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墟集 - 第 6 页/共 18 页
问孟子乃若其情情字非其才之罪才字何以分别曰如齐王不忍觳觫之牛此便是情之善处既不忍其觳觫又不可以废礼思量一番遂生出个以羊易之之法此便是才之善处若夫为不善如兴兵构怨之类是欲心陷溺之罪非其才之罪也不然岂有不忍于觳觫之牛而顾忍于无告之赤子岂有有以羊易牛之才而顾无以徳保民之才乎情是性之发见处才是性之作用处原都是善的故曰孟子道性善
问夜气浩然之气何以分别曰夜气乃浩然之气之端倪若从此端倪直养无害使一日十二时中常常如平旦之时便是浩然之气塞于天地之间不是两様
操舍二字正吾儒异端之辨心体本无去住本自妙然必操之又操以至于化存之又存以至于忘然后能复其本体原不在放也而曰放之自然体无去住原不在纵也而曰纵心所如无不妙此所以滔天覂驾贻祸无穷
若说乐道便不是顔孟不及孔只为求心此吾儒最高议论然皆混于禅学而不自知其非者孔子曰学而时习之不曽说出所学何事孟子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此其解也孟子愿学孔子故特拈出圣学之原以示人见得孔子之学只在求心原非泛然用功耳舜之授禹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夫惟人心危而道心微所以不得不用精一之功精而一之所以求心也若曰心本在此将甚麽求不知在此者果道心邪抑人心邪岂心果槁木死灰块然如一物在此而不动邪果如心本在此将甚麽求之说则精一执中皆剩语矣岂舜亦不及孔邪孔子曰言忠信行笃敬忠信笃敬所以求心也非驰逐于言行也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恭敬忠所以求心也非驰逐于居处执事与人也出门如见大賔使民如承大祭如见如承所以求心也非驰逐于出门使民也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勿视勿听勿言勿动所以求心也非驰逐于视听言动也人心匪精言行匪粗人心匪内视听匪外随时随处无非学问无非求心此孔子之学所以上接虞廷之统而下开孟氏之传也今曰孟不及孔只为求心不惟不知孟亦不知孔
问心一耳以心求心岂心之外复有心邪两物对则计较生两念横则意见生求之为言得不几于憧憧往来邪曰不然心非物也以心求心非两念也能求之心即是存不能求之心即是放求之云者不过自有而自照之耳非心之外复有心也故易曰洗心曽子曰正心孟子又曰存心曰养心皆是此意若以求心为两念则心谁去洗谁去正又谁去存且养亦不几于两念邪如此必舎置其心任其憧憧往来而后为何思何虑矣有是理哉此异端所以异于吾儒而流于无忌惮也
求放心乃孟子三字符也然放之久者不知学甘于放者不肯学遂以为心不必求又以为求之无益故不得已又曰是求有益于得者也求在我者也知求心为求在我则心不可不求益洞然无疑矣可见求放心三字正是孟子得统于孔子处
孟子上章说失其本心次章即说求其放心求放心者求不失此本心也
求其放心勿求于心此孟子告子之辨
问操则存似涉于有舍则亡似沦于无臧糓亡羊其失一也不操不舎之间有妙存焉何如曰此异説也不操便是舍不舍便是操理欲交战天人负胜势无两立岂有不操不舍之间有妙存焉之理只説个不操不舎之间有妙存焉便是要舎的话说只是说的太巧耳
问或谓操似助舎似忘不操不舎之间才是勿忘勿助是否曰勿忘勿助都是在操字上说故曰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有事是操处勿忘勿助是操之妙处非不操不舍之间又有个妙处也离必有事焉说不得勿忘勿助
操字功夫最要善用故孟子有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之说学者只当常存操之之心常用操之之功在操字里面求其妙处如优焉游焉使自得焉操之又操以至于化便是若惩其不善操而遂谓心非操舍之可言遂谓不操不舍之间别有妙处则愈差愈逺矣
凡说心非操舍之可言便是要舍的意思凡说调停之言便是要用小人的意思
调停之说真是误国不小薰莸不同器而藏贤奸可共国而治乎断无此理故凡为调停之説者皆巧其词以为小人地者也
为国者即纯用君子犹恐其真伪难辨即纯得真君子用之犹恐其意见不同若明知其为小人而借口于调停之说则小人立进君子立退天下国家之祸立见矣识者谓靖康之祸不始于靖康而始于建中靖国之初信然哉
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也此正是善于逺小人处只不要已甚便是若见不善而不能退退而不能逺而曰不为已甚则益失夫子意矣
问既知是小人却借调停之说引用之是何主意曰此鄙夫患失之意也彼知小人敢于为恶恐一时得志以图报复所以借调停之说隂结小人以自为地耳不知小人如虎狼然一得志未有不反噬之理如元祐绍圣间引用小人之人即受小人之害可鉴也无论为国即自为计亦非矣故曰菑必逮夫身然则为人臣者当何如曰只当秉公持正以进君子退小人一心为国家计若自家恩讐徳怨祸福利害一切置之不问可也
待人当亲君子而容小人故曰泛爱众而亲仁用人当进君子而退小人故曰举直错诸枉以待人者用人则忠邪不辨以用人者待人则度量不
吾儒云心之官则思而异端乃倡为言思道断不思善不思恶之说夫不思是不能先立乎其大矣大者不立小者任其所夺无怪其以荡检逾闲为圆融广大也自误误人莫此为甚
兄弟之间只凡事让一歩便是尧舜道理故曰徐行后长谓之弟
问君子之所为如何众人不能识曰君子之所为原不求众人识众人何以识之若汲汲求众人识便非君子矣孟子愿学孔子处正在于此
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必夭寿不贰才能修身以俟之不然鲜不行险以徼幸矣夭寿二字举其重者而言也言夭寿则毁誉得失贫富荣辱可知有夭有寿是常事而人多以夭为变以寿为常有毁有誉是常事而人多以毁为变以誉为常有得有失是常事而人多以失为变以得为常有贫有富有荣有辱是常事而人多以贫以辱为变以富以荣为常常者一也分常变而二之则贰矣故人生终日营营逐逐有多少畔援欣羡处那一件不从贰字上生来若能勘得破夭寿乃人生常事毁誉得失贫富荣辱都是人生常事便是不贰便修身以俟之不止夭寿为人生常事有寒必有暑有昼必有夜寒暑昼夜乃天地之常何况于人故曰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知天地为物不贰则知夭寿不贰之说
勘得破天命大抵如此则一切拣择之心自化勘得破人情大抵如此则一切烦恼之心自消
客有谈及仕途时事者喟然叹曰如今做官不倚靠墙壁做不得余从容解之曰若不闻孟子之言乎知命者不立于岩墙之下客大为解頥余因记其言以醒世
问万物皆备于我曰仁者原来与天地万物为一体但世之学者看做万物是万物我是我万物与我无相干所以不肯反身所以不肯强恕而行耳知万物皆备于我可见我之为我非区区形骸之我乃万物皆备之我万物既皆备于我则责任在我自然推不得别人自不容不反身反身而诚则自然是快乐的故曰乐莫大焉反身不诚则自然是不肯丢过故曰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今吾辈一日十二时中也有反身而诚之时也有乐时不専是圣人能之但只是有反身不诚处便丢过了或怨天或尤人不肯强恕而行耳然所以不肯强恕而行者原只是不知万物皆备于我故孟子不得已直指其本体曰万物皆备于我真是令人警省令人痛快此孔子论仁宗防非孟子不能泄其秘也
问万物皆备于我何处见得曰就在乐字见得不然万物自万物我自我痛痒既不相干则反身而诚有何乐处观其乐而万物皆备于我可知至于强恕而行不过要讨得此乐耳尧舜其心至今在个个人心有仲尼正在此
杨氏为我墨氏兼爱摠只是不知万物皆备于我一句一则离万物言我一则离我言万物此所以谓之异端
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玩得不得三字可见古人之志原为天下不为一身志量何様大此正所谓尊徳乐义正所谓善也故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有此志便是欛柄在手故无往不可
近日讲学者多佞佛而惩佛者并吾儒之学又置之不讲呜呼弊也甚矣且此弊非自今日始也昔杨氏以为我为宗墨氏以兼爱为宗彼此自是彼此相惩愈激愈锢使天下之人虽当可以为我之时亦不敢为我曰恐蹈杨氏之弊也虽当可以兼爱之时亦不敢兼爱曰恐蹈墨氏之弊也大道既迷令人无路可行不得已而有子莫之中至于子莫而此路愈行愈差当斯时也子莫之苦亦有不可胜言者矣故孟子觉之曰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又举禹稷之过门不入顔子之陋巷不改其乐以实之见得时当兼爱虽如禹稷之被发缨冠人不得疑其近墨时当为我虽如顔子之闭戸人不得疑其近杨而禹稷顔子又能易地皆然彼杨墨者何故彼此自是彼此相惩至如雠敌然也故曰禹稷顔回同道同道云者谓同在此一个大路上行耳此路一明则杨朱墨翟必且相遇于涂向之相惩相敌如防雠然者必且一笑而释矣子莫方自快其有此大路可行何故复桎梏于中以自苦哉然则禹稷顔子同道之说为杨墨之各行一路而言又为子莫之惩戒杨墨者至于无路可行而言也噫杨氏惩兼爱之弊而不知已弊于为我墨氏惩为我之弊而不知已弊于兼爱两家递胜是驱天下而为子莫也可胜叹哉今之学者惩谈禅之弊而并吾儒之道置之不讲是惩杨氏而并非顔子惩墨氏而并非禹稷也是向也驱天下为子莫今也驱天下为乡愿也吾儒之道何时而明天下之弊何时而已哉有世道之责者不容嘿嘿矣
仁义一也尧舜曰仁义汤武曰仁义五霸亦曰仁义不知尧舜性之也汤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至于老庄则絶而弃之矣然五霸之假老庄之絶弃摠只是不知性善五霸之意以为吾性中本无仁义故不得不假之以自附于汤武之列而不知一假之则其弊无穷故令人欺世盗名假公济私使吾儒之教视为虚文为体面者五霸为之作俑也是率天下而为伪也老庄目击其伪于是愤愤然有絶仁弃义之说若曰吾性中既无仁义何必去假与其假之而为伪毋宁絶而弃之犹不失其为真乎而不知絶仁弃义以为真是为真小人非为真君子也而其弊更益甚故令人毁裂纲常蔑弃礼法使吾儒之教视为桎梏为糟粕者老庄为之作俑也是又率天下而为乱也五霸假之其弊为伪君子老庄絶而弃之其弊为真小人世教人心可胜慨哉孟子于此不辨五霸该假不该假老庄该絶弃不该絶弃而第曰性善若曰吾性中自有仁义何必去假吾性中自有仁义何所絶而弃之如以仁义为可假吾性亦可假耶如以仁义为可絶弃吾性亦可絶弃耶仁义即性性即仁义故曰性善使五霸而早知性善当自悟其不待假老庄而早知性善当自悟其不能絶而弃之矣此孟子道性善所以大有功于天下后世也或曰孟子何独言五霸而不及老庄曰五霸之假是隂附于仁义之内者也不容不辨若老庄之絶弃则明叛于仁义之外矣何待辨哉何待辨哉
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此自古圣贤相传正脉尧舜以此帝汤武以此王伊周以此相孔孟以此师自古及今此脉常在人皆可以为尧舜正在于此第尧舜能知扩而充之故可以保四海途人不知扩而充之至于不能事父母夫父母至亲也而至于不能事又何论民物然其所以不能事父母者乃不知扩而充之之过非本来无此心也或者至此不免于疑而不信故孟子以孩提知爱稍长知敬验之夫世岂有孩提而不知爱稍长而不知敬之人乎尧舜此心途人亦此心人皆可以为尧舜诚可以深信而无疑矣知爱知敬之心人原皆有之而不验之孩提稍长则人不信其皆有此孟子不得已提醒人心处识得此心便是仁扩充得此心便是为仁遇亲而亲莫知其所以亲遇民而仁莫知其所以仁遇物而爱莫知其所以爱总之从此知爱知敬一念中流出故曰尧舜其心至今在此自古圣贤相传之正脉诚不在语言文字间也吾辈为学正当在此处识取方可
杨氏为我举亲与民物而雠之墨氏兼爱举亲与民物而混之此所以流弊无穷故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乃吾儒大中至正之道实天理人情之至也故可以常行而无弊
好名之人能让千乘之国是从箪食豆羮见色处看破让国是好名非槩以让国为好名也庄周谓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至以臧糓亡羊为喻何与
扶持名教顾惜名节此正是君子务实胜处不可以此为好名若不扶持名教不顾惜名节而曰我不好名是无忌惮之尤者也
问逃墨归杨逃杨归儒曰此二句是就人情大较説非低昻二氏之学注谓墨氏务外不情极是谓杨氏太简近实尚有商量或者未达余因问近世之人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之人多乎防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之人多乎曰防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之人多余曰如此则孟子逃墨归杨之言已验矣只是学者不肯逃杨归儒耳二氏之病一般孟子谓逃墨归杨逃杨归儒是就人情大较説安得谓杨氏为近儒彼谓杨氏为近儒者是逃墨归杨而不自觉者也
养心莫善于寡欲一句乃吾儒养徳养身之秘诀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只是个寡欲寡字是用功如欲寡其过而未能之寡不是在分数多寡上説寡之又寡以至于无故周子曰无欲无欲之説正是解孟子寡字之意
问养徳养身曰如仁者其言也讱所以养徳也而常黙元气不伤在其中矣惟酒无量不及乱所以养徳也而节饮脏腑和平在其中矣养心莫善于寡欲所以养徳也而寡欲身体康强在其中矣此吾儒养徳养身原非两事之説也若専为不伤元气而讱言専为脏腑和平而不及乱専为身体康强而寡欲功夫虽未尝不同却非吾儒之防
问见知闻知章大意曰玩由尭舜至于汤由汤至于文王由文王至于孔子语意见孔子得统于文文得统于汤汤得统于尭舜而中间禹臯陶诸人特为之承前启后云尔然而无有乎尔二句人徒知孟子以禹臯陶诸人自任而不知其所以自任之意正是为后来之汤文孔子者地耳此其属望后人的意思真是至恳至切孟子这一叚心肠真是圣人天地之心
朋友观书多有摘议晦庵者阳明先生曰是有心求异即不是吾説与晦庵时有不同者为入门下手处有毫厘千里之分不得不辨然吾之心与晦庵之心未尝异也若其余文义解得明当处如何动得一字又答徐成之书云晦庵折羣儒之说以发明六经语孟之防于天下其嘉恵后学之心真有不可得而议者吾于晦庵亦有防极之恩近世訾议晦庵者多借阳明为口实不惟不知晦庵亦不知阳明矣
余友人读先生疑思録问于小子训曰周茂叔云明不至则疑生明无疑也谓能疑为明何啻千里冯先生特致言于疑也何相戾也训曰不然茂叔为抛却无心之镜而専用逆亿者发故系明于公絶疑于独盖指细人揣摩猜兾之疑不可有非谓吾儒参求心性之疑为可少也若吾儒参求心性之疑一人无此则真觉闭一日无此则心径塞一隅无此则师説芜一邦无此则正学废一世无此则人人师心室室置喙猖狂恣肆之习炽而孔门弗明弗措之教化为荆榛虺蜴之途矣不亦大可畏哉又谓漆雕开曰吾斯之未能信冯先生曰吾斯之未能疑奚取于疑与信而反之也训曰不然先生之求为疑即开之求为信能疑斯能信不能疑无能信之日矣试想漆雕开未能两字是何境界则疑信之关一撞俱破宁有二哉往岁读王龙谿先生文录爱其矢口玲珑篇章浩淼比再读则滉瀁舒轶之气一发辄盈数札盖阐明自正评驳自确虽曰为阳明先生倡掲良知之学不啻救焚拯溺窃恐逺绍微言者不应纵制举之笔而开蔓衍之津也余衷梗之未敢言因读冯先生见示诸刻响与桴传语随意尽且是编言格物言率性言求仁言仁义孝弟提纲携领触处洞然真如月落万川为物不贰令人灼见尧舜孔孟以来相传嫡脉翼圣言而扫新旧之説在此编矣其视语语沾着良知字者孰脱洒而孰沾滞也小子训中心悦之式之不自知其狂僭而以问于先生非谓薄龙谿而弗师也西使再至恳先生教之门人长白刘鸿训谨跋
夫学之难也传而不失其宗难自孔氏以学之不讲为忧厯曾思以至孟氏立的于万世是故学道者必折衷于鲁邹云秦汉以来侈于训诂词章杂以佛老清谭淆乱偏陂而莫可救药逮濓洛关闽诸大儒起始振其敝以扶其统厥后门戸分立而议论烦议论烦而真防隠于是阳明先生倡为致良知之説以觉人心之迷其有功于圣门甚大而其末流亦不免有遗议甚哉传而不失其宗难也我师少墟夫子崛起关中继泾野先生后执理学牛耳其入道也曰吾斯之未能疑其提宗也曰人性皆善而要其归于不失其赤子之心由濓洛以窥洙泗而学始粹然复归于正语具录中录凡六巻往往言本体不离功夫言功夫不离本体即若所勘欲立欲达修已以敬君子自反数则俨然立心制行待人真矩彠也而拔本塞源之论写出千古同体万物之防与末世俗习相沿之弊自尧舜之孝弟禹稷顔回之同道以至五伯老庄杨墨子莫之悖乱狂伪若见垣一方皆前贤所未发又前贤所欲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矣龄退而深惟曰孔子以博文约礼剖精一之蕴故记论语曾子唯一贯作大学子思明性道着中庸孟子正人心息邪説以承三圣不得已而与门弟子述仁义七篇夫子阐实行正宗防接邹鲁以来不絶如线之脉厥有疑思录其系于世道人心岂浅哉于是羣及门士谋寿诸梓以传读是录者倘能以不失其赤子之心为圣学真诀而服习夫子之训精察而力行之又何传而失其宗者之足忧也耶谨拜手而书于后门人咸宁张绍龄谨跋
少墟集巻三
钦定四库全书
少墟集巻四
明 冯从吾 撰
语录
订士编
示临清学诸生
夫子博文约礼之训不颛为一顔子发而顔子一旦慨然认到自家身上曰博我约我何也彼诚信得道理原在自家身上夫子不过一指防之耳向也迷而今也悟方才觉得有趣方才欲罢不能若是自家信不到但假人口吻曰博文约礼云云终是无趣味终是不得欲罢不能子思曰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此迷悟之説也且顔子既称欲罢不能矣不知欲罢不能之时何様光景诚不可不于此处潜心
博文约礼有先后而无等待若待博文完了才去约礼则天下古今道理无穷尽何时能博得完将终其身无约礼之时矣余师许敬庵先生曰孔子教人其大端曰博文约礼道之散见于人伦庶物之间者文也其本于吾心天然之则者礼也随事而学习之谓博随学而反已之谓约礼即在于文之内约即在于博之时博而约之所以为精也精则一一则中孔子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其斯而已矣先生此説可谓善发圣人之蕴
虽欲从之末由也已此正是顔子学有得处文王望道而未之见孔子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自古圣人大都如此士君子为学须要造到欲从末由至于无所用力处然后谓之学顔子之学不然掘井九仞而不及泉与不掘何异
问苟不固聪明圣知达天徳者其孰能知之何也曰注云固犹实也实者敛华就实之意正为上文头一句説聪明睿知又恐学圣人者骋其聪明睿知在外面用功不肯敛华就实所以曰固或曰既是学圣人不当骋其聪明睿知上文何必头一句説聪明睿知曰天下之事非聪明睿知之人一件做不得且如该寛裕温柔处却发强刚毅该发强刚毅处却齐庄中正可乎不可此所以先説聪明睿知后説容执敬别但世之学者易于骋聪明恃睿知故又曰固字云耳上章渊泉如渊此章渊渊其渊正是固字之意在天地必有大徳敦化而后有小徳川流在圣人必有肫肫渊渊浩浩之大徳敦化而后有聪明睿知容执敬别之小徳川流在学圣人者必固聪明圣知达天徳而后能知至圣之所以配天也无聪明睿知不可骋聪明睿知亦不可此固之一字学者不可一时不体验
问苟不固聪明圣知达天徳者其孰能知之固矣然学者欲固聪明圣知达天徳从何处用功曰下章接衣锦尚防恶其文之着也可见存一恶其文之着心便是下学用功第一着论其心虽恶其文之著论其道则文终不能掩故曰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衣锦尚防犹如无锦然而锦终不能掩乃其所以为锦如固聪明圣知犹如无聪明圣知然而聪明圣知终不能秘乃其所以为聪明圣知也固聪明圣知达天徳就是无声无臭的境界但自恶其文之着也一念始可见敛华就实这一念真是下学用功第一着
示东昌聊城两学诸生
非礼勿视四句工夫在应感上做出门如见大賔二句工夫在心上做然则回与雍何以辨也不知四勿字难而二如字易请以战喻夫非礼之声色交于外而我欲视聼之是外防也非礼之言动起于内而我欲言动之是内防也内外交攻而我以孤军猝遇强敌不假应援一鼔而下难邪易邪出门使民其心易肆特内防窃发耳然必借见賔承祭之心以胜之不然鲜不北矣故此一防也是应援之兵之力也而主兵又安在哉以此较彼难邪易邪此回雍之辨也或曰顔子心斋坐忘几于化者也何至有非礼曰礼不易言也一念少过即非礼一念少不及即非礼故曰约之以礼约也者约其过与不及而归之中也至精至微非可以腾诸口説者岂至如世俗所谓非礼非礼云哉噫内防外敌虽太平之世所不免而恃吾有以备之若曰顔子而无非礼也是唐虞无四凶而商周无桀纣也天下有是理哉尧舜汤武不以其故损圣又何疑于顔子故千言万语为顔子解者是昧于时势者也
问顔子学几于化者也视聼言动岂有非礼岂待于勿勿之云者不过在静中一念上用功防未萌之欲云尔若必待视聼言动而后勿不几于粗乎曰此意甚是虽然如此则顔子静中一念且不能静矣更説甚动顔子学几于化静中一念已是澄澈的未萌之欲已不消防只是在视聼言动时再一防检耳但把顔子之非礼不可防的太粗顔子之四勿不可防的太着力便是且静固静易乎动亦静易乎贤如顔子岂有静中不静贤如顔子又岂能动中不动有耳目口体便有视聼言动有视聼言动便就有非礼处勿之云者是动中求不动之意也动而不动则动中能静矣动中能静则静中能静又何待言静固静动亦静无内外无将迎此孔子之所以为四絶而顔子之所以为四勿也一间未达其絶与勿之间乎
不见可欲使心不乱夫不见可欲使心不乱易见可欲而使心不乱难此四勿之学非顔子不足以当之
泾野先生教人于动处求静真得夫子告顔渊非礼勿视聼言动意
示济宁学诸生
仲尼祖述尧舜一章是一首仲尼赞武字土字一韵行字明字一韵化字大字一韵自古赞体之妙莫过于此
问中庸引夫子之言皆言子曰惟君子中庸章言仲尼祖述尧舜章称仲尼者何曰此二章正相应盖前边説舜文武周见得这中庸道理散见于尧舜文武众圣人前边説天地神至于日月星辰华岳河海禽兽草木无不言及见得这中庸道理散见于天地万物后边説祖述宪章上律下袭见得这中庸道理虽散见于尧舜文武天地万物而实统防于仲尼故曰譬如天地之无不持载无不覆帱如四时之错行日月之代明可见仲尼曰君子中庸亦惟仲尼为能中庸耳聪明睿知章就是仲尼之小徳川流经纶大经章就是仲尼之大徳敦化不徒曰承上文云尔仲尼曰君子中庸非仲尼吾谁与归
诗云衣锦尚防恶其文之着也只是个淡故下文即曰淡而不厌学者只凡事淡得下其识见自别其品格自髙不患不到圣贤地位
自古热閙人多喜动喜事恬淡人又多厌动厌事惟淡而不厌才谓之君子之道才谓之中庸
论君子之道説到笃恭天下平道理可谓至大不知有何様竒特工夫方才得到此顾先之以淡而不厌一句可见淡之一字乃吾侪安身立命所在若是能悟破淡字则精神收敛在内觉得世间种种可艳之物自与自家身上不相干涉就是在爵禄名位中必不为爵禄名位所用何等安闲何等潇洒须有此等胸襟方才做得出笃恭而天下平的事业不然把自家一段精神终日驰骛于外只在荣身肥家纷华靡丽上做营营逐逐自苦累一生有何好处又何论事业故舜禹有天下而不与不是有心去把天下不放在心上只是把天下防的淡所以能不与也虽然人情好甘而君子曰淡非迂也尝得出淡中滋味自是能甘得淡自是能不厌若尝不出淡中滋味纵曰我能淡我能淡其如不甘何故不以淡为甘而轻言淡者非深于淡者也
示四氏曲阜两学诸生
孔子之道一贯之道也原不贵博亦不贱博故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弗畔者弗畔此一也夫子知曾子博而能约可与言一也故直示之曰一贯知子贡博而不能约不可与骤言一也故必先试以多学而识然后约之曰一贯可见善学圣人者惟恐当下不能承认此一也又何必沾沾以博自多哉齐景公欲用孔子晏子沮之曰当年不能究其蕴累世不能阐其施盖病其博也而史迁亦曰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夫博而不约其流弊至于什百千万而不可返皆多之一字为之嚆矢也噫人情好胜势必畔而至此不足为异但使晏婴沮景公而圣道不行于当时史迁列六家而圣学不明于后世可胜异哉可胜异哉
世道不如古全系于士君子好髙之心胜不在日用间着实用功孔门言志亡论夫子与顔子何如只防子路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居然三代时大道为公景象可见古人为学何等着实吾侪试自揣车马轻裘与朋友共敝之也果能无爱惜心否即不然果能无纳交要誉心否但只有纎毫未化便是有愧于此心便是有愧于子路纵髙谈性命何益此世道所以不如古也
楚侗先生维风编中有云知道者之于诗文直榆荚视之可也余读之以为知言岂直诗文顔渊曰愿无伐善无施劳即善与劳亦榆荚视之可也不然即此一念有善有劳之心便不是善便不是劳矣舜之舎己孔之毋我皆是此意噫难言哉
顔子萧然在陋巷中有何善有何劳而居然以不伐不施自任是何等様胸襟吾侪当细思之
有善有劳难不伐不施易何世之有善有劳者多而不伐不施者少也于此方见顔子之不可及
伐善伐伐也有以不伐为伐者尤伐之伐也施劳施施也有以不施为施者尤施之施也故曰圣人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此断不可以为训
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懐之是孔子一生的学术一生的事功孝者所以事君弟者所以事长慈者所以使众是曽子一生的学术一生的事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防吾防以及人之防是孟子一生的学术一生的事功
问大行不加穷居不损君子所性诚然不知性是怎麽模様曰君子所性根心处虽不可见至于睟面盎背是昭然可见者只説这睟面盎背处大行能加穷居能损否余尝见富贵之士或有形容憔悴者贫贱之士或有发气满容者可见这根心生色处大行穷居断然加损不得
问大行不加穷居不损曰芳草和烟暖更青寒门要路一时生年年防检人间事惟有春风不世情
君子所性大行不加穷居不损分定故也只一个分定了便改移不得可见人只是安分便是尽性
安分二字人人能言之不知道理甚大功夫甚难必如夫子所谓隠居以求其志才谓之安分于穷居行义以达其道才谓之安分于大行陆子静谓宇宙内事皆已分内事已分内事乃宇宙内事才説得出分字意
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分明画出一个圣人模様宛然如见吾侪既见之矣不可在模様上欣羡当自根心处求之
又示四氏曲阜两学诸生
问四氏学及曲阜学诸生曰诸生或为圣人之后或近圣人之居诚为厚幸然为其孙者何以无愧于祖为其弟者何以无愧于师乎诸生唯唯否否余曰尔诸生以读书科第为无愧乎如此则世之取髙科跻膴仕者皆可以为圣人矣尔诸生以为然否尔诸生必不以为然既不以为然何不求其所以无愧者而奋然思齐也然其所以无愧者何在诸生又唯唯否否余曰阳明先生云个个人心有仲尼个个人心既有仲尼则为其孙者生来原无愧于祖为其弟者生来原无愧于师此道完完全全圣非有余我非不足故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但只是自家信不及所以不肯思齐所以有愧耳且尔诸生有能笃信圣人如子夏者乎子夏笃信圣人故学以致其道后儒不笃信圣人故学以致其举业学其所学非圣人之所谓学也非圣人之所谓学则虽谓之有愧也亦宜虽然子夏惟笃信圣人故入闻圣道而悦亦惟笃信圣人故出见纷华而悦何也子夏笃信圣人不曽笃信自家所以入闻圣道而悦又出见纷华而悦耳顔子其初亦笃信圣人故仰之钻之瞻之三之字俱指圣人其后一闻圣教始信得博我约我始信得我自家生来原是圣人故既竭吾才如立卓尔曰卓尔则入也卓然见于其前出也亦卓然见于其前孰为圣道孰为纷华孰为可悦孰为不可悦举躅皆是盈眸皆是鸢飞鱼跃现在眼前此顔子之所以不可及也笃信圣人则离过圣人必有出入处笃信自家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又安得有出入乎哉今吾辈生于千百世之下圣人生于千百世之上是入也既未闻圣道而出也又只见纷华安得不愧于圣人尔诸生不要説圣人生于千百世之上我生于千百世之下只信得过圣人生于千百世之上固是此赤子之心固是此良知我生于千百世之下亦是此赤子之心亦是此良知既亦是此赤子之心亦是此良知我何为不奋然思齐而甘心有愧于圣人也今诸生能笃信此赤子之心否能笃信此良知否抛却自家无尽藏缘门持鉢效贫儿诸生得无惕然于此乎诸生又唯唯否否余曰孟子不云乎是心足以王矣齐王抛却自家能王之一念却去问霸者之事岂非缘门持鉢效贫儿耶吾辈果能笃信此赤子之心我与圣人同笃信此良知我与圣人同则识得本体自然可做工夫做得工夫自然可复本体当下便是圣人故曰个个人心有仲尼非虚语也自从宇泰收功后始信人间有丈夫岂非千古之一快哉如此则尔诸生在天地谓之肖子在圣门谓之髙弟登髙科跻膴仕于此心此知无所加固谓之不愧不登髙科不跻膴仕于此心此知无所损亦谓之不愧故曰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呜呼尽之矣诸生为之跃然余反观窃自愧遂书之以示诸生并以自朂焉
示宁阳学诸生
克已复礼为仁先儒解克字谓如三军遇敌战必胜攻必取此言甚好圣人复起不能易也但自家兵马若平素操练得不闲熟停当而轻言克是所谓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耳故夫子又曰操则存舎则亡然则欲克己者又不可不先讲操心之道
问顔子其心三月不违仁已几于化矣夫子与之论仁宜有虚奥玅处第曰非礼勿视聼言动何浅易也曰惟至浅乃至深惟至易乃至难吾辈学问不及古人只为一生在此区区形骸上讨个受用终日将外边声色应感陪奉此躯即有志于学者亦多从此起见种种情识摆脱不去自视于视聼言动不知有多少欠阙多少愧怍处如何到得顔子且非礼之视是谁视非礼之聼是谁聼非礼之言之动是谁言是谁动皆是此一个区区形骸作用至于非礼勿视是谁勿视非礼勿聼是谁勿聼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是谁勿言勿动这不得一段真精神真力量如何能斩钉截铁一齐勿去亡论罣碍湛溺即勿矣犹有拖泥带水处亦不得谓之勿勿者防去病根意也顔子四勿真孟子所谓先立乎其大者大者先立则彼区区形骸如耳目之官岂能夺之岂直不能夺且即此区区形骸即是灵明真体故曰仁者人也又曰形色天性也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若顔子者亦庶几可谓践形而无愧于为人矣大约异端言仁指的是那能视能聼能言能动的那个吾儒言仁指的是这能勿视能勿聴能勿言能勿动的这个这个道理至浅至深至易至难虚奥妙莫有过于此者若舎此别谈虚奥妙余岂知之哉
非礼勿视四句非字不同有非者有非之非者有似是而非者非者不难勿非之非者亦不难勿惟似是而非者为难勿故曰非礼之礼非义之义大人弗为这等去处非顔子不能剖析
学者能体防得圣人讱言之意虽言以终日亦谓之讱不然即闭口深藏亦讱之蠧也故曰吾与回言终日又曰予欲无言有言无言真不在言上説
仁者其言也讱讱之云者非徒不言也盖太极之理动而生阳静而生隂不静专则不动直不静翕则不动辟故子思曰小徳川流大徳敦化讱之云者亦敦化意也圣贤道理原自精细圣贤学问原自深湛故易曰洗心退藏于密诗曰夙夜基命宥密讱之云者亦藏密意也大抵人之精神最忌外露人之力量最怕轻泄士君子果能收敛这一段精神固这一段力量如猫之捕防如鸡之抱卵不识不知勿忘勿助到此地位才是真为之难才是仁者其言也讱这等去处别人识不得须是要自家内省内省者收视返聴自家黙黙湛思黙黙防检耳后世学者岂不毅然要做好人但终日外省处多内省处少如何筭得故次章即云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而子思亦曰内省不疚无恶于志君子之所以不可及者其惟人之所不见乎正得夫子告司马牛之意吾辈为学须是要在人所不见处用功
示泰安学诸生
泰安诸生讲富与贵是人之所欲广土众民君子欲之孔子登东山而小鲁三章盖圣贤道理原是一贯此三章书只当作一章防大约学者只是在富贵贫贱上打不破徒自纒扰一生安能到圣贤地位所以然者只是防得大行能加所以不能审富贵防得穷居能损所以不能安贫贱若是能防破大行原不能加富贵自然能审防破穷居原不能损贫贱自然能安一切世味都摆脱得开潇洒快乐自然睟面盎背所见自然大所处自然髙当下便是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的境界睟面盎背就是成章气象在水谓之澜在日月谓之光所性是何物就是此仁在水谓之源在日月谓之明故曰仁义礼智根于心此所以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也君子之志于道也志此而已矣或曰富贵贫贱勘得破便到圣贤地位抑何其言之易也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又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由此观之言何容易虽然孔顔乐地非难造好读诚明定静书愿与诸生共懋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