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真经口义 - 第 5 页/共 15 页
#4正:原作『回』,据明本改。
#5丸:原作『九』,据明本改。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十一
鬳斋林希逸
外篇骈拇
骈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於德。附赘县疣,出乎形哉,而侈於性。多方乎仁义而用之者,列於五藏哉,而非道德之正也。是故骈於足者连无用之肉也,枝於手者树无用之指也。多方骈枝於五藏之情者,淫僻於仁义之行,而多方於聪明之用也。
拇,足大指也;指,手指也。骈,合也;枝,旁生也。与生俱生曰性,人所同得曰德。骈拇枝指皆病也,本出於自然,比人所同得者则为侈矣,侈,剩也。似此性德字义皆与圣贤稍异。附赘县疣亦病也,骈枝则生而有之,赘疣生於有形之后,故曰出於形而侈於性。多方,多端也,用之,用之於外也。列於五藏哉,言非出於内也,非道之自然,故曰非道德之正。告子言义外,庄子则并以化为外矣。以仁义为淫僻而与聪明并言,皆以为非务内之学,故但见其多事。多方犹多事也。
是故骈於明者,乱五色,淫文章,青黄黼黻之煌煌,非乎而离朱是已;多於聪者,乱五声,淫六律,金石丝竹黄锺大吕之声,非乎而师旷是已;枝於仁者,擢德塞性以收名声,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而曾史是已;骈於辩者,囊瓦结绳窜句游心於坚白同异之间,而敝跬誉无用之言,非乎而杨墨是已。故此皆多骈旁枝之道,非天下之至正也。
五色、文章、青黄黼黻,古者以养目,而庄子以为乱淫,故曰骈於明,即老子五色令人目盲之意。离朱,明者也。若以为非乎而用,明之人则以为是矣,故曰非乎而离朱是已。多於聪意亦然,盖以礼乐为外物也。擢,抽也;塞,犹言茅塞也。德性本静而强於为仁,是擢德而塞性也。法,礼法也,不及者,人所难及也。
使人行难行之法,故曰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黄鼓,以言语簧惑鼓动之也。以瓦而累,以绳而结,事之无益者,辩者之多言连牵不已,景累无穷而无意味,故以累瓦结绳比之。窜定犹言修改也,修改其言句以为辩,故曰窜句游心於坚白同异之间。敝,劳也,跬音企,蹻跂也。其言皆无用而称誉自喜,徒自劳苦,故曰敝跬以誉无用之言。若以为非乎,而杨墨之徒则以为是矣。多骈旁枝,犹言余剩也。自然之道本无多端,此皆余剩之事,非至正也。至正者,本然之理也。
彼正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故合者不为骈,而枝者不为跂,长者不为有余,短者不为不足。是故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故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续,无所去忧也。意仁义其非人情乎,彼仁义何其多忧也。
正正者,犹言自然而然也。自然而然则不失其性命之实理,虽合而不为骈,虽枝而不为跂,虽长而不为有余,虽短而不为不足。此数句极有味,即前所谓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也。跂,起也。有所跂则不平贴,不平贴则不自在。看他这般下字,岂苟然哉。性长性短,言长短出於本然之性也。长短,性所安,无忧可去也。凫鹤之喻最佳。意与噫同,叹也,以凫鹤二端言之,则仁义多端,非人情矣。故叹而言之,使仁义出於自然,则不如是其多忧矣。多忧者,言为仁义者多忧劳也。庄子之为此言,自孔孟而上以至尧舜禹汤,皆在讥侮之数。
且夫骈於拇者决之则泣,枝於手者齕之则啼。二者或有余於数,或不足於数,其於忧一也。今世之仁人,蒿目而忧世之患;不仁之人,决性命之情而饕贵富。故意仁义其非人情乎。自三代以下者,天下何其嚣嚣也。
手足之骈枝虽皆为病而不可强去之,去之则为忧苦矣。枝,多一指也,故曰有余於数。骈,合二指而不可分,故曰不足於数。蒿目者,半闭其目也,欲闭而不闭则其睫蒙茸然,故曰蒿目。蒿者蓬蒿之蒿也,蒿目有独坐忧愁之意。此庄子下字处。忧世之患而自劳,仁人也;贪饕富贵而破坏其性情,不仁之人也。二者皆为自苦,故并言之又叹曰,仁义非人情乎。言如此看来,仁义信非出於本然也。嚣嚣,嘈杂也。三代而下,此说盛行,何其嘈杂也。
且夫待钩绳规矩而正者,是削其性也;待绳约胶漆而固者,是侵其德也。屈折礼乐、呴俞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
性,自然也;德,自得於天也,皆非人力所为,若必得修为而后正,则是自戕贼矣。钩绳、绳约、胶漆,皆修为之喻也。侵削,戕贼也;固,定也。屈折其身以为礼乐,呴俞其言以为仁义,欲以此慰天下之心,皆是失其本然之理,故曰失其常然。呴俞犹妪抚也。
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钩,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不以矩,附离不以胶漆,约束不以纆索。故天下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故古今不二,不可亏也。则仁义又奚连连如胶漆纆索,而游乎道德之间为哉,使天下惑也。
常然以下数语,与合者不为骈,枝者不为跋以下意同。曲直方圆,或附或离,或加约束,皆当出於自然而不用人力,则为正理,诱与莠同,莠然而生者,孰生之;物之所同者,孰与之,皆自然也。故曰不知其所生,不知其所得,古今不二者一也。不可亏者,亘古穷今不加损也;连连,不已也;胶漆,自固泥也;纆索,自拘束也。离性以为仁义,为之不已则固泥拘束,何以游於道德之门,徒以惑天下也。庄子与孟子同时,孟子专言化义,庄子专言道德,故其书专抑仁义而谈自然,亦有高妙处,但言语多过当。大抵庄子之所言仁义,其字义本与孟子不同,读者当知自分别可也。
夫小惑易方,大惑易性,何以知其然邪。自虞氏招仁义以挠天下也,天下莫不奔命於仁义,是非以仁义易其性与。故尝试论之。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故此数子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其於伤性,以身为殉一也。
惑,迷也;方,四方也。小迷则东西南北易位矣,大惑则失天地之性矣。借上句以形下句,招犹今人言招牌也。立仁义之名以挠乱天下,使天下之人皆趋於仁义奔命,为其所使而奔趋也。知仁义而不知道德,是以外物易其性也。在小人则殉利,在君子则殉名,卿大夫则殉其家,人主则殉天下。殉,从也,忘其身以从之曰殉。若庄子之意,则天下国家名利均为外物也,以天下国家与名利并言,以小抑大,以下抑高,此书之中大抵如此。数子者,指上言圣人、大夫、士、小人也。事业名声虽不同,而其忘身伤性则一,此皆殉物之失也。
臧与谷二人相与牧羊而俱亡其羊。问臧奚事,则挟策读书。问谷奚事,则博塞以游。二人者事业不同,其於亡羊均也。伯夷死名於首阳之下,盗跖死利於东陵之上,二人者所死不同,其於残生伤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盗跖之非乎,天下尽殉也。彼之所殉仁义也,则俗谓之君子;其所殉货财也,则俗谓之小人。其殉一也,则有君子焉,有小人焉。若其残生损性,则盗跖亦伯夷已,又‘恶取君子小人於其间哉。
博塞、读书,二事之美恶不同而亡羊则均,此喻最佳。挟策即执卷也,投琼曰博,不投琼曰塞,琼犹今骰子也,亦曰齿,亦曰目。塞与赛同。伯夷、盗跖,庄子岂不知其贤否,特借此以立言,此皆是其过当处。君子小人虽异而残生损性则一,其意主於讥君子,故借小人以形之。是皆以小抑大,以下抑高之意也。
且夫属其性乎仁义者,虽通如曾史,非吾所谓臧也;属其性於五味,虽通如俞儿,非吾所谓臧也;属其性乎五声,虽通如师旷,非吾所谓聪也;属其性乎五色,虽通如离朱,非吾所谓明也。吾所谓臧非仁义之谓也,臧於其德而已矣。吾所谓臧者,非所谓仁义之谓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吾所谓聪者,非谓其闻彼也,自闻而已矣。吾所谓明者,俳谓其见彼也,自见而已矣。夫不自见而见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夫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虽盗跖与伯夷是同为淫僻也。余愧乎道德,是以上不敢为仁义之操,而下不敢为淫僻之行也。
属性,犹言留意也。曾,曾子也,讳参。史,子鱼也,名鳅。以俞儿、师旷、离朱而比曾史,亦是以下抑高之意。臧,善也。言虽如此,非吾所善也。善於其德,任其性命之情,即顺自然也。此数语之中,如所谓聪者非谓其闻彼也,自闻而已矣;所谓明者非谓其见彼也,自见而已矣,一大藏经不过此意,安得此语。若此等语,皆其独到不可及处。这一彼字不是轻可下得,禅家所谓狂犬逐块,所谓幻花又生幻果,便是这个彼字。自得其得、自适其适,即自见自悟也,大抵分别本心与外物耳。不得其本心而驰惊於外,则皆为淫僻矣。自闻自见若在吾书,即论语所谓默而识之;易所谓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孟子所谓施於四体,不言而喻,伊川春秋传序曰优游涵泳,默识心通,皆是此意,但说得平易尔。晦黄惩象山之学,谓江西学者皆扬眉瞬目,自说悟道,深诋而力辟之,故论语集解以识音志曰,默而记之尔。孟子不言而喻,亦曰不待人言而自喻,不肯说到顿悟处,盖有所惩而然,非语孟二书之本旨也。若以伊川默识心通之语观之,岂得音志乎。然学道者若用功之时。常有等待通悟之心,比尤不可。所谓执迷待悟,则隔须弥山矣,顿渐自有二机,不可谓有渐而无顿,亦不必人人皆自顿悟得之。仲弓之持敬渐,颜子之克己复礼,顿也。不然何以曰,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仁何物也,一日而得之,非顿悟而何。看此数语,先提起一句曰克己复礼为仁,乃曰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又曰为仁由己,由人乎哉。语势起伏,便与禅家答话一同,子细吟玩,方见其味。颜子既於言下领略,乃曰请问其目,此即禅家所谓如何保任之时,四非四勿便是尽心、知性、知天。之下继以存心、养性、事天、修身、俟命之事也,其曰为仁由己,即禅家所谓此事别人着力不得也。先师尝曰佛书最好证吾书,证则易晓也。上不敢为仁义之操,是为善无近名也;下不敢为淫僻之行,是为恶无近刑也。道德,自然也,余恐有愧於道德,虽不为近刑之事,亦不为近名之事,近名则非自然矣,故曰余愧乎道德,是以上不敢为仁义之操,而下不敢为淫僻之行也。观庄子此语,何尝不正心修身,其戏侮尧舜、夫子、曾史、伯夷,初非实论,特鼓舞其笔端而已。塘东刘叔平向作庄骚同工异曲论曰:庄周愤悱之雄也。乐轩先生甚取此语,看来庄子亦是愤世疾邪,而后着此书。其见既高,其笔又奇,所以有过当处。太史公谓其善属书离辞,指事类情,用剽剥儒墨,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1也。其言洸洋上音汪,下音羊,自恣以适己,此数句真道着庄子。
外篇马蹄
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齕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真性也。虽有义许宜反台路寝,无所用之。及至伯乐曰:我善治马。烧之剔之,刻之雒之,连之以羁絷,丁邑丁立二反编之以皂栈,马之死者十二三矣。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前有橛饰之患而后有鞭策之威,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
此段言外物能为身累之意。翘足而陆者,凡马立时其蹄必有跂起者也,此是下句处。义台路寝即是王者之宫室,羲者养也,居移气养移体之地,必当时有此二字。烧剔,治马蹄也;刻,削也,亦削其蹄也,雒之,笼络也;羁,络其头也;絷,绊其足也,今所谓前秋后秋;也连,列之也。皂栈,槽枥也,众马列於其间也,整齐排布行列也。橛,御也;饰,镳缨在颔下,故曰前者橛饰之患。马制於人而不得自乐其乐,所以死者多矣,即元龟与其曳尾於泥中意同。但其间下数个之字,与前言二三,后言过半,文字华密如美锦然,古今多少笔法,自此萌芽而出。或曰外篇文粗,误矣。
陶者曰:我善治埴,圆者中规,方者中矩。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钩,直者应绳。夫埴木之性,岂欲中规矩钩绳哉。然且世世称之曰,伯乐善治马,而陶匠善治埴木,此亦治天下者之过也。
陶,泥匠也;匠,木作也。泥之与木皆人造#2之而成器,亦犹马之被烧剔
刻雒,驰骤整#3荠也,岂不失土木之性。人皆以伯乐陶匠#4为能,亦犹泰氏而下以治天下为能也。即#5前篇七义非人情之意,此三数行之文乃意不过如此,但文字精好。
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彼民有常性, 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一而不党,命曰天放。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
同德者,得之於天者同然也。人之生也各业其生,或耕或织,皆是自然天机,故曰常性,常性者,即前篇所谓常然也。党,偏也,倚也,纯一而无所偏倚,放肆自乐於自然之中,故曰一而不党,命曰天放。命曰犹言谓之也。齐物论之天行、天钧、天游与此天放,皆是庄子做此名字,以形容自然之乐。至德之世,言上古也;填填,满足之貌;颠颠,直视之貌,形容其人朴拙无心之意,又就其卧徐徐,其觉于于应帝王中,翻出此语。山无蹊隧,路未通也;泽无舟梁,水路未通也。人各随其乡而居,自为连属一乡之中,自有长幼上下相连属也。禽兽群居,深山去人尚远,无害之者;草木各遂其生长,未有斧斤之祸也。羁系禽兽而游,攀引鹊巢而窥,人与物相忘也。东坡杂说,有少时所居书室,鸟雀巢於低枝,桐花凤四五日一至,颇与此处相似,见诗集二十八卷异鹊诗注。以此观之,上古之时必是如此。禽兽可与同居,万物可与同聚,又安有君子小人之分。族,聚也;并,同也。无知,不识不知也;无欲,纯乎天理也。举世皆然故,曰同乎无欲。不离,浑全也。素朴,纯质也。当此之时,各得其自然之乐,故曰素朴而民性得矣。其德不离,是谓素朴,两句相因,而下句只用素朴二字接过,古文法也。今人之文更无此等法度。
及至圣人毙躠上步结反,下悉结反为仁,踶跂为义,而天下始疑矣。澶漫为乐,摘僻为礼,而天下始分矣。故纯朴不残,孰为牺樽;白玉不毁,孰为珪璋;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性情不离,安用礼乐;五色不乱,孰为文采;五声不乱,孰为六律。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
前言及至伯乐,此言及至圣人,以下段应上段也。蹩躠,勉强而行之貌,踶跂,行立不安之貌。澶漫即汗漫也,流荡之意。摘僻,用手足之貌,僻合作擗,向音躠是也。此又是自屈折礼乐徇俞仁义中翻出,言虽不经,其文亦奇。始分者,言其心迹始分矣,分则不纯一矣,如此分字皆是下得好处。樽,刻木而为之,故曰纯朴不残,孰为牺樽,玉,不琢不成器,故曰白玉不毁,孰为珪璋。道德,自然也,庄子以仁义为外,故曰道德不废,安取七义。性情,固有也,庄子以礼乐为强世,故曰性情不离,安用礼乐。若孟子曰节文斯二者,乐斯二者,圣贤之言也。此书礼乐仁义字义不同,并以为外物矣。文采乱五色,六律乱五声,皆是用人力非自然之喻。工匠之罪,圣人之过两句,此上文结语也。
夫马陆居则食草饮水,喜则交颈相靡,怒则分背相踶,马知已此矣。夫加之以衡扼,齐之以月题,而马知介倪、闉扼、鸷曼、诡衔、窃辔。故马之知而能至盗者,伯乐之罪也。夫赫胥氏之时,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民能已此矣。及至圣人屈折礼乐,以匡天下之形,县跂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而民乃始踶跂好知,争归於利不可止也。此亦圣人之过也。
此一段又是把前头许多说话翻做数行,中间添得几句,愈是奇特。喜则交颈相靡,怒则分背相踶,分明是一个画马图也。相靡,相摩擦也,看他交颈分背字下得如何。衡扼,车上之物,扼,辀也。月题,今所谓额镜也。介倪,介独也,独立而睥睨,怒之状也。闉扼,曲颈而扼拒也,不受衔络之意。鸷,猛也,曼,突也,不受羁勒而相抵突之状。诡,设计也,窃,潜地也,诡计以入衔,潜窃以加辔,皆是悍騺不受调服,故衔辔之时,如此费计较也。与人抗敌者曰盗,马之知至於抗敌人,伯乐使之也。若无衡扼衔辔之事,则马自马,人自人,岂见其介倪闉扼之态哉。民能已此者,言民之所为止於如此也。匡,正也,以礼乐而正人之形,斗仁义而慰人之心,皆圣人作而后有此,上古本无之。县跂,高揭而提起之意;踶跂,不自安也。好知争利,比马之诡衔窃辔也。内篇外篇正与左传国语相似,皆出一手,做了左传又成国语,其文卸与左传不同。如庄子此篇便是个长枝大叶处二故或者以为非庄子所作,却不然。
南华真经当义卷之十一竟
#1 免:原作『勉』,据明本改。
#2造:原作『之』,据明本改。
#3整:原作『主』,据明本改。
#4匠:原作『三』,据明本改。
#5即:原作『可』,据明本改。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十二
鬳斋林希逸
外篇胠箧
将为胠箧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则必摄缄縢、固肩鐍,此世俗之所谓知也。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檐囊而趋,唯恐缄縢扃鐍之不固也。然则向之所谓知者不乃为大盗积者也。故尝试论之。世俗所谓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齐国邻邑相望,鸡狗之音相闻,网罟之所布,未耨之所刺七智反,方二千余里,阖四境之内,所以立宗庙社稷,治邑屋州闾乡曲者,曷尝不法圣人哉。然而田成子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所盗者岂独其国邪。并与其圣智之法而盗之,故田成子有乎盗贼之名而身处尧舜之安,小国不敢非,大国不敢诛,十二世有齐国。则是不乃窃齐国并与其圣知之法,以守其盗贼之身乎。
看此篇便见得愤悱之雄处,妆撰一段譬喻,自为奇特。朕,开也,探手取之也。发亦开也,鼠窃之盗,却下此六字,非文乎。缄縢,绳结也,摄,缠绕也。扃,管钥也;鐍,锁也。世俗之知,本为鼠窃之备,大盗至则并挈而去矣。田氏篡齐,以私量贷公量入,看左传所言,便是借圣人之法以济其盗贼之谋。战国之时,大抵如此,故庄子以此喻之。
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至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至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龙逄斩,比干剖,苌弘胣勑纸反,子胥靡,故四子之贤而身不免乎戮。故跖之徒问於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适而无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由是观之,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
胣,裂也;靡,烂也,皆得罪而丧其躯也。四子虽贤而身皆得罪,盗跖反以自免,此言贤者不足自恃,而窃圣道之名者或以自利。为盗之圣勇义知仁,此是庄子撰出这般名字,以讥侮儒者。其言虽怪而以世故观之,实有此理。说到不善人多善人少,利天下少而害天下多处,亦是精绝。
故曰:唇竭则齿寒,鲁酒薄而那郸围,圣人生而大盗起。掊击圣人,纵舍盗贼,而天下始治矣。夫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实。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
楚方伐鲁以其酒薄也,而梁乃伐赵以鲁不得而援也。唇与齿似不相关,唇竭而齿自寒。川与谷不相干,川竭而谷自虚。丘与渊不相干,丘夷而渊自实。即今人所谓张公吃酒,李公醉也。以喻圣人之法不为盗设,而反为盗贼之资,故曰圣人生而大盗起,圣人不生而大盗不起。掊击圣人,纵舍盗贼,言亦无圣人亦无盗贼,而后天下治也。川水满则山谷之中皆有水,川竭则谷自虚矣。川与谷虽不相通,而春夏之盈、秋冬之涸卸同也。丘夷,山颓而夷平也,犹曰山附於地剥也。山夷则土实之於渊,是不相关而相因也。无故即无事也。重圣人而治,言圣人复出也,圣人复出而制法愈密,欺诈者得之,益可以欺世,故曰:重利盗跖也。鲁酒薄邯郸围,又见淮南子。其文稍异,意亦同。
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而窃之。为之符玺以信之,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知耶。
斗斛、权衡、符玺、仁义,四者并言,以下抑高之意。窃钩,小盗也,钩,腰带环也。战国之诸侯篡夺而得,皆大盗也,小者诛而大者乃如此,愤世之言也。既为诸侯则其立国亦陕爱民利物为事,是不特窃国并窃圣人之仁义圣知也。
故逐於大盗,揭诸侯。窃仁义,并斗斛、权衡、符玺之利者,虽有轩冕之赏弗能劝,斧钺之威弗能禁,此重利盗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圣人之过也。故曰鱼不可脱於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彼圣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
名为大盗者,人皆砍逐之。今之诸侯皆窃国者,立於人.上,人谁不见,故曰揭。如此大盗,昭昭於世,并也义、斗斛、权衡、符重以窃之,而世未有立赏以求捕,用刑以禁止者,是皆愤世而为此言。鱼不可脱於渊,言不可离水也。圣人之法只可自用;不可使人人皆知之,故曰非所以明天下也。明者,天下皆知之也。
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
擿玉毁珠,焚符破重,剖斗折衡,皆是激说,以结绝圣弃知之意,非实论也。殚残者,毁削也,尽去圣人之法,民始纯一可与言道也,故曰民始
可与论议。此皆愤世之辞,故人每以剖斗折衡焚符破玺之事讥议之,其实即老子不贵难得之货,则民不 为盗之意。但说得过当耳。东坡曰人生识字忧患始,岂欲天下人全不识字耶。
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故曰:大巧若拙,削曾史之行,钳杨墨之口,攘弃仁义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彼人含其明则天下不铄矣、人含其聪则天下不累矣,人含其知则天下不惑矣,人含其德则天下不僻矣。彼曾史、杨墨、师旷、工捶、离朱者,皆外立其德而以爚乱天下者也,法之所无甩也。
擢乱者,抽擢而紊乱也。六律有长短之叙,抽而乱之使其不可用也。铄绝,焚弃之也。有瞽旷之耳而后能为律乐之事,塞其耳则人之听皆合乎自然,无此等造作也。明巧两句其意亦同,因巧字却举老子大巧若拙一语以证之,亦是文法处。曾史有忠孝之名,杨墨有仁义之言,攘除而弃掷之,使仁义之说不行,则天下之人同得此德,始归於玄妙矣。不铄,不消散也;不累,无系累也;不惑,不相诳惑也;不僻,无偏陂也。以曾史杨墨与师旷工倕离朱并言,亦以小抑大也。外立其德者,重外物而失本心也。爚乱者,言熏约而挠乱之也。以正法言之,此等人皆无所用言,皆当去也,故曰法之所无用也。此一句结得极有力,文字之好处。
子独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羲氏、神农氏。
十二个氏只轩辕、伏羲、神农见於经,自此以上吾书中无之,或得於上古之传,或出於庄子自撰亦未可知。亦由佛言我於过去某劫也,虽若大言,然以天地间观之,自伏羲以来,载籍所可考者,三千余年,岂有许大,天地方有三千余年,伏羲以前必有六籍所不传者,但言之则近於怪妄,然亦不可不知。且如吾闽自无诸以来方见於汉,至唐而后渐有文物,无诸之前当犹草昧可也。近时囊山寺前耕於野者,忽得一穴,其间金玉之器、鼎彝之属甚多,人皆窃而去之。最后既虚,乡人皆相率而就观其砖,无大小皆雕人物龙虎,不胜精巧,此前穴也。其后一璧,以锄斧击之,鞺鞺有声,但坚固不可动,必是铜铁所灌,意非有国者之坟,不然书籍所载,闽之上无闻焉,必有之而不传者。然则容成、大庭之类,不可谓无之。
当是时也,民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若此之时,则至治已。今遂至使民延颈举踵,曰某所有贤者,赢粮而趣之,则内弃其亲而外去其主之事,足迹接乎诸侯之境,车轨结乎千里之外,则是上好知之过也。上诚好知而无道,则天下大乱矣,何以知其然邪。
甘食而下又是山无蹊隧处抽绎出来。某所有贤者,赢粮而趋之,便是暗说孟子荀子,推而上之孔子亦在其间矣。观齐稷下与苏张之徒,便见庄子因当时之风俗,故有此论。好知则非自然之道矣,故曰好知而无道。
夫弓弩毕弋机变之知多,则鸟乱於上矣。钩饵网罟罾笋之知多,则鱼乱於水矣。削格罗落罝呆之知多,则兽乱於泽矣。知诈渐毒颉滑坚白解垢同异之变多,则俗惑於辩矣。故天下每每大乱,罪在於好知。
毕,有柄之网也。弋,缴射也。机变,变诈也。削格犹汉书曰储胥也,犹今之木栅也,捕兔鹿者亦有之。罝罘亦网也。知诈,以智而相诈也;渐毒,相渐染而为毒乱也;颉,桀颉也;滑,汩乱也;解垢,隔角也,坚白解垢异同,皆当时辩者之名。以取鱼取鸟取兽之事,与辩者并言之,亦是以曾史与斗斛权衡并讥之意。每每,常常也,常常如此而至於大乱,皆好智之罪也。
故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皆知非其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是以大乱。
不知者,务外求异者也。已知者,晓然而易见者也,自然之理也。不善在人者也,已善在我者也,即齐物所谓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言但知他人之非而不知己之所是者,亦非也。
故上悖日月之明,下烁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喘奕之虫,肖翘之物,莫不失其性。甚矣,夫好知之乱天下也。自三代以下者是已,舍夫种种之民而悦夫役役之佞,释夫恬淡无为而悦夫哼哼之意,哼哼已乱天下矣。
上而日月,下而山川,中而寒暑,四时微而至於喘耎、肖翘之物,皆失其自然之理,故曰:莫不失其性。甚矣,夫好知之乱天下也,此叹息一句而结之也。喘耎,微息而动之物,附地者也,蜗蜓之类。肖,小也,翘,轻也,飞物也,蜂蝶之类。肖音萧。种种,壳实之貌;役役,务外作为之貌;哼哼,嗫嗫也。上句既结了,却以三代实之,谓三代以下便是如此,故曰自三代以下是已。哼哼役役两句对说,下面只拈哼哼字结,便与前篇素朴而民性得矣处同。逍遥游曰汤之问棘也是已起语也,此曰三代以下是已结语也。起结虽异,同一机轴也。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十二竟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十三
鬳斋林希逸
外篇在宥
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迁其德也。天下不淫其性,不迁其德,有治天下者哉。昔尧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乐其性,是不恬也;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若其性,是不愉也。夫不恬不愉非德也,非德也而可长久者,天下无之。
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此篇又做一句破题,又是一体。在者,优游自在之意。淫,乱也,静定则不淫矣。宥者,宽容自得之意;迁,为外物所迁移也。使天下之人性皆不乱,德皆不移於外物,又何用治之乎。不恬,不静也;不愉,不乐也。以尧对桀言之,曾史盗跖之类也。全书意势皆如此,其理皆未正然,笔力岂易及哉。以不恬比不愉,便无轻重矣。
人大喜邪,毗於阳;大怒邪;毗於阴。阴阳并毗,四时不至,寒暑之和不成,其反伤人之形乎。使人喜怒失位,居处无常,思虑不自得,中道不成章,於是乎天下始乔请卓鸷,而后有盗跖曾史之行。故举天下以赏其善者不足,举天下以罚其恶者不给。故天下之大,不足以赏罚。自三代以下者,匈匈焉,终以赏罚为事,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
喜属阳,怒属阴;毗,益也,医书所谓有余之病也。致中和则天地位,失其中和则有四时不至、寒暑不和之事,气序既逆则人亦病矣。使人者,言因尧桀在上,致人如此也。喜怒失位,居处无常,谓妄为妄动也。憧憧往来,朋从尔思,是思虑不自得也。成章,有条理也,不成章则失中道矣。乔,好高而过当也。诘,议论相诘责也。卓,孤立也。鸷,猛厉也。此四字皆形容不和之意。盗跖曾史只是替换贤不肖字,用心既不和则贤不肖皆非矣。为天下者於其贤者而赏之,於其不肖者而罚之,贤非真贤,出於好伪,举世皆然,故欲赏而不足。不给亦不足也,言世间此等人多矣。其意皆是讥贤者,乃与为恶者对说,所以重抑贤者也。人人皆慕赏避罚,以伪相与,则岂能安其性情自然之理哉。
而且悦明邪,是淫於色也,悦聪邪,是淫於声也;悦仁邪,是乱於德也;悦义邪,是悖於理也;悦礼邪,是相於技也;悦乐邪,是相於淫也;悦圣邪,是相於艺也;悦知邪,是相於疵也。天下将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存可也,亡可也。天下将不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乃始蛮卷伧囊而乱天下也,而天下乃始尊之惜之甚矣。天下之惑也,岂直过也而去之邪。乃齐戒以言之,跪坐以进之,鼓歌以舞之,吾若是何哉。
为明而好五色,为聪而好五声,皆乱其真矣,故曰淫。德与理自然者,仁与义有心以为之,故以为乱於德而悖於理。技,能也;淫,乐也。彼以礼乐为外物,故曰相於技,相於淫。相,助也,助益之而愈甚也。艺,业也;疵,病也。业能自劳病乃自苦,以圣知之名而悦之,则愈劳愈苦矣,故曰相於业、相於疵。此圣字止近似能字,犹今言草圣之圣也。故於盗亦曰妄意室中之藏,圣也。此皆字义不同处,读者当自分别,不可与语孟中字义相紊乱。八者,明聪仁义礼乐圣知也。安其自然则八者虽有亦不能为累,故曰存可也,亡可也。不安其自然则八者能为害矣,脔卷,局束之貌,伧囊,多事之貌。岂直过也而去之,言不特猎涉一过随即休止。齐戒以言,谓郑重而夸说之。跪坐以进,谓致恭尽礼而相传授。鼓歌以舞之,谓言之不足,手舞足蹈也。此皆讥一时之学者。吾若是何哉,言汝辈如此果何为哉。吾非自言,指他人而言也,犹诗曰我姑酌彼金罍,妇称其夫也,书曰我用沈酗于酒,微子称纣也。此是文法。
故君子不得已而临往天下,莫若无为,无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故贵以身於为天下,则可以托天下;爱以身於为天下,则可以寄天下。故君子苟能无解其五藏,无擢其聪明,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神动而天随,从容无为而万物炊累焉。吾又何暇治天下哉。
此段直说无为自然之治。不得已三字便有有天下而不与之意。以其身之可贵犹贵於为天下,而后可以天下托之,以其身之可爱犹爱於为天下,而后可以天下寄之。此两句文亦奇,理亦正。读庄子之书於此等句,又当子细玩味。礼记曰筋骸之束,解其五藏,便是不束矣。擢,抽也,过用其聪明也。尸居者,其居如尸然,即曲礼所谓坐如尸也。龙,文采也,尸居无为而威仪可则,自然有文,故曰尸居而龙见。渊,深也,静也,默,不言也;雷声,感动人也。虽不言而德动人也。禅家所谓是虽不言,其声如雷也。故曰渊默而雷声。神,精神也;天,天理也。动容周旋无非天理,故曰神动而天随。如此三句岂#1可以庄子为异端之书乎。理到而文又奇,所以度越诸子。炊累即是野马尘埃,生物以息相吹之意。炊,动也;累,微细而累多也。虚室之中漏日如卵处看,日影中微尘便见。此两字下得奇特,若动而又不动,若多而不见其多,故曰炊累。言我若无为於上,而天下之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自得自乐,如万物之炊累然,又何用我容心以治之。
崔瞿问於老聃曰:不治夭下,安臧人心。老聃曰:汝慎无撄人心。人心排下而进上,上下囚杀,淖约柔乎刚强,廉刿雕琢,其热焦火,其寒凝冰,其疾俛仰之间而再抚四海之外。其居也渊而静,其动也县而天,偾骄而不可系者,其唯人心乎。
此一段把孟子出入无时,莫知其乡,合而观之,便见奇特。无撄者,无挠乱搂拂之也。排下者,不得志之时愈见颓塌,得志之时则好进不已。上,此心向上也,下心趋下也。向上下皆为囚杀,乃会累自苦之意。绰约,儇美也。刚强之人或为绰约所柔,以项羽而泣涕於虞美人是也。廉刿,圭角也,雕琢,磨砻也。谚公:入大学者菱角入去鸡头出来,即此意也。少年得意之人,多少圭角,更涉忧患世故皆消磨了,故曰廉刿雕琢。其内热时如焦火然,其凛凛时如凝冰然,此皆形容人心燥怒忧恐之时,一俯仰之间,而其心中往来如再临四海之外,其急疾也如此。抚,临抚也。犹言行一过也。其居也渊而静,言心不动之时;其动也县而天,言此念一起之时,如县系於天。偾与偾同,偾骄,亢戾之状。不可系,即不可制也,佛经云如何降伏其心,看他降伏字便见得偾骄不可系之意。此一段模写人心最为奇妙,非庄子之笔,亦未易能也。
昔者黄帝始以仁仪撄人之心,尧舜於是乎股无胪胈,胫无毛,以养天下之形,愁其五藏以为仁义,矜其血气以规法度,然犹有不胜也。尧於是放谁兜於崇山,投三苗於三危,流共工於幽都,此不胜天下也。夫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骇矣。下有桀跖,上有曾史,而儒墨毕起,於是乎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诞信相讥,而天下衰矣。大德不同而性命烂熳矣,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
股无胈犹解肉不生之意,胫无毛言劳其足也。矜音动,与同。矛,柄也,项籍传动粮棘矜,此言矜梗其血气也;犹曰柴其内也。规,为也,言其为仁义法度劳苦如此,虽如此劳苦而犹有无柰何处,故有放流之刑。不胜天下者,言其无如天下何也。四罪而天下咸服,本舜事也,而庄子唤作尧,所以曰其辞虽参差而諔诡可观,见天下篇,此便是参差处,是实供吐了。尧舜且如此,延及三王尤大可骇矣。施,延也。主王既如此,所以下而小人则为桀跖之行,上而君子则慕曾史之名,而起儒墨之争。於是自喜於我而加怒於人,自以为知而以人为愚,自以为善而以人为否,自以为信而以人为诞,彼此皆然,故有相疑相欺、相非相讥之事,即齐物篇中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之意。烂熳字下得好,性命之理到此都狼藉了。求竭者,言下无以应之也。
於是乎釿锯制焉,绳墨杀焉,椎凿决焉,天下脊脊大乱,罪在撄人心。故贤者伏处大山堪岩之下,而万乘之君忧栗乎庙堂之上。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杨者相推也,刑戮者相望也,而儒墨乃始离跂攘臂乎桎梏之间,意甚矣哉,其无愧而不知耻也甚矣。吾未知圣知之不为桁杨椄槢也,仁义之不为桎梏凿枘也,焉知曾史之不为桀跖嚆矢也。故曰:绝圣弃知,而天下大治。
此段言其不胜天下,遂至於用刑。釿锯绳墨椎凿,皆用刑之具也。绳,束缚者也;墨,黥淄也;脊脊者,犹藉藉也。罪在撄人心者,言自黄帝始也。贤者隐遁不出而其君自劳,天下之被罪者甚众,气象如许,而儒墨於此时犹且高自标置於举世罪人之中,故曰乃始离趺攘臂乎桎梏之间。离跂,支离翘跂也。攘臂,奋手言谈也。乃自许自高之貌。意,叹也,甚矣哉,言其所为已甚也,儒墨於此可谓甚不知耻也。上下两甚矣字,意却不同,皆是奇笔处。桁杨,械也。相推,言行者相挨拶也。桁杨接槢因圣知而有,桎梏凿枘因七义而有。桀跖借曾史之说得以自文而为害,是曾史为盗跖之嚆矢也。椄槢,今枷中横木,亦楔也。嚆矢,今之响箭也。
黄帝立为天子十九年,令行天下。闻广成子在於空同之上,故往见之曰:我闻吾子达於至道,敢问至道之精。吾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谷,以养民人。吾又欲官阴阳以遂群生,为之奈何。广成子曰:而所欲问者,物之质也;而所欲官者,物之残也。自而治天下,云气不待族而雨,草木不待黄而落,日月之光益以荒矣。而佞人之心翦翦者,又奚足以语至道。
取天地之精以佐五谷,是致和而使万物育也。官阴阳以遂群生,是燮调阴阳以顺万物也。官,各任其职也,阴阳不相戾,各当其职曰官。物之本然者曰质,即前言至道也。物之残者言害物之事也。天地阴阳皆自然之理,五谷群生亦自生自遂之物,有心以官之则反为物之害矣。而汝也指黄帝而言也,族,聚也。云不族而有雨,是此有而彼无也。不待黄而落,失时也。荒者,田月有薄蚀废其光也。荒,废也。翦翦犹浅浅也。
黄帝退,捐天下,筑特室席曰茅间,居三月,复往邀之广成子。南首而卧,黄帝顺下风膝行而进,再拜稽首而问曰:闻吾子达於至道,敢问治身奈何,而可以长久。广成子蹙然而起曰:善哉,问乎。来,吾语汝至道。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清,无劳汝形,无摇汝精,乃可以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汝神将守形,形乃长生。
不曰治天下而曰治身,故以为善问。窈窈冥冥,远而不可穷也。昏昏默默,微而不可见也。无视无听,耳目俱忘也。神存於心曰抱,静而无为,形则自正。神必清静,形不劳役,气无摇动,则可以长生。今修炼之学皆原於此,如仙如佛,自古以来必皆有之,亦不是庄子方为此说也。无劳无摇,此无字与勿字同,有禁止之意。目无见,耳无闻,心无知,又解无视无听、抱神以静两句。神守其形则可以长生,此神字今修养家所谓婴儿是也。
慎汝内,闭汝外,多知为败。我为汝遂於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阳之原也;为汝入於窈冥之门矣,至彼至阴之原也。天地有官,阴阳有藏。慎守汝身,物将自壮,我守其一,以处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岁矣,吾形未常衰。
慎汝内,不动其心也。闭汝外,不使外物得以动吾心也。才多知则为累矣,不识不知而后德全,故曰多知为败。至阳之初,大明也,至阴之初,窈冥也。原,初也。大明之上,太虚之上也,窈冥之门,无极之始也。易言一阴一阳之谓道,亦是此等说话,但其说涵畜,庄子要说得畅快,故其辞如此。为汝者,教汝也;遂,从也,犹往也;入,穷也,言欲教汝极至於此也。官,职;藏,府也。此言人身向有天地阴阳也,我之天地,各官其官,我之阴阳,各居其所,则此身可以慎守,物物皆自坚固。物者,我身所有之物也,故曰物将自壮。所守者一而不杂,所处者无不和顺,此所以形虽千二百岁之久,而不衰也。处者,处事处物也,感而应之者也。天地,即吾身之健顺也。
黄帝再拜稽首曰:广成子之谓天矣。广成子曰:来,余语汝。彼其物无穷而人皆以为终,彼其物无测而人皆以为极。得吾道者,上为皇而下为王;失吾道者,上见光而下为土。今夫百昌皆生於土而反於土,故余将去汝,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吾与日月参光,吾与天地为常。当我缗乎,远我昏乎,人其尽死而我独存乎。
广成子之谓天者,言其可与天合一也。物安有穷而人必求所终,物岂可测而人必求其所极,是以有涯而随无涯也。此两句极有味,以粗言之,则打铁作门限,鬼见拍手笑,亦此意。易不终於既济而终於未挤,是知物无穷而物无测也。子在川上而曰:逝者如斯夫,亦指其无穷无测者言之。上可以为皇,下可以为王,此皇王字,如圣尽伦,王尽制,如天下篇所谓内圣外王也。皇是无为者也,王是有为者也,非三皇与三代之王也。上见光者,日月也。下为土者,地也。言居天地之间,瞢然无知,举头但见日月,低头但见地下而已。百昌,百物也。生於土而反於土,叶落归根,臭腐化神奇,神奇化臭腐之意。去汝者,离去人间之意。无穷之门,无极之野,犹言天地之外也。可与日月天地相为长久,故曰与日月参光,与天地为常。缗与冥同,昏暗也。当我者,迎我而来也;远我者,背我而去也。物之来去,我皆泯然而不知,故曰当我者缗乎,远我者昏乎。
云将东游,过扶摇之枝,而适遭鸿蒙。鸿蒙方将拊髀雀#23跃而游,云将见之,傥然止,贽然立,曰:叟何人邪,叟何为此。鸿蒙拊髀雀跃不辍,对云将曰:游。云将曰:朕愿有问也。鸿蒙仰而视云将曰:吁。云将曰:天气不和,地气郁结,六气不调,四时不节。今我愿合六气之精以育群生,为之奈何。鸿蒙拊脾雀跃,掉头伯:吾弗知,吾弗知。云将不得问。又三年,东游过有宋之野而适遭鸿蒙,云将大喜,行趋而进曰:天忘朕邪,天忘朕邪。再拜稽首,愿问於鸿蒙。鸿蒙曰: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游者鞅掌,以观无妄。朕又何知。云将曰:朕也自以为猖狂而民随予所往,朕也不得已於民,今则民之放也。愿闻一言。鸿蒙曰:乱天之经,逆物之情,玄天弗成。解兽之群而鸟皆夜呜,灾及草木,祸及昆虫。噫,治人之过也。
扶摇之枝,即扶桑日出之地也。拊髀雀跃,形容其跳跃自乐之意。傥然,自失之貌。贽然,屹立之貌。叟指鸿蒙也。赵州见投子买油而归,州云:久闻投子,今见买油翁。投子曰:油油。看禅宗此事便见。云将曰游,乃是庄子形容鼓舞处。油字与游字不同,非以油为游也。不辍而对曰进,仰而视曰吁,昼得自妙。育群生之间,便与前黄帝之间同。掉头,摇头也。天忘朕邪,朕,我也。呼鸿蒙为天,言前日曾一见,尚记得否,岂已忘之邪。浮游,周游也。猖狂,轶荡也。不知所求,无所求也。不知所往,无所往也。鞅掌,纷汩也。无妄,真也。游於举世纷汩之中而自观其真。不得已於民,言欲谢绝之而不可也。放,效也;民以我为法也。天之经,常物之情实,皆自然而已。今既以有心为之,则是乱逆其自然矣,岂得成自然之化,故曰玄天弗成。玄,虚也,犹言先天也。默群而不争则无异类同类之别,今各解其群而去,则是有尔我同异也。鸟皆夜鸣,惊也。不能辅物之自然而使失其性,则草木昆虫皆被祸矣。此皆自有心以治人始,亦犹前曰罪在撄人心也。
云将曰:然则吾奈何。鸿蒙曰:噫。毒哉。仙仙乎归矣。云将曰:吾遇天难,愿闻一言。鸿蒙曰:噫,心养。汝徒处无为而物自化,堕尔形体,吐尔聪明,伦与物忘,大同乎涬溟,解心释神,莫然无魂,万物云云,各复其根,各复其根而不知。挥浑沌沌,终身不离,若彼知之,乃是离之。无问其名,无窥其情,物固自生。云将曰:天降朕以德,示朕以默,躬身求之,乃今也得。再拜稽首,起辞而行。
然则吾奈何者,言今既如此,如之何而可也。毒哉,犹石头所谓苦哉苦哉是也。仙仙乎,急去之貌,言汝已自毒自苦,可急急归去,不必问我。这一段妆撰问答处,便似传灯录上说话。心养者,言止汝此心自养得便是,不曰养心而曰心养,当子细分别。徒,但也,言汝但处於无为之中而物者化,自化者,往来不息,自生自化之意也,将从前许多聪明皆吐去而莫留之。伦与沦同,沦没也。泯没而与物相忘则与涬溟大同矣。涬溟,无形无朕未有气之始也。解心,解去其有心之心;释神,释去其有知之神。莫然,定也,无魂者,无知也。精曰魄,神曰魂,无魂者犹前言块然以其形立也。解心之心与心养之心自异,解神之神与抱神以静之神自异,此等字又当子细体认。云云,众多也。各复其根,生者必灭也,虽灭而不灭,灭者又生,故曰各复其根而不知。浑浑沌沌,无知无觉之貌,浑沌则终身不离乎道矣,才有知觉则与道为二,故曰若彼知之,乃是离之。此一句甚精微,当着眼看。凡有分别之谓名,凡有好恶之谓情,窥者,见也,无问无窥,则无所分别无所好恶矣。此即无为自然也。我能无为自然,则物物各遂其生,是其固然者也。故曰物固自生。固者,固有也。降犹言赐我也,默者,不言也。赐我以自然之德,示我以不言之理,反身而求之,已得此道。躬,亲也,自也,言自於吾身求之乃得其所得矣,遂拜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