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川先生集 - 第 21 页/共 69 页
其后吏胥缘以为奸,民赋日倍如其旧。而主计大臣,执议牢固,虽有水、旱、螽、蝗、螟、蝝之灾,辄拘成法,未尝肯减上供之数。比岁胡【胡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马南侵,廷议以运饷不继,督逋之使,相望于道。是以为令者尤难焉。上之不能遂其求,曰:何事我而不承我也?下之不能胜其求,曰:何抚我而不恤我也?于上易以罪,于下易以怨。令之难为,从来久矣,而未有甚于今日者也。
吴之属邑有八,而嘉定最广,然濒海而土瘠。地广则赋繁,土瘠则民疲;以疲民供繁赋,尤难矣。顺义张侯,由进士出宰兹邑。处甚难之时,上勤而下抚,事办而民和。又能以其余力兴学校,浚河渠,缮宫馆,饬武备。期年之间,百废具举。非有恺悌之德,通敏之才,何以克此?于时侯将入觐,是行也,天子举考绩幽明之政,用进律增秩之典,侯之承恩诏,被光宠也,必矣!
余门人李某,以县父老之意,来征余文,以重侯之行。余非知文者,先是宪副张君为赠行诗,既俾余志其末,繁芜之词,何足为侯渎也?而某之勤恳,终不能以辞,复为序之。盖亦所谓乐道之者不一而足云。
送昆山县令朱侯序江南诸郡县,土田肥美,多粳稻,有江海陂湖之饶。然征赋烦重,供内府,输京师,不遗余力。俗好偷靡,美衣鲜食,嫁娶葬埋,时节馈遗,饮酒燕会,竭力以饰观美。富家豪民,兼百室之产,役财骄溢;妇女、玉帛、甲第、田园、音乐,儗于王侯。故世以江南为富,而不知其民实贫也。其俗选蝡,畏避科徭,以保身全家为念。故其事天子之命吏尤恭顺,号为易治。而吏于其土者,必进士之才良者得之。然率不过一老,即迁以去。数十年来,江南之俗与其吏治如此。
嘉靖丁未,南昌朱侯举进士,得吾昆山。庚戌,朝京师,治行为天下最。其秋,吏部之征书至,于是将行。昆山之民,乐侯之贤,而恨其去之速也。侯以通敏之才,知民之俗,而不逆其情,故其民尤易治。虽然,俾假以年岁,宽以绳束,与当世之士大夫,切摩治体,讲求方略,深知其积习之故而力变之,于以推于旁郡,民之敝可振也。
天下之患,譬之于人,貌美而中病;饮食言语犹人也,其外魁然,而实有不可测之忧。今江南是已。以数千里雕瘵之民,当奢踰之俗,上奉无穷之求,而更数易之吏,如吾民何哉?国家漕挽数百万,贡赋所出,天下根本,大可虑也。有光等与于南宫之试,亲见天子黜幽陟明之典,所以风励天下者;退而考侯之治,而知其所以然。于其行也,恨其不可留,犹以江南之事望焉。
诗曰:「乐只君子,民之父母。」言君子为民父母之心,不忘于朝着之间,其崇论竑议,足以固基本,垂休光也。又曰:「我马维驹,六辔如濡,载驰载驱,周宛咨诹。」皇华之使臣,于行道之际,尚欲得民之利病而咨访之,以告于天子,况侯亲民而深知其弊者?于是为耳目献纳之司,有可以赞庙谟而裨国论,必不能忘吾江南之民矣。
送吴县令张侯序
今之为吏者,以才智自驰骋,趣办于簿书期会之间。若此,可谓能其官矣,而未及乎爱民也。温良子爱,知人疾苦,务于葆息而安全之。若此,可谓爱民矣,而未及乎待士也。待士之礼,其轶已数千年,自两汉循吏,有称于是者盖少。今世之士,一山于学校科目,国家品式具备,吏奉行之,低昂上下,委之自然之绳墨。礼之所加,以为其所固宜,而吏无特以待士言者。其间时有所崇奖延进,必其人已有名声,足以自见。不然,虽子思、孟轲之学,吕望、伊挚之能,许由、伯夷之高,亦氓隶之而已矣,奴虏【虏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之而已矣。噫!士生于今之世,不出于学校科目,无名声以自见,岂不悲哉?
某东海之鄙人也,屏迹于田亩之间,以其耕渔之暇,稍诵习古人之书。有所感发,亦复摹仿古人言语,以为文词,而未尝敢以示于人。而当世之利病,生民之休戚,士大夫之贤不肖,虽非所及,而时或有动于中。尝闻吴邑侯张先生之贤。自吴而风海,海滨皆曰:「是今之能其官者也,是今之爱民者也。」而某无因以望见焉。
今年以老亲之命,应试于郡城。先生见之于途,而哀怜之,呼与之语,而索观其文,为之进于有司;而其意犹歉焉若有所不足者,嘅焉若其力有不能自致者,恻恻焉若有不忍弃者。夫士之处势,固世之所氓隶而奴虏 【虏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者也,非出于学校科目,有声名以自见,又无相遇之素,而先生待之如此。惜施于某之非其人也。假今之世,其贤有万于某者,先生所以待之者可知矣!
适先生以考绩至京师,某固犹在于氓隶奴虏【虏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之间,无以为国士之报。于其行也,士民多诵其德美,某独致其私于己者。盖先生之用意,乃出于数千载之上;持以事明天子,真大臣宰相之事也。【此文得之汪计部苕文藏本。题称送贯泉张先生序,文称某而不名。据自序不出于学校,今按:先太仆年二十为博士弟子。若以未弱冠之年,非宫墙之士,于邻县令长之考满,辄为文以赠行,近于上交之谄,太仆不为也。当是代人作。庄识。】
赠张别驾序
张侯自尚书秋官郎,出判苏州。会其属县昆山之令阙,来署其事。未逾月,新令且至。吾党之士,为会于玉山之阳,邀侯为一日之欢,盖莫不戚然于侯之去者。
噫!人之相与,有历岁月之久,未必其相爱也;岂徒不能相爱,有厌其岁月之久,而去之唯恐其不亟也。若侯之不鄙夷吾人,与吾人之所以爱侯者,可谓有情矣,吏之来,皆四海、九州岛之人,无亲知之素。一旦以天子之命,卒然而相临如是者,岂法度威力之所能为哉?夫亦恃其有情以相爱而已。今或自谓其能制百里之死生,法度威力之可以为,视其人漠然,而独行其恣睢之意,则今世之俗吏类如此也。侯为人慈爱恺悌,可以望而知其情;故不逾月,而县之士民,无不爱且慕焉。
嗟夫!吾县之人,力耕以供赋贡。曲事天子之命吏,盖亦无所不至。虽骈死敲扑【扑 原刻作「朴」。】
之下,未尝敢有疾怨之心;独于是非之实,亦有不能昧者,或时仅见于里巷之歌谣,盖孔子之删诗三百篇,美一而刺九焉,所以导民之情,宣之使言。若十月之交、雨无正,虽幽厉之虐,不能绝也。今大吏或相与比于上,不曰吏之无良,然且诟詈吾人,以为风俗之薄恶。夫二百年仁孝忠厚之俗,奚至于今而独恶耶?
方侯之视事,即有倭寇之警。贼自滨海深入百里,络绎城下。侯以安静镇之。虽在倥偬之际,不肯因循旧弊,以扰于民。自前年贼至,而县常先时塞门,又严缒城之禁。小民斗米束菜,悉为吏卒所苛取。近郊之人,扶老携幼,望门而呼;城上莫有应者,独坐视其宛转于锋刃之下。且曰钩取疑似之人,以为贼谍而屠刳之。盖冤苦无诉之民,有不独死于贼手者矣。如前之为,今岁皆无之。则贤人君子之所至,岂必其岁月之久!如时雨之沾溉于物,岂有涯哉?夫然后知侯之所以非今之俗吏。而期月之间,吾人爱慕之深如此,则夫知吾县风俗之不薄者,亦莫如侯。余故乐为道之云。
侯名牧,辛丑进士,山阴人。
赠太府思翁黄公序
太府黄公,由省署来守吴兴。期年而百姓服从其教令。有君师之尊,有父母之爱。于是岁之七月二十有八日,当公岳降之辰,郡之士民,咸造在庭,为公荐万年之觞。有光【光 原刻误作「先」,依大全集校改。】
为其属邑之长城,且当代去。而邑之士民,以有光尚有一日之留,其于事上之礼,尤不可 废。咸叩头以请。遂于是日,率吏民,从六邑之长,拜贺于庭。
余观吴兴之士民,意其犹有古跻公堂以上寿之风也。惟仕宦以治民为难,而俗之美恶剧易,尤有大相什伯而不能以同者。至论所以治之,不过刚柔二用而已。然二者出于人之性,有不能易者,自皋陶言九德,而周公亦云「廸知忱恂于九德之行」。要之刚者不能抑而为柔,柔者不能矫而为刚。惟有常之吉士用之,则无不宜。自昔圣人之世,人才之偏已如此,亦期于治而已。太公、伯禽,同受周公之命,以之齐,鲁,而其所以为之者,遂迥然不同。而其后二国之治,亦以大异。然当齐、鲁之初,岂不皆谓之同沐圣人之化者也?前汉治民,如赵、张,三王、黄次公、龚少卿、薛赣君,朱子元之徒,皆卓然有闻,考其有事,何可一概而论乎?独怪梁相州初以惠爱为先,当开皇迫急之时,遂用不能见谴。及再请为郡,即以一切立名声。岂不谓之「诡遇而获禽」者欤,今公为郡,如相州之俗,而独处刚柔之中,不见改为,而民情大服。其贤于古远矣。
有光不佞,二载为吏,往来苕、霅之上,仰卞山之高,缅怀苏长公之高风,邈不可追。兹乃得贤太守而事之,不幸遂迁以去,方已决归田之计。有光家在姑苏,而姑苏本与吴兴为一,有光自此虽不得奉承教令,为公属城之吏,而歌咏太平,尚得为公击壤之民也。因为之序云。
送摄令蒲君还府序梓潼蒲君,以太学上舍,选授吴郡幕官。会昆山阙令,使者檄君来摄县事。未几,代至,君当还府,县之士大夫送之。君为言昆山之俗易治,民有争讼,可以数言而决,无深稳不可测之情;惟赋税号为繁难,能厘整其法,而取之以时,亦不至于病民;而巨室大族,无骄悍难使之害。君之言如是。
先是,昆山数更令,令辄以其俗为不善,惟南海卢侯宁,为令未期年而调去;卢侯盖不得志于此者也。至其去为他县,及迁官于朝,未尝不称昆山之美。士大夫以此服卢侯之平恕。其后山党任侯环,李侯敏德、山阴张侯牧,皆以别驾来署县。三君者,或以廉静,或以通敏,或以宽厚,皆有德于民者也。故三君之去,其称昆山之美如卢侯。今曰难治者,谬也。
嗟夫!民之望于吏者甚轻,苟不至于虐用之,而示之以可生之涂,无不竭蹶而趋奉之者。今则不然,徒疾视其民,而取之惟恐其不尽,戕之惟恐其不胜。民俛首不敢出气,而闾巷诽谤之言,或不能无。如是而曰俗之不善,岂不诬哉?
蒲君为县仅两月,庭中常无事。及新令之至,民夹道观者,皆曰:「愿得如蒲君,足矣。」 故曰县易治,宜蒲君之有是言也,余故乐为之书,且以告凡今之为令者。
赠司仪杨君序
吴之属邑,昆山最大。异时割县之东以建州,则滨海膏沃之壤,敦朴之民,多归太仓,而县以贫敝。尝有言于朝,欲省州还之县,事寝不行,杨君又居州之最西,今犹与县为界。盖自建州至今,仅六十年。虽为州,常不自忘其故。其民皆曰某县人云。昆山,俗号曰玉山,故君自号玉溪。
君家世力田,雄于其里。嘉靖戊午,奉例至京师,得楚府司仪以归。沈生大受,以其妻之兄弟,乞赠言于予,盖道君之所以荣朝廷之赐也。
予闻而善之。爵者,天子之所以驭天下之贵;天下之患,在于不知爵之为荣。夫不知爵之为荣,则天子之权轻,而天下之事莫与为也。士受一命之寄,无不自贵,而气势赫奕,望之可知。天下孰不知爵之为荣也?夫此非能真知为荣者也,藉此以加于人,谓为己之能而已矣,不知为君上之赐也。故诩诩焉恣其欲而已,国家之利害,生民之休戚不问也。上之所以爵吾,其谁思之也?若是,则古谓之素飱,谓之窃位,而岂所谓荣者乎?是故苟冒贪竞,而天子之爵愈轻。由此言之,士诚如一命之荣,则有不可苟者矣。
杨君登田里为王官,然未有真禄秩也。视世之受命者,其责为轻矣。然君独自以为得之之荣,而不敢轻上之赐也如此。使世之有爵者皆如杨君,则天子之权重,而天下之事,孰不竭力以为?而中国无事,四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不交侵矣。
送顾公节北上序
汉世祖命桓荣说尚书,甚善之。每朝会公卿间,敷奏经书,未尝不加赏叹。当时儒者尊宠,莫过于荣。其后累叶皆以荣任,并至显仕。他如鲁阳、蔡阳,咸以授经,封侯传世。汉之崇儒重道,轶于前代矣。
今天子嗣位之初,太保顾文康公,昔在经幄。公音吐弘亮,奏对详明,每当进讲,天子竦听。时上方乡学,御制敬一箴、五箴注,皆自公发之。尝以冬月讲洪范,未终篇,虽祁寒,不为撒讲。其后公每进一官,圣谕未尝不以讲读旧劳为言。盖上之好学崇礼儒臣,终始不倦如此。公之冢孙,以公荫,幸符玺几二十年,位至卿少。而公节以公曾孙,复以经筵恩入冑监。今将谒选天官。盖国家之于任子,其法视前代稍狭;惟独加惠于帷幄之臣。况公,尤上所眷注者。公节兹行,天子见公姓名,思念旧学,肯以常调处之乎?
公节年壮有意气,顾自以辅臣子孙,当以恩泽进,不欲与书生争一日之长。今天下所在列位皆科目,独禁近环卫,持囊簪笔,多勋戚与公卿大臣之世冑。一日天子临朝,左右顾视,无非所谓亲臣、世臣者,祖宗之用意深矣。公节行矣,其亦无忘前人,而以忠孝事君也哉!
送国子助教徐先生序
海宁徐先生,与余相遇于礼部,欢如平生交。别去十余年,先生随调州县,厌簿书之冗,乞改教松江。松江去吾邑一舍,先生在官四年,而余不知也。会以试事至吾邑,始得复相见,道故旧。而先生已有国子之命,且行矣。程生大猷,乞文以为赠。
窃谓科举之学,相传久矣。今太学与州县所教士,皆以此也。夫取天下之士,列于庶位,以共济斯民,宜无用于今世之文者。然而国家损益百代之制,固以为无出于此。盖欲学者深明圣人之经意,以施于世而已。至于久而天下靡然,习其辞而不复知其原,士以哗世取宠,苟一时之得以自负;而其为文,去圣人之经益以远。盖自今天子御极以来,辅臣每以文体未复为言,诏书屡下,风厉学者。有司不知所本,务变其末流,此所以愈变而愈不能复也。
夫科举之所为式者,要不违于经,非世俗所谓柔曼、骫耎、媚悦之辞以为式也。昔张 文宝【文 原刻误作「大」,依五代史及大全集校改。】
知贡举,所取进士,中书有覆落者。下学士院,令作贡举准格。军士李怿笑曰:「余少举进士登科,盖偶然耳。使余复就礼部试,未必不落第。安能与英俊为准格?」当时以为得体,欧阳公特着之五代史。今以柔曼、骫耎、媚悦之辞以相夸,而以得者骄其未得者,以此为格,此欧阳子所以叹也。
南阳成谊叔欲应举,而郡先辈无为进士业者,谊叔乃曰:「四书、五经,吾师也。文无过于史、汉、韩、柳,科举之文何难哉?」谊叔竟以取进士,为当世名卿。嗟夫!诚使学校之官,修明经史,而略其末流,使土不求准式于五经,四书、史、汉之外,天下士夙庶几少变,而人才可观矣。先生尝以经义倡导松江之士,余故以斯言祖其行。闻今官于太学者,多余同志之士,其并以吾言告之。 【文从钞本,与常熟刻小异。】
送柴都事之任浙江序
吴、越之地濒大海。天下无事二百年,宴然靡犬吠之警,百姓反若依海以为固;不如三边岁有戎马【戎马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或本作「胡虏」。】
之侵。扬州葆疆,古之所谓天地之中,莫能过也,承钱氏据土,宋室偏安之后,皆以钱塘为国,而皇家定鼎建业,浙为首藩,都邑之盛,物产之殷富,天下称杭州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