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三百年艳史演义 - 第 14 页/共 26 页
问他如何认识保姆?他说先是邻居,后认义母。咸丰为着钮祜禄氏在坐,不好多说,那魂灵儿早被曹氏双翘摄去了。便叫起去,由保姆带下。正正经经同钮祜禄氏谈了些外边兵事,说道庆远的张家福、钟亚春,柳州的陈亚葵,浔州的谢江殿,象州的区振祖,武宣的刘官生、梁亚九,总算犁庭捣穴,消灭殆尽。
只有金田村的洪秀全。杨秀清,蔓延的不可收拾呢!钮祜禄氏带着几句讽谏,说纳兰贵人已怀身孕,皇储有望,尚宜清心寡欲,以国家为重。咸丰敷衍出宫,暗想有这奇遇,不可错过。
便遣太监去召保姆,约略示意。保姆趁着曹氏尚在,带来相见,自己早远远退出。咸丰此时眼饧心醉,便将曹氏双翘细细赏鉴,却是绿玉为底,内藏香屑。咸丰爱不忍释。曹氏还说草野亵物,有污龙目。咸丰道:“杨铁崖还要做鞋杯呢,有什么亵不亵?
”曹氏得此宠幸,真觉如梦如醉,留又不是,走又不是。咸丰叫声递茶,内那太监把一碗茶交给曹氏。所有帘幕窗槅,一齐阑闭。曹氏新承恩泽,咸丰将他住在别宫,只说要供奉内廷针凿,却是朝朝暮暮,身传襄王。曹氏本有多金,兼之赏赉极优,所以太监宫人,均沾实惠。里里外外,都称他做曹寡妇。
纳兰贵人何等机警,看见咸丰不大入园游幸,料定必别有所眷。渐渐知道为着曹氏,她却幸为不问,以为靠着曹氏,可以抵制“四春”,圆明园从此比前寥落了。记得《清宫词》中有一首道:纤步金莲上玉墀,四春颜色斗芳时。
圆明劫后宫人在,头白谁吟湘绮词?
后来圆明园遭了联军劫火,四春也流落民间,无从稽考。
便这曹氏是为着六飞出狩,不能随赴热河,郁郁寡欢,只借着吹萧自遣。到得鼎湖龙去,又格于两宫名分,不复攀髯一恸,也就恹恹成病,香消玉殒了。那咸丰在宫的时候,曹氏仰邀圣眷,不愧宠冠六宫。纳兰贵人格外优容,叫他常川入直。贵人诞生皇子,那些绣衣文褓,都是曹氏奉旨办理。贵人因此升做懿嫔,曹氏却不便封号,只得颁赐金帛。
咸丰虽则前星一耀,主器有人。偏是外面雪片的奏章,都说洪、杨建国改元,封官称制。清将向荣、乌兰泰、巴清德、达洪阿.一概战他不过。钦差林则徐、李星源,先后殁了。巡抚周天爵,褫了;赛尚阿、徐广缙,也没有什么能耐。洪、杨的兵力,居然克汉阳,下武昌,破九江,陷安庆,踞江宁,连镇江、扬州一路,都已沦陷殆尽。洪、杨在江宁定都,自称太平天国。洪秀全称天王,杨秀清称东王,以下南王、西王、北王、翼王、天德王及丞相、军师,为数不止百十。咸丰看得东南半壁,已经一塌糊涂,左一个钦差、右一个钦差,不是逃将军,即是降将军,因此满腹忧伤,无可排解。
这年适值挑选秀女,又想在秀女里面,寻几个雏年绮貌,压倒后宫,便传谕在坤宁宫前候驾。那八旗女子,挑选本是常例,只要名在册上,无论妍媸长短,总须前往一行。有些依恋父母的,以为宫门似海,相见无期,啼啼哭哭而去;有些贪图富贵的,以为姿首绝佳,承欢有望,欢欢喜喜而去。其实各人心事,各人得知,无论离合悲欢,总避不过这一劫。诸女子排班宫外,都听着侍卫指挥。此辈来自民间,睹着官禁的森严,早已十分恇怯。偏是候到日昃,驾还未至,饥肠雷动,并且求不到一口茶水,下面端着高底的鞋子,腰又酸腿又软,不免互相嗟叹。那年齿幼稚的,自然郗歔哭泣。众声并作,却早惊动了侍卫,狠狠的指着诸女道:“少停圣驾即至,尔等慎勿哭泣,致干上怒,以取鞭扑。”诸女闻语,都是惶懅战栗,面无人色。
就中恼了一个女子,说道:“我辈离父母,抛骨肉,以入宫禁。
如果当选,即要幽闭终身,无异囚奴一般。父母鞠育的恩谊,从此不能图报,生离死别,只在须臾。人孰无情?哪能漠然不动呢?我死且不怕,还怕什么鞭扑?近年粤民起自田陇,不到几载,已经尽据长江。今更僣位金陵,天下去其大半。皇上不趁这时善选将帅,以谋战守,藉固大业,反欲纵情声色,猎取娱乐,强攫良家女子,幽囚禁宫,使终身不见天日,徇一己的嗜欲,贻宗社的危害,明主恐未必如此!我死且不怕,还怕什么鞭扑?”侍卫正待法责,咸丰却已驾到,便问为何喧嚷?侍卫将该女说话,直奏一遍,便拥着该女上前请罪。该女辞气不屈,立而不跪。咸丰问她这番说话真否?他说真的。问她是那一旗人?他说镶蓝旗。问她父亲何职?他说骁骑校。问他家中几人?他说父亲、母亲、两弟、两妹,是臣妾最长。问他父亲钱粮够家用吗?他说母亲刺绣荷包,臣妾女红有暇,聚集几个邻童,叫他读书识字,勉强度日。咸丰道:“我只听得京中的谚语,说什么鸡不啼,狗不咬,十八岁大姑娘满街跑。原来我们家里,也有你这贞静通达的好女子。好好,你不怕死,我放你回去好吗?”那女子才跪下道:“皇上有此大高地厚的恩典,臣妾虽粉身碎骨,无可言报。”叩了一个头,便从班里退下。那班应选的旗女,总道该女直言犯上,雷霆不测,不独罪在自身,且要累及家属。后来见那天颜颇霁,缓缓款款问他家世,居然连声称赞,准他回家,莫不替他喜出望外。便这呼幺喝六的侍卫,觉得咸丰并不发怒,料定尚有恩旨。只听太监宣着上谕道:“应选旗女听者,诸旗女愿选者跪,不愿选者听。
”这谕发出,固然没有答应的,究竟没有跪着的。咸丰朝下一望,说诸女既然不愿,我亦何必勉强?叫侍卫一律放归。咸丰也从容上辇。有人说此女批鳞一语,遽回天听,咸丰也非凡主。
记得《清宫词》中又有一首道:女伴三旗结队偕,绣襦锦襆映宫槐。
祃牙已命南征将,选秀仍闻搭绿牌。
次早咸丰视朝召见镶蓝旗满洲都统,要查取骁骑校职名。
那女子这日辍选归去,自然告诉父母。骁骑校这个微秩,吓得手足无措。同旗的几个僚友,说道:“主子虽不计较,我们上司,怕要查究呢!”果然都统指名传唤,便对女儿道:“不是祸事到了吗?将我这前程丢了,阖家都要饿死了。”那女子再三开导,骁骑校总不相信,只是愁叹。他妻子还要哭泣。那女子道:“有祸我当罢,要杀要剐,尽由我去领受。我想皇上不把我下狱,都统何必与父亲为难呢!父亲去见都统,女儿情愿同去。”骁骑校道:“也好,你替我写个履历带去罢。”那女子便写了一行道:骁骑校萨图哩,年四十一岁,满洲镶蓝旗双福佐领下人。
汉字缮毕,一面又翻了清书。那女子随了父亲到都统衙门报到。都统的阍人,替骁骑校递了手本,还叫女子门房候着。
骁骑校进见都统,都统下座来扶,说:“你高升了,还要行这大礼?”骁骑校说:“女儿明玉犯圣,特带来请罪。”都统道:“你女儿呢?”骁骑校说尚在门外。都统道:“快开正门,请夫人出来迎接。”骁骑校跪下道:“这要折死女儿了。”都统道:“你不知道有个缘故,早间皇上召见,对我说:‘你旗下有个骁骑校,他女儿颇明大义,我已指婚肃亲王做继室,你去将他父女职名查来。但是骁骑校有什么钱?你要帮助他点奁资,我另外还要加恩呢!’你女儿是福晋了,不应该开大门迎接吗?”骁骑校回答不出,暗想满洲入关二百年,从没有亲王娶骁骑校女儿的,这真是咄咄怪事了!
正在心中盘算,外面早鼓吹开门,看见女儿穿着青布长袜禰,后面跟了珠光宝气的都统夫人,婢媪簇拥着进内去了。都统对骁骑校道:“你且坐了,我同你说,皇上叫我帮助,自然一力由我备办。只是你官阶小,衙门小,王府里的长史,瞧不起你,便要瞧不起福晋。我如今同你商量,你的女儿我便认为义女,叫我夫人替你们遣嫁,不要你们俩费一点心力,你为然否?”骁骑校又跪下道:“主子的恩典,大人的栽培,萨图哩无不遵命。”都统送了骁骑校出去,回身将认做义女的事,告诉夫人。夫人也乐得答应,只弄得明玉又感激,又惭愧。夫人叫婢媪带了小姐到房中换妆。这时进盥的,理发的,献衣的,奉履的,挤满一屋。明玉荆钗裙布,忽变做象服笄珈,益觉得容光焕发。堂上点着香烛,堂下铺着氍毹,明玉拜过义父义母。
还扰了盛席,受了觌仪,宝马香车,送她回去。那肃王的下聘迎娶,从此都在都统衙门里了。都统复奏上去,萨图哩升了本旗候补佐领,先换顶戴。这算是咸丰的仁政,也算是咸丰的义举。咸丰为着洪、杨的厉害,料得绿营兵力,全不足恃,便起用在藉丁忧侍郎曾国藩,叫他编练团勇,墨绖视师。侍郎义不容辞,在湖南罗致一班人材,同那几个兄弟,出来同洪、杨宣战。毕竟曾侍郎战得过洪、杨否?正是:乱在万方先罪朕,国留一柱为擎天。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四十六回锦衾角枕洪宣娇会无遮钿合金钗傅善祥盟夙好
上回说到曾侍郎在湖南办团,陆师以外,还兼办了一军水师,是叫彭玉麟、杨载福带着。这陆军里面,有那江氏兄弟,李氏兄弟,罗泽南、蒋益澧一班人,同着兄弟贞干国荃等,誓死拼杀。这面洪、杨部下,什么石达开、陈玉成、李秀成,倒也不弱。洪秀全到此地位,却已志得意满,反是杨秀清想要统一中原。秀全听命秀清,不敢违拗。还有那御妹洪宣娇,亦是秀清心腹。这宣娇本是西王萧朝贵的妻子,雉冠锦袄,白马银枪,算得一员女将。朝贵战死湖南,她便改嫁秀清。但宣娇偶然遇见秀全,总说秀清情疏恩薄,秀全教她权且忍耐。谁知宣娇早结识了承宣官陈宗扬,朝去暮来,异常矜宠。宗扬出入帷薄,连王娘贞人,都愿屈身俯就。约莫一二月后,秀清早有点消息,借着他事,将宗扬斩讫,更将王娘贞人赶入女馆,对着宣娇不瞅不睬。宣娇长门永巷,分外凄凉,便暗中通信昌辉,叫他设法拯救。昌辉原不满意秀清,此番所杀的宗扬,又是昌辉妻弟,因之恨上加恨,仇上加仇,一口气从江西赶回。秀清料定不怀好意,不准昌辉部众入郭。昌辉带着十余从骑,进见秀全。秀全叫他向秀清请罪,昌辉已经会意,一径驰赴东府。
秀清设筵款待,只说今岁八月生日,将称万岁。昌辉同从人伏地拜贺,秀清便洋洋自得,略不为备。昌辉见秀清微醉,便起立道:“天王有命,杨秀清谋逆不轨,着即加诛。”秀清闻言欲逃,昌辉从人,已一阵短刀,将秀清醢为肉酱。秀清部下拥入救护,昌辉宣言天王只杀秀清,他人不问。一面排闼入宫,寻见洪宣娇,互相垂泪。到得秀全得知,木已成舟,无可再说,只得糊涂过去。不道秀清余党,乘乱来攻天王府第,昌辉召入部众,同他对垒。早有翼王石达开、燕王秦日纲,率师前来靖难,无奈昌辉自恃功大,定要殄灭东党。燕、翼均不为然,昌辉竟将燕、翼两府家属洗尽,只逃出达开一人。秀全责备昌辉,昌辉又反戈相向。幸亏秀全两弟仁发、仁达,密赦东党,约戮昌辉,总算将昌辉妻拿杀却,取了昌辉首级,献与秀全。那宣桥与昌辉为欢几何?这玉骨花容,不知是刀锋所伤,不知是马蹄所践,却被天父天兄召去了。后人为着宣娇的事,却有几首诗道:锦衣花帽话当时,侗傥风流想见之。豆蔻稍头春二月,心情只有阿兄知。
谁教夫婿觅封侯,无定河边骨未收。为爱韦皋人第一,故催鸾凤下妆楼。
不须飞遍野鸳鸯,一样温柔老是乡。多少黄尘驰骤遍,青骢无奈系垂杨。
往年食宿判东西,桥上鹃声已预啼。黄土美人同祸水,愿翻十戒问摩醯。
宣娇既死,秀全也无可归罪。有人问起东府里的傅善祥,却早不知去向了。善样自从秀清续娶宣娇,料定绝无善果,乘着昌辉来到,偷偷的出了南京。他是太平天国的女状元,自然是十分机警,十分漂亮。论到善祥的家世,父亲也是江宁县饱学秀才。只因科第误人,文章憎命,不免动了种族思想。又看了这烧不尽的《天盖楼集》、《南山孑遗集》,益发牢骚满腹,作诗讽刺。这时清廷方忧外患,无暇再兴文字狱,所以不曾发觉。善祥耳濡目染,克承父志,听得秀全建都取士。深惜乃父归泉太早,不能身逢盛世。幸亏秀全男科以外,别有女科,善祥不兔跃跃欲试。贡院里面,先试了一班男子,取池州人程文相做状元,玉带紫袍,银鞍锦辔,到天王府里谢恩,真是威风凛凛,相貌堂堂。善祥自信高才,又兼美貌,就试的时候,伊然以女状元自命。到了进得试场,发出题目,第一个是“北征檄”三字,他檄中有几句道:问汉官仪何在?燕云十六州之父老,已呜咽百年。执左单于来庭,辽卫百八载之鞑胡,当放归九甸。今也天心悔祸,汉道方隆,直扫北庭。痛饮黄龙之酒,雪仇南渡,并摧黑羯之巢。
那应制诗上,又有两句道:圣德应呈花蕊句,太平万岁字当中。
试官击节称赏,恭呈御览。秀全竟点了状元。一切服饰仪注,都与男子相同。秀全想选入宫中,备位嫔御。善祥奏道:“臣妾泰登首选,为古来科名创格。若许文学侍从,诚不敢辞。
否则雌伏深宫,仍以颜色事主,臣妾不愿领旨。”旁边秀清亦奏道:“傅善祥身虽巾帼,才冠群伦,允宜异等除官,藉为女范。熙朝人瑞,旷古所无。断不可没入掖庭,致累圣德。”秀全只好准奏。善祥率领女进士退出府门,早有五色龙驹,前来迎迓。善祥首包乌帽,足踹蛮靴,披着红锦宫袍,扬鞭自得。
前面导着绣旗彩仗,迤逦从大街行来。两旁的人,知道是女状元游街,无不啧啧称羡。
这日日暮归第,忽然接到东王府文书,封他为东府女学士,专司丞犊,善祥究竟是个女子,入了秀清的圈套,哪里还想钻得出。不过秀清不许秀全收纳,自己也只好做个外室。善祥在东府办事,却另有三间精舍,与幕僚一概隔绝。这精舍外面,是两扇垂花小门,庭中种着几株蕉叶,阶下凤仙鸡冠,红叶相间。篱边长了参参差差的菊苗,疏帘轻幔,正是新凉天气。室内靠东系善祥卧室,靠西便是书房。万卷牙签,鳞排翅接。下面一张长案,笔尖纸角,朱墨烂然。善祥赋性幽闭,却不曾与幕僚款曲。所以在这精舍里,独怜芳草,细数落花。秀清挨过黄昏,划袜提鞋,来与善祥一樽相对。孤男单女,又是酒后微醺,这也无须代讳了。善祥既然委身相事,总想地久天长。秀清亦黾勉同心,不忍移情他处。这夜正是七夕,秀清携了金钗钿盒,仿那唐宫长生殿的事,山盟海誓,下拜盈盈。善样受了这样隆情,应该鞠躬尽瘁。接连几日幕僚剧贺,善祥总托病不赴。秀清有点觉察,还想极意温存。善祥偏送副喜联道:隋堤春满尘飞树尧水秋深浪涨篙善祥到此,已是天空海阔,不受尘羁。看到国事日非军威日蹙,有点等待不下去了,便来寻这军师钱东平先生。那东平原是善祥点状元时候的老师,从前在秀全面前,却也言听计从,连秀清都让他一着。自从北征议阻,东平早有了去志。趁着善样往谒,他却剀切劝导,叫善祥见机而作,并将自己出城的计划,告诉善祥。善祥力求东平挈带,东平叫他混杂在家眷里面,发出军师令箭,大胆由仪凤门而去。东平也改装易服,一溜烟不知所之了。有人说善祥不见,有人又说东平不见,还有人说东平带了善祥,仿着那范蠡、西施,泛舟五湖呢!秀全无暇顾及,只听得各路军报,都不得利。那湖广总督,已经换一官文,湖北巡抚,已经换了胡林翼;长江上游,曾国藩部下的水师,四面严兜密布。湖北地方,是官文筹饷,林翼治军,彼此有利共商,有害共御,连国藩也靠着他们两人呢!究竟官、胡二人,为什么有这样水乳,正是:水栗陆詟全局定,文经武纬两心同。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四十七回进名笺北鄂快飞觞驰羽檄西江悲倚剑
上回说到官、胡交欢,保障湖北。这胡巡抚用一小小的权术,把官总督弄得服服帖帖,从此胡巡抚没人掣肘了。
这胡巡抚本由词林外用道员,率兵征讨太平军。湖北三次沦陷后,才署巡抚。地方糜烂,善后为难。正在经纬万端,那有余力去趋奉朝贵?偏是廷臣奏劾,咸丰便遣钱宝青查办。宝青总料有点沾润,谁知见了胡巡抚,胡只说道:“就地筹饷,就地练兵,不费国库一文,不调经制一卒,请星使确查便是。
”宝青受了抢白,暗想中伤胡巡抚,诬他莫须有的冤狱。虽则宝青未奏而死,他心中总有点怏怏。到得官文从荆州将军,调做总督,他看这旗人的同僚,又不知兵,又不解事,还带着大学士头衔,这明明朝廷的耳目,将帅的监督。胡巡抚不肯谄媚他。却又不能不联络他。
官总督却是阘茸无用的人,他夫人留在京里,任上却只带了几个姨太太。内中有个姨太太,是王府里的侍婢出身,见广识大,靠着福晋的宠爱,连夫人面前,不过照例尽礼,谁也不在她眼里。官总督积威生惧,没一呼话敢违拗的。这年却是三旬大庆,趁着夫人不在鄂北,想大大的显辉一番。官总督推诿不来,只好伪托夫人的名,告诉僚属。省外的道府州县,你也寿屏,我也寿幢,还有亲自上省拜寿的。本城抚、藩、臬应该领衔,以下实缺的,署事的,候补的,同那驻防的将军,带兵的提督,遇着总督夫人的帨旦,早间便陆续齐到。总督衙门鼓吹灯彩,排场非常阔绰。属员递了手本,司阍才说道不是夫人,是二夫人。就中触怒了藩司,声声是要索还手本。道府诸员,随口附和。的正左右为难,报说巡抚已到。听得一片喧嚷,急问原委。藩司道:“夫人寿辰,我辈庆祝,这是尽礼。如今这样的变故,我辈是朝廷大员,岂可屈膝贱妾呢?终究索了手本出去。”胡巡抚道:“好藩司,好藩司!”这个消息,传到里面,官总督正是蟒袍补褂,在那里陪客,料想藩司如此,巡抚更不肯屈尊,酒也没人吃,戏也没人看,姨太太必定要呕气。
这事又不能传请,又不能调停,深海从前孟浪,不应说是太太,或者我说是姨太太,他们还赏我个光呢!官总督想不出斡旋的法子,只见司阍的晃呀晃呀,传进一张名帖。官总督迎面一看,写的是:年家眷晚生,胡林翼顿首拜。
官总督道:“好了,救星到了。他不但肯来拜寿,还肯认是我的夫人!”慌忙迎了出去。后面那来省拜寿的道府州县,也跟出来站班。胡巡抚到寿堂前行礼,司阍又捧着一叠手本进来。那索还手本的藩司,领着群僚,纷纷道贺。官总督由失而得,知道全是胡巡抚的大力。寿堂上挤满了红蓝黄白的顶子,映着那猩幢猊屏,格外来的显焕。戏台上鸣钲伐鼓,预备开场。
这堂上的众宾,已经列坐飞觞,点了几出《忠孝图》、《满床笏》。
后面帘子里隐隐约约,露出那脂痕粉渍,剑影钗光,连胡巡抚的夫人,居然翠茀朱轒,替官姨太太酬应。
到得晚间客散,官总督将日间的经过,告诉姨太太,还说:“若非巡抚,真弄得求荣反辱,你想可怕不可怕吗?”姨太大道:“你是总督,他是巡抚,属员为什么听他的话呢?他的尊重我,便是尊重你,所以夫人都来赴宴。这班属员,这样看我不起,我们当姨娘的,嫁不着主子丢脸罢了,你有什么面子,在这里做总督?”官总督听了姨太太的话,益发感激胡巡抚。
次日姨太太去谢胡夫人,胡夫人置酒相留。又见过了老夫人。姑媳两人,满口只称太太,却不带着“姨”字。席间谈起旧事,姨太太道:“我记得母家亦是姓胡,是徐州砀山人。父亲做这个皮货生意,折本死了,我才卖进王府,什么装束、口音,都学他们旗人了。老福晋跟前,当了十年的差,出府又是十二年。老福晋赏我姓瓜尔佳氏,我总想复汉姓,只见孑身远道,举目无亲,那里去寻娘呢?”一滴一滴的泪,流到酒杯里来。胡夫人道:“太太不要伤怀,我却有个愚见:我家的小姑,嫁在湘阴姚家,今年亦是三十岁,我们老夫人眠思梦想,三年见不得一面;如今太太又姓胡,又是三十岁,不如在老夫人膝下,做个义女罢。他们郎舅俩,尽心国事,我们姑嫂俩,尽心家事,博得个老夫人喜欢好吗?”姨太大道:“好极,好极!
不识老夫人肯赏收不肯?”老夫人道:“媳妇同你开玩笑罢了。这不是辱没太太,折杀老身吗?”姨太太一定不允,说回衙同老爷商妥,择日举行。老夫人也半推半就的答应了。这却全是胡巡抚的计划,这样一办,才可放手办事。果然姨太太认过义母,胡巡抚有些为难的地方,都托姨太太转圜。姨太太对着官总督,总说:“你懂得什么?你的才具识见,安能比我们胡大哥?不如依着胡大哥,恁么做便恁么做罢!”官总督只得唯唯奉命。便是胡巡抚出缺以后,官总督对于曾氏弟兄,都是率由旧章,所以南京捷报,特推官总督为首。官总督因此得了封爵,这是胡巡抚的余泽,也还是姨太太的阃教呢!
此时胡巡抚仗着官总督的饷械,肃清湖北上游,驻扎宿松一路。石达开屡次来犯,都被胡军击退。达开便转入江西,连破义宁、新昌、瑞州、临江各城。不到几时,江西七府一州五十余县,尽行沦没,只剩得南昌、广信、饶州、赣州、南安五府。
这广信知府沈葆桢,自从御史外放九江知府,未曾到任,九江不守,才调他来守广信。他是林文忠公林则徐的女婿,他夫人林氏,久受父训,大义凛然。沈知府正在河口办粮,太平天国杨辅清,却由抚州进攻广信。幕友既散,吏役尽逃,只剩得夫人筹备死守。沈知府闻信回郡,看见大堂上摆着一口大镬,内厅里堆着一点金帛,夫人早乱头粗服,在那里指挥。沈知府道:“广信危在旦夕,夫人何以尚存?”夫人道:“我逃到哪里去呢?皇上以城交你,你固然没处逃。先父以我嫁你,我又不逃便是背主,我逃便是背夫。城存与存,城亡与亡,说什么呢!”沈知府道:“外面办文书没有人,里面司炊爨没有人如何是好?”夫人道:“这都是妾身的事。你既回来,准备先行犒军。”说罢便召集守城兵民,将堆着的金帛,及夫人簪珥钗别,尽量分取。如果城破,可各自逃生,不要留恋。军民那里肯受?都说大老爷不走,我们也决不走!沈知府再三开导,总算各人领点金帛,分班上城去了。夫人淅着一箩米,汲着一桶水,亲到大镬前拾薪造饭,分给军民,军民万分感激。沈知府出衙巡哨去了,夫人将来往文书,逐一检视,觉得江西全省,釜鱼几肉,没有一处保全,更没有一处呼吁。忽然想到浙江总兵侥廷选,是文忠旧部,近驻玉山,离广信只有九十里,便亲书一信,前往乞援。那书是啮指血写的,斑驳殷红,令人垂泪。
沈知府在信外加了封套,作为羽檄饶总兵展开一看,有什么“妾身倚剑与井”这句话,知道夫人死志已决,在文忠面上,不能不救,便复书道:太守之忠,夫人之烈,廷选之所敬也。回忆文忠在日在日,训练督率,视如子弟。幸得一秩,皆由公赐。夫人有难,即赴汤蹈火,亦不敢辞。廷选所驻,未便离汛,特派裨将某率兵二千,星夜驰援。器械糗粮,均已周备,无侍再给。朝发少至,幸赐指挥。倘获解围,即令返旆。若果不济,夫人宜保身为上,无沾沾于倚剑与井也!质之太守,以为然否?
廷选复信到后,饶军亦接踵而至。两员裨将,传廷选的令,要进来叩见夫人。夫人以青衣出堂,对着裨将,指着庭中道:“这便是井!”又指着壁上道:“这便是剑!妾身别无他虑,以一死见先父于地下。将军是饶将军识拔的,饶将军是先父识拔的,渊源有自,总以杀敌为第一义。妾身有不腆微物,愿助部下牛酒。”却将有余不尽的簪珥钗钏发出来。两裨将道:“夫人所赐,未敢固辞,愿各取一物以存纪念,其余还求存纳,待赏有功。”磕个头退出去了。沈太守有此一支生力军,自然胆壮。传知裨将赖高翔、毕定邦,同饶部分门扼守。夫人晨筹军食,暮治官书,一点没有劳倦。倒是那太平天国围攻广信,旷日持久,毫无成绩,反被城军开城迎击,受创甚剧。沈太守知太平天国有些松动,便一鼓作气,连胜七阵。太平天国支撑不住,杀了谍报的泄一泄气,连夜绕南遁去。广信军民,称颂太守,无不称颂夫人。
曾国藩已奉派钦差,将太守夫妇守城的情状,奏闻咸丰。
还说军兴有年,郡县望风逃溃,惟沈葆桢能独申大义于天下,洵属难能可贵。其妻林氏,为故总督林则徐之女,夙娴家教,故亦躬执刁斗,不避危险,连这血书求救的大概,一并叙入。
咸丰批折褒美,将沈知府擢升广饶九南道员,廷选亦调赣南镇总兵,与沈互为犄角。夫人对沈道:“饶总兵来,妾心慰矣!
此处距故乡虽不远,然太夫人春秋高,家境又不裕,岁时伏腊,重劳老人,是妾之耻。况且江西不是乐土,署中留这细弱,殊觉不便。妾愿回家去侍奉太夫人,你且一心报国罢!”沈以欲归不得,颇亦赞成此举。夫人既江西归里,从此奉姑训子,连沈太守抚江西,督两江,并不曾随至任所。只有咸丰九年、十年,乞养两次。及见夫人,及派充福建的船政大臣,这时已慈荫不存,家政全仗夫人了。
此外李巡抚续宾,张提督国梁,先后殉难。洪秀全部下的石达开、陈玉成,转战无竭。便是曾钦差,也一时拆发不开。
幸亏湖北的胡巡抚,江西的沈观察,同那湘阴的左京卿宗棠,合肥的李观察鸿章,与季弟沅浦太守国荃,风虎云龙,同时并起。不料秀全部下,又闯出一员女将来。正是:到处乘风扬祸水,因人贯日诧雌霓。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四十八回左道记萧娘吞刀吐火 荒村问包妹斩将搴旗
上回说到秀全部下有一员女将,却是西王萧朝贵的妹子,排行第三,大众叫他三娘。他从前跟着朝贵,来投秀全,说道他十二三岁时候,遇着一个女道,带他到紫盖山中,修炼三载,将什么豆人纸马,吐火吞刀各种幻术,详细传授。还有飞刀十二把,按着十二生肖,百里里面杀人,如探囊取物一般。秀全信以为真,叫他在广西招集队伍。三娘罗致一班西溪峒苗,红锦盖头,鼻缀铜环,骑马跣足,望去像个天魔。三娘却两鬓垂肩,绣衣裹体,背上插着飞刀,手中还掣着双剑。先是跟着朝贵,做个后应。到得宣娇嫁了朝贵,姑嫂俩才另立一帜。三娘营里,却供着三尊佛像:一个是罗刹,一个是摩登,一个是天女。平时点香燃烛,黎明起来,三娘领着女头目,要礼拜一次。
宣娇跟了三娘,学这些左道,画符念咒,着实有点灵验。三娘的天头目,左叫青鸾,右叫赤凤。他本领与宣娇不相上下。青鸾部下,青衣、青甲。赤凤部下,赤衣、赤甲。到得两甲酣成,青鸾、赤凤发一声令,女兵皆冲锋肉搏,敌军部退避三舍。后来三娘又摆出什么虚牝阵,含元阵,洞天阵,新奇古怪,弄得官兵十仗九输。三娘既不穷追,又不深入,只在吃紧的时候,来掉这玄虚。
三娘试法以后,知道惹人猜忌,便托病不肯出战。秀全屡次派人诊视,果然看得三娘丰肌已瘦,勇力全疲,这些草根树皮,如何疗得他痛苦。宣娇不大相信,亲住雨花台女营。三娘却床蓐恹恹,气丝不属,执着宣娇的手道:“妹子我同你相亲十载,怕要分别了!我有一卷素书,你可代陈万岁。到那事急万状,焚香拜褥,书中自有解救的办法。”宣娇谈到自己的终身,他说出四句偈语道:旺于木日,衰于日日,一旺一衰,六百八日。
宣娇问他作何解说,三娘道:“天机不可泄漏。”宣娇带了素书,告诉秀全。秀全不复顾忌三娘了。三娘尸解去后,剩得空棺,秀全还将他葬在雨花台下,立碑封土,算得秀全死后的酬报。青鸾、赤凤,趁此便不辞而别。不到几个月,东王、北王闹出这场大祸,有人说那偈语中的木日,是东字;日日是昌字;见着东王便旺,见着昌辉便衰,总共不及两年,他却算得清楚。秀全失了这员女将,只靠着忠王秀成,连达开都入川去了。曾钦差注重江皖,听秀成由赣入浙,上攻严州,下窜湖州,复由金华。浦阳江,出攻萧山、诸暨,进踞绍兴,包围杭州。虽有这巡抚王有龄的善守,都统杰纯的善战,终究粮尽援绝,无从持久。全浙只剩了诸暨县一个包村。这包村不过筹办团练,与各村呼应,并不曾有什么奇异。偏是团总包立身妹子,懂什么六丁缩地法,五鬼搬运法,说是九天玄女,梦中传授,能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秀成部下的兵将,被立身兄妹屠戮不少。立身兄妹,虽有这小小法术,那包村是个荒村,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如何支撑得久?况且邻村男妇老弱,尽到包村避难,立身兄妹,益发难于对付。忽有表兄冯仰山冒险进村,取出江苏藩司吴煦的文件,说吴藩司要招立身入幕,叫他拚弃荒村,别图大举。立身往告乃妹。乃妹亦出来相见,并叫仰山家属,与仰山一叙。仰山问他俩究竟,立身道:“孤村难守,总需设法突围。只是无隙可乘,只好略为停顿。如今兵粮尚有两月,过此便敷衍不下了。”包妹道:“吴公之意,利在速行。
阿哥之意,计在缓进。然我夜观天象,占卜我村凶吉,倒是模糊不确。阿哥素性忠厚,看这村内百姓群集,弃之不忍。仰山哥先往复命,叫吴公预备船只,在宁波海口等着。我这里从余姚慈溪水路到宁。”仰山道:“我好出去吗?我好带家属吗?
”立身说:“过了今日,明晚可出村了。”仰山半疑半信,却也不能性急。包妹笑道:“仰山哥我变个戏法你看好么?”邀了仰山,同了立身,指着对面山上的大炮道:“这炮在艮方,今日月神适犯我村,恐于我不利,当为取来。”便散发念咒,喝声“疾”,只出立身带着三个村勇,往前直奔,从山上抬炮回来。守炮的却视若无睹,不知道四五百斤的重量三五个人如何抬得动的?到得下午,包妹又对仰山道:“我再变个戏法你看好么?传令村勇,冲出西围,叫他逢敌便杀,一到雨下,你等只抬着牲口器械,回来销差。”仰山暗想:天晴已久,如何有雨?等到薄暮时候,一阵大雨,村勇肩挑背负,络绎不绝,却没有折损一人。立身点验收讫。仰山道:“不料令兄妹有如此妙术,敌众何患不破?”包妹道:“这是极粗浅的法子,倘要为国家出力,自然别有作用。”立身道:“仰山哥不要多话了,赶快同老嫂收拾收拾,趁着大雨,我要送你出村呢!”仰山带着妻子,走在后面。前面六个护勇,扮装开路。已经进了山僻小径,仰山已知出险了。
包妹虽不怕诡计,但与吴藩司约定,总想定期杀出,显个斩将搴旗的手段。谁知包妹卜了一卦,说只有今夜二鼓可走,若交子正,便无出路。立身细察卦象,惊疑万状,密令团勇瞒着村众,拔队起行,计分五队,队各四千,用红旗队做了冲锋。
立身押着白旗继进,再次青旗、黄旗,包妹押着皂旗殿后。约莫黄昏将近,红旗队突围出发。一路钲鼓大震,枪炮齐施。敌众出其不意,料是立身兄妹,又在黑夜里作怪,姑且让他外走。
第二队白旗,又昂然鸣角,旁若无人。这时立身刚到村门,只听得一片声的“包先生”,大呼大嚷道:“包先生在村里,我等还好苟延旦夕。包先生一去,我们从亦死,不从亦死。大众赶紧留住包先生罢!”立身正待劝慰,无奈人多嘴杂,一句一字,也听不明白。只是堵塞村门,不容立身举步。立身大哭道:“劫数难逃,我等不知死所了!”忙令后队停止,白旗队只剩得一半。敌众看得白旗队中途折回,村内又人声鼎沸,知道立身宵遁,点起灯球火把,只望村内乱扑。包妹押在后队,又不知何故中变。立身被数千村众遮断,同包妹首尾不能相顾。团勇无人号令,但与敌众混战。敌众遍觅立身,到处无踪无影。
有的说死在乱军里了,有的说借火遁去了。只有包妹的尸首,倒在卧房中寻得,在床跌坐,身边还检出了纸,写道:救人不救彻,任尔戮我尸,锉我骨。裂我者罗阿三,埋我者王小乙。山头东复东,赠汝银二百。
包妹为什么跳不出生死关,撇不开是非门?真是在劫在数呢!敌众破了包村,仍旧驶入金华,夹击衢州。不道南京赴援的军报,急如星火,秀成留着侍王李世贤在浙,自己亲下长江。
这鼓玉麟、杨岳斌的水师,何等厉害!忽报草鞋峡、燕子矶两面夹进,小姑山已被人夺去。这小姑山究是谁人所夺?正是:援桴预向金山扼,转石欣闻铁锁开。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四十九回画玉梅雪琴喧夺个估山订金兰竹屿稳栖黄歇浦
上回说到彭、杨水师,直下江口,将铁链两面烧断,夺回这座小姑山。这是衡阳彭雪琴、宫保第一战绩。这时宫保还是一个道员,带着水师,同杨岳斌旗鼓相当,只在长江上下游弋。
雪琴却是素性风雅的人,只因少孤境困,童试又一再不售,幸得衡州太守高人鉴赏识,居然进了秀才,送在岳麓书院读书。
偏是比邻有个女子,名叫梅仙,看见雪琴丰采英英,便将一缕情丝,牢牢缚住。雪琴亦感深知已,誓愿奋身云路,再订婚约。
不料梅仙老父,薄视雪琴,别受他聘。梅仙挽回无计,竟以身殉。雪琴悲痛靡已,愿画梅花十万幅为报,犹记其题《太白楼》诗道:诗境重新太白楼,青山明月正当头。三生石上因缘在,结得梅花当蹇修。
到此何尝敢作诗?翠螺山拥谪仙祠。颓然一醉狂无赖,乱写梅花十万枝。
姑熟溪边忆故人,玉台水澈绝纤尘。一枝留得江南信,频寄相思秋复春。
太平鼓角静无哗,直北旌旗望眼赊。无补时艰深愧我,一腔心事托梅花。
雪琴因此郁不得志,只在军营里充个书识。家中娶的夫人邹氏,与太夫人又常有勃谿。双方既无可调停,颇想浪游湖海。
却值曾钦差创办团练,便从书识拔充哨官,给了一张外委札付。
到得绸缪水师的时候,他详详细细上个条议,果蒙钦差采用,从此便是营官了。钦差看他经画完善,驾驭娴熟,知道必是大器。问他家世,才说是衡州府学附生。钦差却将把总撤销,保了文阶训导。雪琴自从管带以后,总是临难不避,遇事敢言。
咸丰十一年,实授广东惠潮嘉道。雪琴性不宜官,仍旧做他水师的统领。这秀全经了秀清、昌辉这一劫,弄得长江天堑,筦钥无人。雪琴驾着舢板船,摆着几只洪炉,烧着几炉热炭,将船撑到江口。全军扇火,百铁齐流。这班江流瞭望的敌舟,为着内部纷呶,早已视如传舍,见这雪琴来势汹汹,尽皆弃敌而去。小姑山是第一重门户,对面便是彭郎渡。雪琴直冲山麓,已是毫无拦阻。雪琴便大笑道:十万大军齐鼓掌,彭郎夺得小姑回。
各舟各军,用这两句诗做口号。曾钦差自然飞章奏绩,雪琴从广东按察使,洊擢安徽巡抚。他终究不谙吏治,不习官仪,才改了巡阅长江水师的差使,依然挂着兵部尚书。他一年从杭州至衡州,一年从衡州至杭州,凡有贪官污吏,劣弁骄兵,听着“彭官保”三字,无不颤身噤齿,不敢仰视。其实雪琴布袍朱履,形似乡人。听得临平陈明经,善画梅花,他便造门相访。
还有提督岳炳荣,因罪入狱,他为炳荣以指画梅,亲到吴廷康典史署中,邀岳谈画。这刚爽率直的行径,曾钦差也有点怕他。
既曾钦差劳苦功高,晚年在两江总督任上,曾纳过一妾,雪琴深为悻悻。至欲以白刃相向,连曾都说道:“谁眠外妇方美人,乃独是耶!”两江的人,知道雪琴有这方美人,因其貌美姓方,所以啧啧众口。也为着善画梅花,始通款曲,因题所居为“梅雪山房”。嗣后一再龈龃,都为方美人所制。雪琴年也老了,气也平了,到杭州西湖诂经精舍,见着俞曲园太史,住在精舍第一楼中,专靠着画梅自遣,奇古挺拔,傲兀不群。而且满树着花,纷披纸上,缤纷萦拂,如在香雪海中。至今楼侧还有梅碑,正是雪琴手笔。曲园所谓“一楼甘让元龙卧,数点梅花万古香”,才算是西湖的佳话。雪琴在三潭印月,造了退省盦,以便往来休憩。曲园替他经营一切,到了病殁湘寓,这盦便改作专祠。曲园题一联道:伟哉!斯真河岳精灵手?自壮年请缨投笔,佐曾文正创建师船,青幡一片,直下长江。向敌巢夺转小孤出去,东防歙婺,西漳湓浔,日日争命于锋镝丛中。百战功高,仍是秀才本色,外授疆臣辞,内授廷里又辞。强林泉猿鹤,作霄汉夔龙。尚书到履,回翔上应星辰。少保旌旗,飞舞远临海澨,虎门开绝壁,岩崖突兀。力扼重洋,千载后过大角炮台,寻求遗迹,见者犹肃然动容,谓规模闳闹,布置谨严,中国诚知有人在。
悲夫!今已旗常俎豆矣!忆畴昔倾盖班荆,借阮太傅留遗讲舍,明镜三潭,动营别墅。从河里移将退省盦来,南访云栖,北游花坞,岁岁追陪到烟霞深处。两翁契合,遂联儿辈因缘,吾家童孙幼,君家女孙亦幼。对桃李秾华,感桑榆暮景。粤峤初还,举步早怜蹩躄。吴阊七至,发言益觉顄餬。鸳水遇归桡,饿顷流连,便成永诀。数月前于右舍仙馆,传报噩音,闻之为潸焉出涕。念风物不殊,琴歌顿杳,老夫何忍拜公祠。
看到这副祠联,小姑山这番争战,却写得有声有色。那雪琴辞官筹防的大略,也都包括在内。抵得雪琴一篇小传,一篇大事记。雪琴画的梅花,从前西湖上庙宇里,祠堂里,左一幅,右一幅,他的押脚图章,不是儿女心肠、英雄肝胆,即是古之伤心人。如此看来,方美人的事,不过偶尔游戏;梅仙的事,倒有一点影响了。
雪琴夺回小姑山以后,长江形势,当然一变。江苏巡抚薛焕,同着藩司吴煦,道员应宝时,驻扎在上海堵守。那太平天国已经进逼县城,只留着通商租界,不敢相犯。曾钦差知道此地关系交涉,忙派李观察鸿章,带着部下程学启、郭松林诸将,前来商议。到得上海,英法诸国,早经同吴、应两人,订定先设会防局,帮助消灭太平军。英国的提督何伯,法国的水师提督卜罗德,英将戈登,美人华尔,都与鸿章接洽。其中华尔专练洋枪队,戈登为副。左自南汇县周浦镇起,右自松江府金山卫起,兵舰帅旗,联绵不断,将黄歇浦保护得同铜墙铁壁一般。
江浙难民,纷纷向租界迁避。弄得租界上茶楼酒肆,剧馆歌场,真是夜夜元宵,朝朝寒食,不知道外面有连天的烽火,有匝地的刀枪。吴藩司、应道员,都是浙江人,所以浙人的官眷宦囊,强半存在上海。却有一个龚同知龚竹屿,在杭州认过定盦本家,捐了小小典史,指分江苏候补,几年工夫,挂名保案。赶到知府衔的同知,靠着定盦的儿子孝拱,认识吴、应,异常趋奉。称哥道弟,居然拜了金兰。这却吴、应垂念同乡,推情世好。那龚同知东奔西走,竟敢恃为奥援,不知恁样门路钻通,委署了松防司马。
龚同知原系后房多宠,在这上海居住,苏帮、扬帮、杭帮、京帮各妓馆,随处皆有,他独合意粤帮一类。其实粤帮宽衣广袖,靸着拖鞋,一点说不出美丽。他却笙歌筵宴,乐此不疲,同一个名叫亚梅的,最为相得。起先他不谙粤语,都要托人翻译。渐渐一咻众传,粤语也十分娴熟了。亚梅知道龚同知素来悭吝,只为要骗他脱籍,所以说一允一,说二允二,金珠钻石,无不咄嗟立办。并且三日碰和,五日清酒,亚梅的假母,把龚同知当做聚宝盆,掇屁捧臀,都来不及。倒是亚梅轻描淡写,不肯捐躯报效,不是说有病,即是说有客。龚同知究竟是个官,不无有点公事,偶然停止不至,假母便埋怨亚梅开罪,一趟再一趟叫人去请。请到亚梅房里,不过一碗清茶,一筒水烟,并没有体己甜蜜的话。坐得久了迟了,从妓院回到公馆,风寒露重,并不道备张干铺。龚同知揣度不出,将这事告诉孝拱。孝拱正在洋员公署里办理文牍,连洋员都仰他鼻息。他说道:“这是欺你是现任官,不能同他打话。古语说得好,黄金买身不买心。如今你花了许多钱,买不动他的身,真太过分了。但我同你说句亮话,这种人便勉强弄了回家,他或者爽爽快快,下堂求去,或者卷了金银首饰,逃避无踪。你若是管得严,收得紧,他竟姘个家人小子,故意露在你眼睛里,你是杀呀剐呀?
还是发卖呀?还是送官呀?不但你这同知无法可使,使你两位老把兄,也不能替你做主。我看算了罢,哪里没有女人。”龚同知道:“我在上海,一年多了,看过多少女人脸蛋儿没个如他,身条儿没个如他,皮肤儿没个如他,我总舍不掉他。老弟我花了三万金,怕就此歇手吗?”孝拱道:“是了,你等我几天,给你回话。你仍旧每日去打个照面。”龚同知唯唯答应。
孝拱叫了几个广东同事,到亚梅那面去寻闹,今朝说酒菜不好,明朝说应酬不好,盘踞妆阁,不许客人进来。亚梅左右为难,只是以泪洗面。这假母更加胆怯,没有人同他商量。客人都赶得干净了,只有龚同知风雨无阻,总来一转。有时大房间里有客,将就在假母房里谈谈。假母当龚同知是好人,说道:“外面这班耗星,口口声声外国官司外国监牢,吃呢喝呢,不曾见过一个钱,还要想落亚梅的局,亚梅已经长成呢。你老爷这样的待他,他也不曾陪过你一夜。这班人亚梅当然不肯了。
他们又吵又闹,又喊又骂,说亚梅除非嫁了人,才肯干休。若调到那里,他跟到那里,躲到那里,他寻到那里。我处原没有好客人,如今都散往他家了。只有你是爱惜亚梅的,还来看看他。说不得,赵五娘头发,卖把张大公,亚梅只好嫁给你了。
不论多少身价,你领了他去,省得我同他受罪。”正在彼此谈话,亚梅又姗姗进房,对假母道:“今日的话,益发凶了,说道今晚放我不过了。”呜呜咽咽,哭将起来。假母道:“我同龚爷商量,没有定。你急到这样,你跟龚爷回公馆里,余话将来再说。”龚同知道:“不是呀,我同亚梅,不过玩玩罢了。
我公馆里姨娘多,保不住要吃醋。我也没有整千整万的银子,来买姨娘。亚梅若跟我归去,如何安插呢?亚梅逼得这样紧,我不能置之不顾。我有个兄弟现在上海,他是洋员公署里的办事人,住在他家里,没人敢侵犯的。至于嫁我的一层,等风潮平一平,你们俩还得斟酌斟酌。”亚梅道:“不论那一家,我只跟着龚爷走是了。”亚梅缠住龚同知,龚同知带他见了孝拱。
孝拱交与姨娘,陪在一起。孝拱这个姨娘,是孝拱形影不离的。
孝拱住在上海,别号“半伦”,因为他君臣父子。兄弟朋友都勘破了,只有夫妇里剩得“半伦”。孝拱弄得亚梅到手,亲自替龚知同说价,连吓带骗,总算二千元定议。所有金珠钻石,亚梅一概带过来了。
龚同知租了一间洋房,安顿亚梅。房中用的红木家具,锦衾罗帐,棐几牙床。内外雇了一媪一婢,草草摆了几桌酒,连两位金兰旧好,也微服来看新人。白发红颜,稳栖玳瑁,龚同知算如愿了。这里面的闷葫芦,亚梅母女,始终不曾打破。龚同知尚代理半年松江知府,此后便做上海寓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