滹南遗老集引 - 第 23 页/共 31 页

邵氏云读司马子长之文茫然,若与其事相背戾。伯夷传曰:予登箕山,其上有许由冢,意果何在。下用冨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岁寒然后知松柏等语,殊不类其事,所以为宏深髙古欤?视他人拘拘窘束一歩武不敢外者,胆智甚薄也。慵夫曰:许由之事何闗伯夷?迁特以其议国高蹈风义略等而传闻可疑,因附见耳,然亦不足为法也。若夫富贵不苟求岁寒知松栢等语,此正合其事矣,安得为不类?且为文者亦论其是非当否而已,岂徒以胆智为贵哉?迁文虽竒,疎拙亦多,不必皆可取也。邵氏之言太髙而过正,将误后学,予不得不辨。   洪迈云司马迁记冯唐救魏尚事,其始曰魏尚为云中守,与匃奴战,上功幕府,一言不相应,文吏以法绳之,其赏不行,臣以为陛下赏太轻,罚太重,而又申言之,曰且云中守魏尚坐上功,首虏差六级,陛下下之吏,削其爵,罚作之,重言云中守及姓名,而文势益遒健有力,今人无此笔也。予谓此唐本语,自当寔録,何闗史氏之功,若以文法律之,则首虏差级,削爵罚作之。      语宜移于前而前,语复换于后乃惬,盖始言者其事,而申言者其意,次第当如此耳。重言官职姓名,其寔冗复,吾未见其益健也。宋末诸儒喜为髙论,而往往过正,讵可尽信哉?      洪迈云,文之繁省者各有当。史记?卫青传云,校尉李朔、校尉赵不虞、校尉公孙戎奴,各三从大将军获王,以以(千)三百户封朔为渉轵侯,以千三百户封不虞为随成侯,以千三百户封戎奴为从平侯。前汉书但云校尉李朔、赵不虞、公孙戎奴各三从大将军,封朔为渉轵侯,不虞为随成侯,戎奴为从平侯,减史记二十三字,然不若史记为朴赡可喜。予谓此夲不足论,若欲较之,则封户之寔,当从史记,而校尉之称汉书为胜也。      司马迁之法最踈,开卷令人不乐,然千古推尊,莫有攻其短者,惟东坡不甚好之,而陈无已、黄鲁直怪叹以为异事。呜呼,吾亦以千古雷同者为不可晓也,安得如蘓公者与之语此哉。(一说)      晋张辅评迁、固史云,迁叙三千年事止五十万言,固叙二百年事乃八十万言,繁省不同,优劣可知,此儿童之见也。迁之所叙虽号三千年,其所列者几人,所载者几事,寂寥残缺,首尾不完,往往不能成传,或止有其名氏,至秦、汉乃始稍详,此正获踈畧之讥者,而反以为优乎?且论文者求其当否而已,繁省岂所计哉?迁之胜固者,独其辞氯(气)近古,有战国之风耳。(两见)      邵公济尝言迁史杜诗,意不在似,故佳,此缪妄之论也,使文章无形体邪,则不必似若其有之,不似则不是谓其不主,故常不専蹈袭可矣,而云意不在似,非梦中语乎?      唐子西云,六经已后便有司马迁,三百篇已后便有杜子美,故作文当学司马迁,作诗当学杜子美,其论杜子羙,吾不敢知。至谓六经已后,便有司马迁,谈何容易哉。自古文士过于迁者何限,而独及此人乎,迁虽气质近古,以绳准律之,殆百孔千疮,而谓学者专当取法,过矣。      马子才子长游一篇,驰骋放肆,率皆长语耳。自古文士过于迁者为不少矣,岂必有观覧之助,始尽其妙,而迁之变态亦何至于是哉?使文章之理果如子才所说,则世之作者其劳亦甚矣,其言吊屈原之魂,云不知鱼腹之骨尚无恙者乎?读之令人失笑,虽诗词诡激,亦不应尔,况可施于文邪。盖马氏全集其浮夸多此类也。      洪迈谓汉书?沟洫志载贾譲治河策云,河从河内北至黎阳为石堤,激使东抵东郡平冈;又为石堤,使西北扺黎阳、观下;又为石堤,使东北抵东郡津北;又为石堤,使西北抵魏郡昭阳;又为石堤,激使东北。百余里闲,河再西三东。凡五用石堤字,而不为冗复,非后人笔墨畦径所能到。予谓此寔冗复,安得不觉,然既欲详见其事,不如此当如何道?盖班氏之美不必言是,特迈过爱而妄为髙论耳。      退之于前人,自班固以下不论。以予观之,他文则未敢知,若史笔,讵可轻孟坚也。      杨子云觧嘲云,为可为于可为之时,则从为;不可为于不可为之时则凶,此不成义理,但云为于可为之时为,于不可为之时,或云可为而为之,不可为而为之,则可矣。(两见)      陈后山曰:杨子云之文好竒而卒不能竒,故思若而辞艰,善为文者因事出奇,江河之行顺下而已,至其触山赴谷,风搏物激,然后尽天下之变,子云虽竒,故不能竒也。此论甚佳,可以为后学之法。      退之送穷文以鬼为主名,故可问荅往复。杨子云逐贫赋但云呼贫与语贫,曰唯唯,恐未妥也。      谢灵运甞谓天下才共一石,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古今共得一斗。茆璞辨其不然。慵夫曰:此自狂言,又何足论。然璞复云可当八斗者唯坡云,亦恐不必道。坡文固未易及,要不可以限量定也。      凡为文有遥想而言之者,有追忆而言之者,各有定所,不可乱也。归去来辞将归而赋耳,既归之,事当想象而言之,今自问途而下,皆追録之语,其于畦径无乃窒乎已矣乎。云者所以总结而为断也,不冝更及耘耔啸咏之事,退之感二鸟赋亦然。      归去来辞本自一篇自然真率文字,后人摸拟已自不宜,况可次其韵乎,次韵则牵合而不类矣。(可以想见不才之人多矣)      庾信哀江南赋堆垜故寔,以寓时事,虽记闻为富,笔力亦壮,而荒芜不雅,了无足观,如崩于巨鹿之沙,碎于长平之瓦,此何等语。至云申包胥之顿地,碎之以首,尤不成文也。      杜诗云:“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今人嗤点流传赋,未觉前贤畏后生。”甞读庾氏诸赋,类不足观,而愁赋尤狂易可怪。然子羙雅称如此,且讥诮嗤点者,予恐少陵之语未公,而嗤点者未为过也。      张融海赋不成文字,其序云壮哉水之竒也,竒哉水之壮也,何等陋语?               滹南遗老集卷之三十五 文辨二      退之盘谷序云,友人李愿居之,称友人则便知为己之友,其后但当云予闻而壮之,何必用昌黎韩愈字。栁子厚凌凖墓志既称孤某,以其先人善,予以志为请,而终云河东栁宗元哭以为志。山谷刘明仲墨竹赋既称故以归我,而断以黄庭坚曰,其病亦同。盖予我者自述,而姓名则从旁言之耳。刘伶酒徳颂始称大人先生而后称吾;东坡黠鼠赋始称蘓子而后称予;蘓过思子台赋始称客而后称吾,皆是类也。前軰多不计此,以理观之,其寔害事,谨于为文者当试思焉。      崔伯善尝言退之送李愿序粉白黛緑一节,当删去,以为非大丈夫得志之急务,其论似髙,然此自富贵者之常,存之何害?但病在太多,且过于浮艶耳,余事皆畧言而此独说出如许情状,何邪?盖不唯为雅正之累,而于文势亦滞矣,其于为人贤不肖何如也,多却于字。      退之行难篇云,先生矜语其客曰:某胥也,某商也,其生某任之,其死某诔之。予谓上二某字,胥、商之名也,下二某字,先生自称也,一而用之,何以别乎?又曰:某与某何人也,任与诔也非罪欤?皆曰然。然者是其言之辞也。令先生问胥、商之为人何如,己之任诔当否,其意未安,取决于众,而皆以为然,何所是而然之哉?又云其得任与诔也,有由乎,抑有罪不足任而诔之邪?先生曰否,吾恶其初。又云先生之所谓贤者,大贤欤?抑贤于人之贤欤?齐也、晋也,且有二与七十,而可谓今之天下无其人邪?又云先生之与者,尽于此乎,其皆贤乎?抑犹有举其多而没其少者乎?先生曰:固然,吾敢求其全。其问荅之间,所下字语皆支离不相应,观者试详味之。      退之行难篇言取士不当求偹,盖言常理,无甚髙论,而自以为孟子不如,其矜持亦甚矣。   退之原道云,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三然后字,慢却本意。又云责冬之裘者,曰曷不为葛之之易,责饥之食者曰曷不为饮之之易,葛之饮之多却之字。      凢作序而并言作之之故者,此乃序之序而非本序也。若记、若诗、若志铭皆然,人少能免此病者。退之原道等篇未云,作原道、原性、原毁,欧公本论云作本论,犹赘也。      退之送温处士赴河阳军序云,洛之北涯曰石生,其南涯曰温生,全篇皆从傍记録之辞,而其未云,生既至,其为吾以前所称,为天下贺,以后所称为吾致私怨于尽取此,乃方与他人言,而遽与本人语亦有方,与本人语而却与他人言者,自古诗文如此者,何可胜数哉?(不甚能通)      伯乐一过冀北之野,而马群遂空。夫冀北马多天下,伯乐虽善知马,安能遂空其群邪?觧之者曰:吾所谓空,非无马也,无良马也。此一吾字害事。夫言群空及觧之者,自是两人,而云吾所谓却是言之者自觧也,若作彼字其字,故云所谓空者,吾谓空者,皆可矣。又云生既至拜公于军门,其为吾以前所称,为天下贺,以后所称为吾致私怨于尽取也,二为吾字当去其一。      退之评伯夷止是议论散文,而以颂名之,非其体也。      退之送石处士序云,河阳军莭度御史大夫乌公为莭度之三月,重却节度字,但作至镇到官莅事之类,可也。又云先生仁且勇,若以义请而强委重焉,其何说之辞,之字不妥。又云先生起拜祝辞曰:敢不敬蚤夜以求从祝规,当去祝辞字。      退之论时尚之弊云,每为文得意,人必怪之,至应事俗作下笔自惭者,人及以为好。王元之尝谓祭裴少卿文当是,盖得之矣。然颜子不贰,过论亦此类耳,而置集中,何也?   退之祭栁子厚文云,嗟嗟子厚而至然耶?自古莫不然,我又何嗟,而其下复用嗟字,似不可也。      石鼎聫句诗序云,斯须曙鼓动冬冬,何必用冬冬两字,当削去之。      李于墓志铭:豚鱼难三者,古以飬老,反曰是皆杀人不可食,一筵之馔禁忌,十常不食二三。多却不食二字。      师说云苌弘师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贤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此两节文理不相承。      圩者。王承福传云,又曰粟稼而生者也,又字不妥,盖前无承福语也。      猫相乳说云,客曰:王功徳如是,祥祉如是,其善持之也可知已,既已因叙之以为猫相乳说,云尔既已字不妥,尔字亦赘。      仲长统赞云,自谓髙干有雄志而无雄才,自字不妥,言尝可也。      樊绍述墓志云,绍述于斯术,其可谓至于斯极者矣,斯极字殊不惬,古人或云何至斯极者,言若是之甚耳,非极至之极也。      退之论许逺之事云,城坏,其徒俱死,独蒙愧耻求活,虽至愚者,不忍为呜呼,而谓逺之贤而为之邪?而字上着不得呜呼字。      猫相乳说云,猫有生子同日者,其一母死焉,有二子饮于死母,母且死,其鸣咿咿。母且死一句赘而害理,且字训将也。      薛公逹墓志云,鳯翔军帅设的命射,君三发连三中,中輙一军大呼以笑,连三大呼笑,下五字似不须用。史记云陈平从攻陈豨、黥布,凢六出竒计,輙益邑,凡六益封,亦此类。      邵氏闻见录云,尝得退之薛助教志石,与印本不同,挟一矢作指一矢,甚妙。又得李元宾墓铭亦与印本不同,印夲云文髙乎当世,行过乎古人,竟何为哉?石本乃作意何为哉?益叹石本之语妙。予谓指字太做造,不若挟之自然,意字尤无义理,亦只当作竟,邵氏之许,殊未当也。苑荆产云碑本盖初作,时遂刻之,中间或有未安,他日自加点定,未可知也。若初本不同,当择其善者取之,不必専以石刻为正,此说尽矣。      陈后山云退之之记,记其事耳,今之记乃论也。予谓不然。唐人本短于议论,故每如此,议论虽多,何害为记?盖文之大体固有不同,而其理则一,殆后山妄为分别,正犹评东坡以诗为词也。且宋文视汉、唐,百体皆异,其开廓横放自一代之变,而后山独怪其一二,何邪?      后山诗话云,黄诗韩文有意故有工,左、杜则无工矣。然学者必先黄、韩,不由黄、韩而为左、杜,则失之拙易,此颠倒语也。左、杜冠絶古今,可谓天下之至工,而无以如之矣。黄、韩信羙,曽何可及,而反忧学者有拙易之失乎?且黄、韩与二家亦殊,不相似,初不必由此而为,为彼也。陈氏喜为髙论而不中理,每每如此。      丹阳洪氏注韩文有云,字字有法,法左氏、司马迁也。予谓左氏之文固字字有法矣,司马迁何足以当之,文法之疎莫迁若也。      栁子厚谓退之平淮西碑犹有帽子头,使己为之便说,用兵伐叛,此争名者忌刻,妄加诟病耳。其寔岂必如是论,而今世人徃徃主其说,凡有议论人者,輙援是以驳之,亦已过矣。      刘禹锡评叚文昌平淮西碑云,碑头便曰韩弘为统,公武为将,用左氏栾书将中军,栾压佐之文势也。又是仿班固燕然碑。様别是一家之羙。呜呼,刘、栁当时讯病退之,出于好胜而争名,其论不公,未足深怪。至于文昌之作,识者皆知其陋矣,而禹锡以不情之语,妄加推奖,盖在倾退之故,因而为之借助耳,彼真小人也哉。      东坡甞欲效退之送李愿序作一文,每执笔輙罢,因笑曰:不若且让,退之独歩,此诚有所譲耶?抑其寔不能邪?盖亦一时之戏语耳。古之作者,各自名家,其所长不可强而同,其优劣不可比拟而定也,自今观之,坡文及此者岂少哉,然使其必模仿而成,亦未必可贵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