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信录 - 第 28 页/共 77 页

“言”何以曰“从”也?顺理而成章之谓也。後世恣尚新奇,多求工於词藻,而或不必尽合於理;三代以上不如是也。“思”何以曰“睿”也?人心之灵无所不通,苟能用之於正,则天地万物之理皆可以思而得之,故曰睿也。   “三,八政:一曰食;二曰货;三曰祀;四曰司空;五日司徒;六曰司寇;七曰宾;八曰师。”   △《八政章》有缺   此列八政之名,当为《八政章》之上。此下当有缺文,推八政之义。   △八政先食   次之以八政,何也?圣人之生非徒自淑其身而已,必将使民各得其所者也。故以“政”继“事”也。民莫众於农;治国莫重於农事。农者,所以为食也。无贪则不能生。故称“农用八政”而先之以“食”也。此先王治民之要务。下文必有良法精意,可为万世法者,惜乎其皆缺也!   “四,五纪:一曰岁;二曰月;三曰日;四曰星辰;五曰历数。此列五纪之名,当为《五纪章》之上。”   △五纪协天道   次之以五纪,何也?圣人所以辅相天地之宜,而以人事协於天道,《尧典》所谓“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者也。故以五纪继八政也。   △错简之疑一   《庶徽章》後,自“王省惟岁”至“则以风雨”,乃推“岁、月、日、星”之得失,与此文正相表里。疑即《五纪章》之下而错简於彼者。   “五,皇极。皇建其有极,敛时五福,用敷锡厥庶民。惟时厥庶民於汝极,锡汝保极。”   此立皇极之纲。   “凡厥庶民无有淫朋,人无有比德,惟皇作极。凡厥庶民,有猷,有为,有守,汝则念之。不协於极,不罹於咎,皇则受之。而康而色,曰予攸好德,汝则锡之福。时人斯其,惟皇之极。无虐茕独而畏高明。人之有能有为,使羞其行,而邦其昌。凡厥正人,既富方谷。汝弗能使有好於而家,时人斯其辜。於其无好德,汝虽锡之福,其作汝用咎。”   此推皇极之义。   “无偏无陂,遵王之义。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会其有极;归其有极。”   此咏皇极之盛。   △错简之疑二   《三德章》後,自“惟辟作福”至“民用僭忒”,所言乃“会极”“归极”之义,与三德不相涉。且以韵读之,亦与“会极”“归极”相叶。疑在“归其有极”之下,亦咏皇极之盛,而错简於彼者。   “曰:皇极之敷言,是彝是训,於帝其训。凡厥庶民,极之敷言,是训是行,以近天子之光。曰:‘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   此结皇极之旨。   △九畴尤重皇极   畴虽有九,然尤重者《皇极》一章。何者?圣人之治天下,非徒使之安享太平之福而已,诚欲正其心,使无邪慝也。故孔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後仁。”《皇极》一章,所以一道德,同风俗,而使民皆归於仁也。盖圣人履中蹈和,固已立四方之标准;然天下之民智愚不齐,贤不肖互异,或任其情性之偏,或染於习俗之恶,“淫朋”、“比德”,所在有之,势不能归於一。是以圣人“敛时五福”以“敷锡厥庶民”;一人有善,我得而赏之,一人有恶,我得而罚之;於其“有猷、有为、有守”者则之锡福,而“无好德”者不得与焉。然後天下咸望圣人之“极”而会归之,淫朋比德无所施其巧。即有一二败类者,而为众所不容,亦渐化而之善,久之而遂习为固然,“荡荡”、“平平”,莫不“遵王之道”。所谓道德一而风俗同者,此也。是以成周之治几於唐、虞,成、康之世刑措不用,岂不因於此哉!自周之衰,圣王不作,国异政,家殊俗,由是杨、墨之言得以大行於世,秦、汉以後,益不复以化民成俗为事,郡县乡亭莫不自为风气,乡曲之豪皆得而簧鼓煽惑之,而唐、虞、三代之盛遂不复可睹矣。然则此篇者,诚圣人经世之要务,学者所当尽心者也。故今表而出之。   △“敷福锡民”之义   按:此篇所谓王道也,敛五福以敷锡庶民,而使天下“会其有极”,“不罹於咎”,即孟子所谓“民日迁善而不知为之”者也。必如是,始足为王道。儒者多谈王道而罕有论及此者,何欤?其後晋文定王以示民义,伐原以示民信,大以示民礼,其意亦本於此。然气量之大小,心术之纯杂,迥不相侔。学者比而观之,则王霸之分皎然可见矣。世儒多薄桓、文,至有谓汉在桓、武之间者。无论“无偏无党,遵道遵路”非汉所敢望,即“示信,示礼”汉事宁有类此者乎!非惟藐桓、文,亦浅之乎视武王矣!学者熟玩此篇,则知三代之治远非後世之所及矣。   “六,三德:一曰正直;二曰刚克;三曰柔克。”   此列三德之名。   △三德助建极   次之以三德,何也?所以助“建极”之事也。敛五福以锡民,可以会极而归极矣。然人之性情各有所偏,与其使畏威而寡罪,不若使就学而益明。故以此三者正之。   “平康正直。强弗友刚克;燮友柔克。沈潜刚克;高明柔克。”   此推三德之义。   △三德归中正   “正直”,顺而导之也。“刚克”、“柔克”矫其偏而变化之也。胜其偏之谓“克”,孔子所谓“克已复礼”者也。“平康”则无所用於克,导其先路可矣。“疆弗友刚克,燮友柔克”,所以制其太过。“沈潜刚克,高明柔克”,所以补其不足。此先王之所以育人材,正风俗,而使咸归於中正也。   “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臣无有作福,作威,玉食。臣之有作福,作威,玉食,其害於而家,凶於而国,人用侧颇僻,民用僭忒。”   △权不可下移   圣人之治天下,必合众人之智以为明;非但谋及卿士也,抑且谋及庶人。然其权则不可以下移,所以辨上下而定民志也。顾明作威福者犹易制,而暗作威福者最难防。鲁季氏、齐陈氏,明作威福者也。晋荀寅求货不得,则不使晋救蔡;范鞅以杨之不献於己,则言於晋君,使执乐祁;荀跞纳祁胜之货,则使晋君灭祁氏、羊舌氏,而晋遂以不振:此皆暗作威福者也。是以圣贤之君必勤政择人以杜其源,明目达聪以遏其流,皆恐其权之下移也。权一下移,则非但害於家而凶於国也,而居高位者惟财贿之是贪,在下位者惟钻营之是尚,风俗自是大坏;人安得不“侧颇僻”,民安得不“僭忒”也!是则此数言者乃圣人御世之大纲。然与三德之义无涉。盖《皇极章》中文而错简於此者。说已见前《皇极章》中。   “七,稽疑。择建立卜筮人,乃命卜筮。曰雨,曰霁,曰蒙,曰驿,曰克,曰贞,曰悔。凡七。卜五,占用二,衍忒。”   此列稽疑之名。   △圣人重决疑   次之以稽疑,何也?所谓“与鬼神同其吉凶”者也。庸人皆自以为能知,故常无疑。贤人间有疑者。惟圣人常自以为不知,故决疑为要务,非但访於人也,又复质诸鬼神。此圣人之所以为明也。   “立时人作卜筮,三人占则从二人之言。汝则有大疑,谋及乃心,谋及卿士,谋及庶人,谋及卜筮。汝则从,龟从,筮从,卿士从,庶民从,是之谓大同。身其康强,子孙其逢吉。汝则从,龟从,筮从,卿士逆,庶民,逆吉。卿士从,龟从,筮从,汝则逆,庶民逆,吉。庶民从,龟从,筮从,汝则逆,卿士逆,吉。汝则从,龟从,筮逆,卿士逆,庶民逆,作内,吉;作外,凶。龟筮共违於人,用静,吉;用作,凶。”   此推稽疑之义。   △圣人广搜博采   君从而龟筮从,吉;卿士从而龟筮从,亦吉;庶民从而龟筮从,亦吉。在上者之谋不必定胜於在下者也。是以圣人广搜博采,不以己所见遂以为然,人所见遂以为非。不然,谋及卿士,固已罕矣;乃复谋及庶人,谁屑为之!无怪乎圣人之能通於鬼神也!“三人占则从二人之言”,旧说以为占用三人,非也。此但言於占者之言当从其多者,不当从其少者耳;非限以三人也。   “八,庶征。曰雨,曰;曰燠,曰寒,曰风:曰时。五者来备,各以其叙,庶草蕃庑。”   此列庶征之名。   △修身之效   次之以庶征,何也?此圣人变理阴阳之事,所谓“与四时同其序”者也。肃、又、哲、谋、圣,修身事耳;貌、言、视、听,思之得其正耳:而其效乃至此。甚矣,五事之所关者大也!   “一极备,凶;一极无,凶。曰休征:曰肃,时雨若;曰又,时若;曰哲,时燠若;曰谋,时寒若;曰圣,时风若。曰咎征:曰狂,恒雨若;曰僭,恒若;曰豫,恒燠若;曰急,恒寒若;曰蒙,恒风若。”   此推庶征之义。   △休征与咎征   吾阅休征而不知其故也,观咎征始知之。豫则恒燠,急则恒寒,理固当然。然则肃之时雨,又之时,哲谋圣之时燠时寒时风,亦皆理势之自然矣。   “曰:王省惟岁;卿士惟月;师尹惟日。岁月日时无易,百用成,又用明,俊民用章,家用平康。日月岁时既易,百用不成,又用昏不明,俊民用微,家用不宁。庶民惟星。星有好风;星有好雨。日月之行则有冬有夏;月之从星则以风雨。”   此文疑系错简。说已见前《五纪章》中。   “九,五福: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日考终命。六极:一曰凶短折;二曰疾;三曰忧;四曰贫;五日恶;六曰弱。”   △《五福章》有缺   此列五福六极之名,当为《五福章》之上。此下当有缺文,推五福六极之义。   △建极之终   次之以五福六极,何也?所以终“建极”之事也。赏罚之权操之自上,然後能使人协於极,故曰“向用五福,威用六极”。此文之下,盖叙所以敛之敷之之事,惜乎其文皆缺,不得而见之也!   △洛书非九畴   《伪孔传》云:“天与禹,洛出书。神龟负文而出,列於背,有数至於九。禹遂因而第之,以成九类。”自後说《尚书》者皆沿之。余按:洛之出书惟见於《易大传》,而亦不言其时,不详其事。其他《经》、《传》绝无言及此者。至西汉时,谶纬之学日炽,始以《河图》、《洛书》为说。《春秋纬》云:“河以通《乾》出天苞,洛以流《坤》吐地符;河龙《图》发,洛龟《书》感。”《礼纬含文嘉》云:“伏羲德合上下,天应以鸟兽文章,地应以《河图》、《洛书》;则而象之,乃作八卦。”自是学者始传《河图》、《洛书》之数,以推祸福。然如所言,则《洛书》与《河图》皆伏羲画卦时事,与禹之九畴无涉也。其以《洛书》为即九畴者,刘歆耳。谶纬本异端之学,而歆尤穿凿附会,往往悖《经》戾《传》而不自知。观其作符命以媚莽,其说宁有依据!然大儒皆遵之,不敢有异词。噫,其亦异矣!且世所传《洛书》之数,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为肩,六八为足,而五居其中央;今九畴之数,为五者四,为三为七为八为十一者各一,无数者一,与所传《洛书》之数皆不合。何所见九畴之为《洛书》者?潜室陈氏以为“《洪范》‘一二三四五’之文即《洛书》‘一二三四五’之数;‘五行’即所履之‘一’;五福六极即所戴之‘九’。”然则何所见“一”之当为“五行”,“三”之当为“八政”,“八”之当为“庶征”?又何所见“三”之必非“三德”,“八”之必非“八政”,“一”之必非“皇极”,而“五”之必非“五行”乎?以全不相涉之数而强取而合之,毫无义理,而後儒皆信之。间有一二疑之者,则斥之曰:“《彼不精洪范》之学耳!”然则孟子之辟杨、墨,韩子之辟佛、老,亦可谓之不精杨、墨、佛、老之学乎?且吾未见精此学者之果能言其所以然也。大抵唐、虞之世,年岁久远,文献无征,不可以强通之。孔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书》言“九畴”,吾知九畴而已。《书》言“天锡禹九畴”,吾知天锡禹九畴而己。九畴之为《洛书》,天锡之为神龟所负,吾不得而知也。世之学者不务求“五行”、“五事”之实以阐禹、箕子之蕴,而苦思劳虑以九畴牵合於世所传《洛书》之数,吾不知其为何心也!惟林氏以为“《洛书》之说不可深信,《洪范》发明彝伦之叙本非由数而起”,其识独为卓然;惜未得见其全文也。故今不载《洛书》之事。大抵宋儒之说沿於汉、晋诸儒者十之九;然沿於他人者犹少而沿於刘歆、王肃者颇多,是诚不可解也。今世之士,醇谨者多恪遵宋儒,高明者多推汉儒以与宋儒角;此不过因幼时读宋儒注日久,故厌常喜新耳。其实宋儒之说多不始於宋儒;宋儒果非,汉儒安得尽是。理但论是非耳,不必胸中存汉、宋之见也。盖凡学人,性情多好博览强记,不肯专取一事,平心殚力以求其首尾,故及其久也,遂忘其说之出於何人,衍於何书,而但习熟耳目,以为固然。是以每沿前人之误而不之觉;至有斥其人,鄙其学,而恒袭其说而不自知者。宋儒亦然,今人亦然,未可以此而笑彼也。   △本说作意   《周书》中义最精深而文复明畅易解者,无如《洪范》、《立政》、《无逸》三篇。前《正录》中已言之矣。《盛衰通考》,阐《立政》之蕴也。《续考》,发《无逸》末章之旨也。独《洪范》一篇未及详疏其义,故复为此以阐发之。篇中缺文错简颇多,前人罕有言者。姑据鄙见,摘出数则,以待精於《尚书》者决之。      ┌──────┐   │洙泗考信馀录│   └──────┘   ●序   (颉刚按:原本无此序,今依《三代考信录》例,由《提要》下卷录出置此。)   唐、虞、三代皆以圣人为天子,故能布其德泽於四方万国,而後王有所遵守以安其民。孔子则不然,位不过大夫,然亦仅数年耳,权不过听一国之政,然亦仅数月耳,其德泽初未布於天下;虽圣与尧、舜齐,後世何由知之而遵守之!然乃能继尧、舜、禹、汤、文、武之统而垂教万世者,皆门弟子与子思相与羽翼而流传之也。是以战国之时,人皆骛於功利,纵横之徒方盛,杨、墨之说肆行,而孔子之道卒以不坠。及秦焚《诗》、《书》,而齐、鲁之间犹皆诵法《六经》、《论语》。至汉,访求遗经,其道遂大布於天下。藉非有羽翼而流传之者,则当横议之时,焚书之後,孔子之所传述能有复存者乎!非惟孔子也,即尧、舜、禹、汤、文、武之事业亦且泯然俱尽。然则诸弟子与子思之为功於後世也大矣!   又按:《论语》前十五篇言简义宏,深得圣人之旨;大小两戴所记则多肤浅,不类圣人之言;他书所述尤多舛谬。意此十五篇者,虽後人所汇辑,然皆及门诸贤取圣言而书之於策以传於後者,故能久而不失其意。向无《论语》一书,後之学者但据《两记》百家之言,何由得识圣人之真!至於《春秋》一书,尤圣人之大经大法。《左传》虽不尽合经意,而纪事详备,学者赖之,得以考其事之首尾而究《春秋》之义。此其功皆不可没也。   顾战国、秦、汉之间,称其事者往往失实,而後世说经者亦不能无揣度附会之失。故余於《洙泗考信录》成之後,类辑颜、闵以降诸贤之事别为《馀录》以订正之。但自周、秦以上,典册罕存,今惟取见於经传者少加编次,而於其失实者考而辨之,一以表卫道之功,一以正流传之误,或亦稽古者所不容缺者乎?   ●卷一   ○颜子   【补】“颜无繇,字路。路者,颜回父。父子尝各异时事孔子。”(《史记仲尼弟子列传》)   △颜路受业无明文   史记以颜路、曾皙皆孔子弟子;考之《论语》,曾皙有《侍坐章》可据,颜路则无明文。然即使果孔子弟子,亦不可列於其子之後,又未便列於七十子之前。故今仿《正录》之体,冠於《颜子篇》首,以志毓德之由。曾皙仿此。   【补】“颜回者,鲁人也,字子渊。”(同上)   △《史记》之年不足据   按:颜氏著於鲁者多,《史记》以为鲁人,近是。至言少孔子三十岁,则与《世家》所载伯鱼之年不合,必有一误。大概《史记》之年皆不足据,故今诸弟子皆不载其年。说详後《弟子通考》中。   “颜子当乱世,居於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颜子不改其乐。”(《孟子》)   【附论】“子曰:‘贤哉回也!一箪盒,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论语雍也篇》)   【附论】“子曰:‘回也其庶乎!屡空。’”(《论语先进篇》)   △御马之对为颜阖事   《韩诗外传》云:“颜渊侍鲁定公於台,东野毕御马於台下。定公曰:‘善哉,东野毕之御也!’颜渊曰:‘善则善矣,其马将佚。’俄而厩人以东野毕马佚闻”云云。余按:此事本出《吕览》,乃颜阖对庄公语,非颜渊与定公也。定公之时,颜子尚少,安能自达於君。马之佚不佚,小事耳;颜子亦非以此见长者。因其氏之同也,遂移之於颜渊,误矣。《新序》亦载此事,盖又缘《外传》而误者。然观《吕览》之文,亦非实事,乃为黄、老言者假设此事,借治马以喻其意,欲为政者之安静无为耳,故曰“礼烦则不庄,令苛则不听”也。《传》乃以为实事,且欲借此以增颜子之美,而不知其视贤圣太小也。故不载。   “子畏於匡,颜渊後。子曰:‘吾以女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同上)”   △辨食埃墨之说   《家语》云:“孔子厄於陈、蔡,七日不食。子贡窃告籴於野人,颜回炊之。有埃墨堕饭中,取而食之。子贡望见之,以为窃食也,入告孔子。子曰:‘吾将问之。召颜回,曰:‘畴昔予梦见先人:子炊而进饭,吾将进焉。’对曰:有埃墨堕饭中,回食之,不可祭也’”云云。余按:圣人以诚待人,况於颜渊,用舍行藏之所同也,乃诈称梦以钩距之,贤者犹不出此,况圣人乎!颜渊具体而微,而不能不以窃食见疑於子贡,子贡智足以知圣人,曰“赐也何敢望回”,而不能不以窃食疑颜渊,有是理与!此其师友之间相猜相试,初无异於今日屠沽驵侩之徒之所为;屠沽驵侩之徒或犹有耻为之者,而以加於圣贤,呜呼,此岂复有人心者哉!此事本之《吕览》,而词与此小异。然《吕览》之意不过明知人之难,目见者犹不足为信(详见《吕览任数篇》),於孔子、颜子以为言耳。《家语》遂以为真,谬矣。吾故曰:《家语》非孔氏遗书也,伪也。《家语》较之《世家》,其文尤陋,然世儒之信《家语》尤甚於《世家》。韩昌黎云:“小惭,亦蒙谓之小好;大惭,亦蒙谓之大好。”呜呼,果有是理乎!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论语颜渊篇》)   △後儒求心性於虚空之非   按:圣门之学莫要於求仁,圣门之人莫贤於颜子,乃孔子告颜子之同仁以此,则是天下之理更无有高於此远於此者也。後儒不求之此,乃好言心性,尤好求心性於虚空微渺之间,是以其论益精而其於行事益无所当,驯致良知顿悟之说因缘以起,而吾道之不流为禅学者几希矣。岂知理无精粗而功有深浅,浅之可以寡过而深之即足以极深研几颜子之“如有所立卓尔”固皆自“约我以礼”来也。吾愿世之学者笃信孔子之言而勿务为高远难征之说以自误也。   【附论】“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论语为政篇》)   【附论】“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於吾言无所不说。’”(《论语先进篇》)   【附论】“子曰:‘语之而不惰者其回也与?’”(《论语子罕篇》)   “颜渊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诏》舞。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论语卫灵篇》)   △三正不以天、地、人分   朱子《论语集注》云:“夏以寅为人正,商以丑为地正,周以子为天正。然时以作事,则岁月自当以人为纪,故孔子尝曰‘吾得夏时焉。’”余按:上古之历本始於子,故历法必以冬至为历元,犹月之必始於朔,日之必始於半夜也。其後圣人修明历法,区画四时,考验中星晷影,而冬至乃在三冬之中,不可中分为二,且当闭藏之候,亦非发号施舍所宜,故易而建丑,又易而建寅。但三代之世三正并行,殷、周之历其先皆有所授,相沿已久,故汤、武革命皆因之不改,犹彻之不始於武王而始於公刘耳,初非以天地人分三正也。且孔子取夏时,固因其建寅,亦以其历之密。观《春秋经传》所载,失闰者不一而足,日食不於朔者亦多,可知周历之疏,不及夏也。第以为取其建寅,犹於圣人之意未尽也。   气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论语於罕篇》)   △颜子非後儒可拟   汉人称黄叔度为颜子,宋人亦以程伯淳拟颜子。余按:颜子所以几於圣人者,其德之崇不待言,其於尧、舜、禹、汤、文、武之道亦必深有所见,故孔子以夏时、殷辂、周冕、《韶》舞语之,非徒以蕴藉和平,气象雍容为胜人也。但其不幸早逝,未及有所建白。使见用於世,必能移风易俗,创制显庸,措天下於唐、虞、三代之隆。即不见用於世,而著书立说,发明孔子之道,亦必不在孟子之下,非他人所可望也。彼叔度者,吾不知其胜人者何在。即程子资颖学纯,启迪後学,非不有功於圣道,然所建白皆寻常贤臣循吏之所能;此或因其位卑不得尽其所长,而其持论教人亦未见其可仿孟子之二三也。然则二子者,不过以其蕴藉和平,气象雍容,故有此品题耳。宁颜子而仅如是已乎!盖汉末之流风渐尚气度,至於魏、晋遂专以风采度量权衡人物,以至万事不理而有刘、石之祸;宋亦颇有此风,是以亦有靖康之乱也。而宋以後儒者遂以周、程、张、朱媲之颜、曾、思、孟,其视颜、孟亦太浅矣。夫颜、孟,下孔子一等耳;三代以下吾未见有如孟子者也,则亦必无能有如颜子者也。而乃纷纷拟之,致圣贤之真不白於天下,故附论之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