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江宝卷 - 第 14 页/共 354 页

万岁问:“卿家,你后面何人?”“万岁呀,是我的老父亲。”“老爱卿,抬头见我!” 丞相抬头把眼睁,万岁连连叫几声。 万岁,我现在头疼如同千刀砍,腹痛好似万箭穿。 耳目昏花不得过,四肢无力欠精神。 万岁呀,我热起来如同炉中火,冷起来好似水生冰。 万岁呀,我毛病上身就如此重,不晓得可有命残生。   金丞相是朝纲耳目大臣,万岁见他病到如此样子,倒也十分心疼。爱卿呀: 你三天之前还面如三月桃花红喷喷,今朝怎像九月菊花又遭霜。 爱卿呀,现在你是心肺不适,还是脾肾不宁,快诉于寡人得知情。   金丞相说:万岁呀—— 我平常从无灾和难,这叫立时起风云。 昨夜东北风毛雨伤了我,就寒寒热热不分清。   万岁说:“金爱卿,你不用愁,这叫‘急惊风’。乡有民医,国有太医,我把太医召来,替你对症下药,细细调理,你的身体自会早日康复起来的。”金大夫一听,吓掉大半条命。他心里有话:若是被太医看出他父亲没病,这个欺君之罪如何担当得起?他就赶紧磕头,跪下来帮求—— 万岁呀,恕我父亲有个家乡份,让他回去会会我生身老母亲。   万岁说:“爱卿,孤王江山千斤重,你父亲肩挑八百斤,他不在朝纲,哪个操劳国事呢?”金大夫说—— 万岁呀,父亲不在朝纲内,还有我兄弟两个人。 我帮执笔安天下,二弟帮皇治乾坤。   天子一听,果然高兴:“老爱卿,孤王准本,你速回宾州治病。格么,卿家,你是有功之臣,我对你也不轻欺慢待,赐你半副銮驾,八人大轿,把你送到宾州。”金大夫一听,连忙跪上一步:“请万岁免费龙心。假使我父亲用銮驾回转,逢州有州官接,过府有府官迎,在路上要耽搁时间,延误其服药调理。伏乞我主赐免见牌一扇吧! 逢州不需州官接,遇府不要府官迎。”   天子准奏,赐免见牌一扇。金大夫谢主隆恩,退后百步,来到自己朝房,对金丞相说——金殿上面若是转不过弯,就要步步踏进鬼门关。   “父亲呀,三弟年纪轻,你回去训教要耐心,不可用处治下官的法子来对付他。 三棒五棍把他来吓坏,对不起我生身老母亲。”   金丞相说:“这我晓得。不过,我不在朝纲你要谨三分处事,退一步做人。 我今不在朝纲内,‘三年无改’父放心。”   金太师跟手向书仪官交过印信,又派人到水码头雇官船一只。动身之日,文官送出金銮殿,武官送出正阳门—— 个个跪在码头上,就像童子拜观音。   金丞相站到船头上把手摇摇:“众位年兄不必客气,你们朝房事情多端,请速速回转吧!”丞相一路不停,来到宾州城内憩官亭。顿时放炮三响,惊动宾州城内民众、官员。这遭,众官员个个拈香,前去迎接,用八人大轿把丞相送到金相府。   钱太夫人闻讯走出高厅,正要上前,金太师已下轿相迎,一把搀住钱太夫人—— 我想你想到肝肠断,望你望到眼睛穿。   钱太夫人也说一套客气话—— 我把你当作怀中乳,时时刻刻挂在心。 夫妇两个手搀手,并并排排进高厅。   太师来到高厅,梅香奉过香茶解渴。钱太夫人跟手吩咐厨房不要歇手,办菜办酒,为太师洗尘。一歇辰光,酒菜停当,端到高堂。老太师问了:“夫人,我多年不在家,金相府的人丁怎不兴旺?”钱氏夫人说:“你少说点,你不在家,我梅香也多买了几个,安童也多买了几双,人口只有变多了。”太师说:“夫人,我不信,我讲把你听。 往常我回来有三儿迎,今朝怎不见小书生?”   太夫人说:“老太师哎! 我家书上面写得明,你装聋作哑为何因?”   老太师说:“不错不错,怪我健忘。现在三儿在哪个寺院,哪个庙堂?等我去望望。”钱氏夫人倒为难起来了—— 太师呀,千百间房子他不蹲,木香棚里诵经文。   太师一听,漫不经心:“夫人,还好哩,一脚踏牡丹——造化又造化。三儿修道只有我金相府晓得,外边人还不知道哩。安童,替我把三儿呼唤前来!” 安童奉了太师令,急急忙忙向前行。   安童来到木香棚,口喊:“三少爷,你还在这里念倒头经哩,不得了啦!”“奴才,大惊小怪,天塌下来啦?”“天塌下来不要紧,老太师家来了,叫我来唤你。” 三公子闻听这一声,吓得三魂少二魂。   三公子说:“你这奴才,我家父亲回来怎不对我通报一声,让我好去迎接他?”“啊呀,还提迎接,我们晓得老太师回来,连忙备轿,他倒来到府门口了,怎来得及向你通报?”三公子一听,只好将引磬木鱼一搬,《三官经》对怀里一按,双膝跪到地上,叫声“师父呀! 父亲准我修办道,我再回来陪世尊。 倘若不准我修行,就少陪师父领头人。 师父呀,若是我父言语冒犯你,你要包涵八九分。 师父呀,此番我若有长和短,你要照应我二三分。”   安童说:“不要做鬼了,还不快点去,太师在那里立等哩!” 安童前头来引路,公子在后紧相跟。   三公子来到高厅,拜见父亲。老太师笑眯眯,走上前去:“三儿免礼。”太师用手一带,三公子对他怀里一戤。“儿呀,金相府大概有人对你偏茶扣饭,让你瘦到这种样子?”“父亲,不是的。安童、梅香听说听道,不敢五难六犟。只怪我自作自受!”“哦,我晓得了,是我儿读书用功,操心劳碌,吃点茶饭总不养肉。”“父亲,不是的。”“好,你把长文章、短文章,新文章、老文章,统统拿来把我看一遍,今年皇上开大考哩。”三公子一听,浑身松劲。叫声:“父亲呀! 真人面前不说假,假人面前莫说真。 我‘五经四书’总不读,单读一部《三官经》。”   金丞相说:“儿呀,好的呢,不管底高经,字嘛,一样的识,书嘛,一样的读。今年皇上开考是考‘三官诰’,这是天下诸子不为,唯是我儿独有。 只等皇上开大考,你稳中状元头一名。”   三公子说:“父亲,你说错了,《三官经》不好进京科考。”“喔,既然《三官经》不好科考,读他何用!”三公子说—— 父亲呀,我念经不是去赴考,为的是和阎王攀交情。 身后不受轮回苦,及早吃素苦修行。   金丞相说:“儿呀,我这么大年纪还不曾想到阎王小鬼,你年纪轻轻的,怎想到它的呀?要修么,到老来好修。”“父亲,你不相信,我来说把你听。 小时不修老来修,老来修得气吼吼。 腰驼背曲路难走,黄泥护到颈脖头。”   金丞相说:“冤家,我晓得你修行是拗气,其实是对妻房不满意。你大嫂嫂是熊总督家小姐,二嫂嫂是桂翰林家千金。王氏不过是四品黄堂太守之女,门第不高,生得又不美貌。这次等我进京,请六部大臣到侯门爵府里帮你说一个。 娶一个美貌千金女,把王氏当做路边人。”   公子说:“爹爹呀! 要谈闺房女,好丑不能欺。 高田是祖产,丑女是真妻。 当年张敞嫌妻丑,天空里毁拆蟒袍衣。 即使妻子再美貌,也代替不了上天梯。”   金丞相说:“哦,我晓得,你大哥是文,二哥是武,你无官无势,怕日后分家要吃苦。那我写封信到北荫山关把你母舅请来,早点替你们分家。 好田好地分把你,丑的分把你两哥哥。”   “父亲,此话错矣!田地是空的。”“怎样空?”“你不相信,我说把你听。 田也空,地也空,空挣田地, 到后来,只落得,七尺坟茔。”   太师说:“儿呀,你不要田,多分点房屋把你吧。”“父亲,房屋也是空的。 房也空,屋也空,空挣房屋, 到久后,四块板,就可安身。”   太师说:“你不要房屋,多提点金银财宝把你。 金银财宝你多得,另提几件宝和珍。”   三公子说:“父亲,金银财宝也是空的。 金也空,银也空,空有财宝, 到久后,见阎君,赤手空拳。 金银要惹事,财宝是祸根。 亲眷为它恼,邻舍为它争。 弟兄之间为钱财,骨肉亲当做路边人。 皇上为了金共银,两国相争动刀兵。”   太师挨他缠得没法,说:“你这冤家!”“啊呀,父亲,你提到冤家二字,我倒想起一个陈员外来了,他终年无子,就东庙里求神,西庙里拜佛,开头生一个儿子叫金银,后来生一子叫财宝,最后生一子陈员外嫌多了,就叫他冤家孽障。说,‘我这么大年纪了,你来把罪我受!’到了以后,阎王要捉陈员外了,他喊金银,‘金银呀,阎王要捉我了,你跟我到阎王家去,替我担当点罪孽!’金银说,‘我不跟你去。’又把财宝喊到身边,‘财宝,你跟我上阎王家去?’财宝说,‘我不同你去!’陈员外没法,把冤家孽障喊到身边,‘冤家孽障,阎王要捉我了,你陪我去,替我担当点罪孽?’冤家孽障说,‘好的,我陪你去。’ 金银财宝带不走,冤家孽障紧随身。”   太师对他一相:“嘿嘿,你竟打趣于我?我一不打你,二不骂你,好言相劝,你竟羞辱起我来!安童,头号枷锁嫌重,三号枷锁嫌轻,替我把二号枷锁搬到高厅上!”安童把二号枷锁搬来对高厅上一掼,三公子吓得不敢动弹。太师说:“安童,拿来看的?替我动手!”安童说:“老太师呀! 自从盘古到如今,哪有奴才枷主人。”   金丞相说:“我老太师做主,石头化卤。替我把他枷起来!”安童没法,跑去对三少爷面前一跪。金三公子说:“安童,不怪你,你们动手!”安童把三少爷的头对枷里一卡,罚他掮枷。太师在枷锁的封条上写道:一天回心,一天开枷;一个月回心,一个月开枷;一年回心,十二个月开枷—— 三年不肯回心转,三十七个月坐死你马房门。   三公子问:“父亲,一年十二个月,三年只有三十六个月,还有一个月可算饶头啊?”“冤家,这要看你的运气。三年闰中间是三十七个月,三年闰两头是三十八个月。 按规矩一天不得少,活活坐死马房门。” 丞相将言说,冤家你听清。 只怪你无义,莫怪我无情。   四个安童把三公子连枷带锁搀到马房门口说:“少爷,你是坐碎谷房还是坐马房?”“安童,碎谷房怎样,马房怎样?”安童说:“碎谷房和马房差不多,一排房子两个门。”“安童,我就上马房!”安童就问了:“少爷,你几时回心?”“奴才,我要回心不在高厅上回心,枷到马房就回心啦?”安童一听,浑身松劲。叫声—— 少爷呀,你如三天不肯回心转,就要活活搀死我安童四个人。   三公子说:“格么,你们丢手,等我一个人扛一歇工夫,你们出去相相再来搀可好?”四个安童相互瞄瞄眼睛,齐齐一丢,压得公子眉头一皱。四个安童连忙又搀起来。心想:啊呀,这个骨尸怎这么重的?一个麻利安童说:“你们三个人搀住,我出去一下。”他到竹园里斫四根紫竹,把枝梢一秃撑住枷锁四个角,上面再用链子横起来。这样,下不卡肩头,上不顶上腭,搬点砖头衬呀衬,给三少爷当张凳。哎,三公子往下一坐,又开起心来了:“安童,替我到怀里摸。”“三少爷,摸底高?”“把我的《三官经》摸出来,我要念哩!”“啊呀,你到这种地步还念这个倒头经?”“奴才,锁得住我的手,锁不住我的口,我有口气总要念的。”安童替他从怀里摸出经书来放在枷板上让他念。念到边,手不得上去掀。三公子叫声:“安童来呀,快点替我枵经。”安童一听,连忙对外跑。三公子喊道:“奴才,快点替我枵经啊。”“烧经烧经,我身边没得火,不去拿火怎烧得着?”“奴才,哪个叫你用火烧的?替我枵到那半边。”“啊依喂,少爷,你是相府之子,读书识字,我家父母手里穷,沿小不曾开过蒙。 人倒像个冲天棍,斗大的字识半升。”   三公子说:“格么,我做个关目你总懂得的呢。我一遍念到头,用嘴一尖,你就替我枵到那半边。”安童说:“少爷,你念经倒有功劳,我枵经又没功劳。”“安童,我也分点好处给你。 功劳修到十分整,同你来个二八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