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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白玉堂单擒襄阳王 魏明公巧遇展南侠
话说巡按接了丁、蒋文书,解到赖柱,知襄王逆党已是离心,其时天已放晴,水势略退,那城连淹带凿,却早东坍西塌。原来水淹城墙,水不退时,还藉水力固住,水退后,坍得愈多。城上哪里有法完补?巡按知已得手,便传令四门各营,除留将领守营外,即日取城。
诸将士勇气百倍,饱餐战饭,借师船做了云梯,都从墙缺蚁附而上。便真是八臂哪吒守城,亦拦不住了。巡按仁慈,恐水灌入城,把一城百姓都付波臣,便令水军泄水。饶你泄得快,城内外还水深尺余,齐到马腹。
吕武在城上见各门官军争上,四围皆水,万无出路,军心已涣散了,便同索利带了数百亲信的兵士,忙下城来,预备保卫襄王,同生同死。走不多远,有兵士告道:“水势大退,可以出城。”吕武不暇细问,就奔到襄王宫中。襄王处已是上下沸乱,他顾不得说话,把王爷扶上了马,奔出府门,急往西门而走。绕过了两道街,劈面遇着杨麒、杨麟。二人问道:“见我父亲么?”吕武道:“就来,你们快保王爷。”二人道:“西门出不去了,兵马已将街道拥塞。”吕武回马,同二人护着襄王,急转东门,果然后面人马赶来,中间欧阳春舞动宝刀,叶树勋在前,谭绍吉在后,催动人马,潮涌价上前。杨麟看着一骑较近,急急按箭入弦,说声“着。”正中咽喉,已将叶树勋射死。欧阳春大怒,正待飞马前来,后面军士喊道:“后面有贼将冲来,势不可当。”北侠回马,杨麟已去得远了。
那冲来的便是杨烈。杨烈在江水淹城时已想同二子弃城而走,无奈四面波涛,并无去路。不料官军取城如此之速。见水势一退,他在城上便引了部下兵丁,先自下城去找麒、麟。未到西门,有逃军传说:“小将军被官兵追往东去了。”杨烈急的要找二子,却找到欧阳春队后。爱子心切,生怕他儿子裹在围中,轮动双枪,杀将过来。谭绍吉不知利害,急举大刀相迎,被杨烈把两枝枪在他肋下一搠,登时刺死。趁势冲路,瞥面遇着北侠,大吼一声,举枪便刺,北侠一想:“此人有多么横!破城之时,他不往外逃,却往里走。待我取他。”急举宝刀捣虚直入。
杨烈是领过北侠的教的,便大喝道:“欧阳春,我与你往日无仇,今日无怨,前番诡计取我南漳,现在又苦苦的拦住去路。你仗着人多,不算好汉,有本领我们独自定个输赢死活。如倚仗人多,便是小辈,不中用的囚囊。”欧阳春大笑说:“你在围中,还摆无敌将军的架子呢!”一挥刀,说:“军士不必上前,看我取他首级。”杨烈亦料着非杀了北侠难以脱身,存了一个拚命之意,便把头盔掷在地下,道:“我不杀你,誓不为人。”舞动双枪,飞舞而前,直往要紧制命处刺来。北侠刀法精通,当不得杨烈武艺本高,俗语说的好,“一人拚命,万夫莫当。”何况拚命的本是个高手呢!北侠想觑破绽砍他枪头,却使得无缝可入,还得遮拦格架,使他枪不近身。
两虎相搏,都把全力用将出来。相持有一个多时辰,兀自难分胜负。论理,巷战时候那有如此呆法的?无奈侠义的人都有三分呆气,欧阳春被杨烈一激,也不论他是个强盗、是个贼将,竟和他讲起江湖上规矩来。那杨烈的兵士,却有命便逃,都纷纷的寻路四走。官军追杀一阵,便团团围住,替北侠助威。相持许久,艾虎从南门引一彪人马追赶顾昆,顾昆乱窜下来,从僻巷一闪,已无踪影,艾虎一路在泥水里,马走不快,倒落了后。望见北侠旗号扎在街口,喊杀连天,向前嚷道:“义父,快些杀了贼将,好同去捉拿襄王。”
这时候北侠与杨烈又拚了多时,看他膂力越用越足,枪法越舞越紧,想着:“久缠真误了正事,亦且坏了威名。”就艾虎这一声,便大声答道:“你休要上前助战,襄王我已擒住了。”那知杨烈动也不动,仍是一丝不乱,北侠诧异,随又把刀一晃,叫声:“杨烈,你不用痴了,你那杨麒、杨麟都被我们杀了,你还想活命么?”杨烈听这一声,心如刀绞,回头一看,自己兵丁一个没有了,官兵团团的围住,枪略一松,被北侠顺手一刀,把他左手枪头削断。
杨烈本是无赖,他真肯白死么?带转马就往西奔。北侠大笑,趁他回马的势儿,喝声“着。”砍中那马的右胯。马负痛一掀,掀得泥水溅起半空,不但杨烈拖泥带水,连北侠都溅了一脸,勒马往后略退。就这退的空儿,杨烈弃了马,将枪在地下一竖,已纵上房去。北侠说声:“那里走!”轻轻弃镫,也一纵上房。杨烈哪有夜行人本领?到房上,没有能为了,弃了半段枪,两手擎着单枪,长兵不甚得势,并且心已慌乱,还想逃生,叉着瓦楞,脚又不吃劲。
北侠赶到,轮刀便砍,砍了几下,杨烈气已喘了。艾虎挥兵把那房四面围住,无处再窜。支吾一回,被北侠奈何的没了摆布。北侠看他下三路已乱,躲过他枪,一刀砍中右腿,骨碌碌从屋上滚下来,跌得泥母猪似的。北侠一纵下房,将他捆住,与艾虎合兵,齐到府衙。
府衙前早有徐庆的兵马扎住。军士告道:“襄王早已走了,展爷先到,已追下去。卢,韩、白三位后到,也追下去了。”欧阳春料已去远,不去争功,便也在衙前扎住,静侯巡按到来。
且说展昭由府衙往东,紧紧去追襄王,直到城边,吕武等不走正门,由城阙处正想出去,遇着姜铠一军冲杀过来,拦住去路,吕武大怒,舞枪直取姜铠。姜铠哪里抵当得住?被他一连几枪,杀得气喘吁吁。吕武取出金圈,打中姜铠背脊,吐血伏鞍而走,吕武便叫二杨:“快保王爷出城,那边又有军马来了,我去迎他。”
那来的便是邹维,在外巡哨,正到城边,吕武见王爷已出城了,跃马从城阙下来,劈面迎着。邹维拍马舞刀,上前截住,哪知他是饿狼饥虎一般,把枪一摆,大叫:“避我者生,挡我的死。”飕得一枪,使从心窝刺来。邹维见来势太猛,将大砍刀一架,两臂酸麻,马往后倒退几步,身子都晃晃的。说声“不好!”便想兜转马放他去罢。吕武哪里等得,就势又是一枪,往咽喉直刺,把邹维挑下马来。官军吓得四散。吕武勒马正要东行,谁知与邹维一合半的工夫,二杨保着王爷已远,展昭却追近了。吕武看王爷冲出,稍为放心,便回马横枪来迎南侠。一个剑法神奇,一个枪法娴熟,一时难分胜负。并了多时,吕武想走,又走不脱,却远远的见南边一队人马由城缺出来,从弓弦上去兜二杨。他着急了,发出圈子来圈展昭宝剑,被南侠就势一削,圈子便开了口,吕武又用枪招架了片刻,见从骑散尽,一想:“前有兵,后有将,恐王爷与我都走不脱身。若不明不白被来将砍死,更属不值。”便把枪虚晃一晃,纵马出翻,叫声:“来将通个名来,我有话说。”展昭便道:“我乃南侠展昭便是。”吕武道:“我吕武也是一条汉子,死在你手里也就罢了。”回头往东叫道:“王爷,吕武今日力竭,不能保你了。”拔出佩刀,说声:“拿头去。”向颈上一刎,头已坠下,身子却还骑在马上不倒。
展昭太息,也不取他首级,便叫军士把他尸身从马上取下,搁在一丛树林内,回来再说。收拾已毕,忽见智化引一彪人马赶来,展昭问他何往,智化道:“我进城去捉襄王,听得他出西门了,竞找不着。方才有人说,吕武保着襄王,将姜贤弟打伤,赶着回来去追襄王的。”展昭叹息,要与他说吕武自刎的话,智化道:“展兄,你见襄王么?”展昭道:“有军马追下去,料不得脱了。”智化笑道:“此是首犯,不可疏虞,我们快些上前。”说着加上一鞭,飞也似的去了。南侠笑了一笑,估量着襄王断然被获,不愿前去分功,便从从容容的迎将上去。
那追襄王的,便是卢、韩、白三义,从城阙的小路兜抄将去,其时襄王随身从骑不过十余,见官军来到切近,便拍马四散。杨麟看着不好,急舞铁棍来迎,杨麟保着襄王,便从旁边踏着霖潦逃去。卢方见杨麒来势甚猛,举刀便砍,韩彰也来助战。玉堂瞥见便衣坐马的正是襄王,把马一勒,也踏着水追将下去,杨麟急取弓箭,迎马射来。玉堂在后见他取弓,早已防备,弦子一响,提剑迎着来箭,磕矻一声,削作两截。杨麟还要取第二枝时,玉堂马已冲到,慌的箭射不出,便把弓来打玉堂,玉堂把剑一拨,弓早堕地。杨麟才取起戟来,迎面直刺。玉堂把马往旁一带,已超过他戟的七寸。一剑挥去,戟为两段。杨麟要拔腰刀,那剑早下,把杨麟砍为两段。
襄王当小纪昌发箭时,拍马狂奔,早出去半里光景。玉堂顺手拾起杨麟的弓,拔了两枝箭,追得离二三丈远,一箭射去,正中襄王马足。那马往后一坐,几乎坠马,玉堂却已赶到,襄王见是玉堂,便道:“孤待你不薄,何苦如此相逼?你也是英雄,难道不能学关公华容道上么?”玉堂笑道:“王爷待玉堂,比圣上待王爷何如?王爷此去,单身匹马,恐被百姓所害,不如同我到京。圣上仁慈,赦免了亦未可定,倒省得耽惊受怕。”说话间,顺手把王爷的佩剑解了,把马腿上箭拔去。一拉,马就起来,腿已瘸了。后面兵士赶到,玉堂令将杨麟的马牵过,好好扶了王爷上马回城。当下襄王默默无言,依他换了马,四个兵士轮替拉马,玉堂在后监押。路上迎着卢、韩,韩彰说:“杨麒已被弩箭射翻,卢大哥擒住,绑在那边,叫兵士看守呢。你已得了首功,可同回城罢。”三人均各大喜,押了杨麒,随着襄王同走。只见一军如旋风似的赶来,众人立马等他近前,却是黑妖狐智化。智化一见襄王已擒,忙问道:“是哪一位拿住的?”卢方指着玉堂道:“是五弟追上的。”智化笑道:“我是救姜贤弟绕到这里,倒好帮你们护送。”不及一里,遇见南侠,南侠便拱手道:“恭喜那位功成了。”众人一路说说笑笑,将如何擒杨麒、如何斩杨麟、如何请襄王回来细说了一遍。南侠又叹息了吕武一回,三义亦却说可怜。襄王侧听吕武已死,不觉泪下。
须臾,进了城,同至府衙。巡按早到,将总管署做了行台,正在出示安民。见玉堂擒了襄王,暗喜五弟建了首功,在案上立起,拱手道贺。展昭回明吕武自刎,未忍取他首级,巡按本性慈祥,也就罢了。钟雄听着,便含泪跪求,把吕武始末说了一遍,请巡按准其私为殡殓。巡按叹道:“吕武虽不明大义,却算襄王一个死士。我看钟将军面上,免其枭示。至于如何殡殓,是你私情,自己斟酌便了。”钟雄叩谢,忙向展昭要了兵士引导,自行出城,觅到尸骸,棺殓掩埋不表。
巡按叫找了公所安置襄王,命舒俊、霍云、杜翰、葛衍芬小心看守,还忙忙的预备酒食送去。这里查点嫔御,凡册籍有名的照例拘禁,其在襄在荆所虏掠的歌妓美人,分别释放,均交原籍,令其父母家领回。连杨烈父子所掠妇女,也都各还其家。就派凤仙、鲁氏带女兵查点。事毕,看守嫔御,真是井井有条。
须臾,沙龙、柳青在西门口盘获顾昆,任传桂在降众中搜出索利,龙涛,姚猛在城外解到贾配,陆彬、鲁英在渔舟中拿住荀谟,雷英在府衙东厕后捉着苗恒义,史云等也解到几名裨将。计点贼中伪文武,除在阵杀死外,生擒的镇将是杨烈,虎将是周霸,骁将是皮象龙、杨麒、顾昆,水将是赖柱。其余参谋、裨将照盟书一点,非死即擒,并不缺少一个,单单的不见了军师丞相通天狐魏明公。
巡按便派公孙策暂署江陵府事,料理善后一切。公孙策赶即到了府衙,一面查城内外丧亡淹毙的民人,一面检点襄王及诸将寓所资财珍宝,一面检点仓谷预备放赈。巡按得公孙策相助,便令诸将,六城搜查余匪,缉拿魏明公。六城都说明公并未进来,又恐他逃往当阳各县,便派任传桂、柳青去查当阳,沙龙、艾虎去查松滋,钟雄、智化去查公安。
松滋、公安知县早已回城,当阳闻江陵已破,盏腾早已弃城散去。任传桂,柳青在绿林山搜了一回,搜着几个形迹可疑之人,说盖腾在山,知官兵到此,已经自尽。验了尸首,都引兵回来销差,说明公并无踪迹。巡按将三路兵发了,又想起参谋苗、贾、荀等必知消息,提来审问,供亦相同。展、白二人见苗恒义有些面善,玉堂对展昭道:“是苗家集人么?”苗恒义听有人说他底里,一抬头,却不认得,想着:“这两个将军认得我,必是旧交。”就叩头如倒蒜一般,说:“我正是苗家集人,求将军救救。”玉堂道:“你父亲哪里去了?”恒义摸不着头脑,一想:“怕是我父亲相识。”便道:“我先父亡过了,求将军看我先父面上,开条生路。”巡按也疑南侠、玉堂与他相识,便问二人如何识他父子。玉堂笑着把苗家集的事说了一遍,才把苗恒义绝了痴想,一同带了下去。
巡按道:“魏明公是个要犯,盟书第一,不拿到如何出奏?那人狡谲异常,也防他扇惑伏莽,别有蠢动。自应行文各处,画影图形的拿他。但文书恐不济事,众位谁带兵去搜查为妙?”智化上前说:“小将愿去,止用一个伴当,无论天涯海角,定要拿住老狐。”巡按道:“一人四路找寻,恐不周密,且不免耽延时日。”便派展昭、欧阳春、蒋平,与智化分路去寻。
议定后,巡按就与公孙策商议叙摺。将江陵克复,襄王被擒,及元翠绡与诸将克复各城擒斩各将,细绢叙明。摺尾附奏,魏明公在逃,已派四将分路搜查,以清余孽。除郢州、南漳、江陵各殉难文武早经奏明请恤外,又声明阵亡的是都监廖充一员,防御邹维、齐公亮两员,提辖虞振、卫森、滕煜、罗镛、薛承泰、曹秉钧、谭绍吉、叶树勋六员,水军队长倪申、晁海二员,附奏请恤。兼参奏江陵都统制逗留上游,屡催不到,及鄂州总管并不发兵会剿,庸懦无能,请旨惩处。
摺稿叙完,雨墨来回,元全求见。巡按叫了进来,他说:“小姐已雇定船只,明日即行回籍,叫回明大人,所有战事,请不必列入小姐姓名。”巡按便请沙龙快快去留小姐,以便遵前旨入都。并属元全先回,代为婉留。须臾,沙龙已经回来,说:“小姐思乡甚切,去志极坚,不能挽留。”并呈上与柳夫人话别道谢的书信。巡按无可如何,只得次日同请侠义出城送行,派何寿等四人送去。这里放炮,拜摺,报捷。
展昭、欧阳春都交代了军事,与蒋平、智化起身。欧阳春走峡州,蒋平走鄂州,智化走澧州,展昭走岳州,都带了两名伴当前往。
究竟明公是到那里去了?难道通天狐真会变化么?他不过心计灵巧,想着:“荆门大败,没脸再回江陵,襄王眼看要糟,又且疏忌了我,何必去投绝地?”带了柴、郎二人,走了一程,到个饭店里,告知二人,说明主意要往岳州。只因明公有个表弟是岳州西乡人,流落襄阳,曾经周济过他,闻得他近年颇能温饱,想去投托安身。柴、郎二人应了。
走了两日,明公睡着,郎槿与柴机商议:“真跟他跑么?他是军师,拿住便要砍头。我们到乡下还是百姓,何苦跟他送命!”柴机说:“我也正想走哩。”有的是马,到四更偷了他包袱,告诉店家,说:“我们先走。”便飞的去了。明公醒来,叫人不着,店家说已先走,明公叹口气,哪里去追他?踌躇一回,看包袱已被拿去,只剩铺盖。无可如何,托店家把马准折了十几两银子,还是七零八碎。买了几件道士衣装换上,沿途雇个短盘驴子,走十余日才到岳州西乡。一问表弟,乡邻说:“他因亲戚跟了襄王造反,怕官司连累,举家不知去向了。”明公扑了一个空,银子看看用尽。他在襄王那里多年,一呼百诺,受用惯了,经柴、郎这一闪,日用不周,也就憔悴不成模样了。他又是个文人,做不得粗事,且喜三教九流略通一二,就找了一个大庙存身,测字算命,姑且度日。要想积攒钱文,西投西夏,以泄此愤。闻得拂沸扬扬,说江陵已破,文书行到岳州,捉拿军师。幸得改了道装,无人识破,终是贼胆心虚,便避到平江县乡间,有个小庙,还照旧的算命测字。改了姓名,叫曹景真,人都称为曹道人。
展昭沿途细细在城乡四面察访,比到岳州,明公已去了半月了。南侠心中焦躁,想不如离了岳州,到潭州、洪州一路找去。也不知沈仲元冤魂缠定,也不知通天狂恶贯满盈,偏生的走过平江,到城内大街小巷的访了一遍,毫无头绪,四乡踏看一番,也就要走了,却忽然大雨倾盆起来,展昭对伴当道:“前面有个庙,且去避雨。”进了庙,解去雨衣,说明雨不住就借宿。和尚见他客商打扮,马却肥膘,不敢怠慢,就殷勤接进,送上茶来。
傍晚雨止,天已昏黑,和尚去整顿素饭,伴当打开铺盖,在后层安置。夜行人脾气,到了哪里,总要四面踏勘的。问问和尚,这庙也是一村会场,庙中住的闲人不少,没有多余空房,南侠信步到后殿前廊周回一转,小和尚跟着指点,说:“这房内是测字的。”七月天气,大家趁晚凉,都坐在院内闲话,独测字的门关着。
展昭心一动,映着月光,对窗楞眼一瞧,是个道士,抱膝发怔。房内并未点灯,看的不甚清楚。问小和尚道:“道士姓什么?”小和尚道:“姓曹,”展昭说:“你替我说一声,我要测个字。”小和尚便掀帘告他。明公因今日大雨,没有买卖,正在愁烦,思前想后,不知如何结局,听见有人找测字,才取火点了灯,叫请进来。
展昭进去,对着灯光一看,不是魏明公是谁?便叫小和尚:“你叫我伴当取些银两来给卦饯。”明公让坐,动问:“贵姓?”展昭说:“姓南,因来此找一个人不遇,请教曹道爷测个字。”明公尊声:“南客官,能写么?写一个触机更灵。”展昭便写了一个“魏”字。明公一惊,对展昭看看,有些眼熟,气概也不像客商,不免动了疑心。便探他一句道:“客官问事,休要藏头露尾,你尊驾怕不是经纪中人。”展昭说:“何以见得?”明公道:“就这一个字,看笔法是个待时的贵人。”展昭道:“岂敢!就事论事罢。”明公收了惊色,道:“问的是亲是友?”南侠说:“算是朋友。”明公一迟疑,想出遁词来,说:“莫怪小道直言,这人已死了。左边委是委化的意思,右边是个鬼字,更易解了。尊驾可以不必找寻。”南侠一回头,伴当已到,便笑道:“这人离死却不远。道爷,左边讲错了,这委当作上司委派讲,是委来拿鬼的。”明公顿然变色,支吾道:“小道不明白这话。”展昭大笑道:“魏军师,你何必藏头露尾?俺展昭不远千里,奉委来的,同我去见王爷罢。”叫伴当:“与我绑下。”不由明公分说,绑着手拖出房来。
和尚同住庙的人,不知何事,都慌起来。展昭道:“不用害怕,我是巡按处派来拿他的。他叫魏明公,是襄王军师。”和尚才知展昭是个大官,赶忙打钟击磐,披袈裟磕头请罪。说:“我们实在不知,求大人开恩,免了容留贼人的罪!他到此也不过半月,.。”
展昭说:“定然免了。”忙着传保正通知知县。知县忙派兵丁,带了囚车,来至庙中,将魏明公剥去道士衣服,换上犯人衣裤,加了脚镣手拷,护送北行。看官,说书的原是无巧不成话,但襄阳一场兵劫,全是通天狐主谋,如果竟自滑网,也就太无天道了。
南侠看兵丁等将囚车钉好,忙了一夜,天已质明,平江县赶来禀见,说:“巡按已回襄阳,请将军径由此到襄,卑职已按驿传下去了。”展昭说:“如此到也直捷。”便取道直奔襄州。
行了三五日,遇着智化从澧州来,也押了两个囚车,便彼此握手,问:“拿着何人?”智化道:“我从澧州白走一躺,已经回来。到了石门,热不过,去饮杯酒解暑,见这两个同一人拌嘴。那个人叫贺兆,是沈仲元的伴当,我从人认识他,上去劝架。我看他们蹊跷,顺手拿了,细问贺兆,才知他叫柴机、郎槿,是魏明公的亲信。沈仲元的命就送在他手里。”便把盗书情节向南侠说了一遍:“我见他包袱内许多金银珍宝,盘问何处偷来,却得了通天狐的下落,原来通天狐又被他赚了。我就知展兄必然成功,后面囚车想就是他了?”展昭道:“魏明公以豺狼为腹心,宜有此报。”
又将在平江庙中测字的事笑述了一遍,智化道:“今日幸遇,须会会他。”一同到了驿站,推过囚车,智化对明公深深一拱,说:“军师爷请了。你是襄王大忠臣,如在江陵与王爷同生共死,倒还是个汉子。走到这里,做了道士,又被擒住。回去有何面目见襄王?死了有何面目见吕武?智化倒要请教请教。”明公见是智化,想着左右是死,不吃他这一杯。便冷笑道:“智化住口!我到岳州,纠合英豪,正想回援江陵,事之不成,乃属天意。岂比你智化,在马强庄上一见马强被擒、反面事仇者可比。你疑我遁迹平江,真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了。我魏明公劝王爷直下江南,如果听从,哪有今日?现在被擒,已分一死。士可杀不可辱,休得在此啰唣。我屡劝王爷将你杀了,王爷不忍,饶你残生,你还敢出头露面,也就太无耻了。”智化道:“你还如此利口。”推过柴、郎囚車,说:“逃奴在此,你们对对,他到岳州是投亲,是招兵?你说我露了尾巴,只怕你在荆门一逃也就算露了尾巴了。”明公一见柴、郎,不免惭愤,还想回答智化几句。南侠拉了黑妖狐进去,说:“与他们斗什么口!这种无赖之尤,他已是死数中人,乱说几句,你不失了身分么?”智化愤愤而罢,一同用饭。智化说:“贺兆我也带来,想着到宜城去访寻沈仲元骨殖,送回乡里,还求展兄与众兄弟回明巡按,念他暗助擒拿刺客两次,将来替他表明一句,洗了盟书恶名。柴、郎二人就煩展兄带去,同明公做伴罢。”南侠道:“柴、郎本无名小卒,你带去杀了祭小诸葛,不痛快么?”智化称是。
次日,出店分路,智化自去宜城,展昭进发。未到襄阳,便已闻了旨意。要知旨意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武达文通论功受赏 奇男侠女奉旨完婚
话说颜昚敏捷奏到京,天子大悦,降了一道谕旨:颜昚敏暨三侠五义、元翠绡来京听候恩旨。金辉先发逆谋,复了原官。公孙策授襄阳太守,金必正调守江陵,汤梦兰知郢州事。襄阳县便选了杜雍。江陵总管逗遛革职,鄂州总管庸懦降调。任传桂授江陵总管,皇甫襄授荆门军总管,赫连弼授郢州总管。沙龙授江陵都监,艾虎授荆门军都监,柳青授襄阳都监,智化授均州都监。钟雄免占踞君山之罪,也授为郢州都监。白雄、唐斌、梁翼、郭顏,都升了都监。舒俊、霍云、杜翰、葛衍芬,孟杰、焦赤、陆彬、鲁英、姜铠,都授了防御使。原奏内水军队长史云等八人,及龙滔、姚猛、雷英,参做提辖,均已依议。鲁氏、沙氏、甘氏、及沙龙次女,元翠绡之婢,均赏给银两彩缎。随征兵士均赏三月口粮。廖充等交部恤荫,阵亡兵丁家属亦均恤赏有差。
又是一道谕旨:庶人爵派兵押解来京,逆眷逆党一同起解。魏明公严缉务获。故妃元氏,不削妃封,赐祭一坛,予谥忠愍,将襄王邸第改为忠愍王妃祠,春秋致祭。
巡按将大兵分别遣回,酌守险要,拜折后已回襄阳。本留任传桂、公孙策镇守江陵,旨意到来,分别咨札。自己因钦限紧促,赶着同双侠四义料理启程。将襄王等带着同行,以防不测,其襄王眷属十数名嫔御载在册牒者,止能一同起解。令地方官踏勘襄王府,动用叛产银两,改造忠愍王妃祠宇。因元小姐已回金陵,并录了恩旨,飞咨江宁知府钦遵。还恐小姐不肯入都,商之柳夫人,叫他回乡省母,顺便到金陵劝驾。
任传桂等得了札副,大家忙着到任。鲁氏在女营里多时,爱秋葵为人直爽,想鲁英已做了官,尚无家眷,与陆彬商定,到沙龙处求亲。沙龙道:“我们弟兄一样,不好僭大。”陆彬道:“老员外年高望重,我们那敢平辈相称?我这内弟才二十多岁,跟艾兄弟又很说得来,就是人粗鲁些,怕有屈了令爱。却是内人与令爱情投意合,早已姊妹相称,陆彬才敢斗胆来说。”焦孟两人在旁听了,也说:“秋葵侄女同鲁老二很是一对儿,既是陆兄求亲,大哥你再推辞倒生分了。”沙龙想着甚是相当,也就应允。恰好焦、孟、陆、鲁都是江陵水陆防御,到也热闹。大家送了巡按后到任,择日完姻,不消细叙。
巡按先将家眷送回,便定期入都,文武各官送出城外。走了数日,展昭押了魏明公赶到,巡按在道补了奏折,又行文催欧阳春、蒋平入都。
到了都中,欧、蒋也就赶来,都先去参见包相,将兵马扎在城外,人犯寄在开封狱内。其时王、马、张、赵都已选了提辖赴任,自有新参的校尉用心看守。包公虽是笑比河清,却喜一班文武都是他赏识的人,便一齐请入厅中相见。先问了一回军情及善后事宜,便说:“明日须一同入内,预备召见。”巡按在路被展昭等求他表扬沈仲元,已经应允。却因名在盟书,无甚归正的实迹,与包相商个奏陈的法子。包相把黑脸一沉,说:“贤契们所见糊涂了。据你们所说,此人先投马强,后投襄王,既系良民,何故专入叛党?两次行刺,他未曾先送信来,又未尝帮拿一人,虽未动手,却是把风坐观成败,其心叵测。若这种人也要表扬,算入侠义之列。。。”拿眼把三侠五义一瞪,说:“诸位自居何等?”展昭等被他说得词严义正,辨不上来。巡按只得站起道:“老师教训的是。”一席话算把沈仲元之案结了。
后来展昭等婉复智化,智化已检了仲元的骨殖,送回安葬后自行到任,也只得付之慨叹而已。
次日五鼓,众文武随包相入朝。天子先召见巡按,问了备细,大加褒奖。又将三侠五义同班召见。天子见二丁人才出众,不愧将门,欧阳春亦雄伟英奇,与卢方相仿,龙颜大悦。奖谕一番,随即召见包相,商酌文武封赏。即日叫翰林院阖门草制,将颜昚敏以金紫光禄大夫参知政事,展昭、白玉堂是仁宗特赏的人,此次功又最高,都拜了镇国将军、御前都指挥使。卢方、欧阳春授了武卫将军。韩彰、徐庆授为屯卫将军。丁兆兰、兆蕙授为骁卫将军。蒋平以冠军将軍充京营水军都统制。又因颜昚敏奏扶危涉险都是元翠绡之功,其勋勤实在诸将之右,便追赠元谦为秘书少监,下旨江宁赐祭,趣元翠绡驰释来京,听候恩命。
次日,颜昚敏以功微望浅力辞参政,天子照例不准,押着到任。随即谢恩,众侠义展、白换了二品章服,余皆三品章服,谢恩后,均各到任不表。襄王等各犯,特派濮王同包公会审。襄王究是懿亲,不过点一点名,随交宗正司看守。包相想到襄阳王先发,定有人通信,随把魏明公等严审。明公见开封府执法森严,不寒而栗,想着左右不过一死,还去受那零碎刑法么?便道:“我全知道底细,请暂松手拷,待我写来。”包公便叫松了他手,放张矮桌子,安了纸笔,他就将庞吉遣庞禄送信,还把鲍、宋两内监也开上去以外,朝官及襄阳左近与襄王通谋者,一个不漏,都开在单内。并将智化是马強一党,也注在后面,要想攀倒他,以泄愤恨。包公明察如神,笑了一笑,说:“此人可云狠毒。”随与濮王上疏请旨,其涉于疑似者,都请免提。智化算免了受累,却把庞吉参了一个着。圣心震怒,叫文彦博把庞吉查抄拿问,果然得了许多与襄王往来私信、金银无算。文公覆奏,有旨将庞吉归案审讯,两内监也发出来,提了庞禄,两造一证,伺从抵赖?京外各官通谋有迹者,亦均定入叛党。其余仅止往来、未通逆谋者,皆貶谪而去。
当下濮王、包公拟定罪名,天子允奏。惟襄王究是皇叔,不忍加刑,交六部九卿再议。众议襄王亲为大逆,依太祖定律,罪无可逭,天子恻然下泪。迟了两日,合谏又纷纷上章,圣心不能违众,才下旨改为赐令自尽。嫔御全行释放。王忠、魏明公、杨烈、周霸、赖柱、皮象龙、杨麒、顾昆八人,均凌迟处死。庞吉、鲍仕、宋性、庞禄及通逆各官、参谋裨将,均依议处斩。狄熊临阵穷蹙始降,未能宽免,姑贷一死,杖一百,流沙门岛,永远禁锢。就派濮王、包公监斩。
时辰已到,先把襄王锁在法场,看魏明公等以次凌迟,庞吉等以次斩决。回到宗正司,传了恩旨,襄阳王早已魂飞魄散,叹道:“悔不听元妃之言,以至于此。”宫人服伺他一条白练,大王升天,濮王、包相才去覆旨。这算把襄阳一场虎斗龙争的大案结住。
且说催元翠绡的旨意到了江宁,那元翠绡自由江陵回来,赏了护送兵船,元成等叩见,细询松楸无恙,便择日前去扫墓,又取出修撰裴夫人及元妃遗稿,命工刊刻,小姐的意思,经此一番险难,世缘益淡,便思避世修真,只是父母未曾立嗣,实是一桩大事。听得堂叔元谨由建州通判内转吏部郎中,还乡有日,只得耐心等他。未及一月,江宁府得了襄阳咨文,恭录谕旨,到别业来催。小姐只推有病,俄延下去。
果然元谨于八月间回到金陵,与小姐相见,称赞:“侄女如此英雄忠孝,名溢朝野,吾兄可为有后。”不等小姐开口,就说:“我有两子,长名绶,年十六岁;次名纲,年十四岁,请侄女拣一个为吾兄之嗣,以践当日之言。”小姐泣下道:“父亲在日,原说要抱二弟。叔父既不负遗言,便立二弟为嗣。”于是选定日期,告庙告墓,忙了一阵。
小姐见叔父人极诚厚,婶母戴氏亦甚贤明,两弟均读书聪慧,心中甚喜。正料理家事,柳夫人由襄阳来了。小别重逢,格外亲热。小姐谢他表扬元妃。住了两日,夫人劝他一同进京,小姐一味坚辞。夫人又托戴氏相劝,说:“如巡按擢授京职,定由常州绕道,来此同行。”匆匆自去。小姐叫元全、元成把田产、房屋、书籍细细查明,交给元谨,道:“二弟年幼,便请叔父照管。”元谨道:“我与你都要入都,还是叫元成经管着。他是老人,很靠得住,日后再说。”小姐说明不愿进京,要去找寻师父。元谨夫妇正无法相劝,忽然恩旨到来,江宁府见圣旨隆重,又知元谨在籍,遂录了谕旨,亲自到别业来,先摆香案宣读,都是元谨带着元纲谢恩。知府询明墓道,订期谕祭,又托元谨催小姐遵旨入都。说道:“圣心隆重的很,世家国戚,没有抗旨鸣高的理。”反反复复,说个不休。元谨连声道谢。
到谕祭那日,人山人海价看,小姐也到享堂内祗候。知府备了牢醴,照仪注行事,读了祭文。礼成后,元谨、元纲同族中人都到府署谢恩,并替知府谢步。小姐回来,元谨便又劝道:“侄女,你此番再不去,不合于理了。圣心表扬忠愍王妃,也是因你。这番推恩,直到你父亲,休说你自己还有恩命在后,就是我哥哥一个词臣,至于赠官赐祭,你也得谢谢恩去。你兄弟却替你不来。就做神仙,也要从忠孝上做起。你是明白人,想来不用我细说的。”小姐一想,真是师父说的,魔难太多。硬魔倒不怕,如此软魔却难当。左思右想,圣恩高厚,体贴如此,似乎不去谢恩,太觉抗违无理。正在踌躇,柳夫人回去奉了大夫人船已到码头,夫人又亲自上岸相邀。小姐被众人磨得没法,江宁府又日日遣人来问行期,以便覆奏,只得草草收拾,仍带了元全父女与元谨眷属同行。知县早已备了大船,连元谨都风光起来。
颜母闻媳妇说翠绡许多好处,巡按署被围亏他烧楼相救,想着见见小姐,轿才上船,颜母带着柳夫人已过船来。小姐叙世谊行礼,戴氏也过船相见。颜母将小姐手拉着,细细看了一回,对戴氏道:“我活了六十多岁,从未见过这种奇人,这样纤纤儿的手、窄窄儿的鞋,说会杀人,不是个怪事么?比书上说的还利害。要不是我媳妇亲眼见的,我真是不信。”把戴氏等都说得笑了。颜母又拉过飞奴,看看也甚俏丽,说:“你这孩子,也有本事呀?我们这回上京,有你主仆两个,我可放心睡觉了。”
谈了一回,顺风开船。原来柳夫人婆媳谈心,早把巡按想替白玉堂做媒的话说了。颜母因白玉堂救他儿子,哪有不感激的呢?更是性急。等泊了船,叫柳夫人绊住小姐,单请戴氏过来,就硬替玉堂求亲。便把玉堂怎么救他儿子,你家姑娘怎么救玉堂,玉堂怎么相貌,怎么本领,是个文武全才,现在二品前程,万岁爷怎么喜欢,絮絮叨叨的说了又说。戴氏与他又是初见,又因他是参政之母,身分甚尊,只得答应,说回去商议了再复尊命。戴氏回去,告诉元谨。元谨早知白玉堂是擒襄王首功,现官殿帅,武职极品,听颜母所说,又知他是颜参政患难弟兄,哪有不愿意的?叫了元全,细细问他地牢相救的情事,及白玉堂品貌如何。元全天生与玉堂有缘,听得颜母做媒,他更说得玉堂是世上找不出第二个的。便连襄王用美人计,他几个月坐怀不乱的话,都细细说了,极力撺掇。元谨夫妇商议,戴氏觑便问问小姐,小姐却总不松口。颜母直忙了一道儿,戴氏只得请缓至都中再议。
话休絮烦,由淮入汴,已到都城。参政接母入了相府。颜母更是热肠,见了儿子,略略说了家常,便催他拜元谨,替玉堂求亲。元谨才搬进寓所,参政已经来拜,直下轿来。叙礼已毕,少作寒喧,便说:“奉母命来拜世叔,替盟弟白玉堂求亲。”元谨道:“太夫人已早谕及,元谨哪有不愿意的?奈舍侄女另有一番见识,他说从前全为国事家声起见,盗了盟书,救了白殿帅,原是权而不失其正,若应了姻事,则从前光明磊落举动转涉嫌疑。其志甚坚,其言甚正,元谨竟无法劝他。非是元谨故迟太夫人之命也。”参政被他说的绝望,只得托他婉劝,闷闷而回。回到府中,白玉堂早到,等着同见太夫人。行完了礼,颜母觑着眼,将玉堂细细看了一遍,笑道:“与元小姐真是天生一对儿。”参政见母亲高兴,不敢直说,玉堂巳听怔了。夹着柳夫人出来,又叫奶母领了公子颜庠来见叔父。少坐辞出,便问参政:“方才伯母说的什么话?”参政便说:“家母之意,要替贤弟聘元小姐呢。”玉堂勃然变色,道:“仁兄该劝伯母罢了此念。元小姐盗书救弟,全是公忠,并非私惠,我们既无从报德,反如此亵渎起来,不但非侠义所为,叫元小姐知道,不疑我是轻薄少年么?”参政从来不说笑话,一日间听了两段议论,不谋而合,不觉笑道:“怪不得我母亲说是一对儿,你们议论真是一对了。”便把元谨的话告知玉堂。玉堂道:“何如?我说此举孟浪。仁兄过爱小弟,倒叫元小姐从此瞧不起我了。”参政说:“难道元小姐因救了你,从此只好不嫁人?”玉堂道:“不是不能嫁人,元小姐是何等身分?文人学士中自有门当户对的快婿,小弟武夫,本不能仰攀。况且救我就嫁我,我受元小姐之恩,便图娶元小姐,这两层嫌疑,都要避的。仁兄不准再提,提了我就恼了。”话不投机,匆匆便去。
参政听他两人议论,又敬又爱,撮合之心愈切。且支吾了老母,回房与柳夫人再四推敲,想出法来。便约了四义,说明委曲,要同他们去求包相,请天子赐婚。四义大喜,卢方笑道:“恩相疼顾五弟,真是家人骨肉,小将们同深感激。日前在酒席上,小将说:‘五弟已官殿帅,该应聘个夫人。’丁兆蕙同他说笑:‘五弟心高气傲,除是元小姐才配得过。’五弟很怪他,说了篇大道理,把丁兆蕙堵得无话可说。此事非恩相与包相爷作主,怕不能成。”参政便与四义同至包相府中。参政把话曲曲折折启知包相,求他玉成。包相想了一想,道:“不料元小姐见识竞能如此正大,不是侠女,竟是儒者了。论理,白将军所见亦是,但据贤契说来,两人均志趣不凡,可称佳偶,自应为之作合。此等事如何请旨?我想,明日元小姐召见,皇上加恩之时,如问及你我,再看机会罢。”参政同四义都谢了回来,怕玉堂固执,都瞒着他。卢方又再三嘱付徐庆,不要楞出来。参政更急,便替小姐报到。有旨:元翠绡在慈寿门预备,天子在太后仁寿宫旁便殿召见,并着朝见太后、皇后。
翠绡按了仪注,在宫门祇候。元谨带了元全在旁照料。须臾,内监陈林出来传宣,翠绡入殿,山呼谢恩。天子问了年岁,及元妃如何苦谏襄阳,如何交战,并问元谦有无子嗣。翠绡一一奏明。究竟大家闺范,进退有度,奏对详明,天子着实称奖了几句,便命去朝太后。陈林引到仁寿官,皇后正在问安,便传了进去,太后见他姿容秀丽,举止娴雅,甚是喜爱。问了一回遇仙之事,就命他试试剑术。翠绡回奏:“匕首凶器,未敢携入禁中。”太后知他能文,又命曹后出题,试了他应制七律四首。太后大悦,赐了筵宴。谢恩后,太后赏给明珠二十粒,玉钗一对,珊瑚剑一副,辟邪香佩一对。曹后也赏了铜雀瓦研一方,澄心堂纸百番,诸葛散卓笔四十管,李延珪墨二丸。翠绡谢毕,太监等替他捧了赏件出来。把个元谨主仆在外等急了,见翠绡下来,欢欢喜喜的接过赏件回寓。
次日,天子才召见包相、颜参政,说道:“昨召见元翠绡,武艺不必说了,太后面试他献了四诗,文采亦复可观。”就将诗发给包、颜同看。包相奏道:“此皆国家教化,所以世家之女育此奇才。”天子道:“元翠绡曾否字人?”包相奏道:“未字。”天子道:“朕意必待其择配后始可加恩,卿等可于朝臣中择一英才相配,奏明请旨。”包相就势奏道:“颜昚敏因元翠绡救出白玉堂,乃建功第一事,昨曾为白玉堂求亲。翠绡深明闺训,避嫌不允,玉堂亦因翠绡有相救之恩,不敢越礼。此事要求圣恩定夺。”天子听了,大喜道:“白玉堂尚未娶妻么?”包相道:“玉堂才二十五岁,军务倥偬,尚未授室。”天子道:“似此奇男侠女,两美必台,竟是天缘。朕当为之作主。”就令包相拟旨,将元翠绡赐配白玉堂,于应得封典外,加封忠孝郑国夫人,着即遵旨完姻。
旨意一发,把个颜昚敏乐得比参政宣庥还加倍快活,到中书省述了旨,抄了两张,一张叫从人到元府报喜,自己便往殿帅府来。恰好五义正在聚话,参政两步作一步,走入就替玉堂道喜。把旨意给四义看了,众皆欣跃。玉堂竟窘不可言,良久道:“仁兄这是何苦,定要陷我做个忘恩越礼之人,是什么意思?”徐庆跳起来嚷道:“五弟,你知道恩相同大哥费了多少心,在包相爷前把你的话表明了,包相亦说该配合的,还害什么臊呢!大哥不许告诉你,我真别得难受。真是圣明天子,我今儿才痛快了。”参政便对卢方道:“真是天缘。”就将君相所说的话,细细告知,又再三嘱玉堂道:“这是君命,不必矫强了。我替办谢恩摺子,明日万勿误了。”又与卢方细商请媒下聘礼节,才回府告知母亲、柳夫人,均各欣喜。饭后,又到元府。
元谨先得了喜信,随后又是喜报,便将参政所录谕旨,笑嘻嘻亲自送给翠绡。翠绡见了,满脸红霞,低头不语,暗想:“君命恐不能辞,况是明降谕旨,也就设有嫌疑。”方知师父所说“玉堂金殿”,竟是字字应验,人力竟不能违天的。又想起:“此乃终身大事,父母竟都不及见。”不觉凄然泪下。元谨劝了几句,便出来与戴氏商量,说:“奉旨完婚,吉期必近。”就叫两个家人同元全赶回金陵,去取银两、衣饰、书籍。还分付添买两名丫环。元全乐得手舞足蹈,忙即收拾起程。外面参政已到,先道了喜,就说:“世叔久不在京,亲友必然疏阔,小侄内人与令侄女是盟姊妹,小侄就做女媒。恰好金尚书已到,男媒就请他做。”元谨正踌躇此事,闻参政所筹甚妥,便道谢应允。
次日,去替翠绡谢恩,玉堂也递了谢表。卢方作主,与三义办理聘娶礼物,择于十月行聘,十一月十五日天喜大吉完姻。欧、展二丁,闻信都来道喜。卢方悄对丁兆蕙说:“五弟脸重,二弟今儿别呕他顽了。”兆蕙道:“大哥真溺爱的糊涂了,你瞧五弟自地牢出来后,格外谦恭厚道,把小孩子脾气全化尽了,我兄弟常同欧、展二兄说,他倒底是聪明人,一经磨炼,意气全平,与从前大相悬绝。我那日的话,也是想赞成此事,他说得道理甚正,我不但不怪他,还佩服他。今儿他的大喜,再没有呕他生气的。然而如此奇缘,不呕他几句,也没有趣儿。大哥,你不用管,横竖不至于呕的他回陷空岛就是了。”说的大众都各大笑。
丁二爷趁势到里面,把白玉堂拉了出来,说:“你难道也装新娘子,躲着不见客么?”大家上前道喜,玉堂道:“二哥休得取笑,如此天恩赐配的,又是如此才德,小弟焉有不感激的。惟仔细思量,实觉过分,所以心内总不释然。”欧、展及丁兆兰都道:“此论固见五弟谦怀,然元小姐如此文武兼全,不是五弟这般英雄,谁配得过呢?”兆蕙吵着要吃喜酒,大家入坐,尽欢而散。
到了行聘之日,聘礼丰盛,自不必说。参政更忙,自己要替玉堂办娶亲的事,柳夫人又要替翠绡添置妆奁,便将柳洪之嗣子柳朴及其妻程氏接来帮忙。原来参政完姻之后,冯氏因郁闷下世,柳洪悔过,承继胞侄,娶了媳妇,抱了孙子,柳洪便也亡过。那嗣子夫妇,却谨慎宽和,反其父母所为。柳夫人到京,也就视若同胞,往来甚密。光阴倏忽,已到仲冬,元全赶着由南到京。买了侍女,元谨取名掌书、拂剑,与飞奴同着赠嫁。到了吉期,太后又遣内监赏出冠披、衣裙、玉带,还有宫灯两对、金莲烛四枝。文武百官一来为圣眷优隆,一来各家诰命都要看看侠女两家,送礼道贺的纷纷不绝。
吉时已到,颜参政、金尚书陪了白玉堂亲迎奠雁。玉堂穿了殿帅章服,骑了金鞍白马,人才英秀,仪卫鲜明。一路上老幼妇女瞧见的,无不啧啧称赞。元谨接入大厅,见玉堂儒雅风流,亭亭玉立,全没有一毫武夫赳赳的气象,暗暗欢喜说:“真不委屈我侄女了。”三巡酒过,玉堂告辞,花轿也就到了,免不得辞祖催妆。
戴氏请柳夫人、金尚书夫人替小姐上头开面,扶上花轿。鼓乐喧天,两家全副执事,还加上“奉旨完姻”同“忠孝郑国夫人”牌,摆列着三次御蝎的文房珍宝、衣饰文绮,四名虞侯提着宫灯前导,白殿帅也算极头荣耀,这风光体面却是元小姐自己挣下的。
柳夫人的轿,抄近先到殿帅府中。颜母十分高兴,早就到了。彩舆到门,参拜天地祖先,礼成,燃起金莲宝炬,迎入洞房,坐床合卺。白玉堂恭恭敬敬的揭了红巾,回忆去年今日,恍如身到瑶京,真是梦想不到。
里面是颜母婆媳张罗女客,外面是四义张罗男客。包公也遣侄儿世荣来贺,施俊中了举,恰好入都,也在坐中。众诰命本是要看新人,加着颜母领头凑趣,潮进潮出,拥挤不开。连方玉芝、金牡丹都自愧不如,彼此你一句我一句,称扬不已。午席后,女客方才散去,单是柳夫人陪着新人,劝他进些饮食,自己又歇一歇,再料理一切事宜。外面男客,也单剩了参政及众侠义,要尽乐一日。丁兆蕙最爱顽笑,料着参政必不走,便对参政道:“今儿五弟大喜,小将们先陈明的,放肆一日,请恩相莫怪。”参政只好笑了一笑。这里丁兆蕙便倡议说:“诸弟兄要各敬十大杯。”连南北侠向来老成的,也都高起兴来,兆蕙又呕着四义说:“你们做哥哥的也太板,如此大喜,也该各敬十杯。”徐庆嚷道:“该敬,该敬!”就筛一大杯酒,递给卢方,说:“从大哥起。”卢方道:“这不是顽的,五弟已辛苦了一日陪客,又吃了不少,那里搁得住八十杯酒?”颜参政也帮着说,才从参政敬起,每人各敬双杯。幸得玉堂酒量还洪,不然也就醉倒了。欢饮至三鼓,四义送出参政三侠,柳夫人也回相府,才将五弟送进洞房。
三朝,夫妇入内谢恩后行庙见礼,又与四义相见,便忙着回门谢客,才同到参政处拜谒颜母,并与参政夫妇见礼。颜母拉着翠绡的手,眉开眼笑说:“侄女,非是我定要谋你做侄媳妇,实在你们是一对儿,你今日该佩服我老眼无花了。”说得翠绡羞晕两腮。乳母又抱出颜庠,参见叔婶。内外盛席款待,至晚方归。
玉堂感激敬礼翠绡,自不待言,忠孝夫人也甚重玉堂的武艺品行。至于文章,原是末技,断不肯露才扬己。那知处了几日,觉得玉堂谈吐名隽,书法精工。偶然谈到经史,竟是元元本本,应答如流,这更出于翠绡意外了。看官,此非说书的替白殿帅搽粉,想他与颜昚敏在途中谈了三日,若不是腹笥深通,那颜参政是个饱学,怎么能推为潇洒儒流,情同针芥呢!
将及满月,玉堂与翠绡商议,说起雨墨是个义仆,想把飞奴配他。翠绡应允,问元全愿意否,那知元全在巡按府多日,看雨墨少年干练,为主赤心,合了他的脾气,本有此意。今玉堂肯与撮合,甚为喜悦。玉堂告知参政,参政便叫雨墨叩谢,一边赏雨墨银两,一边赏飞奴妆奁。年内也毕了姻。这两口儿也算称心如意了。
岁尽春来,忙过朝正礼节,又到上元。这日五义聚在卢方处小饮,玉堂道:“我正有一事要与众位哥哥商量。”要知玉堂所商何事,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三侠荣归途分吏隐 五义避世迹混渔樵
话说白玉堂做了殿帅,娶了翠绡,过新年才二十六岁,正是英年。休说常人处此必然志得意满,就是豪杰卓荤之士,那有不愿意轰轰烈烈做一番事业的?不料玉堂是聪明绝頂的人,自经了铜网地牢的磨折,早巳敛尽豪情,参透世味。况亲见南北侠武艺本领,比自己已胜一筹,却又有翠绡,更超出尘埃之表,益恍然天地之大,不宜稍涉自满。那心高气傲的性情,竟变了个敛抑静定的识力。自江陵破后,便拿定功成身退主意,况翠绡是个神仙中人,旷识冲情,更能启发他的悟境。总是圣心眷注,在朝数月,知道祖宗成法,不许生事,边方辽、夏和约已坚,更无疆场报效之地,不如脱离尘网,为兄弟夫妇偕隐之计。想了又想,觉得所见甚是。便对卢方等道:“我等自结义以来,在陷空岛何等逍遥自在!都是小弟量浅,蹴起波澜,弄得离离合合、死死生生,教众位哥哥费了多少心血。虽目前圣恩优渥,五人同官京师,然而官身羁绊,各有职司,不能同居,终是会少离多。小弟愚见,想着请个修墓假,徐图退步,不知众位哥哥以为何如?”卢方大喜,道:“五弟,我怀此念多时了。自从刘立保传了谎倌,那时我已勘破红尘,幸亏天神庇佑,弟兄们竟一无损伤。以后边疆有事,将军难免阵前亡,哪敢长长侥天之幸。愚兄若有仕宦之念,娶弟媳时早把你嫂嫂接来了。”韩彰道:“我因宦途最险,才辞了军官不做。此番被你们牵率出来,久已腻煩,就兄弟们不退,我也要抽身的。”徐庆拍着手道:“老五的话,正合着哥哥脾气。什么大人老爷,早一个文书,晚一个文书,直把人闹得发昏。行动儿有人跟着,比牢头禁子还管得利害。我们快些回去罢,少做一天官,少受一天罪。”说得众皆大笑。蒋平也叹息道:“我这几年,常闹痢疾,定是水里头寒气所致。年轻时不觉,现已四十多的人了,年纪一年老一年,职任一年重一年,水里事极险,不丧了英名,也送了性命。还是回家养息,倒可以多活几年。”
大家主意相合,次日,都请三个月假,回籍修墓。那是没有不准的。双侠早有此念,便简捷告养。仁宗最孝,就想批准,却因将帅需才,其母年将七十,何必两人全告。恰好浙西都统制缺人,就把丁兆蕙简放,仍兼骁卫将军,就近迎亲。丁兆兰系属长子,准其归养,赏食全俸。兆蕙只得谢恩,省亲后再行赴任。展昭也想回去焚黄祭祖,兼之接丁月华回家看看,便也告假三月。北侠是无拘无束惯的,久欲弃官,众人一走,更独木不成林了,便面求包公说:“年将五十,无儿无女,意欲辞官。如果边廷有事,闻召即出,亦无不可。”包公见他恳切,也就应允。欧阳春遂告了病,也是赏食全俸,准其回籍。
颜昚敏见诸将俱纷纷请假,来见玉堂,问他何预先不提一字。玉堂恐说破了,他又设法挽留,就道:“先兄亡后,侄儿幼小,也得回去料理料理,三五个月便来,所以并未商及。”参政叮嘱早回,玉堂含糊答应。大家想着同归热闹,北侠道:“我客游在外已久,坟墓一切,有侄儿们料理,我不忙在一时,且趁你们都回家,去南方逛逛,聚乐几日。以后你们官身不自由,不知何时再会了。”商议着:韩彰黄州人,坟墓却在河南平县,徐庆是回山西扫墓,都约定一个月到松江会齐。三家眷属,都在卢家居住。这里卢、蒋、白、展、欧、二丁都回南,因玉堂有眷属,雇定船只,由水路回去。
翠绡早已定了终隐之计,从玉堂告假那日,收拾收拾,便到元谨处住了,作为闲话,把家事斟酌的妥妥当当。元全也愿随行,翠绡说:“你也上了年纪,该回去同你兄弟元成商量过继,安安家再来。”元全别了女儿女婿,参政念他有救玉堂之功,赏银千两安家。四义亦各赏五百金。元全再三推却,参政定要赏他,只得谢了。雨墨、飞奴都说:“你老人家过继了弟弟,莫忘了女儿,务必还随着进京,在女婿这里奉养。”元全自然答应。飞奴就到翠绡处来住,直到送上船才回。主婢相依日久,虽则暂别,飞奴竟哭的涕泗滂沱。
翠绡到行期将近,才到颜府告辞,颜母婆媳不过劝他早来。于是一齐上船,送者络绎。水平风顺,已到维扬。玉堂想:“由金华到金陵,太觉周折。”趁着蒋平之便,就夫妇先到金陵。到了钟山别业,与蒋平分路。元成等都末参见,玉堂择期到侍郎秘监坟上双双拜奠。翠绡触动终天之恨,涕泗横流。玉堂劝慰了一回,在别业小住几日,办理元全承继,元成兄弟两个本和气,四个儿子尽他哥哥挑捡,元全挑了第二个侄儿元义过房。玉堂又赏他二千金,登时老头儿富起来。留他在金陵聘娶媳妇,置买房产田亩,也算他一生忠厚之报。
玉堂夫妇别了蒋平先行,径赴金华。玉堂家在金华西乡,地名长庆庄,家道富足,累世书香。金堂去世后,他嫂嫂杨氏现已过了四旬,持家极为能干,用几个主管,把买卖田产理得井井有条,比金堂在时更为充实。金堂、玉堂并非同母,故比玉堂大十多岁,金堂事继母甚孝,为人仗义疏财,入学补廪后教弟读书。玉堂天性好武,又替他拜了名师,习成武艺。兄弟甚是友爱,并未分居。
玉堂因金堂亡过,触目伤心,出外游览散怀,方与四义结拜。那抓尖要强的性儿,是他哥哥从小惯下的,卢方捧着他,也与金堂一样,所以心高气傲,无人管得他。住在陷空岛,也不断回去,自当护卫后,书信往来,离家又四五年了。
这番同了翠绡衣锦还乡,杨氏大喜。玉堂已将本身告勅貤封兄嫂,叔嫂妯娌相见,杨氏见翠绡如花似玉,笑道:“怪道叔叔不愿在乡间结亲,果然娶了个仙人到家,做了将军,倒谦和起来,不像小时候淘气了。”白璨已十五岁,聘了杨氏侄女,白玮十二岁,长得都美秀而文。玉堂甚喜,拉着手问问书史,都对答的上来,便摸着玮儿头道:“你几乎给我做儿子,明儿我给你定个亲。”
就对杨氏把襄阳之事告诉一遍,说:“有个柳青,与我相好,听我死了,哭得死去活来。闻他有个女儿,年纪与玮儿仿佛,那柳青品貌甚好,女儿不致太丑,嫂嫂莫疑心我们武官都是奇形怪状的。”
杨氏听了襄阳的事,惊惊喜喜,望着翠绡笑道:“我不信婶婶也会武艺。”翠绡也笑了。玉堂笑道:“嫂嫂,两个侄儿千万不要娇惯他,也不要像我学武。兄弟就吃亏哥哥嫂嫂惯坏了性子,又贪些武艺,几乎把性命送了。”杨氏道:“侄儿哪里赶的上叔叔?我也断不惯他的。”一面收抬屋子,安顿了上上下下。
择了吉日,玉堂夫妇谒了家庙,上了祖父各茔,及金堂之墓。玉堂想起幼失怙恃,全仗胞兄教养成人,自然是无穷哀慕。杨氏劝道:“叔叔休哭,你显亲扬名,哥哥虽不及见,九原有知,也是喜欢的。”说着,自己也哭个不住。良久,礼毕回第,免不得地方文武、乡邻亲友互相拜望。忙了半个月,杨氏叫主管们把各项帐目请玉堂看,杨氏道:“这几年,家里更是宽裕,叔叔当京官一年,也要些用度,你那手又是敞惯的,尽用结义弟兄钱,放着家里钱,我不送去,你从不来要,如今请定个数目,好按季寄去。”玉堂笑道:“我的俸禄也够用了。这几年日子,是嫂嫂辛苦积下的,我意不如提些钱,置个义庄义学,赡及族中,倒是经久的办法。我哥哥在日,本有此意,嫂嫂想也知道。”杨氏就请玉堂定了章程。
约莫将及一月,玉堂要行,杨氏还只道官限紧急,也不便留。过杭州时,丁兆蕙已到任了,说:“卢大哥等都有游湖之约,等你回岛呢。五弟快去快来。”玉堂夫妇赶到陷空岛,韩、徐、蒋都已先到了。玉堂又同翠绡见了卢夫人崔氏、韩夫人孟氏、徐夫人应氏,蒋夫人费氏。那时,卢珍已十三,韩彰的儿子韩琬、徐庆的儿子徐琅、蒋平的儿子蒋瑜,年纪都相仿佛。一同出来,见了叔婶。
卢方自结义后,外边造五义厅,里边就是一排儿五进上房,早就把翠绡上房收拾齐整了。翠绡看四个夫人甚为亲热,不分彼此,叹道:“结义弟兄像同胞的,或者有之;结义妯娌像同胞姊妹的,自古也少。无怪陷空岛五义出名了。”
内外吃了几天酒,丁兆兰来知会:“先奉老太太上任,顺便游湖。北侠偕往,展大哥随后也来,务必同去一聚。”五义高兴,连五义夫人也高兴起来,都想到西湖上逛逛。岛中有的是船,预备了,连四位公子都带了去。路上遇着展昭,也扫墓事毕,带了丁月华同赴杭州,省母游湖。五义过去拜望,月华也来拜众夫人。展夫人向来自负不凡,听了这般剑术,又见了翠绡这般丰神,那有不倾倒的?三五日到了杭州。其时知府已换了人,双侠、北侠迎了进去,要留入署中,展昭自然搬进,卢方等便说:“衙中拘束得慌,在舟中,游湖甚便。”
那日统制署中内外款待。展昭说起周家茶楼之事,对兆蕙道:“旧日渔郎今又来,那郑家茶楼六槐怕还认得你呢!周老儿怎么样了?”兆蕙道:“那郑薪的老婆,竟有外遇,后来将郑新谋死,被伙计首发,妇人也凌迟了。现在郑家茶楼,还改了周家茶楼。
那老儿早来谢过,还问起展兄,听得兄来,必要来叩谢的。”妙莲庵之事,北侠自未便提起,倒是玉堂笑对北侠道:“小弟与兄长初会之地,不知两尼尚在否?”欧阳春道:“事多,我也忘了,便是汤相公被你救出后,去报了官,那尼姑连夜逃走,知县将周生救出来,也医治好了。我在杭州倪太守处,曾再到庵中一访,已换了住持。后会汤公,才知始末呢。”欢饮到晚,五义回船。
次日,备了湖舟,同到西湖游览,搜奇选胜,连天竺、云栖都游遍了。诸夫人同着丁母,止能在湖边各名胜处一游,到了灵隐而止。一聚月馀,游兴已酣畅淋漓。展昭假期将满,众人在葛岭一家园亭设席饯他,南侠因众人都萌退志,与自己出处不同,便道:“非是我贪恋名利,苦要做官。细想圣上及包、颜二相的一番知遇,襄阳之役功微赏重,趁着年尚未老,还想报答几年,立些薄效,再回田里。就是诸位弟兄,立志虽高,我恐世正须才,亦未必容你们闲散。”玉堂道:“展大哥说得正理,但我们弟兄五人各有各的不合时宜,久在京师,万容不住。你看狄枢密平了依智高,如此大功,欧阳永叔也是正人,还寻事参他一本。何况我们?如展大哥这般外和内介,稳练老成,自然当及时报效,我们非是鸣高,直是藏拙而已。”展昭笑道:“五弟,你莫忙,小心颜参政耍缠你呢。”正说话间,忽闻呵道之声,说是太守来拜。兆蕙道:“这也奇了,难道我们饮一日酒,太守还要监察么?”比及请了进来,太守坐下,略叙寒温,便说:“今日传到旨意下金华,是白殿帅派了巡阅荆、襄一带水陆各军,特来送信。”取出旨意,送给众人看了,略坐便去。展昭对玉堂道:“如何?我说你断不能闲的,顺风收帆,原是好事,无奈你的风太顺了。”兆蕙说:“一举两得,又算替五弟饯行罢。”玉堂頗觉为难,且大家尽兴饮了,展昭自行挈眷入都。
玉堂回船,与四义及翠绡商酌,便想托病不去。翠绡道:“我正想到襄阳一行,看看姑母祠墓,定个经久章程。君命既下,似不宜辞,只要矢志坚牢,也不争在数月。”于是商定:四义携了妻子回岛,赶着具呈乞病开缺,玉堂同翠绡换了杭州预备的钦使官船,按程前往。
到了镇江,接到参政来信,说:“闻弟有退志,兄甚不以为然。适圣心垂念荆襄,恐有遗孽,是兄在御前保奏,可与弟夫人同行,万无一失。事竣,星速回京,鹄立以俟。”玉堂看了,对翠绡笑道:“我就猜是他的主意。士各有志,只好辜负君恩友谊了。”到了金陵,元全也要跟去,就开船直指江陵。一入界,任传桂等早已接出,要照仪注庭参。玉堂再三止住,述了旨意,叫清查余匪,又叙了几句闲话,金太守也到,了却阅兵公事,请沙龙等话旧谈心,才知沙龙因二女苦劝,已纳了妾,现已有孕。沙龙便说:“一二年内,也想告病,那时去找欧阳兄,同游江南。”鲁氏、秋葵上船,见了翠绡,不在话下。
到了荆门,皇甫襄、艾虎来迎,阅过了操,玉堂留下艾虎晚饭,玉兰独上船来见白夫人,才知凤仙分娩得子,尚未满月。玉堂替艾虎道喜,却教戒小侠道:“贤侄,你做官娶亲得子,事事都早,原也可喜,但你作事仍是粗疏,须要痛改。就这杯中物,也恐误事,你看我从前性情,略觉高傲,还受了许多磨折。彼此不能常见,此话切须记怀。”小侠只得唯唯敬诺。翠绡又检了几件人事,送给凤仙之子,就开船直到襄阳。
秦总管、公孙太守、柳都监早迎到大安镇,玉堂先请免了官礼,方才请见。公孙策闻翠绡回来,第一句便说:“忠悯王妃祠已经落成,正想写信去请殿帅题个匾对,不想天从人愿,竟驾临敝邑,可以多徘徊几时。公馆便预备在巡按府,旧地重游,想可如意。”玉堂唯唯。因秦总管是个宿将,极力周旋了一回,先送出去,意。”玉堂唯唯。因秦总管是个宿将,极力周旋了一回,先送出去,回来才硬逼公孙策、柳青照旧称呼,说:“先生及柳青要照俗例,我便恼了。”柳青性直,一口答应,公孙策一想,半年多不见,白老五竟格外圆和,便笑道:“五弟,不是我一句话激走了你,那有这么一位好夫人?算来我是大功臣,该怎样谢我?”玉堂大笑,就把亲事许多曲折告诉他一遍。公孙策听他夫妇如此守礼,十分佩服,倒不好开顽笑了。
当下入了城,住在巡按府中,定期大阅,然后拜客。公孙策、柳青两处,玉堂均有礼物相送,又另备一分厚礼,送与秦镇圻。为翠绡酬谢甲马之惠。太守、总管、都监公宴过了,又请私宴。玉堂得暇,才与翠绡同到忠悯王妃祠内行礼。工程坚固,陈设整齐,自有官人守祠,也还可靠,玉堂问翠绡卧室所在,且喜在祠宇正身之后,并未改动。玉堂就与翠绡各题一匾、一联,以留泥爪。元全引道,一同到了花园。地牢填平,耳房也折去了,梅林老干槎枒,十分茂盛。夫妇二人找个坐落歇歇,触景生情,感叹不已。
回了府,翠绡叫元全出城察看元妃之墓,要亲自去祭扫,玉堂知办理墓田尚须时日,就请公孙策为媒,聘定柳青之女为侄妇。
翠绡在内料理聘仪,色色周备,自不必说。玉堂便轻车减从,到襄州各属去阅兵。钟雄、智化也都相见,钟雄见逆党诛夷之惨,感激智化,已为钟麟聘了智化之女,亚男也择了婿。
玉堂还至襄阳,公孙策早从叛产内拨了五顷作为祭田,余息修理祠墓,元全访着元妃一个旧宫人嫁在襄阳城外,其夫人甚稳实,叫他管理墓田。翠绡祭过元妃,因襄王当日办葬诸事草草,又补栽松柏,添建牌坊。托公孙策派人经理,自必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