滹南遗老集引 - 第 19 页/共 31 页
唐武后时,徐元庆父爽为县尉赵师韫所杀,元庆复手杀师韫,后欲赦死。陈子昻议以为枕戈雠敌,人子之义诛,罪禁乱王法之纲,非义不可训人,乱纲不可明法。且元庆所以能义动天下者,以其忘生,而反于徳也。若释之,以利其生,是夺其徳,亏其义,非所谓杀身成仁,全死忘生之节,宜正国之典,寘之以刑,然后旌其闾墓,可也。时韪其言,后栁子厚驳之,曰:旌与诛不得并。诛其可旌则黯刑,旌其可诛则壊礼。若师韫以私怨虐非辜,州牧不知罪,刑官不知问,而元庆能报之,是守礼而行义也。执事者宜有惭色,将谢之不暇,而又何诛其,或父不免于罪,而师韫之诛,不愆于法,是死于法,而非死于吏。雠天子之法,而戕奉法之吏,是悖骜而凌上也。执而诛之所以正邦典,而又何旌。当取公羊受诛不受诛之义,以断之。元和中,梁悦报父雠,杀秦杲,报有司曰:据礼经则义不同天,征法令则杀人者死。礼法二事,皆王政之大端,宜令详议。韩退之曰:圣人丁寕其义于经,而深没其文于律,将使法吏一断于法,而经术之士得引经而议也。宜定其制,凡复父雠者,事发具申尚书省集议奏闻,酌其宜而处之。勅杖恱一百,流循州。明皇时,张瑝、张秀亦以父雠杀杨汪,议者多言宜加矜宥。张九龄欲活之,而裴耀卿、李林甫以为乱国法,帝然之,谓九龄曰:孝子之情义不顾死,杀人而赦,此涂不可启也。乃下敕曰:国家设法,期于止杀,各伸为子之志,谁非狥孝之人,展转相雠,何有限极?皋陶作士法在必行,曽参杀人亦不可恕。使河南府杖杀之。考比三事,惟明皇所处为不可易。子昻等议似髙,要非正法。盖礼记、周官及公羊氏复雠之说,皆乱世事,不足信也。
楚灵王闻羣公子被杀,自投于车下,曰:人之爱其子,亦如余乎?侍者曰:甚焉。王曰:予杀人子多矣,能无及此乎?唐文宗惑杨贤妃之谮,几废太子永,已而永暴薨后,帝因观乐见童子縁橦,而其父来往走其下,泫然流涕曰:朕为天子,不能全一子,乃诛教坊宫人尝构害太子者十数人。嗟夫,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父子之道出于天性。灵王因己子之死,而始悟杀人子之为非;文宗见他人之爱子而后知己子不全之可恨者,昏蔽如此,宜其懵于天下之理也。
温公极称周世宗之羙,而曰:大功未成,中道而夭,盖太平之业,天将启圣人而授之,非人谋之所及。予谓温公归之天数是矣,以为将启圣人,则媚主之辞也。世宗天资岂宋祖之所敢望,而如宋祖者,其足谓之圣人乎?使世宗而在太平之期,可以立待,何必宋祖哉?
宋主征李煜,煜遣徐铉朝京师,言其师出无名,且曰:煜以小事大,如子事父,未有过失,奈何见伐?宋主曰:尔谓父子为两家,可乎?铉无以对而退。欧公载其事于五代史而论之,曰:呜呼,大哉何其言之简也。王者之兴天下,必归于一统,可来者来之,不可者伐之,期于扫荡一平而后已。周世宗征淮南,诏捃摭前事,务较曲直以为辞,何其小哉。慵夫曰:欧公之言过矣。自古出师未尝无名,而加人之罪者,必有辞而后可。曲直之理,正所当较也。宋主此举果何名而何辞哉?偶铉及父子之喻,因得以是而折之。夫父子固不当为两家矣,而宋之与唐何遽有父子之分哉?天下非一人之所独有也。此疆彼界,容得分据而并立。小事大,大保小,亦各尽其道而已。有罪则伐,无罪则已,自三代以来,莫不然,岂有必皆扫荡使归于一统者哉。世宗既服江南,清源莭度使刘从效请置进奏院于京师。直隶中朝诏,报曰:江南近服,方务绥懐。卿若置邸上都,与彼抗衡,受而有之,罪在于朕。勉事旧君且宜如故,如此则于卿笃始终之义,于朕尽柔逺之宜,锺谟入贡。帝问曰:江南亦治兵修守偹乎?对以不敢。帝曰:向时则为仇敌,今日则为一家,大义以定,保无他虞。然人生难期,至于后日事不可知,归语汝主,可及吾时完城郭,缮甲兵,据守要害,为子孙计。世宗徳度如此,其视宋主何啻天壌,而反以较曲直为小乎?宋主之初出师抚曹彬背曰:会取会取,彼本无罪,只是自家,着他不得。此则情实之语也。欧公一代正人,而曲媚本朝,妄饰主阙,在臣子之义,虽未为过,而史书垂世之言,安可不出于大公至正耶,不载可也。
唐将刘臣容讨黄巢,几擒而后纵之,曰:国家喜负人,不若留贼以为富贵之资。议者议其以鹰犬自期,其言诚是。然如巨容軰何足责哉。宋主太祖命曹彬平江南,许以使相,及回,惟赐钱五十万,曰:更为朕平太原,然后与卿,此非以鹰犬使人耶?而宋儒每称其吝惜名器。夫人君之于臣,遇之以礼,而示之以诚,故人乐为之用,果惜名器,则如勿许。然宋祖素多权诈,本不为名器计也。呜呼,使彬而君子何必以此待之,如其小人,则亦不复肯尽力矣。尝以彬之行事考之,盖所谓君子者,则宋祖非惟失所以使人,而又见其不能知人也。(权术,待思)
滹南遗老集卷之二十七 臣事实辨上
扬子以子胥鞭尸藉馆为非,东坡曰:父不受诛,子复雠,礼也。生则斩首,死则鞭尸,发其至痛,无所择也。是以昔之君子皆哀而恕之,雄独非人子乎?子由论之则不然,曰:士不幸至此,不足以言功名矣,而至鞭旧君以逞志,逆天而伤义,卒以尽忠而丧其躯,岂非天哉。佣夫曰:子由之论是矣。君父之尊一也,而君复统其父,知有父而不知有君,亦何以立天下?员虽不仕,然身居楚国,而父为楚官,则员亦楚之臣也。臣无雠君之义,楚子之淫刑固有罪矣,而员之报之,无乃已甚乎?为员之计,不过无食其禄而已。夫君非至明,诛杀之闲,不能无滥,使为臣子者皆得推刄而报之,则国家岂复有法?而逆乱之事何时而已也。若员者勇而无礼,敢为而不顾者也。至其说吴王僚伐楚,而王未即从,因之进専诸于公子光而使弑之。葢求以逞其怨毒,则凡可以得志者,靡所不为。既自贼其君,而又贼人之君,员真小人也哉。扬子讥之,未为过论,而东坡以为非人子,然则苏氏独非人臣乎?张南轩尝与人议员立庙事,云在吴则可,在楚则不可,员而有灵必不享于楚地。葢谓忠于吴而不忠于楚耳。予谓员之于阖庐则忠,于僚则贼,其享于吴,亦恐未安也。
退之论范蠡招文种事,畧曰:为人谋而不忠,有匡君之智而无事君之义,若以长颈之状,难以同乐,则举吴之后,还越之日,泛轻舟逰五湖者,岂唯范子乎?其移文种之书,犹拔勾践之剑也,勾践何过哉?其文辞不甚佳,此必少年所作,故黜于外集,而世亦无称道者。独宋孙汉公谓其意出千古。予以为然。蠡虽功成,然句践之眷方隆,而所期望者未艾也,盍亦为之勉留,而徐以礼请,则终始之义,庶几两全,而决意不回。若弃仇雠者,王以诛赏动之,则曰:君行令,臣行义,卒潜遁去。揆以人情,王既不能堪矣,乃又移书同志,诵王之短,而示已之见,几种也不智,亦因谢病不朝,王未尝负二子,而二子负王,安得不发怒而杀之乎?以史传考之,勾践无不道之事,惟种受诛,而实其自取,则长颈之相,葢亦无验也。呜呼,范蠡,春秋之豪,才畧有余而仁义不足者也。以今日待其君如此其薄,则向来所以黾勉从事者,特假之以为功名之资耳,夫岂诚意哉。然而千古髙之以为羙谈,其视贪荣嗜利,死而不悔者,固为贤矣。以君子忠爱之道律之,殆未满人意也。
萧何治未央宫事,论者不一。或以为非是,或以为当然,或又疑其所为有深意,何其纷纷也。彼以刀笔吏监土木,功不能无过制者。其对上之言,姑以自解云尔,此固不足深责,然亦何可妄举哉?大抵汉初君臣类无学术,暗于义理,其举措之际亦多踈矣,而后世每以圣贤事业期之,宜其为说之多曲也。(中肯)
程晏论曹参,譬之饮牛于污泥,而不即清渊。吕祖谦论陆贾、叔孙通,譬之避雨于荒城,而不求大厦。皆恨其不以三代之隆辅汉也。呜呼,三代之事岂汉祖之可望,而数子之才亦岂王者之佐乎?彼自量其分而行其力之所及,是矣。而世儒每过期之,此书生不通之论也。
昔人之论,葢有语病而意实不然者。张释之与文帝争犯跸事,曰:方其时,上使诛之,则已。近世儒者往往讥之,以为开人主杀人之端,固似有理。然一时之意,姑为守分而言,何暇虑及此乎?王肃谏魏明帝亦尝引此,曰:廷尉,天子之吏也,犹不可以失平,而天子之身反可以惑谬乎?重于为己而轻于为君,不忠之甚也。其贬尤深,盖帝性严急,时督修宫室稽限者,辄亲召问,言犹在口,身首已分,故肃言近于过者,所以力戒帝之専杀耳。不然释之之罪讵至是哉。
张释之与文帝争论犯跸罪名事,云:方其时,上使诛之则已。议者纷然,以为开人主杀人之端。而隋源师谓髙祖曰:陛下初便杀之,自可不闗文墨。唐马懐素谓武后曰:陛下操生杀柄,欲加之罪,自当取决圣衷。皆袭释之之意者也。其言之病,岂不益甚哉。
尹赏病革,戒其子曰:为吏正坐残贼免,犹胜软弱不胜任。仇士良致仕,语诸送者,以为无使人主知书近贤臣,则权常在我。呜呼,凶人为不善,惟日不足赏之酷。士良之奸,居之不疑,亦已极矣。乃复将死而贻诸其子,既去而传诸其徒,不仁者可与言哉。
汉元帝欲御楼船,薛广徳谏曰:臣当自刎以血污车轮。帝不恱,及闻张猛之言,然后喜曰:晓人不当如是耶?陈莹中曰:事有缓急,言有轻重,御船非过举之,大諌而不从,何遽至于自刎哉?使果不从,广徳之死,又何名乎?刘子翚曰:广徳诚大过,然非先发此言以激上心,则猛之言未必见听也。有犯无隐,广徳以之。予谓推帝所以见听之由,则子翚之论得矣。而广徳之过,又岂可不戒哉。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
汉许武以二弟晏、普未显,欲令成名。乃共割财产以为三分,武自取肥田广宅奴婢强者,二弟所得并劣少。乡人皆称弟克譲,而鄙武贪婪。晏等以此并得选举武乃会,宗亲泣曰:吾为兄不肖,盗声窃位,二弟年长未豫荣禄,所以求得分财,自取人讥,今理产所増三倍于前,悉以推二弟,一无所留。于是逺近称之君子,曰武也欲成弟名,自当委曲教之,正使无成,亦何愧于心,而为此诡谲之事。吾不知武之本意,果如所说邪?抑实出于贪鄙,初不自克而卒不自安邪?使比及至是,而其产破散,或身先亡,则何以辞于世乎?所谓巧诈,不如拙诚也。
姜肱与二弟友爱,常共卧起,及各娶妻,相恋不能别寝,以系嗣当立,乃逓往就室,三人之友爱则诚笃矣。抑何不知礼之甚邪。读之令人发笑。
汉党锢诸公既无申屠蟠之髙识,而自贻伊戚,可以逃则当如夏馥,不能脱则当如范滂。若张俭者,望门投止,使他人珍灭宗亲,而身独幸免,虽以寿终,亦何颜于世哉?而史臣称羙其贤,陋矣。
刘翊豊财而好施,献帝西迁,拜陈留太守,散所捱珍玩,惟余车马自载东归,见士大夫病亡道次,翊以马易棺殓之,又逄知故困馁不忍委去,因杀所驾牛以救其乏。众人止之,翊曰:视没不救,非志士也。遂俱饿死。东汉之士诡激好名,而不量轻重如此,悲夫。
或问荀彧、荀攸于王通,通曰:皆贤者也。生以救时,死以明道,荀氏有二仁焉。贾琼曰:虐哉,汉武未尝从諌。通曰:汉武其生知乎,虽不从諌,未尝不悦而容之。噫,汉武昏惑不道,几至乱亡,晚节末路仅能少悔,而通以为生知荀彧之徒,党附曹贼以取天下,皆汉室之罪人,而通以为仁者,其谬论不待辨也。
董昭为曹操谋九锡之事,荀彧以为君子爱人以徳,不宜如此。操不恱,彧饮药而死。苏子由曰:文若始从曹公于东郡,致其筭畧以摧灭群雄,固以帝王之业许之矣,岂其晚节复疑而不与哉?当是时,中原畧定,中外之望属于曹公,虽无九锡,天下不归曹氏,而将焉往,刼而取之,不若徐而俟之,要之必得,而免争夺之累。此文若之本心也。吕伯恭曰:或阻挠昭议者,其本情特不悦计非已出而已,荅昭之词葢 忠顺云。予谓二说皆通,或必居一,于此要之,不可谓忠于汉也。而或者曲为文饰,猥加褒誉。温公则曰:功先管仲。东坡则曰:道似伯夷。谓之殊可怪笑。夫管仲合诸侯以奨王室,曷尝助贼臣而簒国乎?伯夷不与恶人言,不立恶人之朝,而肯为曹氏之腹心乎?彧之饮药,不得已焉耳,以操阴谋多忌,彧之智力乃出其右,一旦隙生,岂有免理。至馈之食而发视乃空器,其意可知。彧不自裁,亦终被害,将有惨于是者,此陈寿所谓以忧薨也,乌在其为死节邪?呜呼,人臣至于荀彧、冯道,其邪正逆顺不待辨矣,而议者之蔽时或如此,天下之事岂易晓哉。
诸葛诞为司马昭所诛,麾下数百人坐不降见斩,皆曰为诸葛公死不恨。魏志所记,止于如此,而注引干寳晋记云,数百人拱手为列,每斩一人辄降之,竟不变至尽。时人比之田横,此几大过也。当时既知其不可屈,则槩杀之矣,何至一一遍问,而数百人者虽信感恩,亦不应尽能如此。然而通鉴取之,岂多爱不忍,虽温公未免欤?刘子翚不信田横客俱死事,以为溢羙之言,予于此亦云。
管寕、华歆共锄园菜,见地有金,寕挥锄与瓦石不异,歆捉而掷之,世皆优寕而劣歆。予谓以心术观之,固如世之所论。至其不近人情,不尽物理,则相去亦无几矣。毕竟金玉与瓦石岂无别者哉,此荘、列之徒自以为逹,而好名之士闻风而恱之者也。若夫君子之正论则不然,贵贱轻重未尝不与人同,特取舎之际有义存焉耳。
陈寿评孙皓,以为肆行残暴,虐用其民,宜腰首分离,以谢百姓。既蒙不死之诏,复加归命之宠,岂非过厚之恩,旷荡之泽,意若微讥晋武。而孙安国亦谓皓罪为逋寇虐过,辛癸枭首素旗,不足谢冤魂,而优以显命,仍加宠锡,非伐罪吊民之义。二子之言是矣。然汤武之师,本以救天下,是故诛其君、吊其民,而议者亦曰:为匹夫匹妇复雠也。后世伐人者,例皆志于夺国,则既得而止矣,讵有诚意为民者,葢不独晋武为然也。初羊祜陈伐吴之策曰:皓暴虐已甚,于今可不战而克,若皓不幸而没,吴人更立令主,虽有百万之众,长江未可窥也。呜呼,果使吴人更立令主,民得乐业于一方,释而存之,以为外欢,岂非好事?今乃幸其无道而易取,惟恐失之,此其心曷尝在民邪?武帝不足责也。若羊公者,世所谓仁人君子,而为谋亦尔则是举也,尚可以汤武之事绳之哉。
东坡诗云:景山沉迷阮籍傲,毕车窃盗刘伶颠,贪狂嗜怪无足取,世俗喜异称其贤。虽诗人一时之言,其实公论也。然志林复云,籍本有志于世,遭魏、晋多故,乃一寓于酒,何邪?晋人放荡,本其习俗,而好事者每为解说。子由所为借通逹以济淫欲者,诚中其病。古之君子避世全身,固自有道,其不幸而不免,则命也,何必秽污昏醉为名教之罪人邪?盖籍尝戒其子矣,曰:仲容已预吾此流,汝不得复尔,则亦心知其非,而不能自克而已。
滹南遗老集卷之二十八 臣事实辨中
阮籍广武之叹,呼沛公为竖子,李太白讥其狂言,非至公。而东坡以为指晋、魏闲人。予谓籍傲诞大言,视先王曽无忌惮,而何有于沛公乎?此固无足怪者,盖东坡不必辨,而太白亦不必责也。
晋史载祖约好财事,其为人鄙猥,可知阮孚蜡屐之叹,虽若差胜,然何其见之晚邪?是区区者而未能忘懐,不知二子所以得天下重名者,果何事也。
或问殷浩:将莅官而梦棺,将得财而梦粪,何也?浩曰:官本臭腐,故将得官而梦尸,钱本粪土,故将得钱而梦秽。当时以为名言。浩问刘惔:自然无心扵禀受,何为善人少恶人多?惔曰:譬如泻水着地,纵横流漫,畧无方正圎者,一时絶叹,以为名通。人有能百掷百卢者,王衍曰:此无竒直,后掷如前掷耳。瘐子嵩曰:王君之言闇得理,皆类此也。噫,三论无谓甚矣,而取重于世如此。晋士以虚谈相高自名而夸世者,不可胜数,而三子其尤也。顾有而传者,若是其余可以想见矣,将无同三语有何难道。或者乃因而辟之,一生几两屐,妇人所知,而遂以决祖、阮之胜负,其风至此,天下苍生安得不误哉。
晋王述初以家贫,求试宛陵令,所受赠遗千数百条,王导戒之,荅曰:足自当止。时人未之逹也,其后屡居州郡,清洁絶伦,宅宇旧物不革于昔,始为当时所叹。予尝读而笑之,夫所谓亷士者,唯贪而不改其节,故可贵也。今以不足而贪求,既足而后止,尚可为亷乎?而史臣着之以为羙谈,亦已陋矣。
王献之尝与兄徽之、掺之俱诣谢安,二兄多言俗事,献之寒温而已。或问安:王氏兄弟优劣?安曰:少者佳,吉人之词寡,以其少言,故知之。予谓此一时率尔之言,非确论也。吉人之词固寡,而寡者未必皆吉人,遽以是定其优劣,可乎?晋人议论浅近不切,大抵皆此类也。(反思)
谢安问王子敬:书如何逸少?荅曰:故当不同。安言外论不尔,则又曰外人安知。或称李含光过其父,含光闻之,终身不书,子敬非礼矣,而含光亦太过也。
晋元帝命王导升御床共坐。导固辞曰:若太阳下同万物苍生何由仰照,曷不但言礼不可渎,上下之分不可乱,而猥假此喻人主之尊止,圗瞻视而已邪?晋士虚谈类如此。
晋兵伐吴,孙皓遣其丞相张悌,副军师诸葛靓等逆战,大败于版桥,靓邀悌遁去,悌不从,靓自往牵之,曰:存亡有数,非卿一人所支,奈何?故自取死再三,牵之不动,乃放去。悌卒死之。及皓降,靓逃窜不出,武帝访得之,欲以为侍中,固辞不拜,归乡里终身不向朝廷而坐。呜呼,靓身为军师,而临难苟免,又劝主帅俱亡,不忠甚矣。及君降国灭,天命有归,乃始雠晋,不向朝廷而坐,亦何谓也哉。
苻坚将杨安攻晋,梓潼郡太守周虓以母妻为贼所获,遂降于安。呜呼,虓既以不忍捐亲之故,而至于受污没身,不仕以终天年可也。岂复名节之足言哉。而每见坚,辄箕踞慢侮,或至诋骂,既又屡为叛逆而不悛,此何谓也。就使得行其志,亦何以謭洗前罪,而归见晋人邪?不忠于晋而无礼于秦,进退两失,其妄人也已矣。
温峤将刘琨之命,其母止之,絶其裾而行。邓攸避石勒之难,其子随之,系于树而去,千载之后犹令人恨,二子之罪可胜诛乎?史臣以为攸之无嗣,天葢有知,其论甚惬,而称峤辞亲蹈义,申胥无以尚之,斯则陋矣。考之当时,劝进之行,不必须峤而忍违慈旨,使之抱恨终身,丧葬俱废,此特以功名为急耳,岂得与申胥比哉。张南轩曰:就使太真有克复神州、一匡天下之勲,亦浮云之过,太虚耳,不足塞天性之伤。若顺母意,虽冺灭无闻于后,而所全者大不愧于心,乌能以此而易彼,至哉言乎,可以为万世之训矣。
吕氏博议以温峤诈王敦求脱为累晋,其言过正,不近人情。朱黼曰:以周身之防,寓爱国之实,反经合道,要无可訾。予谓只为己计亦不害于道,以父母妻子所仰頼之身,无名而死于逆贼之手,亦何圗哉。逆贼之前岂所以施信义者耶。
傅亮、谢晦、徐羡之皆晋室之臣,而阴附刘裕,以成簒代罪,固不容诛矣。及其受裕顾托曽未期年,而弑营阳,戕义真,略无忌惮之意,既已遣人迎文帝,则又分据要地以为后圗,此乱臣贼子之尤者,文帝诛之。盖千古之所快。而苏子由着论,以为元凶劭之变,乃天之报复,文帝与亮等同过,岂理也哉。至其称引春秋之义,解释里克之非,皆不近人情,其与取冯道殆无以异。呜呼,苏氏溺于佛老,每以闻大道自矜,而时持害教之说,不为无罪于吾门也。
范滂临刑,谓其子曰:吾欲使汝为恶,则恶不可为;使汝为善,则我不为恶。刘湛入狱,谓其弟曰:相劝为恶,恶不可为;相劝为善,正见今日。呜呼,滂生昏乱之朝,而标置自髙,忿疾己甚,盖所谓杀其躯也顾乃恨。为善之无益,固已惑矣。至于湛軰贪权煽乱,死复何辞,而亦出此语,岂不可笑之甚哉。
宋彭城王义康以得罪出镇豫章,问沙门慧琳曰:弟子有还理否?慧琳曰:恨公不读数百卷书。意谓义康闇于大义,贪权昵党,不逺嫌疑,故至是耳。其评甚当。然琳本道人,而幸主见知,遂参预朝廷之政,宾客填门,四方赠赂相系,至有黒衣宰相之称,使果尝读书知道理,不当少戢邪?斯亦几何其不败也。
刘凝之尝有人认其所著屐,笑曰:仆着之已败,令家中觅新者备君。此人后得所失屐送还,不肯复取。沈麟士尝行路,邻人认其所著屐,麟士曰:是卿屐邪?即跣而反,邻人得屐送还。麟士曰:非卿屐邪?笑而受之。东坡曰:此虽小事,然处世当如麟士,不当如凝之。予谓沈亦未足为法也。君子之道,贵乎别嫌疑,明是非,其实吾物,何为受诬,而与人使,因而不还,则成彼奸计而自贻不韪之名,果何圗哉?且所认有大于是者,皆可与之而不辨乎?然则麟士所处,虽差胜凝之,要亦不近于人情,而君子不贵也。苏氏尝以直不疑买金偿亡,不辨盗嫂为非,而顾复有取于麟士,何邪?
萧道成取宋,王俭、禇渊之力为多。然观其始,谋本出于俭,渊初无意,为所廹而后从,则俭之罪重于渊矣。而一时物议,往往咎渊而少及俭者,何邪?
齐髙尝曲宴群臣,数人各使效伎艺。禇渊弹琵琶,王僧虔弹琴,沈文歌子夜,张敬儿舞,王敬则拍张。王俭曰:臣无所解,惟知诵书,因跪上前诵相如封禅书。上笑曰:此盛徳事,吾何以堪之?想俭当时自谓风流胜于诸子矣,而不知诏,而迎合以启骄侈之心,曽不若彼伎之为本分也。呜呼,俭既阴赞道成以夺宋国,及相齐朝,又为此倿态,非小人,孰能尔哉。
齐王晏助明帝夺国,从弟思逺劝其引决,以保全门户。晏不从。及晏拜骠骑将军,谓诸昆弟:若从阿戎言,岂有今日?思逺曰:犹未晚也。晏叹曰:世乃有劝人死者?后晏果伏诛。世或以思逺为贤子弟。予谓不然。晏之贪权固为非智,思逺力谏使之退避可也,不然亦委之而已。廹其必死,不亦甚乎。
魏太武时,辽东公翟黒子有宠于帝,犯脏事觉,谋于髙允,曰:帝问,当以实对,为当讳之?允教以实对,不宜欺罔,黒子竟以不实对,被诛。后崔浩因修史得罪,允尝同修亦当坐之,太子营救,导令飜异,不从,帝赏其直,赦允而诛浩。他日太子责允,对曰:臣与崔浩实同其事,违心苟免,非所愿也。退谓人曰:我所以不从东宫者,恐负翟黒子故耳。世皆以为羙谈。予谓此言殊未当也。臣不欺君,自是当然之事,不必有为而后为,且黒子不从允教而死,非允误之也,而何负之有?使允所坐果实,则诡言自晚,是为负浩,岂闗黒子?如其不然冐覆族之祸,而践畴昔之一言,果何义哉?
元魏置殷州,以北道行台崔楷为刺史,或劝其单骑之官,楷曰:食人之禄者,忧人之忧,若吾独往,则将士谁肯固志。遂举家之官。及葛荣逼州城,或劝减小弱以避之,楷遣幼子及一女夜出,既而悔之,曰:人将谓吾心不固,亏忠而全爱也。复命追还。贼至,将士争奋,曰:崔公尚不惜百口,吾独何爱一身?战死者相枕,城陷,楷不屈而死。或问楷处此何如?曰:后一节可矣,其始则失之过焉。食人之禄者,固忧人之忧,然一身尽节,自足塞责,单骑之官,法之所许,且无害于义,而必全族蹈祸以固众心,斯不可以已乎?君子之制行,亦止乎中焉耳。
裴矩佞于隋而直言于太宗。温公曰:君乐闻直言,则佞化为忠,恶闻其过,则忠化为佞尔。或曰:矩迹则忠,而其心则佞,炀帝喜谄谀,矩则以谄谀而恱之,太宗好諌诤,矩则以諌诤而媚之,视君之好恶而为取容之计也,此大奸之情,明主之所当诛也。慵夫曰:考矩之心术,此固中其病矣。将以示劝戒而行教化,则温公之论,亦岂可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