樵史演义 - 第 8 页/共 14 页

从此三个结义兄弟,常常聚在一处吃酒撒泼。李守忠晓得了,把李自成、李过各打了一顿,依旧请了个先生,要关他家里读书,指望收他的心。谁知李自成连侄儿也不通知,索性偷了些银子,逃往延安府,一道烟去了。急得李守忠手忙脚乱,求签问卜,哪里放心得下。又过了半月,没有一些信息,心里越慌了,哭道:“我的亲儿嗄,你好似: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回。”   莫说李守忠思想儿子。且说李自成逃到延安府,寻访武艺教师。问着个姓罗的,原是将官出身,问军在老营里,人多说他做人英雄豪杰,十八般武艺精通。自成得了此信,欢喜不胜。次日,备了三两银子做贽见之礼,来投罗教师。罗教师问了来意,收了贽仪,就受了自成四双八拜。从这日为始,就住在教师家里,教他枪棒。三六九在教场里,同一班徒弟跑马射箭,好不用心。   说时迟,那时快,不觉住了四个月。他见罗教师武艺精熟,件件皆通,思量要约那刘国龙、李过都来京师。密密写一封半通不通的字,寄到双泉堡来,上写道:   咱在延安府老营拜了师父罗老爷为师,学习武艺。你二位兄弟快来一处同学,不可不来,丢了日子。李自成字付侄儿并付刘兄弟。正月十六日字。寄字的是米脂县人,在府城告状的,李自成说了地头,他竟送到李守忠家里来。恰好守忠如痴似醉,立在门前盼望,恰像儿子或者走回来的一般。接了这字,就是天上掉下来一般,颠倒哭起来。一头哭,一头扯寄字的人进去,留了酒饭。细细问了延安府老营的地方,送了这人五钱银子,把字袖了,也不把孙儿看。次日吩咐老仆李健看守家里,自己星夜往延安府寻儿子去了。   且说李自成正在罗教师家学单刀起手。李守忠寻到他家,见了儿子,扯着哭道:“我的亲儿嗄,想杀你爹爹哩。”罗教师问了来意,才知道李自成瞒了父亲出来的。再三劝他,该从父亲早早回去。李自成不肯道:“待我学成了武艺,回家未迟。”罗教师又说道:“你不可执迷,有违父命。若不忍别我而去,过几时我到米脂县来看你,料我本官肯放。你若不依我言语,不但背父,抑且背师,我也不教你武艺了。”李自成见罗教师如此吩咐,只得依了他。当下罗教师备出饭来,款待李守忠。歇了一夜,次日送他父子回到米脂县来。   过了两三月,李守忠恐怕儿子又想往府里去。只得备了一副礼,差李健敦请罗教师来家。连李过、刘国龙都拜他为师。从此罗教师来来去去,两边师徒,不知费了李守忠多多少少的束供给。家道也渐渐萧索了。   不知不觉,李自成叔侄虽然武艺学了七八分,年纪多有十七八九岁了。李过还忍耐得几分,惟李自成开口骂人,动手打人,只管在外嫖赌闯祸。李守忠没奈何了,道是男大须婚,儿子、孙儿都该娶个妻房了。媒人说来说去,李过不十分拣择,先聘定了邓家闺女。李自成口口声声要拣个绝标致的,再也不得凑巧,只得先让侄儿成亲。又过了半年,只是不得中意。一个王媒婆道:“大叔若要标致像意,除是二婚头女人,倒有个绝标致的。”自成道:“只要标致,二婚何妨?难道二婚的,巴就候坏了不成!”王媒婆哈哈笑起来道:“大叔说得有理,咱明日同去看罢。”自成道:“咱在家里等你,不可失信。”说罢就别了。媒婆转身暗想道:“人说李自成英雄豪杰,原来这样没志气。咱自耍笑他,他只认真,倒说这样话。这也不干咱事,是他自己情愿,落得赚他些儿。”   明早领他去,看了这女子,果然生得标致。但见:   纤得中,修短合度。眉若削成,腰如纨素。丹唇皓齿,红颜若晖。留眼光溢,动袂芳菲。红靥写云,柳眉学月。绞锦共文,瑶贝合质。远而望之,非云非雾,如烟如霞;近而即之,诸光诸色,杂卉杂华。翡翠帘前,见美人兮迟暮;芙蓉帐里,想冶女兮柔靡。夫既烨烨乎神娇而骨媚,能无跃跃乎意动而心迷。李自成看见此女,也是姻缘辐辏,又是冤家聚头,一个魂灵竟被她揭去一般。就在袖里取出一根五钱重的银簪,递与王媒婆,先下了定。那女子娇声浪气,谢了万福。自己缓步入内去了,叫她母亲捧出茶来。李自成吃过了茶,忙起身回去。对父亲说了,定要娶这二婚女人为妻。李守忠拗不过他,只得依允了。   哪知这妇人原是老妓所生。幼时老妓死了,过继与韩妈妈为女,就姓了韩。极是个贪吃懒做,好弄那话儿的。十四岁上,卖与省城一个老乡宦为妾,韩氏嫌那乡宦老了,只管激激聒聒不安本分。住了三四年,偷了书房小厮,老乡宦把小厮活活打死,韩氏退还娘家,只追一半财礼。因此又卖与府城一个富监生。那监生为没儿子,先有了三个妾,韩氏进门是第四房妾了。况且监生也有三十来岁,不中她意,又偷了两三个俊仆,着实打了一顿,又退还娘家,连财礼也不追,凭她改嫁了。   这韩妈妈是贪财的,口口声声说:“我女儿模样儿好,做正,要财礼一百两;做小,要财礼二百两。”哪知李自成看上了这妇人,再和父亲说了,出到八十两财礼。说“早晨种树,晚头乘凉,”三日里就要择吉成亲。那韩氏见李自成虽不俊雅,却也一貌堂堂,料他毕竟有本事会弄耸的了,喜喜欢欢,情愿嫁他。再三逼她母亲,一般也备了些桌桶衣裳,嫁到李守忠家里来。拜见了公公,成其夫妇。李守忠见那妇人袅袅娜娜,不像个良家,就有些不像意了。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李自成杀妻逃难 艾同知缉恶遭殃   无聊心情倚画屏,虚堂又见月痕生。壮心不冷,笔墨尚纵横。  检到先期遭闯祸,消磨更漏酒频倾。妖妻拨祸,恶煞起纷争。《相思引》   忠良奸佞听公评,不禁纷纷感慨生:   若并精神图职业。岂容流寇恣纵横?   剧寇自成莽夫耳,溯厥起手真堪鄙;   无赖少年拥妖姬,捉奸不双轻杀死。   问官不明吏舞文,既不偿命何当军?   致令凶徒生叛逆,青天白日起愁云。   话说李自成娶了韩氏来家,第一夜就被她缠个不住,连干了三四次,才睡去。没半个时辰,韩氏又在睡梦里推他道:“我的哥哥呀,你妹子韩金儿熬了好些日子,今夜定要和你弄个快活哩。”李自李被她再三推醒,只得又和她弄耸一回。已是大天亮了。   起来梳洗,同去拜见公公。只见李守忠有不乐之意,新郎新妇见过礼,也就回房。哪知李守忠夜来得一奇梦,梦见当方土地吩咐道:“你家祸殃进门,百日内主有大灾。你该速往河南,暂避几月。倘违吾言,日后官府缠住,悔之无及矣。你儿子李自成有祸不妨,只须同你孙儿、孙媳快走,不宜被虎所伤。”说完,把守忠一推惊醒来,一字也不遗忘。细思神明之言,不可不信。故此见了媳妇韩金儿,知她是个祸根,愀然不乐。过了几日,只不通知李自成,却和李过说明梦中之事。假说泰安州进香,雇了一辆骡子车,装上许多东西,自己藏带二三百两银子,连孙儿媳妇一同带去。吩咐李自成:“小心在家,不可恃强招祸。”哽哽噎噎的说完,洒泪而别。   此时李自成越觉事由自己。日里大酒大肉,呼朋觅友。夜里又和浑家,你一杯我一盏,吃得春兴发动,就干那件营生。夜夜不弄到四更天亮,不肯住手。如此月余,酒色过度,不觉一个精壮汉子,渐渐精神减少,腰肾酸疼,支撑不来了。有诗为证:   妖娆莫道腰肢细,太阴星遇真太岁。   镇夜纠缠不放松,赳赳雄杰成薄脆。   李自成弄不过韩金儿,心生一计,只说四方不宁静,咱武艺还不十分精熟,要往延安府去再学几时。韩氏撒娇撒痴道:“我的亲哥哥嗄,你去了,叫我怎放得心下?”李自成道:“不过半月十日就回来的。这里往府城不远,去去来来,打什么紧。”随即收拾行李,和韩氏隔夜叙别了,竟自上路。家里原只剩得两个家人媳妇子。一个十七岁的小厮李招,早晚看守门户。   话休烦絮。且说韩金儿在家,正当不暖不寒时候,没瞅没睐,日里还滚过了,夜里好不难过。隔不上五六日,把小厮李招收用了。小小年纪,济得甚事。吩咐他外面寻人,那小厮胆子不大,又怕寻了别个,不要了他。口里虽是答应,只不上紧去寻。蹉蹉跎跎,过了十来日。指望李自成回家,再整旗枪大战几夜,泄泄那些欲火。偏生盼他不到。   下日立在门首,却过了个光棍,唤做盖虎儿。这人一味油花,不肯学好,东闯西闯,偷婆娘拐小伙子,连妻房也不娶。偶然一日,到双泉堡来探望亲戚,打从李家门首经过。见韩金儿立的跷蹊,看得古怪,就立住了脚,把一双眼只管看个不了。韩氏见他看得刻毒,嘻的笑了一笑道:“只管看我做什么?想是要描个样儿哩?”盖虎儿带着笑回言道:“实是要描个样儿,望乞施恩描一描,感激不浅。”韩氏转身就走,盖虎儿紧紧跟进客座里来。韩氏问道:“你进来做什么?”盖虎儿道:“小兄弟来望望姐姐。”韩氏高声里面道:“我兄弟在此望我,叫招儿取茶出来。”盖虎儿是个偷婆娘的老积手,明明晓得是认他做了弟兄,于中取事,欢喜不尽。言之未已,只见李招捧了两杯茶出来。韩氏相陪吃了,便道:“兄弟久不来看咱,你家里离这里路远,不如今夜住在咱家,明日去罢。”盖虎儿假意道:“姐夫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只怕不便。”韩氏道:“你姐夫往延安府学武艺去了,不知哪一日回家哩。你是从小儿的弟弟,就住十日五日何妨。”盖虎儿便道:“只是打搅姐姐,又不曾带些小礼物来相送,心上不安。”韩氏道:“自家骨肉,何必拘拘这礼呢。兄弟请到房里去坐。”盖虎儿跟了韩氏,竟进卧房来。   韩氏自去收拾了一碗猪肉,一碗羊肉。又叫李招买了上好烧酒,一只熟鸡。打了几个馅饼,一碟葱,一碟蒜,摆在桌子上。对面坐了,饱餐一顿。也不等得夜深人静,两个滚在一处,成其云雨。但见:   两阵摆圆,双戈乱举。莺声呖呖,叫亲哥哥快放马来;龟首昂昂,唤好姐姐休将门锁。一个咆哮如虎,弄妇女如羊;一个爱惜若金,赤袅身故任。顺流倒峡水洋洋,骨颤神酥声喘喘。   这番大战,直到东方发白,方得云散雨收。韩氏觉得快畅,叫声:“我的亲哥哥,世间有你这妙人儿,可恨我不得嫁了你。你娘子不知怎从修来造化,却得做你的老婆。”盖虎儿道:“小弟实不相瞒,为因看不上眼,遂没娶亲。若得好姐姐这风流标致人儿,成其夫妇,咱就日日跪你拜你,把你做活观音看承,也不枉人生一世。”次日韩氏不放盖虎儿回去,拚把酒儿菜儿多赏些与两个婆娘、一个小厮,谁来管他。一连住了五夜,谁知:   可口味多终作疾,快心事过始为殃。   却说李自成住在延安府十余日,保养身体依旧雄壮,又想回家叙叙旧情。此夜偶因天晚,归不及,就宿在十里铺地方。再也睡不着,耳热眼跳,好不难过。心里想道:“是我久别娘子,想念所致。啐,啐,啐,明朝此时,我把她提起小脚儿捣进洞里了,何必恁般想她。”索性放开念头。才睡去,身子已走到自己房里。只见一个后生,捧倒了韩金儿,在那里大弄。不觉怒从心起,拔出刀来杀后生,被他走了。回刀却杀死了韩金儿。陡然惊醒,却还睡在饭店里。道声诧异:“如何正将回家,有此梦?”眼巴巴等到天明,打发了宿钱,也不吃饭,走回双泉堡。   正得到门首,想了一想,不去敲门。等了好一会儿,听得哑的一声门响,却是李招开门。见了家主,有些慌张模样。李自成越越疑心,喝道:“你这小狗攘的,为何这等慌张?”李招此时几乎惊杀了,哪里还做得声。李自成大踏步进去,直到卧房门首。侧耳一听,里边哼哼唧唧了一会儿。忽然韩金儿一声浪气,连叫:“亲哥哥,咱要快活死也!”李自成大吼一声,把门只一脚,踢将进去。只见一个人打被里钻将出来,提了一件棉袄却待要走。被李自成一刀劈去,那人把绵袄一架,夺路鸟飞去了。韩金儿见是丈夫,吓得面如土色。精身子跪在地下,禀告饶命:“我再不敢了!”话未完,被李自成只一刀,把头已是劈开。可怜红粉佳人,只为贪花,害了性命。   李自成见妻子已被杀死,奸夫又被走了,又气又苦,心头小鹿儿乱撞,思量要收拾些细软逃走。谁知事机不密,却被邻舍察觉。都三三两两走拢来,围住了李自成问其缘故,竟走不脱了。有一个王保甲,怕李自成走了,连累地邻吃官司。又怕他英雄了得,不便擒拿,便哄他道:“从来为奸情杀了老婆,自首到官,还要给赏。是大丈夫之所为,何须着忙。”众人一齐撺掇,李自成只道是真,竟同邻里赴县出首。   此时米脂县缺了知县,却是本府艾同知掌印。他做官明白,不贪也不廉,不肯拗曲作直,一府都感激他。其日,一班地邻同了李自成当堂出首。李自成禀道:“妻韩氏,因小人不在家,竟和奸夫停眠整宿。小人早起回家,亲见奸情,被奸夫夺路走了。小人义愤将妻杀死,特来出首。”地邻也是一样说话。艾同知道:“妻子不良杀死,虽是正理,只是捉奸捉双。若是当场捉住,双双杀死,不但无罪,抑且有赏。今只杀了你妻,于律不合,难说公平无事。”就吩咐手下人带着批,着二衙孟县丞下乡相验,然后听审。   登时一班人,连夜跟随孟县丞往双泉堡来相验。韩氏身死,哄动了无数人,都来视看。到得家里,不料李招已报知韩婆了。带了许多真真假假的乡亲,把家里已抢个半空。韩婆儿已写有状词喊禀。   孟县丞相验已毕,随带一干人到县讨保,本犯监候。明日传梆,回了艾同知的话,封进韩婆子的状词。艾同知即批早堂听审。少停升堂放告,投文已毕,就审这件事情。艾同知先叫李自成,次叫韩婆子。两人说话,迥乎不同。他状上为“无故杀死发妻事”,艾同知道:“也难说无故杀死”。然后叫地邻来问,与李自成一般。艾同知又问是结发吗?李自成禀称是二婚。艾同知道:“捉奸杀死,这不再消说了。但不是当场捉获,只杀一人。虽不偿命,难免减等之罪。”把李自成喝打二十板,权且收监。韩婆子再三喊禀,只是不理,吩咐退堂。正是:   纵使人心坚似铁,难逃官法凛如霜。   李自成到了监中,晓得他是从容的,反来奉承他,与他摆酒接风。晚间一个丁门子,是艾同知用人,来与李自成悄悄打话,要他“烧炷香”,方可从宽结案。李自成道:“家中已被抢尽,父亲、侄儿都往他乡未回。须得召保出去,方能措办。”丁门子回了艾同知话。登时召保,自成保了出来。把房子、田地尽数不留,一总卖了五六百两银子。央丁门子送了艾同知二百两,才复出审单道:“李自成因妻韩氏不良而杀,却无奸夫同杀为证,何以服人?况不合律。姑拟徒,俟获奸夫再审。”李自成大怒道:“明明奸情杀了淫妇,理之当然。如何得了我银子,又问我徒罪?我到上司那里去告,说有丁门子是过付。”丁门子知道这话,慌了手脚。进衙禀了艾同知,说他如此如此。   艾同知仍旧佥出牌来,拘这一班人复审。李自成明知漏泄前言,这一番必然送了性命。一时怒发,提了明晃晃的刀,恃自己力大,衙门人又不提防,赶到后堂,正值艾同知佥押,把刀一搠,正中前心。又刺伤了一个书办。众人见他凶恶,况又手无寸铁,如何抵挡?被他提刀洋洋出城跑了。忙到双泉堡,一堡的人都未知他杀官一事,被他带了三四百两银子,星夜往甘肃地方逃死去讫。比及官府捕提凶身,不知他已走去多少路了。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新天子金瓯枚卜 众君子盛世弹冠   初冬薄冷微风袅,百岁光阴易老。丢却闲花闲草,著述无多少。  忠佞评题添烦恼,新政铺扬不小。凭着笔酣墨饱,须令烟云绕。《桃源忆故人》   熙朝泰运开,良弼梦中来。   玉烛调君手,金瓯卜相材。   太平仗冯翼,辅理重盐梅。   生色林泉士,弹冠不用猜。   莫说凶星李自成杀了艳妻,又杀了问官,这一逃去,做出翻江搅海的事来。且把朝里新政铺张扬厉一番,使那天下后世,也知崇祯皇帝是个英明的天子,原非无道之君。只为用的大小臣工,不肯同寅协恭替朝廷出力,却终日攻击邪党,各立门户,弄得朝政纷纭。还亏崇祯英明,留心图治。见天启时的贤相刘一、韩、叶向高都不安其位,圣心恻然不忍。又见现在的几个阁老只施凤来、李国不是魏党,却也没甚担当。张瑞图又为查出书写魏贺屏,被逐回去。其时又因国子监监生胡焕猷动了一本,说这些辅臣,匡救无闻,庸庸伴食。崇祯虽不准他的本,心里也有些动念。忽然一日,传旨与吏部衙门,会同九卿,推入阁办事的官来看。吏部、九卿见皇帝英毅有为,不敢稽迟,将在朝与林下资俸可以入阁的官员,细细酌量,共推了一二十员。如现在翰林王祚远、来宗道,九卿房壮丽、曹思诚,其余或养高林下忤闲住,或累入荐例相应起用,如孟绍虞、钱龙锡、杨景辰、薛三省、李标、萧命官、周道登、刘鸿训,一齐列名呈进。   次日崇祯即召阁老施凤来、李国□,吏科魏照乘,河南道御史安伸,俱赴内殿。在香案前叩头三拜,但见:   宝鼎篆烟袅袅,玉檠烛焰煌煌。金瓶奇卉落清香,却与金瓯相向。雉扇遥分彩色,珠帘半卷瑶光。诸臣叩首肃冠裳,咫尺天颜瞻仰。《西江月》   众官拜舞已结,崇祯御口宣谕道:“内阁公孤大臣,倘得其人,社稷生民之福。朕何敢自定,须定之于天。”施凤来跪奏道:“海内多事,乞皇上多点几员,相助为理。”崇祯喜动天颜,道:“朕知道了。但这所卜之臣,以所得之先后为次序,还以官衔大小为次序?”施凤来等齐声奏道:“当以官衔为序,庶无紊乱之嫌。”崇祯道:“朕知道了。卿等平身。”众官俱起,随即趋出,序立在香案下。崇祯起至殿前,拈了三炷香,行一拜三叩头礼。内侍排列玉几,安放玛瑙砚、玉管笔在香案的左边,将大红龙凤花笺,共十二方,把会推孟绍虞等各人各写了一个名字,逐一与众官看了,尽拈成阉子,投入金瓶里。崇祯举玉筋,拈起六个阉子,吩咐内侍展开观看。第一钱龙锡,第二杨景辰,第三来宗道,第四李标,第五周道登,第六刘鸿训,都是翰林出身。崇祯又行了一拜三叩头礼,还就了御座。众官各趋入叩头称贺。崇祯才吩咐钱龙锡等,俱升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俱入阁同辅臣施凤来等办事。众官应诺,叩头退班。   京师人见新阁老都是翰林,道内外兼推,毕竟原是翰林官宣麻,大是奇事。但来宗道也曾祝颂魏,虽不曾做他的鹰犬,人心有些不服。其余济济贤才,尽称帝佐。有诗为证:   明兴代有中兴主,又见龙飞在九五。   相臣师济幸有人,简在帝心今师古。   自此崇祯皇帝既称英君,众阁老又称贤辅。就是来阁老,原系世家,在天启年间不得已权宜保身,不比崔呈秀、倪文焕、阮大铖这一班儿杀人媚人。如今遇了崇祯皇帝,也换了肺肠,尽心为国,如唐朝的裴矩,佞于隋而忠于唐了。   一日,崇祯传出旨意道:“许志吉以参处秽吏,投身奸逆,借吴养春籍没追赃变价之事,鱼肉乡邑,深可痛恨。着抚、按一并提问。其的确价值,不妨从公估计具奏,以凭裁夺。再有李明道、崔文升,乃是忠贤之党,为害淮、杨,俱分撒回各案。诬陷忠良,虽系魏忠贤主谋,俱属田尔耕、许显纯罗织,李永贞、刘若愚拨置。虽经降调,仍发法司拟罪。”   此时众正满朝,忻忻望治。就是魏同府的景州曹思诚,不甚依势杀人,只不与抗拒,现做都察院掌院,梁梦环现做御史,都被人参去了。大理寺少卿姚士慎,崇祯知他忠义,特命他问这田尔耕、许显纯、李永贞、刘若愚的事。共是两案。尔耕、显纯先杀在西角头,家私尽行籍没,不消说了。其刘若愚,因提李永贞未到,单提他来,公同刑部官审问一番。刘若愚供称:“逆贤用事,王体乾第一,李永贞、石元雅、涂文辅等次之。若愚只在永贞门下抄写文书,逆贤正不关涉。”又供,自撰有《酌中志略》一书,详载各阉始末,递与姚大理看。姚士慎见他文词清劲,虽未竟,即如李进忠,也有同姓同名共三个。魏忠贤原名李进忠,本姓魏,继父姓李,得宠后因避移宫一事,出了本姓,改名忠贤。李永贞原名也是李进忠,初因逆贤同名,在秉笔太监诸栋名下,就改了李永贞。又有一个西李老娘娘下用事的李进忠。其中又载,李永贞曾被万历三十二年墩锁计十八年,至升遐遗诏始放,其语甚详。姚士慎怜其才,因疑其枉奏,请长系,容他续完《酌中志略》一书。李永贞原降净军发显陵安置,先逃被获,解到京师。又会审了一审,缚至正义街斩首。将斩的时节,还跪向监斩官哭诉求免,看的人没一个不笑他痴呆。正是:   搏击苍鹰毛羽退,噬人乳虎爪牙休。   先年有个国公朱国弼,将本参劾魏忠贤,天启道他是武臣越职言事,奉旨革了他的俸,已经三年。此时见崇祯尽反逆的事,上一本求准开俸。奉旨道:“武臣敢劾权奸,具见忠忱,准照旧支俸。仍将原停俸粮,照数补给。该衙门知道。”正是:   锱铢未效微臣力,升斗还沾圣主恩。   崇祯又准了施凤来的本,传旨道:“士习嚣陵已极,副榜会试,监生乞恩贡士,犹为近例,会典所无。着该部立案勿行。那副榜会试,监生还可进场,恩贡、功贡一切停止。”滥官也不知省了多少,正是:   敝□须教酬死士,簪缨未许锡赀郎。   御史曹谷,因京师公论,为贤太监王安称冤,上了一本。奉旨道:“王安赤心为国,遭逆魏矫旨处死,深可怜悯,准赠还原官。所籍家产,都给与子侄承领。”正是:   冤沉海子今方雪,尸化随风恨未消。   当日魏忠贤驱逐皇亲张国纪,原把顺天府丞刘志选将本参的。今被翰林倪元璐奏明此事,崇祯大怒。其时刘志选,现任南京操江都御史,先行削籍,后行拿问。张国纪复原官。正是:   贪功妄欲学华歆,伏阁岂知羞道辅。   少卿姚士慎,上了起废一本。本上带参太监涂文辅,总督户、工二部钱粮,擅立公署,妄挫司官,凭藉忠贤生事,大坏祖制等因。奉旨道:“涂文辅附权糜费,已经斥逐。所修公署,着两部变价还库。其缴回敕印,即行销毁。”正是:   相臣未许侵钱谷,阉寺何缘职转输?   又有太常添注少卿阮大铖,给事中彭祖寿,实是魏忠贤的用人,此时尚列显要。也上了一本道:“楚材摧抑已甚,乞圣明破格起用,以辅盛治,以快人心事。”奉旨道:“大铖、祖寿俱系邪党,着闲住。”一时个个称快。阮、彭二人也都逐回去了。正是:   圣君明烛群奸恶,尚许双双学挂冠。   一时在位诸臣,虽未必个个皋、夔,人人稷、契,却也正人多,佥壬少了。几个新阁老,在家的已乘传到京,弹冠相庆。朝夕商议的,只是死的忠良未蒙旌表,黜的贤才未能升擢,磨拳擦掌都要干这两件正事。却因事关重大,不是轻易独奏的。惟有内操一事,尚未痛革。哪知崇祯圣明出人意表,偶然一日,召对阁臣,密向周道登、刘鸿训、钱龙锡道:“内操军士,俱是魏忠贤贼子招来的,中间党羽不少,当时毕竟谋逆。幸而天佑皇家,得有今日。若仍留在禁城之中,到底防他不测之变;若要一朝散遣,这些人安享钱粮惯了,人极计生,又怕激变。不如善遣之,只不许再入禁中便了。”钱龙锡等道:“陛下睿虑,诚非臣等所及。”崇祯忙即传旨道:“内操军士,劳苦特甚。着给假一月,归乡省亲。仍从优犒赏,俱给月粮。该衙门知道。”那些军士个个都欢天喜地道:“万岁爷知疼着热,好皇帝!好皇帝!”一齐领了犒赏月粮,俱出城去了。正是:   不用楚歌频唱彻,一时星散八千人。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慰忠魂褒封特旨 毁《要典》采纳良言   悠悠忽忽过秋夏,弄寒辞暖初冬夜。痴魂紧逐少年游,相怜乍,相看他,酒杯频向西风谢。  论好事天公可藉,有兵书人间可借。先朝轶事莫糊涂,不须诧,何消骂,笔尖扫去心无挂。《天仙子》   忠良幽恨情谁怜?《要典》镌成排众贤。   天道难容明主出,留将司马续编年。   话说崇祯一二年间,朝里另用一番好人,朝廷渐渐肃清,原成个盛世的规模了。只是四方多事,一时收拾不来。有个翰林院编修倪元璐上了一本,“为世界已清,而方隅未化;邪气未息,而正气未伸事”。本上道:   臣以典试覆命入都。从邸抄见诸章奏,凡攻崔、魏者,必引东林为并案,一则曰邪党,再则曰邪党。何说乎?以东林为邪人、党人,将复以何名加诸崔、魏之辈?崔、魏而既邪党矣,向之首劾忠贤,参题呈秀者,又邪党乎哉!夫东林,则亦天下之才薮也。大都禀清刚之标,而或绳人过刻;树高明之帜,而或持论太深。其所引援为用者,亦每多气魄之俦,才干之杰,其间即不无非类,要可指数而尽耳。而其中则又有泊然无管,修然自远,谢华其若脱,付黜陟于不闻,而徒以声气心期,遥相推奖,此所谓澹泊宁静,纯乎君子者也。今而曰邪党,则无不邪党者矣!自后之君子,以假借矫激深咎前人,而于是乎彪虎之徒,公然起而背叛名义,毁裂廉隅矣。于是乎连篇颂德,匝地生祠矣!夫颂德不已,必将劝进;生祠不已,必且呼嵩。而人犹宽之曰:“无可奈何,不得不然耳。”嗟乎!充一无可奈何、不得不然之心,又将何所不至哉。能以忠厚之心曲原此辈,而独持已甚之论苛责吾徒,亦所谓悖也。以今大狱之后,汤火仅存,如西江、西秦、三吴、三楚之间,什九名贤,多半豪杰,况奉恩纶,屡俾酌用。而任事诸臣,似犹以“道学封疆”四字据为铁案,先原诸臣之心,或亦深防报复之事。而臣以为,此过计也。年来之借东林以媚崔、魏者,其人自败,即不须东林报复;若其不附崔、魏,又能攻而去之者,其人既已乔岳矣,虽百东林,乌能报复之哉?臣又从邸抄伏读圣者,有“韩清忠有执,朕所鉴知”之谕,深仰天聪旷然,知人则哲。而近闻廷议,殊有异同,可为大怪。之相业光伟,他不具论,即如红丸议起,举国沸腾,而独侃侃条揭。夫孙慎行君子也,且不附,况他人乎?迨权奸表里,逆焰大张,以申救抵触,岸然投劾。读其陛辞三疏,字字秋霜。一时以为寇莱复生,赵鼎再出。而今推毂不及,点灼横加,则徒以其票拟熊廷弼一事耳。夫廷弼罪即当诛,在不为无说。封疆失事,累累有徒,而当时之议,乃欲独杀一廷弼,岂平论哉?此之所以阁笔也。然究竟廷弼不死于封疆,而死于局面;不死于法吏,而死于奸。则又不可谓后之人能杀廷弼,而独不能杀之也。又如词臣文震孟,正学劲骨,有古大臣之器,其乡人之月旦,比于陈实、王烈。三月居官,昌言获罪,人又以方之罗伦、舒芬。有人如此,雅谓千秋。而今起用之旨再下,谬悠之谈不已,甚有加之窝盗之名者。岂以其数十年之前,有其兄举人文从龙不逞之事乎?夫人知有从龙之不逞以为之兄,而不知有文徵明之特行、文彭之至德以为之祖、父,世不闻柳下惠膺盗跖之诛,司马牛受向之罚,震孟何罪,遭此嫌讥!抑臣又思故宪臣邹元标,理学宗王文成,鲠直类海忠介,业蒙明旨优恤矣。而易名之典,似当一并举行。至于海内讲学书院,凡经逆矫旨拆毁者,并宜令葺复如故。盖书院、生祠相为负胜,生祠毁,书院岂不当复哉?臣草疏毕,又窃念部臣王守覆,以进言之急,而犯失仪之条。皇上既纳其言,薄镌其级,仰见圣心之甚曲而厚。时经三月,惩创已深,履端更新,万灵共曜。倘蒙召复原官,则圣度极于如天,而朝仪亦因之愈肃矣。   崇祯看毕,批道:“朕屡旨起废,务秉虚公,酌量议用,有何‘方隅未化’、‘正气未伸’?这所奏不当。各处书院,不许倡言创复,以滋纷扰。王守履混乱朝仪,业经薄罚,岂容荐举市私?该部知道。”   这旨意一出。御史杨维垣,原是魏党漏网。见魏、崔势败,反上本攻他,希图脱卸,心里却刻刻与东林为仇。乃又出一本,道“词臣持论甚谬”,极力辩折。倪元璐只得又上一本,“为微臣平心入告,台臣我见未除,谨再疏申明,以祈圣鉴以质公论事”。本上道:   臣世界已清一疏,原为台臣杨维垣而发也。特以意存微讽,语似含糊,致蒙皇上责臣以不当。臣方惕息省愆,措躬天地。乃接邸报,见维垣有“词臣持论甚谬”一疏,辩折臣言甚力。则臣请先明前疏之意,而后及维垣之所折臣者可乎。维垣去乘皇上之明断,继杨所修后而亦纠罪枢,又改鹾差而佐察,荷皇上之重任。乃其入告诸疏,则深讶其不能仰副圣心,其若与皇上相反然者。皇上之谕,一则曰分别门户,已非治徵;一则曰化异为同;一则曰天下为公。而维垣之言则曰,孙党,赵党,熊党,邹党。皇上之于韩,文震孟,曰清忠有执,曰已着起用。而维垣于二人,曰非贤,曰不简。是皇上于方隅无不化而维垣实有未化;皇上于正气无不伸,而维垣实有未伸。皇上事事虚公,而维坦言言我见。据维垣折臣盛称东林,盖以东林之尊李三才而护熊廷弼也。抑知东林中有首参魏忠贤二十四罪之杨涟,及提问崔呈秀欲追赃拟戍之高攀龙乎?且当时之议,其于三才也,特推其挥霍之略,而未尝不指之为贪;于廷弼也,特未即西市之诛,而未尝不坐之以辟,则犹未为失论失刑也。若以今日言之,以忠贤之穷凶极恶,积赃无算,而维垣犹且尊称之曰“厂臣公”、“厂臣不爱钱”、“厂臣为国为民”,而何况李三才?以五虎、五彪之结交近侍,律当处斩,法司奉有严词,初议止于削夺,岂不亦骄儿护之?而维垣身系言官,不闻驳正,又何尤于昔人之护廷弼者乎?维垣又折臣盛称韩。夫舍昭然抵触逆及抗疏撄祸之迹,而加以说情罔利莫须有之言。即如廷弼一事,特票免一枭,未尝欲赦而用之也。至廷弼行贿之说,自是逆借此为杨、左诸人追赃地耳。逆初拟用移宫一案,杀杨、左诸人,及狱上,而以为难于坐赃,于是再传覆审,改为封疆之案。派赃毒比,此天下所共知者,维垣奈何尚守是说乎?至不附红丸与孙慎行君子之说,臣言原非矛盾。盖慎行清望,较与王之不同,议论深刻,亦不失《春秋》书赵盾之法。夫董狐不为卖直,赵盾亦未尝贬贤,而奈何以臣言为谬也?维垣又折臣盛称文震孟。夫震孟,臣不更论。即如王纪,清正著称,臣不知其与冤死之周朝瑞、冤戍之惠世扬踪迹何如,而但知纪以参沈忤而谴斥。震孟则以荐王纪而降削,均为得罪于逆者也。至以破帽策驴,傲蟒驰驿,此说何可全非?维垣试观数年来,破帽策驴之辈,较之超阶躐级之俦,孰为荣辱?不特此也,宫保蟒玉之刘诏,何如桎梏械絷之耿如杞?自此义不明,而于是畏破帽策驴者,遂相率而为颂德生祠;而希蟒玉驰驿者,遂呼“义父”呼“九千岁”而不顾,可胜叹哉!维垣又折臣盛称邹元标。夫元标之似为两截人者,以其前峭直后宽和耳。若诋之为要钱多藏,则又是厂臣不爱钱之一转语。臣虽斩首穴胸,不敢奉命也。且逆之所以驱讲学诸人而拆毁书院者,其意正以钳学士大夫之口,而恣其无所不为之心。自元标以伪学见驱,而逆遂以真儒自命,学宫之席,俨然揖宣圣为平交。使讲学诸公而在,岂遂至此哉?维垣又极力洗发臣“矫激假借”四字。夫臣之为此言,正为人之诋真狂狷为假名义者发也。当魏、崔之世,人皆任真率性为颂德生祠,使有一人矫激假借而不颂不祠,岂不犹赖此人哉?而非谓臣之有取于假,及东林贤者之于名义尽假也。东林已故衣被难诸贤,自邹元标、王纪、高攀龙、杨涟之外,又如顾宪成、冯从吾、陈大绶、周顺昌、魏大中、周起元、周宗建等之为真理学、真气节、真清标、真吏治,戍遣如赵南星之真骨力、真担当。其余被废诸臣,臣不敢疏名以冒荐举之迹,而其间之为真名贤、真豪杰者,多有其人。凡兹存没不同,并以真著,岂有所矫激假借而然哉?乃若维垣之持论,臣心所未安者,更有之。维垣以为,真小人待其贯满,可攻而去之。必待小人之贯满而已,不知坏天下多少世界,杀天下多少正人,虽攻而去之,不亦晚呼?即如魏、崔之满贯久矣,使不遇圣明御极,亦谁有能攻而去之者乎?维垣到底以无可奈何之时,为颂德生祠解嘲,而臣以为大不然也。假令崔呈秀一人舞蹈称臣于逆,其余诸臣便亦以为不可异同,而尽舞蹈称臣呼?又令逆以兵劫诸臣使从叛逆,而诸臣便亦畏而从之,以为适值无可奈何之时乎?维垣又言,今日之忠直,不当以崔、魏为对案。而臣谓,正当以崔、魏为对案也。夫人意见不同,议论偶异,总不足以定贞邪。如宋臣苏轼之与程颐交诋为邪,而两人并自千古。我朝大礼之争论者,亦两贤之。而惟品节,大闲一失,遂分霄壤。夫品节,至崔、魏而定矣。故有东林之人,为崔、魏所恨其抵触,畏其才望,而必欲杀之逐之者,此正人也;有攻东林之人,虽为崔、魏之所借,而劲节不阿,或逐或远者,此亦正人也。以崔、魏定邪正,譬之以镜别妍媸。维垣不取案于此,将安不东不西、半补半下之间,又即维垣所称乡愿之属乎?总之,东林之取憎于逆独深,受祸独酷。在今日当曲原其高明之概,不当毛举其纤寸之瑕,而揭揭焉,徒予逆以首功,反代逆而分谤。斯亦不善立论者矣。   这本一上,崇祯明明晓得杨维垣是逆党漏网,倪元璐是东林正人,本上且未明白揭出,但批道:“朕总揽人才,一秉虚公,诸臣亦宜消融意见,不得互相诋詈。至于宣众郁、集群议,惟在起废一节。已下所司,着铨臣皆仍访确具奏。”从此朝里公论大明翻尽积案。正人君子一连几本,其中备说杨涟之死,只为上本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缪昌期之死,只为代杨涟删润本稿;万为劾魏忠贤;李应升为申救万及阻忠贤陵工叙功;魏大中是不肯与他通宗作侄;周顺昌是为魏大中寄子;左光斗、袁化中、周朝瑞都为不肯附逆反行抵触;高攀龙为劾崔呈秀,要问他充军;夏之令是为奸细傅孟春事,与忠贤相忤;苏继欧因曾送饭与杨涟,又与崔呈秀有隙;周起元为与织造太监争论同知杨姜,因而波及黄尊素。这受害各官,俱系锄奸报国,无辜屈死,并无赃罪,委实可怜。崇祯皇帝不觉恻然动心。暗想移宫一事,也是臣子防微苦心。况二十四罪,款款切中逆,竟被惨刑炙死,家业破尽。高攀龙死以执法,尚念念不忘朝廷。其余都以触珰被害,今等伏罪,诸臣不加赠谥,何以激劝将来?传谕吏部道:   朕承祖宗鸿基,嗣位大宝。早夜思维,沉精合理。稔知巨恶魏忠贤等,窃先帝之宠灵,擅朝廷之威福,密结群奸,矫诬善类,稍有触忌,肆行惨杀。年来,诬蔑不知几许,削夺不知几许,幽圄蔽日,沉累弥天。冤抑无伸,上下玄象,以致星陨地裂,岁兵连,不可谓非逆辈所致也。今魏忠贤、崔呈秀天刑已殛,臣民之愤稍舒。而诏狱游魂犹郁,岂所以昭朕维新之治乎!着该部院并九卿科道,将已前斥害诸臣,从公酌议,采择官评,有非法禁死情最可悯者,应褒赠即与褒赠,应荫恤即与荫恤;其削夺牵连者,应复官即与复官,应起用即与起用;有身故捏赃难结,家属波累犹羁者,应开释即与开释,勿致久淹,副朕好生之意。呜呼!天网恢恢,无奸不破;王道荡荡,有侧宜平。朕兹宽结解郁,咸与昭苏,偕之正直。以后诸臣大家以国事为重,毋寻玄黄之角,体朕平明之治。钦此。   圣谕一下,众官会议具奏,随将原任都察院左都御史高攀龙,赠太子少保、兵部尚书,谥忠宪;原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杨涟,赠太子少保、兵部尚书,谥忠烈;原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左光斗,赠右副都御史;原任应天巡抚右佥都御史周起元,赠兵部左侍郎;原任工部屯田司郎中万,赠光禄寺卿;原任翰林院右谕德缪昌期,赠詹事府正詹事;原任吏科都给事魏大中、原任吏部文选司员外郎周顺昌、原任吏部考功司郎中苏继欧,并赠太常寺卿;原任福建道御史周宗建、原任福建道御史李应升、原任山东道御黄尊素、原任太仆寺少卿周朝瑞、原任河南道御史袁化中、原任陕西按察司副使顾大章、原任山西道御史吴裕中、原任四川道御史夏之令、原任扬州府知府刘铎,并赠太仆寺卿;原任翰林院简讨丁乾学,赠侍读学士;原任后军都督府经历张汶,赠刑部员外郎。以上各官具荫一子入监读书。圣旨批准发下。不一日,奉旨又将杨涟已追在官赃银三百两,给杨涟母赡养。忠魂一一得雪,海内人人瞻仰。有诗为证:   死忠自了为臣事,岂恋褒封纸一张。   遭遇圣明颂异数,展然含笑在泉壤。   此是崇祯元年事。二年四月,倪元璐已蒙圣旨,升翰林院侍讲。为《三朝要典》,又上一本,“公议自存,私书当毁,敬陈肤见,以襄荡平之治事”。本上道:   臣观梃击、红丸、移宫之三议,哄于清流,而《三朝要典》之一书,成于逆竖。其议不可不兼行,而其书不可不速退。盖主梃击者,力护东宫,争梃击者,计安神祖;主红丸者,仗义之言,争红丸者,原心之语;主移宫之者,弭变于几先,争移宫者,持平于事后:六者各有其是,未可偏非。总在逆未用之先,群小未升之日,虽甚水火,不害埙篪。此一局也。既而杨涟二十四罪之疏发,魏广微此辈门户之说兴,于是逆杀人则借三案,群小求富贵则又借三案,经此二借,而三案之面目全非。故凡推慈归孝于先皇,犹夫颂德称功于义父。又一局也。网已密而犹疑有遗鳞,势极重而或忧其翻局,于是崔、魏两奸,乃始创立私编,标题“要典”。以之批根,今日则众正之党碑;以之免死,他年即上公之铁券。又一局也。由此而观,三案者,天下之公议;《要典》者,魏氏之私书。三案自三案,《要典》自《要典》。翻即纷嚣,改亦多事。如臣所见,惟有毁之而已。夫以阉竖之权,而屈役史臣之笔,亘古未闻,当毁一。未易代而有编年,不直书而加论断,若云彷佛明伦规模大典,则是魏忠贤欲与肃皇帝争圣,崔呈秀可与张孚敬比贤。悖逆非伦,当毁二。矫诬先帝,伪撰宸篇,既不可比司马光《资治通鉴》之书,亦不得援宋神宗手制序文为例。假窃诬妄,当毁三。又况史局将开,馆抄具备。七载非难稽之世,实录有本等之书。何事留比骈枝,供人唾骂?当毁四。逆之遗迹一日不湮,则公正之愤心千年不释也。伏乞敕下该部,立将《三朝要典》锓存书板,尽行焚毁。仍命阁臣择期开馆纂修天启七年《实录》。而又命纂修词臣,捐化成心,编摹信史。至于一切妖言市语,如旧传《点将》之谣,新腾《选佛》之说,毋许妄列奏牍,横起风波。则廓然荡平,偕于大道矣。   崇祯看了此本,立批礼部,将《三朝要典》登时烧毁。又命内阁开馆纂修《实录》。真正无言不行,人心悦服。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范铨部超抚中州 申巡抚进秩枢部   纸上唤他不应,不唤他,恍疑相凭。千秋一日说英雄,晓军机,后辉前映。  范老申公非优孟,两长城,谁人不敬?当年实撑住乾坤,限尺幅,揄扬莫罄。《夜行船》   英雄死后化秋风,地北天南处处空。   斗酒未倾先浩荡,千筹欲展岂雷同。   坐看五岳闲中换,起视三江梦里通。   晓畅兵机推二老,可怜无地奏肤公。   自从褒恤冤死诸臣,焚毁《三朝要典》,朝廷清肃,事事更新。即有去不尽的魏党,如杨维垣、霍维华辈,也都渐渐败露,将次有逆案一书传布中外,那里还立得脚住么。那些现在林下的,崇祯都在各官荐本上,批出起用:在御史宋祯汉本上,将李思诚诰命给还;在检讨项煜本上,起用了袁崇焕、文震孟;在都御史吕图南本上,起用了祭酒林、翰林姜曰广、庄际昌、胡尚宾、朱继祚;在御史曹谷本上,起用了王永光。又将尚书黄克缵,佥都御史冯三元,侍郎郭巩及徐绍吉、沈演,俱准会推;给事中玄默、李恒茂,御史高弘图、刘重庆、王业浩、周大成,俱原官起用;给事中陈熙昌候京堂推用,杨道衡遇知府缺推用。又因御史龚萃肃、给事中陈维新、上林苑典簿樊维城、礼部郎中刘梦潮各个疏荐,吏部题覆,起用了吏部侍郎汪,礼部尚书钱象坤,礼部左侍郎李康先、右侍郎唐大章,正詹事徐光启,司业刘钟英。又将累上荐剡相应起用的,如周嘉谟、崔景荣、李思诚、余懋衡、周希圣、区大伦、李腾芳、魏说、孙慎行、张鼐、张凤翔、孙居相、王国祯、岳元声、解经邦、沈廷槐、南居益、朱光祚、董应举、曹于汴、喻安性、姜志礼、涂一榛、彭惟成、侯恂、钱谦益、顾锡畴、陈子壮、方逢年、姚希孟、满朝荐、杨汝成、张捷、徐扬先、谈自省、刘宗周、刘可法、王孟震、韩国藩、易应昌、杨一鹏、萧毅中、曾楚卿、彭鲲化、程正己、姜习孔、叶灿、庄钦邻、曾汝召、麻僖、赵时用、刘惟忠、欧阳调律、徐如珂、钱春、范凤翼、陈以闻、彭遵古、颜之彦、吴殿邦、郑等共九十余员,一一起用。崇祯皇帝又恐网罗未尽,着自天启元年起七年止,凡一应削夺闲住官员,俱行具揭进呈。有诗为证:   玄武门前半挂冠,簪缨尘满不胜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