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 第 66 页/共 95 页

十七日晴。一日无事。检心斋(潮)《幽梦影》阅之,出语隽妙,时时失声独笑,遂至终卷。晚,出城赴耿伯齐之约。 十八日晴。代鲁卿复看史馆《新疆志》。饭后出城答拜各客。下媒人汪子贤吏部请帖。 晋甫、昆圃来夜谈。孙女爱宝之乳母病,发热无汗,头背四肢皆不能举,口噤气冲。余诊其脉,右沉细,左浮弦,乃风湿相搏而伤筋,即《金匮》所谓刚痉也。乃用仲师葛根加桂汤本方治之,一药而愈。经方之可宝如是。 十九日晴。景湘来纵谈。午后四钟至医学堂,余上堂为甲、乙两班讲医学国文(《寓意草•金道宾案》)。灯下写应酬件。 二十日晴。刘、杨二家过礼。午刻至小蘧处午宴,押盘至荫北处,五钟归。江皖京官公呈都察院,已故尚书钱应溥功德在民,恳恩予谥(毓鼎亦与名),奉俞旨,旋由阁臣拟字,圈出“恭勤”。起端方以侍郎候补督办川汉粤铁路大臣。德宗生平朱笔批渝,皆端楷,从无一笔草率,从未脱误一字。德宗尝步行至左右内臣屋中,见其正阅《纲鉴易知录》,取而阅之,乃汉献帝一卷也。流览数行,掷书几上,叹曰:“朕并不如汉献帝也。”泫然泪下。(此二事皆枢郎赵国良敬述。) 二十一日晴。删改史馆地志。未刻晋甫来谈(新甫同年衣冠来谢),偕访桂卿前辈。 刘聚卿赠我景元朝本《论语集解》,极可宝贵。灯下静看数章。何注邢疏,尽多精到叮玩味处,为宋儒所未及。自《朱子集注》行于学宫,《论语注疏》虽存,无问津者。不知汉魏至隋,其中诸儒说理,未可一笔抹煞也。(“子张问十世”末句注。“宰我问三年之丧” 疏中末三行。“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疏语。) 二十二日晴。至北城拜女媒孔庆诜,曲阜人,字筱愚,其父亦愚大令,为余壬午同年,其母夫人于同治末年与先妣结拜姊妹,余童时呼之为姨,筱愚尚在襁褓也。坐谈片时,又至汪家胡同衡宅行吊。灯下写屏联数件。 二十三日晴。三松学会隐公、月坡来谈。未刻鲁卿约赴佛学会,因请其介绍入会。 此会发起于南京,杨仁山(文会)、沈子培(曾植)、蒯礼卿(光典)三公主之。北京为分会,蒯若木(寿枢,礼卿前辈之侄)、李正纲主之。会场暂用象房桥观音寺,预会听讲者约四五十人。宣讲《大乘起信论》,蒯君主讲“心真如”义。吾于内典素未究心而服膺龙溪、念庵之说甚至,乃知两先生说理实能包括内典精蕴,入理甚深。 二十四日晴。门人朱墀笙自赤峰来(新补赤牧),战邻卿自黑龙江来。饭后至恒裕暂借银一千五百两办喜事。又至医学堂拟讲国文,以缮写讲义未毕而止。在堂阅新出《医学扶轮报》,有《史记》扁鹊、仓公传,医案义解。此期所载虢太子一案原文奥赜未易索解,梳栉阐发,殊见分明。夜与锡兄料理喜事。 二十五日晴。添种玫瑰、月季十馀盆,色香均胜。西圃芍药已开。一年期望,取偿于数日之快赏,岂可辜负耶?饭后至荫北处午宴,押奁而行。礼毕归寓,三兄、珩甫、润泽均在此。二十、二十五两日,适值曾祖父母忌日,杨、刘两处不能临时换媒人,只得常服往,暂着公服,旋即改换,虽系从权,究非心所安也。识此以讼过。在荫北处见石印张廉卿书张勇烈公神道碑,熟玩良久,顿悟补墨搭锋之妙。 二十六日晴。两家发轿、押轿,申刻始归。与锡、珩、润泽商明日过礼各事。舍其田而芸人之田,吾之谓欤?二十七日闷燥不堪,恐有暴雨。午初刻汪子贤、孔筱愚均到,请其午宴后行纳采告期礼。申刻女府送奁来,收拾甫竟而雨。夜半三点钟,电铃忽大振,余披衣起,知必有急报矣。高绪周自学堂来告,袁立三垂危,促锡兄速出城(嗣闻已不及面矣)。 二十八日天清气朗,为次儿宝襄娶妇。总角交休宁潘爽卿直牧之女也,年二十岁。 巳正发轿,未正拜堂,申刻祀先,谒舅姑、生姑、伯舅、兄弟、姊妹、娣姒以次及来宾,酉初宴新人,亥初送归房。此次余未出帖开贺,而来客乃极多。而料量巨细,通彼此之情,余不劳而事集,则锡兄一人之力也。 二十九日晴。国忌无所事。饭后至津浦公司,余起草质问两大臣,此路是否同归国 有。 五月初一日晴。饭后吊袁立三之丧,因在通记少憩。 初二日阴。张汉三廉访来拜,余深谢其周恤次弟之恩。成琢如太守(本璞)来见。未刻至医学堂兼谢客。归寓暴雨,旋晴。宝襄偕新妇回门。作延平信,以姻事告大兄。董授经同年以六百金买《徐骑省集》,为南宋绍兴间镌,天下孤本也。此本旧与世彩堂韩文并传而更在前,洵书林之至宝。 初三日阴。晨起散步西圃,清润之气扑人,觉仕宦之念全消。午后西城谢客。作霖来夜谈,兼惠鲥鱼二尾,新鲜不减江乡。致沈幼彦书,为玉山侄事。娄师德唾面白干,昔人侈为美谈。余谓:人之所以能临大节者,全赖有气,故曰气节。若师德,直为无气之人耳。设遇非常,安得有节?今之甘心受侮辱者,用心全在名利上,其气节可知矣。 答萧隐公简承赐陶诗,洵堪宝玩。既领嘉贶,兼拜箴言。兄不喜邹学,愚意实不能违心徇友,为苟同之词,唯有如晦翁所言,各尊所闻、行所知而已。大集读竟,仅题四十字。诗不足论,取其末二语可也。 岭海萧夫子,儒宗道喜南。旁歧归壁立,内影重金含(火日外影,金水内影。虽格致家言,实卫生进德之要道。隐公学主潜修,不务标榜,庶几上蔡所谓用心于内者)。倾盖交先密,哦诗味更覃。岁寒期共誓,堂外古松三(君与余常讲学于三松精舍)。 数日失记。 禹九弟偕史新铭初四日到京,在三松精舍下榻。 十一日晴。芒种节。边峻峰(峋)、车霭轩(致和)来见。申正诣医学堂,上堂讲《喻氏医案》一篇,一小时毕。为龙伯、荫棠、海峰、慎之、隆甫各书联扇。灯下批阅顺直学堂课卷十一本。买钞本《金匮悬解详释》一部,共十册。乃旌德吕兰痴前辈(朝瑞)所撰,以黄氏之言释黄氏,间下己见,可谓专心一家言者。写手极精美。龙伯在旧书肆代余得之,价银五两。先大夫受医学于同里赵朗甫先生(名曾向,由赞善出守金华。瓯北先生之曾孙),专读黄元御八种。家藏宣纸初印大本,先生所贻者。不孝幼时,常见先大大朝夕玩此书,韦编三绝。其时仅学为诗,未闻绪论。十年前初治医学,每展此书,辄觉心痛,遂暂置之。今既得是编,当理先绪。黄书颇遭后人抨击,余肄业未及,不敢轻下雌黄,然记得有一书(书名则不记矣)盛称《金匮悬解》之精,为八书第一,当亦有所见也。 十二日晴。午刻饭于六国饭店。偕干卿遍拜各公使、夫人谢步,均坐谈甚久。烈日炎尘,驱驰綦瘁,乃在通记小憩。又答拜成琢如而归。意大利繙译官威达雷以元代公牍体制询余,幸尚研究及之,未为所窘。 十三日晴。午刻诣会馆,公祭关帝,并为廷试毕业授职诸新贵题名,余建议别为一匾,不附诸科举之后。礼毕公宴而归。东邻阿紫石额驸品级病殁,往吊,送三。紫石为九公主嗣子,监国洵、涛两贝勒皆亲表兄弟也。其本生母为庆邸胞妹,王其母舅也。而紫石性兀傲,不肯低首下之,以致投闲十馀年,郁郁不得志以死,又无子,以女主丧十九),身后萧然,亲贵不至,可为伤悯。晚饭后率铭、骏、襄、纶、懿至金鱼胡同华德交通社听讲《春秋战国为中国学术最盛时代》,杨云栋君主讲。德人柯理尔款接甚殷(进士报馆主笔)。 子刻始归。夜深虽行远路,以视丹桂观剧、体益打球(皆在金鱼胡同),其损益为何如哉。 十四日阴。未刻赴医学堂。傍晚雷雨。七点钟携襄儿、全女至意大利使馆赴公使博兰璧拉令妹之约,公使及威达雷君均在座,久叙始归。 十五日晴。先世母生辰拜供。午刻设宴请潘亲家夫妇及令侄孝尧。北礼新亲入宴不举杯箸,虚坐即起,太无道理。会新亲,所以接殷勤,联情谊也,乃首以虚伪将之,是彼 此皆以不诚相待矣。余力矫其失,尽醉而散。为时尚早,因赴东城谢客,兼访铎尔孟君,未值。 十六日晴。写扇对四件。两点钟,荷兰公使贝拉斯君订期来会晤,余约干卿通话,久坐乃去。余素性率易,不骛声气,而各国公使咸愿纳交,情谊极挚,不知其何所取也。 客去,即至医学堂研究会。湖北任栋臣、广东朱楚白皆入会。余举《伤寒论》疑义质之诸君,得龙伯剖解,涣然冰释。嗣闻贝使向干卿言,自来中国所见外交各官,无非官样文章,无一毫诚意。下此则繙译、买办、商贾之流,无足语者。独我论事论学,一以本色出之,实觉为得未曾有,是以纳交綦切也。此亦真实语。 十七日晴。看书。临帖。傍晚,慎之来,与论写字法。至金台馆答拜瞿季恒,未晤。 至六国饭店,赴翰西约。 十八日阴。姚石老来谈,午饭后去,刘苕石(桐)、庄果臣(浩)来拜,皆新贵也。 李中堂枉过久谈。四钟至同乐园听谭鑫培演《阳平关》,翼臣作东。晚饭福兴居,余作东。 十九日阴。未刻至张同年(立德)处贺喜。至三圣庵为袁立三成主。至珠兰街赴李际唐太史之约,半席先行。至同乐听谭演《洪洋洞》。戏散,饭于福兴居,均润田东。归寓编医学讲义。 二十日阴。四钟至医学堂,上堂讲《寓意草》金鉴案,兼及《伤寒论》。复至同乐昕谭、杨合演《八大锤》连《断臂》。仍饭福兴,均程松山东。余于戏有酷嗜,不惜弃百事而从之,而鑫培又为戏界绝唱,足以沁人心脾,怡情适性。此难为不知者道也。 二十一日晴。写屏对十馀件。鲁卿京察覆带仍未记名,特往慰之。灯下与郑先生剧谈。前见报登《东方杂志》体例辑录之善,特以洋三元定购全年十二册。今日取到第一、第二册,果有胜处。郑先生亦甚赏之,相约互看,以扩智识。余于近人译著新书,皆阅不终篇,即生倦厌,独《国风报》则读之醰醰有味,益我良多。此志虽不及《国风》之宏深,而理博趣昭,亦颇引人入胜。长年多暇,以此为遣日之资,殊为不恶。若京沪所出日报,大半造言生事,弋财营私,直不足污吾眼光也。 二十二日晴。边峻峰来谈。饭后遣宝襄谢城外客。余坐话兰簃,评阅学堂课卷廿三本毕。 寿王劭农太守(自徽州守解组归田) 闻道黄山采药旋,大丹九转驻华年。渊明酒熟辞彭泽,摩诘图成筑辋川。贤子竟夸千里足,好风能守半帆船。日长照眼榴花艳,愿附金门作散仙。 寿吕镜宇尚书年丈老年气概尚凌云,述志诗成迥不群。重译两持天外节,殊荣初领代来军(本朝汉人为八旗都统自近年始)。名臣祖烈侪(切姓)温洛,旧德耆英数富文。宝庆榜中今矍铄(丈与先君子丁卯同榜同年),喜陪杖履溯遗闻。 二十三日阴,躁欲雨。东邻举殡,步送至石桥而返。新铭来谈,以武进老辈屠东垣山水画卷为赠,清苍有格,近人不能到也(东垣先生名墉,道光时人,久客北方,颇多流传者)。又赠吴圣俞印谱一册。圣俞先生名咨,亦武进人,工画,尤精篆刻,善摹古篆各体,余独喜其摹汉印白文一种,苍劲茂密,意致在刀笔之外。花农前辈在法源寺为母夫人作忌日,饭后往行礼。晚,赴剑秋福兴居约。发次伯信。 二十四日醒闻雷雨交作,心神一爽,遂畅睡至午初始起。龙溪所谓积闲成懒,积懒 成衰,大可惧也。右安门外卖花者佟姓,肩草花一担,皆石竹、翠雀、蓝菊也,以四千钱尽买之。冒雨携锄,杂莳篱畔,浓淡奇正,各有天姿。静对玩赏,不必贵重名花也。佟姓有花即送,酌酬以价,每罄其担。岁费不过一百元,即饶四时之乐。余不嗜博,不作冶游,稍事撙节,已足偿兹清兴矣。饭后祝谢鲁卿太夫人生日,顺答谢数客。归后料简医书,临坡帖,写册页二方。新铭来夜谈。宝铭以学堂月考卷呈阅,于此道已有入处,可喜。 二十五日阴晴不定。午后偕锡兄、新铭、禹弟游农事试验场,步行至咖啡馆啜茗,温室遍赏名花,豳风堂小坐,乘船而出,饭于燕春鸿记。归寓珩甫在此,共听留声机。雷雨大至。写扇三柄。 二十六日晴。夏至节。昨日受风,殊不适。润田邀文明戏剧,己丑月团,均辞之。 朱墀笙、陈松山(立。任觐枫之婿)、张景韩先后来谈。新铭录示吕幼舲同年庚子吊刘葆真太史《金缕曲》,悲壮沉痛,颇近辛稼轩。郑师择《东方杂志》中论事、说科学文之明畅切实者,授纶、懿于课暇读之,实获我心。两儿果能逐细领略,收益当不浅也。 二十九日晴。午刻至十刹海会贤堂赴吴印臣之约,以手录王铁夫复龚定庵书贻之,印臣大喜过望。饭毕,缪筱珊年丈邀往图书馆阅藏书。内阁大库移来书极多。宋、元、明板史书数十种,虽大半不全,然雕印精工,人间罕见。有宋刻小字本《唐书》,尤希世宝笈。装订多用蝴蝶装,与今东西洋相似,且有题书名于册脊者,乃知古人藏书亦直立也。 又屋三间,皆庋各省、府、县志乘,网罗文献大有益处。内阁有旧书,自来无人知之。虽以竹垞、渔洋诸老之广搜秘籍,亦竟不知。书之隐显,亦有定数耶?另二室全储敦煌石室卷子本。归途诣农工学会,略观试验场。 六月初一日晴。补修《毛鸿宾列传》,余前在史馆笔削未就功课也(毛公哲嗣稚云丈屡索此传,以弁所判奏议文字)。午后唁钮伯雅丧明之戚。至桂卿前辈及杨荫北处诊病。 新铭来夜谈。写应酬数件。看香光《画禅随笔》论书门,从前浏览及之,不甚注意,今始觉大有入处。此道愈进愈识甘苦,前人心得之言,亦非有心得者不知耳。 初二日晴。顺直学堂甲、乙、丙三班学生修业文凭标朱盖章。甲班廿二人已十学期毕业矣。医学堂会期,未暇往。傍晚,偕锡兄、荫之、仲恒、铭、骏散步至本街长春花厂看花。 初三日晴。子登、镜湘来久谈。修改毛传脱稿,增入有关大局奏疏二篇,订正旧传数处。申刻赴程松山大观楼之约。 初四日晴。昨夜通宵不眠,晨起甚弱。勉写吕镜丈寿对、成琢如宣对各一付。又写扇、册各一。孟楫侄暑假南归,带去致庞氏三妹信并寄儿宝诜衣被兜锁等物。论诗必推唐人为轨范,即如李山甫者,在晚唐家数不高,灯下偶检《叩弹集》,见其《公子家》一首,实有独得之妙,非后人所及。略为解说如下,使儿辈知之。 公子家李山甫柳底花阴压露尘,瑞烟轻罩一团春(先描摹家字起)。鸳鸯占水能嗔客,鹦鹉嫌笼解骂人(嗔客、骂人,本是公子骄恣恶习,却贴向鸳鸯、鹦鹉说,指桑骂槐,所谓蕴藉也)(〔眉〕鸳鸯、鹦鹉尚能嗔客、骂人,则其家奴可知,其主人更可知。此又一解也)。腰褭似龙随日换,轻盈如燕逐年新(腰褭,骏马也。轻盈,美妾也。却不点明马、妾。王荆公能用此法)。不知买尽长安笑,活得苍生几户贫(至此始正言以规之。然仍不作伧父面目)。 又如许棠《怀宛陵旧居》诗中四句:“江晴帆影满(唯晴故影满),野迥鹤声遥(唯迥故声遥)。鸟径通山市,汀扉上海潮(上句自近而去,下句自远而来)。”用意下字皆有法 度,所谓律也。 初五日阴。爽卿来作半日谈。饭后至喜鹊胡同祝镜宇丈寿,听戏两剧。出崇文门至花儿市一小栈房,为沙祖烈之长子治病。见其贫困类丐者,侧然伤之。助以药资、旅费银拾两。江南读书寒士,动辄来京谋事,往往流落不得归。科举罢而书院墊师均废,故其现象如此。又至顺直学堂,偕同堂诸君在同丰堂饯各教习,且订下学期之局。程伯葭自浙来京访余,未值。 初六日阴,雷雨时作。闻爽卿患急病,驰往诊之。学堂送来自制花卷五日枚,合家上下作午餐。饭后以查初白先生《瀛奎律髓》评本,用朱笔过录于纪评《律髓》旧本,毕登览一门。余自前岁手校《庆湖遗老集》后,不近丹铅年馀矣,今日始定心静气为之。初白先生此评,为晚年家塾课本,指示诗法最精审,足为学诗者津梁。余于《律髓》又有笃嗜,其味深长。作官二十年,忽理青灯旧业,殊自得也。傍晚再出城,复诊爽卿疾。冒雨至福兴居请客(成琢如、薛叔平、庄梁臣、刘苕石、罗景湘、杨荫北)。 初七日夜半雨,晨晴,复大雨,凉爽宜人。石老来久谈。饭后至汪家胡同衡氏昆仲处贺喜。又赴农工学会,路淖马疲,归寓易骡车再出城,为爽卿复诊,病势稍平。 初八日晴。伯葭、新铭来谈,留其午饭。饭后墀笙、仲山又来。五钟偕锡兄至庆升观剧(谭伶演《战猇亭》、《火烧连营》,真绝唱也)。散后饭于聚魁坊,兼约荫之、仲恒及惠、铭、骏、襄、纶、懿。 初九日晴。午正谒琴相略谈。吾性情疏慵,最畏登要人之门,有时不免破格为之,皆代亲友谋也。而亲友之不满所望者,反谣诼纷来,真足令人寒心。与伯葭饭于六国饭店。 出城看爽卿,冷汗不止,而躁无安时,若如仲师之言,竟无生理,乃代约杨慎之共诊。慎之断为肺叶已坏,盖受俄国热烈之酒及雪茄烟之伤(终日口不离烟),已数年矣。余因思近日中国竟成一纸卷烟世界,老幼、男女、贫贱,无不口衔一枚,冥冥之中不知伤几千万人之肺管,漏卮犹其末也。吾国人之醉欧慕倭,具特别性质,令人痛心!归寓少息,写复迪化府张泽堂书。复至六国饭店赴陈幼衡之约。半夜接电话,闻爽卿病益剧,因之彻夜不成眠。 初十日阴雨。晨起往看爽卿,病竟不可为。乃在恒裕午餐,访慎之于学堂,筹商挽救之法。迨再到休宁馆,则命在呼吸矣,自觉精神颓沮,暂辞而归,爽卿竟溘然长逝矣。 寡妇孤儿,情景不堪设想。余自十五龄时交爽卿,是为结友换帖之始。前岁忽又申以婚姻。 此次间关北上,思谋一京秩为休息计。到京甫两月,嫁女仅一月也。初五日尚在籍笑谈,意气甚盛。人生如朝露,不为厌世派,即为乐利派耳。皇皇奔竞,自苦何为?吾亦安能以有涯之生徇无涯之欲耶?伯葭傍晚携狮子峰真龙井茶来品茗,余心绪过劣,殊不能欢。 十一日阴。本定今日赴津,为潘事所阻,作书复澜翁。 十二日阴雨不定。午初率宝铭赴医学堂,在先医前行礼,放假。饭后至休宁馆哭爽卿。与镜芙商善后计。骨肉之间,虽亲戚不能干涉也。至观音院看屋,不成。因访润田,议借正乙祠商家义地暂厝。过琉璃厂,买石印宋拓《西楼帖》(又名《东坡书髓》)。坡公运笔用墨精气蕴含之妙,犹可推见,苏帖之至佳者。 十三日时晴时雨。西圃花木葱倩可喜。临《西楼帖》,写纨扇四柄。傍晚,偕郑先生、锡三、荫之步于太平湖,湖畔有井,玉泉之伏流也,辘轳汲水,泉花飞溅。余与三君就而饮之,味甘而洌,胸次尘烦一涤。夜半,燮甥哭而来,庆蕃外孙殇矣,为之痛悼不置。 又悬念娴女,命惠、铭、骏往慰之。 十四日晴。采涧夫人往视大女,强挈其夫妇来此排遣。临《西楼帖》,写一扇两斗方,如此研习,当有进境。评录《律髓》朝省、怀古二类。罗镜湘贫不能完房租,大为屋主所窘,以十八金资之。仆妇孙氏初十日赴休宁馆,悸而归,遂病,若有所见。今日镜芙来此,去后,孙氏忽昏迷呓语,所言皆爽卿之言,谓附镜芙入门(镜芙之号,孙不知也)。 凡馆中近景,及镜芙议遣二婢,以爽卿夫人附其戚萧氏以居,孙氏口中皆及之,哓哓不休。 余恶其扰也,疑为邪祟,厉声斥之,用桃枝击其体,仍不退。采涧夫人以正言开导之,始拍掌心惬而去。孙氏即欠伸而觉,问顷事,茫无所知。岂鬼果能附人对语耶?余目击耳闻,不能不信,然以堂堂男子,附仆妇卑污之体,以扰及人家,亦太难矣。 连日患病未记。过录《律髓净两卷。买《艺蘅馆词选》一大册,梁任公之女令娴所编也。凡甲、乙、丙、丁、戊五集,选北宋、南宋、国朝词(无元、明两朝)。所录简要有门径,而评注各语多能指词家本事及其所含之意,洵词选善本,合天下学士才人崇拜。香闺弱质,吾艳之且愧之。装订绝精丽,价洋二元五角。 廿一日晴,热甚。病已平复。客厅兰花放十馀翦,香气时逗鼻观,清幽雅静,自与桂花、茉莉等不同,昔人尊为君子香,有以夫。评录《律髓》两类。写应酬多件。傍晚至畅叙园赴杨蓺孙之约。得延平书并洋一百元。 廿二日晴。徐少良自鄂来。盛萍旨前辈来访。评录《律髓》一卷。《东方杂志》载元宗王阿鲁浑(镇波斯,号伊勒汗)致法兰西王腓力书两通,皆蒙古文,今俱译出。盖一与法约夹攻回回,一告即位也。末署兔儿年、蛇儿年。元人称年支类如此。唯文中有豹儿年,恐是寅年之称。岂以豹作虎耶,抑译者误虎为豹耶?书上盖二巨玺:一为“辅国安民之宝”,一为“真命皇帝天顺万年之宝”。两书皆然。当是伊勒汗世守之印。以宗王而称皇帝,岂元代镇边宗藩之称汗者,即无殊皇帝耶?此皆足以补正史所不及。明初修《元史》均汉人,不通蒙文,且先代事迹辽远,西北边与内地隔绝,其时又无官书记载,故史皆略之。今欧洲文字大通,其轶时时见于各国,实考古者之大快也。 廿三日夜雨达旦。午刻复雨。访梅叟问病,坐养园久谈,绿阴殊胜。入夜复大雨如注。以洋八元在缪丈处买《续碑传集》,凡八十六卷,起嘉庆朝,迄光绪朝,体例本之正编,而稍有变通,缪丈一手编辑。督抚录先大父、先高叔祖、先伯父。守令录五世族叔祖子宽公。科道录外王父蒋子良先生。肃然兴绳武之思。 廿四日晴。屠禹航来剧谈。饭后访珩甫,同车祝袁大嫂五十生日,复偕至恒裕食西瓜,啖清煮羊肉肚肺。雨大至,俟止乃返。抵寓又大雨。连夜为子侄讲授《大政治家•管子》,每夕讲一章,约至秋凉可毕。古今中外法家精义尽于此矣。 二十五日阴。伯葭来别。景之甥三十生日,饭后往贺大姊。又至连雨亭处贺喜。五钟至白米斜街,赴张君立之约,坐平台看荷花。夜复大雨,荷盖连顷,其声甚喧。隔窗望对岸楼台灯火,几疑身在江南也。雨止始归。改礼部为典礼院,以大同相国掌院事,郭侍郎副之,设学士、直学士十六员,凡各署裁缺人员杂置其中,清要之选至此大轻矣(肚以比肴中之大杂烩)。 二十六日晴。饭后祝增将军生日。贺聂献廷迁居老墙根(自置之屋)。评录《律髓》春日类。张芝生自津来。夜复雨(闻城外雨尤暴)。写扇两柄。西汉传经诸儒多奇姓,为后人所不经见者,今就《汉书•艺文志》(以下所引人名见《汉书•儒林传》,《艺文志》殆恽氏误记。一一整理者注)略识之:传《易》(马干)臂子弓衡胡主父偃乘弘毌将永传《尚书》炔钦假仓庸生涂恽传《诗》浮丘伯后苍(又《礼》)翼奉食子公髮福传《礼》公户满意闻人通汉传《春秋》胡毋生赢公眭孟泠丰筦路堂谿惠冥都皓星公(又)五鹿充宗二十七日阴。先大夫忌日拜供,距已卯三十三年矣。当时情景犹在目前,思之心痛。 饭后督铭、骏检收各书,择其精本移藏于书室玻璃橱中,未毕事而翰西来辞行,三兄亦来, 遂暂辍。此皆十馀年节缩衣食而得者。宋椠元刊,余无力购置,而明及国朝精校精镌之本,其可贵不亚宋、元,康熙朝殿本尤胜。吾子孙勿轻视之。接医学堂甲班学生匿名书,以奖励之不可必得也,丑诋余,其词鄙俚,为儒者所羞言。余不怒而伤之。三年辛苦,筹款讲书,所得如此。今世学生志趣之卑污,道德之堕落,可以想见。悲哉,悲哉!废科举,立学堂,不能不叹息痛恨于南皮、长沙二张矣。 二十八日阴,微雨。先大父生辰拜供。饭后至会贤堂,赴袁仲数(爽秋年伯之子)、冯昆圃赏荷之约。四钟赴农务总会,同乡公推余掌会事,固辞不获。灯下甚热,检《三国•蜀志》读数传。余治《国志》廿馀年,每读辄见新意,读之垂熟,政治、文学胥在是矣。 二十九日饭后访杨少泉,移交起居注所存公项一百六十一两。至医学堂,诸生咸力辨匿名书,指天日为誓。群疑出堂生王姓所为,平日声口符,笔迹符也。堂中有此败类,真令办事者寒心!又至恒裕存公善堂公款二百两。又至休宁馆与汪子贤、汪伯吾、潘镜芙合议爽卿夫人抚孤生计。余虽至亲,然处人骨肉之间亦殊不易。归途为大女诊病。灯下写扇两柄,读《蜀志》一卷。 三十日阴。起甚晏。未刻至东车站,为意大利署使臣博兰璧拉及其妹送行。遇胡干卿,偕至大观楼便餐,余作东。答拜城外客,与梁长明畅谈。城外泥深没踝,其号称马路者,则大起大落,崎岖过于山路,与西城内如两世界也。灯下写扇两柄。致河南宝兴隆冯石卿信,寄顾表姑母洋三十元,次伯助款也。复读《蜀志》毕。陈氏《蜀志》各传,皆以诸葛公纬之。东云出鳞,西云露爪,所见者云也,实无处而非龙也。大而调遣之方略,赏罚之政令,小而一语之加,一拜之施,皆特书之,奉忠武侯为论定。分之各为片段,合之则为一大片段,创史家未有之奇。先大云公谓史公义法,承祚得其四五,正谓此也。宋明肤儒,龂龂于正统之辨,訾承祚,扬魏抑蜀,甚至轻信报怨之说,几以秽文污之。如此读书,冤屈古人,汩没性灵,遗毒后生,可称三害。 闰六月初二日晴。因学堂筹款借旧火枪事赴津。四点二十分快车开行,七点二刻抵新车站,澜老、承庆侄相迓。与澜老夜谈,下榻上房西厢。黎明两日并出,动荡良久,始合为一(此上月廿一日事,澜翁盖亲见之)。 初三日晴。饭后诣谘议局,无所遇。访赵智庵畅谈。又拜客数家。傍晚赴周芰梁观察之约(名熙年。其令祖乃先大父壬辰乡榜同年)。 初四日阴。拜张都转,恳其拨付学款,久谈而出。谒吕椒生表舅于盐务研究所(新自保安州交卸)。申刻大风雨,继之以雹,大者类核桃。田禾受伤必巨,且闻有头被击破者。余与澜老各择最大一枚而嚼之,甘冽足清内热。冒雨至义聚成赴董子昂(崇仁。山西人)、衍庆之(善。满洲人。其令祖与先大父壬辰同榜)、许仲恒之约(皆候补道)。南马路积水可二尺,浸入车中。 初五日晴。午刻赴张粹然(士谔。新署长垣令)、洪孝斯(翰香观察之侄)之约。申刻赴许汲侯观察(引之。綦慎师之侄,子元太守之子)之约。偶在商务印书馆买书,店人闻余姓,即问恽学士为君何人。不佞姓名,猥为世所知,虚名可愧。 初六日晴。午刻赴李文忠祠,赴郑翔北、何务滋两门人之约。祠中园亭之胜,甲于天津,游人如织。申刻赴谢受之观察(江宁人,名家祜。乙酉同年)之约。连日疲于酒食,甚苦之。抽暇写扇十柄。夜雨。 初七日晴。得张都转回音,公事已了,遂附快车回京。 初八日晴。一日未会客、出门。 初九日晴。饭后诣农务总会。写应酬多件。偕锡兄访朗轩夜谈。 初十日晴。午刻润田邀饭于福兴居,偕至润家为其儿妇诊病。至顺直学堂少坐。壬三邀往其家为女眷诊病。复至乡祠赴李嗣香前辈、刘性庵同年之约。珩来夜谈。卯初二刻,有白气起于西北方,东南亘天,一时始隐。占天家指为兵气。 十一日晨雨旋晴。会客数人。饭后赴医学堂出考试毕业题两道(少阳阳明合病脉不负为顺,《厥阴篇》少阴负趺阳为顺说;《伤寒论》甘草多用炙,《金匮》甘草多用生论)。 归写应酬字。朗轩、作霖来夜谈。书贾以旧书求售,有原板初印《二冯才调集》极精。又有《倪氏笔法杂记》。倪为香光弟子,从受书法,其名号均未标出。此记乃星沙黄文燮彦和所录。凡三十馀叶。论书具有渊源,皆心得语。余近来学书,颇有独得之见。自谓粗窥古人笔诀,证之是记所言,往往暗合,私喜拙见之不诬。倪氏又谓坡公书系用侧锋,又谓右军内擫、大令外拓,亦是用侧锋。实能发书家之秘,从来无人见及。余尝谓坡书出于大令,得此益信。自来名家,或由妙悟,或由相传口诀,所以能造精诣,未有漫无制裁而能成家者。《东方杂志》第四期有《专心》一篇,语语真切。余年垂五十,脑力日减,尤当力戒兼营。今定一为学宗旨,守之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