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江宝卷 - 第 15 页/共 354 页
不说金三公子带枷念经,安童帮忙。再提丞相大人心狠哩,吩咐厨房一天只准送三碗汤粥,而且他亲自督厨,不准烧厚。梅香就想:“年少后生,一碗汤粥够做底高啊!况且三少爷平时待我们也好, 就把粥碗舀舀满。” 哪晓得汤粥薄, 一端一渥,手指头烫得像根红蜡烛,跑去对枷锁板上一搁,嚅嚅突突就哭。三公子说:“梅香,你要做出这种腔调来做底高?你愿送就送,不愿送又没哪个强逼你?”梅香说:“三少爷,不是我不愿意送,是粥烧得薄,一跑一渥,我指头烫得像红蜡烛,你说我可要哭?”“原来是这样!”三公子对碗里一望——
梅香呀,我家廒房米麦千万石,今朝怎穷到这功程?
梅香说:“米是多哩,不过老太师监好厨的,不准烧厚。”公子把头勾起来对碗里一望:“安童,快点把我搀出去。”“为底高?”“不好,不好,马房要倒。”“少爷,这马房实墙实盖,怎得倒哇!”“你说不倒,怎晃动的?”“少爷,是粥汤起浪,照见屋梁在荡。”公子依还又对碗里望望,一望就怪梅香了:“你作孽啦。”“少爷,我作底高孽?”“粥汤么就汤点,春二三月芋头种很贵,你帮我个芋头芽子在碗里,我吃了又能多饱多少时啊?”梅香一望:“少爷,碗里不是芋头芽子,是你的鼻影子。”三少爷一听,果然相信——
梅香呀,你不要再送粥来吃,我情愿饿死马房门。
梅香说:“三少爷你吃,一米度三关,充充饥也好的。”三公子没法,端起碗来做偈文一首——
一碗汤粥薄悠悠,鼻风一吹两条沟。
远看好像西湖景,缺少渔翁下钓钩。
三公子等粥冷尽,摒住气,一口喝到底,就两粒半段米,碗总不用洗。梅香收碗,三少爷问梅香:“你可从沉香阁经过?”“少爷,那是必经之路。”“你替我带个信把王氏,叫她在金相府里慢慢过吧!
如果金相府不好过,就到娘家去安身。
譬如当年没出嫁,还是闺门女千金。”
梅香路经沉香阁,拜见三主母。王氏问:“梅香,你在哪里的?”“我送早点给三少爷吃的。”“喂,你告诉他,我公公回来了。”“三主母,你现在才晓得?三少爷已被老太师枷进马房里了。”“不枉的,他要念这倒头经哩!”“三主母,你心真狠哩。三少爷还叫我带个信把你……”“他说底高?”“他叫你好过么,在金相府里慢慢过;如果金相府日子不好过,就到娘家去安身。”王氏叹了口气:“梅香,有底高法哩?去帮说情吧,又没哪个帮我作证。”“三主母,你如去帮三少爷说情,我去帮你做硬证。”“梅香,你去帮我作底高证?”“三主母,这你不要问,到时候我会说的。”
一主一仆人两个,气气闷闷下楼门。
王氏来到暖阁高楼,一见婆婆,嚅嚅突突就哭。钱太夫人一看,心里很不高兴:“三媳妇,你何苦啊?我家三儿么,不过就为修道,已经给老太师押进马房了,你还要他怎样?”梅香说:“太太,不是哇,三主母是来帮三少爷说情呱。现在三少爷情愿回心,点火烧经,不修倒头道了。”“可当真?”梅香说:“太太,我还说谎吗?”钱太夫人说:“只要他回心,我去帮他说情。”
婆媳两个手搀手,高高兴兴下楼门。
钱太夫人拜见老太师。王氏拜见公公。老夫人说:“老太师,三儿现在情愿回心,点火烧经,我来同太师商议商议,能不能看我的情面把他放出来。”“夫人,我跟他是爷儿父子,不是前世冤家,今世对头,只要管到他情愿回心就好啦?安童,替我开枷落锁,把他带来见我。”
安童奉了太师令,三步并作两步行。
安童来到马房:“恭喜三少爷,贺喜三少爷。”“你这奴才,笑我坐马房啊!”“不是的,老太师叫我来替你开枷落锁,带去见他。”“可曾有哪个帮我说情?”“只见三主母和老太太在那块,可能是三主母说的情。”三公子说:“王氏,你何苦啊!
你真是有眼有珠不认人,白白为我费精神。
宁可钢刀头上滚,今世不开酒和荤。”
三公子说:“安童,你不要开枷。你们要懂规矩:当皇枷要当皇开,当府枷要当府开,当我父亲枷的,还要当我父亲开。”
四个安童连枷带人搀到高厅上,急坏丞相老大人。
老太师眼睛一暴,胡子一翘:“奴才,我叫你替三少爷开枷落锁,带来见我,为底高原封不动?”“老太师,不能怪我们。三少爷说我们不懂规矩:当皇枷要当皇开,当府枷要当府开,当老太师枷的,还要当老太师开。”丞相忍住一肚怒火,为三公子开枷落锁。
丞相运足千斤力,枷锁扳得碎纷纷。
叫安童畚到后花园,一概把它化灰尘。
老太师吩咐厨房动手,办菜办酒,一歇辰光,端到高堂。“儿呀,打不断亲,骂不断邻,只要能开荤饮酒,我们还是爷儿父子。来,陪我饮酒。”“父亲,席不正不坐。”“我家三儿拘礼哩。安童,替我把台子搀正了。”安童把台子放放正。“儿呀,这遭好坐了。”“父亲,父子不同科。”“哦,忌讳我老头子。好的,好的,我坐旁边,你一个人吃。”“父亲,热酒我不吃。”“好的,冷冷,冷冷。”又等一歇:“儿呀,这遭总好吃了吧!”“父亲,冷菜我不吃。”“好。安童,替我拿去回烫回烫。”安童又拿菜到厨房里热热烫,端到高厅。“儿呀,这遭总好吃了?”“亲爹呀!
要我回心又转意,我还要几件宝和珍。”
太师说:“儿呀,你不过要发财唷,我从京里回来的辰光不就对你说过,只要你开口,要底高我总归把你的。”“父亲,我家里没得。”“没得不要紧,可以进京向皇上要。”“父亲,皇上也没得。”“皇上没得,我好请皇上出旨到十三个省里去觅的。“父亲,我们中国总没得。”“中国没得好到外国借的。”“父亲,天下总没得。”“冤家,你说说看,到底是底高东西?”三公子说——
父亲若要我转回心,西天太阳往东行。
母亲若要我转回心,东海龙潭起灰尘。
哥哥若要我转回心,人死到“五七”再还魂。
嫂嫂若要我转回心,湿水灯草着火明。
王氏若要我转回心,白发变作少年人。
钱太夫人说:“太师,可有几件拿把他?”太师一听,气得没命。说:“夫人啊!
他句句说的刁难话,退道心没得半毫分。
一件东西总办不到,看他回心不回心!”
老太师即命安童把家法板子请得来。安童随手将家法板子拿来对高厅上一放,两眼直望。“安童,家法请来是看的?替我动手!”安童说:“老太师,他一岁是主,我百岁是奴。
世上没得奴欺主,奴仆不好打主人。”
老太师对三公子说:“嘿嘿,安童也看主仆之面,你竟不看父子之情!”金三公子说:“安童不打,你好打格。”
丞相闻听这一声,拨开心头火一盆。
一把抓住他青丝发,拳打足踢不留情。
丞相打人不在行,一记打在公子的性命堂,呜呼哀哉见阎王。安童喊:“老太师,三少爷挨你打杀了!”老太师手一松。三公子“崩叮咚”,头朝西,脚朝东,身子一动也不动。王氏走上前去背背:“三少爷,起来唷,我们上楼。父打不仇,母打不羞,我们走吧?”王氏背呀背,三公子倒一动也不动了。
喊他不作声,两足不打蹬。
脸上白得像张纸,牙关骨咬得紧腾腾。
王氏毕竟跟他是夫妻,有感情的。一见这种腔调,叫声:“三少爷啊!
你早也修来晚也修,修到这种祸场头。
公公呀,你既要把他来打死,何必把我娶过门。”
老太师一听,心中烦躁:“大胆王氏!三儿是我养的,我打死他与你何干?”王氏挨老太师一吼,只好住口。只是哭得不得过——
三少爷呀,你年纪轻轻正好过,二八青春就不做人。
公公哎,人说虎毒不食子,乌鸦也知爱亲生。
我王氏前世又不曾盗你的墓,为何要拆散我夫妻两个人。
三少爷呀,你黄泉路上等等我,亲亲夫妻一同行。
王氏越哭越伤心,气直对喉头上涌。
高哭三声亲姊妹,她活跳鲜鱼也丧残生。
钱氏夫人对老太师说:“好了好了,你规矩重哩,管男女有用哩!打死三儿是自己生的,躁死王氏是别家人,可要偿命?
给你再蹲一个月,金相府要改作枉死城。”
老太师一听,随手吩咐安童备轿。安童说:“太师,备轿做底高?”“我进京啦!我在京里太太平平,腾腾空弄封书信叫我回来。才给三儿稍微加点规矩,啊喂,她倒又心软了!”钱太夫人想:“不能让太师发火,他对京里一躲,两条人命丢把我,我这日脚怎得过!”赶快走到太师面前,背背他的衣袖,拍拍他的肩头:“太师,我才间高声两句,你包涵不起,我来赔礼,家里出了这种事体,还要同你商议商议。”太师说:“好哇,有事应当商议。你们不要惊慌,我在京里见得多哩!——安童,舀碗阴阳水来。”安童一听,吓得没命:“嘿嘿,我家死一个不算数,死二个;死两个不算数,还要死三个、四个,这下有得死哩!”“奴才,你口出胡言!”“太师,你叫我到阎王家去取水,阎王不要捉我去变鬼?”“奴才,哪个叫你到阎王家去取水?”“喔,你叫去取阴阳水,不到鬼门关就取到啦?”“奴才,河水么是阳水,井水么是阴水。河水同井水一并就是阴阳水。”安童连忙拿副水桶,挑一担水对高厅上一放。太师说:“奴才,叫你取一碗水,怎挑一担来的?”“让三少爷和三主母洗个澡,好活快点。”老太师用碗舀上水,吩咐把小夫妻俩的头发打开。他三仙胡子一分,喝水一喷——
人不伤心心不死,冷水激面又还魂。
夫妻转还魂,嘴里只是哼。
行走两三步,枯木又逢春。
金三公子对钱氏老母看看,叫声:“母亲,
譬如我沿小关节重,三六九岁丧残生。”
又对太师望望,叫声:“爹爹哎,
我才间到了鬼门关,两个童子用手搀。
阎王要我修办道,你为何又喊我把魂还?
爹爹哎,金相府里多余我,阎王家却少我善心人。”
太师闻听这几声,更加恼怒八九分。“好,你这个三冤家!‘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教而不改,可谓大逆矣!’安童,替我拿枷锁来!”“老太师,枷锁被你扳了得呱。”“不,那是二号枷锁,替我取大号的来!”仍将三公子一枷一锁,贴上封条,押进马房。
太师气昂昂,枷儿进马房。
任你生铁硬,久打必成钢。
老太师又吩咐安童:“替我断他饮食三天,不准送一滴汤水,看他还修不修!
哪个偷送茶和点,一起同罪受苦刑。”
安童架住金三公子来到马房门前:“三少爷,哪里安身?”“还是照旧,送我进马房。”三公子二进马房,安童仍旧用四根紫竹撑住四角,搬些砖头衬衬,让三公子坐下来。三公子说:“安童,到我怀里摸摸看。”“三少爷, 摸底高?”“把我的《三官经》摸出来念。”“三少爷,老太师吩咐断你饮食三天整,不晓你性命可稳。肚子这么饿,还念它做底高?”“安童,这不要紧 ,俗话说,‘三天不吃,挺肚子过桥’。你不信,我说点古人的事把你听。
孔圣人,在陈国,断粮七日,
有弟子,公冶长,菏州借兵。”
安童说:“三少爷,你怎好与孔夫子比?他到有弟子到菏州借兵解难,你有哪个到老太师面前说情?”三公子说:“格么,我不好与孔圣人比,好同伯夷、叔齐比。
有伯夷,和叔齐,推位让国,
首阳山,采薇食,苦度光阴。”
安童说:“三少爷,你更不能与伯夷、叔齐比。他们赌气不食周粟,还能在野外挑薇菜度日。你身上的枷锁千斤重,怎得抽身?”三公子说:“我不比伯夷、叔齐,还可以与颜回相比。
有颜回,在陋巷,不改其乐,
一箪食,一瓢饮,苦读五经。”
安童说:“三少爷,你也不能同颜回相比。他还有一箪食,一瓢饮,你半瓢在哪里?”众位,金三公子在马房遭难,第一天好过,第二天难熬,到三天饿得眼前金星直冒。他想想不得过,倒哭起来了:“师父哎,
弟子在马房遭磨难,你在灵山可知闻?
总说修道有好处,我看不如劝世文。
饿死马房我情愿,《三官经》丢下给何人?
师父哎,你早来三天能救到我,晚来只好会魂灵。”
一口怨气不打紧,惊动三官大帝尊。
三官大帝端坐八景宫中,忽然坐卧不安,心血来潮。他掐指一算,晓得一半:“啊呀,我徒弟在马房遭难危急,呼我搭救!”
三官大帝忙动身,蓬莱山到面前呈。
三官按落云头,站在仙山:“玉清首徒,前来见我!”玉清真人抬头一看:“师父,你无事不出门,到此有何吩咐?”“首徒,我给你一样东西,你即速下凡,赶到宾州金相府。金福公子被父责打,正在马房遭难,你去把他度到终南山,让他成其正果。”“师父,为徒即刻就去。”
玉清显神通,驾云又乘风。
前往金相府,度救修行人。
众位,玉清真人来到马房门口是二更以后,三更将初,半夜子时光景。玉清对马房里一望,四个安童坐在一起,轮流看望。玉清一想——
任我玉清道功深,一人难度他五个人。
玉清真人没主意,只好到当方寻“土地”。众位,土地菩萨住哪块?
土地老爷本姓张,住在村头角落上。
玉清来到土地庙前:“土地可在家?”土地老爷上街点卯去了,土地娘娘莲花夫人把头伸出来一望:“我才间眼皮发跳,猜有神到。原来是玉清真人啊!有何贵干?”玉清说:“我来向你借桩东西。”“借底高东西?拣有的拿。”“有是有的,不知你可肯借?”“借底高?”“借四条睡魔虫。”“有,尽你拿。”玉清真人拣了四条精精壮壮、肥肥胖胖的睡魔虫,对袖中一拢,来到马房门口。玉清真人手一松,四条虫子对四个安童鼻子里一攻。这四人齐齐的“阿呸”一个大喷嚏。打打呵欠,揉揉鼻子,眼睛涩罗呵,像是要做窝——
瞌睡一来了不得,打呼如同响雷阵。
玉清见安童入睡,就在马房门外面转溜溜,踢砖头,惊动一下三公子。金三公子想:有人来了。
可是安童送茶点,端进让我度残生。
玉清一听:啊呀,他饿得厉害哩,要赶紧度他动身。随即口出诗言,让金三公子晓得——远望青山绿沉沉,山旁站着一个人。
可惜腹中无一口,田中农夫一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