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信录 - 第 25 页/共 77 页
【附录】“颜渊死,颜路请子之车以为之椁。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鲤也死,有棺而无椁。吾不徒行以为之椁,以吾从大夫之後不可徒行也。’”(《论语先进篇》)
△《世家》估鱼之年不足信
按此文,则伯鱼之卒在颜子前甚明。《家语》乃称孔子年二十而生伯鱼,伯鱼年五十而卒,则是伯鱼卒时孔子已年六十有九矣。又称颜回少孔子三十岁,三十二而死,则是颜子卒时孔子始年六十有二也。然则颜子反先伯鱼而卒,而岂不谬也哉!朱子《或问》云:“有以‘鲤死’之言为夫子之设言;以人情考之,不应如此。”其说是矣。盖“伯鱼年五十,先孔子卒”之文本出《世家》;《家语》见其然,故撰为“孔子年二十而生伯鱼’之语以合之。不知《史记》之年本不足信,强取以附会之,是以劳而卒至於抵捂也。
【备览】“伯鱼生,字子思。子思生白,字子上。子上生求,字子家。子家生箕,字子京。子京生穿,字子高。子高生子慎。(《世纪》作“谦,字子顺”)尝为魏相。子慎生鲋,(《世纪》“字於鱼,一字甲”)为陈王涉博士,死於陈下。”(《孔子世家》)
△《世家》孔氏世次尚可信
按自子上以後,下去汉世益近,《世家》所载世次名字或无大误,故今附次於後。至於所记年几何云者,必不能详密如是。孔子、伯鱼之年已悉不合,如前所辨矣,则自子思以下其可信乎!今并删之。
○遗型
“孔子没,三年之外,门人治任将归,入揖於子贡,相向而哭;皆失声,然後归。子贡反,筑室於场,独居三年,然後归。”(《孟子》)
【备览】“孔子葬鲁城北泗上,弟子及鲁人往从冢而家者百有馀室,因命曰孔里。鲁世世相传以岁时奉祠孔子冢,而诸儒亦讲礼乡饮大射於孔子冢。孔子冢大一顷。故所居堂内,後世因庙藏孔子衣、冠、琴、车、书。至於汉,二百馀年不绝。”(《孔子世家》)
△辨将死遗秘书之说
《论衡》云:“孔子将死,遗秘书曰:‘不知何男子,自称秦始皇,上我堂,踞我床,颠倒我衣裳;行至沙邱而亡。’後始皇至鲁,观孔子宅,至沙邱而亡。”余按:前知之术圣人能之,而非所以为圣人也。然所谓前知者,不过剥复倚伏之理,治乱循环之运,非若後世射覆乌占之术然也。况为秘书以遗後世,欲何为乎?汉人好信谶纬,故其为言如此;其亵圣人殊甚,良可笑也。
【存参】“孔子之丧,门人疑所服。子贡曰:‘昔者夫子之丧颜渊,若丧子而无服;丧子路亦然。请丧夫子,若丧父而无服。’”(《檀弓》)
△《檀弓》记弟子丧服疑有误
此篇後文又云:“孔子之丧,二三子皆而出。群居则;出则否。”按既云“而出”,又云“出则否”语殊难解。注以为“朋友相为服”,然与上文意不相贯,疑有缺误。故不录。大抵《檀弓》之文纰缪者多,间有当采录者,亦仅列之存参,志慎也。
【附论】“孟子曰:‘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若七十子之服孔子也。’”(《孟子》)
△孔子弟子无三千
《世家》云:“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余按:孟子但云“七十子”,则是孔子之门人止七十子也。孔子弟子安能三千之多!必後人之奢言之也。且汉人所称“六艺”即今《六经》,非《周官》“礼、乐、射、御、书、数”之六艺也。孔子晚年始作《春秋》,而《易》道深远,圣人亦不轻以示人,其言未足信。今不取。
【备考】“《论语》:《古》二十一篇;《齐》二十二篇;《鲁》二十篇。”(《汉书艺文志》)
△《论语》成於後儒纂辑
《汉志》云:“《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於夫子之语也。当时弟子各有所记,夫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纂,故谓之《论语》。”余按:《鲁论语》中所记之君大夫如哀公、康子、敬子、景伯之属皆以谥举,曾子、有子皆以子称,且记曾子疾革之言,则是孔子既没数十年後,七十子之门人追记其师所述以成篇,而後儒辑之以成书者,非孔子之门人弟子之所记而辑焉者也。然其义理精纯,文体简质,较之《戴记》独赐为得真,盖皆笃实之儒谨识师言,而不敢大有所增益於其间也。
△《论语》後五篇之可疑
唯其後之五篇多可疑者。《季氏篇》文多俳偶,全与他篇不伦,而《颛臾》一章至与经传抵捂,《微子篇》杂记古今轶事,有与圣门绝无涉者。而《楚狂》三章语意乃类庄周,皆不似孔氏遗书。且“孔子”者,对君大夫之称,自言与门人言则但称“子”,此《论语》体例也;而《季氏篇》章首皆称“孔子”,《微子篇》亦往往称“孔子”,尤其显然而可见者。《阳货篇》纯驳互见,文亦错出不均;《问仁》、《六言》、《三疾》等章文体略与《季氏篇》同;而《武城》、《佛》二章於孔子前称“夫子”,乃战国之言,非春秋时语。盖杂辑成之者、非一人之笔也。《子张篇》记门弟子之言,较前後篇文体独为少粹;惟称孔子为“仲尼”,亦与他篇小异。至《尧曰篇》,《古论语》本两篇,篇或一章,或二章,其文尤不类。盖皆断简无所属,附之於书末者,《鲁论语》以其少故合之;而不学者遂附会之,以为终篇历叙尧、舜、禹、汤、武王之事而以孔子继之,谬矣!窃意此五篇者皆後人之所续入,如《春秋》之有《续经》者然,如《孟子》之有《外篇》者然,如以《考工记》补《周官》者然,其中义理事实之可疑者盖亦有之,今不能以遍举,学者所当精择而详考也。其前十五篇中,唯《雍也篇南子章》事理可疑,《先进篇侍坐章》文体少异,语意亦类庄周,而皆称“夫子”,不称子,亦与《阳货篇》同;至《乡党篇》之《色举章》,则残缺无首尾而语意亦不伦,皆与《季氏篇》之末三章,《微子篇》之末二章相似,似後人所续入者。盖当其初篇皆别行,传其书者续有所得辄附之於篇末,以故醇疵不等,文体互异。惜乎後世未有好学深思之士为之分别而正之也!呜呼,《孟子》之十一篇,刘歆已合之矣,幸而赵氏去古未远,知其本异,而其识又足以辨其真伪,遂断然以後四篇为後世之所依仿而之者,决然删而去之,以故《孟子》一书纯洁如一,赵氏力也。彼张禹、马融、何晏之辈固不足以及此!以康成之名儒,乃亦混混无所分别,何也?及至於宋,传益久,尊益至,则虽以朱子之贤,亦且委曲为之解说而不敢议。然则如赵氏者,可不谓孟子之功臣也与!尤可异者,宋复有《孔子集语》,明复有《论语外篇》,若犹以《论语》为未足而益之者。取《庄》、《列》异端小说之言而欲跻诸经传之列,呜呼,人之识见相越可胜叹哉!说并见前《堕费》、《南子》、《楚狂》诸条下。
△《论语》之文之重复
《论语》之始,篇皆别行,各记所闻,初不相谋,而後儒汇合之。故其文有自相复者:《巧言章》,《学而》、《阳货》两篇皆有之;《博学章》,《雍也》、《颜渊》两篇皆有之;《在位章》,《泰伯》、《宪问》两篇皆有之,是也。有复而有详略者:《学而篇不重章》,《子罕篇》止有“主忠信”以下十四字;《父在章》,《里仁篇》止有“三年”以下十二字,是也。有复而有异同者:《宪问篇不患章》,《卫灵篇》作“君子病无能焉(云云)”是也。此或孔子尝两与弟子言之而各述其所闻以诏门人,或但一言之而所传闻不同,皆未可知;後儒纂辑之时未及删耳。至《八佾篇太庙章》,《乡党篇》止有“入太庙,每事问”六字;《子罕篇齐衰章》,《乡党篇》作“虽狎必变,虽亵必以貌”;此则後人记孔子之事,其文之有详略异同,不足异也。又有语相似而人地异者:《雍也篇哀公章》,《先进篇》作季康子问;《子罕篇畏匡章》,《述而篇》作为桓发,是也。此未必果为两事,或所传闻小异。後儒尊之不敢复议;相沿既久,乃复强为之说,以其词之小异为圣人之区别,恐未必然也。
△《论语》之文与他书复
《论语》之文有与他书复者:“克己复礼,为仁”,告颜渊也;《春秋传》作“克己复礼,仁也”,乃引古志之言以论楚灵王者。“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答仲弓问仁也;《春秋传》作“出门如宾,承事如祭,仁之则也”,乃晋胥臣告文公者。“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孔子自言也;《伪古文尚书》作“为山九忉,功亏一篑”,乃召康公训武王者。“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谓伯鱼也;《伪古文尚书》作“不学墙面”,乃成王训迪百官者。余按:《春秋传》之文於义皆通,但不如《论语》之条畅自然;盖传闻者异词,疑《论语》为得实。《书》之二语则雕琢裁整,酷类晋、宋间人手笔矣。夫此语本之《论语》则可,若在《论语》前则深属难解:“九仞”岂足言山,所亏宁仅“一篑”;而“墙面”之上下无“犹正”“而立”之文岂复成文义耶!且《克已》、《出门》二章皆答门人之问,述古语以告之,可也;若《周南章》,伯鱼初未尝问,而孔子衍《周官》之言以告之,已为无谓;至《为山章》乃孔子所自言,《书》既有之,又何必雷同而剿说乎!由是言之,刘焯之书其为伪作无疑。余甚怪夫宋之儒者不觉刘书之伪,而反谓孔子之言之出於《旅獒》,本於《周官》,是所谓信《冠子》而反訾贾谊之《鸟赋》为录人之旧也。
【附通论】“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子曰:‘吾十有五而志於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子贡曰:‘有美玉於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子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於我如浮。’”“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於我老彭。’”(以上并《论语》)
△孔子自言
按:人之知圣人,不如圣人之自知。其词虽谦,而其实自有不容掩者。学者即是而求之,则圣人之真可见。故列孔子之自言於後人论赞之前。
【附通论】“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太宰问於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卫公孙朝问於子贡曰:‘仲尼焉学?’子贡曰:‘文、武之道未坠於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叔孙武叔语大夫於朝曰:‘子贡贤於仲尼。’子服景伯以告子贡,子贡曰:‘譬之宫墙:赐之墙也及肩,窥见室家之好;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陈子禽谓子贡曰:‘子为恭也,仲尼岂贤於子乎?’子贡曰:‘君子一言以为知,一言以为不知;言不可不慎也。夫子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谓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绥之斯来,动之斯和,其生也荣,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可及也!’”“仪封人请见,曰:‘君子之至於斯也,吾未尝不得见也。’从者见之。出,曰:‘二三何患於丧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以上并论语)
△颜渊、子贡论孔子
按圣门中知圣人者莫如颜渊、子贡;圣道之尊於世,子贡之功为多。至仪封人未列门墙,能知圣人於一见之间,亦奇矣。故附其言於二子之後。
△孔子非生知
孔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子贡曰:“文、武之道未坠於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夫子焉不学!”是孔子非生知,乃学知也。而程子云:“孔子,生而知者也;言亦由学而至,所以勉进後人也。”自此以後,遂皆以孔子为生知矣。余按;《论语》他章或可指为谦己诲人之语,至《志学章》,其年自十五至七十,其进德之序自“志”、“立”、“不惑”以至於“不逾矩”,历历可指;若孔子果不由学而至,安能凭空撰此次第功程以欺後人耶!宰我曰:“以予观於夫子,贤於尧、舜远矣!”子贡曰:“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有若曰:“自生民以来未有盛於孔子也!”门弟子之推尊孔子也不遗馀力矣,而未有一语及其生知者。孔子或存谦逊之意,门弟子必不代孔子谦逊也。孔子自言非生知,门弟子皆不言孔子为生知,後人去孔子二千年,何由而知孔子之为生知乎?《记》曰:“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是故,生知与学知劳逸殊,高下不殊也。譬之於位,圣人,天子也。生知者,生而为天子者也;学知者,由布衣,由大夫,诸侯,升而为天子者也,舜、禹、汤、武王是也;不得谓生而为天子者尊於升而为天子者也。然则孔子虽学知,於至圣无所损;虽生知,於至圣无所加。况孔子惟恐人之以己为生知,而汲汲焉自明其为学知,後儒即姑从孔子而信其为学知,亦似无所害,何故必以孔子为生知乎?孟子曰:“尧、舜,性者也;汤、武,反之也。”性之,生知安行也;反之,学知利行也。而无一言及於孔子者。其末章乃以孔子与汤、文王并处於“闻知”之数而尧、舜不与焉,然则孟子之意盖亦以孔子为学知矣。余笃信圣人之言而不敢小有异者,且恐人之皆以圣人为生知而不知学知之为功大也,故附辨於门人论赞之後。
【附通论】“孟子曰:‘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洽则进,乱则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伊尹也。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公孙丑曰:‘伯夷、伊尹於孔子,若是班乎?’曰:‘否,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曰:‘敢问其所以异?’曰:‘宰我、子贡、有若智足以知圣人,不至阿其所好。’”宰我曰:“以予观於夫子,贤於尧、舜远矣!”子贡曰:“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後,等百世之王,莫之能违也。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有若曰:岂惟民哉!麒麟之於走兽,凤凰之於飞鸟,泰山之於邱垤,河海之於行潦,类也;圣人之於民,亦类也。出於其类,拔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未有盛於孔子也!“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智,譬则巧也;圣,譬则力也。’”由射於百步之外也:其至,尔力也;其中,非尔力也。’”“孟子曰:‘由文王至於孔子,五百有馀岁。若太公望、散宜生,则见而知之;若孔子,则闻而知之。由孔子而来至於今,百有馀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以上并《孟子》)
△孟子论孔子
按:七十子以後,知圣人者莫如孟子,故以孟子之言终焉。
△孔子无见知闻知之人
孟子历叙道统之传,自尧、舜至汤、文王皆有“见知”、“闻知”之人;独至孔子,则曰“无有乎尔”,然则孔子之道将无传耶?曰:有之,然非孟子之所谓知也。夫禹、阜陶之知尧、舜也,伊尹、莱朱之知汤也,太公望、散宜生之知文王也,其德之相去也不远,非若七十子之去孔子远也。颜渊死,孔子曰:“噫,天丧予,”孟子曰:“予未得为孔子徒也!”颜子能见且知而不能传,孟子能知而不能见,是孔子无见知者也。两汉以来,诸儒递相授受,圣人之道藉以不坠;至於唐而有韩子见圣学之大,至於宋而有朱子究圣言之详。然赖其言而世之学者得以知所向往,不迷入於异端而已;求其能知孔子亦如孔子之知文王,则二千馀年间固未有也。且夫道非可以徒传也,孔子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文也者,道之所寄以传焉者也。圣人在上,则文播之礼乐;圣人在下,则文诸简编。孔子之文,《六经》备之矣。自秦火以来,残缺失次,儒者穿凿附会,其义之晦而不明者,盖亦不可胜道矣。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孟子历述帝王救世之事?至於孔子,独举《春秋》一书,故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後《春秋》作。”是《春秋》者,尤孔子之文之大焉者也。然自绝笔以後,游、夏皆未有所发明;虽有公羊、梁、左氏三子者为之作传,而亦不尽合於圣人之旨,至於今竟未有明之者。由是言之,孟子谓为“无有”,诚然,非虚语也。
△本书宗旨
子贡曰:“文、武之道未坠於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闻知虽不易得,然识大识小之人皆不可废。余每怪先儒高谈性命,竟未有考辨孔子之事迹者,以致沿讹踵谬,而人不复知有圣人之真。孟子曰:“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学者日读孔手之书而不知其为人,不能考其先後,辨其真伪,伪学乱经而不知,邪说诬圣而不觉,是亦圣道之憾一也!孟子曰:“孔子,圣之时者也。”又曰:“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夫仕,止,久,速,皆於其行事见之,然则孔子之事迹未尝非孔子之道之所在,胡可以不考也!余故本孟子之意,历考孔子终身之事而次第正之,附之以辨,以自附於“不贤识小”之义。後世有知孔子者出,庶几有所采择云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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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镐考信别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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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颉刚按:原本无此序,今依《三代考信录》例,由《提要》下卷录出置此。)
周一代之政事经制,有相为首尾,不可以年世分系之者;有《经传》本无正文,後人猜度而为之说,以致失其实者;亦有前人所未详,而今补释之者;皆未便以参於《正录》,故为《别录》以考辨之。
●卷一
○周政盛衰通考
文、武所以创业,成、康所以守成,幽、厉所以失政,其治乱兴衰之故有非纪事之文所能尽者。故统其前後而考之,庶学者可以一目了然。
“亦越文王、武王,克知三有宅心,灼见三有俊心,以敬事上帝,立民长伯。立政:任人、准夫、牧、作三事;虎贲、缀衣、趣马、小尹、左右携仆、百司、庶府、大都、小伯、艺人、表臣百司、太史、尹伯、庶常吉士、司徒、司马、司空、亚、旅、夷、微、卢、、三亳、阪、尹。”(《书立政》)
△用人与知人
篇名《立政》,何以所言皆用人之事也?政,待人而後立者也。虽有善政,非贤莫行。不得其人则政徒为具文;而甚者反足以扰民。是以尧惟务举舜,舜惟务举禹、稷、契、皋陶,自能庶绩咸熙,地平天成;纣以多罪逋逃为大夫卿士,则暴虐於百姓而奸宄於商邑。唐之府兵,明之卫所,皆古寓兵於农之意,法非不善也;未百年而已不可用。是以其後变为广骑,增之召募。其尤甚者,隋苏威作《五教》以教民,亦何尝非唐、虞“敬敷五教”之意;然其後民相率杀其令长,曰“犹能令我诵《五教》不?”欲行善政而反失民心,故政非人不能行也。然人非用之难,知之为难。非有克知灼见而惟资诸荐引推毂之人,则钻营大臣以求显擢者有之?贿赂近习以为内援者有之,广交游,通声气以猎虚名者亦有之。故孟子曰:“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後察之:见贤焉,然後用之。”信乎克知灼见为最要也!如此,然後“帝臣不蔽”而上契於天心,使之为民牧长而百姓被其泽。故曰:“敬事上帝,立民长伯。”此文、武之所以德化流行而开八百年之业也。曰:何以言善政非人莫行也?曰:天下无必善之法,惟在乎其人耳。自汉以来,岂无良法;惟不得其人则民受其害。大抵三代以上之治皆恃人而不恃法;三代以下之治则恃法而不恃人。由是不务择人,惟期变法,是以其弊终不能革。何以言之?宋时,州县皆以民供役,大户往往有破家者。执政者不知其由於任人之失也,而以为法之过?遂改为免役之法,民出钱而官自召役。历代因之,以为善矣。然吏胥遂横行於州县,鱼肉小民,而官又信任之,遂致事权旁出,狱讼颠倒,民有资产者咸与交欢以图自保,无赖者结以为援,而风俗遂大坏。明初,州县之赋皆使大户输之京师,其後大户亦多破家。执政者不知其由於任人之失也,而以为法之过,遂改而令官自督赋,以为善矣。然追呼烦扰,官吏藉以侵渔,闾阎因之凋敝。此无他:得其人则法皆可行;不得其人则用此亦弊,用彼亦弊,虽岁改而月易之,无益也。故曰:善政非其人莫行也。昔宋王安石行新法,守令贤者多弃官去;邵尧夫以为不然,曰:“宽一分则百姓受一分之赐。”是则政虽不善,得其人,民犹不至大受其害;况行利民之政而得贤守令以布之,百姓有不共享其福者乎!是以文、武惟以得人为最要也。
“文王惟克厥宅心,乃克立兹常事司牧人,以克俊有德。”(《书立政》)“文王罔攸兼於庶言庶狱庶慎,惟有司之牧夫是训用违。庶狱庶慎,文王罔敢知於兹。”(同上)
△庶狱与大狱
按:文王之不兼於庶狱,非轻於视狱也,乃重於用人也;谓庶人之轻狱也,非士大夫之大狱也。何则?治狱犹用兵也。情伪百出,非可悬揣而遥制也,必亲察之而後知之。庶狱之繁,人君所不能遍察也,则择其人而使治之。然既委之人矣,又何由知其违而训之?盖古者上下之情常捅,民有冤情,皆得自诉於君,君召其人而亲鞫之,是以莫得施其朦蔽。而文王之耳目尤广,故违与不违皆知之。不然,文王“自朝至於日中昃不遑暇食”,果何为乎!一事违而训之,则百事皆不敢偏徇;一人违而训之,则百人皆有所畏儆,此文王所以不必兼也。若士大夫之狱则不然。孟子曰:“讼狱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讼狱者不之益而之启”。是古者诸侯之狱皆天子自治之也。王叔陈生舆伯与争政,王叔之宰与伯舆之大夫瑕禽坐狱於王庭;叔孙昭子朝而命吏,曰:“将与季氏讼,书词无颇。”是古者卿大夫之狱皆其君自治之也。邢侯与雍子争畜阝田,叔鱼蔽罪邢侯,邢侯杀叔鱼与雍子於朝;梗阳人有狱,魏戊不能断,以狱上。是古者位相埒则不能治其狱,必尊者而後能治卑者之狱也,明矣。自秦始重狱吏之权,无论丞相大臣皆使治之,而李斯以谋反诬服矣。唐高宗时,人告长孙无忌谋反,许敬宗文致而上之;高宗犹以元舅之故不忍杀,而敬宗不可。夫元舅诚不可以谋反贷死,顾无忌实未尝谋反,高宗何不亲鞫之乎?至明置锦衣狱,其祸尤烈。杨涟、左光斗诸人皆忠直大臣,一入狱中,覆盆莫告,榜掠至无完肤,卒以狱毙。若此者,岂非人主不自理之过与!故曰庶狱者,庶人之轻狱也,非士大夫之大狱也。此文王之所以不必兼也。
“思皇多士,生此王国。王国克生,维周之桢。济济多士,文王以宁。”(《诗大雅》)
△周多贤才之故
贤才之出,非偶然也。天地之气清明醇粹,然後所生之人达於事理,闲於道义,而不惑於利欲之私。此非涵育数十年不能也。上重德行则俗皆尚德行,上重才略则俗皆尚才略,而父师以此为教,子弟以此为学。此非培植数十年不能也。周自大王迁岐以後,修德行仁不下数十馀年,是以贤才辈出,卿大夫士莫非宅俊。虽由文王之克知灼见而立民长伯,要亦其先世涵濡而培植之者有素也。故《诗》推本言之。
“文王蹶厥生。予曰有疏附;子曰有先後;子曰有奔奏;子曰有御侮。”(《诗大雅》)
△文王用贤才之法
周之贤才固多,要亦文王用之各当其才,故诗人以“疏附”、“先後”、“奔奏”、“御侮”分别言之。盖才全德备者其人良少,惟能各当其才,斯能悉举其职。故周公曰:“无求备於一人。”孔子曰:“及其使人也器之。”唐、宋以後,多循资格而不问其才具,往往一人之身氵存更十有馀职。此果能悉举其职乎?抑未必然也?读此诗,可以悟此理。
“亦越武王,率惟敉功,不敢替厥义德;率惟谋,从容德,以并受此丕丕基。’”(《书立政》)
“武王克商,作颂曰:‘载辑干戈;载弓失。我求懿德,肆於时夏,允王保之。’”(《左传》宣公十二年)
△武王求懿德
武王克商之後,“干戈辑”而“弓矢”固已;何以言“求懿德”而“肆时夏”也?生民所以困而不安,由於贤人弃而不用。官不得其人,则强陵弱,众暴寡者听之,子不孝,弟不共者听之,淫荒无度,侈靡自恣者听之。岂惟听之而已,重赋敛而民膏为之竭,鬻讼狱而民冤不得伸。非懿德之人不能抚安而整饬之也。然使其人而果有懿德也,必不肯希荣而干进,隐於畎亩者有之,遁於山林者有之。非咨於众,访於人,夙夜求之,不能得也。“思皇多士,生此王国”,周非无懿德也;然而天下之地广矣,天下之贤多矣,是以广求之而遍用之也。“肆”,陈也,布也。用贤者,非以博好士之名也;布之天下,然後民得被其泽也。以此观之,武王之伐商,非富天下也,正以贤才不用而生民不得安,故不得已而伐商也。贤才用而百姓安,风俗厚而人心固,则亲贤乐利,垂裕後昆;是以永言保之,至八百年之久也。
【附论】“哀公问政。子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人道敏政;地道敏树。夫政也者,蒲芦也。’”(《中庸》)
△孔子答哀公问政之旨
哀公问政,孔子何为以“人存”“人亡”告之也?政必待人而後行,前固已备言之矣,况鲁,周公之旧,周公所行者即文、武之政,无事於别立章程也。但相沿日久,视为具文,实惠不逮於民,亦有苦其不便而改之者。举而行之,本非难事,但患无其人耳。无其人,则非惟具文之无益也,而复古亦足以滋弊。故曰“其人存则其政举”也。“人道敏政,地道敏树”,极言非政之难而人之难,犹树必待地而生,但有地未有不生树者也。“蒲芦”者,树之尤易生者也,所以申明政之易举而惟患不得其人也;孔子所言,证以周公《立政》所言文、武之事,若合符节。故孔子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孟子曰:“由文王至於孔子,五百有馀岁:若太公望、散宜生,则见而知之;若孔子,则闻而知之。”信乎,先圣後圣,其揆一也!
△《家语》误录“为政在人”以下
按:孔子答哀公之问当至此而止;下文乃作《中庸》者因为政在人之意推而言之。是以“好学”三句,复冠以“子曰”之文。则此数十言者,非孔子之言明甚。伪撰《家语》者不能辨文义之首尾,乃误以为至“择善固执”句止。“朝聘以时,厚往薄来”,既非诸侯之事,孔子以告哀公何为?而“在下位”以下明明采录《孟子》之言,尤其显然而可见者。况《论语》所记孔子之言皆简而洁,从未有繁而曲如此章者;而“达道”、“达德”、“九经”之属亦与“人存政举”之意了不相涉。《家语》之误,显然可见。朱子《章句》亦未及正其失。故今补而论之。
△蒲芦为草名
“蒲芦”,或以为蜾,或以为蒲苇。朱子《章句》从沈括,以为蒲苇,正与上文“地道敏树”文义相贯。近世学者偶见蜾裸之说,以为新奇,遂极力驳朱子之误。非惟上下文义不相呼应,即令果是,而於义理亦何足为得失乎!圣人此数言者,实为经世要务,得文、武之真传;乃皆碌碌无所发明,但斤斤於蒲苇、蜾裸之同异,徒劳笔舌,良可叹也!
又按:“蒲芦”文皆从草,本草名也。故《诗》云:“彼泽之陂,有蒲与荷。”又云:“鱼在在藻,依於其蒲。”而今人呼苇亦多云芦苇;又有芦草生於田中。以蒲芦为草,其说为得之。《尔雅》一书本不足据,九州之名与《书》不合;谓夏改载为岁,亦与《经》、《传》乖剌,其说岂尽可信!就令蒲芦果为虫名,亦安见其必非草名也?且非但蒲芦也,即果裸为虫名,亦未尝非草名也。《豳风》云:“果裸之实亦施於宇。”《毛传》云:“果裸,栝楼也。”盖虫不能施宇,施宇必草木也。故《孔疏》云:“栝楼叶如瓜叶形,蔓延,青黑色。”是果裸不但名虫,亦兼以名草矣。况於蒲芦文皆从草,而反专以名虫,断不可以之名草乎!奈何据《尔雅》之一语,遽欲驳朱子之误也!
“酌彼行潦,挹彼注兹,可以饣奔饣喜;岂弟君子,民之父母!”(《诗大雅》)
△行潦之喻
细玩诗意,似以“行潦”喻人材,以“挹注”喻擢用。言水在泥中若不足用,然挹彼注兹以澄之,即可饣奔饣喜;犹贤人困於泥涂,擢而用之,即可以为君宣猷布化而百姓享其福;此君子所以为民之父母也。以行潦为喻者,谓随地有才,不必其大也;虽片长亦足录,止须一挹注之劳耳。传以“行潦”为喻“岂弟君子”,似尚未尽诗意。
“有冯有翼,有孝有德,以引以翼。岂弟君子,四方为则。蔼蔼王多吉士,维君子使,媚於天子。蔼蔼王多吉人,维君子命,媚於庶人。”(同上)
△吉人之媚
此诗三四两章皆颂祷之词,曰“土宇厚”,曰“受命长”,曰“百神尔主”,曰“禄尔康”,何以忽继之以“冯翼孝德”,“吉士”“古人”也?盖国祚之修短在政事,而政事之得失在人材。人主虽甚贤圣,然以一人而御四方,其耳目必有所不周,其心思必有所不及,故常藉於人材。苟左右非其人,则下情不上闻;都邑之宰非其人,则君恩不下达:虽日下恤民之诏,日行利民之政,而民不受益也。故必有冯翼孝德,吉士吉人,相与辅君之德,宣君之治,而後厚者常厚,长者益长。“媚”者,爱而能遂其心之谓。人臣之所大患,在迎合大臣以求援引,剥削百姓以肥身家,而国计民生遂置之於不问。“媚於天子”,其不附於权门可知。“媚於庶人”,其不黩於货贿可知。国固民安,所以百神主而禄康也。
△《酌》与《卷阿》之作意
此二篇,《序》皆以为召康公戒成王之诗。然玩其语意,似皆咏当日之实事,或成或康,均未可知,盖守成之世,太平无事,上下恬熙,人主最易安於逸乐,不以人材为事,而成、康乃能法文、武之所以立政者而继述之,故诗人咏歌而叹美之也。
周芮良夫之诗曰:“‘大风有隧,贪人败类。听言则对,诵言如醉。匪用其良,覆俾我悖!’”(《左传》文公元年)
△“贪人败类”
此何以言“贪人败类”也?大凡国家用人,才不能皆全,德不能悉备,所贵取其所长,恕其所短;惟贪人则断不可用。何者?人一动於贪心,则不复顾名义,论是非,较曲直,止知利吾身耳。昔有磁州知州,以其子掌簿籍;解官之日,会计仓库,书吏有亏缺至千金者,以二百金纳其子,则以此千金入於其父之亏缺中。贪之所致,虽父子亦不顾,复何有於君臣!更何有於士民!故使贪人主选举,则贿赂至者即为贤才,不至者即为庸劣,而庶僚皆不得其人;使贪人主讼狱,则关说至者讼即胜,不至者冤即不得伸,而百姓皆不得其平。以至万事,莫不皆然。由是,为都邑之宰者咸务剥取其民,以求为政者之拔擢,而士大夫咸趋於贪;为民者亦咸务侵陵懦弱之人而吞其财,而不畏上之加以罪,而民咸趋於贪。故曰“贪人败类”,言化国之庶官百姓使尽为贫人也。人心一动於贪,则法语不改,巽言亦不复绎,故曰“听言则对,诵言如醉”也。人心一动於贪。则贤奸易位,曲直莫不倒置,故曰“匪用其良,覆俾我悖”也。甚至拒敌讨贼,胜败呼吸之际而亦贪其贿者,关守将之受沛公贿而不设备,陈良瑜之左右之受李自成贿而纵使出险,是也。何者?人惟不贪,贪即无所不至也。故唐刘晏理财,悉用士人,而不假手吏胥,知其贪也;宋太祖立法尚宽,垂训不得杀士大夫,而犯赃者法无少贷,深知贪之为患大也。历观前古,未有不以廉吏致治,以贪吏偾事者。无怪乎良夫预知王室之将卑也!按《国语》称“荣公专利”,而此诗言“贪人败类”,故朱子《诗传》疑贪人为即指荣公。然则厉王之世,皆由委任荣公,以致用人行政皆失其宜;周之所以由盛之衰,此诗正与《周语》所载互相发明也。
【附录】“鹤鸣於九皋,声闻於野。鱼潜在渊,或在於渚。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他山之石,可以为错。鹤鸣於九皋,声闻於天。鱼在於渚,或潜在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谷。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诗小雅》)
△《鹤鸣篇》之喻
《鹤鸣》一篇纯用比喻,在《风雅》中别为一格。《毛传》以为教宣王求贤人之未仕者。《朱传》则以首二句为“言诚不可掩”,次二句为“言理无定在”,树檀三句“言爱当知其恶”,他山二句“言憎当知其善”:语殊隽妙。然以揆之诗词,考之时事,殊未见确切不易处。馀初未阅毛、郑旧说,但於吟诵之馀玩其词意,似为用人而发。因取毛、郑之说观之,乃知前人之见已有如是者。虽其说尚有未尽合者,要之谓为“求贤”,於文义为得之。盖此诗首二句言贤人不难知:“鹤鸣九皋”,以喻贤人处於草莽;“声闻於野”,以喻才德出众,人皆知之。《毛传》所谓“身隐而名著”者,是也。次二句言贤人不难得:“鱼潜在渊,或在於渚”,以喻贤人随地有之,固有遁於空谷者,亦有隐於下位者。“树檀”,以喻旧臣有功德者;“”“谷”,以喻旧臣之子若孙。檀虽佳树,而其下不保无与谷,以喻夫世族之家不必皆贤,能继其祖父之遗德也。“他山之石,可以为错”,以喻庶族或草莽之中皆有贤材,不当轻弃之也。《笺》以“他山”为“喻异国”,亦通。盖周自中叶以後,卿大夫多世为之;其见於《经传》者,若尹氏、皇父、家伯、荣夷公、虢石父之属,皆世族也。王畿之人多矣,世族不过百之一二耳;必世族然後登高位,则人材之遗弃者多矣。且世族岂能皆贤。大抵人情涉历艰难则其识日开,坐享富贵则其心易荡。是以周公曰:“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则知小人之依。”又曰:“厥子乃不知稼穑之艰难,乃逸,乃谚。”世族中之贤者能几人哉!故曰:“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深知夫世禄子孙之多不达於民情也。居高位者既多持禄养交,甚至有以贪著名者,由是庶僚化之,相习成风,以承顺为时,以逢迎为得计。虽有方正之士,然以其戆直也,莫肯举之,而亦莫能容之。岂知圣君贤相亦未尝不赖有戆直之人以拾其遗而补其缺。石虽粗也,而玉之温润者转得藉之以成其美,故曰:“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深明夫世族之外,朴直之材,其可用者尚多也。如此,似与诗之词意相合,而於时事亦切。言婉意深,最耐学人咀嚼。且与此後数篇正相表里。《祈父》,檀下也。《白驹》之“伊人”,石在山,鱼在渊者也。“絷之维之”,声己闻於野矣。即“转於恤”之“爪牙”,亦未必非鱼之在渚者。但能举而用之,则“晨门”“荷篑”皆得效王官之职,庶政毕举,闾阎富而风俗醇,之异邦者自不复咏“黄鸟”,依昏姻者亦不复叹“采{艹遂}”矣。
“祈父!予,王之爪牙。胡转予於恤,靡所止居?祈父,不聪?胡转予於恤,有母之尸饔?”(《诗小雅》)
△《祈父篇》与将士之困
“爪牙”,《传》以为军士。“转於恤”,《传》以为久役。吕氏引勾践、信陵事,以为独子当免征役,故以之责司马。余按:诗人既自以为王之爪牙,又以独子为词以求免役,於理殊属难通。郑氏以为宿卫之士,不当从军者,较为近理。然王事多难,义不当自顾其私;而敌王所忾,亦不得谓“转於恤”也。细玩其词,似所谓“爪牙”者即曲长屯将之属,所谓“转於恤”者乃削贫困之意。盖周道既衰,大臣养尊处优,多失之於贪惰。贪则惟事削,惰则不知顾恤,以致将士贫困,不能自给,故以此责司马之不聪耳。嗟夫,自贪人败类以来,大臣之贤者渐少而持禄养交者多;非但良人弗求弗迪也,即爪牙之士可以御侮者亦使之转於恤,无怪乎王室之不复振也!旧说以此为宣王时诗。当宣王之初,召公辅政,周室中兴,不当有此。意者其宣王末年之事乎?说已详前《宣王篇》中。
“皎皎白驹,食我场苗。絷之维之,以永今朝。所谓伊人,於焉逍遥。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同上)
△《白驹篇》与贤人之去
此篇,惜贤人之去而欲留之之诗也。贤人何以去也?盖自周道渐衰,卿大夫皆世及,草野之贤才罕有登显位者,然即下僚亦稀进用。何者?人之贪爵禄者多工於钻营,人之有学守者多拙於进取;而大臣皆世禄子弟,席丰履厚,自二三贤臣外,罕有以报国安民为事者,不过贪贿赂,喜容悦而已。贪贿赂则馈遗者升,喜容悦则柔媚者进;虽王之爪牙犹使之转於恤,何有於草泽之逸贤,而尚肯访而求之,举而用之乎!即幸而用矣,而时方尚逢迎,贤人亦不能为;是以翩然而去,虽欲絷维以永朝夕,而白驹已入於空谷也。此篇次於《祈父》之後,疑亦宣王晚年诗也。
【附录】“黄鸟,黄鸟,无集於,无啄我粟!此邦之人,不我肯。言旋言归,复我邦族!”(同上)
【附录】“我行其野,蔽芾其樗。昏姻之故,言就尔居。尔不我畜,复我邦家!”(同上)
△幽王亡国与当时风俗
吾少读《书传》,至周、宣、幽之际而不能无疑也。宣王中兴之主,西攘诸戎,南却淮夷、荆楚,诸侯复宗周;宣王崩,幽王立,仅十一年而遂亡,何哉?近年以来,熟玩《小雅》诸篇而後知其故也。盖国家之所以久,不在声灵之赫耀,而在人心风俗之美;而其所以美者,惟赖大都小伯之得其人,抚字而整饬之。周衰以来,贤才罕得进用,白驹入於空谷,故庶官多不得其人;不得其人,则闾阎失所,风俗日敝。是以《白驹》之後,继之以此二篇:“啄粟”“啄粱”,以喻为土人所陵藉,与《硕鼠》之“食黍”意同;“采{艹遂}”、“采{艹}”,言贫无所得食,但采野菜以自给也。毛、郑以为夫弃其妻者,非是。《朱傅》之说得之。盖惟闾阎失所则民不安其居,是以或转徙於他邦,或依托於昏姻;风俗日敝则民不相顾恤,是以虽他邦亦莫我谷,虽昏姻亦不我畜也。故虽《车攻》之会诸侯,《庭燎》之勤政事,尚未改盛世之规摸,而里巷之间,民贫俗漓,已无蒂固根深之势。所幸朝无失政,故人得以苟安;一有蹉跌,即不复振。无怪乎十有馀年而遂有骊山之变也!
“蟊贼内讧,昏靡共,溃溃回,实靖夷我邦。”(《诗大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