滹南遗老集引 - 第 27 页/共 31 页

东坡南行唱和诗序云,昔人之文,非能为之,为工乃不能,不为之为工也,山川之有云,草木之有华,实充满勃,欎而见于外,虽欲无有,其可得耶?故予为文至多而未尝敢有作文之意。时公年始冠耳,而所有如此,其肯与江西诸子终身争句律哉?      东坡,文中龙也,理妙万物,气吞九州岛,纵横奔放若游戏,然莫可测其端倪。鲁直区区持斤斧准绳之说,随其后而与之争,至谓未知句法,东坡而未知句法,世岂复有诗人?而渠所谓法者,果安出哉?老蘓论扬雄以为使有孟轲之书,必不作太玄,鲁直欲为东坡之迈往,而不能于是髙谈句律,旁出様度,务以自立而相抗,然不免居其下也,彼其劳亦甚哉。向使无坡压之,其措意未必至是。世以坡之过海为鲁直不幸,由明者观之,其不幸也,旧矣。      吴虎臣漫録云,欧阳季黙尝问东坡:鲁直诗何处是好?坡不荅,但极称道。季黙复问:如雪诗“卧听疎疎还宻宻,起看整整复斜斜”,岂亦佳耶?坡云,正是佳处。慵夫曰,子于诗固无甚觧,至于此句犹知其不足赏也,当是所传妄耳。徐师川亦尝咏雪云,“积得重重那许重,飞时片片又何轻”,曽端伯以为警策,且言师川作此罢,因诵山谷疎踈宻宻之句,云,我则不敢容易道,意谓鲁直草率而已,语为工也。噫,予之惑滋甚矣。      王直方云,东坡言鲁直诗髙出古人数等,独歩天下。予谓坡公决无是论,纵使有之,亦非诚意也。盖公甞跋鲁直诗云,毎见鲁直诗,未尝不絶倒,然此卷语妙甚能絶倒者,已是可人。又云,读鲁直诗如见鲁仲连,李太白不敢复论,鄙事虽若不适用,然不为无补于世。又云如蝤蛑江瑶柱,格韵髙絶,盘餐尽废,然多食则发风动气,其许可果何如哉?      山谷之诗,有竒而无妙,有斩絶而无横放,铺张学问以为富,点化陈腐以为新,而浑然天成,如肺肝中流出者,不足也。此所以力追东坡而不及欤?或谓论文者尊东坡,言诗者右山谷,此门生亲党之偏说。而至今词人多以为口寔,同者袭其迹而不知返,异者畏其名而不敢非,善乎吾舅周君之论也,曰:宋之文章,至鲁直已是偏仄,处陈后山而后,不胜其弊矣,人能中道而立,以巨眼观之,是非真伪,望而可见也。若虗虽不觧诗,颇以为然。近读东都事畧?山谷传云,庭坚长于诗,与秦观、张耒、晁补之游蘓轼之门,号四学士,独江西君子以庭坚配轼,谓之蘓黄,盖自当时已不以是为公论矣。      山谷题阳关圗云,“渭城栁色关何事,自是行人作许悲”,夫人有意而物无情,固是矣。然夜发分寕云,“我自只如常日醉,满川风月替人愁”,此复何理也。      山谷诗云,“语言少味无阿堵,氷雪相看有此君。”夫阿堵者,谓阿底耳,頋恺之云,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殷浩见佛经云,理应阿堵上。谢安指桓温卫士云明公何须壁间阿堵軰,是也。今去物字,犹此君去君字,乃歇后之语,安知其为钱乎。      山谷题严溪钓滩诗云,“能令汉家九鼎重,桐江波上一丝风。”说者谓东汉多名莭之士,頼以乆存,迹其本原,正在子陵钓竿上来。予谓论则髙矣,而风何与焉?尝质之吾舅周君,君笑曰:想渠下此字时,其心亦必不能安也。或曰:诗人语不当如是。论曰:固也。然亦须不害于理,乃可如东坡眉石砚诗,指胡马于眉间,与此是一个规模也,而岂有意病哉。      蘓、黄各因玄真子渔父词増为长短句,而互相讥评。山谷又取船子和尚诗为诉衷情,而冷斋亦载之。予谓此皆为蛇画足耳,不可作也。      山谷诗云,“新妇矶邉眉黛愁,女児浦口眼波秋”,自谓以山色水光替却玉肌花貌,真得渔父家风。东坡谓其太澜浪,可谓善谑。盖渔父身上自不宜及此事也。      山谷最不爱集句,目为百家衣,且曰正堪一笑。予谓词人滑稽未足深诮也,山谷知恶此等,则药名之作,建除之体,八音列宿之类,独不可一笑耶?      山谷雨丝诗云,“烟云杳霭合中稀,雾雨空蒙落更微。园客蠒丝抽万绪,蛛蝥网面罩群飞;风光错综天经纬,草木文章帝杼机。愿染朝霞成五色,为君王补坐朝衣。”夫雨丝云者,但谓其状如丝而已,今直说出如许用度,予所不晓也。      山谷词云,“杯行到手莫留残,不道月明人散”,尝疑莫字不安。昨见王徳卿所收东坡书此词墨迹,乃是更字也。                           滹南遗老集卷之四十 诗话下      荆公有“两山排闼送青来”之句,虽用排闼字,读之不觉其诡异。山谷云“青州从事斩关来”,又云“残暑已促装”,此排闼等耳,便令人骇愕。      山谷闵雨诗云,“东海得无冤死妇,南阳应有卧云龙”,得无,犹言无乃耳,犹欠有字之意。卧云龙,真龙耶,则岂必南阳,指孔明耶,则何关雨事,若曰遗贤所以致旱,则迂阔甚矣。      清明诗云,“人乞祭余骄妾妇,士甘焚死不封侯”,士甘焚死,用介之推事也;齐人乞祭余,岂寒食事哉?若泛言所见则安,知其必骄妾妇,盖姑以取对,而不知其疎也。此类甚多。      食瓜有感云,“田中谁问不纳履,坐上适来何处蝇”,是固皆瓜事,然其语意岂可相合也。      奕棊云,“湘东一目诚甘死,天下中分尚可持”,以湘东目为棊眼,不惬甚矣。且此聨岂专指输局耶,不然,安可通也。      接花,云雍也,本犂子仲由元鄙人升堂与入室,只在一挥斤。挥斤字无乃不安,且取喻,何其迂也。      士会自秦还晋,绕朝赠之以策,盖当时偶以此耳,非送行者必须策也。而山谷送人诗云,“愿卷囊书当赠鞭”,又云“折栁当马策”,亦无谓矣。      秦缪公谓蹇叔曰:中寿,尔墓之木拱矣。盖墓,木也。山谷云待而成人,吾木拱,此何木耶?      山谷牧牛图诗自谓平生极至语,是固佳矣,然亦有何意味?黄诗大率如此,谓之竒峭而畏人说破,元无一事。      吊邢淳夫云,“眼看白璧埋黄壤,何况人间父子情”,既下何况字,须有他人犹悼痛之意,乃可。      猩毛笔云“身后五车书”。按荘子:施恵多方其书五车,非所读之书,即所著之书也。遂借为作笔写字,此以自肎耳,而吕居仁称其善咏物而曲当,其理不亦异乎?只平生几両屐,细味之亦疎。而拔毛济世事,尤牵强可笑。以予观之,此乃俗子谜也,何足为诗哉?      诗人之语,诡谲寄意,固无不可。然至于太过,亦其病也。山谷题恵崇画圗云,“欲放扁舟归去,主人云是丹青”,使主人不告,当遂不知。王子端丛台絶句云,“猛拍阑干问废兴,野花啼鸟不譍人”,若譍人可是怪事。竹荘诗话载法具一聨云,“半生客里无穷恨,告欣梅花说到明,不知何消得如此,昨日酒间偶谈及之。”客皆絶倒也。      山谷赠小鬟蓦山溪词,世多称赏。以予观之,“眉黛压秋波,尽湖南水明山秀”,尽字似工而寔不惬。又云“婷婷袅榒,恰近十三余”,夫近则未及,余则已过,无乃相窒乎?“春未透花枝瘦”,止谓其尚嫩,如岂蔻梢头二月初之意耳。而云“正是愁时候”,不知愁字属谁,以为彼愁耶?则未应识愁。以为己愁耶?则何为而愁?又云“只恐远归来,緑成阴青梅如豆”,按杜牧之诗,但泛言花已结子而已,今乃指为青梅,限以如豆,理皆不可通也。      古之诗人,虽趣尚不同,体制不一,要皆出于自得。至其词逹理顺,皆足以名家,何甞有以句法绳人哉?鲁直开口论句法,此便是不及古人处,而门徒亲党以衣钵相传,号称法嗣,岂诗之真理也哉?      鲁直于诗,或得一句而终无好对,或得一聨而卒不能成篇,或偶有得而未知可以赠谁,何尝见古之作者如是哉?   山谷自谓得法于少陵,而不许于东坡。以予观之,少陵,典谟也;东坡,孟子之流;山谷则杨雄法言而已。      鲁直论诗,有“夺胎换骨,点鐡成金”之喻,世以为名言。以予观之,特剽窃之黠者耳。鲁直好胜而耻其出于前人,故为此强辞,而私立名字。夫既已出于前人,縦复加工,要不足贵,虽然物有自然之理,人有同然之见,语意之间岂容全不见犯哉?盖昔之作者初不校此,同者不以为嫌,异者不以为夸,随其所自得而尽其所当然而已。至其妙处,不专在于是也。故皆不害为名家而各传,后世何必如鲁直之措意邪?      蜀马良兄弟五人,而良眉间有白毫,时人为之语曰:马氏五常,白眉最良。盖良寔白眉而良,不在乎白眉也。而北齐阳休之赠马子结兄弟许云,三马俱白眉。山谷送秦少游云,秦氏多英俊,少游眉最白,岂不可笑哉。      王直方诗话云,秦少游甞以真字题邢淳夫扇云,“月团新碾瀹花甆,饮罢呼儿课楚辞,风定小轩无落叶,青虫相对吐秋丝。”山谷见之,乃于扇背作小草云,“黄叶委庭观九州岛,小虫催女献功裘,金钱满地无人费,百斛明珠苡薏秋。”少游后见之复云,逼我太甚。予谓黄诗语徒雕刻,而殊无意味,盖不及少游之作,少游所谓相逼者,非谓其诗也,恶其好胜而不让耳。      未少章论江西诗律以为用昆体功夫,而造老杜浑全之地。予谓用昆体功夫,必不能造老杜之浑全,而至老杜之地者,亦无事乎昆体功夫。盖二者不能相兼耳。苑璞评刘夷叔长短句,谓以少陵之肉,传东坡之骨,亦犹是也。      “且食莫踟蹰,南风吹作竹”,此乐天食笋诗也。朱乔年因之曰:“南风吹起箨龙儿,戢戢满山人未知,急唤苍头斸烟雨,明朝吹作碧参差。”“年年乞与人间巧,不道人间巧更多”,此杨朴七夕诗也。刘夷叔因之曰:“只因将巧异人间,定却向人间乞取,”此江西之余泒,欲益反损,正堪一笑。而曽端伯以乔年为点化精巧,苑荆产以夷叔为文婉而意尤长。呜呼,世之末作,方日趋于诡异,而议者又从而簧鼔之,其为弊,何所不至哉?      王仲宣召试馆中诗,有“日斜奏罢长杨赋”之句,荆公改为奏赋长。杨罢云,如此语乃健,是矣。然意无乃复窒乎?      张文潜诗云,“不用为文送穷鬼,直须图事祝钱神。”唐子西云,脱使真能去穷鬼,自童无以致钱神。夫钱神所以不至者,惟其有穷鬼在耳,二子之语似可喜而寔不中理也。      李师中送唐介诗杂压寒删二韵,冷斋夜话谓其落韵,而缃素杂记云,此用郑谷等进退格,艺苑雌黄则疑而两存之。予谓皆不然,谓之落韵者,固失之太粗;而以为有格者,亦私立名字而不足据。古人何甞有此哉,意到即用,初不必校,古律皆然,胡乃妄为云云也。但律诗比古稍严,必亲邻之韵,乃可耳。      冷斋夜话云,前軰作花诗,多用羙女比其状,如曰“若教觧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诚然哉。山谷作酴醿诗曰:“露湿何郎试汤饼,日烘荀令炷炉香”,乃用羙丈夫比之,特为出类。而吾叔渊材咏海棠则又曰,“雨过温泉浴妃子,露浓汤饼试何郎”,意尤佳也。慵夫曰:花比妇人,尚矣,盖其于类为宜,不独在颜色之间。山谷易以男子,有以见其好异之僻;渊材又杂而用之,益不伦可笑,此固甚纰缪者,而惠洪乃节节叹赏,以为愈竒,不求当而求新,吾恐他日复有以白晳武夫比之者矣。此花无乃太麄鄙乎?魏帝疑何郎傅粉,止谓其白耳,施于酴醿尚可,比海棠则不类矣。且夫雨过露浓,同于言湿而已,果何所异而引之为对耶?      杨轩牡丹诗云,“杨妃歌舞态,西子巧谗魂,利劎斫不断,余妖锺此根。”东坡咏酴醿以吴宫红粉命意而终之,曰,“余妍入此花”,山谷咏桃花以九疑蕚緑花命意而终之,曰,“犹记余情开此花”,咏水仙以凌波仙子命意而终之,曰,“种作寒花寄愁絶”,是皆以羙人比花,而不失其为花。近世士大夫有以墨梅诗传于时者,其一云“髙髻长眉满汉宫,君王图玉按春风,龙沙万里王家女,不着黄金买画工”;其一云“五换邻钟三唱鸡,云昏月淡正低迷,风帘不着栏杆角,瞥见伤春背面啼”。予甞诵之于人而问其咏何物,莫有得其彷佛者,告以其题,犹惑也,尚不知为花,况知其为梅,又知其为画哉?自赋诗不必,此诗之论兴作者,误认而过求之,其弊遂至于此,岂独二诗而已?东坡眉石砚、醉道士石等篇,可谓横放而旷逺,然亦未甞去题也,而论者犹戒,其専力于是则秉笔者曷少贬乎?      予尝病近世墨梅二诗,以为过。及观宋诗选:陈去非云,“粲粲江南万玉妃,别来几度见春归,相逄京洛浑依旧,祗有缁尘染素衣。”曽元象云,“忆昔神游姑射山,梦中栩栩片时还,氷肤不许寻常见,故隠轻云薄雾间。”乃知此弊有自来矣。      张舜民谓乐天新乐府几乎骂,乃为孤愤吟五十篇以压之,然其诗不传,亦畧无称道者。而乐天之作自若也。公诗虽渉浅易,是大才殆与元气相侔,而枉斐之徒仅能动笔,类敢谤伤,所谓“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也。      萧闲云,“风头梦吹无迹”,盖雨之至细,若有若无者,谓之梦,田夫野妇皆道之,而雷溪注以为梦中云雨,又曰云梦泽之雨,谬矣。贺方回有“风头梦雨吹成雪”之句,又云“长廊碧瓦,梦雨时飘洒”,岂亦如雷溪之说乎?      萧闲忆恒阳家山云,“谁幻出故山,邱壑谓予心目”,注以故山为江左,非也,只是指恒阳而已。“好在斜川三尺玉”,公宅前有池可三亩,号小斜川,三尺字以广狭深浅言之,俱不安。注以为潄玉堂泉,按此堂自在北潭中,岂相干渉。予官门山甞得板本,乃是亩字,意其不然,盖如言几顷玻璃之类耳。“暮凉白鸟归乔木”,乃宅前真景也,而注云洁身而退,如白鸟之归林,何其妄哉?      前人有“红尘三尺险,中有是非波”之句,此以意言耳。萧闲词云,“市朝氷炭里满波澜”,又云“千丈堆氷炭”,便露痕迹。      乐天望瞿塘诗云,“欲识愁多少,髙于灔预堆”,萧闲送髙子文词云,“归兴髙于灔滪堆”,雷溪澷(疑衍)注盖不知此出处耳。然乐天固望瞿塘,故即其所见而言,泛用之则不切矣。      萧闲乐善堂赏荷花词云,“胭脂肤瘦熏沉水,翡翠盘髙走夜光”,世多称之。此句诚佳,然莲体寔肥,不宜言瘦。予友彭子升尝易腻字,此似差胜;若乃走珠之状,惟雨露中,然后见之,据词意当时不应有雨也。山黛月波之类,盖搃述所见之景,而雷溪注云,言此花以上为眉,波为眼,云为衣,不亦异乎。至“一枝梅緑横氷蕚,淡云新月炯疎星”之句,亦如此说,彼无真见而妄意求之,宜其缪之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