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剑十三侠 - 第 22 页/共 23 页
赵虎听了这番话,忽然大声说道:“大老爷,你竟是个好官,咱家被你这番话说得咱佩服倒地。咱虽凌迟处死,也要感激你的。你老说是愚而无智,咱这会儿仔细想来,真个是愚而无智。不但咱家愚而无智,连咱这结义哥哥也是愚而无智,全个儿上了那忘八羔子的当!咱家供了罢。”荆州府听他说这话,又复说道:“尔现在可明白了,这才算是英雄好汉啰。尔可快招上来,好使本府给你录下口供,明早送呈圣上看过,本府奏明,代你把这凌迟的罪脱卸到指使你行刺的那人身上,好使你们不受这凌迟之苦,你快招了罢。”
赵虎当下便望钱龙说道:“大哥,咱家招了,你也招出那忘八羔子,好让他代咱弟兄们分分罢。不然。咱家弟兄受了这许多的苦,将来还要凌迟,他反得逍遥无事,咱们弟兄不算是给他白死了么?大哥,咱们招罢。”此时钱龙也知追悔,因闻赵虎之言,便说道:“老兄弟,咱与你一样的口供,一样被人指使,你招就是了。”
赵虎因供道;“大老爷容禀:小人本是德化县监内的盗犯。因宁王宸濠兵屯樵舍,当时因粮饷不足,遣派雷大春攻打九江。将九江府攻打开来,雷大春便搜括仓库,又去劫狱翻监,将小人等放出狱来,与雷大春一齐到了樵舍。又经雷大春保荐,将小人荐在宁王驾下当差。后来宁王见小人武艺高强,就封了小人与钱龙的官,唤作什么游击将军,专为预备与王守仁对敌。不到数日,有个京城太监,唤作什么张锐,差了一个人来,唤作陆空,并带张锐的书信,说是万岁不日亲征,分两技兵,一枝兵趋南京,一枝兵趋江西。南京的兵是威武副将军许泰统领,江西的一枝兵是圣上与太监张忠、左都督刘晖统带。那信上却是使宸濠遣人半途行刺,将圣上刺死,宁王便可登大宝了,因此宁王就生了这行刺的心。当时便叫小人与钱龙二人比武,那时小人以为这习武本军中应有之事,不足为怪。那知到了比武这日,他却不使小人比试枪棒,却使小人演试飞檐走壁之能。小人当时也不知他是何用意,即与钱龙二人比了一回,宁王便与小人说道:‘现在圣上要来亲征,孤家与他有敌国之仇,你今有此本领,能代孤将那昏王刺死,孤随后登了大宝,当封你为平肩王。’小人与钱龙二人听了他这一派言语,不期为他所惑,当时就答应他前来,以为把圣上刺死,小人随后就可得封王位。不料作事不成,反为焦大鹏所捉。这事虽小人作事不慎,然仔细想来,究竟为他所惑,误信宁王之言,作出这弥天的大祸!这都是小人与钱龙的实在口供,并无半字虚言,大老爷也可据情覆命了。”
荆州府听了这番话涸道:“还有什么别项情节么?”赵虎道:“再无别项情节了。”荆州府道:“既无别项情节,你可画了供来。”赵虎答应。当有差役将供单掷下,赵虎先画了口供;又拿到钱龙面前,使钱龙画过。荆州府便命将他二人分别寄监。忽见焦大鹏走到荆州府面前,向他耳畔说了两句话。荆州府点头,立刻着人将钱龙、赵虎拉翻在地,将腿筋挑出,然后上了大刑,分别寄监而去。焦大鹏也就告别,仍回大营。
这里荆州府连夜修了本章,并将供词叙入表章之内,等到五更三点,便换了朝服,直奔行宫而来。此时,随扈各大臣已都在朝房预备早朝,一见荆州府进来,大家向前齐说道:“贵府真是干员,居然一夜能将那两个刺客实供问出,又能不辱君命,可敬,可敬。”荆州府道:“此皆托各位大人的洪福罢了,卑府那里有什么才干,这总是各位大人过奖。”
正议论间,已听得静鞭三响,武宗升殿,诸臣便一个个趋赴金阶。朝参已毕,分班侍立。当有荆州府知府孙理文出班跪下,手捧表章,口中奏道:“臣荆州府知府孙理文,昨钦奉圣旨,饬令严审刺客钱龙、赵虎二人有无指使各情节。臣回署后,当即将该刺客严加审问,处以重刑。该刺客始则熬刑不招,坚称并无指使;复经臣再三开导,以言相诱,后来才供出系宁王宸濠指使前来。该二犯所供如一,又经臣严加驳诘,毫无狡展。兹将原供并录,恭呈圣览,候旨圣裁。再据焦大鹏声称,该二犯本领高强,虽此时监禁,难保无越狱情事,因与臣一再商议,先将该二犯腿筋挑断,现在分别寄监,候旨定夺。”说着将表章呈上。当有值殿大臣接过来,摆在御案面上。武亲打开表章,从头至尾看了一遍,龙颜大怒,道:“原来太监张锐也与他私通,朕如何能容这两个逆贼幸逃法外!张锐俟朕班师回京后,再行严讯他的口供,从重治罪。现在钱龙、赵虎既已审问明白,着即将该二犯凌迟处死。荆州府孙理文办事迅速,着加一级调用。钱龙、赵虎,即着孙理文监斩。”当下孙理文谢恩毕,武宗也就退朝,各官皆散。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部分
第169回 伍定谋遗书约战 一枝梅奉调进兵
话说荆州府退朝出来,回至衙门,即刻将城内守城营官、兵卒传齐,升坐大堂,立将钱龙、赵虎二名刺客提出监来,当堂捆缚,押往法场凌迟处死。复将首级带回,悬竿示众。当下孙理文又去覆命。武宗知钱龙、赵虎业已如法凌迟处死,也就传出旨来,令各营拔队,星夜驰往南昌,自己亦于即日起跸。这道旨意一下,当时各营那敢怠慢,也就即刻拔队起程。随驾各大臣自然护卫圣驾起跸,风驰电掣,直望南昌进发,暂且慢表。
再说宸濠兵屯樵舍,既立水师联为方阵,准备与王守仁抵敌。这日王守仁便聚众将议道:“现在逆贼结舟为阵,虽经伍定谋前来献计,但是伍定谋已去了数日,不见回信,本帅心甚盼望。又不知他的渡船何日可到。诸位将军有何妙策可以攻破逆贼的水寨,尽管说出,大家计议。能早一日将逆贼捉住,即使圣驾到来,亦可就近献俘,免得再劳圣驾亲征了。”诸将皆面面相觑,毫无破敌之策。只见徐鸣皋说道:“元帅勿忧,末将料伍知府既来献策,他定有奇谋。渡船未即来到者,或尚有应用各物未备,不便先使渡船过来。恐稍有未备,临时反多掣肘,是以斟酌尽善,必使万无一失。此亦临事而惧、好谋而成之道也。元帅请待三日,若三日后仍无消息,末将愿潜赴南康一行,促其速成,以便早日进攻。”王元帅听罢道:“某亦有此意,且俟三日后再作计议便了。”众将退出,一日无话。
到了次日,又各去大帐议事。正议论间,忽见卜大武走进来。大家一见,惊问道:“卜将军何以独自回来,有什么要事?”卜大武道:“只因奉了伍大人之命,押渡船过江,现在各渡船已陆续到齐,分布支河汊港,听候调遣。”大家一听,喜不自禁。卜大武又问道:“元帅现在那里?”徐庆道:“元帅就要升帐了。”卜大武道:“我还有要话与元帅说。”徐鸣皋道:“将军有什么要话么?”卜大武道:“伍大人临行时曾屡言淳属:请元帅不必着急,他在那里日夜思虑,想那一战胜齐的妙策,旦暮必有书来,务请元帅见书后再行出队。若其不胜,伍大人说愿以军法从事。”徐鸣皋道:“伍大人谋定后战,深得古人用兵之法。他既有此说,必定有绝好的奇谋。且俟元帅升帐,某等当附和其说,以坚元帅之志便了。”
少刻,元帅升帐,众将参见毕,卜大武便上前说道:“伍大人再三上覆元帅,现在预备火攻之船业已齐备,其余渡船亦着令末将陆续押渡过来,现在分布支河汊港,一来使逆贼毫不防备,二来等各事齐全,即请元帅拨兵飞渡。旦暮伍大人尚有书来,并属令将情致意元帅:一经书到,务请元帅遣调。若其不胜,伍大人说愿甘军法从事。”王元帅听罢,道:“本帅亦深知伍定谋谋略胜人,他此次谋定后战,谅非食言。本帅当等他的书信照办便了。”
正说之间,外面小军进来报道:“禀元帅,现在帐外有个渔人,从对岸来的,说是奉伍大人之命,特地呈书到此,并有要话面说。”王守仁道:“将他带进。”小军答道,即刻退至帐外,将那个渔人带进来。那渔人走到王元帅帐前,跪下禀道:“小人特奉伍大人之命,前来下书,务请元帅照书差遣,不可有误。”王元帅道:“书在那里?可呈递上来。”那渔人即从贴肉将书取出,呈递上去。王元帅接在手中,拆开来细细看道,只见上面写着:
知吉安府事伍定谋顿首谨上书于介生大元戎麾下:前者面呈一切,某回营后日夜赶办,刻已齐备。渡江各舟,已派遣卜将军陆续押解飞渡,近日想已渡岸。所有大略,已请卜将军先行具告,大元戎当已有所闻。迩者探得逆贼劫取九江之粮,悉屯于西山之北。某现定于二十六夜亲帅舟师,先攻其屯粮之所;然后即以得胜之兵攻水寨。一面再拨一枝梅所部各军,截其陆营,使贼兼顾不暇。这两路皆用火攻。元帅请于先一日率师渡江,攻彼水寨,万不可胜,略战即回,所以骄贼之心,使贼解弛,即乘其骄以破之也。二十七日黎明,潜波上游,乘舟纵火。元帅亦即于黎明飞渡过湖,分兵一半,以助一枝梅攻贼旱寨;一半由下游上驶,以便夹击。逆贼虽悍,不患其不为我擒也。幸元帅明察勿疑。若其不胜,愿以首领上献。某再三筹画,谨驰书以闻。如蒙赐教,乞付去手为盼。定谋再顿。
王元帅将书看毕,大喜道:“伍太守之谋,诚可谓尽善尽美。”于是便将书中各节,一一告知众将,诸将亦喜。又重赏来人,并望来人说道:“今本帅有回书一封,付尔谨慎带去,多多上覆伍大人,就说本帅届期照办便了。”来人谢了赏,站在一旁,候王元帅作书回覆。不一刻,元帅作书已毕,交付来人藏好,随即告辞而去,连夜偷渡过湖。
到了南康,将书呈上。伍定谋看道:
来字谕悉。老谋深算,佩服,佩服。某闻命矣,届期当遵照调度,以副雅属。时因去便,不尽所言。介生上覆。
伍定谋看书已毕,立刻备了咨文,飞伤心腹驰往安庆,调取一枝梅,急急潜师,倍道趱赶,务限九月廿六黎明纵火,进攻樵舍逆贼旱寨。此正九月十九日。
不一日,一枝梅接到来文,当即会同周湘帆、李武、罗季芳商议道:“今接伍定谋来文,约某等即日拔队,潜师倍道趱赶,道出南康,务于廿六黎明进攻樵舍,纵火焚烧贼寨。某意若大队一齐前往,恐为敌人知觉。不若分兵四路,均间道而行,绕出樵舍之后,约齐甘六黎明四面纵火,焚烧贼寨,较有把握,且可避沿途耳目。”周湘帆道:“在小弟之意,以三路取旱道趱赶而进,以一路由湖口直达鄱阳湖登岸,似更神速。”一枝梅道:“贤弟之言虽善,但取道鄱阳非船不行,且为谁人管带?”周湘帆道:“小弟愿领此任。”一枝梅道:“万一被逆贼觑破,将如之何?”周湘帆道:“就便取道鄱阳,也非明进。可用渔舟将兵载入,日间不行,夜间偷发,逆贼又何由得知?”一枝梅道:“如此办法亦好。”当下即暗派心腹,在沿江一带将渔舟雇定多只,即日分别四路,直向樵舍进发。又将此等章程,密差心腹先行驰往南康伍定谋营中呈报。
这日伍定谋接到这个信息,好生欢喜,便命王能、徐寿二人,每人分带舟师二十艘,分两路进攻西山,一由东路进兵,一由西路进兵。一至西山,即舍舟登陆,各带火种,务限二十五夜三更登岸。但听炮声响处,即便纵火延烧。若使贼兵向北路而逃,不必追赶,可急急回军,登舟望上游潜渡,绕出逆贼水师之后,出其不意,一齐将大船烧着,撞入贼寨方阵之中,那时自有兵接应。此二日尚不出兵,可先将船放出鄱阳湖迤南,权为习练,不必鸣鼓,以防逆贼知觉。此时王能、徐寿心中十分喜悦,他因为沙场大战习惯自然,毫不足怪,却未身经水战;现在属令他水战,他觉得有趣非常,登时答应而去。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部分
第170回 鄱阳湖轻舟试练 潜谷口黑夜烧粮
话说王能、徐寿奉了伍定谋之令,即各带轻舟二十只,偃旗息鼓,放出鄱阳湖操练。初上船时,觉得有些颠簸;历练了半日,便不觉有颠簸之状。于是一连二日二夜,皆在湖上习练。到了二十五日傍晚,才将这四十只快舟收进港口,果然宸濠毫无知觉。因这鄱阳湖东西间四十里,南北长三百里,湖面宽阔而又偃旗息鼓,所以贼寨毫不知觉。四十艘快舟收入港口,只待夜间三更时分,前去西山烧粮。暂且按下。
再说王元帅到了廿五这日,即将卜大武押运来的船只,从支河汊港中调出,沿湖岸一字摆开,上插旗幡,中藏金鼓,令徐鸣皋为水师中军,狄洪道副之;徐庆为水师右军,包行恭副之;杨小舫为左军,卜大武副之。各带轻舟二十只,分三路去攻他的方阵,不必胜,略战急回,不可误事。徐鸣皋等一齐得令,即刻分拨各兵卒上了船只,每船载兵二百,摇旗呐喊,金鼓齐鸣,两边四下一齐轮转橹掉,望湖面上飞去。原来樵舍在南昌斜对岸,离南康百二十里,距南昌西岸不过五六十里湖面。不一会,这六十只快船如飞也似,已离贼寨水师不远,船中金鼓打得声震蚊龙。
宸濠在陆寨内听得湖面上有金鼓之声,知道王守仁率水师前来攻打方阵,即刻传令水师各营,务要尽力阻御,不可任他攻进水寨。雷大春、吉文龙、周世熊、吴云豹四人早已见敌军飞掉而来,却也早为预备。看看徐鸣皋等这三路水师冲波逐浪而至,只见敌船上为首一员大将坐在船头上,大喝道:“吾徐鸣皋是也!谁敢来与吾决战?”一言未毕,雷大春只将青旗招飐,倏忽间冲出一排船来。徐鸣皋在船头上看得真切,但见贼船那一排却用铁索锁链,两边四下鼓动掉桨,真是如履平地,毫不颠簸,直望下游冲撞过来。徐鸣皋见敌船来得凶猛,随即传令:“将二十只快船一齐散开,不使贼船冲撞。”
一声令下,所部的二十只各各分散四面,只在湖中周转如飞,团团的围住了贼般厮杀。雷大春一见如此,也就手执兵器,又饬令挠钩手,但见敌船附近,便去钩搭。究竟贼船力量大,在湖中冲波逐浪,毫不摇动。徐鸣皋这二十只船经不起浪打,只在湖面上颠簸不定。徐鸣皋看见恐怕有失,即命收兵。这二十只船一齐收住篷脚,直望南昌回去。
那徐庆、杨小舫左右二军,直冲到喊寨相近。贼将周世熊、吴云豹也各率左右两军冲杀过来。贼队是排船,我军是快船,也不能抵敌,只得收兵,仍回南昌而去。贼军前、左、右三队见官军大败,又追赶了一阵。无如官军拽起风帆,早已到了对岸,追之不及,只得仍回樵舍。
当下宸濠在岸上看见自家的水师操纵自如,敌军不能抵当,心中大喜,遥指南昌说道:“王守仁,王守仁,今孤欲联舟作阵,看你尚有何妙策来破孤家的水军么?”因顾左右道:“若非李军师献此奇谋,何能使敌军不战而退呢?”说罢,策马回营而去。
不一会,雷大春等收了队,即舍舟登陆,来到大寨报功。宸濠又夸赞一番,并令他仍小心防守。雷大春道:“军师以此奇谋联舟作战,那怕敌军再多,又何能来破么?真乃万全之策也。”宸濠听了雷大春的这句话,更觉得意,因与雷大春道:“将军且缓到船,就在此用过午饭,孤同将军再将那船只操练一回,以助今日出兵大胜。”雷大春等便不上船,即在大帐内吃饭。不一会,午饭已毕,宸濠便与雷大春等一同上船,当命各军拽起风帆,在湖面上往来驾驶。操演了大半日,直至日落西山,方才收队。这日宸濠就在船中歇宿。水师各军因日间操演用力甚多,不免大家辛苦,因也放心大胆各去睡卧,只留了二三十人看更。
却说伍定谋到了初更时分,便与王能、徐寿督率快舟荡出港口,分两路直望樵舍西山进发。原来这西山离南康只五六十里,距樵舍亦只二十余里。此山一名夹山,三面背湖,一面是来往樵舍的大道。宸濠屯粮之地,只在西山之下,名曰潜谷。此间只有五百名兵卒,两员牙将在此看守。这两员牙将,一唤石畤,一唤许肃。此二人最喜饮酒,是日亦饮得酒醉,卧于帐外。伍定谋督率着四十只快船出了港口,将近三更时分,已到西山。伍定谋叫各军携了火种,每人携带束草一把,弃舟登岸,每船只留十人看守船只。各军随着伍定谋、徐寿、王能三人暗暗赶到潜谷,一声呐喊,各军将火种引着,烧着束草,一齐向潜谷堆粮之处抛去。一霎时,火焰四起,烟迷四空,喊杀之声,震动天地。时石畤、许肃等尚醉卧未醒,从醉梦中惊觉,再一望时,见周围火光烘天,知道粮草被人烧劫。不顾前去救火,只得急急奔出谷口,欲去逃命。那知尚未出谷,早被自家兵马践踏而死。那五百名贼兵有被烧死的,有被官军砍伤而死的,也折伤了有一大半。看看火势将灭,樵舍并无兵前来救应,伍定谋当又传令各军,速速回船。各军答应,不一刻齐上了船,一齐拽起风帆,向上游潜渡。暂且不表。
再说宸濠在船中,是晚亦与雷大春等痛饮,潜谷粮草被人烧劫,他却绝不知道。李自然在旱寨内,到了三更后,偶然步出帐外小溺,忽见西面一片火光烘天,叫道:“不好!此火逼近在屯粮之所,恐有敌人前来烧粮。”当下进了大帐,即刻去请邺天庆。一面飞身上马,驰往水寨中送信。不一刻邺天庆已到,李自然道:“将军可连带人马前往西山救应,你看西山这一派火光,逼近屯粮之所,定有敌人前来烧粮。千岁前,我已着人去报,将军可速前去,不能再缓了。好在潜谷离此不远,趱赶前去,或有可救。不然粮草烧尽,我军无粮,虽有方阵,无所用矣。”
邺天庆闻言,那敢怠慢,也就拨了三千轻骑,即刻飞奔而去。沿途遇见败回的小军,声称潜谷粮草已被敌人烧着,邺天庆便问:“守粮官何在?”小军回道:“恐守粮官亦被烧死。现在敌人尚未退去,还在那里放火掩杀,将军如赶得快,即使粮草难救,敌人还可杀他一阵。”邺天庆听罢,也不望下追问,只顾赶向前去。不一刻到了潜谷,时已四更将尽,敌人没有一个;再看屯粮之处,业已烧得空空,只余剩灰烬而已。当下便寻着两三个小军,追问敌人从何处而来,方知潜渡上岸。又问:“守粮官现在何处?”小军言道:“想已死在火中。”邺天庆道:“尔等何以知守粮官死在火内?”小军道:“小的闻得守粮官终日在此饮酒,当敌军到此之时,恐怕守粮官尚沉醉未醒。因此度之,岂有不死烈火之理?”邺天庆又往西山之后看视一遍,那里见有一个敌军!只得长叹一声,收军回去。
时已天明,方走至半路,忽有一骑马如飞风跑来。跑到邺天庆面前,大叫说道:“将军请速速回樵舍,现在方舟阵与旱寨一齐着火!不料无数敌军杀到,四路纵火,大杀起来,请将军速速往救。”邺天庆听了此言,只吓得魂不附体,几乎坠马。此时也不便追问,只得赶令各军飞奔回去,以便救应。走未多远,忽有一骑马飞来报道:“请将军速回水师,旱寨已将延烧殆尽了!”说罢,复又飞奔回去。邺天庆更加不知所措,只顾催督各军趱赶前进。走未移时,又有一骑马飞来报道:“现在水陆两路全行烧毁,李军师不知去向,千岁才由水师登岸,杂在乱军之中,立待将军回去,便要与将军一同往逃性命。”邺天庆不等他说完,又将马加上一鞭,飞奔望樵舍而去。及至樵舍,那火势尚未减少;再看那二十余座营盘,只烧得烈烈烘烘,不可扑灭,只得弃了大营,去寻宸濠。不知邺天庆果能将宸濠寻得出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部分
第171回 用奇谋官军纵火 施奋勇贼将亡身
话说邺天庆急急由西山奔回樵舍,已见岸上那二十四座营盘,被烧得火焰腾空,不可向迩,只得去寻找宸濠,以便逃遁。
话分两头。且说徐鸣皋自二十五日间与宸濠水师略战了一会,便自收兵。王元帅到了初更时分,又分别渡军过湖,仍以徐鸣皋、卜大武、徐庆、包行恭、狄洪道等人督队前往。到了三更以后,将近四更已到,对岸徐庆、包行恭二人即分兵一半,去烧岸上的贼寨。徐鸣皋、卜大武、狄洪道三人,仍督着水师快船由下游上驶。
再说伍定谋由西山烧粮之后,随即驾舟潜渡上游,绕至方阵之后,却好黎明,又值西北风大作,即将四十艘上装鱼油、束草,上加硫磺、焰硝的快船一字排开,引着火,一齐由方阵背后乘风而下,直撞入方阵之内。登时贼军水寨方阵全行烧着,一霎时火趁风威,风助火势,红光照水,烟焰障天。宸濠的船只又被铁锁锁住,不能拆开,无处逃避。宸濠正在着急,急望岸上的兵驾船来救。回头一看,遥见岸上的营寨也是一派通红,漫天彻地,尽被烧着。宸濠欲逃上岸,却又被水阻住,不能跳下。此时雷大春已由前队斩断一只小船,飞划而来,高声叫道:“千岁勿惊,雷大春在此。千岁速速下船上岸。”宸濠见雷大春来救,方才心定,当即逃下小船。雷大春催督水手尽力飞划。
走尚未远,忽见下游迎面撞近一只船来,船头上站着一人,手执大刀,大声喊道:“逆贼休走,大将徐鸣皋在此!”宸濠一见,心胆俱裂,连忙躲进舱中。雷大春也喝道:“来将休得猖狂,看箭!”说着拈弓搭箭,一箭射去,正中徐鸣皋盔缨。本来这一箭系认定徐鸣来咽喉而来,不意被风一吹,翻扬上去,却好将盔缨射落。徐鸣皋这一吃惊。恐怕他又有第二枝箭来,不敢疏忽,便去留神防敌人再有箭射到。有这一息功夫,雷大春即将船舵一转,那船便走开去,又值风大水急,直望下游溜去。
徐鸣皋正待追下,已是不及,只得望上溜竭力飞划。再一看时,见上游的方阵已烧得烈焰飞腾,不可向迩,那一片号哭之声,震天动地。徐鸣皋心中一想:“贼寨水师业已烧完,我何必势往上流?而且宸濠已往下潜逃走,他必然上岸躲,我何不也追上岸?”因即将船拢了岸,舍舟登陆,又去追寻宸濠,却好遇见一枝梅由贼队旱寨后面杀到。徐鸣皋一见,大喊道:“慕容贤弟,可看见宸濠?”一枝梅闻有人叫他名字,再看看是徐鸣皋,因也答道:“大哥来得却好,宸濠却未瞧见,我们可会合一处,去杀他的大队人马罢。”徐鸣皋道:“徒杀众军,终无济事,自古道‘擒贼必擒王’,只要将贼首擒住,就可解散了。”一枝梅道:“既如此,我便与你寻找逆贼,这里好在有李武等在此。”徐鸣皋道:“徐庆、包行恭也过来了,况且贼寨也烧着,贼军已乱,放着他五六人在此,也够抵敌的了。”说着便与一枝梅二人撇了长兵,拔出利刃,仍拿出飞檐走壁的武艺,直望下游一带赶去。
顺着岸寻了好一会,只是寻不着。却好遇见周湘帆才由水路赶到,率兵登岸。一枝梅一见,大叫道:“周贤弟,你来迟了。水陆二寨全破了。”周湘帆道:“非是小弟故来迟,适因风头不顺所致。既已水陆二寨俱破,逆贼曾捉住么?”一枝梅道:“便是愚兄与徐大哥去追寻逆贼。”周湘帆道:“你二位曾见这贼往何处而去?”徐鸣皋便道:“愚兄见他乘着一只小船往下游去了。”周湘帆道:“小弟方才来时,见有一只小船拽着风帆,快似箭发,走到夹湖口,已进了港门,不知可是宸濠的生船?”徐鸣皋道:“这船是何式样?”周湘帆道:“是一只矮篷的飞划。”徐鸣皋道:“一些不错了。贤弟既见他进了港口,我们就向那里寻去罢。”说着,即带了周湘帆所部的兵卒,如旋风般直望夹湖一带去寻。这且慢表。
再说伍定谋带着四十艘火船,将贼寨水军的方阵烧着,正在逢人便杀,忽见雷大春将宸濠救出水寨,即赶紧分拨王能、徐寿追赶下来,那知被烟焰迷住船路,已经追赶不着。只得将船拢岸,登岸去擒,却撞着邺天庆由西山闻警赶回。一见面,更不打话,徐寿、王能即与邺天庆大杀起来。邺天庆也是寻找哀壕心急,无心恋战,且战且走,徐寿、王能那里肯舍,紧紧相追。
正杀之间,忽见一技兵从对面杀到,军中齐声高叫:“莫要放走了逆贼呀!”徐寿、王能听得清爽,知是自家兵马,更加抖擞精神。原来是徐庆、包行恭二人,带领所部人马杀到。徐寿、王能一见,也即喊道:“徐大哥、包贤弟,我们便一块儿杀呀!”一声未毕,只见徐庆手一招,那所部的兵马一齐围裹上来,将邺天庆困在中间,如铁桶相似。邺天庆此时已把个“死”字放在度外,只是奋力厮杀,左冲右突。但见他一技方大画戟,犹如怒龙搅海一般,上下、前后、左右飞舞乱挑。徐庆、包行恭、王能也是奋勇相斗,不让分毫,只杀得血溅半空,沙尘扑地。邺大庆虽然勇猛,究竟寡不敌众,渐渐的抵敌不住。只听他一声大喝,那画戟一摆,即刻杀了一路血槽,把马一夹,只望东南上落荒而走。徐庆等四人那里肯舍,又复紧紧追来。邺天庆在前,徐庆等四人在后。邺天庆被赶得急迫,随即拈弓搭箭,等徐庆等赶得切近,即认定徐庆,“飕”的一声放了一箭。徐庆等只顾贪着前去追赶,却不提防他有箭射到,却好肩窝上中了一箭:徐庆不敢追赶,只得停住了脚步。包行恭等三人见徐庆停步不发,知道是因中箭,大家也就停了脚步,让邺天庆败逃而去。
那知邺天庆在马上直望东南逃去,去寻宸壕,正走之间,忽见斜刺里飞出三四个人来,一队步兵,拦住去路。邺大庆一见,不是别人,正是徐鸣皋、一技梅、周湘帆等三人,去寻定壕不着,复赶回来,正遇邺天庆。更不打话,各人抡起兵器便杀上来。邺大庆此时已是杀得精疲力尽,又遇这三个生力军,可是万万抵敌不住;又因拦住去路,不能前进,也只好勉力厮杀。三个步下,一个马上:徐鸣皋等三人只顾蹿上蹿下,跳前跳后,团团的只望邺天庆致命上乱砍乱刺;邺天庆也就遮拦隔架,闪躲跳跃,顾前顾后,护人护马,极尽所长。那里晓得人虽勇猛,马力不如,忽见那马失了前蹄,跪了下去。邺天庆说声:“不好!”也就望前一倾,算是从马头上翻了一个斤斗,栽倒在地。此时一技梅、徐鸣皋、周湘帆三人那敢怠缓,立刻飞跳上前,举起刀来一阵乱砍,邺天庆早已动弹不得。徐鸣皋便即上前割了首级。大家说道:“这个匹夫,今日将他杀死,即使宸壕不及捉住,他也无所恃了!”大家大喜,也就带了首级,回转而去。
此时天已有已末午初的时分,日至樵舍,见水陆两寨火已熄灭,但是一派灰尘并一阵阵的臭味,大家见着,也觉伤心惨目。即此一把火,将宸濠所有的兵将杀的杀、烧的烧,都已死亡殆尽,不过逃走了有二三千小卒,各处分散而去。李自然亦死在火窟之中。只有雷大春与宸濠,不知去向。
此时伍定谋已由湖内登岸,大家会合一处,却是伍定谋、徐鸣皋、徐庆、一枝梅、罗季芳、狄洪道、周湘帆、包行恭、杨小舫、王能、李武、卜大武、徐寿共计十三位,只少了一个焦大鹏,一个伍天熊。焦大鹏现在沿途保驾;伍天熊未曾渡湖,在大营内与王元帅守营。这十三位聚在一起,大家说道。“虽只逃走宸濠、雷大春二人,有此大获全胜,也不患宸濠再起势了。”伍定谋道:“某料宸濠必逃走不远,那几位将军愿去分头寻觅?”当下徐鸣皋、一枝梅、徐庆、周湘帆四人应声而道:“某等愿往。”伍定谋道:“既是四位将军愿去,可即分头各守要隘,明查暗访。我等先报与王元帅知道,请他放心。即请他仍驻扎南昌候驾,我等暂行屯兵于此,以为犄角之势。或俟圣驾到后,或俟宸濠就擒;再行合兵一处。”说罢,徐鸣皋等四人也就离了樵合,往各处分寻宸濠、雷大春去了。毕竟宸濠何日就擒,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部分
第172回 觐天颜元帅辞功 奏这状娄妃引罪
话说徐鸣皋与一枝梅、徐庆、周湘帆四人,分头寻访宸濠而去。这里伍定谋便将各部兵士聚集一处,安下营寨;又派了王能、李武过湖,前往南昌报捷。王元帅见他二人回来报捷,好不欢喜,当下便问了火烧水、旱二寨的情形。王能、李武细细说了一遍;又说宸濠、雷大春在逃。现在徐鸣皋、徐庆、一枝梅、周湘帆四人分头往各处寻觅下落,以便擒捉。王元帅听说,不免又懊悔一番,恨未能即时擒获。当下便命王、李二将出去歇息不提。
再说明武宗自荆州起跸后,沿途趱赶,这日已离南昌不远。当有探马报入南昌。王守仁听说圣驾已将次行抵,即便派今合营大小将士往南郊迎接;又飞饬差弁往樵舍调回伍定谋所部各军。
这日圣驾已到,王守仁迎接后,即请武宗以宁王府为行宫。武宗也甚愿意,一齐随驾人城。此时宁王府早经重加修饰。武宗进入行宫,百官朝见已毕。武宗便问王守仁道:“现在宸濠究竟擒获到否?”王守仁奏道:“宸濠与雷大春在逃,臣已飞饬徐鸣皋、周湘帆、一枝梅、徐庆前往各处明查暗访,务要成擒。现已去了六七日,尚未据报,该游击等亦未回营。”武宗道:“此次宸濠不但背叛,而且暗派刺客行刺朕躬,实属罪大恶极,若非卿遣使焦大鹏前去救驾,朕竟为该贼所算。宸濠如此妄为,何能使彼漏网?”王守仁道:“既经臣派令该游击等四处访拿,谅也不致漏网。”武宗道:“宸濠家小及宜春王拱梌,现在还在监禁么?”王守仁道:“此皆系要犯,臣不敢擅自作主,伏候圣裁。”武宗道:“朕闻得宸濠有个娄妃,这妃子甚贤。卿也曾闻人所言否?”守仁道:“臣也听说。”武宗道:“娄妃也监禁么?”王守仁道:“所有宁王府请人,现在全行分别监禁,等候圣旨定夺。”武宗道:“此次卿很辛苦了。转战两年余,不曾休息一刻,朕甚记念。”守仁道:“陛下思典,此皆臣分内之事。惟臣毫无知识,全赖众将身先士卒,不辞劳瘁。”武宗道:“虽有士卒勤劳,总赖主将运筹帷幄。卿此次之功,实非浅鲜。”守仁道:“臣不敢自居其功,此次火烧樵舍,能使逆王全军覆没,皆吉安府知府伍定谋再三筹画,谋定后战,以致一鼓而成。伍定谋诚属胆略并优,其智谋在臣之上。”武宗道:“据卿所奏,这伍定谋倒是个才智之士了。”王守仁道:“不但才智,而且极有胆略。”武宗道:“伍定谋现在这里么?”王守仁道:“现尚屯兵樵舍,臣业已调取前来,尚未行抵。”
武宗道:“众将之中,如徐鸣皋等这十二人,究以谁人为最?”守仁道:“智谋胆识,忠肝义胆,个个皆然,实为国家的梁栋。”武宗道:“前者卿兵屯吉安时,那个非幻道人与徐鸿儒、余七摆的那非非阵,后来到底是怎样破的呢?”守仁道:“破那非非阵,固赖七子十三生之力,其实赖一个女子余秀英之力居多。”武宗道:“这余秀英又是何人呢?”守仁道:“这余秀英出身并不正道,即是余七之妹、白莲教徐鸿儒之徒。只因一念之诚,弃邪归正。又据玄贞子所言,余秀英系与游击徐鸣皋有姻缘之分。当徐鸣皋陷阵之时,后来即为余秀英相救,得以保全性命。及至破阵之时,余秀英又送出两件宝物,非非阵之破,实赖余秀英之力为多。破阵之后,臣见其有功于国,而又据玄贞子一再谆嘱,务令臣使徐鸣皋与余秀英二人配为婚姻;将来大破离宫,尚非余秀英不可。臣不敢逆玄贞子之言而又负余秀英之望,因此作权宜之计,即令徐鸣皋草草完姻。后来到了南昌,去破逆王的离宫,皆徐鸣皋、余秀英二人之力。”武宗道:“既然余秀英改邪归正,有功于国,使他二人成为夫妇,也在人情之中。朕闻离宫内所藏珍宝及贵重器物甚多,卿可曾一一检视么?”守仁道:“每件必记簿登明,以备钦核。现在巨已经将离宫门封锁,另派心腹将士看守,以防失误。”武宗问了一遍,当命守仁等各官退出,圣驾回宫。
到了午后,传出谕旨三道:一命王守仁传旨,着各省、府、州、县,无论军民人等,一体捉拿宸濠,如有隐匿不报者同罪;一命各路勤王之师概行即日撤退,各归职守;一命飞饬许泰所部大军,即日由南京仍撤回京师。王守仁接到这三道谕旨,也就即刻分别赶办出去。你道武宗如何才到南昌,就知宸濠逃遁?原来王守仁闻樵舍克复,即飞奏报捷,所以武宗在半路就知道了。王守仁将奉旨的各事办毕,又将焦大鹏传来问明救驾情形,焦大鹏也细细说了一遍。
次日早朝,王守仁复又进行宫参见。武宗升殿,各官朝见已毕,武宗便望守仁道:“朕午朝审讯宜春王拱栣并娄妃,卿届时可将拱栣及娄妃押解前来,听候讯问。”王守仁遵旨,武宗退朝,各官朝散。
到了午后,王守仁即将宜春王拱栣并娄妃二人提出来,先带入宫报到。当有黄门官传奏进去。一会子,武宗升坐便殿,饬令带宜春王拱栣。王守仁遵旨,将拱栣带入。拱栣膝行上殿,跪到金阶,口称万岁,磕头不已。武宗问道:“尔为亲王,不思报国,反纵宸濠谋叛。尔自奏来,该当何罪?”拱栣到了此时,也是无可话说,只得说道:“臣罪该万死,虽粉身碎骨,不足以蔽其辜。可否仰恳天恩,赐臣速死,这就是陛下格外洪恩了。”武宗道:“你现在知罪了。你可知道背叛朝廷,罪当灭族么?”拱栣道:“臣知罪不容诛,求恩速赐一死。”武宗命王守仁将拱栣带下,仍先收禁,候旨行刑。又命王守仁将娄妃带进。王守仁遵旨,一面将宜春王带出殿,饬令手下先送入监,一面又将娄妃带至便殿。
娄妃跪到金阶,口请:“待罪臣妃娄氏,愿吾皇万岁,万万岁。”武宗问道:“尔既为宸濠王妃,当宸濠有意谋叛之时,尔为什么不苦口极谏呢?”娄妃道:“罪臣一言难尽,乞陛下容奏。”武宗道:“尔可从实供来。”娄妃道:“宁王未曾起意之先,彼时不过心存酷虐,臣妃即以仁爱进谏。后来宁王虽未竟听臣妃之言,也还不致任意酷虐。及至偶遇谋士李自然后,终为李自然所惑,因此便聚集死士,建造离宫。臣妃深处内宫,尚不能深知其实;偶有所闻,便即进谏。宁王只云所招死士,为自家护卫起见。臣妃又谏以忠信报国,仁慈爱民,不必聚死士为护卫,自能获福;不然虽有干军万马,谋士如云,勇将如雨,亦不足为护卫。所谓自求多福,此一定不易之理。宁王听臣妃之言,倒也有些悔过之意。不料李自然等这一班送贼,任意播弄,皆谓‘天命攸归’,荧惑王心。宁王不知自误,反以这一班逆贼之言为可信。因此日复一日,便视臣妃如同外人。始则进宫,臣妃进谏,宁王不过不悦。后来,臣妃自宁王为那班这贼荧惑甚深,臣妃早料有今日之祸,因此以死直谏。宁王不但不悔,反以臣妃不明天命,即将巨妃打入冷宫。彼时臣妃即思一死,上报国恩,下尽力谏之道。无奈宁王不容臣妾自死,派令宫女日夜监守,臣妃虽欲自尽不能。此皆臣妃既入冷宫,极谏宁王之实在情形也。既入冷宫后,便与外间隔膜,声息不通,宁王种种大恶。臣妃毫不知道。至前月南昌已破,宜春王被擒,王师破了离宫,从冷宫内搜出臣妃,此时才知道宁王做出这一件弥天大罪。臣妃彼时又欲一死报国,后因既为钦犯,理应待罪受刑,以重国典,所以巨妃苟延残喘,以待天威下临。此事变出意外,虽由宁王听信妖言,自作之孽,臣妃亦罪该万死。事前既不能纳忠陈善,弭祸无形;事后又不能拨乱反正,挽回王意。臣妃虽粉身碎首,亦复罪无可辞!惟念合官上下三百余口,有罪者自罪有应得,其余各宫娥、使女,以及大小臣工,实系无罪者,亦复不少,而乃同罹国典,未免可怜。此臣妃所代为伤心痛哭者也。但圣明在上,自有权衡。臣妃之罪,尚不可辞,何敢再为无辜上与陛下乞命?”说罢,痛哭不已。
不知武宗听了这番话,说出什么话来,下回分解。
第六部分
第173回 朱宸濠夜遁小安山 洪广武安居德兴县
话说武宗听了娄妃这番话,暗道:“人说娄妃之贤,信非过誉。今朕看他所奏各节,皆是罪归自己,并无丝毫怨及宸濠;出词而且仁爱为怀,还要代他无辜乞罪。朕本有此意,但治首恶之罪,其余一概豁免。今据娄妃如此陈奏,朕岂有不以仁爱为心呢!”因问道:“尔为宸濠打入冷宫几年了?”娄妃道:“整整八年。”武宗道:“宫中除尔以外,进谏者尚有何人?宜春王平对究竟有何罪恶?尔可一一奏来。”娄妃道:“宜春王所为各节,早在圣明洞鉴之中,臣妃又何敢乱言。而况臣妃自贬入冷宫,其实毫无知觉。总之臣妃不德,致累宁王有灭族之祸。愿陛下治臣妃似极重之刑,或可藉此上报国恩,下分宁王之罪。虽粉身碎骨,臣妃亦所深愿。”武宗道:“尔方才所奏,首恶当诛,其余无辜者意在求朕豁免、但不知谁为无罪,谁是无辜?尔可细细奏来,朕亦可体上天好生之心,存罪人不孥之德。”娄妃道:“有罪无罪,陛下自有神明。臣妃不敢妄指无辜,亦不敢概言有罪。网开三面,悉在圣明。”斌宗道:“朕闻尔素有贤声,今观尔所奏各情,实与人言悉相符合。只恨宸濠不能听从尔谏,致有今日之祸。”娄妃道:“臣妃何敢称贤。若果能贤,也不致宁王有灭族之患。臣妃之罪,罪莫大焉!”
武宗见娄妃如此,却也十分叹息,因命王守仁道:“卿可先将娄妃仍然带回,候将宸濠擒后。再行候旨施行便了。”王守仁遵旨,娄妃又磕头谢思毕,然后才有太监送出行宫,押往南昌府而去。王守仁也当即退出殿外,众官各散而回。
话分两头。再说宸濠自与雷大春由夹湖口躲入深港以内,四面看了看,并无追兵前来,宸濠叹道:“孤不料今日败得如此,既无家可归,又无国可逃,这便如何是好!”雷大春道:“千岁尚宜保重。今已如此,急也无益,不如暂且躲避,再作良图。”宸濠道:“孤今孑然一身,尚望什么良图么!”雷大春道:“末将有一亲戚,离此不远,家住饶州府德兴县小安山,姓洪名广武。家道饶余,广有田产,独霸一方。好结交天下英雄,为人有万夫不当之勇,却是末将姑表弟兄。前曾闻末将在千岁处当差,他也欣然乐从,欲令末将代他引见。后因末将姑母尚在,不准他远离,因此中止。前年末将的姑母已经去世。末将之意,请千岁暂到他处。他一闻千岁驾临,必然殷勤相待。再与他相商如何报仇,他必肯答应。而且他结识的英雄不少,或者因他引进,再能举事,以报此仇。他又住在山僻之中,无人知觉。即使有人知道,他亦毫不惧人。合村有一二百家,皆是他的佃户。他家中所有的兵器,亦皆全备。千岁当此进退两难之间,国亡家破之时,只有此处可去。不然,恐沿途耳目甚众,尚患不免大祸将临。千岁不可狐疑,宜自早计为是。”
宸濠道:“虽承将军多情,万一令表弟不便相留,孤又当如何是好?”雷大春道:“千岁不去则已,若千岁肯去,末将的表弟未有不愿相留的。但是千岁如此行装,恐碍沿途耳目,却须暂作权宜之计,须要改扮而行。”宸濠道:“如何改扮呢?”雷大春道:“也没有什么改扮,但将外面的龙袍脱去,除去头上金冠,可将未将所穿的衬衣与千岁穿上。又须晓伏夜行,只要到了小安山,就可无事了。”宸濠道:“如此改装,有何不可。”说罢,即刻将身上所穿的龙袍脱下,挂在树林以内,又将头上金冠除下来。雷大春也脱下外面的战袍,将内里的衬袄解下来与宸濠罩上。二人等到天黑,便望饶州而去。沿路皆是夜行昼伏,不日已至德兴县界。
这小安山,就在县东六十里外,却是一个人材落,这村落就在小安山的山洼子里,虽有一二百家,皆是洪广武的佃户。雷大春与宸濠又走了半夜,却好天明,已到庄口,雷大春便与宸濠进庄。宸濠见这村庄地势甚险僻,处山中,四面树木环蔽,山色撑空,倒映其下,实在好一个所在,羡慕不已。雷大春与宸濠二人便缓步走到洪广武庄口,只见犬吠猜猜不已,向着宸濠、雷大春二人乱吠。当有庄丁闻见犬吠,便出庄来,看见有二人由庄口而来,便侍立一旁,以便迎接。
不一刻,雷大春先走到那庄丁面前,问道:“你家庄主在家么?”那庄丁道:“我家庄主尚未起来。客人尊姓?从何处而来?与我家庄主有何交谊?有何话说?”雷大春道:“我姓雷,名大春,与你家庄主是姑表兄弟。现由南昌府来,特会你家庄主,有要话面讲,烦你进去通报一声。”那庄丁又问道:“这位客人可是与你老同来的么?”雷大春道:“正是同来,与你家庄主也有交谊。”那庄丁听说一个是主人的姑表兄弟,一个与主人有交情,那敢怠慢,当即跑回去报。
宸濠站在庄口,四面观看,但见洪广武家这一所房屋就高大异常,迎庄口一带,方砖围墙中间,开着一道大门,左右皆有两道小门。四面风火墙高耸半空,到后约有五六进的正屋,两旁尚有群屋。庄口两旁鳞比柿次,约有二三十家茅屋,却皆盖得极其修洁,光景是庄头的田佃所居。鸡鸣狗吠之声,达于远近。宸濠看罢,实在羡慕,暗道:“这洪广武若将孤留下,井肯为孤出力,再图大事,就这一处地方,也还藏得许多兵马。再将这山上收拾起来,亦不亚于南昌宫室。但不知这洪广武究能如雷大春之言么?”
不言宸濠暗想胡思,再说那庄丁走到里面,先与那内宅的丫头说明,叫丫头去报。那丫头道:“我记不得许多的噜噜苏苏话,还是你进去说罢。”那庄丁道:“庄主现在尚未起来,我何能进去?”那丫头道:“我给你去说一声,就说你有话说,看大爷如何,我给你送信。若叫你进去,你就进去便了。”庄丁答应。那丫头便转身进内。
到了房里,在床面前低低向洪广武唤了两声。广武醒来,问道:“那个在此乱叫?”那丫头道:“是婢子秋霞。”广武道:“你叫什么?”秋霞道:“只因家丁王六说:‘有个客人现在庄外,要会大爷。’他进来叫婢于通报大爷知道。他本是要进来的,因为大爷还不曾起身,不敢惊扰,所以叫婢子先唤醒大爷说一声。”广武道:“你且将他唤进来,等我问他是谁。”秋霞答应,转身出了房门,来到宅门口,将手一招,说了一声:“王老爹,大爷叫你进去呢。”王六答应着,走了进来,站在房门外。秋霞复又进房与广武说道:“玉六进来了。”广武睡在床上,即问道:“王六,外面是那个要会我?是熟客是生客?”王六道:“两个皆不曾见过,总是生客。却有一个姓雷,名唤大春,说是与大爷姑表兄弟,方从南康而来。那一个不曾说出姓名,据雷大爷说,也与大爷是要好的朋友。因叫小人进来通报。大爷可有这么个姓雷的表兄弟?还是会他不会?候大爷示下。”洪广武听说,想了半刻,说道:“我晓得了,那姓雷的是我表兄,你且请他进来,我去会他。”王六答应,即忙转身出去。
洪广武复自暗说道:“雷大春现在南康,随着那宁王宸濠,已经作了大将,闻得他颇为信任,何以忽到此地?难道他前来,因我从前有‘要与他同去’的这句话,他此时见我母亲已死,他来招我不成?若果有此事,他可将我看错了。我从前不过是句戏言,岂真有此事!我放着如此家产,不在家守田园之乐,反去投效他做一员将官,跟着他做走狗?而况宁王也不正道,我又何必去到那里受罪,被他拘束得紧。且等他进来,看他如何说项,我再以言辞他便了。”因又道:“他同来的这个人是谁呢?莫非是他的同伴不成?”自己暗想了一会,也就坐起来穿好衣服。他的妻子方氏因也说道:“你这表兄可算是冒失鬼,怎么这大早跑来要会人?难道他连夜走来的么?”
洪广武听了这句话,忽觉心中一动,暗道:“真个为什么如此大早就跑了来,其中必有缘故。”欲知洪广武能否收留宸濠,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部分
第174回 雷大春诚心投表弟 洪广武设计绊奸王
话说洪广武被他妻子一句话提醒,暗道:“这其中定有缘故,为何如此大早就来。”他妻子见他那里出神,也就说道:“你的表兄既然这绝早到此,你可快些儿出去见他便了,为何在此出神?难道你不愿见他么?”洪广武道:“有什么不愿见他,只因他此来颇令我疑惑。”他妻子道:“莫非你怕他前来与你借贷么?”洪广武道:“即使前来借贷,况亲戚之谊,有什么不可?”他妻子又道:“既非如此,又有什么疑惑呢?”洪广武道:“你不知道,且待我见了他,看他说出什么话来,我再告诉你便了。”当下又将衣服穿好,有丫头打进面水,他就在房里梳洗好。去会雷大春调
再说宸濠与雷大春二人站在庄门外,等了好一会,才见那庄丁从里面走出,向他二人说道:“有累二位立等了,我家主人现已起来,请二位里面坐罢。”雷大春当即与宸濠随着庄丁进去。过了两重门,是一座院落,上面就是一进明三暗五朝南的大厅。二人步上厅房,分上下首坐定。那庄丁又走进去,一会子,捧出两碗茶来,给他二人献上,复又走去。又停了一会,这才引出一个人来,便是洪广武。宸濠瞥眼看见,但见洪广武生得身高七尺向开,白净净的一副方面孔,两道浓眉,一双环眼,大鼻梁,阔口,约有三十岁上下年纪,一表非俗,颇具英雄气概。
宸濠正在凝神观看,只听洪广武先向雷大春说道:“表兄一别七八年,今日是甚风吹到?为何如此绝早,敢是从南康连夜走来的么?”雷大春道:“正是,愚兄思慕贤弟,久欲前来奉候;只因那里的事摆脱不开,所以连姑母去世,愚兄也不曾到来祭奠一番,甚是抱愧。如今贤弟应该娶了弟媳了。”洪广武道:“承兄顾念,小弟于家母未经去世的前两年,就受室了。如今已托庇生了两个孩子,等一会儿叫两个孩子出来拜见表伯。”雷大春道:“可喜,可喜。还是贤弟的福气,不像愚兄,十年来东征西讨,到至今还一事无成。”洪广武道:“这是表兄过谦之处。”一面说,一面两只眼睛只管向宸濠这边溜来。因即问道:“这位尊姓大名,还未请教。”雷大春便向四面一看,见无旁人,因抢着代答道:“贤弟,你怎么知道,这就是宁王千岁的龙驾!”洪广武一闻此言,好生惊讶,当下便向宸濠跪下,说道:“山野小民,不知千岁驾到,有失迎迂,死罪,死罪!”宸濠见他如此,恐怕为外人看见,当下急将他扶起,口中称道:“足下切勿如此。孤今前来特有所求,足下著如此称呼,恐属耳垣墙,多有未便。”洪广武听了此话,愈加疑惑,因又道:“堂堂千岁,某敢不恪恭!今既蒙面谕,某当遵命。不过有亵虎驾,更觉抱罪不安。”说着便让宸濠升位坐定,自己在下面相陪。
只见雷大春又向广武道:“愚兄此来一为看视贤弟,二为有事相求,贤弟素称肝胆英雄,当可从而见允。”广武道:“不知大哥有何见委,敢请说明。只要小弟才力能到的,未有不先从之理。”雷大春道:“此事若贤弟肯为之助,才力绰乎有余;特恐贤弟故意推托,那就无可奈何了。”广武道:“但请说明,好待商议。”大春道:“此事并非愚兄之事。”广武道:“然则是小弟之事么?”大春道。“亦非贤弟之事。只要贤弟允从之后,却就是贤弟之事了。”广武道:“表兄这半吞半吐,好叫人甚不明白:怎么又非小弟之事,倒底是与小弟有无关切?”雷大春道:“此话甚长,贤弟可有静室?须到那里,屏退众人,密告才好。”广武道:“此间亦可谈得,何须定要静室,方可说明呢?”大春道:“非静室不能与谈。贤弟从之,则请借静室一叙;不从,兄从此就走便了。”广武道:“表兄未免太性急耳!也罢,便请二位到静室而谈。”
当下广武便命人去开了内书房门,让宸濠、大春二人走出厅房,向内书房而去。不一刻,转了几湾已到,广武又让他二人先入内房去。三人到了内书房,广武仍请宸濠升坑坐定。有庄丁复献上茶来。便命庄丁退出,并招呼道:“尔等非唤不要进来,我们有要话相商呢。”庄丁唯唯退下。
洪广武便问道。“表兄有何见谕?”雷大春道:“只因宁王千岁,前者曾闻愚兄说及贤弟英雄,专好结交天下豪杰,当时便拟着令愚兄前来奉约,共图大事。彼时愚兄以姑母尚在,贤弟固不便远离膝下,姑母亦未必让贤弟远出,所以未及前来。这七八年内,又因千岁方整顿戎师,东征西讨,又无暇及此。不意初起大意,已得了几座城池,眼见得要长驱大进,那里知道忽然出了一个王守仁,又收服了徐鸣皋这一班逆贼,竟自率兵前来与千岁作对,把已得城池全行夺去,又将南昌宫室悉数毁灭,弄得千岁已是兵败将亡,然犹可勉强支持,与王守仁对敌。不意王守仁顿生奸计。十日前千岁兵屯樵舍,又立水师,共计水陆两营也还有七八万人马,将士也有十数员。那知被王守仁饬令他手下各将,暗暗带兵分头攻取,合用火攻,一把火将水陆两寨烧得干干净净。千岁正在水师方阵之中,见各处火起,正在无法可想,还是愚兄舍命将千岁爷从船上救出来,逃至岸上,打算收拾败残兵卒,还可与守仁支持。那里知道,这一仗真算得是全军覆没,连一人一骑都不曾逃走出去,只落得千岁与愚兄两条性命。后来千岁因无处投奔,复又想起贤弟。所以愚兄特奉千岁的大驾、前来相访。我料贤弟平日那些草莽英雄还与他结识,岂有藩王千岁不殷勤相待之理?贤弟若肯殷勤相待,再能助千岁复图大举,将来干岁有日登了宝位,夺取江山,贤弟也是个开国元勋,荫子封妻,岂不耀荣!而况荣封祖宗,光耀门闾,何等威武。贤弟可乐从否?”洪广武正欲回答,只见宸濠又复说道:“卿家若能与孤相助为理,复图大事,孤定不忘卿家之功,将来托天成功,孤当于众人中更外加封荫,以酬今日之劳。愿卿怜孤孑然一身,孤穷无靠,有以助之。”
洪广武听了他二人的话,心中暗想道:“你这奸王,国家待你有何坏处?你不思尽忠报国,反思叛背朝廷。今已败得如此,还不思一死,犹想死灰复燃,岂不可笑!我这表兄也未免糊涂,到底良臣择主,他全不知道这个大义,反来叫我帮助他复仇。我不知他有何仇可复,眼见有灭族之祸,他还强称千岁,觍不知羞。我若回他不行,眼见这一件功劳不能到手了。我何不暂且答应,使他住下,然后再如此如此,有何不可?而况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也不算是丧心。”主意想定,便欣然应道:“千岁英明神威,天下共闻。今虽不利,亦时未及耳。此处尽可举事。倘千岁不以某为鄙陋,某当相助为理,虽毁家不顾也!千岁但请宽心,容一二日,某再亲自外出,先将某所有能共生死、久愿去投千岁的几个好朋友约来,与千岁共议报仇一事。但千岁平时万不可出门,以防耳目要紧。等到大家议定,然后就不怕人之多言了。”宸濠大喜道:“卿能如此仗义,孤定当感激不忘。”洪广武道:“千岁说那里话来。良禽择本而栖,人臣择主而事。自古明哲,皆自为之。千岁若不到来,某还思前去报效。难得千岁不弃卑陋,惠然肯来,则是某之大幸也。千岁幸勿稍为客气,某当竭力图报便了。”说罢,便问道:“千岁与表兄如此早来,定皆未曾用过早膳的。此间山居市远,未能兼备盘飧,某当命家丁聊备粗膳,上呈千岁,稍当充饥。不堪适口,尚求勿罪。”宸濠道:“前来打搅,已属殊难为情,而况后日方长,务望不必过谦。”洪广武答应,当下便喊了两个庄丁进来。
此时庄丁见主人呼唤,也就应声而进。广武命他前去整备早膳。庄丁答应,即刻退出,去到厨房里招呼。不一刻,早膳备好,端整出来,送进内书房。原来是三碗鸡汤面。宸濠、雷大春正是腹中饥饿,见了这鸡汤面,登时就大吃起来。顷刻用毕,庄了撤去空碗,又打了两把手巾送上来,与他三人擦了脸,这才退出。洪广武也与宸濠、雷大春说道:“某暂且告退,料理一件正事,少顷就来。”宸濠道:“卿自请便了。”毕竟洪广武去作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部分
第175回 用反言喁喁试妾妇 明大义侃侃责夫君
话说洪广武出了内书房,到了里面,他妻子向他问道:“你那表兄与你究竟有什么话说?曾与你谈过了不成?那一个究竟是谁?”广武道:“此事可真也笑话,你道我那表兄为着何事而来?那人是那一个?打量你再也猜不出。想不到真是出人意外之事。”他妻子道:“有什么猜不出?我早猜着了。我从前曾听你说过,你那表兄不是现在宁王府里做了官了吗?他此来光景是约你一同前去,到宁王驾前为官,可是这件事么?”广武道:“虽不是这件事,却猜得有些影响儿。”他妻子又道:“既不是这件事,如何又说我猜得有些影响呢?”广武道:“这件事是一件极重极大的要事,你是个妇人家,何能使你知道?若被你知道,万一漏了风声,不但有杀身之祸,而且还有灭族之患。等到成功之后,却是一件极好的事,封妻荫子,显亲扬名,皆在这件事上。”
他妻子听说这话,好不明白,当下追问道:“我与你夫妇,两人便是一人,你好便是我好,你有杀身之祸,我又岂可能免?你为什么不肯对我说?既不肯告诉我,必然是一件极不好的事,不然,又何不来告诉我呢?而况你我平日,那件事不同商量?独有今日,你表兄前来这件事,就不肯告诉我,这是何意?难道将我不作人看么?”广武道:“我非不告诉我,惟恐你漏出风声,关系甚大,所以不敢相告。”他妻子道:“你尽管告诉我,我绝不说一句的,你放心罢。”广武道:“你真个不说?”他妻子道:“我又何必骗你呢?”
广武便附着他妻子耳畔,低低说道:“你道我表兄同来的那人是什么人?原来就是宁王!只因他被王守仁带兵将他打败,现在正德皇帝又御驾亲征,他南昌基业全行败坏,现在与雷大春逃在我处。因为我平日仗义疏财,专好结交天下英雄好汉,因此他来投我,欲我此后相助,帮他前去报仇。将来他得了江山,登了大宝,允我封个王位。我想宁王虽然叛背朝廷,有心夺取正德的基业,他到底是个藩王,与别人不同。今虽被王师打败,我看他一表非俗,真是个帝王之相。我想身居山麓,虽守得些先人余业,终久是个山野村夫,既不能显亲扬名,又不能封妻荫子,碌碌一生,不过与草木同腐而已。难得有此机会,宁王到了我家,约我与他共图大事。将来事成,他还封我一个王位。如此好机会,做梦也想不到。我所以已经答应于他,情愿帮他招军买马,积草屯粮,共图大事,夺取正德天下。将来我做他一个开国元勋,何等光辉荣耀!不但我自豪荣显,而且祖宗有追赠,妻子有封荫,真是平地封王,显荣之至。若是稍不机密,圣驾现在南昌,离此能有多少远?倘露了风声,被正德皇帝知道了,立刻派人前来将我捉去,说我藏匿反王,潜谋不轨。那时,不但我有杀身之祸,连你们大家皆不免身首异处。而况王守仁那里,手下的人个个本领高强,武艺出众,我一个人岂是他们的对手!若不去做这件事,眼见得王位可封,又不忍将他抛去,过此以往,再没有这样的好机会了。所以务要机密,不能为一个人知道。我所以不肯告诉你,怕你们妇人家不知利害,一听我说有王位可封,你便自命是个王妃,不知不觉泄漏出去,那时画虎不成反受犬害,岂不可惜?我现在虽然通告诉了你,你若将来要做王妃,却万万不可泄漏。你若要灭族之祸,你便泄漏出来。”
广武说了这番话,只见他妻子急急走开,抢到房门口,将房门关好,又用门闩闩起来;然后复走到洪广武面前,双膝望下一跪,眼中流泪,哀哀哭道:“妾与你做了八九年的夫妻,也给你生下两个孩儿,妾也算对得起你了。今者妾闻君言,妾如做梦方醒。在平时以为君是识、胆兼优之辈,那里知道是个不知大义的匹夫。宁王既是反王,而又为王师征讨,御驾亲征,将他逼得穷无所之,逃遁到此。不必说他恶贯满盈,罪在不赦;就使他谋臣如雨,猛将如云,贼子乱臣,人人得有可许之义。君乃不察此中之理,而反误为反王所愚,背义贪功,不顾利害。幸而君为妾道出;设若竟背妾而行,不使妾知道,不但妾为君所累,即祖宗也不免为君所累了!而况君上承祖宗之业,虽不能称家财百万,就你我一身也断用不了,在家安居乐业,做一个承平世界的农夫,何等不好?何等不乐?反要去佐助好王,甘心助逆。不成则家亡族灭,即使可成,亦落得万世唾骂。虽我辈不能为官作府,碌碌一生,与草木同腐,也还不失为安分良民。君如鉴妾之言,即早卧心转意,速速将他二人放走,任其所之。若固执不从,定要助好王造反,随后之封王封侯,妾皆不愿过问。妾惟有请君即刻将妾置之死地,妾不忍见将来有灭族之虞。”说罢,痛哭不已,拜伏在地。
洪广武见他妻子这番话实在可感可敬,暗想:“我那里真要佐助反王?不过以言相试,看你究竟能否明白这个大义。今既如此,可真也明白了。”因即将方氏扶起,说道:“卿真不受人骗。我所以如此说者,特试卿之言也。我止因此而来,与你商量个善处之法。今好王既在我家,我想御驾既为他亲征,今见他逃走,不曾获到,必然各处访拿。我若隐藏,众目昭彰,又如何瞒得?我若将他放走,外面人虽不认识他是反王,将来必然知道;若不去南昌呈报,我将来仍不免有个隐匿不报的罪名;若将他二人擒获,送往南昌,我这又何必下此毒手?而况还有我个表兄在内,看母亲的面上,仍是不可。我所以各种犹疑,欲报不行,不报不可;放他又不能,不放他又不得,你看还有什么主意?我与你商定了,便去行事,免得将他二人留在我家,贻害非浅。”
方氏道:“你果真不助反王,前言实在戏我么?”广武道:“若有虚言,神灵共殛!”方氏道:“既如此,真是我家之幸,君之明也!据妾看来,不如还是将他二人放走,也不去呈报。谅这村中所有的人家皆是我们的佃户,也未必乱说。而况他们也不认识,不如早早将他二人放走,免贻后患。但不知君之意何如?”洪广武道:“我却有个主意,照‘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之意,就将他缚绑起来,送往南昌,也不为过。若照省事无事的办法,就将他二入放走,然却不能保无后患。不如我先去南昌呈报,就说现在已经设法拘住,请他派人来拿,我一面赶回家中,再将他二人放走,这不是两全其美?我既免了后患,他二人逃走之后,若再被捉住,也不能见怪我了。你道如何呢?”方氏道:“此计虽好,究竟不妙。你去呈报说已被你拘住,请官兵来拿。即至官兵前来,你倒又将他放走,这不是出乎尔反乎尔者么?若官兵不认他二人逃走的话说,反责成你交人,你那时又到何处将人交出?反致受累无穷,此一不妥也。或者官兵不责成你交人,竟在别处将他二人擒获,将来拷问出来,他二人说是始则留客,继且放走,再扳定了你,你又何法与他辨白?那不是还要得个罪名?此又一不妥也。依妾愚见,或者就照‘乱臣贼子,人人可诛’之义,当将他二人绑缚到官;或者就将他二人拘禁家中,飞速饬令心腹去往南昌,请官兵前来捉获。若谓你碍着母亲的分上,不忍使你表兄身首异处,我看这件事倒不必过于拘泥。即使母亲。尚在,他老人家也未必能容。谁不思顾大义,保全身家?若只图徇私,终久是个后患,古人所谓‘大义灭亲’,便是这个道理。妾虽女流,不谙时事,然以理度事,还是这两层最为妥当。君请择而行之。”
广武听罢这番说话,觉得甚是有理,而且直截爽快。因道:“卿言甚善,我当照你所说的第二层办理便了。”方氏听罢,这才把心放下未,不似前者那般惊慌无措了。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部分
第176回 殷勤款待假意留宾 激烈陈辞真心劝主
话说洪广武与他妻于方氏商议已毕,又向方氏说道:“我可要出去了,免得他们疑心。你可招呼厨房里,备一桌上等酒看,中、晚要一样,使他二人毫不疑惑。我晚间回来再与你定计,着何人前去送信。”方氏答应。
洪广武即便抽身出来,仍到了内书房,向宸濠、雷大春二人说道:“失陪千岁,待臣将些琐事料理清楚。”雷大春道:“贤弟能者多劳,自是不得不然。”广武道:“只因秋租登场,各佃户完纳的租米,不得不彻底算一算。有那亏欠的,要使他们补足;有那应赏的,要赏把他们。虽然皆是些佃户,也要赏罚分明,他们才敬服你,不敢刁顽拖欠。本来这些帐目预备今日饭后再算,只因千岁与表兄到此,趁此会儿将这一件琐屑事弄毕了,便可与干岁、表兄闲谈,或者就论及各事。不然,心中觉得都有件事摆脱不开,而况有数十个佃户在这里候着,所以急急将这件事办完了,也落得清闲。”
少许,雷大春又道:“贤弟,你既添了两个儿子,愚兄却不曾见过,可使我那两个侄儿出来见一见,就是弟媳也得要见见,行个礼儿才好。”广武道:“这是礼当。但贱内近日偶患风寒,尚未痊愈,不便冒风,请改异日再令他出来拜见。稍停片刻,小弟当率领大小儿出来叩见千岁与表兄便了。二小儿去岁方生,尚在乳抱,片刻不能离娘。偶一离娘,便自哭闹不已,甚是讨厌。”宸濠道:“乳抱之子,大半如斯,这也怪不得他哭闹。”雷大春又道:“贤弟,我那大侄儿今年几岁了?”广武道:“今年六岁,憨钝异常,而且喜弄枪棒。”雷大春道:“这才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呢!贤弟,你不记得,你那幼时,也是专喜耍枪舞棒,我那姑母因你顽皮太甚,怕你闯出祸来,不知教训你多少、责备你多少。那知你到了十四五岁上,忽然弄起文墨未,也就使你早半日习文,晚半日刁武,到如今居然成了个文武全材,愚兄真是惭愧。”广武道:“这是吾兄过誉。小弟又那里能文,又那里能武?不过粗识‘之乎’、略知枪棒而已。外间那些朋友,以为小弟尚能结识他们,便代小弟布散谣言,说是小弟能武能文,若照小弟这样文武全材,天下又不知有多少!而况文如千岁,武如表兄,小弟又何敢言及‘文’‘武’两字。”
三个人谈了一会,却好已有午刻。庄丁已将酒筵摆好了,来请三人到厅上午饭。广武当下便请宸濠、大春二人出了内书房,来到大厅。让宸濠居中坐定,雷大春坐在上首,广武主席相陪。庄丁斟上酒来。广武又给宸濠送了酒,还要给大春送酒。大春再三拦住,这才各依坐位坐定。广武举杯在手,向宸濠说道:“山肴野蔌,简慢异常,水酒一杯,恐不适千岁之口,尚求千岁包涵。”宸濠又谦让了一会,于是三人痛饮起来。不一会,午饭已毕,庄丁撤去残肴,广武仍将宸濠让至内书房坐下。广武又叫庄丁将他的大儿子带出来,给宸濠与雷大春二人拜见。
流光迅速,不觉又是金乌西坠,到了上灯时分,又将夜膳端整出来。三人用过晚膳,广武即命庄丁铺好床帐,请他二人安歇;自己便进入里间,当下有方氏接入。
到了房内,方氏说道:“事宜速办,不宜迟缓。我看李祥为人精细,或即命他前往南昌。你看此人尚可成得么?”广武道:“此人可以差得。我想作封书交他带去,你看这封书信如何写法?”方氏道:“在妾之意,可以不必作书,免得留下痕迹,但叫李祥明白呈说便了。”广武道:“恐他说不清楚。”方氏道:“这也没有难说的话,但叫他前去便了。”广武道:“既如此,即叫他进来,将话告诉他明白。”因即着小丫头到外面,将李祥喊进。
李祥到了里间,广武把他领到一所小书房内,低低与他说道:“你可知道今日来的那两个人?那雷大爷是我表兄,那一个你晓得他是谁呢?”李祥此时见广武将他领到小书房内,又低低问他这两人可知道不知道,他心中早有些疑惑,暗想:“为何如此机密?”因答道:“小人却不知那人是谁。难道那人不是好人么?”广武道:“那人到不是坏人,却是个极尊重的人,现在却变成一个罪恶滔天的人,连当今皇上都亲来捉他。你想想看,他是谁么?”李祥道:“照主人这般说,莫非就是宁王不成么?”广武道:“居然被你猜着了。你知道他前来做什么的?”李祥道:“小人可不知道了。”广武道:“正为此事喊你进来,同你商量。他此来要请我帮助他复仇。他允我将来如果登了大宝,夺得当今皇帝的江山,他便封我一个王位。我看他虽然罪恶滔天,究竟是一家藩王,这件事尽可做得。将来事成,还有王位可封,这好机会,从那里得!我已答应下他了,不过这兵马难筹。我想你也是个极能干的人,拟将派你出去,到各处先将马匹取回;然后暗暗招集人马,广罗天下豪杰,共图大事,将来你也可得个一官半爵,总比这里好得多了。却不可稍露风声,万一泄漏出去,定是灭族之祸。因你为人精细,所以才将这件重大事托付于你。我明日先将三千银子与你,你即日动身出去买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