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 第 63 页/共 95 页

二十一日晴。一夜西风萧萧,叶落如雨。三松学会第二十五期,余讲“公山弗扰”、“佛肸”二章(“夫召我者”一节,自来注解苦不分明,而“岂徒哉”作必见用解,是与“如有用我”犯复,“其为东周乎”作不为东周解,亦无着落。余从《左传》公山不狃对齐侯曰“臣欲张公室也”,悟出此章。夫子盖谓:夫召我者,我岂徒欲张公室哉!如有用我者,吾其进而为东周正诸侯之僭以张王室乎?如此则“岂徒”语气方足)。同社咸首肯其说。龙子恕又讲《中庸》“博学之”五句。李石府又讲《孟子》大义。饭后赴世界教育会,到者三十馀人,东西洋人皆入席。子恕首演说一篇。余讲“攻乎异端”义。宋芸子前辈又演文质大义。 四点半钟散会。因至东城赴蔚若侍郎之约,兼为其儿妇诊疾。 二十二日晴。饭后出城至梅延卿处贺喜。答拜徐子展先生、刘葆良,均未值。申刻赴朗轩天福堂之约。车中撰速开国会疏,构定大意,灯下纵笔成之。共分三段,皆辨正反对党之言。当士民之初次陈请也(在光绪三十四年),余颇病其骤。今年觉内治之凌杂腐败,外患之迫近鸱张,实有儳焉不能终日之势,更不能待九年。闻各督抚欲联衔电请,而京朝堂上官尚无发其端者,余将以此疏为先声也。锡三兄通夜不眠,将折缮毕。 二十三日晴。写山西范氏墓碑百馀字。饭后诣史馆。又谒荣相,商起居注公事。荣相在东邻荣心庄处,招往共谈。聂婿购上好羊肉十斤,携傲盘火炉来寓,同炙食之。 二十四日晴。呈递封奏,七点二刻到史馆候事,八钟事下,即回寓。此折必留以有待也。约穆、杨二主事来,余草更正补缺折(满主事广裔育凯出缺在前,耆昌服满在后,为吏部所驳),送荣相阅。董绶金来久谈,出示影写唐人《文选集注》十六册(日本金泽文库本,已残缺不全),注中各家多宋以后所未见者,洵珍秘之籍也。申刻王嗣升邀饮,辞之。 二十五日晴。昨夜八点仲即就枕,睡至今日十点钟始觉,凡睡十四点钟,吾真不愧睡翁矣。饭后诣讲习馆。四钟赴长椿寺行吊。杨荫北告余昨折留上未下,当是待资政院公折上后一并发表矣。至粤东馆赴尹翔墀、欧介持之约。又至嵩阳别业赴李新吾、幼珊之约。 闻次寅柩初七日至常城姑幕城边柳,于今大十围。当年双桨去,暮雨一棺归。梦觉真俄顷,魂随果是非。 纥干孤冻雀,折翅怯南飞。 二十六日晴。饭后诣史馆。复诣起居注调查文卷。访朗轩,易便衣偕至天福堂,赴大兴范邑尊之约。评阅札记全份。周衡甫同年札记有导淮议,主张挑挖云梯关故道。余闻云梯关旧河身久成平陆,沙土厚而且坚,施工甚难。不如前议由旧盐河海口入海为便。然余未亲历河干,无从悬揣也。 二十七日晴。巳刻祝董五叔岳母六十正寿,午面后归寓,写范碑百馀字。申刻出城至福隆堂,赴林耀亭之约。正客陶矩林(森甲),江南候补道,曾摄常镇道及寿春镇总兵,亦一时人才也。昨日资政院具公折,请速开国会。各省督抚联衔电奏,请责任内阁召集国会(东三省总督锡良领衔。江督张人骏、陕督长庚、豫抚宝棻均不列名)。又直督陈夔龙、 陕抚恩寿另有电奏。均奉旨交政务处王大臣阅看后预备召见(次日宝棻又有专电)。 二十八日阴。三松学会第二十六期。劳玉初讲“天下之本在国”章。余与李石府痛论今日学术人心之害,石府愤激不欲生。噫!谁生厉阶,不能不归咎于南北二张也。湖北黄海峰(士鹏)携所著医书介李西垣同年来见,余与静谈医理,所得颇深。自设研究所及学堂,同志响应,余几欲执医坛牛耳矣。可愧,可愧!饭后评阅札记全份。傍晚访沈雨人侍郎,略询苏皖筹赈所办法(盛杏荪宫保、袁行南方伯实主其事)。灯下又评阅厅员札记全份,写对十付,终日未稍暇逸也。 二十九日阴。偕锡兄为朗轩祝寿,午面后归。写范碑百馀字。傍晚又至天福堂赴占世兄之约,归已三鼓,又写对七付。 三十日晴。写碑文二百字。徐子展先生过访,适薛叔平观察来拜,乃展老授业学生也,不相见几三十年,意外晤面,相对欢然。人生离合之不可测如此。饭后诣讲习馆,归值朗轩在此,因尽出所藏苏帖赏之。灯下写扇三柄。陶矩林来谈。 十月初一日阴。甚寒。写碑文讫,凡九百字,到底无懈笔。申刻同乡八人在乡祠公饯李石曾世兄,兼请令兄符曾及张君立同年。石曾不茹荤,俱用蔬豆。绕前门归。灯下作诗二首。 十月初一日怆怀先茔长安上冢万家忙,独隔松楸历十霜。苦恨西风鸣败叶,惊回梦谒永思堂(永堂在双井黄山谷先墓侧)。(〔眉〕末句两层叠成一句,是古法。) 题徐贞盦侍郎家藏文穆公名字双印章册子(文穆公名本,乾隆初拜相) 丹霞照眼钤双纽,姓字堂堂天北斗。花坼泥绒蝶粉融(上章阴文),线垂铁络龙须纠(下章铁线阳文)。清风儒素不华饰(蒋文恪赠文穆公联云“两浙清风第一家”),文镌两面无螭钮。篆刻盛传浙中派,奏刀料应出名手。其时朝阳尚小学,諟正文字宗祭酒。(〔眉〕中幅波澜虽阔,却无溢流。)辨别偏旁分点画,一印之成犹不苟。书生好古矜博雅,广罗汉章俪周卣。骠骑将军做司马,卫青一玺尤寡偶。更有珂乡张解元,八砖舍中夸富有。 何似翩翩徐骑省,祖宗手泽云初守。即今传留二百年,圭棱幸未遭击掊。想见署名押角时,英光掩映蛟蛇走。(〔眉〕二语逆挽,颇有力。)置身恍在雍乾朝,执笔叨从名相后。 愿君纁绦贻子孙,此印此册同不朽。 初二日晴。菊花三百盆,区别可得百种,大胜去年。约同好廿四人赏之。未刻络绎而至,无一辞者,畅饮而散。政务王大臣御前会议国会事。 初三日晴。午刻诣史馆,奉上谕缩短国会期限,定于宣统五年召集。 约诸君精舍赏菊敢将佳色傲渊明,百巧千奇各有情(古人赏菊唯黄花耳。五色缤纷皆后来之变种)。青眼颇能邀客重(是日约廿四人,无一辞者),素心幸免被花轻。频年近局招携惯,寒日东篱衬托晴。一事灵均殊作俑,竞援口舌学餐英(都下十月后盛行白菊花鱼羹)。 初四日晴。午前谒陆相,商办起居注公事。 初五日晴。先世父忌日拜供。三松学会第二十七期,泰安陈绍武(治镐)讲中和位育义。午刻赴熊经仲处,偕凤咏叔(恭宝,吴县人)押礼盘至吴蔚若丈处,宴饮而归。 初六日阴。午刻在精舍设酒肴,请徐子展先生、薛叔平,邀季超丈、绶金、珩甫作陪。 傍晚答谒劳玉初年丈。学部传知各学堂:自酉初刻至戌正,学生人持一红纸灯笼,张旗鸣鼓,排队至大清门外,向北(有结彩牌坊)三呼万岁(大清帝国万岁,宣统皇帝万岁,大清国会万岁)。 初七日竟夜大风雨。晨起骤寒。申刻立冬。午刻至吴处押奁至熊处,傍晚始归。作送黎灿阶归省序。 初八日阴。黎明即起。晨刻至熊处,押轿往返,天寒日短,归已黄昏,惫不能兴矣,遂早就枕。 初九日晴。会客颇多。午后,初二在座诸公借精舍答余前局,尽欢而散。灯下与锡、珩围炉剧谈。寒宵之乐无逾此者。寄沈子封丈粤东书(为医学堂筹款及朱季鍼令嫒东学官费事)。昨日资政院因湖南兴办公债,谕旨尽反院议,舆论大哗,电请政府王大臣到院质问,政府匿不敢出,遂停议以待。噫!上下相持,祸将作矣。资政院百五十人之决议,不敌军机四大臣之一言,如沸如螗,盖亦有以致之也。 初十日晴。评阅札记全份。午后诣史馆。出城至林、沙两处道喜,狂风大作,黄霾塞空,急驰而归。沙乃回教人,今日睹其礼节,多系宗教法象。吾辈吉凶各礼,乃有风俗而无宗教,转有杂入彼教者,此吾儒之耻也。近日作诗颇多,乃知好诗未有不出于艰苦者。 一想便得之意,触笔即来之词,必须掀开汰尽,方达真际。读名大家诗,尽有看似容易者,不知其脱手时费几许构炼来。万勿取悦世俗眼。“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十一日晴。岳母缪恭人十周年忌日,采涧夫人在文惠寺唪经追荐亡亲,余往行礼。 希文丈、敏仲、吉甫、锡三均到。未刻,润田遣仆张禄促余至恒裕,则何秋辇中丞初七日暴病殁于凉州三十里铺馆驿。旁无眷属,囊无馀资。余因发电,托长少白制军料理身后一切,运柩返西安。秋辇由道员不三年建节,年仅五十一。宦途得意过速,转以促其天年。 盖人生禄位一定,无可强求,不能逾量。早到者早终,如花木然,先开者谢亦速,理也,亦数也。余一官蹉跎十三年矣,安知不为老年留有馀地步耶。思及此,躁竞之心大平,弥增目前自得之乐。唯春间一别,遽作古人,致为怅痛耳。灯下作送黎灿阶序脱稿。 十二日晴。三松学会第二十八期,隐公主讲。午后访陈敬武于卜肆。陈名治镐,泰安人。讲中庸存诚之学,躬行实践,绵密无间,粹然学道人也。父子居京师,僦琉璃厂火神庙一廛,垂帘卖卜。余在沙土园下车,步行访之。论《中庸》至诚之道及姚江致良知宗旨,谓良知而云致,尚是第二义。若圣人纯亦不已,诚通诚复,方是向上一机也。余因悟龙溪天泉“四无”真谛,实能透此一机,宜阳明先师亟许之也。后儒斥禅诋空,何与斯旨?申刻赴朱桂卿前辈之约,趁西城归。灯下评阅札记五份。 十三日晴。午刻谒陆师相,商起居注公事。师以新刻九芝太夫人《世补斋医书后集》见赐,凡四种,皆校订前贤之书(傅青主《女科》、《温热论》,绮石〔不知何许人〕《理虚元鉴》,王朴庄《伤寒三种》,又附《回澜集》)。诣史馆,余语鲁卿曰:为学必经一番枯槁寂灭,然后透出一点生机。此生机始是化生万物真种子。鲁卿亟许之。鲁卿深于内典,益我良多。 余于内典素未研求,有时独抒己见,质之鲁卿,辄叹为直指性宗,自是利根人语。(〔眉〕性学,悟居其六,学居其四。)余因悟阳明、龙溪、念庵之确得圣学真传也。鲁卿说及心光,余谓佛像顶上之大圆光,即心光也。鲁大然其言。至新开路于处诊病。视橼、隽两侄,在学堂未归。归寓石府灿阶在此久候,剧谈而去。灯下评阅札记四份。看王朴庄先生(吴县人,九芝先生之外祖)《读伤寒论心法》一卷,不异开锁之匙也。 初冬忆寄奉天张珍午前辈 (〔眉〕此诗渐入老境,近来进步也。) 朔风关外来,吹落庭前木。流光惜西骛,停云怅东瞩。隩哉丰镐区,逼处滋他族。 鹑首天帝醉,蜗角蛮触逐。郁郁柔桑林,荒荒荆棘谷。植根苦不早,择荫将安宿。张侯去左掖,三载典藩牧。中朝黯非疏,北门準是托(汲改黯,寇改準。此十字卓然古法)。 公馀还寄声,念我屡削牍。春明文酒欢,日日在心腹。新知积春云,孤怀对秋菊。何当共岁寒,谈诗坐雪屋。 十四日晴,大风。午后谒荣掌院,兼看作霖病。其案头有新排印张廉卿、吴挚甫《评本史记》兼集归、方诸家评语,实为《史记》最善读本,大有益于古文。余剧爱之,因嘱作霖为觅购一部。申刻出城,赴授经之约,绕前门归。冻月皎然,清寒彻骨。见授经有《学津讨原》本《洛阳伽蓝记》,借归以校余本。看王朴庄《回澜说》一卷,诋方中行、喻嘉言不遗馀力(喻尤甚)。喻氏驳斥王叔和《伤寒序例》,王氏则崇信之,许为直接仲景之统,特著《伤寒例新注》昌明其说。 十五日晴。北风甚寒。看寒暑表已是十二月度数矣。午刻诣史馆。至魏家胡同马辉堂处赴朗轩、辉堂之约。陈列瓷器极多,皆系前明及康、乾窑,古质古香,迥非近今所及。 主人磨墨以待,为写联幅七八件,上灯始散。归路又至高碑胡同赴都察院三堂之约。车中看《伤寒例新注》。 宣统二年庚戌十月十六日晴。午后至观音院,董效曾叔岳十周年忌日,唪经行礼。 赴医学研究会。傍晚偕翰臣、珩甫饭于万福居,至广德楼听夜戏(谭鑫培唱《失街亭》、《斩马谡》,一时独步)。子刻归寓。 十七日晴。翰林院考供事,余阅卷。巳刻接知会,即入署。应考者一千二百馀人,四人分阅,余阅三百二十卷,取中一百十卷,亥初刻竣事归寓。 十八日晴。先妣生辰拜供。申刻赴黎露苑太史之约,陈香轮给谏同座,力劝余兼设女医学堂,专习妇人科、产科,说甚有理,唯教习极不易得耳。灯下看《伤寒例新注》讫。深州李广慊来执贽(字子周,吴挚甫先生门人,拔贡就职山西府经历)。寒儒作小官,难以竞争宦场,余悯其才,作函致笏斋为之道地。子周以吴辟疆(闿生,挚老之子)《左传文法读本》见赠。 十九日晴。三松学会第二十九期。张芝生命其二子来见(德馨,字子修,大理院小京官;德滋,字芷庭,民政部小京官)。午后诣史馆。出城赴王保之师及吴雅初妹丈处行礼。灵柩均于明日出都。见雅初一棺在殡,寡妇孤儿零丁无所依,哭之甚恸。珩甫来夜谈。 余因《国民公报》所载顺直谘议局议案甚详,皆吾省大利病所在,极有实用,拟与珩割截而汇存之,以备考证。 二十日晴。汪志恒自鄂来。饭后诣讲习馆。出城祝李嗣香前辈六十寿。朗轩作半日谈。灯下复八叔及翁大妹、庞三妹信。王朴老以汉药方之一两当今七分六厘,一升当今六勺七秒。喻嘉言误认春温为少阴证,以附子细辛主治。余久辟其谬。今读朴老及九芝先生说,其谬益明。芝老解《伤寒论》“太阳病发热而渴不恶寒,为温病”云:“发热为太阳证,而渴不恶寒,则已变为阳明矣。”语极简明。然则治温病宜用葛根、芩连、白虎、承气诸汤,仲师固规矩森然也。李子周以所著文稿铅印本见赠,虽功诣未深,固是桐城派规矩准绳之作。 余尝戏言:仲师所用之方,东方有青龙汤,西方有白虎汤,北方有真武汤,独缺南方,意必有朱雀汤而书佚之。今读《伤寒例注》,汉末皆作崔文行神丹,一名朱雀丸,乃用人参、半夏、乌头、附子四物,正是南方丙丁药,得此而四宿始全。 二十一日晨起见屋瓦皆白,今年第一次雪也。竟日沉阴。先帝两周年忌日,悒悒不怡。 午刻为三兄拜生日,常服而已。 二十二日晴。先后两周年忌日,毓鼎官虽不达,而知遇之恩特隆,霜露之感不能等于常人也。一日不出门,致沈爱苍贵州信并录去近作七首。张诜侪亲家来谈,携云林真迹见示,乃扬州阮氏所藏御赐文达公者。图为疏林远岫,幅长二尺,宽尺馀,署款“至正东海倪瓒”,上有小玉玺,又有“令人欲仙,稽古阁题”八字,作瘦金体,疑是明内府所题,下有魏府收藏印。画山纯用折带皴,空灵圆活,气脉远出,枯木十馀株皆如天然位置,枝枝欲活。余虽不能画,亦知其空前绝后矣。阮氏索价二千金,非富豪不能得也。余亦出东坡墨迹共赏久之。延杨正甫来为室人诊病。 二十三日晴。门人张吟樵来见。饭后诣史馆。访新甫昆仲及沈幼岑畅谈,至上灯始返。评阅札记全份。李子周自保定邮寄《史记评本》,乃张廉卿、吴挚甫合评,古文义法精详极矣。《史记》以归震川评本为最善。此本似未逊之,熟玩深思,必有妙悟。 二十四日晴。午刻至城内外四处贺嫁娶喜,酬应劳费计两月中逾百元矣。灯下删改《贵州志后案》一篇。禁卫军裁汰冗员,宝惠升一等执事官,月薪百金。《史记》封禅、平准二书,《货殖传》、《孟荀列传》,实天下之奇作,中含无数法门。又思《三国•蜀志》十五卷,自第六卷起,当通合为一篇看,虽写诸人,而眼光左右前后皆注重诸葛公,亦古今奇作也。 二十五日晴。饭后诣讲习馆。酉刻至天福堂,赴大德通之约。复李子周书。写册叶二件。古文有沉郁、冷隽二境,史公实兼擅其胜。欲沉郁,必须往复盘旋,厚集其势。而要诀尤在字少意多,使意常馀于词(多冗字,则为拖沓,而非沉郁矣)。欲冷隽,必须着笔在此,而眼光在彼,使言外别有远致。其根本更在胸襟超旷,天分聪明,方能到此。此境最高最难,未可求之一句一字言也。以一句一字挑逗,反落小家数。 二十六日阴。宝惠拟补陆军部主事,带领引见,奉朱笔圈出,准其补授,钦此。皇恩先荫叨忝实多,撰谢恩折,请锡兄缮正。三松学会第三十期,余讲孔子尊君大义;龙子恕讲“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义,此章辨难斡旋,迄无定论,得子恕此说而明(大指根据“荡荡乎民无能名”及“文章可得闻,性天道不可得闻”二处得解)。午刻赴大同相国之约。三点钟赴会馆,约同乡诸君决议王锡怀失银索赔事。四点钟赴黔学堂教育公会,提议三案,皆得余说通过。夜大雪,顷刻二寸许,祥霙早沛,无如今年者,岁事之幸也。灯下读《史记•货殖列传》,既掩卷而胸中犹有震荡絪缊之致。此曾文正所以最重读功也。董遇云:“读书百遍,其义自见。”若古文音节顿挫,尤贵朗诵。 二十七日晨,雪始止,约积四寸许。起居注前序(即进记注表文,相沿谓之前序),轮应许颖初前辈撰文,不知假手何人,既草率又外行,几无一语可用。荣掌院请余改削,只得重做一篇。久不作骈俪文,笔下颇生涩,一日或作或辍。夜间人静,篝灯为之,入后半始见典雅酣畅,戌刻脱稿。一面与珩甫闲谈,以畅文机。此道近少解者,不及十年,恐成绝响。 余拟于诸子中择其笔性好者,令专习词章,留此一线之学。复郭寄坪书。 二十八日大雪竟日夜。辰初刻具折入内谢恩,在史馆坐待,事下而归。公善养济院发棉衣裤,请锡兄代往监放。未刻松筠庵己丑公局,请曹价人、陈延堂、王熙涛三同年。 趁西城归。朗轩冒雪来夜谈。昨夜梦与一友吟诗,吟成一律,意殊自得,为友诵起二句,友击节称赏,瞿然而寤,犹记其句云:“历尽风霜耐尽寒,百花头上笑颜看。”馀六句则忘之矣。今年自正月以来,考举贡,考拔贡,考优贡,考法官,考大学毕业生、游学外国毕业生以及录事、供事之类,几于无月不考,除官至五千人。名器泛滥,至斯已极!忆刘梦得有句云:“金门通籍真多士,黄纸除书每日闻。”古今不相远也。写大兄信并附报条一张。读《史记•平准书》,当于转换斗榫处,求其不提而提、不接而接之妙。跗萼相衔,错综变化,于此稍有入处,方能脱弃平庸。 二十九日阴。雪止风起,寒甚。门人郑祥伯来见,新自吕遂河工来(距顺义县二十里),余详问合龙情形。午饭后至徐齐仲处祝其母夫人寿。为杨康侯同年诊病。答谒缪筱珊丈未值。 灯下写屏联甚多。垂帘围炉,几不知门外风雪凛冽矣。余语锡兄,此即人生大幸福,何必更 慕富贵乎。寄唁刘世兄济南信并次方师奠份一百两,托瑞林祥寄。读《史记•游侠传序》,稍知构局用意之法。 三十日晴。评阅札记全份。饭后诣讲习馆。新学颇重《说文》,谓上古文明制度,犹可于文字中测之。较之前贤用以诂经,其见解又进一格(徐氏系传,本朝段氏注,王氏释例,皆精要之书)。 十一月初一日晴。午刻诣史馆。宽仲侄充甘肃考试官襄校官,差竣回京。所取四十二员,亦修弟子礼也。夜谈陇事甚悉。长少白制军惠寄宁夏羊皮袍褂各一件。门人李复初亦寄一件。黄叔权寄二十金。、初二日晴。先大夫生辰拜供。饭后至恒裕。又至医学堂。与锡兄、珩弟、宽侄约饭于南园许。同赴东安市场吉祥茶园观演《玉虎坠》全本,情节颇不恶。子正归寓。 初三日阴。三松学会第三十一期。饭后至城内外四处贺嫁娶喜,上灯始归,饥寒交迫。 灯下据《学津讨原》本校《洛阳伽蓝记》,共校十二叶。此书感怀今昔,意思深长,故词藻姿韵之美突过徐庾。作文最争用意。意不足而徒尚词,则为浮藻矣。余嗜此记几三十年,凡校四遍,居然完好可诵。 初四日晴。汀侄、梅孙同生日。姚石老令郎兰生观察自山西来见(名鸿法)。饭后石老亦来,作半日谈。延杨正甫为室人复诊。作霖、筱岩、珩甫均夜谈。灯下为贞盦题印册两叶(诗见上本)。客去又看《伤寒论》王注数叶。 初五日晴。小门生刘晓沧自山右来见。蒋康之来谈。未刻出城为同乡顾范臣中翰点主。 在恒裕易便衣,与润、锡、珩至文明观剧,散后饮于福兴居。 初六日晴。午刻诣史馆,删改黔志一卷。申刻至同丰堂赴李丹孙之约。梅叟来夜谈。 作霖、康之、稚坚迫令王雪槐南归,余送川资一百元,复派健役二人伴送,防其中途逸去。 余前后费去二百五十元。几为京师大累,今乃如释重负矣。近来屡作可畏之梦,奇幻百出,皆赖采涧唤醒。昨夜忽梦无头人向余作语,驱之不去。觉后心跳汗流。总由心地不净所致。 先儒谓梦寤可验工夫。余变幻若此,更讲何学!思之愧悚。此后必当屏除烦杂妄念,将心地打扫清净,方不致堕落下流。凡温热病燥结,用药发汗,汗不出而热更炽。必用攻下之剂,反得汗而解。余治病用此法极效。知其所当然,而不明其所以然,怀疑者两年。顷读《伤寒论》王注有云:“人身天真之气,本自阳明交出太阳。太阳者,承阳明之气者也。今因脾约而内燥,病势不解,必用承气汤,使胃之津液得和,始肯输之于太阳,然后承之以为汗,则濈然而解矣。”此说精明,涣然冰释,并承气之名,亦得确诂。甚矣,医家不可不博极群书也。 初七日晴。寒甚,已达极端。大雪节。午前僵冻,不能治事,饭后稍和。评阅札记两期,共十六份。三兄过谈。昨接表弟顾渔渭信,近来境况益难,盛氏表姑母至隆冬不能备棉衣,闻之怆然。因致宝兴隆冯石卿信,汇去四十五金。又复渔渭信。 初八日晴。宝惠生日。评阅札记八份。傍晚,访沈雨人,为医学堂筹邮传部捐款。 阅明日带引见折。孙贵自津回,王雪怀已乘轮南下,几同退祟矣。 初九日晴。卯刻入内,带领起居注主事拟正增福拟陪锡荣引见,风寒削面,耳目之官为之不灵。诣南斋,见元和相国久谈。辰正诣养性殿,帮同陆相带引。先向御座跪请圣安,起,序立于监国旁,递绿头牌。事讫退出,巳初归寓。昨夜既欠睡,竟日僵冻不适,入夜始融和。偕锡兄赴春仙观剧,梅叟、卿和皆来赴约。龚伶演《行路哭灵》。此出说白本极驯雅(有“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王事靡鹽,不遑将母”数语,实乱弹所无),而抑扬顿挫,沉挚浏亮,能使不能养亲人枨触流泪,绝唱也。子刻始归。 初十日晴。三松学会第三十二期,余酣睡至午始觉,遂误会讲。甚矣,吾之昏惰也。 饭后诣讲习馆。傍晚,朗轩来谈。客去,校《伽蓝记》五叶。 十一日晴。午刻至便宜坊,赴经仲之约。座皆清秘诸君,共议保存翰苑,商藻亭所拟 公具说帖稿,颇为简要。未刻至嵩阳别业壬午公局。归写复丁衡帅信。又致王次篯信。诗人往往轻晚唐,诋为格律卑下。近阅罗隐、韦庄、韩偓诸诗,如“左牵犬马诚难测,右袒簪缨最负恩”,“只言圣代谋身易,争奈寒儒得路难”,“静怜贵族谋身易,危惜文皇创业难”,“纵饶犬彘迷常理,不奈豺狼幸此时”,“敢恨甲兵成弃物,所嗟流品误清朝”,“本来薄俗轻文字,却致中原动鼓鼙”,“人意似知今日事,急催弦管送年华”(“咸通时代物情奢”结句),“人心不似经离乱,时事还应见太平”。各句开合动荡,沉深痛挚,何减少陵。其全篇遒郁者甚多,较诸中唐更饶深味。诗岂可以门户论者! 十二日晴。钱绍云兄自津来谈,不见瞬两年矣。效述堂亦来谈。未刻诣医学堂。又至聚宝堂祝俞希甫同年六十生日。访朗轩,不值。与笃安、慎之围炉畅话。信笔为书诗话四则,皆余心得处也。得南田翁山水花卉册十二开(各六开),乃内府藏本,宝玺焕然(乾隆御览之宝,三希堂精鉴玺,宜子孙,石渠秘笈,老紫髯鉴赏印,重华宫鉴赏宝,嘉庆御览之宝),由郑王府出售,神妙仙逸,莫可名言。每叶题语皆甚长。今晨获此殊珍,幸福无量。竟日敬展细玩不置。 十三日阴。翰西来谈。午刻诣史馆,约李子卫面商《新疆地志》体例。吊寿懿卿副大臣丧偶(续娶甫两月)。访马辉堂、孙完璞,坐至上灯。赴午桥同年之约。 十四日晴。一日未出门。修史馆《新疆志》。傍晚备酒肴,请缪筱珊丈、姚石荃、罗叔韵、董绶经、缪罗董,皆校勘专家也。沈雨人未到。书贾携新印书求售,酌留《查初白十二种评》,张叔未《清仪阁题识》,黄香石《唐贤三昧集评注》;初白评《瀛奎律髓》,余久闻其精确,亟思一见,灯下粗阅一过,果能标明诗家宗法也。客有问先南田翁画法者,翁语之云:“浓笔兼淡笔,粗笔兼细笔,十字足以尽之。”门人有问余书法者,余语之云,粗细一样,四字足以尽之。余又有书家四字诀:勒、揉、推、擦。得先师刘静之先生讣。童时业师尽矣。 得伯葭书并寄还百金。 十五日晴。天稍回和。午刻诣史馆。至小苏州胡同视叔岳母病,并祝吉甫夫人生日。 出西安门答拜萧小虞亲家,未值。灯下写对六付。今夜月当头,耿伯齐约醉琼林宴赏,且系以八绝句,余走笔和成七律一首,辞局而致诗焉。放翁《七月十四夜观月》绝句云:“不复微云滓太清,浩然风露欲三更。开帘一寄平生快,万顷空江著月明。”空澄超旷,余每逢胸次湫隘时,即朗吟此诗数过,便觉意气寥阔。 和伯齐(题须别撰) 一年休负月当头,赖有诗仙醉酒楼。犹是清光悬午夜(上句从下句生出),只多寒气逊中秋。枯林雪冻全收影(月当头则无影。唐诗所谓“月午树无影”也),高馆帘深不上钩。 此意未经人道破,顿添赋物到冰瓯。 十七日阴。三松学会第三十三期。未刻赴西安门内畿辅农工学会,余报告京西门头沟开渠修堤调查事,事未决议。见吾乡郭议员(家骥)剪发易服意见书,极不以易服为然,谓大有害于经济生活,从此中国丝绸无用,而尽用洋呢,其祸足以亡国。与余意见相同。资政院一般新议员,天所生以亡中国也。不得不归诸劫数矣。出城至观音院行吊。灯下评阅札记十馀份。采涧患头痛殊剧,呻吟甚苦。 十八日晴。延杨正甫复诊,改服温通去风之剂,甚效。申刻至瑞生祥中栈,赴徐涣俦之约。陶拙存(名葆康。端肃公次子。丁卯世兄弟)以旧著《辛卯侍行记》、《求己录》二书见赠。《侍行记》乃侍端肃公抚新疆时日记,于西域山川形势、建置沿革特详,较之洪北江先生、林文忠公所记更为有用。余适修改《新疆地志》,裨益尤多。《求己录》虽意在变法,而悉根本于先儒议论(凡分三卷,其下卷皆采《朱子语类》),时以己意发明之。灯下看末卷, 不忍释手。夜深遂尽一册。 中原(取首句末二字为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