妇,如何到集市上昏睡起来,该罚四巨觥。”看令牌是“寻句”,又道:“多亏是这个,倒好处,你快寻句吧,若说的不对景是加倍罚了。”丫头们斟上酒来,德清举箸指着席上瓜果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炉梅道:“这是极老的成语,人人皆知,盖言君子防之于未然者也,这个不算,你还是吃你的酒吧。”德清笑道:“这其实该罚你,原说的就有旧诗句,你如今又如何嫌旧了?况且你又不是令官,随意定酒数,又来挑三窝四的,是甚么意思呢?”琴默笑道:“我说句公正话,德姐姐说的也不甚动人,炉妹妹挑的也似无理,这四杯酒你们二人分吃了吧。”众人都道:“有理。”二人只得吃了。   第三是该琴默的。琴默抓起骰子笑道:“我若掷出难看的,你们可别笑。”说毕掷下,却是:   老僧荒冢刺绣。   琴默看了笑道:“你们瞧,我这也没甚么可罚的。荒冢虽是无人僻境,别人不可去罢了,有一、二化缘行脚僧,行路困乏了,岂不可以歇息歇息?既已在那里坐下了,缝缝他那悬鹑衲头,亦无不可。”璞玉笑道:“姐姐且不必诸般巧饰,刺绣并非补绽,除了乞丐在荒冢上也不相当,别的都要罚的,若是老僧使得,那公子、凶徒等也无不可的了。”琴默笑道:“依你说该罚几杯?”璞玉道:“多也不必,两杯罢了。”琴默点头应允,看令牌时,又是“寻句”,熙清笑道:“我先说,这一回再不可用俗浅现成的了,必得说个文采风流的方可。”琴默道:“好说,这倒难不倒我。”遂使箸超起个木樨花道:“花影映阶朵朵荫。”完了令。   第四乃是金夫人的。众人都暗笑,要看福晋的笑话。当下金夫人早已掷出,自己先喜道:“你们来看,好不容易掷出真话来了,快取酒来,我自老太太起给每人敬一杯。”众人看时,正是:   少妇深闺刺绣。   大家齐声喝采道:“真是再好不过的了,我们大家必领这一杯。”遂依次吃了酒。   第五个该炉梅的。炉梅挽袖攘拳笑道:“这会子轮到我了,骰子你须出个有意思的话,不然我要拿斧子砸了你。”说着狠命一掷,先自笑得不能动了。众人看时:   凶徒深闺练拳。   众人遂哄堂大笑起来。炉梅道:“我这手,真该打,如何掷出这般混帐事来了。”忙看了令牌,又笑道:“天赐之便,幸有此救。”   众人看时,还是“寻句”。璞玉道:“姐姐你且别把这看得太容易,罚酒三杯,若诵句不合,加倍相敬。”炉梅听了不受用起来,瞅了一眼,点头道:“人家的罚两杯,偏我的就多一杯。”一时又寻不出好句,惟恐受罚,也无暇虑及其他,忙从碗里夹起一块凤仙花根来,道:“也顾不得金莲蹴损牡丹芽。”说毕,完了令。别人都不在意,琴默忙看炉梅,盯了半晌。   第六该是老太太的。捧过骰子碗来,老太太笑道:“我老了,心也钝了,叫别人替我掷吧。”遂叫妙鸾过来和令,妙鸾笑着抓起骰子来一掷,真个也掷出个真话儿来了。众人看时:   老僧经堂坐禅。   众人共贺老太太一杯,各人吃了一杯。   接着第七该顾氏的。顾氏笑道:“看是甚么。”说着一掷:   少妇经堂卖俏。   顾氏大笑道:“这妇人也忒下作了,经堂是甚么地方,却在僧众前卖起俏来。”璞玉忙看了令牌,笑道:“舅母,不打紧,说了谜,没人猜着就过去了。”说着斟上三杯酒来。顾氏笑向白老寡道:“我说个谜你猜,‘一条美人连细骨,七窍玲珑君子心’,这是甚么?”白老寡笑道:“舅太太倒会找愚人呢,放着许多聪明颖悟的姐儿们,倒问起我这老糊涂来了,我能知道甚么?”宫喜又问张妈妈、王姥姥,二人都笑道:“猜不着。”遂给三人各吃了一大杯热酒。回头看右席上的熙清时,德清笑着起来道:“这个我猜着了,可是说‘莲蓬’的不是?”顾氏笑道:“罢了,打量我这谜也难不得人,我也说不出别的,我领罚就是了。”说毕,慢慢吃着酒。   第八个该熙清的。熙清笑道:“这会子轮到我了?不知又掷出甚么来呢?”说着便掷:   乞人花街赛马。   众人笑着看令牌,是“勿动”,熙清看了大喜道:“我这差的太远,斟上八杯罚酒来。”鹦哥应声“是”,忙去取盘子托八杯酒来了。熙清都摆在门前,整了整两袖,端起一杯酒来,慢慢送到嘴边,两眼望众人时,大家不知叫谁“勿动”,各自都突突的心跳,惟白老寡全不理会,正举象牙箸夹起一块肉丸子来,方张开口要吃,熙清指边道:“白妈妈勿动!”   白老寡虽是村野老婆儿,却因常在大家门口走动,见闻多,素昔又知道这等戏耍玩艺儿,便张着嘴,瞪着眼,夹起来的肉丸子离嘴不远,突然停住,分毫不动了,引得上席下席及服侍的媳妇、丫头们,全都大笑起来。欲知后事,下回分解。   诗曰:   春风香沁百花酿,采蝶飞趁发饰旁,   欲逞少兴秋千戏,又恐诮我发苍苍。 第十四回 热中寓寒参禅景 喜间生悲叹月诗   话说白老寡用象牙箸紧夹着肉丸子,欲使其不动,但因两个都是滑溜溜的东西,肉丸子忽然失脱,掉下来了,白老寡慌了道:“你成了龙了不成!”说着赶上去伸手去拿,熙清笑道:“违了令了,快将这七杯酒送给白妈妈去。”丫头遂即送过来,白老寡方归坐,熙清便笑起来道:“你若不说笑话,便加倍罚你十杯。”白老寡没法儿只得说道:“既是如此,好歹说个故事吧,你们可别见怪。”众人都止了说笑,静听他说笑话。白老寡先笑道:“有个善人,向他老婆说:‘相传释迦牟尼佛,大发慈悲之心,割自己的肉喂鸟啖虎。如今虽欲学他,但鸟飞上天,虎隐深山,身上虽有肉也不得给吃了。只因夏日蚊子多,这肉是施给蚊子吃了吧。’遂不挂帐,裸着身子躺了等着。有日值功曹得知此事,欲试其真心,化作一只狼扑了过来,那人见了大声喊道:‘少尝一些也罢了,若是真个大口家吃起来,可不是玩的!’”众人听了哄然大笑起来。   炉梅向德清笑道:“姐姐可听见了,白妈妈这岂不是说我们护食,奚落我们呢。”德清笑道:“白妈妈这故事说的真个巧,你自说该罚几杯吧?丁香快去将我屋的大盏取来。”丁香应声“是”,忙去了。白老寡大窘,笑着央求道:“好姑娘,我说这故事,原是相传下来的,并非我随意瞎编的,如何敢来奚落姑娘们。”炉梅笑道:“常言道‘机缘难逢’,若不问你但会吃不会说笑话,你如何便想起少尝大啖的事来呢?你这故事也不只奚落德姐姐护食,岂不把席上比你吃的少的人都骂成蚊子了?”众人齐笑道:“原来白妈妈这故事把我们都骂了,这会子该每人罚他三杯。”白老寡听了此话,无言可对,急得打着自己嘴,笑道:“太太、奶奶们,我只怕说不笑人家,加倍罚酒,急着说的,那里有工夫想到这么多的规矩上头!大家也不必罚我了,我只吃我罚酒就是了。”炉梅忙向德清使了个眼色笑道:“德姐姐这也罢了,白妈妈你掷的可是‘老僧深闺卖俏’不是?老僧虽疯颠,到底也没有个卖俏的理,况且在深闺,越发不相当,罚五大杯也还轻了呢!再说故事上头,又有过失,须再加一倍,翠玉快添上五杯酒来。”翠玉忙应“是”,用一托盘端着五杯酒来放下。   当下,王姥姥因受了白老寡的气,正没处出气,逢此机会,心中大喜,遂端起杯来,送到白老寡嘴边,说着“快吃”,往下一灌,白老寡推不过,一挺脖子都吃尽了。王姥姥忙又捧上一杯来,白老寡向炉梅告免,炉梅命翠玉送鱼,画眉夹一箸送入口内,白老寡嚼着咽下,王姥姥又把酒送到嘴边,白老寡推不开,又吃了。张妈妈又送进一块鸭掌,王姥姥又接连灌酒,白老寡一来不得推,二来吃得嘴滑了,情不自禁,将十杯酒吃个罄尽。因吃得急了,一时气噎咳嗽起来。   老太太道:“也不看老人家,只顾灌他不成?丫头们快给捶捶背。”画眉忙到身后捶背。翠玉收了杯盘后,白老寡的酒方涌上来,见丁香拿一个玛瑙盏来,忙叫:“拿来。”取过来细细看了半响,笑道:“这盏造得这般得意儿,好姑娘,你就给我斟一盏茶来吃。”炉梅笑道:“白妈妈这会子我再不敢说罚你了,因丁香拿了这个盏来,我要诚心敬你一杯呢,不知你要也不要?”白老寡正迟疑时,德清、琴琴二人笑道:“白妈妈这是敬酒,比不得罚酒,你若不受就不好看了。依我们说,这一盏酒,一半你吃,一半我二人分吃,这可使得?”白老寡也不推辞,点头应允。德清遂唤丁香满满斟上一盏酒,送到白老寡手里,白老寡笑道:“这一家伙什儿我也就差不来仿了。”德清忙舀了一杯送与琴默,又舀出一杯放在自己门前。   原来这盏用一块囫囵玛瑙碾成的,外边明面上盛酒少,里边套空内容酒极多,白老寡见他二人舀去了两杯后,盏内所剩不过两杯,也就不再争持。又见德清、琴默二人举杯饮尽,倾着给他看,白老寡亦举起盏来,一口气吃下,看看吃得殆尽,刚放下盏,酒又涌出来了,白老寡惊异道:“哟,这盏成了聚宝盆了?做的又这么巧,我再吃一阵,看你还有没有了。”这会子也不用别人让,双手捧起来,一气吃尽,刚把盏子放在桌子上,酒又涌出来了。白老寡见了大喜,鼓掌笑道:“瞧,可真是个宝贝了。”画眉从旁怂恿道:“白奶奶你再吃一阵看,还能出来比这更奇的呢。”   白老寡真个举盏一气吃尽,即觉头晕眼花,天旋地转,身不由己,抛了盏子,蓦然倒地,枕上张妈妈的大腿便睡。   此时,已轮到张妈妈。即抓起骰子来向瑞虹笑道:“姑娘,你给我看着。”说着一掷:   乞人草甸练拳。   璞玉道:“乞人虽可偶往草甸逛逛,练拳却与去处相违,当罚两杯。”看令牌是“飞觥”,瑞虹忙说与张妈妈,一个飞给王姥姥吃了,一杯张妈妈自吃了。   下该璞玉的。璞玉拿起骰子笑道:“我也许似商鞅,落了自己的法网呢。”说着猛力一掷:   公子深闺坐禅。   炉梅笑道:“呀!这会子该怎么处,不吃如何脱得过去,当罚三杯。”璞玉道:“公子在深闺也无碍,坐禅也不犯律条,如何受罚?”炉梅争道:“你不该自己作了令官,自己搅混了,别人的你随意变着法儿罚,自己倒些般耍赖?”德清知道璞玉不能多吃酒,遂陪笑和哄道:“这虽属非理,看来足可免罚,公子在深闺,又以坐禅为事,倒是难得,这般个善行公子,如何罚得。”说毕,看酒令是“赛枚”,又道:“既不罚,也无须赛拳了。”   当时,日已平西,席上又早搬上饭来,于是大家吃饭。老太太笑道:“灌的那白婆子已醉了,这会子还不叫醒他吃饭?”话犹未了,白老寡忽然翻身伸腿,打个哈欠,轰隆隆一声,放了个大屁。王姥姥刚端起一碗汤来喝,不觉闻声大惊,失声叫了起来,把汤都晃撒了。张妈妈先呵呵大笑起来,众人也直笑得不能吃饭了。   白老寡翻身爬了起来,咧着嘴皱着眉就往外跑。德清一头笑,一头忙叫丁香、鹦哥二人忙跟去。二人忙止了笑,扶着白老寡,知他要出去,便拉往山背后去了。方走到太湖石旁,白老寡已是走不动,浑身颤抖起来道:“姑娘们快给我撩起衣襟,我的腰已弯不得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两块纸,到山石后边蹲下了。鹦哥、丁香二人也不好抛下走,只得暂立等候。忽闻下气声,接着苦、辣、酸、甜、咸也不知是甚么滋味儿,只觉臭不可耐,二人无法,只得捂着鼻子等着。等了半日,白老寡方事毕,跚蹒走出。三人同归亭上来。   时已日薄西山,老太太、顾氏太太、金夫人等都出园去了。众人送到石桥上,琴默笑道:“我们这会怎么着,大家也散呢,还是玩玩呢?”熙清道:“再过一会子福晋太太还不祭月来吗,我们这会子出去了又回来,不如竟在这里等着一同出去岂不好呢。”璞玉道:“正是,正是,这样极好,我们还是到拱碧亭上吃茶去吧。”大家又转身回来,只见张妈妈、白老寡、王姥姥三人晃晃荡荡、吵吵闹闹的迎面而来,白老寡先笑道:“告辞姑娘们,明儿一早我们各自家去了,冬天再来望姑娘们。”炉梅笑道:“白妈妈明儿再呆一天不好?我们再预备席吃一天。”白老寡一面往外边走着,一面手、头齐摇道:“罪过,罪过。这恩典已是不尽了。”众人又大笑起来。   宫喜道:“今日之宴,虽然极热闹,极好,只是叫白妈妈吃得多了些,所以不合老太太的意思了。”炉梅哼了一声,说道:“这也奇了,谁逼他了,他自己果真不愿意,难道接着牛头硬叫去喝水不成?”说着话,走到拱碧亭上来,只见媳妇,丫头们正收拾杯盘几案,洒扫地下。德清要吃新龙井茶,吩咐丫头们烹茶,众人或阶上,或栏上,或当院散坐,独琴默坐在一株梧桐树下的桌上吃瓜子。几个萤火虫振翼绕鬓而飞,又有几个落在身上。璞玉见了,不觉惊喜,手里拿一把骨柄芭蕉扇子,只管一东一西的驱逐,炉梅在阶上见了,端着茶碗笑道:“璞玉!为时尚早呢,留点气力,到晚上驱蚊送凉不好?”琴默全不理睬,璞玉便弃了扇子,撵炉梅去了。   熙清、宫喜二人拉着手到德清跟前来笑道:“我们大家都在这里,趁此凉爽,想个法儿玩玩才好。”德清道:“忒吵吵嚷嚷的玩法儿也不好,倒不如大家寻个清静有趣的事才更好。迎此清风而坐,心中一如天上皓月,岂不有趣。”炉梅向前道:“若寻越乐越清静的,只没个抚琴的。”璞玉道:“怎么没有,我知道琴姐姐的洋琴就好。”琴默笑道:“抚铜弦琴倒也罢了,若是弦子却不能够,况且乐理也大不相同。”众人都求其一奏,琴默也觉得高兴,遂唤瑞虹取了洋琴来。因外边风露冷,遂都到廊檐下。   栏杆内兰花盆旁坐下,将琴放在几上,开了盒盖儿,随手调弦,和了宫调,因此时正是桂花盛开,便取意奏起《梅花三叠》曲来,抚到第二叠“严若冰霜,但与苍松翠竹常相契交,可为兄弟”,炉梅只顾瞧着琴默,点头微笑。又抚到第三叠“花自清香,月自皎洁”时,璞玉不时道“好”,德清亦称赞不已。琴韵和风声,真个是月愈白,风愈清,天空地阔了。   未几,冰轮涌上,万顷长空,光芒四射,仿佛隐隐一朵五彩瑞云,笼盖园上。琴默正欲再往下抚时,忽然那边响起一片爆竹声来,间有音乐相杂。丫头们慌忙跑来道:“福晋太太往来山轩祭月来了。”众人忙起身,德清叫槟红道:“你去将我们的笔砚取来,送到绿波堂去,我们祭完月,在那里写诗。”说毕,大家来到来山轩祭月台上,只见祭案已设,摆了茶果,音乐作于阶下,金夫人立候。遂由德清拈香,熙清燃烛,宫喜捧壶,璞玉献酒毕,金夫人方慢慢向前点上三杯酒。率领众女,向月宫拜了三拜。   但见香烟人影,交错相映,煞是好看。拜毕乐止,金夫人率众回来时道:“冷夜里你们也该回去了。”德清轻轻推了一下琴默,琴默会意,忙道:“天还早着呢,我们再坐一坐才回去。”金夫人点头去了。   大家送至绿波堂止步,见丫环们已备好诸般用具,众人便寻座坐下,商议题目。德清道:“今日群贤毕集,咏月不可只以月为题;如但以月为题,自古至今也太多了,琴、炉二公胸中,少说也有十几首,可以必得引入别故,使题难些方可。”炉梅笑道:“谁敢应这贤名!德姐姐既这么说,你就出题,我们也不必限韵,但用各自爱用的字罢了。”德清逐取纸润笔,想了一想,写出了六个题目,绾在墙上,众人看时:   “迎月”“喜月”“听月”“双月“送月”“借月”。   炉梅笑道:“姐姐差矣,你这六题中,‘迎’‘送’‘喜’‘叹’皆可用,‘借月’也罢了,惟此‘听月’是何言语?听者耳闻其声之谓也。月乃极静无声之物,‘月’字上面放上一个‘听’字,这二字无如说山中之鱼,海内之虎,不亦谬乎?”德清道:“炉贤公所责甚当,虽然,古言有云:‘读书由难明而通其理,观文自达其无意之境,方可谓妙。’但忧足下之学问未达其境耳,又何忧乎无其由哉?”炉梅笑道:“既然如此,这题我们谁也不知,也只好出题的人自作了,我们只作各自所能所知的罢了。”德清笑道:“这也使得。”   一时众人都思索起来,寂然无声了。琴默叫丫头取绣墩来,倚栏而坐,钓起鱼来。璞玉手内拿着一枝桂花,只顾闻着踱来踱去。炉梅忽然蘸笔去钩了墙上的“叹月”一题,掷笔拿到阶旁去抚那梧桐树。熙清也起身去钩了“喜月”。琴默放下钓杆,去将“迎月”钩了,回来自提梅花自斟银壶,在一口海棠洞石杯内,斟上半杯黄酒,慢速的吃。宫喜忽然起去将“送月”钩了,璞玉忙走过来看了央求道:“好姐姐,这个题我才得了两句,让给我作了吧。”宫喜笑道:“谁不叫你先钩了,我那么容易得了几句不成?”璞玉无奈,只得钩了“借月”。德清见剩了“听月”,也不去钩他,走到琴默跟前,取杯吃了半杯酒,叫槟红取一炷梦甜香来燃着,便舒纸写起来了。   原来那香只有三寸长短,细如莠茎,其燃极快,所以以此限时,是待香尽若诗不成,即要行罚的意思。众人见燃起了梦甜香,各自忙着都磨墨提笔写起来。瑞虹从旁笑道:“又来一个诗客了。”众人抬头看时,只见秀凤领着一个媳妇一个小丫头走来,笑道:“甚么时候了,你们还这般作诗填词的不出去,老太太问了好几回,老爷也从外头进来了,福晋太太怕使别人叫不回去,所以特叫我来的。”大家让坐,秀凤坐了。璞玉笑道:“若早知秀姑娘来,多出一个题,也叫他作一首呢。”秀凤笑道:“叫我作甚么诗,作安代诗吗?”众人都噗哧的笑了。秀凤又大笑道:“若是叫我作安代诗,倒是极现成的,我的师父也在这里呢。”众人问道:“谁是你的师父?”秀凤又哈哈大笑道:“我的师父就是今日赶肉丸子的那个人。”众人听了,都笑得写不得字了。   彼时,琴默的诗已先成,拿到秀凤跟前笑道:“秀姑娘善作安代诗,更该善于评常诗了。”说着递过去,秀凤即与琴默坐在栏杆上,月光下看那诗:   静不染尘流空晶,凉而不寒满掌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