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信录 - 第 24 页/共 77 页
《史记》卫无荐公,而孔子反卫在出公辄之时,故朱予以孝公为辄。余按《春秋经传》,哀二年卫灵公卒,卫人立辄;十六年正月,卫侯辄来奔(《传》在十九年冬);至四月,孔子卒。公养之为辄无可疑者。辄亡在外,故称出公。出,非谥也,辄之谥盖史逸之矣。卫人既以蒯聩得罪於灵公而辄之拒之为是,则谥之为孝亦无足怪者。故从朱子之说。
△在卫为孔文子所留
孔子之於卫孝公,其详不可考。余按:《春秋》昭七年传:“孔成子梦康叔谓己:‘立元,余使羁之孙圉与史苟相之。’”哀十五年《传》:“大子与五人介,迫孔悝於厕,强盟之,孔悝立庄公。”则是灵、孝之世孔氏实执国政。孔子之在卫,文子实留之,故有“择木”之喻;若文子非执卫柄,不过卫诸大夫,孔子不答所问足矣,不必因此而遂去也。文子敏而好学,不耻下问,则其为人必好贤礼士者,是以孔子为之留连而不遽去,非苟然而已也。又按:传记所载从无孔子与卫孝公问答之语,则是孝公年少,尚未知与孔子相周旋,但文子言於君而致饔饣气於孔子耳;是以孟子谓之“公养之仕”,明非立其朝而贪其禄也。余恐世之儒者疑孔子之欲辅孝公以行道,不然则疑孔子之苟利其养而不肯去,故推其前後而为之解。
○归鲁上
△辨冉有荐孔子之说
《世家》云:“冉有为季氏将师,与齐战於郎,克之。季康子曰:‘子之於军旅,学之乎?性之乎?’冉有曰:‘学之於孔子。’季康子曰:‘孔子何如人哉?’对曰(云云)。康子逐公华、公宾、公林,以币迎孔子。孔子归鲁。”余按:所载冉有之言浅陋不足以称圣人,必後人所伪无疑,故今不取。而《春秋传》言“师及齐师战於郊”,《世家》云“郎”,亦误。
△辨息驾河粱之说
《家语》云:“孔子自卫反鲁,息驾於河粱而观焉。有悬水三十仞,圆流九十里,鱼鳖不能道,鼋鼍不能居,有一丈夫方将厉之。孔子使人并涯止之;丈夫不以措意,遂度而出。孔子问焉(云云)。”余按:此书本之《庄子外篇》,其原文云:“孔子观於吕粱,县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鼋鼍鱼鳖之所不能游也,见一丈夫游之,数百步而出,被行歌而游於塘下。孔子从而问焉;曰:‘吾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此吾之所以蹈之也。’”然则《外篇》之意但欲明夫自然之道,无为之旨,故设为丈夫孔子问答之言以畅其说耳,非实事也。《家语》以为实然,愚矣。庄周书中,玄蛇、河海、光景、无有,皆有问答之语,亦将谓光景、无有皆能为人言乎!且其所改《外篇》之文尤无伦理。吕梁之水,县三十仞,可也;自卫以下,河流平地,安得三十仞而县之!孔子观於吕梁,可也;自卫反鲁,去河绝远?安得河梁而息驾焉!丈夫游之而复出,孔子问焉,可也;若丈夫既度河,则与孔子各在河之一涯,又安能隔大河而与之语乎!呜乎,《庄子》之言之必无者,《家语》皆以为诚有也;《庄子》之言之容或有之者,《家语》则又改之使之必无;此何为耶?又按,《列子黄帝》、《说符》两篇亦载此事,一与《庄子》文同,一与《家语》文同。盖《列子》亦後人之所伪撰,──故柳子厚谓其书多增窜,高氏亦谓後人会粹而成之者,──是以一事而两采之;较之《家语》尤不可信。
“季孙欲以田赋,使冉有访於仲尼。仲尼曰:‘丘不识也。’三发,卒曰:‘子为国老,待子而行,若之何子之不言也?’仲尼不对,而私於冉有曰:‘君子之行也,度於礼:施取其厚,事举其中,敛从其薄。如是,则以丘亦足矣。若不度於礼而贪冒无厌,则虽以田赋,将又不足。且子季孙若欲行而法,则周公之典在;若欲苟而行,又何访焉!’弗听。十二年春王正月,用田赋。”(《左传》哀公十二年)
△《国语》记田赋
《国语》亦载此事,而文颇与此异:盖《国语》皆後人所推衍,非当日之言,是以其文常繁於《内传》而多与诸经不合,不如《内传》为近其实。故弃彼而存此。
“季氏富於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论语先进篇》)
“冉求为季氏宰,无能改於其德,而赋粟倍他日。孔子曰:‘求非我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孟子》)
△聚敛即用田赋
按《论语》、《孟子》所称乃一事而其文小异者。既云“赋粟倍他日”,则所谓“聚敛”者即《左传》“用田赋”之事可知也。以其互有详略,故并次之於此。
“子曰:‘吾自卫反鲁:然後乐正,《雅》、《颂》各得其所。’”(《论语子罕篇》)
△归鲁之年
正乐与用田斌未知孰为先後。然孔子之归在孔文子访攻太叔之後,太叔之出在十一月葬滕隐公之後,则是孔子岁暮始归鲁也。田赋之用在明年正月,其间当无几时。故次此文於用田赋之後。
“子语鲁太师乐,曰:‘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从之,纯如也,如也:绎如也,以成。’”(《论语八佾篇》)
“子曰:‘师挚之始,《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论语泰伯篇》)
△正乐
按:“语乐”即“正乐”之事,“盈耳”即“得所”之验,故并次之於此。
【附录】“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论语述而篇》)
△雅言
此孔子平日事,不仅归鲁以後为然。以其与正乐之事同类,故附次於此。
△辨删《诗》之说
《世家》云:“古者诗三千馀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於礼义,上采契、後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三百五篇。”康成之徒多非其说。孔氏颖达云:“书传所引之诗,见在者多,亡逸者少,则孔子所录不容十分去九,迁言未可也。”而宋欧阳氏修云:“以《诗谱》推之,有更十君而取一篇者,有二十馀君而取一篇着。由是言之,何啻三千!”邵氏雍亦云:“诸侯千有馀国,《风》取十五;西周十有二王,《雅》取其六。”则又皆以迁言为然。余按:《国风》自《二南》、《豳》以外多衰世之音,《小雅》大半作於宣、幽之世,夷王以前寥寥无几,如果每君皆有诗,孔子不应尽删其盛而独存其衰。且武丁以前之颂岂遽不如周,而六百年之风雅岂无一二可取,孔子何为而尽删之乎?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於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玩其诃意,乃当孔子之时已止此数,非自孔子删之而後为三百也。《春秋传》云:“吴公子札来聘,请观於周乐。”所歌之风无在今十五国外者。是十五国之外本无风可采;不则有之而鲁逸之,非孔子删之也。且孔子所删者何诗也哉?郑、卫之风,淫靡之作,孔子未常删也。“丝麻菅蒯”之句不逊於“缟衣茹芦”之章,即华室远”之言亦何异於“东门不即”之意;此何为而存之,彼何为而删之哉?况以《论》、《孟》、《左传》、《戴记》诸书考之,所引之诗逸者不及十一,则是颖达之言左券甚明;而宋儒顾非之,甚可怪也,由此论之,孔子原无删《诗》之事。古者风尚简质,作者本不多,而又以竹写之,其传不广,是以存者少而逸者多。《国语》云:“正考父校商之名颂十二篇於周大师,以《那》为首。”郑司农云:“自考父至孔子又亡其七篇。”是正考父以前颂之逸者已多,至孔子又二百馀年而又逸其七。古义世愈近则诗愈多;世愈远则诗愈少。孔子所得止有此数,或此外虽有而缺略不全,则遂取是而正次第之以教门人,非删之也。《尚书》百篇,伏生仅传二十八篇,逸者七十余篇;孔安国得多十馀篇,逸者尚数十篇。礼之逸者尤多。自汉以来易竹以纸,传布最易,其势可以不逸,然其所为书亦代有逸者。逸者事势之常,不必孔子删之而後逸也。故今於删《诗》之说悉不敢载。
△辨删《书》之说
《伪孔传书序》云:“伏羲、神农、黄帝之书,谓之《三坟》,言大道也。少昊、颛顼、高辛、唐、虞之书,谓之《五典》,常常道也。孔子睹史籍之烦文,惧览者之不一,讨论《坟》、《典》,断自唐、虞而下。”《书纬》云:“孔子得黄帝玄孙帝魁之书迄於秦穆公,凡三千二百四十篇,为《尚书》。断远取近,定其可为世法者百二十篇,为《简书》。”後世多以其说为然。余按:《传》云:“郯子来朝,昭子问焉,曰:‘少氏鸟名官,何故也?’郯子曰,‘吾祖也,我知之。’仲尼闻之,见於郯子而学之。”圣人之好古也如是,果有羲、农、黄帝之书传於後世,孔子得之当如何而爱护之,当如何而表章之,其肯无故而删之乎!《论语》屡称尧、舜,孟子言必称尧、舜,其道唐、虞之事尤详,而皆无一言及於黄、炎者,则高辛氏以前之无书也明矣。唯《春秋传》颇言上古时事,然其文多平而弱,其事多奇而诡,与《尧典》、《禹贡》大不类,盖皆出於传闻,必非当时之书之所载也。《三坟》、《五典》之名虽见於《传》,然不言为何人所作,故杜氏《注》但云“皆古书名。”若《书序》果出於安国,杜氏岂容不见而不注耶!《虞书》曰:“慎徽五典。”又曰:“天叙有典。”“自我五典。”是知尧、舜之世已有五典,盖即五伦之义书之策以教民者。安知《传》之所云非此五典欤?古者以竹木为书,其作之也难,其传之也亦不易;孔子所得者止於是,则遂取是而考订整齐之以传於门人耳,非删之也。《世家》但云“序《书》”,亦无删《书》之文。《汉志》虽有《周书》七十馀篇;然皆後人之所伪撰。刘向但云“孔子所论百篇之馀”,亦未尝言孔子之所删也。故今於删《书》之说悉不敢载。
【附录】“子曰:‘加(古本作“假”)我数年,五十(二字古本作“卒”)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论语述而篇》)
△学《易》之年
此语无年可考。观其词意,盖在归鲁以後。故附次於“正乐”之後。
△辨作易《传》之说
《世家》云:“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由是班固以来诸儒之说《易》者皆谓《传》为孔子所作。至於唐、宋,咸承其说。余按:《春秋》,孔子之所自作,其文谨严简质,与《尧典》、《禹贡》相上下;《论语》,後人所记,则其文稍降矣;若《易传》果孔子所作,则当在《春秋》、《论语》之间,而今反繁而文,大类《左传》、《戴记》,出《论语》下远甚,何耶?《系词》、《文言》之文,或冠以“子曰”,或不冠以“子曰”;若《易传》果皆孔子所作,不应自冠以“子曰”字;即云後人所加,亦不应或加或不加也。孟子之於《春秋》也,尝屡言之,而无一言及於孔子传《易》之事;孔、孟相去甚近,孟子之表章孔子也不遗馀力,不应不知,亦不应知之而不言也。由此观之,《易传》必非孔子所作,而亦未必一人所为;盖皆孔子之後通於《易》者为之,故其言繁而文;其冠以“子曰”字者,盖相传以为孔子之说而不必皆当日之言;其不冠以“子曰”字者,则其所自为说也。杜氏《春秋传後序》云:“汲县冢中,《周易》《上下篇》与今正同;别有《阴阳说》,而无《彖》、《象》、《文言》、《系辞》。疑於时仲尼造之於鲁尚未播之於远国也。”余按:汲冢《纪年篇》乃魏国之史;冢中书,魏人所藏也。魏文侯师子夏,子夏教授於魏久矣,孔子弟子能传其书者莫如子夏;子夏不传,魏人不知,则《易传》不出於孔子而出於七十子以後之儒者无疑也。又按《春秋》襄九年《传》,穆姜答史之言与今《文言》篇首略同而词小异。以文势论,则於彼处为宜。以文义论则“元”即“首”也,故谓为“体之长”;不得遂以为“善之长”“会”者“合”也,故前云“嘉之会也”,後云“嘉德足以合礼”;若云“嘉会足以合礼”,则於文为复,而“嘉会”二字亦不可解。“足以长人,合礼,和义,而干事,是以虽随无咎”;今删其下二句而冠“君子”字於四语之上,则与上下文义了不相蒙。然则是作《传》者采之鲁史而失其义耳,非孔子所为也。《论语》云:“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今《象传》亦载此文。果《传》文在前与,记者固当见之,曾子虽尝述之,不得遂以为曾子所自言;而《传》之名言甚多,曾子亦未必独节此语而述之。然则是作《传》者往往旁采古人之言以足成之,但取有合卦义,不必皆自己出。既采曾子之语,必曾子以後之人之所为,非孔子所作也。且《世家》之文本不分明,或以“序”为《序卦》,而以前“序《书》传”之文例之,又似序述之义,初无孔子作《传》之文。盖其说之晦有以启後人之误。故今皆不载。
【附录】“夏五月,昭夫人孟子卒。孔子与吊。”(《左传》哀公十二年)
【附录】“冬十二月,螽。季孙问诸仲尼,仲尼曰:‘丘闻之,火伏而後蛰者毕。今火犹西流,司历过也。’”(同上)
●卷四
○归鲁下
“春,西狩於大野,叔孙氏之车子Θ商获麟;以为不祥,以赐虞人。仲尼观之曰:‘麟也!’然後取之。”(《左传》哀公十四年)
“有以告者曰:‘有の而角者。’孔子曰:‘孰为来哉!孰为来哉!’反袂拭面,涕沾袍,曰:‘吾道穷矣!’”(《公羊传》哀公十四年)
“世衰道微,邪说暴行又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孟子》)
△作《春秋》与获麟之先後不可知
按:《春秋》终於获麟,则成於获麟之後可知,故次之於此。先儒或谓文成致麟;然麟至见获,非瑞乃灾,其说非是。杜氏以为感麟而作,作起获麟,则文止於所起,似矣;然《二传》皆未尝言,故今亦阙之。
△辨作《春秋》以自见之说
《世家》载孔子之言云:“弗乎!弗乎!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於後世哉?”乃因史记作《春秋》云云。其言似急於求名者,殊失圣人之意。今不取。
【备考】“《春秋古经》十二篇。”(《汉书艺文志》)
【附论】“孟子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後《春秋》作。晋之《乘》,楚之《杌》,鲁之《春秋》,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孟子曰:‘《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孟子曰:‘春秋无义战;彼善於此则有之矣。征者,上伐下也;敌国不相征也。’”(并《孟子》)
△作《春秋》非专黜陟之权
胡氏安国云:“仲尼作《春秋》以寓王法,典庸礼,命德讨罪,其大要皆天子之事也。知孔子者,谓此书之作,遏人欲於横流,存天理於既灭,为後世虑至深远也。罪孔子者,以为无其位而二百四十二年南面之权,使乱臣贼子禁其欲而不得肆,则戚矣。”余按:孔子以东周之世礼乐征伐自诸侯出,故修《春秋》以尊王室。故曰:“自诸侯出,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盖位愈卑则愈不可僭,况以布衣而专黜陟之大权乎!唐哥舒翰讨安禄山,或劝之还兵以诛杨国忠,曰:“如此,乃翰反,非禄山也、”若孔子先已僭天子之权,彼乱臣贼子复何惧焉!孟子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後《春秋》作。”“天子之事”云者,犹所谓“王者之迹”也。《书》,天子主事也;《诗》,天子之事也;《乘》、《杌》、《春秋》。则诸侯之史而非天子之事也。孔子据周礼以书列国之事,所关者天下之治乱,所正者天下之名分,则不可更以诸侯之史目之,故曰天子之事耳:言其与《诗》、《书》同而非《乘》、《杌》之比也,岂谓其专黜陟之大权哉!若僭其黜陟即可以为天子之事,则吴、楚之僭王皆可以谓为天子之事乎!为是说者,非止诬圣人,亦教天下以悖上作乱也。故余不得不辨。
△修《春秋》循旧书法
又按《春秋传》,晋韩起聘於鲁,见《易象》与《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然则鲁之《春秋》本据周礼以书时事。但自东迁以後,时异势殊,盟会擅於诸侯,政事专於大夫,一切战争弑夺之事皆成周盛时所未尝有者,秉笔者苦於无例可循,而其识亦未必足以及之,则其书法不合於周礼者当亦不少。是以孔子取而修之,正君臣之分,严内外之防,尊卑有经,公私而别,然後二百四十年中善不待褒而自见,恶不待贬而自明,大义凛然,功罪莫能逃者,故曰“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耳,非以其专黜陟为足惧也。惜乎後之儒者过於求深,而往往反失其本来之意也!
“陈成子弑简公,孔子沐浴而朝,告於哀公曰:‘陈恒弑其君,请讨之!’公曰:‘告夫三子。’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後,不敢不告也;’君曰‘告夫三子’者!之三子告,不可。’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後,不敢不告也!’”(《论语宪问篇》)
“齐陈恒弑其君壬於舒州、孔丘三日齐而请伐齐,三。公曰:‘鲁为齐弱久矣,子之伐之,将若之何?’对曰:‘陈恒弑其君,民之不与者半;以鲁之众,加齐之半,可克也。’公曰:‘子告季孙。’孔子辞,退而告人曰:‘吾以从大夫之後也,故不敢不言!’”(《左传》哀公十四年)
△辨程子论请讨陈恒之谬
程子云:“左氏记孔子之言曰:‘陈恒弑其君,民之不与者半;以鲁之众,加齐之半,可克也。’此非孔子之言。诚若此言,是以力,不以义也。若孔子之志,必将正名其罪,上告天子,下告方伯,而率与国以讨之。至其所以胜齐者,孔子之馀事也,岂计鲁人之众寡哉!”余按:《传》文前云“三日齐而请伐齐,三”,则已告哀公以义之当讨矣;而公以“鲁为齐弱”致疑,故复言此以释其疑,非以力不以义也。哀公之所惧者不克,若不告以可克之故,尚何望哀公之肯讨耶!程子未尝详绎《传》文,但节其後数语,遽谓之以力不以义,不亦冤乎!孔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子之所慎:齐,战,疾。”圣人举事固主於义,然亦必有知己知彼之明,谋定而後战,乌有举数万人之命冒然一掷而不虑其事之所终乎哉!诸葛武侯之表怀帝也,曰:“今南方己定,甲兵已足,当奖帅三军,北定中原。”若以程子论之,是武侯亦以力不以义矣。孟子曰:“率其子弟,攻其父母,未有能胜者也。”又曰:“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盖义以民心为主,故孔子以“民之不与”言之,非论力,正沦义也。况当是时:天子已微,自晋失伯以来,天下亦无方伯,与国如宋如卫皆不足与有为,乃欲舍不共戴天之齐民而求助於不可倚仗之邻国,谓因齐民为以力而率与国则为以义,非独迂於论事,抑亦疏於论义矣。此乃宋儒之失,非《左传》之谬。但《传》文不若《论语》醇古,疑记言者才有高下之故;然与《论语》互有详略,足相发明。而孔子之辞亦与《论语》不同,未知孰是。故并存之。
【附录】“哀公问曰:‘何为则民服?’孔子对曰:‘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论语为政篇》)“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论语雍也篇》)
【附录】“季康子问:‘使民敬忠以劝,如之何?’子曰:‘临之以庄则敬;孝慈则忠;举善而教不能则劝。’”(《论语为政篇》)“季康子问:‘仲由可使从政也与?’子曰:‘由也果,於从政乎何有!’曰:‘赐也可使从政也与?’曰:‘赐也达,於从政乎何有!’曰:‘求也可使从政也与?’曰:‘求也艺,於从政乎何有!’”(《论语雍也篇》)“季康子问政於孔子,孔子对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论语颜渊篇》)“季康子患盗,问於孔子,孔子对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同上)“季康子问政於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同上)“子言卫灵公之无道也,康子曰:‘夫如是,奚而不丧?’孔子曰:‘仲叔圉治宾客,祝它治宗庙,王孙贾治军旅:夫如是,奚其丧!’”(《论语宪问篇》)“康子馈药,拜而受之,曰:丘未达,不敢尝!’”(《论语乡党篇》)
【附录】“孟武伯问孝,子曰:‘父母惟其疾之忧。’”(论语为政篇)“孟武伯问:‘子路仁乎?’子曰:‘不知也。’又问,子曰:‘由也,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不知其仁也。’‘求也何如?’子曰:‘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赤也何如?’子曰:‘赤也,束带立於朝,可使与宾客言也,不知其仁也。’”(《论语公冶长篇》)
△哀公、季康子、孟武伯诸问皆在归鲁後
以上十一条虽无年可考,然必皆在归鲁之後无疑。故并附次於请讨陈恒之後。
《世家》云:“季康子问政,曰:‘举直错诸枉,则枉者直。’”盖采《为政篇》文而误以哀公为康子也。又因此文与答樊迟之语相类而误易之,则益舛矣。今不从。
△两答“颜渊好学”疑本一事
《论语先进篇》亦载答颜渊好学语,而以哀公为季康子,且遗“不迁怒”等三句。孙觉曰:“夫子之对季康子与哀公同,而有略有详:於臣略,於君详者也。”余按:此二章其文极相类,疑亦本一事而所记有详略异同,正如《史记》误以“举直错枉”为答康子语耳,不必曲为之解也。《传》曰:“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论语》诸篇非一人之所记,故其中往往有重出异同之语;必尽以为二事,则泥古之过也。故今止载《雍也篇》文。
△辨以黍雪桃之说
《家语》载有“哀公赐桃,以黍雪之”之事,孔子并食之而辨之云云。余按:春秋之时风尚近古,以黍雪桃必无此事。且此亦小事耳,圣人之词简质而气浑厚,况侍食於君前,何至喋喋辨此不休邪?此文本之韩非,非所引事初无实录,姑妄言以为说资者;此说尤陋,不足深辨。然《家语》亦采之。呜呼,盖亦无有不采者矣!
【备览】“恤由之丧,哀公使孺悲之孔子,学士丧礼。《士丧礼》於是乎书。”(《杂记》)
【存疑】“孺悲欲见孔子,孔子辞以疾。将命者出户,取瑟而歌,使之闻之。”(《论语阳货篇》)
△辞见孺悲事可疑
按:孺悲果有过,孔子责之可也;若有大过而不可教,绝之可也;胡为乎阳绝之而阴告之,有如儿戏然者?恐圣人不如是之轻易也。使悲果能闻歌而悔,则责之而亦必悔可知也;使责之而竟不知悔,即闻歌奚益焉?孔子於冉有之聚敛,弟子也,责之而已;於原壤之夷俟,故人也,亦责之而已;未有故绝之而故告之如此一事者。独《阳货篇》有之。《阳货篇》之文固未可以尽信也。或当日曾有辞孺悲见之事,而传之者增益之以失其真。故列之於存疑。
○考终
△辨梦奠两楹之说
《戴记檀弓篇》云:“孔子蚤作,负手曳杖,消摇於门,歌曰:‘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子贡闻之,趋而入。子曰:‘予畴昔之夜,梦坐奠於两楹之间,予殆将死也!’盖寝疾七日而殁。”余按:《论语》所记孔子之言多矣,大抵皆谦逊之辞而无自圣之意,皆明民义所当为而不言祸福之将至。独此歌以“泰山”,“梁木”,“哲人”自谓,而预决其死於梦兆,殊与孔子平日之言不类;恐出於後人传闻附会之言。故不敢载。
“夏四月,己丑,孔丘卒。”(《左氏春秋》哀公十有六年)
△孔子卒年月日之考定
社氏《注》云:“四月十八日乙丑,无己丑。己丑,五月十二日。日月必有误。”余按:杜氏所以如是注者,盖因哀十五年《传》文中有闰月,递推而下,则四月不当有己丑耳;不知《传》虽有此闰月,鲁实无此闰月,己丑正当在四月也。何以明之?春秋之时,列国置闰互异。昭二十二年王室之乱,《经传》之文皆差一月,盖《经》本之鲁史,《传》采之周史;鲁於六月置闰,周於十二月始置闰故也。何以明之?景王之葬,《经》、《传》皆在六月,是六月以前周与鲁皆不置闰也;《传》於十二月後始书闰月,是周於十二月置闰也。王猛之居皇也,《经》书於夏而《传》在秋七月戊寅;其入於王城也,《经》书於秋而《传》在冬十月丁巳;其卒也,《经》书於冬十月而《传》在十一月乙酉;自六月以後,闰月以前,经之纪事无不先《传》一月,是鲁於六月已置闰也。且以《传》文考之,十二月有庚戌,闰月有辛丑,明年正月壬寅朔,则十二月当为癸卯朔,而《经》何以书“十有二月癸酉朔,日有食之”?然则是《传》之闰月即《经》之十有二月,而周、鲁诸闰之不同,众证明白,晓然而无疑矣。哀十二年《传》云:“冬十二月,螽。”孔子曰:“火犹西流,司历过也。”是哀公之世,鲁历後天而失一闰之明证也。哀十六年,《续经》书云:“正月己卯,卫世子蒯聩自戚入於卫,卫侯辄来奔。”而《传》乃在十五年之闰月;盖缘鲁失一闰,故卫闰月之事在鲁明年正月,《传》采之卫史,而《续经》所书则鲁史也;是哀十五年十二月以後,鲁不置闰之明证也。由是言之,《续经》所书之四月即杜氏所推之三月,此月正当有己丑,月日皆不误矣。《春秋》中如此者甚多,不可枚举。杜氏偶未深考,但以《传》之日月为据;《经》有与《传》异者,於他国事则以为从告,於鲁事则以为误;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学者不可据《注》而疑《经》也。故今仍从《续经》;周正之夏四月已丑;盖夏正之春二月十一日也。
△《年谱》僭改经文之谬
《年谱》云:“鲁哀公十六年四月乙丑,即今之二月十八日,孔子卒。”余按:此说实本之社氏《左传注》。然杜氏之意但以所推长历未符,故疑乙己二字相似而日或误,不则月或误耳,故曰“日月必有误”,犹有阙疑之意焉,未尝决以为乙丑也。《年谱》公然僭改《经》文,以己为乙,断以为二月十八日者?其意以为言之不确,则人疑己之无所传而不深信,是以居之不疑以欺後世;而不知四月之固无乙丑也,而不知己丑之反在四月也。然则作《年谱》者本无所据,而但掇拾注疏诸子之唾馀以成书也,昭昭然矣。《年谱》不知何人所撰,今见於《阙里志》,云出《素王》事纪。然观其中亦似尝有所删节者;其所去取又出《家语》之下。然而近世之士莫不信而采之,其亦可叹矣夫!
△年七十四
《史记孔子此家》及杜氏《春秋注》皆谓孔子年七十三,盖皆以孔子为襄公二十二年生也。今既从《二传》以为襄公二十一年生,则孔子至是当年七十有四。而《索隐》乃云:“若孔子以二十一年生,至哀十六年为七十三;若二十二年生,则七十二。”殊不可解。
“孔丘卒,公讠耒之曰:‘天不吊,不遗一老,俾屏余一人以在位!茕茕余在疚。呜呼,哀哉尼父,无自律!’”(《左传》哀公十六年)
【附录】“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论语述而篇》)“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同上)
△辨哀公问儒服之说
《戴记儒行篇》云:“鲁哀公问於孔子曰:‘夫子之服其儒服与?’孔子对曰:‘丘少居鲁,衣逢掖之衣;长居宋,冠章甫之冠。丘闻之也,君子之学也晔,其服也乡。丘不知儒服!’”余按:此篇语夸而复,文浅而放,乃战国之风气,非春秋之语言,李氏固已辨之矣。孔子见君,自有大夫朝服,乃一定之制,哀公亦不得疑而问之也。且玩其语意,乃谓宋人冠章甫,鲁人衣逢掖,孔子随所在国俗而服之,不斤斤於礼耳;非谓一时兼用之也。後人合以为一,反以为孔子之礼服,误矣。《庄子外篇》亦有与哀公论儒服之事,与此如出一口,盖皆放荡之士疾世儒之拘谨,服儒衣冠,自命儒者;故为是言以诋之耳;岂得以其托诸孔子,载诸《戴记》,而遂以为实然也哉!今不录。
【附录】“子罕言:利与命与仁。”(《论语子罕篇》)“子不语:怪、力、乱、神。”(《论语述而篇》)
△辨齐侯问商羊之说
《家语》云:“齐有一足之鸟飞集於公朝,下止於殿前,舒翅而跳。齐侯大怪之,使使聘鲁,问孔子。孔子曰:‘此鸟名商羊,水祥也。童谣曰:“天将大雨,商羊鼓舞。”今齐有之,将有大水为灾。’顷之,大霖雨,水泛溢,景公曰“‘圣人之言信而有征矣!’”余按:五石之陨,六之退,《春秋》为宋志之;《左氏传》中神怪之事尤多;商羊之舞,《春秋》何以不书?《左传》何以不载?自春秋来,大雨水者无虑千计,何以未有一人见商羊乎?孔子之所以圣,以其祖述尧、舜,宪章文、武,而传道於万世,不以小才小艺故也。即以才艺言之,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子曰:“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太宰问於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闻之曰:“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然则所谓“博学”“多能”云者,亦谓兵农礼乐射御书计之属,非若《山海经》、《淮南子》之所为也。後之人但闻孔子博学多能,遂误以为搜神志怪之流。然《国语》犹颇征引往昔以附会之,而此则直以诵童谣之故圣之,嘻,亦陋矣!童子言之,孔子诵之,童子之智胜孔子矣,何不圣童子而圣孔子也?卜偃、师己皆能诵童谣以推未来之事,将皆得为圣人乎?此乃无识之士妄撰以见圣人之博,而不知其以小圣人也。故今不录。说并见後条下。
△辨楚王问萍实之说
《家语》云:“楚王渡江,江中有物大如斗,圆而赤,直触王舟。舟人取之。王大怪之;遍问群臣,莫之能识。王使使聘於鲁,问於孔子,子曰:‘此所谓萍实者也,唯霸者为能获焉。吾昔之郑,过陈,闻童谣曰:“楚王渡江,得萍实,大如斗,赤如日,剖而食之甜如蜜”’(云云)。”余按:萍实之事荒诞不经,童谣之言鄙陋可笑,春秋之世不但无此等事,亦并无此等语;而世信之,何耶?童谣之占,自《春秋传》、《国语》始有之,皆附会耳,非实事也。然瞿鹆谣於文、武之时,弧服应以褒句之狱,人固莫之测也。汉、唐以降,此类尤多。然“千里草”、“桃李子”、“东君”、“雨帝”之属,其文似皆别有所指,而好事者假借离合以推之於时事。即间有一二斥言者,亦终不甚了了(如“天下皆烟”之类),谣者亦莫知其为何应也。从未有明白切直,委曲详尽,如“商羊”“萍实”之谣者。以童子为无知而妄言乎,何以历历分明如是?以童子为知之而故言乎,已见之物群臣莫之识也,未来之事童子何由知之?且孔子陈,偶耳,陈而闻此谣,亦偶耳;假使孔子偶不过陈,或过陈而偶不闻此谣,不几无以答楚王乎?他人不闻耳,闻之复谁不能解者,亦不必为孔子贵也。此与商羊之事皆本《说苑》;《家语》复增益之,是以其言益陋。今并不录。说并见前条下。
【附录】“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论语子罕篇》)“子之所慎:齐,战,疾。”(《论语述而篇》)
【附录】“子以四教:文、行、忠、信。”(《论语述而篇》)
△辨延射扬觯之说
《戴记射义篇》云:“孔子射於矍相之圃,盖观者如堵墙。射至於司马,使子路执弓矢出延射(云云),盖去者半,入者半。又使公罔之裘序点扬觯而语(云云),盖仅有存者。”余按:《论语》云:“互乡难与言:童子见,门人惑;子曰:‘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唯何甚!’”又曰:“有鄙夫问於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圣人之教人之不轻绝之也如是,──故孟子曰:“仲尼不为已甚者。”──乌有一射而拒人至於如是者哉!且如序点之言,“好学不倦,好礼不变,耄期称道不乱”,此七十子之所难,而乃以责之众人;信如是也,其可以受教於圣人者有几人乎?此必传而失其真者,非孔子之事也。《家语》亦采此文,而又增以数语云:“射既阕,子路进,曰:‘由与二三子者之为司马何如?’孔子曰:‘能用命矣。’”观其语乃如今世演剧者之打诨然,鄙哉!有如是之轻躁而自矜之子路乎哉!《家语》但坟一语即未有不陋者,大率如此。故今并不录。
△辨束帛赠程本子之说
《韩诗外传》云:“孔子遭齐程本子於郯,倾盖而语,终日。顾子路曰:‘由,束帛十匹以赠先生’(云云)。”余按:程本子不见於经传,孔子重之如此,而《论语》、《戴记》中顾无一言称之,何耶?子夏问孝:子曰:“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先生”,谓父兄也;春秋时亦未闻有以先生称人者。且其所载子路孔子问答之言皆浅陋不足道,亦必後人所撰。故今不录。
△《孝经》非孔子作
世多以《孝经》为孔子所作。何休《公羊春秋序》云:“孔子曰:‘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经》。’”余按:《孝经》十八篇中多孔子与曾子问答之语,然则是曾子之门人笔之於书耳,非孔子所自为书也。果孔子所自为,岂得称其门人曰“曾子”乎?其陋一也。“经”也者,後世尊古圣人之书之称,孔子、孟子之时无此语也。自汉以後,始有经名;孔子之不题以经,明矣。藉令孔子之时即有此语,亦止以经名《诗》,以经名《书》与《易》,可矣,不应自名其言以为经也。孔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於我老彭。”圣人之谦也如是,而谓以经自名其言乎哉!其陋二也。《中庸》曰:“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孝虽莫大於圣人,然圣人之心必不自以为孝;而乃曰“吾行在《孝经》!”其陋三也。然则其非孔子之言明甚。故今不取。
【补】“孔子生鲤,字伯鱼;先孔子死。”(《孔子世家》)
按:伯鱼先孔子卒,见於《论语先进篇》,与《史记世家》文合。惟《世家》所称“年五十”者,与颜渊之卒年互相抵捂。故今采《世家》文列之,而删伯鱼之年,传信也。说见後《颜渊条》下。
△辨孔氏再世出妻之说
《戴记檀弓篇》云:“子上之母死而不丧。门人问诸子思,曰:‘昔者子之先君子丧出母乎?’曰:‘然。’‘子之不使白也丧之,何也?’子思曰:‘昔者吾先君子无所失道。道隆则从而隆,道污则从而污。则安能!为也妻者,是为白也母;不为也妻者,是不为白也母。’故孔氏之不丧出母,自子思始也。”又云:“伯鱼之母死,期而犹哭。夫子闻之曰:‘谁与哭者?’门人曰:‘鲤也。’夫子曰:‘嘻,其甚也!’伯鱼闻之,遂除之。”解《檀弓》者皆以先君子为伯鱼,由是遂谓孔子尝有出妻之事;伯鱼乃出妻之子,为母当期而除,故孔子甚之。余按《书》云:“观厥刑於二女。”《诗》云:“刑於寡妻,至於兄弟,以御於家邦。”古之圣人未有不能先化其妻而能治国与天下者也。孔子之圣不异於舜、文王,何独不能刑其妻,使有大过以至於出乎?孔子能教七十子皆为贤人,而不能教一妻,使陷於大过;七十子之服孔子也皆中心悦而诚服,独其妻不能率孔子之致以自陷於大过,天下有是理乎!孟子曰:“中也养不中,才也养不才,故人乐有贤父兄也。”夫妇之道亦然。若无大过而辄出之,孔子之於夫妇必不若是薄也!《檀弓》之文本不足信,而期而除丧亦不必其母之出始然。父在为母期。孔子既在,伯鱼为母期而除之,亦有何异;而解者必委曲迁就之以蕲合乎丧出母之说,然则伯鱼必何如服而後可谓其母之非出耶?《史记孔子世家》亦无出妻之事,《史记》之诬且犹无之,後儒何得妄以加圣人乎!至於“道污则从而污”之语,尤大悖於圣贤之旨;“出母”之称,古亦无之。其非子思之言明甚。且其所称“先君子”者,亦未明言其为何人;後儒过於泥古,又从而附会之,遂致孔氏顿有再世出妻,三世无母之事。伯鱼之母出,子思之母嫁,子上之母又出,岂为圣贤妻者必皆不贤,而为圣贤者必皆不能教其妇;抑为圣贤妻者本不至於出且嫁,而为圣贤者必使之出且嫁而後美也?又按:《左传》士大夫之妻出者寥寥无几,而贤人之妻无闻焉,然则不但孔子必无出妻之事,即子思之出妻亦恐未必然也。余宁过而不信,不敢过而信之以诬圣贤。故今一概不录。说并见後《子思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