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层楼 - 第 10 页/共 14 页

不着蓑衣不驶舟,常倚西窗握钓钩,   遨游仙客捧酒来,抛饵提杆肥鱼出。   灌溉之便   小园辟在绿水洲,菜蔬宜长果易收,   睡起闲暇无他事,但傍溪水学灌输。   写毕,放了笔,方欲吟哦,只见身穿青衣头戴红缨帽的两个人,从外边径进来了。佣童们拦着他们,让到门房内少坐,那二人喝道:“我们不是坐你们门房里的人,你们家主司春在那里,快叫出来。”司田人闻言大惊,想道:“这许多年来,不曾听得直呼我名的,纵贲老爷也只呼我以号,这是谁,敢如此轻慢我?”   遂迎了出来问道:“那里的客人来问我?”二人见了田人,全不为理,径入正堂坐了,怀内掏出一纸书,递与田人看,道:“我们是县衙门里来的,因村民举荐你可充排头之任,所以县里太爷唤你亲到衙门,具了应差之书,委你明年赋役之事。”田人听言大骇,道:“下边村里户口极多,如何不去派他们,却来唤我,我能有几亩田,便荐我应此差使。”那二人便沉下脸来道:“官错,吏错,差人不错。派得你当与不当我们也不知道,你也无须向我们显示学问,若辩往县衙里去辩,快走!”田人自迁居山村以来,尚不及一年,方尝得麦饭鱼羹之美,不料又降了这等灾难。亦且入山之际,已向人设了誓,如今不逾一年,岂肯受人啐面之辱?所以,无计奈何,只得杀鸡备酒,款待来使,善颜相向,甘愿破费,寻求免差之法。那二人道:“听得你与忠信府贲老爷相善,如何不修书去央他,若果他府里去一个条子,你便可得免差了。”田人原是孤高自傲的天性,不肯轻易告人的,亦且有言在先,怎肯落友人们耻笑。故说情愿破钞,不愿修书。二人道:“既要破费,些许也不及事,少了一百两,休想了结此事。”田人欣然依言,全无难色,罄其二十余年在贲府所积之资,如数赏足。虽免了那贱役,这一回却弄得田人元气尽丧,过了半年方恢复了些。正拟舍旁植竹,池中育莲,筑书斋于宅边,饲走驴于棚下,方欲展其经营山水之才,不料又生出一段意外变故,几日内又有一个大难来临。欲知又罹甚么网罗,且看下文分解。   诗曰:   鸱鸮何须妒鸾鹦,本是恍惚梦一场,   脱却缠绵温柔罟,洗心自隐白云乡。 第二十三回 展才制赋七巧图 寻根究底九连环   话说司田人,因那一次为免充排头执事,竭尽了仅有的薄产,直弄得力穷气丧,后又经半年多的勤俭经营,衣食方略略周备,又不能自安,终日碌碌,植树种菜。临溪窗前琴声悠扬,茂花丛中赋诗吟词,元气复又恢复出来。一夜在灯下多饮了几杯,吃得面红耳热,趁着酒力,故癖复痒,遂濡笔摊纸,续其前诗,又题了两首,道:   汲水之便   山宅古井半墙隔,竹管引水一条河,   败具烹茶款良友,泉水芳香烈味多。   写完这一首诗,但闻狺狺犬吠不止,田人全不理,点水濡墨,拭目剪烛,又写一首,道:   洗涤之便   洗襟不消绕渠行,门内潺湲分外清,   幽怀本非殊好洁,滚泉相催净我胸。   田人方写成二诗,未及放笔,忽见一群人,各持火把,齐声大喊,冲破院门打进来了。那时几个佣人早已睡了,都从梦中惊醒过来,无不胆战心惊,魂飞魄散。田人忙将诗拾在手里。火光下,只见五六条彪形大汉,皆以花巾裹首,钢灰涂面,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刀斧,闯入房中肆意打破箱笼器皿,唬得他娘子披着破衾只顾哆嗦。田人原是远离众人居住的,因此,行劫比村里分外方便,情知呼喊也无益,忙躲到一边,凭他们任意搜求财物。说来也怪,那起强盗,只是举刀威逼,寻求财物,却不来伤人。一时将其家中细软,席卷而去。   田人领着家人出来看对,只见所有箱笼尽皆打开,狼藉满地,然从房中及院内又得了几件东西,只当是强盗去时忙迫所遗之物。拾起来看对,又不是自家的东西,也不知从那里抢来的,也无甚值钱的财物,遂撂过一边,不去管他。   田人自此番遭劫之后,始觉困窘,越发食粮也没了。又恐落人耻笑,并不告借分文,只是怔怔的,心下自忖道:“我所交往的诸友,倘或闻知此事,必来捐资相助,岂有见了友人遭难,袖手旁观之理。借而不得,焉如不求而获。”真个不出所料,过了几日,那些众贵友们听了,都差人来奉书慰问。田人拆缄看时,都是言词切切,焦急胜似亲遇其害。只是可笑者,件件都是空话而已,并无毫发资助。倒要张罗酒肉,款待差使。因思想道:“原来世情鄙薄以至于此,别人吝啬犹可,独贲老爷与我何等相与了,如今明知我到了此等地步,却不拿出一文,也与他们一般,说起空话来了。这也是时愈久情愈疏之故,诚如古人言‘三日不见黄叔度,鄙吝之萌复存乎心矣’。此等过失,皆其左右众友未曾提醒所致也。我诚不能免自责矣。”遂草草写成数封回书,交与差人去了。   且说,贲侯听了那差人回复田人景况,大笑起来,向李宪章道:“看他前番一事,不曾来寻我,此番遭难也是不来的了。”李宪章笑道:“所以,两番事中已伏下三番事的引线在内了。且看他如何,他若灰心来投便罢,若再如此愚顽倔强起来,非玩他个厉害的不可了。”贲侯点头称是,不提。   当时璞玉虽在跟前,也不解这些事的原故,遂转身入内院来。因时至初夏,众姊妹们都往花园里游玩去了。此事正合其心,遂忙往会芳园来。   原来这日是芒种节,自古凡交此节日,闺阁中女儿们,都要备各色祭物,以饯花神。忠信府原也有此习俗,所以前一日,德清便回明了老太太,请得放丫头们一日假。贲夫人想起幼年玩耍的事,也极兴头。老太太见贲夫人欢喜,也准了他们散荡一日,遂说道:“明儿我也往花园看你们的饯花神会去。”此示一下,阖府姑娘丫头们,都欢欣鼓舞起来,各自都预备了饯送花神的祭物。   次日,又值风和日丽的天气。早饭后,德清、熙清、琴默、圣如和那府里寅二爷的姑娘宫喜,再有福寿、绵长、五福、三妥等,姑娘丫环们及院内做粗细活儿的大小丫头,先已入园中来了。有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的,或用绫缎纱绢做幢幡旌旗的,都用五采绒线,各色锦绦,一花一树枝上,都系满了。只见满园中锦绣飘摇,花枝招展,更兼这些姑娘丫头们,各各打扮的桃羞杏蔽,燕惭莺妒,一时盛景,也说不尽。   当时,老太太坐着藤椅,同着贲夫人、金夫人等入园中来。到绿波堂坐下,看众女孩儿们欢会。那些女孩儿们,各各都尽情玩耍,或临水观跃鱼,或望空看舞鹤,或摘鲜花,或斗奇草;更有那几个姑娘的丫头们,如出笼之鸟,或立树下,或坐山石,各显其素日之学,不是弹丝便是品竹。真个是锦缎穿林间,唢呐隔水闻。诚可谓良辰美最不虚掷也。   璞玉几乎失此佳期,一进门来便闻箫音笑声。只见金夫人的侍女元宵笑着迎头跑过来,璞玉问:“姑娘们在那里?你又往那里去?”元宵笑着指道:“姑娘们站在那边山坡上,看丫头们玩耍呢,我取太太的遮阳伞去。”说毕,跳跳跃跃跑出去了。璞玉循其所指,往山坡而来。忽又听有人自山后鼓掌唱着走过来,璞玉止步听去,原来是二人和声齐唱道:   绿叶荫荫兮久不落,吾侪相逢兮永不离,   含我梨桔兮味实美,念我生母兮心何恰!   慢慢唱着出来,忽然见了璞玉,大笑不止。璞玉看时原来是圣姑娘的丫头凤梅,熙清的丫头子规两个,因也笑道:“你们姑娘们在那里?”二人摇头道:“我们不知道,今日清早姑娘们原是叫我们随意玩耍的,所以我们没到跟前去。”璞玉听了,径往山坡下来。只见德清、圣如等真个都站在那里。熙清远远的见璞玉来,高声道:“哥哥你好,我不曾见你已两日了。”琴默忙回过头来看时,忽见眼前桑叶般大的两只斑斓大蝴蝶,一上一下随风翩跹,十分好看,便欲捉来玩耍。自袖内取出团扇,往草地上扑了过来。那两个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将飞过水去了。琴默蹑手蹑脚的一直赶到拱碧亭,直赶得香汗淋漓,娇喘细细,也无意再赶了。摇团扇,纳凉风,方欲回来时,忽听那亭内有两个人说话,便止步听去,只见一个人说道:“你横竖比我强,我如何比得上你呢,眼见得你在逸安堂服侍着福晋太太,不时有赏,况且福晋太太也待你好,往上巴结也是快的。”那一个叹口气道:“唉!那里比你强甚么,虽说已被看在福晋太太眼里,也不是无故的就有赏赐。常言道‘分由命定’,我也不那么巴结了,这两年也只埋身过日子。若果时来运转,或许也有个耸耸肩的时候,谁能知道呢!”前一个道:“阿弥陀佛!你还说你埋身不成,听我说句不害臊的话,那日洗衣房的老刘妈妈,向我要起那三千文时,急得我真个要上吊的心都有了,后来急得没法儿,求垂花门的舒二奶奶,把那件穿着的红布绵袄拿出去当了。你想,到了秋天我自己那里能够赎得出来?”那一个道:“呸!你如何当起东西来了,你也不似我们从外边来的,你亲爹娘也都在这里,那里就难在这一两千文上呢,和你妈妈说一声,还不是现成的?”一个道:“别说我那娘了,自我进里头来以后,不但不给了零花钱,连买个花儿粉儿的钱都不给了,说:‘不是承受着姑娘的赏赐吗?你自己有本事就弄钱花,没有就罢了。’今年秋天我没衣裳穿时,看他给我赎不赎了。”那一个道:“你到底比我体面些,不过刚刚当了棉衣,我的衣裳四月头里就已当完了,如今穿着的这件旧绸衫,还是玉清姐姐给的呢。你不知道,我去年冬天借了那黑帐的五千文用了,他的利息最重,按月要三分利,他那么一盘剥,直到如今我也没还清。昨儿听他说,连本带利将到一万了。你想想,我能还得起吗?”一个道:“这时候,只有人肯借给我便罢了,那里还管他甚么利轻利重的,只是那黑帐到底是说那一个呢,我倒不认得他。”另一个道:“就是大厨房里的,胖胖的,四十来岁,爱挽高高的簪儿的那一个罢咧!他可爱放钱呢,厨房里有两个张妈妈,另一个才三十来岁,常戴着一头花儿,那个叫花张。”一个又道:“明儿姐姐保我借那黑帐几千文使使呢。”那一个道:“我如今欠着他的帐,又如何作保人呢,我原是周嫂子保的,你若找到个好保,我替你说去。”一个道:“找保倒容易,明儿我再找个体面些的,只是他的利息太重,不知他一个人攒起那么多钱做甚么呢?”那一个道:“谁知他做甚么,想是养他汉子罢咧。依我想若得到介寿堂,或到松月轩去服侍才好,那两处进项大,这点子债累也不在我眼里了。在逸安堂的人,都捞不着甚么。你不看那灵玉,今年正月,福晋太太因大爷屋里的人不够使,使把他分到松月轩去的,只这几个月的工夫,你瞧瞧他成了甚么样儿了,不但谁也肯借给他钱,况且,如今头上身上,戴的穿的,象个美人图似的了。坐在桌上,磕着瓜子,真真美死他了!你过几天再看罢,眼见得要把屋内弄得雪白,已到钟咧表咧的带在胸前的地步了。他倒是新近比我们晚进来的,那象我们这般压在泥坑里,不得出头呢。”一个道:“那灵玉多亏琴姑娘之力,往松月轩去的,往后不忘琴姑娘的好处也罢了,我入凭花阁服侍以来,慢说得到客人姑娘们的怜爱,就是自家的姑娘们也不曾赏脸问过一句话,不知这个命如何这等不好。今年春起,我妈叫个瞎眼先生替我算命,他说甚么‘今秋必见喜,无喜便有灾’,你看我这个行径儿,那里来的甚么喜了。”那一个道:“想必是得个大胖小子罢咧。”另一个听了,下死劲的啐了一口道:“呸!烂了嘴的蹄子,说来说去说出自己的病来了,你才得小子,你才养孩子呢。”   琴默听到这里,忍不住噗哧的失声笑了。趁此机会故意放重了脚步,大声笑道:“锦屏我看你藏到那里去。”说着跑到门首往里看时,原来是逸安堂侍女宜春和新入海棠院来的叶儿的女儿代小儿,二人席地对坐谈心,见了琴默,二人忙站了起来。琴默佯做不知,笑问道:“你们两个把锦屏藏在那里了?”代小儿道:“锦姑娘不曾到这里来。”琴默道:“我打老远看他坐在桥边打水玩来着,我要悄悄转到他背后来唬他一跳,他倒先看见了我,往东一绕就不见了,敢是藏在亭子里头了。”一面说,一面故意进内寻了一寻,转身出来道:“他必是钻在山洞里藏了,遇见蛇,咬一口也罢了。”说着走过桥去,打一宽转回来。只见秀凤站在山石前整衣袖,见琴默来,笑道:“姑娘打那里来的?骄日下走的睑都通红了,大爷到处找你呢。如今老太太、姑太太、福晋太太他们都往来山轩去了,此刻也许在绿波堂呢。”琴默笑道:“他找我怎么样呢。”说毕,径往绿波堂来。   只见宫喜、熙清二人,坐在一棵海棠果树下,看着众丫头们斗各色花草玩笑。见琴默来,起身相让,道:“姐姐这半日在那里了?圣姐姐他们都在绿波堂解九连环玩呢,还问你可曾做出那个七巧图没有,正等着呢。”琴默略站片刻,看了看他们玩耍,遂往绿波堂来。只见德清、圣如二人坐在桌子左右解九连环,福寿坐在一旁,布棋盘。圣如笑道:“嗳哟,巡检大人回来了,九州地面太平否?境内未生盗匪乎?”琴默坐在石栏上,一面展袖摇扇,一面笑道:“圣人在位,自然是海晏升平,兼有贤臣辅佐,专心治国,安能有盗匪?”大家正在说笑,忽见凭霄慌慌张张跑了过来,站到琴默身后去了。随后璞玉手里拿着一枝花,赶进来,放下脸来掏凭霄袖内道:“你真个不拿出来?”凭霄只顾笑着缩身子往一旁躲闪,琴默瞪了一眼凭霄,道:“怎么回事,甚么东西,这般争着抢着的?还不给快拿了出来。”凭霄笑道:“大爷趁姑娘不在屋里时去了,要寻甚么七巧图,翻箱倒柜的闹。我撵他问姑娘要去,他不依,硬来抢,所以我拿到这里来了。”说毕,自袖内取出来递过去。圣如、德清等大笑起来,向琴默道:“好个贤明臣宰!不知光天化日下自己家里遭了劫,还只顾在外边巡查呢。”琴默笑道:“斯之谓‘为国而忘其家也’。”   璞玉取了七巧图本,向琴默问道:“这个姐姐可都摆出来了?”琴默道:“这且不可看轻易了,我看尽用着些经纶之智,又有个把样不易想得出,极难的。我费了几夜心思,方都摆出来了。初摆时虽觉得烦闷,弄着得了门径,倒是极惬意的。我全摆出了之后,已写了一篇赋在后边了,请群贤详察。”璞玉遂打开本子与圣如、德清等同看,道:   盖此图也,其奇出乎天之灵,其巧发乎人之智矣。新出诸范,合七型而成其章矣。运智造异,分三气而具其文矣。本乎弰弦增减之法,而合斗勺之数矣。缘乎盈虚消长之理,以仿奇云之状矣。高棚骚人,深闺名女,凭轩窗吟毕之时,居香楼怠乏之余,忽生巧思,奇此珠玑之相联矣。推陈而出其新,如梳发之分玉道矣。举簪花之巧手,竞生异样慧心,逞斗草之间隙,别开一幅生面矣。天衣无缝,立接叵测之锦缎,云崖高耸,缘逢皆化为蜃幻矣。扯剪斜档,运智于暇时,度裁方刀,得容素日之慧思也。勿笑瓦破,且观塔成,建邑琴自歇作。   璞玉先赞道:“我的琴姐姐,倘或生为男子,入场应试,纵不中进士,不愁不得个举人。看这挥笔之势,真个可谓‘花雨缤纷’了。”琴默笑道:“我的学问那么好了?既如此,你如何不拜我为师?”璞玉笑道:“我非不愿入门拜师,只因夫子之居,重堞连绵,不得其门而入也。”琴默只嫣然微笑不语。德清道:“原来琴妹妹的大号叫自歇,我们才知道,从今只叫自歇贤弟便了。”圣如笑道:“一个七巧图赋,便写出了那么一大堆文章,倘或以此九连环为题作起来,更不知写出多少佳句来呢。”   璞玉那时端详琴默之姿,但见温玉般娇嫩的容长脸儿,春山般两道浅浅弯眉,如琢似雕的中长鼻子,若言若笑的樱桃嘴唇,更兼炎日下行得红光满面,恰如海棠映日,因多穿了衣服,香汗袭人,一似兰麝流馥。璞玉看得呆了,只顾瞅着出神。琴自歇忽然见了,四目相交,便害起羞来,扭过头去看院中花。璞玉方转身向圣如道:“那九连环还算数议论他做甚么,解过一遍便露了底儿,没意思了,只好撂在一旁了。手脚不能闲的人,方玩他罢了。那如这个好,愈弄愈深,愈摆愈奇,变化无穷,成败不定呢。”圣如笑道:“既如此说,你是看不起他的了,我倒在这上头有好几处不明白呢,今日幸遇明公,倒要问一两件,敢请垂教。第一件,这些环如何不多不少,或八个或十个,必用九个,止于奇数者何也?再如那架儿必煨做双辕,及其或串或解又必先留一环者,终是何意?这几件我已疑之有日了,今日侥幸,得遇明公,敢请明示。”   璞玉忽然听了这许多议论,一时对答不出,怔了一会子,只得勉强编道:“若是不做九个环,或串或解时,余了一个如何处置?再说那个架儿不煨做双辕,若做成三条,怎么串解?又若不先留下第一环,以致不能串或解时,不留又有甚么法子?”自己说着先笑起来了,众人也都笑了起来。圣如道:“你这都是信口胡谄,古之贤人,凡造一物,都寓有诲人之意在其中,那似你这般,夸奖起来,便说的天花乱坠,鄙薄起来,直贬的粪土不如,肆意杜撰呢。”璞玉只顾笑,也不言语。德清笑道:“可不是,古时偏用这九数是甚么意思?释门弟子的锡杖上也系着九环呢。”璞玉道:“是了,九连环的九个环,便是锡杖上系的九个环的那个意思了。昔大元太祖皇帝,在斡难河畔,即汗位时,聚其宗邻五邦,立其九游大纛者,也是那个意思。”圣如笑道:“你只顾说这个意思,那个意思的,终究是那个意思?”璞玉笑道:“就是九连环意思”。众人又大笑起来。   琴自歇道:“崇尚九数,并非但在古时有的,今世北地诸王,进贡京师,岂不也有素品九贡之说吗?”德清道:“说起九数来倒是极多的,天有九曜星宿,地有九江,域有九州,有种种九数,终不知为何如此崇尚这九数。”琴默笑道:“若欲知道这个,却也不难,寻我们湘妃妹妹,便可以知道了。”欲知湘妃何人,且看下文分解。 第二十四回 琴宝钗炎夏定归志 炉黛玉凉秋闻喜讯   话说德清、琴默齐声问道:“谁叫湘妃?”琴默且不说出是谁,却向德清笑道:“姐姐讲论九数,自天地人物起,古往今来都说遍了,却如何单单不说眼前又出来的一个九数呢?”德清诧异道:“眼前又有了甚么九数了?”琴默笑道:“下个月便从我们那边来纳九九采礼聘你呢,你没听见说?”众人都笑了起来,德清背过脸去,向福寿道:“你布好了那棋,如何又收起来了?”   福寿笑道:“没人下,我不收又怎么着?”圣如笑问道:“这湘妃终究是谁呢?”琴默道:“我们相处这么许多日子,还不知彼此叫甚么号呢,圣姐姐你的尊号是甚么?”圣如笑道:“我也没甚么字,小时先生不叫名儿,只常叫萃芳来着。”琴默笑道:“那么即是萃芳姐姐了,湘妃是我给我们炉妹妹起的字。如今海滨上不是生长一种斑竹吗,也叫湘妃竹。据称古时娥皇娘娘的眼泪,滴在那竹上,便出了斑点,所以又叫做湘妃竹,因我们炉妹妹从小爱哭,我便取笑叫他湘妃了。后来他到了这里,又住在绿竹斋,终日与那竹子相伴,越发与这名字相当了。他若住在这里长久了,也许象娥皇娘娘似的,将那些竹子都哭出斑点来也未可知。”这句话正说到璞玉思慕炉梅的心坎儿上,忽然想起了他病势转重的事,又不知他此刻哭成了甚么样儿了。登时心中悲凄,也不知人家往下说的甚么话了。琴默见他这般光景,心中暗笑,向圣萃芳道:“听说,老太太他们都往来山轩去了,我们这里坐着也有时候了,到那边去如何?”圣如也道:“走吧!”说着拉德清的手,唤了福寿,同着琴默,抛下璞玉,一径去了。   璞玉正心中昏迷,思想炉梅病情,忽然寂静无声,忙抬头四顾时,原来一个人也没了。都抛下他一个人而去,心中愈觉烦闷起来,想道:“今日此会,若有了炉湘妃,断不能抛下我一个人去的,即使随着众人去,临走也必叫我一声。”愈想愈伤心,站起来只顾在亭内踱来踱去。   当下日已向哺,人影散乱,但见林中鸟语,阶前花舞,极觉寂寞无趣,闷闷的走出绿波堂,背着手,在那一带绿水池边,往而复返。又想起往日炉湘妃影照此水之景。再转想清早入此园时,众人喧闹欢笑嬉耍,何等热闹!如今不过一日,已如此无趣,可知世事,多是如此了。又想起了凤梅、子规二人所唱之歌,不由的唱起那底下的“相逢罕兮积福之由,相聚兹兮真乐之在”之句。   正自泪流满面,如醉如痴时,忽见熙清隔水对岸树下,弯着腰笑道:“哥哥,你一个人在那里做甚么呢?老太太和福晋姨娘他们都绕过拱碧亭出园去了,我也跟他们吃饭去呢。”璞玉方猛然醒过来,道:“我知道了,你先去吧,我就来。”因闷闷的走过桥,转过林子,也出园来了。   从此,璞玉神思恍惚,不思饮食,一日比一日面黄肌瘦起来,成日家只想躺着,躺倒了便昏昏睡去,学里也不能去了。老太太大惧,急忙延医诊脉。大夫说无妨碍,病由饮食失调所致,吃一两剂药就好了。虽如此说吃了几剂药,只是不见好。金夫人也觉心中不安,一日也来看几回。   贲侯听说,料这个王大夫不济事,遂差人往姜家湾,请了一位姓刘的大夫来了。那刘大夫双名兼让,年近四旬,为人敦厚谨慎,用药识病,乃是名重一方的大夫。细细看了一回璞玉脉息,出来,回复贲侯道:“小生看公子脉息,右寸脉细而无力,关脉虚而气微。寸脉细而无力者,肺气将损矣。关脉虚而气微者,脾土害肝木矣。肺气将衰,则头晕而目弦,寅卯时,必发虚汗。脾土害于肝木,则不思饮食,精神短少,四肢无力。病原乃由愁苦结于内,正气闭塞而致,若治此病,必先解其愁结,然后用正气之药开导方可,若以伤寒或以饮食之害诊治,则学生不敢闻命矣。”贲侯听了此论,见说的有理,遂命用释结正气之药。吩咐毕,入内向金夫人道:“孩儿此病,原由何故而得?听大夫说如此这般。”金夫人低头想了一会子道:“也没甚么愁苦的事,且吃他药,看效验如何再处。”自那刘大夫用药,不多几日,璞玉的病真个好起来了,老太太、金夫人欢喜不尽。   且说,一日自建邑来人相告:为依礼聘定德清,新姑爷来纳采谢吉。于是贲府阖府上下内外人等,一齐忙了起来,预备喜事。至仲夏二十六日,姑爷入府拜见了。   当下,忠信府内外,挤满了通家亲眷,男女宾客。老太太、金夫人等,那日看新姑爷金绍,年近二十,仪度轩昂,举止俊雅,两道剑眉,一双细目,皓齿朱唇,也是个聪明子弟,故此欢喜不尽。自建邑引姑爷来的亲家,在筵席上便定了嫁娶的年月,倒也热闹。   金夫人趁闲唤进了家里来的人,问候了阖家平安,次后又问起炉姑娘病时,那人说道:“近日来虽好了些,还不见十分痊愈。奴才来时,我们大太太说,告求姑太太,这边若有好大夫,就乘这次车马之便,请了来呢。”金夫人道:“这边虽有好大夫,如今治着我们哥儿的病,正不得离开,你同去回复你们老爷和大太太,虽然不能从这里送大夫去,不可错过了好大夫,就叫你们大太太带了姑娘来。我们这里也不是没来过没见过的地方,老太太也是极爱惜炉姑娘的,到了这里,没有个不好的理。我想求我们老爷,写好书信,也差个人去。”那人连应:“是,是。”便出去了。   晚间等席散后,金夫人向贲侯回明了鄂氏太太说来的话,又说了要接炉姑娘来,叫刘大夫治病的事。贲侯不悦,道:“只顾聚敛亲戚们做甚么,眼见得还有两个不是,孩子们也都大了,没见痴儿病的这光景不成?”金夫人不语,过了半晌,见贲侯息了怒,又从容言道:“若等儿子的病好了,才送大夫去,那丫头也病的有日子了,恐怕失了时机。可怜我那老嫂子,也没有个儿子,我哥哥又早已谢世了,只剩得这一个女儿,又这么病着,死活之间,也不知他们怎么过着日子呢。我予那丫头插簪时,老爷原也曾愿意的。如今到了这步田地,喜事却没了影儿了,倘或那丫头的病,从这上头得的,岂不因我一时之失,害了自己亲儿子和侄女儿两个了。”贲侯想了半晌,才唤小厮们来,咐吩到外边写了书信,次日纳采的人们回去时,差了一个人同去,请炉姑娘母女二人去了。   且说,璞玉一遵大夫所嘱养病,不曾出屋,所以,未曾看得这一回的喜事,听人家说,新姑爷仪表十分俊秀,也觉心中欢喜。只因这些日来,没与姊妹们相见,正在心中发闷时,丫头们入来回道:“姑娘们看大爷来了。”只见圣萃芳、琴自歇、熙清等说说笑笑走了进来,都问候了璞玉之病。璞玉笑道:“今日姊妹们来的正好,我的病也快好了,大夫说再过两日即可出去走动了。”说毕,又道:“灵玉在那里?快倒茶来。”圣萃芳笑道:“这大夫如何有这般神通,来了没十天,用了几剂药,便把病治的这么快就好了。”琴自歇笑道:“常言道‘治病不难,识病难’,那大夫既识此病,何难治好。不久几日内,又要来个好大夫了,比这大夫更识得他的病呢。起初与其请这大夫,倒不如先请来那个大夫,这病只怕已好多时了。”圣萃芳笑道:“你只管说这个大夫那个大夫的,究竟说谁呢?那大夫又如何更识得此病?”琴自歇道:“姐姐你不知道,治病的大夫们,凡遇自己害过的病,即能诊治如神,这会子来的那个大夫,眼见得自己也害着这个病,一来了不更知道又如何?”说毕,与圣萃芳相视而笑。璞玉不解其故,回身问熙清道:“德姐姐怎么没出来?”熙清道:“谁知道了!我们德姐姐自那日来过客人后,常常一个人坐着哭,见了人便似没事的人说话。我问他是甚么缘故,他也不说,若说是为哥哥的病哭,怎么又不出来看呢。”众人听了大笑起来。   灵玉倒上茶来,琴自歇向璞玉笑道:“你还是依旧叫他做‘爱玉’吧,别再叫灵玉了。”璞玉笑问道:“这又为甚么?”琴自歇道:“也不为甚么,我因玩笑说了句话,如何便改了原来人家给的名字呢?”   福寿在旁听着琴自歇这些话,皆因接炉姑娘之事而起,便笑问道:“姑娘不戴老太太给的那珠耳坠儿,如何又戴上这个玉环了?”琴自歇笑道:“戴了几日,沉甸甸的,如今天气又热,所以换了。”熙清笑道:“琴姐姐戴了我们家的坠儿,我那日央他麝香口袋上绣个花儿,他不给做。”圣萃芳笑道:“可就是了,戴了人家的坠儿,就该做人家的活儿,你如何这么不和顺。”璞玉只顾瞅着琴自歇笑。琴自歇忙扭过头去,向外叫道:“瑞虹在那里?又往那里去了?”说着往外就走。圣萃芳大笑道:“你往那里去?一个人走开越发难看了,略等一等我,我们原是一同来的,还是一同去吧。”说着,与熙清笑着出去了。   璞玉送出松月轩院门回来,问福寿道:“方才琴姐姐说,来甚么新大夫,是说谁呢?”福寿笑道:“你不知道说谁了?好个聪明人儿,我告诉你吧,前日福晋太太说了,要把炉姑娘接来养病,已差人去了,所以他说了那么多话。”璞玉听说已差人去接炉湘妃,便高兴起来,又怕不真,再三盘问福寿,福寿遂将听玉清说的太太向老爷怎么说的,老爷起初又如何不悦及后来修书差人的事一一说了一遍。璞玉听了,手舞足蹈,乐不可支,自是终日掐指算日子,这里去的人路上走几日,至那边几日方出来,归途中又走几日方到家。又命小厮们在大门外瞭着。不想那人,去了十余日也无消息。急得璞玉象热锅上的蚂蚁,只顾进进出出走来走去。将近半个月,那差人方才独自一个回来,说道:“那边的舅老爷写信回复我们老爷了,说是那边姑娘的病也快好了,况且如今又是雨水季节,所以等过了立秋再送来。”璞玉正在望眼欲穿,恨不得一时相见,各叙病苦,以达相慕之情。听了这话,恰似火上倾了水,化为灰烬了。幸而那年立秋早,心中倒还宽余些。但那已经好了的病,只因这一消息,心中一阵懊恼,大夫也得多住几日了。   再说,炉湘妃自春天看了璞玉来的书信后,一日好似一日,又因服了金公配的茸角丸和神达润补汤,也许是到了灾星消退的时候,血脉依旧活动起来,气色也比先好多了。鄂氏太太这才谢天谢地,胸中一块石头,方觉释然。   炉湘妃偶然也拿着璞玉来的诗落泪,一日画眉遇着,便伸手收了过去,劝道:“姑娘这是那里说起,你这千金之躯,好容易略好了些。那璞玉看来虽似亲热,据奴才看,终是个无用之人,凡事都没个一定的主意,为人又二性不定,今日象和这人好了,明日又似同那人和起来,使起这般个反复不定的性子,几乎没误了姑娘。临到我们回来时,原是不理睬的,这会子又来了这么一个假悲伤心的信,这是哄谁?姑娘你不是那回也曾说过‘读书识字,书却误了我’不是?如今又看他那假言虚语做甚么?白白伤心落泪的,若是引得病又犯了可怎么处?他只以这封书信当个无比聪明的奇文罢了,我把他这奇文竟燎在火里,叫他天生的聪明才智,依然归天去吧!放着这些怨种愁根,倒做别人的话柄做甚么。”说毕,往生火上一撂,登时熊熊化为飞灰了。   当时,炉湘妃但要生气,画眉所说所为原都是为自己,因此,又不好发作。若是不理,画眉一时如此放肆训教了一顿,日后难以管教;而且日后若与璞玉见了面,索起书来,如何应对?又转想道:“书虽烧了,幸而绢子尚存,倒也好说。至于侍婢虽然一时放肆无理,也可日后规训,还是在我手里。”想毕,只说了一句:“烧的好。”便将身退后坐了。画眉虽在一时盛怒之下烧了诗,见姑娘忽然变色,逾时方平息下来,也自悔唐突。自是越发敬谨服侍,再不敢贸然行事了。   漫长夏日,暑热倦人。炉湘妃午饭后出至门外,柏叶棚下移步,略事纳凉毕,返入屋内时,见北窗下放的床上,张凉席摆晶枕,便坐了下来,四面观看房内陈设。因画眉、翠玉等原来都是收拾房屋惯了,整治得倒也干干净净的,虽不似贲府有冰瓜之凉,然盂水晶瓶,也尽可驱暑。想起那年在贲府时,只因几句话恼了璞玉时,璞玉却百般设计,以求和好,竟扮了女孩儿妆束,来引我笑,也是天热时候的事。想他原来那般亲热,后来又如何那么冷落了呢?若说真个冷了心,又如何送我这么个诗?画眉偏又烧了书、诗,日后若问了起来,给他甚么看呢?我自回到家来,也曾写了几首记述冷清的诗,且把他誊在一处,以备其问。想毕,遂向书套、针线匣内寻那诗稿。从花样本中得了一首,乃是春和景明时写的:   垂柳吐芽深闭门,鸟迁高枝啼断魂,   往日多少伤怀事,柳丝鸟鸣牵出心。   又从笔筒内得了一首春色即事诗,云:   暮雨细细不入寐,晨鸟唧唧催人起,   昨夜梦中多少事,对镜饰发是犹非。   又从首饰抽屉内得了一首,也是春色即事诗云:   草色初绿蝶初飞,忍疾花园行徘徊,   南风不吹我愁去,啼鸟却使肺腑靡。   这几首诗都是炉湘妃病势转重前所作,所以乱放在各处。那日收敛起来,恭书在一叠花笺上,但因三首不偶,亲手磨墨,又写了一首,道:   画角晚钟何须急,独怕黄昏又黄昏,   怃然欲睡睡不得,半是离愁半恨心。   湘妃写毕,自己念了几遍,不免又落了几点泪。又怕画眉来劝,病身终是虚弱,身上已发起颤来,因叠了诗,方欲靠枕睡时,画眉忙走了过来,手里拿着扇子慢慢的扇着。炉梅久不能睡,刚刚合上眼,翠玉自外边蹑手蹑脚的笑着进来,低声向画眉道:“我听了一个奇闻来了,姐姐你可听见了?”画眉忙摇手道:“悄悄的,姑娘刚睡着,你不必说了,我不听。”翠玉又低声笑道:“姐姐你只当那璞玉不想我们姑娘的了?若是真个不想,他如何也病了?”画眉忙低声问道:“你听谁说的?”翠玉又低声道:“听我们这里去给德姑娘纳采的人回来说的,说是病的分外重呢。”炉梅听了此言大惊,心中一急,忍不住又咳嗽了几声。   画眉忙将头、手齐摇,见姑娘仍合眼睡着,才向翠玉点头要他说下去。翠玉又低声道:“那人说,我们太太说:‘那边若有好大夫,代请一位来。’姑太太说:‘我们哥儿也病着,所以,虽有好大夫,也不能叫他去,你回去回你们太太,带着姑娘来这里,和我们哥儿一处治吧,我回我们老爷作了书信去。’真个差了一个人,同我们这里去的人,寄书信来了。”炉湘妃听到这里,忽然心中一动,又咳嗽了几声,二人遂又鸦雀无声了。湘妃故意翻过身去,打起鼾来。画眉又悄悄问道:“那么,我们太太去不去呢?”翠玉悄悄道:“不知道我们太太去不去,但二老爷因姑娘身子还不曾痊可,所以,待时气凉爽了才进去,就打发那人回去了。”   湘妃再听时,他二人已不再说了。遂略躺了一会子便坐起来了。画眉、翠玉忙递过茶来。炉梅漱了口,叫抿了头发。常言道“人逢喜事精神爽”,从此便一日好似一日,几日内已不再躺着了。须臾,已是爽秋。鄂氏太太急欲趁贲府大夫在时,赶去就医,催了金公几次。顾氏夫人虽不愿他母女往贲府,因金公已允,无计奈何,只得备下了车马。鄂氏太太遂带了湘妃,往北而来。途次也无甚耽搁。一日将至,远远见贲府衙门一片苍郁,大门外早有众人簇立相迎。欲知怎进贲府,且看下文分解。 第二十五回 慧福寿隐恶藏绣鞋 贤琴默扬善荐怨婢   话说鄂氏太太带了女儿湘妃往忠信府而来,一路上也无雨水之耽搁,但见柳丝拂尘,金风掠衣,一日来到贲府前,因前头报信的先已到了,至大门前下车时,早有垂花门的媳妇们迎出拜见。   至忠信堂侧门时,金夫人带着众姑娘们迎了出来,与鄂氏太太携手相见了。炉湘妃向前跪着请安,金夫人忙扶起来,只见他玉容憔悴,柳腰益细,芳体颤颤,娇喘吁吁。不觉泪水满目,失声道:“哎哟!这孩子如何瘦成这个样儿了,这般气弱,如何又行跪礼,与姊妹们相见时不必跪着了。”   彼时,德清、圣萃芳、琴自歇、熙清等都请过了鄂氏太太安,又与炉姑娘相见,看他那般光景,大家无不心酸。   金夫人笑道:“今日晚了,不必进见老太太,明早再去请安吧。”遂不入垂花门,走过润翰书屋旁边,入逸安堂院中来了。只见贲夫人在彼立候,大家互相厮见,说说笑笑入逸安堂坐了后,鄂氏先问候了老太太,再问贲夫人何时来的。贲夫人一一说了,又笑道:“鄂氏太太,我二人真个算是有奇缘了,每到这里都能相见,那年来时,我也在家来着,这会子我回家来,你也来了。”又问金夫人道:“老爷说书房有客人,先去了。璞玉在那里?怎么这时候还不出来。”金夫人笑道:“我因他病刚好了些,怕他听见说来了,出来迎接累着,所以没叫他知道先报的消息。”说毕,回头道:“丫头们在那里,去一个叫你们大爷来。”众丫头们如莺啭燕语,齐声答应着,玉清忙叫璞玉去了。   且说,璞玉望着湘妃来,直等得日乏心烦,所以病也不能除根,大夫刘兼让也就不能抛了去,隔一日投一药的养着。璞玉也有时往介寿、逸安二堂来请安,只不曾到学里去。那日中觉,直睡到日影西斜,待孟嬷嬷叫了几遍后,才醒了起来,无精打采的吃了一碗茶,靸着鞋,手中拄根细竹杖,出至松月轩回廊檐下,看玉儿喂雀儿。忽然玉清从外边走进来,笑道:“看你这病人,却在这里喂鹦鹉呢,快跟了我来吧,老爷叫你呢。”璞玉拄着杖浑身打战道:“老爷叫我做甚么?”玉清见他那般可怜样儿,笑道:“我告诉你实话吧,不是老爷叫,炉姑娘、鄂氏太太他们来到了,福晋太太叫你去相见呢。”璞玉听了,如奉九重恩诏,也不管是真是假,抛了竹杖,靸着鞋,慌忙跑去。福寿在后,一头笑,一头拾起杖,赶上来道:“你且穿好鞋,整一整衣裳,这是甚么样子呢。”璞玉方止住脚步,催促丫头们,取衣裳帽子来换了,依旧拄着杖,往逸安堂来。只见廊檐下锦屏、丁香等众丫头们,都围着画眉说话。画眉见璞玉来了,佯做不知,扭过脸去与别人说笑,毫不理他。璞玉也无暇问话,将竹杖依在门旁,入外间看时,又不见炉湘妃,只有鄂氐太太坐在中间,金、贲二夫人两侧对坐,吃茶说话。璞玉向前跪下请安,鄂氏太太见了,拉起手来道:“嗳哟,外甥哥儿,又如何这么瘦了,你的病可好了?那好大夫可还在这里?”一连问个不了。璞玉一一答应着。金夫人向璞玉道:“你炉姐姐也来了,在里间呢,你不进去见见?”璞玉遂入内间来看时,只见在窗前炕上,德、圣、琴、炉、熙等众姊妹们正坐着说话。璞玉遂屈膝打千儿问道:“姐姐身上可大安了?”   湘妃忙起身还礼,四目相视,两心双悲,几乎没落下眼泪来。湘妃见璞玉病虽不重,但面容赢瘦,衣领宽转,带扣已松。璞玉怎能收回已出来的眼泪,故意打个喷嚏,泪涎一齐流了出来,方问道:“炉姐姐得了甚么病,瘦成这个样儿了?”湘妃勉强笑道:“想必是伤寒时疫,耽延开久了,所以病了这些日子才好的。”   璞玉道:“甚么时症,如此久缠人?”湘妃未及回话,琴自歇接过来笑道:“病症的事那里能够说得准。你去年冬天那个喷嚏症,原已好了的,如今见了炉妹妹,如何又发作起来了呢?”说得德清等满屋人都笑起来了。一时搬过饭来,大家在逸安堂吃了饭。未几,贲侯入内相见毕,即打发鄂氏太太母女二人都住在绿竹斋了。   次日,鄂氏太太领着炉湘妃入介寿堂请了老太太安,贲侯遂唤进刘大夫,看了湘妃的脉息,诊毕出来道:“看小姐此病,应胁下胀痛,心窝发热堵塞,夜间不能入寐,月信过期久矣。所以然者,盖因肝脏血亏气滞,故左关沉伏。心气虚而火生,故左寸沉数。听说患此病,已过九个月之久,想必得遇高明之士诊治,所以尤可,如今病毒已行将消去矣。不然,虽能过得七个月,断不能过八个月。”贲侯见他说的入理,心中大喜,道:“既如此,一凭先生医治,待两个孩子痊愈之后,必报大德。”   那大夫,如料敌用兵,度病投药,不过几日,二人病已大愈,渐渐平复如故了。也是因金夫人常叫二人一处饮食,真个心病投以心药,那得不好。常言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也不知是大夫有才,还是大夫行运,不知二者孰是。   且说那时,因贲府本家,贲寅的儿子瑶玉娶亲,因此,这边府内,自老太太起,金、贲二夫人,德、圣、琴、熙四位姑娘,一连几日都去赴宴。待事将完,贲寅夫人德氏,又亲领自己女孩儿宫喜过来,将鄂氏太太请过去了。只璞玉、湘妃二人,都在调养,所以没去。   是日,璞玉往绿竹斋来。一则因前几日,二人虽在一处饮食,当着众人,不好畅谈心事,所以趁此清静时,说几句话。再则要问明他临回去时,如何翻脸不理,至今疑心不解之故。一面想着跨进门槛来,只见湘妃方吃完药漱口呢。见了璞玉抬身让坐,璞玉忙坐在先来几次时常坐的椅子上,笑道:“自姐姐去后,这屋里空落落的,檐下栖雀,院中翠竹,也都似思慕姐姐的,雀声悲伤,竹露滴泪,真个使人不胜其悲了。”炉湘妃笑道:“你还说那些哄人的假话做甚么,当我未去之前,你本已不理我了的,既去之后,还未必到这屋里来呢。”璞玉听了此言,心下焦急起来,道:“姐姐如何这般说,我璞玉虽愚,也没有不知爱与恨之理,我自幼得识姐姐以来,一身一心,除了姐姐别无知心者,只当终此一生,除了姐姐再无可依可靠的人了呢。”说到这里,声泪俱下,又道:“姐姐如果这么说起来,可真是冤死人了,别的不说也罢了,但说自姐姐去后,对此壁上书画,也不知伤过多少心了。”一头擦眼泪,一头抬头看时,那壁上的画早已换了。   原来,湘妃一回来,看了那诗,羞往日不警之题,忙收起来了。如今见璞玉如此焦躁哭泣,知其心诚,心中也不免酸楚,只是暗中流泪,又勉强说道:“璞玉你说话须说明白了,你这‘知心’是甚么话?”璞玉道:“是极好的话了,古言云:‘士为知己者死,妇为悦己者扮。’”湘妃道:“既如此,你的知己,这府内也不只我一个人了,自你亲姐妹起,圣萃芳、琴自歇等众姑娘,皆可称为你的知己了,你一人一身,那里替这许多人死得及呢?”璞玉道:“知己也有个分别,也有知彼不知己的,象你我二人,可称为彼此相知了。只是欲问姐姐一句话,去年临去时,如何忽然总不理兄弟了?”湘妃起初听他讲论知己,已自伤心,噙了一眼泪,如今忽然听他说不曾理自己的话,正中前日怨恨之心,再不能按捺,泪落如雨,声音颤抖,道:“倒是我不曾理你了?其实你自己拿大起来,不理我了,反来排我的不是。我本是来人家这里,看着人家脸子过日子的人,而且又不似人家有别的知己,我如何不理人呢。”越说越哭,手里的帕子都已湿透了。璞玉见此光景,心中一阵酸痛,又焦急道:“这算得甚么要紧事,姐姐就如此着急,我如果是因为有了别的知己不曾理你,只好叫这颗心迸了出来给你看就是了。”不待说完,失声大哭,泪如泉涌,二人不言不语,对哭起来。湘妃见璞玉未带巾子,只管用那绛色宫绸衫袖拭眼泪,便一头哭,一头伸手拿起搭在衾上的青丝巾子扔了过来。   璞玉忙接过来擦眼泪。又见湘妃手里拿的帕子都已湿透,眼泪又簌簌流个不住,遂向前到炕沿上坐下,一手搭在湘妃肩上,一手拿巾替他擦脸上的泪。湘妃忽然推开手,往自己榻上坐了,道:“璞玉你这是戏谁,我们也不似从前那么小了,如何这等粗鄙!”   璞玉跌足道:“你看你这性子,这样又如何叫我亲近呢?所以了,怕你生气,谨慎起来罢,你又说我不理你了,尽着这么闹起来,叫愚弟如何才是呢?”湘妃越发哭了起来,啐道:“‘如何才是’是甚么话?你要理起人来,偏这么鄙薄不成?”璞玉越发焦急道:“我并无敢轻慢姐姐之处,若说姐姐不想兄弟,我病时你如何也病了?若说是想,偏又这般寻疵责怪,这是甚么意思?”湘妃不语,又哭个不了。   画眉在外间站着,听得不耐烦,料道叫他两个尽着这样纠缠起来,没个了局,遂入内问来,将璞玉从炕上拖了下来,道:“我的大老爷,你请回家吧,我实说与你吧,你若敬重我们姑娘,就看看我们那边敬重你们德姑娘之例。不然,趁早请往一边去,你不可拿着我们姑娘与你那别的知己比,姑娘虽然也心里想着你,却不是非礼与你一言一笑的人。我的至诚忠言,就止于此。我们这里也没开眼泪铺,你只管到这里来哭着给谁看?你记住我这话就是了。走吧,走吧!”耍笑似的,一推一拉的把璞玉推出绿竹斋去了。   炉梅初时见画眉这般做作,骂道:“这丫头疯了不成?”画眉全不理,将璞玉推了出去,返身进来。湘妃责备道:“女孩儿家,全不知羞惧,拉着爷们的手,成何体统!”画眉笑道:“若不这么着,那赖皮子如何肯动,若不这么说他,那愚顽如何知道。只管放赖坐着,昧心哭着,一时来人看见了,岂不又当做甚么错处打趣起来呢?”湘妃道:“我们的事正当清白就罢了,何须怕小人打趣。”画眉道:“虽然如此,燕雀安知千里鹏程?他们只比着自己当做真的想罢了。”湘妃道:“虽然,你的口角、行事儿也太粗鲁了。”   彼时,璞玉还不曾去,站在窗外听了那些话,虽因画眉鄙薄自己过分而怒,却把个疑心冰块化为乌有,通悉了炉湘妃的心底。方欲再说话时,玉儿走来道:“老太太他们都散席回来了。”遂忙往介寿堂请安来了。   且说,老太太见了贲寅的儿子瑶玉所娶的媳妇,容貌见识都极好,亦且喜事办的也极热闹,心中也觉欢喜。回来闲坐时,笑道:“看人家喜事有多好,多热闹!近来我们家里虽也办过姑爷纳礼的喜事,终是打发人的勾当,毕竟不热闹,怎么想个法儿,办个筵席,大家乐乐才好。”圣萃芳笑道:“我记得,璞玉兄弟是七月十七日的生日来着,再过两日便到了,届时我们大家凑份子作贺,请老太太和舅母乐一乐如何?”德清道:“如此真个最好,我们也趁这机会乐一乐。”琴自歇笑道:“‘趁乐’这话也奇了,谁说要存心难为你了呢?”说的众人都大笑起来。德清转身向琴自歇笑道:“好呀!近日来,你行动就来奚落我,偏把你娶给璞玉,那时我便成了你大姑子,看你还怕我不怕了。”圣萃芳笑道:“琴妹妹,可听见了?常言道:‘晴干开水道,须防暴雨时。’你这时趁早设法叫大姑子欢喜着,日后也好做兄弟媳妇呢。”   老太太越发笑了起来。琴自歇不待他说完,即走了出去。刚出至介寿堂后门时,正遇璞玉顶头走来,看他两眼都哭红了,遂柔声说道:“兄弟只管哭做甚么,人家要给你作生日呢!”璞玉因好几日不曾听他说话,如今见他又忽然出此奇言,不觉心中欣慰,忙问道:“谁给我做生日呢?”琴自歇不待他说,早走过去了。   璞玉忙入介寿堂,请了老太太及贲、金、鄂三位夫人安,说了几句话,遂转身出来,往海棠院追问那话来了。   琴自歇正与瑞虹说着,告诉家里的话,见璞玉进来,起身笑道:“贵人来了,请坐。”说着让了坐。璞玉问道:“姐姐和瑞虹说甚么呢?”瑞虹道:“我们姑娘九月里要回去,已说给家里差人来接了,就说这个事呢。”璞玉笑道:“好好的住着,如何又忽然想来回去的事来了?”琴自歇笑道:“好好的住着不回去,偏病了才回去不成?”璞玉无言可对。过了一会子,琴自歇叹道:“唉!不回去怎么着,来了,住了,托老太太、姑母的福,吃了,穿了,姊妹兄弟的心意,笑了,玩了。我也有你们一般的家园,有父母,有兄弟,难道我是不想家、不想父母的人了?”璞玉道:“虽然如此,也须等着大舅太太、炉姑娘他们一同回去罢了,何必这么忙呢。”琴自歇笑道:“我如何能等炉妹妹,他们原是受过深恩的,即能以此地为家。我是父母俱在,不能自主的人。”璞玉听了,又无言可对,遂问道:“姐姐方才说,给我做生日是哄谁?”琴自歇道:“是萃芳姐姐起的事,领着大家出份子,为要使老太太行乐的。”璞玉问道:“那么,姐姐入不入呢?”琴自歇笑道:“如何不入,住近一年了,颇蒙贤弟高情厚谊,今将归去,正不得答谢处,遇此现成喜宴,敬杯寿酒,也是尽我一番薄意了。”璞玉深深打了一躬道:“愚弟本无分毫好处,承蒙姐姐如此错爱,真个叫兄弟愧赧无地了,但因无可相报,只好且谢恩德,铭于肺腑了。”琴自歇笑道:“何须必言相报,只望贤弟日后果真不忘,到建邑地方,倘能一探愚姊,即感恩不尽了。”   不说二人说得投机,早已日色昏黑,不一对点上灯来了。璞玉无奈,只得离去。琴自歇送至房檐下,见外边黑了,因璞玉在炕上脱鞋久坐,又因下台阶时,看不清阶磴,只顾踉踉跄跄起来,琴自歇忙唤凭霄,扶着璞玉送回松月轩去了。   后天便是璞玉的生日。次日松月轩的丫头们,黎明即起,洒扫室内时,见璞玉卧床下放的两只鞋,却成了两样的,一只原是璞玉穿的鞋,一只却是个半旧的厚底绣花鞋。大家不禁惊异,当是本屋丫头的鞋,查了一遍,却又不是,大家只管交头接耳嘁嘁喳喳起来。福寿听了,悄悄喝住,道:“你们别只管声张不相干的事了,昨儿午饭后,大爷不是靸着鞋,说大小两样来着吗?”说着拿过鞋来看时,真个不是自己屋里丫头们的鞋,正拿着细看时,玉儿从旁道:“我前儿见凭霄穿着这么一双鞋来着,昨儿夜里又是他送来的,莫不下台阶时窝了脚,二人错穿了,也未可知。”不待说完,福寿道:“知道了,别说了。”因喝住玉儿,袖了鞋,来至介寿堂东北门洞里看时,往翠云楼入海棠院的两个门中间,放着璞玉的鞋,福寿见了大惊,忙抛了那只绣鞋,拾起璞玉的鞋袖了。回看两边时,东西两门都依然关着,心中暗喜道:“亏我们见得早,不然,若是传到老太太耳内,几乎成了大事呢。”遂转身回来,因起的早,各屋里人都方醒未起,所以未遇一人。福寿来时,璞玉还睡着,遂叫了小丫头们来,再三叮咛:“不可叫一个人听着。”日出后,玉儿抽空儿至福寿放鞋处看时,早已不见了,东西两门都依然关着,心中惊异而回,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