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江宝卷 - 第 20 页/共 354 页
逃走公子是自己生,逃走王氏是别家人。”
亲家四品太守,也是个朝廷命官。他要是——
到金相府里接婿女,你怎还得出他们两个人?
交不出婿女两个人,亲翁也不是省油灯。
太师一听,心神不定:“安童,替我划轿过来。我在朝纲里好好的,你们婆媳四个写家书进京催我回来。要说不回来吧,你们要赶了进京;现在我回来了,又把事情对我身上推。
我到朝纲去保主,非关我事半毫分。”
钱氏一听,吓了大半条命。太师一走,天大的事都丢把我了。钱氏夫人晓得老太师生气,赶紧陪个笑脸:“太师,不要动气,我们来商议商议。一人商议没得智,二人商议没得事。三年之前呀,宾州兴灯,多少人家小姐轧跑掉了,写个告示贴出去,也慢慢寻到的。我家不好出个告示?”“夫人,这个人家要笑的。出告示末,印又不曾带家来,告示不用印,算底高告示?”“啊喂,你真真考究哩?红笔拖拖,画它几个螺螺。
告示张贴四城门,哪敢讹断你老大人!”
太师说:“啊呀,夫人,八股文章我会写的,这告示我不会写。”“噫,你不会我会。我来开口,你帮动手。上面写它几个大字:‘金相府告示’。下写:‘当朝一品,同缘钱氏,终年所生三子。长子习文,接本御史;次子习武,边关总兵;三子金福,一不习文,二不学武,懒读诗书,好做道人。被父责打,送进马房,受刑不过,黑夜盗库金银,买嘱安童,带妻逃走,不知去向。送信者赏银五百,送人者赏银一千。若藏金家儿、媳,一旦查出,满门抄斩,鸡犬不留。各各遵照毋违!’”太夫人说,太师写。写好了,太师叫来安童:“替我把告示张贴四门。”安童一听,对那里一钉,动总不动:“老太师,就一张告示,叫我糊贴四个城门?要说撕做四块,有头无尾,又看不到个鬼。要是不撕开贴吧,管到东门,又管不到西门;管到南门,又管不到北门。”
太师一听笑颜开,依还又照样写起来。
一张誊两张,两张誊四张,四张誊八张。
告示张贴四城门,城里城外总知闻。
俗话说:江湖常常流活水,南北道路有人行。上市上街的人就议论纷纷:“老朋友,我上当哩。钱粮国税完得早,不曾讨到巧。”“怎呀?”“城里有皇上告示贴出来了:监牢里罪犯赦一半,国课钱粮减三分。”“你这个老朋友哦,皇上告示么,有九头狮子黄金印盖上头的,它上面又没印,不是皇上告示。”又有人说:“东门外面有爿绸缎店,只晓得卖,不晓得欠,他出告示招揽生意的,我们去买便宜货!”也有人说:“金相府里三公子跑掉了,出告示寻人。”“唔,作兴的。听说金三公子吃素修道,作兴成仙,作兴上天,也作兴给菩萨度走了。” 还有人说:“这种人家威风到顶了,不得再发达啦。”
也有人,说金家,气数已尽,
也有人,说金家,冤孽再生。
上等人,说金家,成仙了道,
下等人,说金家,出了“报应”。
相府告示像只红嘴绿鹦哥,买的少来看的多。
有的念告示的人想发财,头上不念,尾上不念,单零零念中间:“送信者赏银五百两,送人者赏银一千。”哎,卖菜的老朋友倒听见了:“二老官啊,帮我把担子带家去吧。”“你上哪去?”“我上金相府啊。他家儿媳跑掉了,我去送信啊。”“亏你想得好,我来帮你带担子,你好去领赏?”“何苦哦,你我住在沟东沟西,请你这点事总不肯?”“老朋友,你不要想发广东财,他家逃走一子一媳,外加安童四个,还说库里少了金银,告示上又未曾载明少掉多少——
背不起他说句糊涂话,你倒要还他金子又还人。
这个卖菜的给他一吓,命总没得:“这样说,我不去了。”但他还想碰碰运气——
挑副担子就下乡,卖点百合和生姜。
耳朵放长点,眼睛放亮点。
如果碰到金家儿媳妇,赏到银子是一千。
不提相府出告示,再提广南王大人。
卷五 上告御状
为儿女,决雌雄。理在手,当太公。
王乾为了儿女事,要和亲翁决雌雄。
人间讲的情和理,有理重孙当太公。
上册讲到元阳真人把慈贞小姐度到北海浮山修道,金宝老丞相张贴告示寻找儿媳,此话丢开不表。单说王乾在广南上任三载,复任三载,六载完满,一心谢事打转。当地百姓见他为官清正,又再三挽留不住,就不迎新官,先送旧官,将王老爷送上舟船。众百姓依依不舍。
好一个清官王老爷,倒贴银子坐衙门。
真是夏至难逢端午节,百年难逢王大人。
王老爷站到船头摇摇手,嘱咐大众转回程。叫他们乐守田园,细作精耕。
三十六行总好做,不要做违条犯法人。
父慈子孝千古道,忠君爱民牢记心。
众百姓打转,想起王老爷在此为官公正廉洁,爱民如子,就在东门外造起一座王乾庙,用檀香紫木雕起王乾金容相。
百姓不忘老爷恩,初一月半去了愿心。
王老爷带了百姓赠给他的万民衣、万民伞,乘船回转。
船头分开千层浪,水路滔滔转回程。
陆氏夫人见王老爷回来,吩咐安童、梅香拈香执帖,出门迎接。陆氏夫人走到滴水檐前,一把搀住王乾。二人携手同行,来到高厅,先茶后酒,讲不住口,叙述六载离别之情。忽听门外人声喧哗,老爷问:“夫人,门外怎有许多人的?”陆氏说:“这是左邻右舍听说你老爷回转,那些张家侄男,李家侄孙,都要来看你。”老爷一听,就说:“这些侄男、侄孙都已长大成人,我不认识了。”随口就吟——
老夫六载在他乡,岸边杨柳长成行。
陆氏亦道——
门前红梅多结子,宅后绿竹添新篁。
王乾听了这一声,腮边不住泪纷纷。
陆氏问了:“老爷为何眼泪珠抛?可是遇到不顺心的事?”王乾连声叹气:“咳, 看到隔壁顽童多得很,就想起你我没得后代根。”陆氏说:“啊呀,老爷你六载不在家,我倒忘记我家金福小婿和慈贞小姐的事了。”夫人提到这话,王乾问:“他们生到几位甥男,几位甥女?”陆氏叫声:“老爷!”
小姐出嫁六载整,不来不往到如今。
老爷说:“夫人,你的心太狠。小姐嫁到相府六载,你总不接他们回门?”陆氏说:“老爷哎!
我本想接她回门转,又少支宾待客人。”
王乾说:“既是如此,我不回来则已,既已回家,一定要把婿女接回门才是道理。”随手吩咐安童备四道名帖。安童说:“接姑娘、姑爷用两道名帖就算客气了,为何要备四道?”“安童,你不晓得,我家这门亲是一倍亲来几倍亲。一道名帖到东门拜请熊总督;二道名帖到西门拜请桂翰林;三道名帖到相府拜请亲翁母;四道名帖把女婿、女儿接了转回门。”安童说:“老爷言之有理。”连夜备起四道名帖。老爷一早梳洗完毕。用过早膳,整整衣帽,备了两顶轿子,辞别陆氏夫人——
王老爷乘轿就动身,去接婿女骨肉亲。
路上行走来得快,祠山殿对过是城门。
老爷来到城门口,城里城外闹盈盈。
王老爷来到东门辰光虽早,上街的人竟也不少。挤如也,抑如也,推不走,轧不开。安童放声就喊:“让开,让开,让我家老爷上街。”旁边就有人说了:“啊依喂,吓煞人,大不了是个四品谢事太守,摆出这种排场来吓唬哪个?不要睬他。”老爷一看:“安童,抵不得我在广南,当方土地当方灵。这次回到老家,对乡亲故里要放客气点。长者叫伯伯,少者叫叔叔,和尚叫真人,道士叫先生。
嫁过的少妇叫贤嫂,高楼上小姐叫千金。”
这遭,安童忙向前,对街上的人打躬作揖,招呼不歇。大众一听,倒蛮开心。众人忙着让车子,顺担子,搬摊子,腾出一条路来让老爷轿子进城。
老爷轿子进东门,乌鸦在头上喊三声。
老爷进东门抬头一看,望见城墙上贴的金相府告示,随即吩咐安童住轿。安童把轿帘落平,老爷步出轿门,摸出二铜钱眼镜一戴,看看金相府出的底高告示?只见告示上写道:“当朝一品。”“唔,亲翁官高极品,口气不小哇!”“同缘钱氏。”“嗯,拿亲家母出来摆架子。”“终年所生三子。”“亲翁,你哪里还有三子?我有半子份哩,你只有两子半。”“长子习文。”“嗯,金家长子莫非科相啦?”“大夫接本。”“哦,还是个接本御史。”“次子习武。”“大概次子封了侯位?”“边关总兵。”“唉,还是总兵之职。”“三儿年轻。”“啊呀,我的小婿可能中了状元?我不曾带贺礼来呀!”“一不学文。”“倒是能够吃苦,跟他二哥习武。”“二不学武。”“作兴他的发财心重,走商贾之道。”“懒读诗书,吃素修道。”“……啊呀,小婿你年纪轻轻,不帮皇定国,为社稷出力,反替佛面增辉,这就奇了。”又往下看:“被父责打。”“打得有理,养儿不教,父之过也!”“关进马房。”“啊呀,这就错了!”
不是盗来不是贼,因何押进马房门。
“受刑不过,黑夜私盗库中金银,贿买安童,带妻逃……”
一个“走”字不曾念出声,急得头上汗淋淋。
老爷一想,不能有失官体,揩揩眼泪再往下看。“带妻逃走,不知去向。送信者赏银五百,送人者赏银一千。若藏匿金家儿、媳,一旦查出,满门抄斩……”
王乾将告示看完成,鞋尖蹬破两三针。
王乾说:“安童,替我打点烧酒来。”安童打来烧酒,王乾用酒对告示上一涂,就润潮涨糊;酒对告示上一喷,告示从墙上起身。叫安童细心点,从四角上对中间掀,整整端端不破边。王乾把告示折好,当个宝,对拜盒里一塞,打发安童将轿子抬了打转。安童说:“老爷接姑少爷还不曾进他门,怎又叫我们转回程?”老爷说声——
安童哎,我今轿子进东门,乌鸦在头上叫三声。
金家私杀儿媳妇,这件冤枉海能深。
俗话说:人来投亲,鸟来投林。
我女儿、女婿总不在,我到相府里会何人?
老爷乘轿回家转,一路啼哭泪纷纷。
王乾来到自家门前,陆氏夫人老远就喊:“老爷,可曾接到女儿女婿?”王乾不作声,走出轿门来到高厅。陆氏又问:“女儿、女婿怎没来的?”王乾说——
夫人哎,要知婿、女今何在,拜盒里面看分明。
陆氏打开拜盒,拿出告示从头看起,一直看到底。
一张告示看完成,哭死过去又还魂。
陆氏说:“老爷,你说我家婿、女还在不在世?”王乾说:“看那告示口气,十有八九是被金家杀害了。”陆氏一听,又放声大哭——
老爷呀!我的婿女死得苦,你要替他们把冤伸。
宾州城里告一状,伸不到冤枉不休兵。
王乾说:“夫人,金丞相官高职大,别说县里,就是州府衙门也告不动他。夫人哪!
到六部三司去告状,也等于告诉面糊盆。”
陆氏说:“我家婿女死得不明不白,伸不到冤就这样拉倒?”王乾说:“夫人!
要替婿女把冤伸,御状要告到午朝门。
只恨我官职还嫌小,不敢闯进帝王城。”
陆氏说:“就这样轻放他,我们不气死他金家脚丫里!”王乾一想:“罢、罢、罢!不提伸冤也就算了,提起伸冤,就要拼得一死。不然,人命不如畜生,下官还有日子过?夫人,叫安童搬块门板搁在高厅上。”安童搬来门板搁好。王老爷梳梳头,洗洗脸,整整衣冠,跑过去直笔笔对门板上一躺,叫声:“夫人,你替我头边点上一盏火,脚边点上一盏灯——
进京告状未知死来未知生,你望我面耳鼻舌根。
赢了今天是再生日,死了就算是周辰。”
陆氏说:“啊呀,老爷你还不曾进京,怎做出这不祥之事的?”“夫人,你要晓得,我官卑职小,动御状告金宝,就等于庶民告县官。如果万岁明察秋毫,依理而断,还能赢得金宝;倘若皇上徇情,包庇丞相,我就难有性命打转。所以,我今朝出门,生死难料!”
我拼一个五十六岁王太守,碰碰他当朝一品官。
陆氏说:“你进京我有几句话奉禀:
得收头处且收头,得饶人处且饶人。
话到嘴边留半句,理到七成让三分。
不要让天子审翻了案,我王家就无人把冤伸。”
老爷吩咐安童请来三代宗亲牌位,跪下灼化纸钱,告别祖灵。他一边化纸一边哭——
叫一声宗亲呀,你在则为人死则为魂。
我到皇城把状告,宗亲要做领头人。
又叫声金福和慈贞,你们阴灵跟我上皇城。
恐怕我在殿上“冤枉”二字喊不出,你们要照应我二三分。
白纸钱灼化蓬蓬飞,王老爷越哭越孤凄。
王乾别了祖,备了银子,上了轿子。陆氏送他动身。送到门口,陆氏说:“老爷哎——
我理当送你二三里,鞋尖足小步难行。”
老爷哭上阳关路,夫人哭回绣楼门。
老爷在路行,沿途莫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