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 第 65 页/共 95 页

初三日晴。黎明开船,十一点钟到家,知次远大伯于初一日枉顾,饭后再往谒大伯, 适又顾余相左,因至青果巷问八叔病,次伯亦来,赓莱侄复归白天津,共夜饭。余与次伯谈极畅,夜深始返。朗存、翰卿在此久候,又快谈而去。夜雨。 初四日阴。微雨。晨起周历园中,红梅已开,白梅犹未放。立桥头诵“断桥烟雨梅花瘦”句,徘徊久之。午刻出门拜客。拜府尊长志泊密谈良久。访思缄,见其夫人,采涧之胞姊也。略设酒肴相款。出南门访清凉寺方丈静波,饱餐伊蒲馔。静波热心公事,立佛教总分各局,官气十足。又晤金粟香、史云迈。上灯时冒雨归。夜复雨。 初五日竟日阴雨,预备上坟,因此中止。午后呕吐狼藉,惫不能兴。灯下勉作家信一封,交局快递。卧看林译《鬼山狼侠记》小说,叙斐洲酋长时代信鬼嗜杀,历历如绘,笔墨特酣恣,为中国旧小说所无。畏庐同年工古文,以《史》、《汉》义法译润欧美名家之书,故所译各具面目,各有精神,处处引人入胜,余即以读《史》、《汉》之法读之,不特破寂而已。两弟妇每日夜饭后坐吾室,畅话家庭琐事,至更深始入。因五弟周年在即,恐余过于伤感也。凡家庭之间,过拘礼法,则失之疏远。而满洲人家,兄公之待弟妇,不避形迹,哀乐相关,无异胞妹,故情谊特亲。江南人则有“大伯不见小婶”之说,于是一家之中,种种隔阂,漠然为路人。两弟妇以余为长兄,无嫌可避,余亦以稚妹视之,颇有满洲氏族之风。 从前次寅之年长于采涧八岁,然以其为长嫂也,礼恭而情甚亲,余每顾而乐之。 初六日阴。次弟周年。在灵几前痛哭,除服。五弟妇力阻余进内,然哀郁之情得一恸而稍解,亦几不能自支矣。粟香、新铭来答访。饭后闷甚,乃访新铭、朗存,兼招思缄为半日夕之谈。为新铭题收藏数件。新铭与季盦交极笃,凡尺牍寸楮皆装裱而存之,余作跋以志感。夜饭后又久话乃归,和尚施食,正喧阗也。 初七日阴。十点钟始醒。出京以来未接家中片纸,因发电问之。常州督捕通判门人李硕夫来见。饭后思缄来,偕步行至鸣珂巷看内舅嫂。归途遇雨,雇肩舆至局前赴思缄、新铭、朗存之约。写对四付。 初八日阴,甚寒。辰刻至小北门,诣横塘桥老茔,祭本生七世祖匪庵公(公讳騑。此支今绝,乃归。又骙公子孙奉祀墓,亦绝。地屡种树木,皆不生)。新茔祭高祖耕方公,曾祖南冈公。看坟人周灿林。又诣嘉善庵老茔祭六世祖铁船公(讳安宗),五世祖苍书公(讳钟僖)。又出东门诣三里庵老茔祭七世祖又骙公(讳骙)。至周线巷为庄心安丈诊疾。至麻巷赴大伯之召,命余居首席。上灯归。接宝惠廿九信,宝铭三十信,锡兄初一信,又得今日复电,合家均安。横塘乡新茔,凡堪舆家过之者无不叹为最上吉地,深服当时地师识见之高。 余过金陵,云依为余言此坟气脉深厚,发泄尚未尽也。 初九日雨雪交加,午后大雪一阵,天冷异常。两弟妇设酒肴款予,并请姑母回家畅话。饭后冒雨为心安丈复诊,服药甚效,坐谈良久。接采涧信。 初十日雪,复雨。自初四至今未见天日,寒湿殊不可耐。午初至图书馆访朗存,登楼阅藏书,大半人家所寄存,馆中自存无几,精本、旧本亦绝鲜。有一大圆石,故老相传落星而成。其质在玉与石之间,横镵“落星石”三篆字,亦旧迹也。筑亭于石前,未悬额,余为写“落星亭”以补之。冒雨出南门,至崇胜寺赴禹弟之约,素菜极佳,胜于肉食。次伯欲游刘氏园,归路过之,门扃,呼之不启(园屋建筑未完,闻颇有林泉疏落之胜)。乃至青果巷候八叔病,病已大减,留晚饭始归。 十一日天竟放晴。午后拜武进金邑尊(杭州人),前阳湖伊邑尊(汀州人,字后斋,墨卿先生元孙),以即须同局也。均未值,未刻赴硕夫本署之约,府县及清军杨别驾(顺德,同乡,字荫堂)作陪。散后为心安丈复诊,服药两剂,病已霍然,但留方调理而已。 写家信(采涧信,锡兄信,惠、铭信)。 以茶花一朵,封寄采涧,戏附二绝句 一朵山茶赠玉人,开缄应带露华新。花光不衬花容艳,孤负江南旖旎春。 看花遥忆镜台人,妆饰犹能逐世新。论到风情花解媚,深春毕竟胜初春。(妇人玉容光艳,以廿馀岁为最胜,正如好花开到六七分时。至三十馀岁,则光艳虽褪,而姿媚转增,风情更胜少年时。此非个中人不知也。) 十二日黎明复雨,旋即放晴。晨起,静园小立,红白绿梅尽放,香气沁人,茶花尤艳。未刻,长太尊,杨、李二别驾,伊邑侯偕来游园,特设酒肴茶点款之,谈甚畅,薄暮乃去。因赴思缄之约,面二姊久话。夜半为震雷惊醒,电光闪烁,霹雳撼空,大雨随注。 十三日阴。衣冠拜左瑞芝、庄诵先、虞澍孙。又至叔元兄处,在三嫂灵前行礼。在八叔处午饭。庞氏三妹延余赴常熟,为小外甥看病。余久慕虞山风景,借此一游,汁亦良得。未刻访新铭昆仲,写对十付,为题程青溪《江山卧游图》第七十四本卷子。青溪所作《卧游图》凡五百本,余曾得其第一百五十九本,卷尺较此为长,而余卷奇恣,此卷苍秀,各极其胜。连日看郭白云《伤寒补亡论》所辑仲师绪论,多出《伤寒论》之外,字字精深,寻味不尽。写采涧信。接门人吕选青信。 十四日竟日阴雨,湿欲生水。已定武城上坟,不克往。为业舅、寄枰写对四付。次伯在新铭处来招,因往剧谈。晚饭呼荣华楼酒肴,业舅作东。接宝惠信。庞氏三妹以孩病向痊,电止余行。阅报纸,各国要索环集,咄咄逼人,政府一味支吾,束手无策,唯贸贸然督秕政之进行,财日竭,气日嚣,兆庶离心,百官解体,毓鼎效忠无路,痛念先朝,泫然泪下。禁烟,上英国当(去声),害人命无数,上下亏损二万万两以上。防疫,上日本当,害人命无数,上下亏损数百万两以上。朝廷甘受其愚,始终不知觉悟,岂非气数使然。 哀哉! 十五日竟日阴雨,入夜更甚,寸步难行,无聊已极。饭后在上房与两弟妇长谈。左瑞丈来答拜。灯下写斗方三块。复吕选青信(内附致绍仁亭尚书信)。 十六日竟日雨不止。午后访心安丈略谈。至青果巷费宅赴费铁臣、虞纫荃、蒋子谨合请,戌刻始归。 十七日阴。刘子静、管仲孚来访。饭后至北岸谒管朗平叔岳母,细话旧事。前室管夫人姊妹八九人,皆美而贤,无一得所者,唯夫人遭际最顺,而又不寿,殊可伤也。至麻巷大伯处久谈,偕访粟香,同饮于第一楼。散后又访新铭昆仲,夜深始返。接宝骏信。 十八日阴。武进金邑尊来答拜。午刻,次伯、粟香、业舅、铁臣、子谨、纫荃、秉周、思缄、新铭、朗存、洛如公局,在静园花宴。余为诸君写对十付,戌刻始散。月色皎然,南归两旬馀,第一次见月也。粟香以所刻《思忠》、《表忠》二录见贻。《思忠》者,为宋末王忠荩公而作;《表忠》者,为宋末刘统制师勇而作也。忠荩名安节,临川人,德祐时守常州,城破,为元兵所执,不屈死。德祐帝赠保定军承宣使,谥忠荩,即葬郡城。其四世孙名伯药,明正统时举人,以守祖墓居常州,殁亦附葬其侧。墓在城中西隅。祠在鼓楼北,犹名曰。临川里。统制庐州人,官和州防御使,助忠荩守常州,城陷,单骑走厓山,从二王,忧愤卒,葬鼓山,在今广东赤溪厅西南五十里。粟香权厅篆,访得遗墓。《宋史》未立传,乃稽合载籍,为记传以表章之。 十九日晴。甫下床,朗存、禹九接踵来,复约新铭步行而出,在书肆买《卷施阁诗文集》、《问字堂集》,皆于全集中抽出者,以其原刻旧本留之。途遇惕臣,偕饭于万花楼,禹九作主人。酉初刻至下塘,赴左瑞之丈之约。散后复诣八叔处,为老姨太太、庞氏三妹诊病。接采涧书(花朝发)。 二十日阴,甚寒。巳刻出北门,与元生内嫂、思缄襟兄同舟诣玉嘴桥,谒外舅董学周孝廉、外姑缪孺人墓。主穴为叔纯先生、蒋恭人。恭人乃先妣之胞姑母也。同祭行礼。 回舟午饭,未刻抵家,往返约十五里,体极不适,倚枕倦寐,颇动云鬟玉臂之想。新铭、 朗存来夜谈。 二十一日夜雨达旦,竟日夕不止,天色阴黑,下床已午初矣。出南门,赴清凉寺静波上人之约。散后仍诣史处剧谈,扰其夜膳而归。新铭令郎顨圃世讲出示陆祁生先生《金石续编》手稿十巨册,书法端整秀健,到底不懈。先辈用功精严有恒,断非吾辈所及。太仓陆莘农先生(增祥)为加丹墨,多所补正。洵乡邦宝笈也。又见新铭所藏隋《董美人志》,毡蜡当在初出土时,墨采精湛,楷书遒丽充满,风神辉映,实为隋志佳品。近来杨氏守敬有翻刻本,规矩不失,而行气薄矣。寄采涧书,又致江宽账房施子香信,预定官舱二间。 二十二日竟日阴雨。春分节。祭迎春桥宗祠。后享堂,祀南阳公(左夹室祀殉难无后各房及烈女,右夹室祀鹤生公、宽生公以下各房子孙)。前享堂,中龛祀少南公、膴原公、绎思公、生于公,左龛祀恕行公、元健公、匪庵公,右龛祀铁船公、苍书公(公为毓鼎五世祖)(〔眉〕南阳公讳训,少南公讳绍芳,膴原公讳厥初,绎思公讳应雨,生于公讳翓,恕行公讳华,元健公讳骙,匪庵公讳騑,铁船公讳安宗,苍书公讳钟僖)。午刻行礼,次远伯主祭,与祭者九人而已(上店本家三位,叔元兄父子,念劬兄父子,禹九弟及余)。祭毕在世德堂午饭,享馂馀。未刻一府两县一通判移尊园中邀饮,设席于水南竹北之居,傍晚散。雨窗闷坐,正无聊赖,朱四宝忽姗姗而来,对榻情话两时许始去。余于四宝不过三面,未用一文,渠则谓阅人多矣,类皆以玩弄诡谲施之,从未见庄重真挚相待如我者,是以一见辄不能忘。又闻余妻之美而贤慧,尤倾慕之。为顨圃写扇一柄。 二十三日阴。祭钟家弄家庙。后享堂祀五世祖苍书公,高祖耕方公,曾祖南冈公(左夹室祀大世父,侧室杨太恭人)。享堂中龛祀祖考中丞公,祖妣盛夫人。左龛列男位,祀两世父,先考中翰,府君及诸弟、两侄。右龛列女位,祀两世母,先妣蒋太夫人及前室管夫人,诸弟妇、侄妇。午刻行礼。次远伯主祭,叔元兄、禹九弟来助祭,姑母亦与祭。 祭毕食馂馀。家庙制度,皆大、三兄及诸弟斟酌为之,余不与闻。男女分左右,殊不合,诸牌林立,不辨为何人之配。又如大嫂、三嫂、五弟妇、六弟妇,皆史氏,百年之后,排列四史氏,姓同,封赠同,何从别其为何人之配乎?愚意此当遵大宗祠之例,各附其夫,分牌合座为妥。又有三小姐之位,乃三姑母也。从前祖母在时,呼为小姐可耳,今则以毓鼎一辈为主祀,岂可称为小姐?子孙又安知为何人之小姐?似当书曰“中丞公第三女三小姐之位”(若以理论,未嫁之女无入祠者)。当致书大兄商正焉。归寓写屏四幅,对三付。 酉刻至麻巷,赴金粟香、庄诵先、刘叔裴三君合局。 二十四日晴。祭东下塘分祠(青果巷三房所建)。祠建于义庄中。中龛祀耕方公、南冈公、先叔祖赠巡抚畹香公。左龛祀三伯杏耘公。右龛祀五伯菘耘公。午刻行礼,亦次伯主祭。祭毕食馂馀。写匾一、对三。随次伯出东门游元妙观。观中旧有红梅阁,为郡城胜地。其侧又有乐隐山房,皆毁于兵燹。次伯创议集捐三百元,重建古春轩,尚未毕工(余亦捐二十元),补种梅花三十株,轩外碧水一泓,修竹万竿,倘更杂莳芰荷芙蓉,大足供风流吟赏矣。因约左端丈、庄思缄、史新铭、朗存、禹九弟合拍一照,拟题曰“古观寻梅图”。余别摄小影,依梅而立,翛然有尘外致。复偕朗存及其侄顨圃登太平寺文笔塔。塔高七级,余陟第五级,自揣足力不任而止,然凭栏眺远,川原高下,楼阁参差,已见全城在目。回观素餐,入城谒八叔略谈,即赴心安丈之约。 登太平寺文笔塔文风将扫地,塔影尚摩天。百感生苍莽,三年迫变迁。(〔眉〕首二句作起笔,方见突兀,若移为承联,则平浅矣。次联承首句,三联承次句,一定章法。)口口檐铎语,山带郡城烟。 二十五日晴。为上外家坟,特赴苏州。十二点钟一刻附火车开行,林吉卿同行(永 裕庄管事)。沿途停留戚墅堰、横林、洛社、无锡北门、东门、周泾浜、望亭、许墅关,三钟抵苏州车站,住阊门外惠中旅馆。室甚精洁,枕被皆具。作字招蒋彤伯表侄,傍晚即来,与定明日上坟之事,祭菜纸锞香烛皆归余备。夜半闻邻舍弹琵琶,调胡琴,作靡靡之音,忆我采涧甚切,遥望此时卸妆就枕,玉人亦同此情怀耳。(诵白石词:“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吩咐,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自是深情语。) 二十六日晴。八点钟彤伯来,雇小船赴水车浜(读若邦),距阊门约五六里,一小时即至。舟泊墓门前,陈祭行礼。外大父给谏公,外大母吕恭人,舅父迪甫公,舅母吕恭人、姚恭人皆葬于此,合为一大坟。看坟人姓施。不孝十二岁丧母,自幼即为外大母所钟爱,过于诸孙。先妣见背既早,外大母晚年处境殊不怡。不孝尝望得一学差或外任,迎外大母就养署中,使吾妻朝夕侍侧,尽温清旨甘之职,一以代吾母补尽孝道,一以不孝童幼未及事亲,两妇皆未及事姑嫜,欲以孝外大母者孝吾母也。乃此愿未遂。外大母之殁,忽忽又逾十年,所以上答恩慈者,仅此墓前一拜。人世外祖父母之爱外孙,竟何益哉!徘徊松楸间,不禁泪下如雨。外大母工诗词。犹忆癸巳冬,外大母下榻长生巷,语毓鼎曰:“吾诗词虽不能成家,然生平心血及骨肉情谊,皆在诗稿中。汝他日为我梓之。倘有不洽处,尽可改削,使就妥善,勿贻笑方家也。”毓鼎敬诺。自外大母殁后,此事日在心头。去岁闻墨缘表弟逝世,深虑此稿散失,思之梦寐不宁。昨日询之彤伯,今早即携以来,欣慰万分,乃珍藏行箧中,回京即付梓人,以副老人期望殷拳之意。阅词稿,有《亡女忌日感怀》一首,忆先妣而作也(先妣殁于同治甲戌年七月初十日),吟诵未终,不禁失声而哭,不能卒读。回栈留彤伯共食祭菜。上街购买首饰数事。七点钟附慢车回常,车中遇王旭庄丈畅谈。十点钟到家。 二十七日晴。园中玉兰已开,朗如积雪。花下久立,风递清芬,北方无此花也。接锡兄信,内附铭、骏信,随手作复,并致采涧一书。饭后偕五舅访新铭,同至大街买物,途遇思缄,联步而行。小饮于县前街同乐园,新铭作东。思缄到我斋中剧谈,夜深乃去。 买石印《宋六十一家词选》,乃冯梦华前辈就汲古阁原本精选。首卷评论诸家词品,即可为学词门径。余于宋词,最嗜小山、淮海、片玉、梅溪、玉田五家,以为词家正宗,洞微诣极。毛本无玉田,不知何故。 二十八日晴。起甚晏。新铭来访。饭后写对七付。诣大伯、八叔处略坐,即至成全巷何宅赴李洛如、费铁臣之约。接作霖复书。夜,雨。 二十九日阴,热躁不可耐,在园中徘徊良久。饭后访庄秉文前辈、思缄襟兄,皆久谈。 思缄以董氏所藏成亲王、刘石庵、翁覃溪白折小楷十开归余,有太姑丈叔纯先生收藏印记(叔纯先生又为采涧胞叔祖)。成、刘皆书应制诗,翁则督粤学时奏折也。又附通州白小山尚书折半叶。石庵作小楷,工整中有古茂之致。虽笔画极细,仍以全力运之,较成王尤见本领。 又答访许肇良不遇。因访新铭,次伯、思缄、禹九皆在,次伯邀往第一楼晚餐,仍返史处,写对三付。归寓作吕氏舅母画扇跋始就枕。接宝惠书。 三月初一日阴。李硕夫来送行致赆。午刻至盐公栈,赴秉文前辈之约。诣八叔,与大伯、八叔合拍一照,久话乃别。至麻巷赴刘思诚述闻之约。此次回里,五日不赴局,无局不尽欢。朋友相对之殷,可感也。庞氏三妹以去岁所生幼子寄余夫妇名下为义子,以余儿女繁衍,易于长育也。亡友谢钟英与季申兄戊子同年,精地理之学,而于《三国志》致力尤专而精,常病洪北江先生《三国疆域志》颇有疏误脱漏,作考证若干卷。壬辰在都中,以余亦笃嗜陈志,出稿本见商,余就平日所得者下签廿馀条,自此遂不相闻问,钟英旋即下世。此书时往来胸中,今日忽由思缄向其哲嗣索来刻本一部相贻,欣喜过望。粗阅两卷,见有采录余前说者(尚未全检,不知采录若干条),尤足征其虚己之诚也。 初二日阴,天又大冷,节令如此,无怪里人之易于受病也。次伯枉送,久谈。思缄、禹九亦来。饭后料理行装初完。复访新铭昆仲。又写对三付、大匾一幅(清凉寺额),腕力 甚疲。次伯、思缄均至,畅话至夜分。 初三日阴。舜臣七舅邀饭于同乐园。未刻别七妹动身,七舅、硕夫、思缄、新铭、朗存、子谨、顨圃、寄枰均至车站相送。四点二十五分钟开车,过镇江略停,七点钟至南京下关,仍住长发栈。 初四日阴。入威风门(即仪风门,避御名),至弓箭坊秤砣巷大德通号,持京号信访管事罗子栋,托汇洋八百元至京。子栋邀往金陵春吃番菜。馆座临河,开窗凭眺,心胸颇适。至大夫第访诜侪、云依,少坐,即偕出聚宝门,游雨花台。步登绝顶,诣安隐寺,谒濮青士姻伯灵座,饮第二泉,买五色石子,归种水仙。山上石子遍地皆是,取之不尽。 偶得佳品,不识玛瑙、碧玉,疑其下为宝石矿也。兴阑入城,饮于桃叶渡酒家。附火车回栈。一路垂柳新绿,时见桃花,真天然图画。五弟妇于酉刻抵栈。钱颂如、秉如、能如三昆仲来见,皆晋甫兄令郎也。 初五日阴。接琴侄女来栈作竟日坐。大德通送来湖北银元作旅费。伯台来,偕附火车入城,午餐于易安精舍。出水西门游莫愁湖,登水阁望对面清源山,明透淡远,颇似西湖。阁下悬中山王像,阁上悬莫愁小像(笔墨甚劣)。名将美人,湖山生色。风雨忽至,急驰而归。写冯星帅信,交八叔;林梅桢信,交朗存。又复谢秉文、新铭简,均交书红带回。 为臭虫所扰,彻夜不能安眠,捉去七枚,拼椅而卧(伯台宿此送行)。 初六日阴雨。辰刻冒雨登“江宽”船。午刻开驶,申刻过芜湖,停二小时。舟中遇刘聚卿,剧谈甚乐。 初七日阴。九钟抵安庆,为人声惊醒。七钟过九江。灯下作序一篇。 《重刻李东白痧证治要》序运气随时会而变,人处气交之中,病亦相因为起伏。往往古人未见之证,今忽盛行。或乃怪古书治法之不详,或更曲为之说,迁就古法以医新病。此未达运气之理也。 痧证始于明末,至今未已。病恶而危,旦夕可以倾生。仲圣书中,但有霍乱,《千金》、《外台》,治类綦详,而斯证阙焉。余见今之治痧者,创为刮肤、放血、取嚏三法,其道善矣。而红灵、万应以及东瀛普济神功药水,有时亦建奇功。顾知其所当然。不明其所以然,法一不效,则诿诸命数,束手以待尽而已。格致之不精,等人命于蝼蚁,岂非医家之罪哉!今年春,余乞假南行,史子云迈示以《痧证治要》一册,康熙中浙人李菩东白所著而刊于日本者也。首论病,次诠药,末录方。言之唯恐不明,治之唯恐不尽,使人了然于斯病所自起及传变之由,而曲施其补救。仲圣复起,不易斯言矣。近世泰西人重新理,于医亦然。每理一证,则推究尽变,著为专书。余尝服其善。东白此书,盖吾中医专家之尤善者也。云迈将雕印济世,儒者用心,其利诚溥,余乐为校正而序之,且以运气之理为吾医告,冀仁人君子推类以致其精也。宣统辛亥大兴恽口口初八日清明节。阴雨。四钟抵汉口,仍住金台馆。聚卿来访,偕饮于迎宾楼,并邀观剧,余惮行,命宝襄往。五弟妇渡江归宁。 舟中喜遇刘五风雨连天暗,相逢一笑温。江山全楚远,文献世家尊。铸铁真成错,投珠莫浪言。 同舟话衷曲,春梦记留痕。 初九日阴雨。十点钟登火车,三十五分开行。 初十日午前晴,过保定始阴,过长辛店则大雨两日矣。五钟抵前门,惠、铭、骏均来接,合家欢迎。晚,与锡兄久话。 十一日阴。稍缓销假,遂不出门。西园白桃花已开,馀则甫见萌芽,较江南气候几差一月矣。披阅两月中亲友来信。 十二日晴。署广州将军孚琦阅武回城,中途为顺德人温生才手抢轰殒。暗杀之祸渐行于中国矣。午后三兄、南园均来谈。 满庭芳别里中诸子苦雨成霉,颓云做懒,半月滴尽春声。客怀沉惻,鸿雁况凋零。赖有壶觞旧侣,多情甚,着意匀停。禁消得,一腔愁结,宛转付啼莺。新晴,才几曰,催欢正密,别恨俄生。算园亭花柳,负却清明。此去江天浩荡,三千里总泻离情。唯应祝,东风有便,吹绿到蓬瀛。 十三日晴。寄季文族曾叔祖及新铭昆仲书(附序、词)。梅叟、作霖来夜谈。 十四日阴雨。天池、景湘来谈。写屏对七件。余已决挂冠之计,不再销假矣。寄新铭昆仲书。 十五日晴。请锡兄缮代奏开缺呈。 十六日午后乘快车二等座赴天津。澜翁、仲衡弟、玉山侄迎于新车站,下榻澜翁仓廒公馆。 十七日阴。衣冠谒陈筱石制军,将呈面交。筱帅力劝从缓。余谓读书三十馀年,立朝二十年,稍存风骨。若靦颜俯首以受委员胥役之折辱囚禁,是为无耻,上无以见先帝,下无以见先人。裸体受检,倡优犹以为羞,乃施诸堂上官乎?筱帅叹息以为然,乃留呈而退。 十八、十九、二十日连日酒食应酬,颇疲(天津道洪翰香、津海关道钱莘垞、澜翁、许仲衡、沈冕士、沈幼彦、李啸溪同年)。采涧信来,促余定计,语语入情理。乃函致筱帅,催其入告。 二十二日筱帅来告,代奏折今日拜发。乃附午后四钟快车回京。 二十四日奉上谕:翰林院侍读学士恽毓鼎着准其开缺。钦此。余宦情素淡,笃信安命之说,以自得为宗旨。数年来,子孙繁衍,宝惠官运渐隆,时时以盈满为惧。故每夜焚香恭谢天佑,唯求得以保全。今幸获赋遂初,与世无争,与人无竞,读书写字,莳竹栽花,使此心常活泼泼地。内有贤助,外有良朋。多欢喜,少怨忿。以此养生,以此进德,庶几无负光阴乎?午后得见谕旨,顿觉无官一身轻,天空海阔,任我游翔,可为人生至乐。所不能恝然者,渥受先太后、先帝知遇优待之恩,未能报称万一耳。 二十五日晴。午后至讲习馆告辞。与周、熊、杨、田四公畅谈。 二十八日晴。辰刻,儿妇生男,是为第四孙。连日亲友来看余者络绎不绝,皆关切至深者也。酉刻至恒裕赴润田局。小园海棠、丁香、鸾枝、梨花皆盛放,五色交萦,争香竞艳,心中无事,玩赏徘徊,始知芳辰之可贵。唯封姨肆虐,若有意与花为难,殊恼人也。 看新小说《烟水愁城录》,有三语云:“凡人学问增积,其忧世亦愈深,为生无乐也。”洵阅历名言。 二十九日晴。未刻梅叟邀饮于后闸豫氏园(西宁办事大臣豫师,字锡之)。园距余居不半里,群花灿烂,而鸾枝为尤胜,花光四射,目为之眩,江南无此花也。席散,梅叟、润田、朗轩、珩甫、三兄步行过我看花。上灯时,余复出城,至福兴居赴李滋园之约。孟馨斋介绍其友王梦九来拜。馨将还晋,梦九实继其位。在宝兴隆取汉冶萍铁厂利息八十元。 四月初一日晴。凤老枉顾。政伯前辈继余提调史馆,见访畅谈。小孙洗三,命名封宝。傍晚访隐公。接冯星帅复书,详论导淮事,云冯梦华前辈已请款二十万试办矣。以洋二元买石印《陈勾山手批八家文选》,指示精细,开陈义法尤为详尽,盖家塾本也。书法逼肖香光,深足爱玩。尝谓今人读书幸福,远胜前人。自石印法行,从前不可见之本,皆可家置一编,供其诵习(如华山碑,昔人求见一本而不得者,今乃集三本而赏之)。而今人之肯用功,转逊前人百倍,盖得之过易,不免轻视之,反多孤负矣。 初二日晴。隐公率甘肃水生来见,盖少年好学者。未刻至医学堂访龙伯(新返自浙江),商改课程。又至津浦铁路公所。访朗轩于通记,偕饮玉楼春话别。禁烟公所调验头班,一侍郎,二阁学,三副都统,一左丞。嘻!纪纲扫地尽矣。革命党自香港入广州,以火弹、手枪轰击总督张鸣岐未成,焚毁督署大堂,伤人无算。凶犯旋就擒,并搜获军火甚多。闻上次温逆行刺,即志在张督,不幸而误中将军也。 初三日晴。许仲衡自津来。喻志韶、欧介持、罗季跃、王雪庐先后来谈。未刻访潘爽卿亲家,未值。在三兄处及恒裕久坐。亚蘧为民政部劾以借事招摇,声名恶劣,奉旨解任,交地方官严加管束,钦此。亚蘧聪明过人,只因近利一念,遂致此祸,可惜亦可畏也。作一简往慰问。至亲好友所遭如此,为之叱咤不怡。 初四日阴雨。西园红桃开矣,叶绿花红,异常娇艳。此心浩荡活泼,安往而不自乐哉!潘亲家来访,与商定月之廿八日为宝襄完娶。钱晋甫来畅谈。傍晚,偕锡兄至恒裕赴张景韩之约。慈溪杨德生太史(家骥)之夫人虐待其妾,妾不胜朴责之苦,仰药死。妾已生子六岁,腹又怀妊四月矣。妇人因妒而狠毒至此,闻之发指,德生甘为懦夫,坐视不救,亦有愧须眉矣。采涧适在钱宅赴宴,闻此事既悲且愤,不终局而归。人之贤不肖相去何其远哉! 恩允归田感赋试问东山竹,何如上苑钟。人疑归计早,天放病身慵。衮阙羞难补,官轻愧见容。 犹留恋恩处,泪洒鼎湖龙。 初五日晴。王季樵前辈过谈。饭后至北城拜客。归路访增瑞老。灯下写屏联十馀件。 梅叟来夜谈,述其尊人楚白表伯语曰:“贪之字近于贫。”又祁文恪云:“话到口边留半句,理从是处让三分。”(上句不甚圆,下句真见到语。)昨为梅叟诵一闺秀诗云:“第一莫栽红芍药,此花开日已春残。”叹其情致甚深。梅叟乃为转一解云:“犹幸添栽红芍药,好春已去尚留花。”更增福泽也。为东邻阿子实令嫒诊疾。 初六日丁卯科、戊子科在湖广馆团拜,未刻前往,与赵次山年伯略谈。上灯时至恒裕夜饭。复赴馆听谭鑫培唱《托兆碰碑》,归寓四鼓。 初七日晴。午初始起,至东邻复诊。 两日无甚足记。 初九日晴。己丑科团拜,在乡祠雅集,共到三席。至长椿寺行吊。 初十日阴。午后答拜城外客。花农前辈约崇效寺赏牡丹,行至中途,风霾甚大,乃回车。辛卯团拜,请江苏馆,亦辞之。上谕宣布新内阁官制,以庆亲王奕劻为总理大臣,那相、徐世昌为协理,改尚书为大臣,以梁敦彦(外)、公载泽(度)、荫昌(陆军)、贝勒载洵(海军)、贝子溥伦(农)、觉罗绍昌(法)、盛宣怀(邮)、唐景崇(学)、宗室寿耆(藩)、王善耆(民)。设弼德院,以陆润庠为正,荣庆副之。设军谘府,以贝勒载涛为正,贝勒毓朗副之。共计十七人,而满人居其十二。满人中,宗室居其八,而亲贵竟居其七。(〔眉〕十三人中,而满人居其九。九人中宗室居其六,觉罗居其一,亦一家也。宗 室中,王、贝勒、贝子、公,又居六七。处群情离叛之秋,有举火积薪之势,而犹常以少数控制全局,天下乌有是理!其不亡何待?) 十一日晴。壬午科团拜,在乡祠雅集,共列三席。归寓佩珂、季超丈、芝云丈同时来访。七钟至六国饭店赴翰西之约。 十二日阴,微雨。东邻复诊。未刻至便宜坊赴季樵前辈之约。至恒裕提回信成储蓄银行存洋七百元及子金十四元零。偕润田往崇效寺看牡丹,有姚黄二丛,花大香浓,欣赏不忍去。又二乔争艳一丛,合粉紫二色,尤艳绝也。与妙慈上人静谈养花之法。吴质钦来夜谈。 崇效寺看牡丹花国何年赐姓姚,江东姊妹更双乔(姚黄二株及二乔争艳一丛尤艳绝)。艳多能作群芳主,香重口口口口口。梵宇繁华开色界,诗家掌故积先朝(崇效赏花,屡见国朝名人诗集)。 东皇莫纵封娇妒,请命缄章违九霄。 十三日晴。王姬生日。午后吕幼舲来久谈,以钱塘吴印臣中翰辑刊《龚定盦年谱》见贻,搜辑殊富。余旧藏王铁夫先生墨迹,有复定盦书,因定盦名文集为伫泣亭,贻书规之。书凡四大幅,箴砭甚切。系丁丑十一月,定盦年二十六。此书大可补入谱中。其少年文名伫泣亭,亦仅见于此也。因录出付印臣。余所居之南,旧有王府,道光时袭封者为贝勒奕绘,好风雅,有《明善堂诗集》,曾有句云:“太平门巷吾家住。”自注云:“邸东为太平街,西为太平湖。”其侧福晋姓顾名太清,吴人,能诗,工绘事,著有《天游阁诗集》。 倜傥不羁,喜与江浙文人往来,定盦与之尤密,遂遭蜚语,贝勒欲杀之,惧而只身出都。 其杂诗所咏忆太平湖丁香花(“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赠与缟衣人”),忆都中狮子猫(“故侯门第歌钟歇,犹办晨餐二寸鱼”),皆指太清也(其“可惜南天无此花”数首,余疑亦有所指)。太清亦不自安,携其二子出居养马营(在锦什坊街,去鲍家街二里馀)。贝勒薨,嫡子袭,未几又薨,无子侄,乃以顾氏所生长子袭,始归府中。此事闻之缪筱珊丈、冒鹤亭商部,乃吾街故实也。(贝勒府后改建醇邸。)夜,狂风折树发屋。 十四日阴。竟日大风,若有意与花作冤也。饭后至东城祝周采臣太夫人寿。又祝张振老寿。爽卿及三兄来谈。灯下写王铁夫书。 十五日晴。约杨慎之来,偕至东邻诊疾。其疾种种现败象,无术挽回,相顾太息。 未刻至崇效寺赴荫北之约,牡丹大放,光艳夺目,真京师巨观也。崇效寺即枣花寺,多见于国朝名人诗文集。余语鹤亭,倘有人辑为一书,作此寺小志,岂非雅作乎?鹤亭大以为然。散后至云吉班,赴晋甫局,趁西城归。灯下作书致大兄。 十六日晴。三松学会隐公讲“贤者辟世”一章。谓境地一层次一层,人品却一层高一层。辟世并非遁出世外,但世风所趋,我不近而同之,便是能辟。如一世尚运动,而我独安守;一世重结党,而我能独立,便是善学孔子也。所讲最为切近。午刻至法源寺赴干卿赏花局。牡丹虽不多,颇有精神。又至花老处看花。新构宝葵亭,曲折有致(恭邸以家藏徐熙画蜀葵小卷赠花老,特建此亭以宝之)。又至医学堂与桂卿前辈、子恕同年谈医,余论阿紫石病,肝脾已败,秋金当令必死,以金克木也。黄教司(士鹏)则谓长夏便可危,盖脾土真气既败,一交土令,内无气以应之,反为客气所凌,更速其绝耳。此说尤精,足征研究之有益。作霖来夜谈。花老谓牡丹初见苞时,切忌浇水。得水,则花之气力反入根,而苞必萎。须俟苞坼辨色时,痛浇一水。发延平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