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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咏宣王诗多铺张   按:《雅》之咏文、武事者,事实多而铺张少;咏宣王事者,事实少而铺张多;此亦世变之一端也。故今於《小雅六月》、《出车》等篇,《大雅崧高》、《民》等篇,每篇止摘切要数言载之,以备当日之事实,见中兴之梗概;其馀铺张之词,不暇录,亦不胜录也。   【备览】“周宣王即位,乃以秦仲为大夫,诛西戎。西戎杀秦仲。秦仲立二十三年,死於戎;有子五人,长者曰庄公。周宣王乃召庄公昆弟五人,与兵七千人,使伐西戎;破之。於是复予秦仲后及其先大骆地犬丘并有之,为西垂大夫。庄公居其故西犬丘。”(《史记秦本纪》)   此以上宣王征西北之事。   “申伯,王缵之事;于邑于谢,南国是式。王命召伯,定申伯之宅。……王命申伯:‘式是南邦;因是谢人,以作尔庸。’王命召伯,彻申伯土田。”(《诗大雅》)   “王命仲山甫:‘式是百辟。……出纳王命,王之喉舌。’……衮职有阙,维仲山甫补之。……王命仲山甫,城彼东方。……仲山甫徂齐,式遄其归。”(同上)   “王锡韩侯,其追其貊;奄受北国,因以其伯。”(同上)   此以上宣王经略中原之事。   “蠢尔蛮荆,大邦为仇!方叔元老,克壮其犹。方叔率止,执讯获丑。……显允方叔,征伐犭严狁,蛮荆来威。”(《诗小雅》)   “江汉浮浮,武夫滔滔;匪安匪游,淮夷来求。……江汉汤汤,武夫;经营四方,告成于王。……江汉之浒,王命召虎,‘式辟四方,彻我疆土。’”(《诗大雅》)   “赫赫明明,王命卿士,南仲大祖,大师皇父,‘整我六师,以修我戎。’……王谓尹氏,‘命程伯休父,左右陈行,戒我师旅,率彼淮浦,省此徐土。’……徐方既同,天子之功。四方既平,徐方来庭。”(同上)   此以上宣王经略东南之事。   △咏宣王诗次序可信   按《诗》所咏宣王之事,其先後虽未敢尽以篇次为据,然以其言考之,《采芑》称方叔“征伐犭严狁,蛮荆来威”,是犭严狁之伐在东南用师之前也。《江汉》称“经营四方,告成于王”,《常武》称“四方既平,徐方来庭”,是徐、淮之役在四方略定之後也。以其理推之,西戎逼近畿甸,患在切肤,所当先务;封申城齐皆关东事,似可稍缓;若淮、汉、荆、徐则距畿较远,服之为难;近者未安,不能远图,理之常也;而《史记》秦仲之死戎,庄公之破戎,亦在宣王初年。故今略依时之先後次之,要不至大相迳庭也。   △朱熹以南仲为皇父之祖之非   来子《诗传》释“南仲大祖,大师皇父”二句云:“谓南仲为大祖,兼大师而字皇父者。”余按:《春秋传》云:“昔我皇祖伯父昆吾。”《离骚》云:“朕皇考曰伯庸。”皆系祖考之名号於祖考之文之下,未有反系子孙之名於祖考之文之下者。其或由祖考而及其子孙,则云某人子某,某人孙某。若南仲果皇父之祖,则文当云“南仲曾孙大师皇父”,不当反云“南仲大祖大师皇父”也。南与皇,氏也;仲与父,字也;犹《春秋传》之称智伯赵孟也。其子孙当世以南与皇冠之,故宣王时有皇父,幽王时亦有皇父;诗有家父,《春秋》亦有家父,《春秋》庄公时有单伯,文公时亦有单伯,成公以後又有单子。然则南仲、皇父当各自为一族,不得以此二人为祖孙也。古有以“祖”为名者,有以“祖”为氏者;古之彭祖,《书》之祖己、祖伊是也。“大祖”或南仲之称号,未可知也。《诗》之“假以溢我”,据《春秋传》乃“何以恤我”;“假乐君子”,据《戴记》乃“嘉乐君子”。“大祖”或音之转,字之误,亦未可知也。缺所疑焉可矣,不得遂以为祖考之祖也。盖朱子之误由信毛、郑正雅变雅之说,而以《出车》为懿王以前诗,南仲为懿王以前人,故不得已而曲为之解耳。说己见前《命南仲条》下。   “鲁武公以括与戏见王,王立戏。樊仲山父谏曰:‘不可立也!不顺,必犯;犯王命,必诛。故出令不可不顺也。’文卒立之。鲁侯归而卒。及鲁人杀懿公而立伯御,三十二年,宣王伐鲁,立孝公,诸侯从是而不睦。”(《周语》)   “宣王欲得国子之能导训诸侯者。樊穆仲曰:‘鲁侯孝。’乃命鲁孝公於夷宫。”(同上)   三十九年,战於千亩。王师败绩於姜氏之戎。”(同上)   “宣王既丧南国之师,乃料民於大原。”(同上)   △《国语》记宣王与《诗》不同之故   余考宣王之事,据《诗》则英主也,据《国语》则失德实多,判然若两人者;心窃疑之。久之,乃觉其故有三。诗人之体主於颂扬。然《大雅》之述文武者多实录,而《鲁颂宫篇》则专尚虚词:“荆舒是惩,莫我敢承”,僖公岂足以当之!此亦世变之为之也。宣王之时虽尚未至是,然亦不免小事而张皇之;城方,封申,亦仅仅耳,而其词皆若威震万里者。是《诗》言原多溢美,未可尽信。其故一也。《国语》主於敷言,非纪事之书,故以“语”名其书,而政事多不载焉。然其言亦非当日之言,乃後人取当日谏君料事之词而衍之者。谏由於君之有失道,故衍谏词者必本其失道之事言之;非宣王之为君尽若是,亦非此外别无他善政可书也。其故二也。古之人君,勤於始者多,勉於终者少。梁武帝创业之主,勤於庶政,而及其晚年,百度废弛,卒致侯景之祸。唐明皇帝躬勘大难,致开元之治,而晚年淫侈,亦致禄山之患。其始终皆判若两人。宣王在位四十六年,始勤终怠,固宜有之。故《国语》所称伐鲁在三十二年,千亩之战在三十九年,皆宣王晚年事;而《诗》称封申伐淮夷皆召穆公经理之,穆公,厉王大臣,又历共和之十四年,其相宣王必不甚久,则此皆宣王初年事无疑也。且使宣王果能忧勤振作四十馀年,何至幽王之世无道十一年而遽亡其国!由是言之,《诗》固多溢美,《国语》固专纪其失,要亦宣王之始终本异也。其故三也。盖召穆公,周之贤相,宣王初政实穆公主之,故能致中兴之盛;犹晋悼公任韩厥、荀而复霸,及荀偃为政而释卫不讨,伐秦遽还,霸业遂衰也。若以宣王比之大戊、武丁,诚为不伦。而东莱吕氏因王子晋“厉、宣、幽、平而贪天祸”之语,遂疑宣王无大异於幽、厉,则亦未免於太过矣。故今载《二雅》之文於前,《国语》之文於後,庶宣王始终盛衰之故可考而知焉。   “四十六年,宣王崩,子幽王宫涅立。”(《史记周本纪》)   △辨杜伯死而射王之说   《国语》云:“杜伯射王于高阝。”《墨子》云,“宣王杀其臣杜伯而不辜,杜伯曰:‘死而有知,不出三年,必使吾君知之!’三年,宣王合诸侯而田於圃田;杜伯乘白马素车追宣王,射入车上,中心,折脊,殪车中,伏而死。”余按:君臣之义犹父子也:子不可以仇父,臣岂可以仇君乎!使杜伯果贤臣,必无射王之事;杜伯可以死而射王,则亦可以生而弑王矣。此事不见於经传,惟《国语》有之;然语之亦不详,不知杜伯究为何人,射王究为何故,而亦未言王之死於射也。果如《墨子》之言,则是人臣见杀而非其罪者皆可为厉鬼以弑其君,而岂不悖也哉!《春秋传》云:“齐侯游于姑棼,遂田于贝丘,见大豕。从者曰:‘公子彭生也!’公怒曰:‘彭生敢见!’射之,豕人立而啼。公惧,队于车,伤足,丧屦。”窃疑宣王之事,当时言者或亦类是。盖人之将死,则鬼神乘其衰气而见形焉;久之,而好事者递相附会,遂以为宣王之死於杜伯之射也。故今并不录。   ○幽王(《史记年表》,元年,庚申)   【补】“至于幽王,天不吊周,王昏不若,用愆厥位。”(《左传》昭公二十六年)   “幽王二年,西周三川皆震。……是岁也,三川竭,岐山崩。”(《周语》)   【附录】“赫赫师尹,不平谓何!……尹氏大师,维周之氏,秉国之均。……家父作诵,以究王讠凶。”(《诗小雅》)   △《节南山》与《十月篇》非一时事   按此诗专咎尹氏,谓尹氏“秉国之均”,而《十月篇》历叙助虐之臣,自皇父以下凡七人,独无尹氏,则似此二诗非一时作也。且此诗家父所作,而《十月篇》有家伯,虽未知其为父子,为兄弟,然要之必非一时之事矣。岂此在幽王之初与?抑非幽王时之诗与?诗无明文,未敢臆断。姑附录之於此。   “赫赫宗周,褒姒威之!”(《诗小雅》)   △宠褒姒之年   按:《史记》称幽王三年,见褒姒而爱之。虽其年未必有确据,然观《正月》、《十月》二诗所称,则褒姒之宠固当在六年日食前也。故次於“三川震”之後。   【存参】“周幽王伐有褒,有褒人以褒姒女焉。”(《晋语》)   △辨龙生姒之说   《郑语》云:“宣王之时,有童谣曰:‘弧箕服,实亡周国。’於是宣王闻之:有夫妇鬻是器者,王使执而戮之。夏之衰也,褒人之神化为二龙,以同于王庭而言曰:‘余,褒之二君也。’夏后卜杀之,与去之,与止之,莫吉;卜请其暖而藏之吉。及厉王之末,发而观之;流於庭,不可除也。王使妇人不帏而噪之,化为玄龟,以入于王府。府之童妾未既乱而遭之;既笄而孕,当宣王而生。不夫而育,故惧而弃之。为弧服者方戮在路,夫妇哀其夜号也,而取之以逸,逃於褒。褒人褒句有狱,而以女入于王,王遂置之;而嬖是女也,使至於为后,而生伯服。”其後司马氏《史记》、苏氏《古史》咸采此文录之。余按:神有气而无形,龙则有形物也,神安能化为龙?在椟中千年而不化,何以一噪而遽为鼋也?且童妾未既乱而遭鼋,既笄而後孕,何以知其孕之因於鼋?厉王以後,历共和十四年,宣王四十六年,凡六十年,幽王乃立;若褒姒生於宣王之初年,则至幽王之时已老;若生於宣王之末年,则是童妾受孕四十馀年而始生也。其荒唐也如是,而司马氏、苏氏咸信之,其亦异矣!唯《晋语》所称,理或有之;然亦不敢必其果然。故列之於存参;而《郑语》不录焉。说并见後《伯服条》下,及前《穆王篇》中。   【补】“周幽为大室之盟,戎狄畔之。”(《左传》昭公四年)   【备览】“戎围犬丘世父,世父(二字疑衍)击之,为戎人所虏。岁馀,复归世父。”(《史记秦本纪》)   △戎围犬丘之年   按:犬丘之围,即《传》所称“戎狄畔之”者。《史记》以为秦襄公二年,则幽王六年也。故次之於此。   “十月之交,朔日辛卯,日有食之。”(《诗小雅》)   △《十月篇》日食之年   按:历家推此诗日食在幽王六年。故次之於围犬丘之後。   “皇父卿士,番维司徒,家伯冢宰,仲允膳夫,{取木}子内史,蹶维趣马,禹维师氏;艳妻煽方处。”(同上)   “皇父孔圣,作都于向;择三有事,侯多藏;不遗一老,俾守我王;择有车马,以居徂向。”(同上)   △郑玄以《十月篇》为刺厉王之非   此诗,《卫序》以为刺幽王,《郑笺》以为刺厉王。郑云:“《节彼》刺师尹不平;此篇讥皇父擅恣。《正月》恶褒姒灭周;此篇疾艳妻煽处,又幽王时司徒乃郑桓公友,非此篇之所云番也。”余按:“艳妻煽处”与《大雅瞻篇》“哲妇倾城”意同,即指褒姒而言,不得分为二人。且十月日食与历合,川沸山崩与《周语》合,则在幽王之世明矣。郑桓公之为司徒,据《郑语》在幽王八年,八年以前固不妨於他人之为之也。故今从《序》,次之幽王之时。唯不及师尹,未详其故。岂师尹在幽王之初与?说已见前《师尹条》下。   【备览】“褒姒不好笑。幽王欲其笑,万方;故不笑。幽王为烽燧大鼓,──有寇至则举烽火,──诸侯悉至;至而无寇:褒姒乃大笑。幽王悦之,为数举遂火。其後不信,诸侯益亦不至。”(《史记周本纪》)   【存参】“虢石父,谗谄巧从之人也,而立以为卿士。”(《郑语》)   △《十月篇》无虢石父   按:《十月》诗所刺助虐之臣七人,无虢石父。岂石父与七人不同时与?抑《国语》称其字而《诗》称其名与?要之,《国语》本难尽信。姑列之於存参。   “懿厥哲妇,为枭为鸱。妇有长舌,维厉之阶。乱匪降自天,生自妇人!”(《诗大雅》)   【存参】“褒姒有宠,生伯服;於是乎与虢石甫比,逐太子宜咎而立伯服。”(《晋语》)   △立伯服事可疑   按:伯服,字也;太子名之,伯服何以字之?况王之幼子亦不应字以伯也。此事不见於他传记,即《周语》亦无之,独《晋》、《郑》二语史苏、史伯之言有是。然观所载二子之言,荒诞殊甚;伊尹、胶鬲之事既诬,安见此文之独为可信也!大抵西周之亡,载籍缺略,其流传失实,以致沿讹踵谬者,盖亦有之;撰《国语》者闻有此说,遂从而采之耳。又按:《左传》称“携王奸命,诸侯替之”,杜氏《集解》以“携王”为伯服。考《竹书纪年》云:“虢公翰立王子余臣于携。”则携王乃余臣,非伯服也。事固有在疑似之间,而揣度言之致失其真者,安知《晋语》之不亦类是也!故与伐褒之文均列之於存参。说并见後条下。   △《小弁》未必为平王诗   卫宏《毛诗序》云:“《小弁》,刺幽王也;太子之傅作焉。”朱子《诗序辨说》云:“此诗明白为放子之作无疑,但未有以见其必为宜臼耳。《序》又以为宜臼之傅,尤不知其所据也。”余按:赵岐《孟子注》云:“伯奇仁人,而父虐之,故作《小弁》之诗,曰何辜于天’!亲亲而悲怨之词也。”王充《论衡》亦云:“伯奇放流,首早白:《诗》云:‘维忧用老。’”是此篇在汉以前,齐、鲁诸家说《诗》者皆以为伯奇,不以为平王也。且玩通篇语意,亦未见其果为王世子者,固未敢决以为伯奇,即何容遂断以为平王也,朱子之言,深得古人慎重缺疑之意。故今不录此诗。   △朱熹以《白华》为申后诗之非   《诗序》又云:“《白华》,周人刺幽后也。幽王取申女以为后,又得褒姒而黜申后,故下国化之,以妾为妻,以孽代宗,而王弗能治,周人为之作是诗也。”朱子《诗序辨说》云:“‘幽后’,字误,当为申后刺幽王也。‘下国化之’以下,皆衍说耳。”余玩此序词意,似以此诗之所称者乃下国之人以妾为妻耳;但下国之所以如是,由於褒姒干後而人效之,故推其本而以为刺幽后;非谓诗所言即申后事也。且诗中“樵彼桑薪,烘于甚”等语,皆似里巷人之言,不类王后语气,故《序》以下国之人当之。但《诗序》之僻,好以诗为“刺王”:不论何人何事务委曲而归其故於王,此其所蔽耳。朱子反据首三句为说,而以“下国化之”云云为衍说,失《序》之本意矣。朱子於《小弁篇序》之明指为宜臼者犹不敢必其果然,况此序初未明指为申后,又安得遽以为申后作乎!大抵《诗序》之说揣度附会者多,朱子所驳深中其病;然亦间有误会《序》意而反失其实者。故今不录此诗。   “降丧饯馑,斩伐四国。”(《诗小雅》)   “癫我饥馑,民卒流亡。”(《诗大雅》)   △周亡由於饥馑   按:饥馑之患,衰世为多,而盛世亦往往有之。但盛世政事清明,上下一体,而民亦有储积以备不虞,故不足为大患。衰世政事废弛,上下之情不通,而民亦多於逸乐,不知虑远,故遇荒岁即不免於流亡。百姓既无固志?是以戎得乘其弊而攻之。善乎秦针之言曰:“国无道而年谷和熟,天赞之也。”是知骊山之祸固因於幽王失政,亦因於饥馑流亡。故录此诗以著幽王失国之由。   “邦君诸侯,莫肯朝夕。”(《诗小雅》)   “今也日蹙国百里。”(《诗大雅》)   △周之衰微由来者渐   世皆谓申侯启戎,戎遂克周,杀幽王骊山下。夫周之王畿号为千里,有百二山河之险,关东诸侯皆堪徵调;戎虽强大,岂能一旦而遂破之!盖其来有渐矣。观《雨无正》之二章,则诸侯固已多不至者矣。观《召》之卒章,则戎之蚕食亦非一日矣。周已衰微不振,是以戎得一举而灭之。但《尚书》无宣、幽之篇,而传记复多缺轶,无从考其详耳。故今采此二篇之文以补其缺。   “幽王八年而桓公为司徒,九年而王室始骚。”(《郑语》)   “十一年,幽王乃灭,周乃东迁。”(《周语》)   【备览】“犬戎攻幽王。幽王举烽火征兵;兵莫至。遂杀幽王骊山下。於是诸侯乃共立故幽王太子宜臼,是为平王,以奉周祀。平王立,东迁於ず邑。”(《史记周本纪》)   △辨申侯召戎灭周之说   《晋语》,史苏云:“王逐太子宜臼而立伯服;太子出奔申。申人缯人召西戎以伐周,周於是乎亡。”《郑语》:史伯云:“王欲杀太子以成伯服,必求之申;申人弗畀,必伐之。若伐申而缯与西戎会以伐周,周不守矣!”《史记周本纪》云:“王废申后,去太子。申侯怒,与缯、西夷、犬戎攻幽王。幽王举烽火,征兵;兵莫至。遂杀幽王骊山下,虏褒姒,尽取周赂而去。於是诸侯乃即申侯而共立故幽王太子宜臼,是为平王。”余按:此事揆诸人情,征诸时势,皆不宜有。申在周之东南千数百里,而戎在周西北,相距辽越,申侯何缘越周而附於戎!黄与弦之附齐也,其国在楚东北,然楚灭之,齐桓犹不能救,远近之势然也。王师伐申,岂戎所能救乎!陉庭之启曲沃以伐翼也,蔡之召吴与伐楚也,其地皆相邻接,故曲沃吴得以因之。申与戎相距数千里,而中隔之以周,申安能启戎;戎之力果能灭周,亦何藉于申之召乎!申之南,荆也。当宣王时,荆已强盛为患,故封申伯于申以塞其冲。周衰,申益微赐;观《扬水》之篇,申且仰王师以戍之。当幽王时申畏荆自保之不暇,何暇反谋王室!且申何不近附于荆以抗周,而乃远附于戎也?晋献公欲立奚齐,使人杀重耳、夷吾,重耳奔狄,夷吾奔粱,献公未尝必求而杀之也。楚平王信谗,欲杀太子建,建奔郑;楚之强可以求建於郑,然平王亦竟听之。宜臼既逐,伯服得立,则亦已矣,幽王何故必欲杀其子而後甘心也?鲁子赤,齐甥也;襄仲反请於齐侯而杀之。邾捷、郑驷丝,晋甥也;文公卒,邾人立ㄑ且,子游卒,郑人立驷乞,晋虽伐之问之,卒亦不强其必从也。此其相与争者皆兄弟之属,其舅,大国盟主也,然犹如是;况宜臼之於王,父子也,申侯之於王,君臣也,王逐宜臼,听之而已,申侯亦不应必欲助其甥以倾覆王室也。君臣,父子,天下之大纲也;文、武未远,大义犹当有知之者。况晋文侯、卫武公,当日之贤侯也,而郑武公、秦襄公亦皆卓卓者,宜臼以子仇父,申侯以臣伐君,卒弑王而灭周,其罪通于天矣,此数贤侯者当声大义以讨之;即不然,亦当更立幽王他子或宣王他子,何故必就无君之申而共立无父之宜臼哉?西周之亡,《诗》、《书》无言及者,於经无可征矣。然《春秋传》往往及东迁时事而不言此,至《周语》述西周事众矣而亦未有此,此君臣父子之大变,动心骇目,不应皆无一言纪之,而反旁见於《晋》、《郑》之语,史苏、史伯追述逆料之言。且所截二人之言,荒缪亦多矣。伊尹,圣人也,而以为与妹喜比而亡夏,胶鬲,贤人也,而以为与妲己比而亡殷,诬矣!褒君也而化龙,龙也而化鼋,童妾也而生女,而孕至数十年,又妄矣:吾闻以一隅反三隅者,未闻三隅不足以反一隅者,此言之非实亦明矣。若之何《史记》遂据追述逆料之语而纪之为实事也!盖吾尝读《大雅瞻》、《召》二篇,及《小雅》之《节南山》、《正月》、《十月》、《雨无正》等篇,所刺幽王失德群奸擅政之事正亦多端,不但褒姒一事已也;而周之患戎,其来亦久,穆王时尝征犬戎,宣王时犭严狁内侵至于泾阳,《出车》、《六月》等篇屡言之,至幽王时而周益衰,故戎益肆耳。《传》云:“周幽为大室之盟,戎、狄畔之。”诗云:“今也日蹙国百里。”然则戎之灭周非一朝一夕之故。盖缘幽王昏纵淫暴,掊克在位,久矣失民之心,是以戎来侵伐而不能御;日渐蚕食,至十一年而遂灭;戎之力自足灭周,初不待於申侯之怒也。乃世之论者遂据此以为平王与於弑父;其戍申也,以为平王德其立己而忘不共戴天之仇,其亦过矣:且《晋语》、《郑语》但称西戎,《史记》分为西夷、犬戎二国而叠言之,亦非是。故今取《大雅》、《周语》之文及《郑语》篇终纪事之语次之,以著周亡之由;而於史苏、史伯所称者不采,於《史记》所述者删而存之,惧诬也。   ●卷八   ○太伯、虞仲   【补】“太伯,虞仲,太王之昭也。太伯不从,是以不祀。”(《左传》僖公五年)   “太伯端委以治周礼。仲雍嗣之,断文身裸以为饰。”(《左传》哀公七年)   【附论】“子曰:‘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论语泰伯篇》)“谓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论语微子篇》)   △辨太伯豫让文王之说   《史记吴太伯世家》云:“吴太伯,弟仲雍,皆周太王之子而王季历之兄也。季历贤,而有圣子昌,太王欲立季历以及昌,於是太伯、仲雍乃奔荆蛮,文身断,示不可用,以避季历。”余按:太王,周之贤主也。废长立少,庸主犹或不为况太王乎!圣人之生固有异於常儿,然其德亦必待壮而後成;生而有圣德,特《国语》、《列女传》事後之推崇云尔,岂得以此为据也哉!且大王安知王季之必传之文王也哉?己既欲废长而立少矣,安知王季之不亦然?吴诸樊欲传季札矣,卒传之於州于。晋武帝欲传愍怀矣,卒为贾氏所杀。宋杜後欲传廷美、德昭矣,卒皆死於太宗之手。故凡人主之欲相传而至某人者,皆愚主之所为也。以太王之贤智,必不如此左计明矣。况太伯之德固自足以兴周,而何为舍之而待夫不可必立之文王乎?由是言之,太伯之让王季,乃太伯自欲让之耳,太王初无欲立季历之事也、曰:然则泰伯何以让国?曰:古人让国,常事耳,不足异也。宋襄公尝让子鱼矣,韩无忌尝让起矣,即吴诸樊亦尝让季札矣;春秋时犹有以兄弟为贤而让之者,况商、周之际淳朴之世哉!且古人非但让国也,即授官亦多有让者。禹、垂、益、伯夷之让,不待言矣;春秋之世,齐鲍叔让相於管仲,卫免余让卿於大叔仪,鲁匡句须让宰於鲍国,晋大夫之让军帅者尤不可一二数。是知让本古人常事,不必有所为不得已而後让也。但自战国以後,人惟知有利而不知有义,争国者多,让国者少,遂以古人之让为异,往往揣度附会,曲为之说。故见益之不有天下,则意度之以为禹传启也;不则以为启杀益也。见伊尹之不有天下,则意度之以为大甲潜出自桐而杀之也。见泰伯之长而不为周君,则意度之以为太王欲传圣孙,泰伯知而逃也。後人之说古人,大抵皆如是矣。《韩诗外传》亦载此事而语尤详,且云:“太王薨,季之吴告伯仲,伯仲从季而归;群臣欲伯立季,季遂立。”其语尤不近於情理。古者列国各有疆界,岐之去吴数千馀里,使命所不能通,王季安能捐社稷而远去!果群臣皆欲立王季,则是太伯不得已而让也,又岂足为贤哉!   △太伯与虞仲事不同   又按《诗》云:“柞或斯拔,松柏斯兑,帝作邦作对,自大伯、王季。”似太伯已尝君周而後让之王季也者。《论语》记逸民,有虞仲而无太伯,亦似独虞仲未尝为君也者。或者太伯既立之後让之虞仲,虞仲逃之而後让之王季乎?《春秋传》又云:“太伯端委以治周礼;仲雍嗣之,断文身,裸以为饰。”然则断发文身亦非太伯事矣。学者奈何不《诗》、《论语》、《春秋传》之信,而独《史记》、《外传》之信也哉!故今《世家》、《外传》之文皆不载,说并见前《大王篇》中。   △仲雍与虞仲   《世家》又云:“太伯自号勾吴。荆蛮归之千馀家。太伯卒,无子,弟仲雍立。仲雍子季简;季简子叔达;叔达子周章。周武王克殷,求太伯、仲雍之後,得周章。周章已君吴,乃封周章弟於故夏墟,是为虞仲。”余按:《传》所称虞仲,乃太王之子,非周章之弟也。若至仲之曾孙始迁於虞,则《传》不得称为虞仲;太伯君吴而称吴太伯,仲君吴而称虞仲,有是理邪:且《论语》以虞仲为逸民;若嗣太伯而有国,岂容复谓之逸!然则哀七年《传》之仲雍,非太王之子;太王之子自号虞仲,非《传》之仲雍矣。疑《史记》因见哀七年《传》仲雍嗣太伯之文,遂误以仲雍为太伯之弟,因以《传》之虞仲别属之周章之弟也。大抵《史记》之言皆难取信。故今但取《经》、《传》之文次第列之,以俟学者熟玩而自得焉;而凡《世家》之言概不敢载。   ○伯夷、叔齐   【补】“逸民:伯夷,叔齐。”(《论语微子篇》)   【备览】“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齐。及父卒,叔齐让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国人立其中子。”(《史记伯夷列传》)   【附论】“冉有曰:‘夫子为卫君乎?’子贡曰:‘诺,吾将问之。’入曰:‘伯夷、叔齐何人也?’曰:‘古之贤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为也。’”(《论语述而篇》)   【补】“伯夷、叔齐饿於首阳之下。”(《论语季氏篇》)   【补】“伯夷辟纣,居北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孟子》)   【附论】“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与?’”(《论语微子篇》)   △辨笑盟微、胶之说   《吕氏春秋》云:“武王使叔旦就胶鬲於四内而与之盟曰:‘加富三等就官一列。’为三书同词,血之以牲,埋一於四内,皆以一归。又使保召公就微子开於共头之下而与之盟曰:‘世为长侯,守殷常祀,相奉《桑林》,宜私孟诸。’为三书同词,血之以牲,埋一於共头之下,皆以一归。伯夷、叔齐闻之,相视而笑,北行至首阳之下而饿焉。”余按:《书微子篇》深切恳挚,无非爱君忧国之言,正与箕、比之心无丝毫异,但补救无方,不得已而去耳;是以孔子称仁,孟子称贤,乌有佐周以覆宗国者乎!胶鬲事虽不详,然孟子与传说、箕、比并称,则亦必无私与周盟以邀利之事矣。文王三分有二:武王、盂津之会,诸侯八百,是周之力本足以灭商,故孔子曰:“以服事殷,可谓至德。”谓其能代商而不代商也;何待於周、召私与微子、胶鬲盟而後能灭商哉!微子、胶鬲之与武王皆不应有此事,然则伯夷、叔齐亦必无此事也明矣。盖战国之世邪说并作,皆喜毁古圣人以便其私;但闻微子封於宋而不知其故,则以不肖之心揣之,而以为私与周盟也;闻伯夷尝饿於首阳而不知其故,则又以不肯之心附会之,而以为恶武王之伐商也。武王果许封微子於宋,何以克殷之後不封微子,乃封武庚?夷、齐果避周而饿於首阳,何以经传皆无一言及之而但见於战国诸子之书乎?此宜少读书者皆知其妄,而儒者往往信之,其亦异矣!故今首阳之饿载之让国之後,归周之前,以证其谬。《史记》扣马之谏,盖即本之於此等书。说详见後条下。   “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论语公冶篇》)   “伯夷,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恶声;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横政之所出,横民之所止,不忍居也。思与乡人处,如以朝衣朝冠坐於涂炭也。当纣之时,居北海之滨,以待天下之清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孟子》)   【附论】“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同上)   “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於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立於恶人之朝,与恶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於涂炭。推恶恶之心,思与乡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将浼焉。是故,诸侯虽有善其辞命而至者,不受也。”(同上)   【附论】“孟子曰:‘伯夷隘。’”(同上)   △引王安石文辨扣马而谏之说   《史记伯夷列传》云:“西伯卒,武王载木主,号为文王,东伐纣。伯夷、叔齐扣马而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义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於首阳山,采薇而食之。及饿且死,作歌(云云)。遂饿死於首阳山。”此说自汉以来皆信之不疑;独宋王安石尝辟之。今节录其文於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