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真经口义 - 第 3 页/共 15 页
此一段却是十分正当说话。其论人间世至有此语,岂得谓庄子为迂阔大言者。大戒者,大法也;命,得於天者。子之事亲与生俱生,此心岂得一日去,故曰不可解。义,人世之当为者也。臣之事君,世间第一件当为之事,名曰君臣,则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故曰:何适非君,莫非臣子。何处而可逃,故曰无所逃於天地之间。事亲而尽其孝,则东西南北惟父母之命,岂择地之安而后为之。此心才主於忠,则哀乐之境虽施於前,而不能变易,盖事有难易,或有祸福,既出君命,则是自家合做底事。此便是天命又可奈何,止得安而顺之。若命,顺命也。能如此则为至德之士。为人臣子亦看所遇如何,不幸而遇其难,亦所不得已,但得行其事之实而已。情,实也。言但得朴实头做前去,岂得复顾其身,虽其祸至,於死生之异亦无可奈何。夫子其行可矣者,言汝只得去也。夫子指叶公也。
丘请复以所闻。凡交近则必相靡以信,远则必忠之以言。言必或传之,夫传两喜两怒之言,天下之难者也。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怒必多溢恶之言,凡溢之类也妄,妄则其信之也莫,莫则传言者殃。故法言曰:传其常情,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
此下又转一转,说尽人世情状。信,有物以为信验也,如符节之类是也。相靡,相顺也,近处之交接则如此。若其交者远则必以言语尽其情,忠,尽情也。然其言何自而达,必有人传道之然。传言之间,其两喜两怒者最难。彼以喜而来,此以喜而应,则其说好处多有过当,故曰溢美。溢,过当也。若彼此皆怒,则其说不好处又多过当,故曰溢恶。才是一等过当说话必是不实,故曰:凡溢之类妄。既不实则其听之者必皆莫然而疑,未能尽信。莫,致疑貌也。才至致疑则两边之恶皆归於传言之人,必加之罪,故曰莫则传言者殃。因其奉使,故以此为戒。法言者,古有此书也,故举以为证。传其常情,谓传言之人但传其平常朴实头说话,其言语过当处则不可传。故曰:无传其溢言。传言能如此,则庶几可以自全。
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阳,常卒乎阴。泰至则多奇巧。以礼饮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乱。泰至则多奇乐。凡事亦然,始乎谅,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言者,风波也;行者,实丧也。夫风波易以动,实丧易以危,故忿设无由,巧言偏辞。兽死不择音,气息茀然,於是并生心厉。克核太至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而不知其然也。苟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
既说了传言,却又引喻世间此类之事,句句皆是世情,此皆庄子妙处。以巧斗力,今之戏相搏者;阳,喜也,阴,恶也。其始等闲格手只是则剧,其终常至於实实争打,盖其戏太甚则多有过当用巧处。奇,异也,泰至,过当也。相招而饮皆以礼也,治#9初筵秩秩之时也;乱,载号载呶之时也。盖饮酒至於过当则其为乐也多异常,故或成争竞也。凡事亦然者,言人世他事亦常如此也。谅,信也。始者之相与同为一事,未尝不诚实相信,及至其后鄙诈生焉,此又一事也。始者之有所作为,止为苟简之谋,弄到末后或成一件大事。此以上只泛说世间,又拈起个言行来,盖人世之相与涉,言语则风波之所由起。风行波上,虚而纷乱之意。才说个行字便有名有迹,有名则丧实矣。风波易以动者,言其易至於纷纷而不已也。实丧易以危者,言实不副名或成,患害也。无由,无端也,忿怒之言多是造设,初无端由,故曰忿设无由。偏辞,一偏之见也,花巧言语只是说得一偏,故曰巧言偏辞。欢死不择音,言默死之时其声音又何所择,此譬喻忿设巧言之人,才至於争竞,则言语之出皆不暇简择,今谚所谓相骂无好语是也。气息茀然者,怒也,厉,狠戾也。怒气既起则狠戾之心并生,我既如此,则其应我者以我之克核大至,必生不肖之心。或时至於相戕相贼,亦皆为怒所使而不知其然矣。既为怒所使而不自知,又何暇计其终。自此以上,皆言世情或因好成恶,故牵引说至此尔。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五竟
#讦:原作『许』,据明本改。
#2也:原本无,据明本增。
#3故鸟:明本作『散焉』。
#4此:原作『比』 ,据明本改。
#5乎,吾:原作『皆务』,据明本改。
#6凡:原作『兄』,据明本改。
#7粗:原作『祖』,据明本改。
#8两;原本『而』,据明本改。
#9治:原作『始』,据明本改。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六
鬳斋林希逸
内篇人间世下
故法言曰:无迁令,无劝成,过度益也。迁令劝成殆事,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慎与。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何作为报也,莫若为致命。此其难者。
到此又引古书之言,就奉使事上结。令,君命也,无迁移其令即所谓传其常情也。若受其命令而私欲图成,或至迁改其说,则不可事之。成不成亦听其自然,不可强欲其成,故曰无劝成。益,求多也。才於平常心上起个过当之念,便是有求益之心,此便不可。过度者过其常度,即过当也。迁令劝成皆是过度之念,则其谋事也必危,故曰殆事。人之相与要好极难,初非一日可成,必须悠久而后定,故曰美成在久。一言之不相投,一事之不相顺,有不转步而便成恶者,故曰恶成不及改。此意盖谓要相恶甚易,要相好甚难,所以尤当慎也。我若乘事物之自然而游其心於自然,托不得已而应之,意以养其中心则此为极至矣,又何必有所作为而后归报邪。报,反命也。作为过度以求益也。致命者,言以真实而致君命於卫也。言汝之行也,莫若只以真实政其君之命而已,不可过为思虑,论其成与不成也,即此真实致命便是难能之事。汝须要能尽此方可。就此又着一难字,盖谓处此亦难矣。所谓游於彀中,中央者,中地也。此篇名以人间世者,正言处世之难也。看这一段曲尽世情,非庄子性地通融,何以尽此曲折。说者以庄老只见得道心惟微一截,无人心惟危一截,此等议论果为如何,但读其书未子细尔。
颜阖将傅卫灵公太子而问於蘧伯玉曰:有人於此,其德天杀,与之为无方则危吾国,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而不知其所以过,若然者,吾奈之何。蘧伯玉曰:善哉问乎。戒之慎之,正汝身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虽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达之入於无疵。
颜阖将为太子之傅而求教於伯玉。有人於此者,指太子也。其德天杀犹言天夺其鉴也。杀犹销铄也,陨霜杀草之杀,言其德性为造物所销铄也。无方,无法度也,言彼为败度败德之事。纵而不问,则将来必危吾国,若欲救正之,则其祸必先及我。太子之智,能知人之过,而自为过恶则不知改。奈之何者,吾无如之何也。正汝身者,言且就自家身上理会起。就,从也,随顺之也。和,调和也,诱导之也。外为恭敬随顺之形,而内则尽我调和诱导之心,故曰:形莫若就,心莫若和。莫若者,言求其方法无出於此也。虽然一转又妙。之二者,和与就二者也随顺而与之为一,则是就而入也;有诱导之心而圭角稍露,则是和而出也。就而至於入,则和自家都放倒了,故曰:为颠为灭,为崩为蹶。和而至於声名出,则彼必忌害,必成殃祸,故曰:为声为名,为妖为孽。此处文最奇。婴儿者,如无知小儿然也;无町畦者,无畔岸也,言其跌荡而无绳准也。无崖者,无涯际也,言为事不思到尽处如何也。婴儿、无町畦、无崖,皆是形容无知妄为之人。彼方如此无知,如此妄为,我且顺之,故曰亦与之。到其有可觉悟处就加点化,使之跃然醒悟,或可以入无疵之地。达之者,觉悟之也。无疵者,无过也。昔艾轩於此尝言:莆中旧有人父死不葬,荡其田业以恣所欲。田且尽,亲戚悯之,敛钱以给其葬。彼阳相许,又以其钱行前所为。众亲皆忿之,有族人焉出而与之游,任其所为力一夕酣饮至于极欢,抚其背曰: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其人翻然而悟,恸哭而归,遂葬其父,卒为善人。正此处道理。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积伐而美者以犯之几矣。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也。时其饥饱,达其怒心,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者逆也。夫爱马者以筐盛矢,以蜃盛溺,适有蚊虻,仆缘而拊之不时,则缺衔毁首碎胸。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可不慎邪。
此下又说几个譬喻。螳螂恃其才之美,欲以其臂当车辙,此喻小才自矜,以当大事,鲜不败者。积,屡也,伐,夸也,几,危也。屡夸其才美以犯世之忌者,必危其身,故曰:积伐而美者以犯之几矣。虎之性易怒,故养之者必调和去其怒心。以虎而於养己者亦有媚爱之意,此无他,只是顺之而已,若逆之则必为所伤矣。故曰:其杀者逆也。筐,竹器也,蜃,灰泥之器也,以此盛其屎溺可谓爱之。忽有蚊虻聚於其身,不能随时搏拊而去之,则其马必至次去衔勒,毁碎其身首上辔络月题之类,此其中心之怒忽然而至,则前日之,爱皆忘之矣。仆缘者,仆仆然缘聚也。亡与忘同。此盖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之意。人之相处有终身从游而一语至於为仇者,此言处世之难也。看叶公子高与颜阖二段,便见此篇名作人间世分晓。
匠石之齐,至乎曲辕。见栎社树,其大蔽牛,絮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观者如市,匠伯不顾,遂行不辍。弟子厌观之,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为舟则沈,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构,以为树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匠石归,栎社见梦曰:汝将恶乎比予哉。若将比予於,文木邪,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属,实熟则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此其以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於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
曲辕,山名也,栎,木名也,社之中有此栎木也。论语曰:夏后氏以松,周人以栗,古者社中皆必以大木为主。絮之,以手量之也,两手合而围之为一围。百围,大也;十仞,高也。枝可为舟则其身可知矣。厌观者,言观至於厌足而后已也。散木者,言无用散弃之木也。液樠,其液出而樠樠然也。树,柱也,立木以为柱,故曰树。文木者,言木之可观而可为用者也。栎社见於匠石之梦曰:汝以我为散木,则是以文木而比量我也。柤梨橘抽果蓏皆文木之可食者,故为人摧折,是以其能而害其生。能者,可用之才也。吾之求无所用久矣,而汝乃今知之。几死,马匠石之言也。犹今人马人以半死汉也。为予大用者,言我之无用乃我之大用,所以全其生也,我若有用则人伐之久矣,又安能至此大乎。且也只是且字之意,添个也字。若与予皆物者,匠石虽人,我虽栎树,皆天地间一物,汝何独以物相讥,故曰: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一句之中四个也字,一个哉字,此皆庄子文奇处。汝亦无用之人,何讥我无用之木,故曰: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
匠石觉而诊其梦。弟子曰:趣取无用则为社;何邪。曰:密若无言,彼亦直寄焉,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不为社者,且几有翦乎。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而以义誉之,不亦远乎。
诊,占也。弟子闻其梦中之言乃曰:此木之志趣,若取於无用,则何必用而为社。密者,犹言汝闭口勿言也。彼,指栎也。其所以为社者亦直寄寓而已,岂料今日又为汝不知己之人以为社而诟厉之。诟,骂,厉,责辱也。使其纵不为社,亦岂有人翦伐之。彼之所保自与众人不同,而汝乃以义理求其毁誉,相去远矣。所保犹言所守也。且几有翦乎,此几字与殆字同意。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见大木焉有异。结驷千乘,隐将芘其所籁。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而视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咶其叶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於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宋有刑氏者,宜揪栢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者斩之;三围四围,求高名之丽者斩之;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禅傍者斩之。故未然其天年而中道夭於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与豚之亢鼻者,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
此段与前段同,但就中又紬绎数句别说话。见大木焉有异者,言其大有异於寻常也。虽有千乘之驷马隐於此树之下,而求其所阴藾亦能芘之,故曰隐将芘其所藾。饱,自我芘物也。藾,彼求荫於我也。轴解,不实也,如今芋茎然。咶,食纸反。以舌咶之则烂人之口,以鼻嗅之则着人如醉,言其臭也。此木惟其不材,所以能全其生,至於如此其大。古之神人所以全其生者,亦以此不才而已。故曰:神人以此不才。嗟乎,叹美而言之也。
荆氏,地名也。揪栢桑三者,可用之木也。前言可食之木,此言可用之木。宜,地气所宜也。杙,桩也;丽,屋栋也。高名,大家也。高明之家,鬼瞰其室。二字本同,但明字音同而字异耳。禅傍,为棺用也。言此地所宜之木,或拱把而见伐,或三围四围而见伐,或八围七围而见伐,言不可得而留。惟其有可用,所以自祸如此。解,古巫祝者书名也。解之中有曰:牛白颡者,豚额折而鼻高者,皆不可祭祭河。古者或以人祭河,如西门豹之事,故添痔病一句。庄子好奇,专要添此等说话。适者往也,言不可以之往祭於河也。此三者之不可用,巫祝之人皆以为不祥,而不知惟其不祥,所以免杀身之祸。其在神人观之,则此不祥乃大祥也。凡此二段,皆言处世之难,若求以自见於世,必招祸患,故以此譬之。
支离疏者,颐隐於齐,肩高於顶,会撮指天五#1管在上,两髀为胁。挫针治繲足以糊口,鼓荚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於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锺与十束薪。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
支离,身体无收拾之貌。疏,其名也。颐下而至脐,其身曲也,肩反出於顶上。会撮,椎髻也,五脏之管皆属於背,背曲则管向上也。两髀,腿两边也,背曲身下则髀似其胁也。此形容一废疾之人尔。挫针,缝衣也,治繲,浣衣也。以此为糊口之计。鼓荚,以箕簸米也,播去其粗而得精米,故曰播精足以食十人,言其速也。徽召武士,选战者也,攘臂於其间,言选择不及已也。大役,工役也,不受功,不以此事贵之也。功如左氏,晋人城祀。赋功於诸侯,战役之事,既皆得免,而又以病.得粱与薪,此亦以不才自全之意。支离其德,言至人之德亦如此支离者,以无用为大用也。此与不才之木亦同意。
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却曲,无伤吾足。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此段因论语所有,借以讥侮圣门也。来世既不可待已,往之世又不可追。既生斯世而为斯人,时既不可为则当自晦而已,於,此而强怀救世之意,非知时者也。故曰:德衰,天下有道,则圣人可以成其功;天下无道,则圣人全其生而已。方今之时,乱世也,但以苟免於刑为幸耳,又何敢他求乎。故曰:方今之时,仅免刑焉。处乱世而仅免刑以全其生,此特一羽之福而汝亦不知有之。载,受而有之也。乱世之祸苟及其身,常至杀戮,是重於地也,而汝亦不知避之。韩诗曰:荣华不满眼,殃祸大如屋。即此意也。已乎已乎,犹言休休也,以德自尊而下临他人,取祸之道也。殆乎,危乎也。画地而趋,言其自拘束以自苦如画地而行焉。阳,明也。人之本性本来光明,汝迷而失之,则叉至行於世而有伤。郄曲者,言回护避就也,不能任真直道而行,如此回护避就,则必至於伤吾足。伤吾足者言,其不可行也。山木以有用而招斤斧之祸,是自取寇伤也。膏火以明而可用,自取煎熬。桂因可食而后人伐之,漆因可用而后人割之。此皆不能自隐,求於世以招祸患者之譬也。故曰:人知有用之用,不知无用之用。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六竟
#1五:原作『王』,据明本改。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七
鬳斋林希逸
内篇德充符
将,应也。有诸己则可以应诸外。充,足也。德足於己则随所应而应也。
鲁有兀者王驸,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常季问於仲尼曰:王骀,兀者也。从之游者与夫子中分鲁。立不教,坐不议,虚而往,实而归,固有不言之教,无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直后而未往耳。丘将以为师,而况不若丘者乎。奚假鲁国,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与庸亦远矣。若然者,其用心独若之何。
常季,孔子弟子也。中分鲁者,言鲁人之从夫子者半,而从骀者半也。立不教,与弟子立而无所教;坐不议,与弟子坐而无所言。而往从之者,皆空虚未有所见,一见而归,即充然而有得矣。无形,无所见也。心成,心感之而自化成也。常季见其如此,故疑以为问仲尼。曰夫子,指王骀也,直后而未往,言我欲往见之,特尚迟耳。如某者且将师之,况他人乎。奚假,岂特也。引天下,言欲率天下之人皆师之也。彼兀者也而王先生,是一句,王,胜也,言其如此,犹胜於先生,则与常人亦远矣。先生指孔子也,庸,常人也。
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
死生亦大矣,此五字乃庄子中一大条贯。释氏一大藏经,只从此五字中出。所谓死生事大,如救头然是也。不得与之变者,言死生之变虽大而此心不动,亦不能使我与之变也。不得,不能也。与之变者,随之而变也。此语谓出於孔子,乃庄子之寓言。儒家辟以为异端者,谓其於他事皆不讲明,而终身只学此一件,其说甚正。然释氏之学,正以下愚之人贪着昏沈而不可化,故以此恐惧之,而使之为善耳。其教虽非,其救世之心亦切。为吾儒者,不容不辟其说,而亦不可不知其心也。彼以人无贵贱,所畏者死耳。故欲以此胁持之,使人於道。或谓释氏畏死而为此学,失其心矣。
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
天地覆坠,犹大传言,乾坤毁也。遗者,落也。言天地虽坠而我亦不与之坠落,亦犹前所谓:入水不濡,入火不热。读庄子之书与语孟异,其语常有过当处,是其笔法如此,非真曰天地能覆坠也。审者,明也,见之尽也。无假者,实也。如此等句,皆庄子下字造语之妙处。若言明乎实则拙矣。不与物迁,与不得与之变,不与之遗同。命物之化者,言万物之变化,皆受命於我,此犹禅家所谓心迷法华转,心悟转法华也。宗者,言万物之始也,守其宗者,言斯人之所守,在於所物之始,亦犹前所谓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之意。庄子之书,如宗字只训始字,求其意则不止曰始而已,如此读得方见其妙处。守其宗者,全体也。游其和者,大用也。
常季曰:何谓也。仲尼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
常人不知万物之同出於一初。虽其肝胆亦自分楚越。知其同出於一初,则万物皆与我为一也。此两句看他下语开阖处,前后能文之士,用此机关者不少,盖庄子之书,非特言理微妙,而其文独精绝,所以度越诸子。
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
耳於听宜也,目於视宜也。彼能如此,则不独以耳听,不独以目视。此禅家所谓六用一原也。音岂可观而曰观世音,此虽异端之言,而皆有深意。德之和者,与天地四时同也。此和字非若中庸所谓中节之和而已。读此书,当别具一只眼。
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
物视其所一而不见所丧,言其观於万物无欠剩。即读夔蚿一段,便是此意。此又翻公文轩介与之说也。遗土,犹言如土之自遗坠而不知也。
常季曰:彼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为最之哉。
为己,修身也。以其知,言人有此识知,则能修此身。得其心以其心者,言有此知觉之心,则能得其本然之心,本然之心与知觉之心非二物也,特如此下语耳。其意盖谓人皆有知,人皆有心,苟能尽之,则可以为己,可以得心,亦是常事耳。故曰得其常心。最者,尊之也。不曰尊而曰最,此庄子之文所以奇也。物,人物也。
仲尼曰:人莫鉴於流水而鉴於止水,唯止能止众止。
流水止水,皆以喻心。流者不能止者也,能止其心,所以独贤於人。众人以欲止之心就其求止焉,惟斯人则能之,故曰:惟止能止众止。此一句盖言未能安其心之人而求教於彼,彼乃能教之而使之安。却如此下六字,岂不奇哉。禅家所谓将心来与汝安。学者曰:求心了不可得。其师曰:与汝安心。竟便是此一段话。
受命於地,惟松栢独也在冬夏青青;受命於天,惟舜独也正,幸能正生,以正众生。
以松植比舜,以舜比王骀,但言其得於天者,独异於众人,故能正其所生,以正众人之所生。此生字只是性字。或曰舜岂可比王骀。若如此读庄子,是痴人前说梦也。
夫保始之征,不惧之实。勇士一人雄入於九军,将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犹若是。
征,证也,验也。保,守也,守其始初之一语,而必有证有验。只一信字却如此下句。不惧下着一实字,无此实则不能不惧矣。九军者,言众兵也。或战国之时,有为九阵者,亦未可知,不必拘天子六军,诸侯三军之说。自要,自信也。荆轲聂政之徒,求名而自信者也。彼惟守此一信,且能不变於死生,而况有道者乎。此一段,今观佛书中有坐蟒岩守虎穴者,亦只此不惧之实而已。庄子如此等处皆有所见,非特寓言也。
而况官天地,府万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尝死者乎。
官天地,天覆地载,天生地成,各职其职而已。府者,聚也。万物随其所聚而聚,此即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之意。孟子曰:万物皆备於我,亦是府万物之意,但语脉有不同耳。寓六骸者,言六骸者吾所寄也。象耳目,与不知耳目之所宜同意。目象目而不止於视,耳象耳而不止於听,故曰象耳目。一知之所知,上音智,下如字。智者,得之於性,知者,智之用也,以其得於天者而无所不知,故曰一知之所知。心无所见曰死。
彼且择日而登假,人则从是也。彼且何肯以物为事乎。
登,升也;假,至也。注音贾、音遐皆误。彼岂择日而至於道乎,言不择日而升至於道,无时而不在道也,即道不须臾离之意。人之所以从学於王骀者,从是而已,此是字重。以物为事,物者,人也。言彼岂肯以为人为事乎。盖人自求学於彼,彼何尝求以教人。
申徒嘉,兀者也,而与郑子产同师於伯昏无人。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其明日又与合堂同席而坐,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今我将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见执政而不违,子齐执政乎。申徒嘉曰:先生之门,固有执政焉如此哉。子而悦子之执政而后人者也?闻之曰,鉴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犹出言若是,不亦过乎。子产曰:子既若是矣,犹与尧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
我出子止,子出我止,欲其相避也。申徒嘉又不如其约。不违者,不避也。齐者,同也。执政,自谓也。言子与我同出入则与执政同矣。后人者,先己也。先己而后人,则是贵我而贱物。有学问则见识广大。取者,求也。言子学州先生,将求以广其见识,乃浅狭如此乎。取大两字佳。与尧争善四字最奇,言子既兀矣,纵能为善,得如尧乎。自反,言其不自量也。
申徒嘉曰: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於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众矣,我怫然而怒,而适先生之所则废然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与夫子游十九年矣,而未尝知吾兀者也,今子与我游於形骸之内,而子索我於形骸之外,不亦过乎。子产蹴然改容更貌曰:子无乃称。
状,述也。声述其过以为足不当亡者,众人皆然。不言其过以为不当存者,已鲜矣。唯有德者知事事有命,岂人之所能奈何哉。此三句是三等人。若命,顺命也。游彀中数语极奇绝,此易所谓履虎尾也。老子曰:吾有大患为吾有身,人之生世动是危机,易以虎尾喻已为奇矣,而庄子曰羿之般中,彀中者,张弓而射,箭端所直之地也,善射莫如羿,彀中乃其必中之地,喻世之危如此。况在战国之时,此语尤切。心幸而不中者,命也。废然乃自失之意,言其怒至此尽失去之。反,归也,言一见先生而归,皆失其所以怒矣。洗字甚佳,言以善道告我,如洗涤我而不自知也。形骸内外一句最好,此皆前书所未有者,称者谓其能言也,如左传所谓鲁人以为敏。
鲁有兀者叔山无趾,踵见仲尼。仲尼曰: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矣,虽今来,何及矣。无趾曰:吾惟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务全之也。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孔子曰:丘则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请讲以所闻。无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无趾兀者也,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而况全德之人乎。无趾语老聃曰:孔丘之於至人其未邪。彼何宾宾以学子为,彼且蕲以识诡幻怪之名闻。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老聃曰:胡不直
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若解其桎梏,其可乎。无趾曰:天形之,安可#1解。
踵见,继见也。不知务,犹言不晓事也。尊足者,性也。尊足二字下得奇。所可贵者,不在形骸之外也。宾宾,司马云恭貌是也。諔诡幻怪,只言好名而已。己桎梏者,言名为己之累也。天刑之,犹天罚之不与之以道也。庄子借孔子以为言,或抑或扬,皆寓言也。但如此段曰,无趾兀者也,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而况全德之人乎。此语亦有益於世教。死生为一条,可不可为一贯,即齐物篇可乎可,不可乎不可之意。
鲁哀公问於仲尼曰:卫有恶人焉,曰哀骀他。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於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十数而未止也。未尝有闻其唱者也,常和而已矣。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之死,无聚禄以望人之腹,又以恶骇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异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观之,果以恶骇天下。与寡人处,不至以月数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国无宰,寡人传国焉。闷然而后应,泛而若辞。寡人丑乎,卒授之国。无几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若有亡也。若无与乐是国也,是何人者也。
恶人者,形丑者也。不倡常和,言其无所作为也。无君人之位者,言其无贵权也。聚禄,富也。望人之腹者,饱也。望,满也,月盈曰望。看此等下字,庄子之笔端岂可及哉。知不出乎四域,言其所知非出於世外也。雌雄合其前,与物狎也。此即鸥鸟不惊之意。闷然,无意而答之意。泛者,无系着之意。寡人丑乎,丑者,愧也。授之国者,授以国政也。恤焉若有亡,即汉王如失左右手之意。
仲尼曰:丘也尝使於楚矣。适见豚子食於其死母者,少焉眴若,皆弃之而走。不见已焉尔,不得类焉尔。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战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资,刖者之屦无为爱之,皆无其本矣。为天子之诸御,不爪翦,不穿耳,取妻者止於外。不得复使。形全犹足以为尔,而况全德之人乎。今哀骀他未言而信,无功而亲,使人授已国,惟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
豚子之喻,谓人之爱恶不在於形骸之美恶也。眴若,惊貌。不得类者,不似始者也。已,身也。言不见其身得似始者,故如此分下两句。此皆庄子弄笔处。爱使其形之说,若以名教律之,此语大有罪。岂古人所谓事死如事生,不忍死其亲之意。此皆其形容之文有过当处,不可以此律之,亦不可不知其非也。战死不用翣,非行礼之丧也,资,用也。刖者於屦而无所爱,外饰无所施也。此亦形容有德在内不在外之意。天子之御,不爪翦,不穿耳,不修饰而全其形之意。新娶者免役,礼记有之,不得复使,言官中不得役之也。此借全形以形容全德之义。
哀公曰:何谓才全。仲尼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於灵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於兑,使日夜无却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於心者也。是之谓才全。
此段归结在才全德不形一句。前言死生亦大而不得与之变,於此又以死生存亡、穷达贫富、毁誉饥渴寒暑等总言之,此是紬绎发越处。规者,求也。此等事之变,天命之行,日夜相更,迭於目前,虽有知者亦不能求其始,不过曰自然而然尔。不足以滑和者,言不能滑乱胸中之和也,只是不得与之变一句。不入於灵府者,不动其心也。和豫通三字一意,豫,悦也,通,流通也。心既不动则使之自然和顺豫悦流通而不失其兑,兑亦悦也。此一句便是庄子之文。和豫通犹曰周徧咸也,见后篇。日夜无却者,言日新而不已也。郄,止也。与物为春者,随所寓而皆为乐也。物,事物也。此春字与兑字同。接而生时於心者,即佛经所谓无所住而生其心也,接犹感也,时犹时中之时也。随事之所感而应之不偏不滞,故曰生时於心。才者,质也。如孟子曰:天之降才也。才全犹言全其质性也。
何谓德不形。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哀公异日以告闵子曰:始#2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执民之纪而忧其死,吾自以为至通矣。今吾闻至人之言,恐吾无其实,轻用吾身而亡吾国。吾与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德不形者,言其德无所可见也。水停则平,平则可以为法,法,准则也。内保,停也,外不荡,止也。即前所谓鉴於止水者,又如此变下其文。和者,中和之和也。成者,全也。全此性中之和,是其德之修也。德不形随事物而见,言其无所往而非德,非一端所可名,故曰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孰民之纪四字佳,即是执国之柄。忧其死者,言能爱民也。哀公安得南面而君天下,此皆庄子下笔过当不照管处。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与孟子友之云乎意同,皆是寓言,不可以实求之。
闉跂、支离、无脤说卫灵公。灵公悦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瓮大瘿说齐桓公,桓公悦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忘。
闉跂,曲背也。支离,伛之貌也。无脤,无唇也。伛曲缺唇,丑之甚也。肩肩者,细长之貌也。瓮大瘿,项瘤者也。此两句皆喻人之好恶不在於形骸之外,伛瘤之人得意於君,视全人反不如之,故曰德有所长,形有所忘。言爱其德而忘其形。人不忘其忘而忘其所不忘,此两句极佳。即孟子一指不若人之喻。所可忘者,形也;所不可忘者,德也。诚忘者,真忘也。知有形而不知有德者,真忘也。
故圣人有所游,而知为孽,约为胶,德为接,工为商。圣人不谋,恶用知。不斲,恶用胶。无丧,恶用德。不货,恶用商。四者,天鬻也。天鬻也者,天食也。既受命於天,又恶用人。
圣人有所游,游者即所谓心有天游是也。知去声,以智处事也。约,以礼自检束。工,艺能也。孽,菑孽也。胶,泥也,固也。接,接於外而忘其内也。商,贾也,如所谓买名於天下也。心有天游则知此四者皆吾之累矣。圣人无所谋於世,则不用智矣;不斲削而自合於理,则不用约矣,守其内而无事乎外,则不用德矣;不货者不求售也,则不用艺能矣。四者不谋不斲,无丧不货也。天鬻天食,天禄也,犹言天爵也。既受食於天,又恶用人。犹言有天爵而不求人爵也。
以接而生时於#3其心,才全而德不形,一智之所知,由前言之三字皆是好字,到此段接德智又成不好字,此鼓舞其笔,不照前后,所以为异端之书。
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於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於身。眇乎小哉,所以属於人也;謷乎大哉,独成其天。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庄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呜。
此段乃庄子与惠子问辩之言。有人之形以下,乃庄子寻常有此语,惠子因而问之也。群於人者,言与人同类也。是非不得於身者,言无入而不自得,超出於是非之外。独成其天,与天为徒也。言人能外於是非,无入不自得,则与天为徒,而所造者大矣。天与之形者,有物也。道与之貌者,物必有则也。吾所谓无情,言人不以好恶之情而内伤其身者,有益则有损,常因自然则无所益亦无所损矣。言有余不足皆为病。益生者,有余之病也,好恶出於自然而无所着,则无所损益矣。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是以益生为资生,非庄子之意也。庄子与惠子为至密之友,惠子博学而好辩,故庄子以外神劳精讥之。外神者,神用於外也。犹言神不守合是也。槁梧,枯木以为几也。瞑,倦也。坚白,辩之名也。选,授也。言天授子之形,而子乃自苦如此。何也,只一呜字,韩文公就此抽出成一篇序。如许其妙,庄子安得不为作者。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七竟
#1安可:原作『真人』,据明本改。
#2始:原作『殆』,据明本改。
#3於:原作『乎』,据明本改。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八
鬳斋林希逸
内篇大宗师上
大宗师者,道也。犹言圣法天,天#1法道,道法自然也。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虽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 人之非天乎。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
人之生也,凡事皆出於天,故曰天所为。然身处世间,人事有当尽者,故曰人所为。人事尽而天理见,是以其智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也。不役役以伤生,故曰终其天年。既知天又知人,故曰知之盛也。此数语甚正。虽然有患而下此一转尤妙。知有所待而后当知在我所待者在外,或无所求而自得,或必有求而后得,皆不可得而定,当者,定也。亦可否之当也。事既定而后见其当与不当此#2一字,下得最工。若以为出於天,又必求而后得;若以为出於人,又有求而不得者,比所谓讵知天之非人,人之非天也。譬如寿天不贰,莫非命也,而又曰,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便见天所为与人所为不定处。庄子看世事最精,此等处当子细玩味。必有真人而后有真知,此言有道者也。
何谓真人。古之真人,木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於道也若此。
寡,不足也。不逆,顺也。当不足之时即听顺之,功虽成亦不以为夸。雄,夸也。士与事同,古字通用。如东山诗曰:勿士行枚也。谟,谋也。无心而为之,故曰不谟事。过而弗悔,过,失也,犹今曰蹉过也。当而不自得,当,谛当也,犹今曰恰好也。事成也自得,自多也。凡事或失或成,皆委之自然,不以失为悔,不以成为喜也。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即无入而不自得也。知之能登假於道,言其所见深造於道也。两若然者,此是庄子笔势,知与智同,假,至也。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