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层楼 - 第 4 页/共 14 页

当时,璞玉见坐中皆是情投意合之人,况且珠玑绕身,锦缎灼目,真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美俱全了,璞玉不禁喜形于色,举止间不觉得意忘形起来。不过数巡,璞玉便满了一回,因是一分长三、大四、三四,红绿鲜艳,煞是好看,遂将全牌摊开,向三人笑道:“美矣哉,红桃绿柳也。”琴默看他兴头起来,料着璞玉将满,便破着牌吃起来了。炉梅也因近日心中不快,有意故遏璞玉之路,璞玉一会儿向琴默稽首进礼道:“姐姐请赏。”一会儿又向炉梅屈膝央告道:“姐姐请赏。”二人微笑着只当不知。一时圣如又满了一分,炉梅戏耍着查了查牌,笑道:“我倒以为姐姐吃了自己打出去的牌满了的呢。”圣如微微冷笑指着璞玉手里余下的两个“么五”一个“大四”道:“这也是有名色的,你知道吗?”璞玉道:“没成的牌,还有甚么名呢?”圣如道:“愚人,你知道甚么,惟其不成,始名之谓‘双蝶戏杏花’呢。”   璞玉瞧了一服,琴默、炉梅二人便大笑起来。琴默若无所闻,也不理论,炉梅忽然涨红了脸,摆出圣如满牌中的一分两个“大四”一个“三四”道:“琴姐姐,这可是叫做‘绎霄孤雁失群飞’的吗?”圣如明知他说自己,也只得笑道:“好豁亮的名儿。”说毕,洗了牌又玩。   当时,日已亭午,须臾已是吃饭时候了。圣如自讨“孤雁失群飞”这话,单说自己无友无伴,孤寂如鹜,越想越不受用起来。正欲推故收局,恰好炉梅又满了一分,牌中有两个“大四”一个“三五”,璞玉问圣如道:“这个又叫甚么名色?”圣如便冷笑道:“这就叫做‘群鸦聒丹凤’。”琴默笑道:“不,不,其实叫‘寒雀攀梅花’。”姊妹们正自心生嫌隙,神色不正起来,德清从那边屋里收了场走出来笑道:“你们这起赌徒们,还没有收局呢?”说的众人都犬笑起来,遂收了场,大家一同吃饭。   璞玉先吃毕,出来坐在卷屏下,次后姑娘们亦吃完出来,也有坐在栏下吃茶的,也有倚楹而立抽烟的。只见夕阳斜照,风平尘静,天光日华,满院草木通显春色。媳妇们撇下东屋的饭桌来,抬到卷屏下放了,叫老太太、太太、姑娘们的丫环吃饭。炉梅手里拿着烟袋,走到东边桌子上来,秀凤站起来笑道:“姑娘让我是安稳一点吃饭也罢了,又来这里做甚么?”炉梅原与这些丫头们玩耍惯了的,因笑道:“你看,秀凤这丫头越来越坏了,我为你吃喝的好来看你们,倒不好了不成?还不快献上尖儿来呢?”绵长忙捧过一碟儿苓粉糕来笑道:“这是给老太太作的软糕,姑娘尝尝吧。”炉梅就绵长的箸上咬了半块糕,笑道:“你们坐下吃吧,我已经抽了你们头儿,要走了。”福寿笑道:“好没脸的姑娘,吃了我们的东西就走。”炉梅道:“你少和我闹,不久就作我的兄弟媳妇了。昨儿老太太和姑太太说了,璞玉结亲前,要把你放在屋里头呢,你没听着。”福寿紫涨着脸道:“呸!这也是姑娘人说的话?我不把这个酱涂在姑娘脸上,就不是丫头。”说着赶来,炉梅笑道:“好兄弟媳妇饶了我这一遭儿吧。”此时画眉斟上茶来,见身边坐着玉清,使腿悄悄推了他一下,玉清遂笑道:“福姑娘果真作了姨奶奶,画眉看着还能让过你了?你们看,白说闲话他就红了脸了。”那时画眉早把茶给了炉梅,遂转身就从桌上拿起一块鸡油卷子,去涂玉清脸,笑着骂道:“我把你这烂了舌头的狐狸,不白放你就是了。”玉清亦笑着一闪,元宵从画眉身后耍着一推,画眉撑不住身子,向前一纵便涂在炉梅脸上了。炉梅正和玉清玩笑,不曾提防,吃了一惊叫起来,众人皆忍不住大笑起来了。炉梅亦笑骂道:“迷了眼的蠢奴才,怎么混涂起来。”画眉忙取绢子来擦了,翠玉又倒水来洗脸。秀凤合掌道:“阿弥陀佛,这才是现世现报呢!”   老太太在屋里听了一选连声的问道:“你们看了甚么这般笑,告诉我们,让我们也笑笑。”福寿忙笑着大声回道:“炉姑娘来抢鸡油卷子吃,画眉生了气,涂了他姑娘一脸油,因此他们主仆二人争食打架呢。”说毕,内外一齐大笑起来。   老太太、太太们也走了出来,老太太拉着炉梅的手向众人笑道:“我这孩子比那个丫头都好,又聪明又伶利,性情儿也好,也不外道,这样才合我的心呢。女孩儿家,从小就拿起小姐款儿来做甚么,他以后可是要和我一样的呢。”   一边说着话,走出海棠院来,众人各自散去。贲夫人送老太太到介寿堂方转身回来,同着圣如母女二人灯下闲话。圣如提起回家的事来,贲夫人也应允,次日早晨向老太太道:“如今时气也一日暖似一日,冰雪已化,再往后就更近雨水节气了。听说我们老爷也从京城回来了,姑娘也想家了,可否在几日内回去?”   老太太虽不愿意,因贲夫人说得有理,便唤秀凤看了历书,因十几儿有好日子,也就应允送回去。   金夫人听了此话,回过贲侯。一日在逸安堂设宴,邀了贲夫人母女来。贲侯这日也没到外面去,只与贲夫人作伴。请贲、鄂二夫人上首坐了。夫妻二人两旁对坐。贲侯看德清等在地下侍立,遂道:“你们姊妹们带外甥女儿一块儿坐坐去,好好玩一口,我们老一辈儿的坐着说说话儿。”遂吩咐斟酒,举杯相嘱,兄妹二人长谈起来。   德清等告辞出来,请圣如到凭花阁西南边绿竹斋去了。这绿竹斋原系贲侯避喧静居的书房,故另筑一院,与外面相隔。其间房舍虽不宽阔,都是修造的极尽精巧,四面出檐,檐外翠竹满院,虽系夏居,此时倒也不凉,众姊妹都围着地桌坐了。   炉梅道:“今日天气阴沉沉的,看是下雪的光景。”熙清笑道:“这般闷热,况且又无风,下雨也罢了,如何便下雪呢?”德清唤丫头们,将四面窗子尽皆推开,众人向外看时,只见天上乌云沉沉,大有下雨的光景。媳妇们搬上肴馔来,德清的丫头槟红捧杯,丁香斟酒。   德清与熙清在右边站着,请圣如、默琴二人坐在首位,请炉梅坐在左边,亲手奉酒道:“我等姊妹五人,今日必吃醉了方罢。眼见到圣妹妹走的日子越近了,我想人生会少离多,我们之间刚刚相处得熟了,亲热起来,却又这么快就要分离了。”炉梅道:“可不是吗,我与琴姐姐也住不多日,也就跟着妈妈回建昌去了。我们今日在这里的姊妹中,惟有德姐姐和二妹妹二人留在这里不动罢了,别的皆似宿鸟归林,各自走散,这诚可谓‘欢会不长,良辰易逝’了。”圣如点头叹道:“炉姑娘说的极是,我们今日在此一会之后,谁知这一生中能否再得如此相聚这般欢会也就难说了。”炉梅、熙清等先流起泪来。德清拭了眼泪,方欲开言,忽听门外檐下璞玉呜咽大哭起来。   原来璞玉亭午从学里回来,到介寿堂听福寿等说圣如回去的消息,便吃了一惊。又听说金夫人请了去了,忙至逸安堂时,只见贲侯与贲夫人等饮酒长谈,却不见圣如。璞玉心里闷闷的,又不好就出去,遂垂手侍立。站了一会子,见贲侯无话,方悄悄的退了出来。到凭花阁时,又静悄悄的,只有熙清的小丫头鹦哥坐在檐下洗绢子,璞玉问:“姑娘们在那里?”鹦哥笑道:“都在绿竹斋喝酒呢。”璞玉下阶偷偷走过逸安堂西北边来时,不想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了。璞玉避着雨,顺游廊绕到门前时,正值德清举酒发话,遂止步且听他们说甚么。及至听了炉梅的话便哭起来,今又听圣如言语,越发忍不住大哭起来了。因出乎姑娘们意想之外,不免吃惊。熙清先走出来看了倒觉好笑,拉着璞玉的手走了进来。璞玉抬头见圣如泪流满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更大哭起来。炉梅接着他坐在自己左边的空椅子上,一边取笑,一边擦自己的眼泪。琴默笑道:“你们倒都象个一时也离不得娘的小孩儿似的了,且止了哭,每人都喝一杯酒,听我说个道理,你们评评。”欲知琴默说何道理,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红云润面采花女 绿水涤心踏芳人   话说,琴默笑道:“大家且听我说,大凡人生在世,总不能逃脱离合悲欢四个字。盖因人有生之初,即缠累其身,虽设千方百计,而不得离也。唯赴极乐之乡,莲开见我之时,浸以八德之水,刳以灵剑之刃,复灌以仙池玉液,方可消此四字之缠累。若非如此,人皆汶汶而不察,愦愦而不明,生出无限之情孽物欲,生老病死之诸苦,亦皆所由生矣。然此四字,亦由其人而展其用,设若聪明慧悟之人,应其聪明慧悟之情,而成其离合悲欢。倘或愚昧冥顽之辈,亦应其愚昧冥顽之性,而成其离合悲欢。其所遭也不一,而人之所用也各异,彼虽缠于我,然用与不用之权固在我也。设我用之,即随我之离合而成我之悲欢。设我不用,亦不能随我之离合,而成我之悲欢也。其所以然者,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也。缘厚者相聚之日固多,分薄者乖离之期自促。由此观之,人用之也,而非人为之所用也可知。”   正说时,外面大雨滂沱,又得南风助威,贲府东北家庙的松树吼声、铁马之声,响成一片,大有钱塘秋涛之势。须臾,寒风满屋,但见雨啸竹叶,风袭鸣条,不禁使人打起寒噤来。下面的媳妇们忙将四边的帘子放下来,窗户也撂下了。   默琴道:“这风雨响声,都是你们五个人哭出来的,快拿热酒来,何不饮酒谈笑,以顺天和。”德清笑道:“那你明儿圣妹妹回去时,若果流了一点眼泪,也就不好见我们了。”琴默道:“我不但流泪,倒要大哭一场呢。”璞玉道:“据你方才所说,已悟悲欢之真谛,不为离合而动心,如何又要大哭呢?”琴默道:“我的哭,并非为之所用,特用彼而大哭一场,以尽姊妹辈欢聚一处,相与数月,忽然一朝别离之情耳。”众人听了又是可笑,又是可叹。风雨之日,未几昏黑,大家一块儿吃了饭,披了斗蓬,顺游廊而行,往逸安堂来了。   当晚,璞玉亲送圣如到海棠院,坐到天晚说了好些话,犹不忍遽别,圣如再三催促道:“兄弟回去吧,天黑了,外头又下着雨,我们那里就走了呢;就是真个走了,若是兄弟想着,也有相会的日子,又何须在今日这一时呢!”璞玉道:“我若能自主,纵使今秋不能去看姐姐,明春定要去的。”正说着,从老太太那边派福寿领着两个丫头,拿着灯笼、伞接璞玉来了。圣如亦起来,将自己的猩猩毡斗蓬给璞玉披上。璞玉无奈,只得再三致意,告辞出来。圣如送至檐下道:“兄弟好生走路,雨水里石路滑。”璞玉回头道:“姐姐请回,外头冷雨厉害,仔细凉风吹着。”圣如答应着,又命梨香多拿一个灯笼送去。   不料,次日即来了西河车马。贲夫人等遂即打点行装。圣如也备了几份礼物,送了众姊妹及各屋里有脸面的丫头媳妇们,又到老太太处请了早安出来。只见德清、琴默等都坐在介寿堂外间两边椅子上,遂同众人共座闲话。丫头们都过来谢了赏,秀凤也来道了谢,当时因妙鸾家去还没回来,遂将馈仪交给了秀凤,秀凤又替他致了谢意。圣如道:“你且在这里坐一坐。明儿我就走了,趁这工夫咱们说说话。”秀凤笑道:“姑娘们跟前我们如何敢坐。”德请道:“这有甚么,你就坐了就是。”圣如遂拉着他坐下来,抚着他肩说道:“这般一个好模样儿,命只平常,只有在屋里支使的分儿,不知道的谁不把你当姑娘小姐看呢。”秀凤与德清等说着话,回头笑道:“姑娘别这么混摸呢,怪痒痒的。”   圣如道:“嗳哟!这个硬硬的是甚么东西?”秀凤道:“是钥匙。”圣如道:“甚么要紧东西,带在怀里,怕有人偷了你的不成?”秀凤掩着圣如的手笑道:“老太太的钥匙,原是妙鸾姐姐带着的,他家去这两天叫我收着咧。”圣如道:“妙鸾姑娘就是老太太的一把总钥匙,还用甚么钥匙呢?”琴默道:“这倒是实话,我们闲议论你们这几个人,真是百里挑不出一个来呢,各自都有各自的好处。”圣如道:“大大小小都有个理,譬如这屋里头若是没有了妙鸾姑娘,如何使得?从舅母起谁还敢驳回老太太呢,只有他一个人就能驳回,老太太也单听他一个人的话。老太太那么多穿的戴的东西,别人都记不住,不是他那么收藏着,若是个别人也不知拐骗去了多少呢!他的心也正直,有偌大个权的人,倒常常替人说好话,全没有仗势欺人的行径。”熙清笑道:“那天老太太还说他比我们还强呢。”秀凤道:“他可真是个好人,我们如何能赶得上他!”炉梅道:“我们姑妈屋里的锦屏也是个老实人呢。”德清道:“他呀!外头老实,心里可有数呢!我们太太就象个佛爷似的,凡事都是他留心记着,提醒我们太太,老爷在家和出外用的他都想的周周全全的,我们太太忘了,他就在背地里提醒。”琴默道:“他也罢了,德姐姐屋里若没有了槟红,也不知成了甚么样儿了呢。”   正说着,金夫人、贲夫人等走了进来,于是大家起身,跟圣如来到海棠院。坐了半日,因明儿就是走的日子,还要包裹东西,收拾行装,大家都散了。   次日,贲夫人早起,先打点了行装,往祠堂佛阁磕了头,领着圣如来到老太太跟前,吃了早饭。当下,贲侯、金夫人、鄂氏等都来了。贲夫人一一告辞,老太太滴泪道:“我已老了,我们这里不接你去也罢,时逢春秋,我的儿,你也常来看我才是。”贲夫人亦流泪跪下告别,道:“但愿老太太寿比南山,容孩儿不久再来请安。”贲侯又从旁说了好些使老太太喜欢的话,老太太和金夫人又赏了圣如许多衣裳绸缎等物,圣如磕头谢了赏,跟着贲夫人出来。老太太有两个丫头在左右搀着,送至檐下,贲夫人再三安慰,只得洒泪相别。   金夫人、鄂氏等送至正堂仪门,圣如与德清、琴默等也都不忍别离,大家流泪。圣如只说声:“再会。”遂遮了脸入车中坐了。贲夫人亦握手告辞上车。当时,璞玉早奉贲侯之命,身穿箭袖骑袍,上套马褂,系着撒带,引着仆从们在大门外等候。当下车马已备多时,来接的和跟璞玉去送行的,一齐上马,一簇人马蜂拥而去,贲侯、金夫人等望到看不见时,方回入介寿堂老太太这边来。   却说璞玉骑着马,在贲夫人车旁行,姑侄二人,一问一答说着话。璞玉又一面观看野景,不时和圣如答话。不觉已走了十多里,贲夫人又再三催促回去,璞玉无奈,见路旁一丛黄枝吐芽的柳林,遂引着仆从纵马先至林下,下了马等贲夫人车到,跪在路旁送别。贲夫人拉着璞玉的手教诲了好些话,璞玉一一答应着,一面又看圣如无语,方才拜别上马。回头看圣如隔着车窗相望,噙着满眼泪水,说了一声:“兄弟回去吧。”便低头擦泪。车已去远。   璞玉马上长叹,骨肉相连,岂能不感伤?直至望断车尘,这才无精打采一步捱一步的回来。这正是:   相慕相逢知何日,此时此际不胜悲。   璞玉自圣如去后,无情无绪的过着日子,乍暖乍凉,或风或雨,不觉已是谷雨。一日,趁着没上学的空闲,领着瑶琴、宝剑两个小厮,往花园中来。   原来贲府后面有一花园,名曰“会芳园”。园中花木、岩石、池潭、舟桥、亭堂、楼阁无不齐备,乃是贲侯新近修造完竣,以备老太太解闷之用。璞玉入得门来,但见:   山展青黛,水滂碧流。密柳垂黄鹂之影,群花掩雕栏之色。曲径萦绕,不止三三,长檐弯转,更出九九。高楼耸空,上出云霄。疏帘笼燕,复听鹦歌。青松荫下,棋有声而琴韵清绝,红花丛前,茶味香而游意连绵。漫步小园,虽无芳原之盛,自足孤丘,不下金谷之美。   原来趁此明媚春光,内院姊妹皆聚于此,赛花斗草作耍。璞玉亦和他们玩了一会子,逶迤走过石桥,至来山轩时,但见桃杏盛开,红白相映,绚烂争辉,煞是好看。又见和风微动,水面落花顺流而下。遂缘水追踪,信步走到湖水浅处来了。因湖水冰冻初解,波平如镜,清澈见底,将璞玉的影子照得如在镜中。璞玉遂止步,倒背着手,低头看水,想今日众姊妹皆在,只不见了圣如,心中悒悒不乐,便信口低吟道:   桃花村中访美酒,靛花枝头送新歌,   但责杨柳殊好事,妄泄春色又如何?   反复吟咏着,目不转睛的看那湖水,只见那湖水北岸的绿波堂全影倒映水中,房中一位娇嫩美人凭栏而坐,手拈一枝碧桃花,在璞玉身后点头微笑。再细看时:头上斜插白玉簪,乌云如漆,容颜若花,不啻出水芙蓉。璞玉看得呆了,不觉眼花缭乱起来,暗忖:“莫非水晶宫的龙女出来了不成?”一头思想,一头又吟:“但责杨柳殊好事,妄泄春色又如何?”忽然背后那一个人噗哧笑了一声,问道:“杨柳泄了春色又如何了?”璞玉不觉大吃一惊,忙回头看时,原来是琴默一个人坐在那里。璞玉遂大笑起来,忙转身登阶入绿波堂来,见正对琴默设着绣墩,遂施礼坐下。   原来那绿波堂小小三间房,不曾间开,前面通敞着,三面壁上贴了名人字画。璞玉笑问:“姐姐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琴默笑道:“我这个无伴的人,自在这里迎荷风闻莺声呢!”璞玉道:“姐姐如何说你是无伴之人,此言安出?”琴默笑道:“岂非无伴而何?人家都有个争论诗谜或风雨相送的人呢。”璞玉听他奚落自己,便大笑道:“可真呢,炉梅姐姐那是甚么性子?有时见了我亲热过于手足,有时忽然使起性子来,又待我狠如寇仇,这是甚么性子,这可不就叫二性子?”琴默笑道:“愚人!我只当你是个聪明超群的人呢,原来是个皮囊中的顽石,你既不懂,我就说给你吧,好叫你这个顽石点头。”璞玉笑道:“姐姐果然说得入情入理,慢说是点头,还要跪下磕头呢。”琴默道:“这并非二性子,凡天地之间,物各有其性,既有其性,莫不形于情。情者性之所自发也,然情之所发则不一,譬如:春风、夏云、秋月、冬雪乃天地之情也。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乃人之情也。天地之情生生而不灭,人之情缠绵而难名。天下之男女,有自谓多情,而堕无穷之情网过累者有之,观古传中,因两意相投守节而殉情者亦尽有之。我见家父所断案中,弃其己之有情者,而别投有情之人者亦有之。此乃天地之间,最无情之人,不可以情而论。至于我辈之与汝,虽在五伦之外,亦属骨肉之亲,故不可谓无情也。凡汝之举止行坐,无一不合其心,除汝之外,亦无情意相投之人,故彼之亲昵爱敬与汝者乃真心也。然又自思不得与汝常聚一处,故又恐为情索缠缚而殒命,盖因其父母所生唯彼一人,设或以一己之私情,而违父母之重恩,则其过自不小也,犹何可言情哉?故彼之亲昵与汝者固爱汝也,视之如寇仇者亦爱汝故也。惟恐为情索所缚,故亲而常如仇,昵而忽为仇耳。此诚爱汝之苦心也,我向料汝必知其心,汝却不知情为何物,真可叹也。”   这一席话说的璞玉如梦初觉,如醉方醒,深服琴默之智,自此以琴默为世外知心者,再不敢轻看了。   二人正说得投机,形影双双映在那绿水中,把璞玉穿的大红宁绸衣,深蓝洋绉坎肩儿,越照得光华鲜艳,如在水晶世界。琴默看了半晌笑道:“古人诗中说的‘映门淮水绿,留骑主人心’,想必是说这般情景了。”正说着,忽一人影在水中一晃,及至细看时,只见自水之南岸山石背后,先有一对斑斓大黄蝴蝶,忽上忽下翩翩飞过来,后有熙清头戴大纱笠儿,身穿一件松绿闪缎衣,手里拿着一枝柳条儿,赶着那蝴蝶跑了出来。后跟着鹦哥,手里拿着一把大蒲扇,也赶出来笑道:“姑娘你瞧,炉姑娘站在那房子旁边的芭蕉树下做甚么呢!”说时,又见水中一个人影晃动。   璞玉忙细看时,只见一人,蝉鬓叠云,背垂长发,身穿月白绫衣,外罩石青褂儿,从芭蕉树后走了出来,背着脸去了。璞玉忙绕过栏杆来看时,原来是炉梅,素袖拂风,攦手洋洋,冉冉走入山坡那边去了。   原来炉梅早已来此,自璞玉入绿波堂和琴默说话,便听他们说甚么。后来因在毒日下站不住,才挪到芭蕉树下,所以先在水中晃的也是他的影子。当时熙清等来到水边笑道:“我们那里没寻到?原来你们藏在这里坐着,跟哥哥的两个小厮,混碰着还只顾寻你呢。”琴默笑道:“我叫我们瑞虹取钓鱼钩儿去了,没遇着你们?”鹦哥笑道:“他本取了钩儿回来了,遇着翠玉姐姐戏耍着扯断了线,他又接线去了。”熙清道:“这会子我们可怎么去呢?”璞玉道:“还是绕着石桥走罢咧。”熙清道:“那太远了。”琴默指道:“那边港内不是有现成的船吗?”璞玉便出来,自岸上跳下船来使篙点开了船,撑到了对岸。熙清和鹦哥上了船,璞玉便使篙调转船头时,因船小人众,又因乏力,不料那船摇晃起来。众人齐声笑嚷,乱在一处,那船越发大倾,将要覆时,璞玉大声喊道:“你们快站到船心里,不然就要翻了。”一言未了,自觉头晕眼花,忙弃了篙,船头上蹲下来。那船没了篙,船身自横在水里,缓缓顺流而下。众人喊着笑着,叫璞玉时,璜玉只闭眼摇头,一动也不动。琴默在水边笑着惊叫起来。亏得跟璞玉的两个小厮听众人喊声寻了来,见船横在水里,宝剑忙脱了衣裳下水。幸而水不甚深,走近前拖着系在船头的绳子出来,同瑶琴扯着一端用尽平生气力拽,无奈二人都是十来岁的孩子,那里拖得动,那船分毫不动。琴默笑着爬上山坡,用手一招,院里众丫头都聚过来,见了他们这光景,一边笑着一边一齐用力拽,好不容易拖到岸边来了。   璞玉先飞身跳上岸来,丫头们齐向前把熙清扶下船,大家聚在一处大笑。琴默见槟红手里挎着一个篮子,满满装了各色鲜花,遂问道:“德姑娘在那里?你打那里来的?”槟红道:“我们姑娘早就在后山岗上蓬檐亭中坐着,命我到前面采花儿来的。”说毕,大伙儿取小径来到蓬檐亭,只见德清倚北边栏杆而坐,身边小几上放了一部书,东边坐着炉梅,手里拿着绢子扇脸。德清见他们来笑问道:“你们如何不怕累,这般热的午日下只管混走?”   璞玉笑向炉梅道:“姐姐好啊,如何偷听我们的话呢?”一言未了,炉梅登时红了脸,只见柳眉紧蹙,桃脸生嗔,不作一声,起来带着翠玉就走。璞玉羞惭满而,跟着走出来叫道:“姐姐怎么了?如何又生气了?”炉梅总不理睬,一径去了。众人都大笑起来,璞玉臊得恼羞成怒,冷笑道:“你去就去罢了,生那气又能唬谁!”众人越发大笑起来,打趣璞玉。只见瑞虹取了钓鱼钩儿来了。接着绵长又从介寿堂来请吃午饭,于是大家都往上房来。欲知后事,下回分解。   诗曰:   长空暮色共凝碧,宽窗高揭更惬意,胯卧执巾低吟时,十年恩情殊历历。 第八回 饬乃儿椿堂施峻威 诲弟子严师释经文   话说众姊妹走出花园来,在上房吃了饭,大家至逸安堂时,鄂氏正向金夫人说着要回去的话,众人不好插嘴,遂各自散了。   原来鄂氏自来贲府眼看已到四个月,虽家中没来接,只管住在亲戚家,也觉不便,因向金夫人说道:“我们已来四个多月了,直到如今家里还不来车马接,想必有个原故耽搁着了,也未可知。这四月十一日是我们老太太的周年,总得在那日前赶着回去。”金夫人见说自己母亲的周年,也不觉心酸道:“那么着明儿我回老太太再看,只是和嫂子住了这些时,如今忽然去了,我也觉着落单;况且两个侄女儿横竖家去也没甚么事,不如把他们两个就留在这里,一来一早一晚我可解闷,二来跟他们德清姐姐学习点针黹。”鄂氏低头想了半晌道:“琴丫头呢,我们来时他父亲二老爷不在家,也没和他母亲说过留在这里的话,如今我作主留了去,也似不妥当,姑太太既这么说,也罢,把炉丫头留下吧。只是我那丫头忒任性,住在翠云楼上只怕和老太太那边的丫头们不能和睦,待我去后,还是把他搬到姑太太这边来住着,常常教诲着些才好。”原来金夫人的意思是,璞玉虽系庶出,乃吴姨娘所生,但自幼在自己手上长大,所以不分亲生后养,倒爱惜过于亲生女儿德清等。况且自己又已年过五旬,私下里盘算从娘家侄女们中娶下一个,倒是两全其美。又看琴默、炉梅二人,模样儿虽不相上下,然因二人都还幼小,本想都留下来,慢慢查考他们的心性,再作定准。如今听了鄂氏之言,也是说得有理,自忖暂且留下炉梅,日后再看琴默也好。想毕,也就答应了。   次早,金夫人向老太太回明了鄂氏要回去的事,老太太道:“也罢了,亲戚们虽好,成年累月的住着也不相当。”遂吩咐出去,命垂花门的管家媳妇们准备车马,月初将鄂氏夫人送回建昌去。   且说鄂氏趁空儿叫过炉梅来,将留在这里的事说了,不免又细细了嘱了一番,也无非是留心检点,随和人家这里的规矩等语。炉梅虽不愿留在人家家里,只得依着母亲,流泪应承了。   却说贲府内院设宴饯送鄂氏太太,琴默辞别众姊妹,馈赠丫头们的事也不消细说。当时妙鸾已回来,次日听说琴默要回去,晚饭后遂至翠云楼下,彼时鄂氏和炉梅都到逸安堂去了。琴默忙起身笑道:“姐姐请坐。”妙鸾谦让了一会子,坐在炕沿上笑问:“姑娘如何不也留下来,却忙着回去呢?”琴默道:“我们一个留在这里,是怕姑母因我们忽然去了寂寞,留下一个也罢了,都留下作甚么?”妙鸾笑道:“若说是固怕寂寞,终久又怎么样呢,可知别有缘故了。”琴默听了,将妙鸾打量了一番,心下暗忖道:“这丫头可不易,对他倒要留点心才是。”遂笑问道:“别的还有甚么缘故?”妙鸾道:“姑娘不知道?倒问起我来了?”琴默笑道:“这也奇了,你自己说出来的话,却又来问谁?”正说着,鄂氏、炉梅等自逸安堂回来了。妙鸾忙起来给鄂氏装了一袋烟,又笑说了几句话,才回自己屋去了。   再说,璞玉自那日在绿波堂听了琴默一番议论之后,心中好生敬重,以为得了一个知心之友。早晚常在一处谈笑,已极惯熟了的。如今忽然听说他回去,顿时愁闷起来,一夜不曾睡着,次日早起到翠云楼来时,琴默等梳洗方毕,炉梅正对着门坐着盥手,璞玉遂笑道:“炉姐姐那日如何不等说完话,就丢下走了?”   炉梅扭过头去叫道:“画眉还不快来泼这水,那里去了?”璞玉又讨了个没趣,正觉羞赧无地,琴默笑道:“兄弟请坐。”说着让坐,璞玉坐了。鄂氏太太笑道:“哥儿如何起这么早?”璞玉道:“一则为送舅母,二则要上学去,所以早起了。”又向琴默笑道:“听说姐姐要回去,也留下来大家在一处岂不热闹?如何一定要一个人离了去呢?”琴默笑道:“我们一个留下也罢了,难道我们是没家的人了?”璞玉情知不可留,便从袖内取出两件东西来递给琴默道:“姐姐!这是我奉赠的微仪,这一个是我亲手画的一把扇子,这是无瑕白玉环一个,以表小弟薄意,望乞笑留。”说着递了过来,琴默打开那扇子看时,却是一把精镂湘妃竹柄的花绫纸扇子,上面画的墨水画,几竿疏竹和一缕淡云之外,是比翼而飞的一双燕子。笔迹墨色分外潇洒,而寓深意。上边阴云密布,似有风雨之势。琴默也不推辞,笑了一笑,便收了扇子和玉环,只说了句:“兄弟费心了。”   当时炉梅早已出去,鄂氏也换了衣服,大家一齐出来,往炉如阁拜了佛。早饭后,金夫人回明了老太太,鄂氏未行之前,即将炉梅搬到绿竹斋耳房内住了。待鄂氏走时,金夫人、炉梅二人洒泪送别,不消细说。   当下,璞玉送走了鄂氏太太回来,走进逸安堂时,只见金夫人与炉梅同坐垂泪。璞玉遂将送行之事回了几句,方欲与炉梅说话时,炉梅早已趁金夫人与璞玉说话的空儿,悄悄起来走出去了。璞玉遂跟出来,在身后赶着叫道:“姐姐,终究是怎么了?若是我有不是便说了出来,或打或骂,亦无不可,为何这等冷冰冰的把人抛在死活之间?”炉梅连回头看也不看一眼,径进绿竹斋葫芦门去了。璞玉刚欲跟着进去,炉梅命翠玉哗喇一声已将门自内反关了。璞玉又碰了一鼻子灰,只得回来,无情无绪的走到翠云楼下看时,门窗都已关闭,上了锁。寂静凄凉,四无人声,只觉心内闷闷的,独自一人,坐在檐下春凳上,追忆往事,伤起心来。   福寿从介寿堂后丫头们的屋内掀帘出来,见了璞玉笑道:“燕子高飞巢已空,还只管在那里恋着作甚么?”璞玉见了忙着招呼过来,让他坐下。福寿见璞玉满面泪痕,失声道:“哟!这是从那里说起,男子汉如何学起妇人女子的样儿来了?你没听见古语说:‘男儿非无泪,不因别离流’吗?”璞玉道:“我并非因别离而流泪,是别有缘故。”遂把炉梅恼自己,羞辱三番之事说了一遍,又道:“我也不是怕他,只是我们福晋太太那般疼我,若果我再不能和他的亲人亲近和好,这不就是有意疏远他了?况且他原也极与我亲近的,我也不知道为何忽然这么起来了。你素日是个极聪明伶俐的人,这事怎么处才是?替我想个法儿才好。”福寿道:“这也不必用甚么别的法儿,他的丫头画眉我们二人极好,待我寻个空去向他说明白了你的这些好意,叫他转达他们的姑娘,问明白了缘故,再和他商量个和好的法子,你看如何?”璞玉大喜道:“若能得这般,那是极好的了,我决不忘你的好处。只是你务必用心去办才好。”正央求着,只见跟璞玉的小厮宝剑跑来道:“老爷在书房叫大爷快去呢,不知有甚么事。”   璞玉听说老爷呼唤,大吃一惊,只得跟宝剑到润翰书屋来。只见贲侯与两个文友共坐叙话,璞玉请安侍立,贲侯沉下脸来问道:“今日你不去上学,为何又误了?”璞玉回道:“送舅母回来时已过中午,所以没去。”贲侯厉声问道:“谁叫你送了?”璞玉忙回道:“老太太叫送的。”贲侯冷笑道:“这个你也推老太太,那个你也推老太太,等我问明白了老太太再说。”又大声问道:“近来领璞玉读书的是那一个?”璞玉的大小厮永助从外头走进来跪下道:“是奴才永助。”贲侯道:“你好啊!你领着教的是甚么?只教了推故耽误的法子不成?”永助忙除下帽子磕头道:“奴才也催过几遍,只是大爷进里头就不出来了,叫小厮们进去又不去请,也是没法子,所以等到如今。”贲侯喝道:“你那里有甚么不是!”又向璞玉喝道:“如今你念的甚么书?”璞玉道:“念《易经》呢。”贲侯道:“怎么?这会子就到经上了?永助你快把他领了去和先生说,就说我说的,此时他还用不着诗、词、经典、古文之类,必先理熟了四书作根基。你也该催紧些,他若再推故就来回我,若再疏忽怠慢,我抽了你们两个的筋。”璞玉听了忙跪下磕了头。贲侯又问:“其余伴随都在那里?”一言未了,瑶琴、宝剑、奇书、古画四个小厮齐进来站了一溜。贲侯打量了一番道:“都是些嘎尔手,滑货,没一个稳妥中用的。”又责备了他们几句,喝命:“出去!”璞玉、永助等一个个溜了出来,一同跑到学房去了。   且说这学房在府东祠堂院外,璞玉之师姓史名登云,字经济,乃天津人,曾中举人,目今已年过四旬,倒是个饱学博闻之儒,只因时运未通,暂于贲府处馆。当下,永助到学里将老爷的话一一向先生说了,经济先生点头应允,便叫过璞玉来道:“你如今也该用功了,人在十几岁肘,犹如初升朝日,通明清彻,又似明镜之未染尘埃,正好学习;设或蹉跎虚度了这大好时光,待到了日将当午,即有私欲之蔽,尘埃之垢,相杂缠绵,那时虽有攻读之心,进学的悟性却没有了。你可理会了老爷吩咐的话?”璞玉道:“明白了。”先生又道:“你父亲对你所望非浅,你不可误此良辰,辜负了父上之望,徒掷了师友之教,虚度岁月,及至空长大汉,一事无成,那时悔之晚矣。如今应遵老爷所命,他书且撂过一边,再自《大学》《中庸》起始,好好理一遍。随后我再教你作文章的要领。”璞玉一连答应了几个“是!”归了座。遂又从《大学》开起讲来。   傍晚方自学里回来,至介寿堂时,原来贲侯因璞玉渐渐长大,恐早晚与丫头们淘气,误了读书,回明老太太,将他衣具床帐移了出来,安置在介寿堂东耳房内。又交付他奶娘孟嬷嬷及其干娘璩妈妈总掌其事,又吩咐派了十二岁以下的两个小厮同住。   璞玉无奈,只得来到东耳房内,将挂的摆的依着自己的意思整治了一番。晚饭后,往丫头们的屋里来寻福寿,问日间所托之事。福寿笑道:“你自己惹恼了人家,反在人家身上寻不是?”璞玉惊道:“我怎么惹了他,你快说。”福寿道:“我午后到那里去时,炉姑娘正焚香端座,诵‘金刚经’呢。”璞玉急道:“好姐姐,你快一点说了吧,我到底怎么惹恼了他?”福寿道:“忙甚么,你听我细细的告诉你。我看他诵经,遂把画眉拉到竹下,在那块洞庭石上坐着,向他说了你的许多好意,又问了他是甚么缘故。他说:‘我也为这事劝了姑娘,我们姑娘说的是也有理,他说:“我自来这里,一则是客人,再则住在人家这里,自知凡事都得让着些,也没有怠慢他之处,他却如何处处比别人轻慢我?我虽不好,他或不理我,或当面指责,亦无不可,为甚么背地里向人喋喋,二心三性的说我,这是甚么意思?说也罢了,原是该说的,又如何随和人家与我造出许多议论,比拟非人呢?他也并非比我更近的骨肉亲戚,也不见他比我更亲敬他的去处,我既被人家厌着嫌着,还有甚么脸儿去寻他?他在背地里那么排我的不是,非议褒贬,又何必在众人跟前装出那般亲热的样子,是骗谁?给谁看?说起来我妈蚂也象和我呕气似的,偏偏硬按着头把我留在这里了。我已打定了主意,守口闭目捱着,等候回家的日子罢了,还把我怎么样呢!”说着气得他哭起来了。你们那个大爷也忒没情意,行出这等事来可是使得的?’我又央求他说了许多,问他如何才能解释你的过错,两下和好的法子。他说:‘这也不用别人:“解铃还颓系铃人”,叫他觑着我们姑娘乐意的时候或是高兴的时候,索性亲自前来,诉以真情,赔个不是倒好处。’我又求他:‘我们那里知道你们姑娘甚么时候乐意或高兴呢,还是求你送个信过去才好。’他低头想了半晌说:‘也罢,我看着机会,就以这里葫芦门上插竹枝为信罢。’我刚要问他何时插时,我们德姑娘到了那里,画眉迎出去了,我也就回来了。你到底向谁说了他的坏话?”璞玉听毕,想起在绿波堂说他二性子,原是语出无意,如今却牵出这许多纠纷,又听起炉梅的话,句句都十分有理,越想自己越错了,心中追悔不及。遂拉着福寿的手央求道:“好姐姐,‘盐贵咸,事贵全’,还是求你周全这事,替我留心瞭着,我因每日上学,没工夫望着他,日后必重重的报你大德。”福寿笑着点头应承。   且说璞玉一日坐在学房,心中闷闷的,无情无绪,自窗内仰望长空。当时正值四月下浣,只见阴云密布,天将落雨,一群群燕子翔空,往来穿飞。忽从西方翩翩飞来一只修尾垂铃的紫燕,在学房檐前,高翱低飞,巧喉啭婉,向璞玉呢喃不休,如有欲言,展转飞舞不去。璞玉在院内时,已听得炉姑娘为绿竹斋的燕子系铃之说,心知必是那里的燕子。困思念炉梅心切,挥笔立就八句五言诗,诗曰:   谁家貊秀燕,锦尾把铃悬,霓裳云下隐,佩玉风上孱!   传意到书院,寄语送天边,借诗抒痴念,还报尔主言。   方写罢放了笔,先生早来看见,唤过璞玉去道:“老爷命你撂开诗词,用心读书,你还不听,又弄这个。你虽然是这上头好些,不去用心学真正学问也是枉然,凡事都有个根本,不务其本反求其末,又有何益?”说着自《孟子》里翻出一章,命璞玉念,璞玉念道:   任人有问屋庐子曰:“礼与食熟重?”曰:“礼重。”“色与礼熟重?”曰:“礼重。”曰:“以礼食则饥而死,不以礼则得食,必以礼乎?亲迎则不得妻,不亲迎则得妻,必亲迎乎?”屋庐子不能对。明日之邹以告孟子,孟子曰:“子答是也何有?不揣其本而齐其末,方寸之木可使高于岑楼。金重于羽者,岂谓一钩金与一舆羽之谓哉?取食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翅食重?取色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翅色重?”   经济道:“应该珍重这一段书的本末二字,譬如:岑楼极高,方寸之木极短,不先齐其本,而竖木于岑楼之梁,谓木高于楼者,可乎?文之理岑楼也,文之艺方寸之木也,不可误以方寸之木高于岑楼,凡事皆须务其根本。”又道:“我整日与你讲书,你却只是不言不语。求学之道,须问所不知与疑难,不然如何将‘学问’二字联起来了呢?从今而后当求文理,以敬学问,不可贪溺于诗词了。”璞玉答应归座。   经济先生方起来,欲为学生们讲书,只见跟贲侯的小厮走来道:“老爷有请先生。”经济遂即整了衣冠,往润翰书屋去了。   未几,那只悬铃的燕子又飞来,径进房内,绕屋而飞,璞玉即起来吩咐学童们将书房门窗都关了,众人赶着捉住,将线来把方才写的诗系在燕尾上,开门放了。只见那燕子铃声丁丁,带了诗,冲霄而起,又落将下来,往绿竹斋去了。   璞玉见了大喜,理了理四书。为应付先生之教,寻出一二不解之处,等到先生回来,便捧着《鲁论》问道:“当殷纣无道时,其庶兄微子去国,诸父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身死,孔子称‘殷有三仁焉’。我想:‘自谓无益于我宗祭,生何为乎哉?’而舍命死谏以至见杀者,乃是比干。暂避以不断其祀,不忍坐视君国之覆亡者,乃是微子。此二人一去一死,各成其节,诚可谓大仁者了。所疑者箕子其人,论忠则未进一言之谏,论智则未能避其祸,蒙贱辱而为之奴,又如何得与微子、比干同论呢?”经济先生大喜道:“好,这个疑问,我与你说其详细,你可仔细听了!凡大贤之行有三,一曰直受患难,二曰传道于圣,三曰教化于民。此三行者,箕子皆能之,故孔子屡书于六经。纣王之世,悖乱国政,以至天威不能引以为戒,圣道不能传而为用,故比干谏而死,微子去之。此二行皆为他人所尽了。隐其睿明,逆来顺受,以守其规,暗而不误,泯而不亡者,箕子其人也。故易云:‘居明夷如箕子,乃贞之至矣。’嗣后天命维新,圣人出世,遂为圣人之师,以宣大道,知周室之纲纪而建大典矣。故书云:‘箕子作洪范,传道于圣人。’后封于朝鲜,昌道治俗,于德不陋,于人不疏,奉殷之祀,以正外疆,此其所以教化于民也。故谓之大贤。倘或周时不至,殷祭不亡,纣王幸得善终,以至武庚承其乱政,则比干已死,微子已去,国无其人,谁复能兴而治之?此亦世事之不可测也。故箕子之忍辱循时者,盖亦有所欲为也,如何不称之为大贤呢?”璞玉听毕,如开茅塞,豁然明了,深深敬服先生之学业,从此遂专心致意于学问了。   傍晚放学后,自逸安堂到介寿堂来,见老太太往炉如阁拜佛去了。走进后院见众丫头喧笑玩要,璞玉遂入其群也玩了起来。正玩得高兴,忽然福寿走来,立在西角门上笑着招手儿,璞玉忙走过来,福寿附耳低声道:“绿竹斋的葫芦门上已插了竹枝了。”   璞玉听了,喜不自胜,一口气儿飞跑而来。欲知二人之事,且听下回分解。   诗曰:   春来时时往村东,掸袖开怀迎清风,   深榆暗柳无人遇,却闻黄鹂为我鸣。 第九回 咏花池乐中寻乐趣 赐吉簪错上错凑合   话说璞玉听得福寿说,葫芦门上插了竹枝,料到是画眉所为,乘此机会,欲与炉梅分辩情由,遂飞跑而去,福寿也远远的跟了过来。璞玉远远望去,却不见插着竹枝,不觉怔了,回头见福寿来,便说哄了他,恼了起来。福寿道:“我如何哄你,想必画眉也为你费心呢!或许因为有甚么人进来,又拿下去了,也未可知,我且进去看看。”说毕走进去过了好一会子才出来道:“原来是西府寅二爷的德氏太太和他姑娘,今儿早晨过来给老太太请安,如今回去时顺路进来的。我们福晋太太和姑娘们也都在这里,满满一屋子人,我们走吧。”璞玉听了,顿时扫了兴,无精打采的走到凭花阁来。德清、熙清等真个都不在家,只有丁香看着两个小丫头扫地。   璞玉遂在北面的一把雕椅上坐了。丁香斟上茶来,就与他闲谈起来。未几,德清等送了二太太回来,见璞玉在此,遂笑问道:“你甚么时候到这里来的?近日你怎么了?怎么和炉姑娘连话都不说了,就是和我们也不大见面了呢?”璞玉道:“还说炉姑娘作甚么?我正受着他的委屈呢。”遂将向福寿说的话一一说了一遍,一边又求和好的法子。德清听了偌多的事笑道:“原来有这一大堆事,你也不必着急,且把这事撂开,我在福晋姨娘跟前替你圆成圆成就是了。他不理你,你也只当不知道,行你的事去,待我慢慢想个法子,瞧个机会和哄和哄就是了。”   书中有话即长,无话即短,转眼已至端阳节。当日清晨,各房门上插了香艾,人人胸前带了坠虎,学房收功,深闺停黹,互送粽子、枣儿、糖儿等物,内院极为热闹起来。早茶后,璞玉同众姊妹都入会芳园来玩耍,只见丹若红花、萱草绿叶,南风微动,轻拂雾縠,说不尽的好处。大家嬉笑玩耍了一会子,吃过午饭,众孩儿又都入荷花池水中沐浴。   当日,独不见炉梅出来,熙清笑道:“你们看,我们炉姐姐竟这么懒惰,这般佳节,也不出来逛逛。”德清笑道:“可不是,炉姑娘怎么了?如何不曾出来,待凉爽了,我们大家闹他去。”那时,浴水的丫头们中,有想采莲的,请熙清上船划船玩,也有斗捕鱼的,也有淬水的,也有闻花蕊的,也有并肩携手说笑的,也有互推或拉互相格支玩耍的,直闹得碧水泛花,红莲摇影,好象添了许多女孩儿似的。正在嘻嘻哈哈大笑喧哗,只见老太太屋里的秀凤走来笑道:“你们玩的好热闹啊!听说外头又来了六,七个丫头呢,管家奶奶们因今儿是羊公忌,日子不好,所以要明儿才带进来相人,谁知老太太不肯,吩咐当值的媳妇们叫去了,若果都能挑上,我们这里岂不更热闹了?”德清问道:“都是那里来的丫头们?”秀凤道:“听说都是从南面买来的呢。”   德清笑道:“南面来的丫头们都是聪明娇俏的,又伶俐又懂事,不似北面的丫头呆头呆脑的。”秀凤笑道:“姑娘也忒小瞧人了,我们北面来的都是愚昧邋遢的了?我本坐定是个笨拙的罢了,太太屋里的锦屏姑娘和姑娘屋里的丁香他们也都是北面的人,如何一般也都是聪明俊俏的呢?”德清笑道:“北面的人与北面的人不相同,这起人中但你一个也太愚顽秽浊不堪了。”二人正取笑,只见璞玉手里拿着一张纸,踱过石桥来笑道:“姐姐,我看他们拔荷花,对景写了一首诗,也不知和与不和,姐姐请看。”说着递了过来,德清接过与秀凤同看:   人在花中不知香,远隔对岸气芬芳,   卸妆仙女施隐术,但闻声息人影藏。   德清笑道:“这却有趣,我们也去每人写一首何何?”璞玉指道:“桥那边百花深处,来山轩上现摆着文房四宝,我们到那里写去。”说毕在前引路,大家齐至来山轩写诗。先看德清写的:   采花美人唱新歌,劝君莫作悄语科,   西岸林中隐身立,眼看鲜花耳听歌。   秀凤笑道:“这虽对了大爷的诗,意思却是一样的。”又看熙清写的:   不知谁家黄花女,远来登舟泛清波,   巾果兰浆不为力,辄到花下争先折。   璞玉笑道:“妹妹方才从船上来,所以写了自己的事了。”秀凤也写毕,笑道:“看了我的诗你们可别恼。”众人齐来抢着看:   欲摘鲜花犹迟迟,整袖抚鬓暗自思,   竞相攀折连理枝,不知良缘应于谁?   瑞虹看了先笑道:“这蹄子坏了,这早晚就想女婿了?”秀凤听说,红了脸,掷了笔来格支瑞虹,众人也大笑起来。璞玉德清二人,又各写了一首。看璞玉写的道:   贵家使女清晨起,新施脂粉去采花,   笑耍忘情云鬓乱,母命对镜看自家。   秀凤笑指瑞虹道:“好,好!你看,倒是个有真缘分的人呢!不然如何入大爷的诗了呢的?”再看德清写的:   两家姊妹一般娇,一水相隔通小桥,   曾约早来相聚会,迟会泛舟施罚约。   众人看毕都大笑起来,遂共坐了船,命秀凤一人撑着,顺流往绿波堂钓鱼去了。这里众人在花园游玩,不在话下。   且说,炉梅自那日看了燕尾上系来的诗,便知是璞玉所为,虽有些回心转意,却没有寻他去的理,无情无绪的到了端午节。   这日早晨起来,只往介寿堂、逸安堂两处去了回来,也不去会别的姊妹们,独自坐在内间思想起来:“若在家里,如此佳节,同着自己姐妹和下面的丫头们说说笑笑,采千之上,香车之中,随意玩耍,除了琴默姐姐再也没有比我尊贵的了。如今却无故的寄人篱下,不得随意多行一步,多说一句,况且他们姊妹们,又自类聚,不来理我。也不知因我有了甚么不是,甚么错处,我妈妈偏把我留在这里呢!”正想时,又听得远远黄鹂婉啭娇啼之声,愈增烦闷。炉梅触景思乡,不觉落下泪来。翠玉、画眉等再三请到花园去游玩,炉梅只是不语,拿起绢子擦了擦眼泪,倒拾起一块纱织起来了。翠玉等见姑娘不乐,也不敢多口,便悄悄的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