樵史演义 - 第 4 页/共 14 页

且说魏大中到京,正是七月初旬。魏忠贤正在外宅赏玩七夕,报道拿解魏大中到了,魏忠贤吩咐也发镇抚司。六犯已齐,着许显纯快快严审成招,毋得稽缓。   次日抵暮,许显纯坐镇抚司堂上,提杨、左、魏、顾、周、袁六君子以来,严刑拷问。时汪文言既被讨气绝,身死难凭。许贼据案扭成冤狱,具本上进。哪一个与他对证,杨涟等各打四十棍,拶敲一百,夹杠五十,真正皮开肉绽,血流遍体。旁观虎狼狱卒,亦为叹息。有诗为证:   昔年黄榜幸题名,亲朋啧啧相钦仰。   银章紫绶共弹冠,漫道为民伸冤枉。   岂知一旦受罗织,遗体毁伤不堪想。   司刑谩骂若隶奴,难复气骨多肮脏;   锁扭若囚状鬼幽,一丝半气无精爽。   可怜呼天天不闻,匪久俱当归土壤。   旁观狱卒亦动心,悔昔显名在黄榜。   诏狱既成,取旨着该司追赃比较。七月十三日比较起,杨、左六人从狱里提出,各两狱卒扶着,一步一忍痛,声极酸楚。一个个面黑如墨,头秃如僧,用尺帛裹头,衣服上脓血如染。杨涟须发俱白,更觉衰颓可怜。到了堂前,俱俯伏檐溜下。许显纯高声喝骂道:“奉圣旨,勒五日二限,限纳银四百两。若不如数,各打痛棍三十。”你道棍子上为何又加一“痛”字?这棍比平常用的更短更粗,打得更重,大凡要打死的囚犯,才用此刑。左、顾二公听了这话,大声辩道:“我们清官谁不知道,有何赃可追!”魏、周、袁三公伏地不语。杨公呼家人至腋下,大声吩咐道:“我知必死。汝辈不必在此,可速归,服侍太奶奶。吩咐各位相公,切不要读书了。”许显纯是世上的虎狼,权门的鹰犬,见六君子如此模样,勃然大怒,喝令各打三十棍。棍声动地,冤气冲天。可怜六君子股肉已腐,都是骨上受杖。打讫,各以帛缠股上,反不见什么血了。每人两狱卒扶,尚扶不起。伏归狱中。十七日比较,许显纯辞色更恶,勒五限各完名下所坐赃,数如不足,各受全刑。怎么叫做全刑?夹,拶,棍,杠,敲共有五样。杨、左大声道:“既奉圣旨每五日二限,共完四百。我辈不是赃官,也须慢慢措办。如何又勒五限完银?难道又有圣旨勒五限么?”许显纯大怒,喝令各打三十棍。其四人不言事的,这日免打。许显纯恨恨的叫把各犯还监。正所谓:   得意狐狸强似虎,败翎鹦鹉不如鸡。   且把杨、左六人的冤狱放过一边。只说给事中吴国华,见魏党曹钦程原是大计削职的,投了魏忠贤,做了门下鹰犬,大张声势,赃私狼藉,秽恶的事更不堪言。只得上了一本,本上带有周诗雅、熊江。忽传内旨,吴国华、周诗雅、熊江俱为民,那曹钦程反不提起。京师的人都道“李代桃僵”,人人惊叹。忽又传内旨,追夺李朴、于玉立诰命。那御史张讷,初然虽与东林不合,却不曾投魏忠贤门下,到此见事势绝不同了,就借题目,上了一本,请废天下讲院。即传内旨:“邹元标、孙慎行、冯从吾、余懋衡俱削籍。郑三俊、毕懋良俱闲住。一切书院尽行拆毁,变价入官。”这旨意一下,连张讷的同年好友也尽摈斥他,不与他往来了。   朝廷正人君子虽少了,却还有不与魏作鹰犬的,纷纷的都道:“皇帝也是魏老公做,阁老也是魏老公做。皇帝不发票,阁老不票本,不知终日何所事事?况且阁里的人,都是老公的干弟、干侄、干子,何必又设这内阁做什么!”魏忠贤听了这讥笑的话儿,忽传内旨,尚书周如磐、侍郎丁绍轼、黄立极,各詹事府等,俱入阁办事。朝里又宣传道:“前日门生天子,今日太监门生。”三个新阁老大以为耻。魏洋洋得意,以为不由枚卜,正见得自己的威权。全不顾皇帝的体面了。   崔呈秀极怪熊廷弼,他对魏忠贤道:“杨、魏诸人既有狱词受熊廷弼的贿,已经追比,如何反容廷弼优游刑部狱中?”魏忠贤立刻假传圣旨,发了驾帖,将熊廷弼提出,差官斩首西市,传首九边。先传到辽东地方,那辽东的军民人等,没个不焚香叩头,说道:“百万生灵性命,都是熊经略老爷救了。空有咱们百万生灵,救不得熊爷爷性命。”哭声震天,竟有夫妻儿女都带孝的。   怨当次骨德镂心,德似阳施怨更阴。   经略当年恩怨事,人碑载道岂消沉!   守边原为人民护,能守毋使封疆误。   百万生灵保入关,较之庸抚情当恕。   北门锁钥熊芝冈,蟒衣赐剑夸荣遇。   枢臣抚臣妒厥功,事事掣肘天难吁。   至今口外颂声高,争道经臣有勋劳。   只为强项不行贿,九边传首边人号!   号天不应天非讷,天不祚明熊臣没。   功罪若然要分明,惟在君心有日月。   且说熊廷弼既已传首九边,杨、魏六君子越发紧急上来了。这七月十九日比较,杨、左、魏俱用全刑。杨涟大号,却无回声。左光斗小声呦呦,如小儿啼。魏大中体弱,伏地受刑,竟似木人,连痛也叫不出了。周朝瑞、顾大章各打二十棍,拶敲五十。袁化中拶敲五十。许显纯又喝令还监。魏大中唤家人到面前,吩咐道:“我十五日以后,闻了谷气便思呕吐,每日只饮冷水一两盏,啖苹果两三片,想命尽只在旦夕。可为我说小主人,速为买棺。但切不可觅美棺,违我遗命。”二十日杨涟家人送饭,却在茶叶中杂金屑送人,被狱吏搜获,踉跄逃去。自此杨家竟无人传箪。二十一日比较,杨、左俱用全刑,魏三十棍,周、顾各二十棍,袁为病姑免一次。许显纯大声道:“杨涟,你叫家人逃匿,不令交赃,是与圣旨抗了,该得何罪?”杨公昂首欲辩,竟一字说不出了。许显纯喝令还监。   二十四日比较,杨、左、魏各用全刑,顾拶敲五十,周、袁不知何故得免。许显纯呼狱卒叶文仲,大声吩咐道:“六人不得一宿处,可将杨、左、魏发大监。”顾大章到监,问狱吏道:“为何三位老爷独发大监?”狱吏道:“莫问,莫问。今夜三位大老爷,当要壁挺的了。”壁挺二字,是狱中死字暗号。这一夜,杨、左、魏同一个时辰,被叶文仲都讨了气绝。可怜三个忠臣,一旦死于逆阉之手。许显纯次日只报杨、左一个子时死,一个未时死;到二十六日,才报魏大中死,借以掩人耳目。   二十七日比较,顾大章独受二十棍。因周、袁赃银交完,故尔免责。是日狱吏还称“犯官”,许显纯怒骂道:“此辈俱朝廷犯人,什么犯官!”自此狱卒在监里,公然与三公对坐地上,全不分尊卑了。直至八月初四日比较,顾大章夹了一夹杠,打十五下。初七、初九、十二、十四、十六、十八每限比较,只顾大章交赃未完,或姑免,或拶敲三十、五十。到十九日,袁化中实孤身在关庙里,不意已暗托大监,半夜遂讨了气绝。次日奏报病死。可怜又是一个冤魂归天去了。   这几日顾大章连连措置交赃,不十分比较。二十八日,周、顾二人正与辽东失事武弁孟某同饭。为因久不比较,周、顾俱调理得略好些。哪知许贼预于十九日上本说:“周朝瑞大病。”天启批令拨医调治。及至医来,许贼呵之使出。到这日同饭未完,锁头郭元忽跑来叫道:“堂上请二位老爷讲话。”忙忙都带了锁钮,踉跄奔出。有个刘锁头扯顾大章的衣袖道:“且还房,今日不干爷事。内里要周爷的命。”郭元押周朝瑞至大监,不半时,已将帛带拽死。   顾大章听了此信,想:“周、袁完赃的,尚然讨了气绝,我不久必死他手。目今五人已死,好做计较了。”再三央人,打通关节,只说六犯已死其五,但赃有完、有不完,该发刑部把顾大章先定了罪名,再追未完的赃,才见不枉。九月初六日,发部定罪的旨意已下,许显纯提出顾大章来吩咐道:“你十日后,少不得至此比较。毋得乱言我的是非,料我也不怕你说。”十三日会审都城隍庙,两个御史,八个刑部司官,大半是魏忠贤心腹,然毕竟不比许贼恶毒,凭他反复辩论一番。虽是奉承权,依然问了斩罪。只轻轻打了十五板,吩咐收监候旨。顾大章在刑部牢里想道:“我这一番正论,许贼闻知必然恨我。倘圣旨下来,又发镇抚司追赃,到底死此贼之手。何苦自取痛辱!”十四日勺水不饮,夜深服毒又不得死,十五日半夜只得自缢身亡。可怜六君子,都不能脱于此难。也是忠良一劫。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毙校尉姑苏仗义 走缇帅江上解厄   江南好,芳草夕阳天。只道风流人未还,谁知义勇轶前贤,五士五人传。《江南好》   世事原如一局横,权□得志更堪嗤;   半朝鹰犬承恩宠,数辈麟鸾历□□。   仗义有徒慷以慨,斥奸无计悄然悲!   姑苏凭吊思前事,义士高人各赋诗。   且说杨、左、魏六君子,既被奸臣许显纯领魏忠贤命,令尽情拷掠,置之死地。朝里人人保身惜命,或是反求外转,或是告假还家,谁敢和他作对!只留得一班儿义子义孙,终日去寻事故,奉承恶,摆布正人君子。给事中陈序上一本,即传内旨,孙居相坐赃银二万一千两,金九十两,下抚、按严追;梅之焕削职为民。御史早迈上一本,即传内旨,杨鹤、江秉谦、夏之令削职为民;苏琰、佘合中、林一柱赴京擢用。御史倪文焕上一本,即传内旨,邵辅忠、刘廷元、姚宗文该部起用;崔景荣、李孔度削职为民。御史赵胤昌、智铤各上一本,即传内旨,解学龙、侯恪、李谨、刘懋俱削职为民。有中书舍人吴怀贤,目击不平,反复把杨涟《二十四大罪疏》看了又看,击节称快,细加圈评,旁注:   “当如任守忠即时安置。”   其时工部郎中吴昌期,忤了魏忠贤,敕令回籍。吴怀贤素与往来,以书遣人送他,书里有“事极必反,反正不远”八个字。凡遇当道谈及朝政,便十分气愤,出语激烈。魏忠贤知道了,骂道:“这狗攘的,你是何等样官儿,也来放肆!”竟传厂令,教杨寰、孙云鹤拿付镇抚司拷问。许显纯连他妻女都拿了,严刑酷掠,全家尽死杖下。   一时承风顺旨的越多了。魏广微做了阁老,志得意满,歌儿舞女朝夕快乐。冬至竟忘送魏忠贤节礼,失了他的欢心,登时遣令回籍。虽然不得驰驿,还亏南乐县路近,只得雇夫马回去了。御史梁克顺上一本,削夺了赵时用、陈以闻的官,梅之焕提问追赃。主事袁玉佩,请削赵彦世荫,并毁邹、滕京观碑,道是白莲贼荡平,皆厂臣密算所致,与赵彦何涉。尚宝卿刘志选上一本,参孙慎行、叶向高、张问达,并请发前后论进药疏付史馆。魏忠贤一一传内旨允行。其他不十分关系的官员,被阮大铖、吴殿邦、张枢、徐扬先等一班党羽,不知参坏了多少。   忽然一日锦衣卫掌堂田尔耕,逻执游方僧本福,有诗扇,为扬州府知府刘铎所书,讥刺时事。魏忠贤大怒,竟传内旨,差校尉速拿刘铎到京勘问。一时京师都道:“罢了!罢了!如今诗也做不得,写不得了。”正是:   闭户深藏舌,安身处处牢。   且说魏忠贤义子曹钦程,受忠贤密计,勾同苏杭织造太监李实,要谋陷周起元等五人。不意曹钦程赃秽狼藉,为同类摈斥。有个给事中潘士闻上一本劾他,魏忠贤被众孩儿再三撺掇,只得削了他职,教他回去了。太监李实是不识字的人,怕代笔的做的本不中魏意,竟把一个空头本用好了印,送到京里来。魏忠贤吩咐心腹李永贞,把李实出名,参论周起元、周顺昌、高攀龙、李应升、黄尊素。即传内旨:“周起元、高攀龙、李应升、周顺昌、黄尊素系俱系邪党,并缪昌期、周宗建,俱遣官旗逮问。”这本一上,校尉四出拿人,震惊朝野。   时值东兵围攻宁远地方,兵道袁崇焕率满桂、赵率教出兵交战,得胜一阵,宁远围解。魏忠贤又攘为己功,荫弟侄一人都督佥事。有久在职方素谙边事时为顺天巡抚的申用懋上一本道:“蓟镇边垣,连年崩塌,班兵约量归蓟,齐力兴修,以保无虞。”魏忠贤反道是迂缓不切,只批得“该部酌议复奏”。有诗为证:   藿食争言肉食鄙,岂知谟付空纸?   奸□但想攘边功,哪顾边墙半倾圮。   且说锦衣卫遣官旗张应龙、文之炳等六十余人,分头拿高攀龙、周宗建等七员官。校尉都在镇江分路。先是拿高攀龙的到常州府开读,府、县登时报知高攀龙。攀龙系无锡县人,自思身为风纪大臣,义难受辱,有伤国体,焚香告天、告君、告祖宗,一面安顿了校尉,竟自投河身死。留下亲笔遗表,表上写道:   臣虽削夺,旧系大臣,大臣受辱则辱国,故北向叩头,从屈平之遗则。君恩未报,愿结来生。臣高攀龙垂绝书。乞使者执此报皇上。   那时惊报府、县,府、县都同校尉来看验。只见高公在水中拱立北面,肃若对君。时校尉索诈不休,县官借势恐吓。幸得知府曾樱是个正气的官,保全了一家性命。   校尉到苏州,乃是丙寅三月十五日。投批抚院。吴县知县陈文瑞,平素敬重周顺昌,道是天下第一正人君子。没奈何,只得捧檄至其家。举家号哭,周吏部颜色不改。其妻舅秀才吴尔璋从旁劝道:“昔孟博嘱子数言,千古酸鼻。公独默然不语。诸郎君环地牵衣,何忍竟别!”周吏部笑道:“无事乱人怀抱。”回顾桌上有白匾一扇,周吏部道:“这是龙树庵托我写的。我今长往,若不践诺,也是一件不了事。”取笔写“小云栖”三字,后写“周顺昌题”。投笔而起,整衣出门。门外百姓号冤拥送,已有二三百人。周吏部到了都堂军门前,都堂是浙江人毛一鹭,虽不是魏的义子义孙,却也是他一党的人。那些号冤拥送的人渐渐多了,毛都堂叫中军官去看。中军官进去禀道:“约有二三百人了,手里执香,哭叫的有一大半。”毛都堂慌了,吩咐把周吏部安置空衙门,一日移了四五处。阖城士民越越摇惑了,互相传说道:“其中必有缘故。莫非是假传圣旨么?”秀才们也聚得多了,内中有个秀才叫做王节,他便大声道:“莫管是假传不假传。只是李实是织造的内官,如何一本参了许多在臣名宦?世界乱了,如何我辈还做秀才,可不辱没了孔夫子。”刘羽仪、王景皋又喧言相和:“今日晚了,明早大家出来与抚台、道、府去讲。”这晚渐渐散了。当夜一传十,十传百。到了十六日,这早起挑担的不挑了,开店的不开了,人心惶惶。一半是怜爱周吏部的,不忍他去;一半是怕激变了,如万历三十六年打税官故事,弄出事来。城中反乱的十百成群,填街塞巷。也有讲的,也有哭的,也有怒骂的,也有呼天叫地的,也有问卜求神问凶吉的。还有那白发老儿,三三两两说了哭,哭了说的。或道:“朝廷何故偏杀好人?”或道:“那关得朝廷事。这是魏太监那奸贼,要杀尽了天下的好人,夺皇帝做。”或道:“我们何惜一死,不替好人救护!”或道:“我们推几个会说话的做了头,连名俱呈,保周吏部去。”或道:“不如齐了几百人,往北京叫冤屈,方才有效。”人多口杂,喧喧嚷嚷。五更都来了,一更才回去。一日多一日。到十八日开读,足足有几十万人了。那日在胥门内西察院开读,自吴县前至西察院前,人山人海,都是执香号哭的。县官马不得前,挨挨挤挤,自辰至午还不得到。只见阴风回布,惨淡无光。飞霜坠雪,不过如此。有诗为证:   阴霾风日何飘萧,似应人心动地号。   士子有心提陷溺,兆民何计救焚烧?   英雄腔血非孤洒,烈侠头颅拚共枭。   万古阉人无此酷,羞将刘任问前朝。   且说众校尉已先在西察院了,只等抚、按到来,即便开读。少顷毛都堂一鹭、张兵备孝都已到了,百姓伏地号呼,如奔雷泻川,轰轰轰不辨一语。秀才原是王节、刘羽仪、王景皋、沙舜臣、殷献臣为头,带了杨廷枢、郑敷教、王一经、刘能、刘曙、朱祖文、卢伦、文震亨等,约有五六百人,跪满了一街。王节出声禀道:“周吏部人品名望,士民师表。一旦忤触权,不由台省论列,据刑臣李实风影之词,遂烦诏使。百姓冤痛,万口一心,愿为之死。诸生诵法孔、孟,所习者名节廉耻,若今日之事,则是朝廷所弃者贤良,所用者邪佞,诸生何颜复列青衿,居污浊之世?明公为东南重臣,不能回天意而慰民心,诸生窃为痛之!”说罢哄然大哭。毛都堂目动心战,流汗满面。忽然二三个校尉,从后堂执棍走到门首,高声喝道:“东厂拿人,妖魔小辈何敢言三语四,教你死在头上!”颜佩韦、马杰、杨念如为头,挺身向前问道:“我只道旨出朝廷,原来出自东厂。不消开读了!”一校尉骂道:“奴才该割舌头。旨不出东厂,出在哪里?”百姓齐声大叫道:“既不是皇帝差来的,我们不怕东厂,打死了这班充军胚,也替皇帝出气。”一齐拥上,扯住了两个校尉拳打脚踢。一个是张应龙,一个是文之炳。其余校尉都逃入后堂,扒墙走脱。百姓随后一拥而入。毛都堂慌了,逃入茅厕,急叫随身门子调兵来救。忽一带甲兵丁,舞刀入内,百姓大叫道:“不好了,都爷调兵来要杀尽我们了!”顷刻间,砖头瓦片乱打进来。兵备张孝大声吩咐道:“百姓须保身家,不可作乱。”急叫自己皂快,把舞刀兵丁拿下,重责二十板,百姓才不十分乱吵。知府寇慎,陕西人,平素极得民心,再三晓谕道:“周吏部奉旨拿去,未必至死。你们如此行径,反是害他了。如今已打死了一个校尉,你们怏怏散去,本府同上台还好替你们周全。”百姓齐声道:“太爷是好官,吩咐我们怎敢不依。”从此渐渐散了。毛都堂从茅厕里走出来,一班衙役攒攒簇簇拥着他去了。丢下周顺昌,又没人押着,立了一会儿,只得步行到军门去见毛都堂。那时毛都堂正调治药酒,去救治半死的一个校尉,并遣人寻觅逃生的二十来个校尉,哪里还有甚主意,只吩咐道:“着吴县陈知县安插停当。”又吩咐分头寻找众位钦差。哪知那些校尉,一路上妄自尊大,只道东厂大过天子,府、县官凭我们需索。需索不遂,就高声斥叱。谁料这里百姓恁般狠的,没一个不慌张了。跳墙出来,见了人只是磕头,道:“老爷饶命!老爷饶命!不干我事,都是厂爷害我。”正是:   纵教掬尽西江水,难洗今朝满面羞。   且说拿黄尊素的一班校尉,十八这一日才打从苏州经过。你道这些校尉都在镇江分路下来,为何有迟有早?只因张应龙、文之炳是有钱的头儿,只指望毛都堂那里趁一注大钱;驿递里小需索,他不在意。拿高攀龙、李应升的,却是一府分的官,原只一起分做两封诏书,先开读了高攀龙的一封,一齐儿到无锡县索诈满了,才去常州府再开读李应升的一封,指望重新索诈起。只有拿黄尊素的校尉,道是浙人多诈,那里的赍发必不像意,一路备加留难,驿官诈过了又诈县官,所以十八日方到胥门。也不晓得今日苏州才开读,在驿里横索供应。那驿官已知城里民变,不受他欺凌。小校尉们又强攫平人活鸡猪肉,人不肯与他,他提鞭子乱打。驿卒跑进城报了,顷刻间聚集二千人,又地方上三四百人,一齐拥上,扯住几个便打。一个个带伤逃走,驾帖尽失。百姓把他两只船,也不管是他自己的、雇来的,扯上岸来,顷时烧毁。那一班校尉只得跑入城中,指望禀府、县拿究。到得城里,听得打死了两个校尉,没奈何了,一路讨饭往杭州去讫。   那无锡一班校尉,正索诈不了。忽然十九日听见了苏州的消息,连夜收拾起身。缇帅张有威平日原清谨的人,况见时势不好了,竟把驾帖送常州府不开读竟去。先往北京报苏州大变的事情,便以为头功了。   李应升在家,初然不知拿他。后闻无锡人传来说,校尉还要到江阴,他心里有些惊骇。及至苏州有变,他便哭拜了母亲,要辞她,出门迎那校尉去。哪知校尉已投了驾帖竟北去了。李应升道:“天嗄,进亏祖宗有幸,免了校尉一番惊扰。”忙忙收拾到府,先到驿里安置。见驿亭有方寿州题诗,凄然泪下。也题一首道:   君怜幼子呱呱泣,我为高堂步步思。   最是临风凄切处,壁间俱是断肠诗。   题毕回房,再睡不着。拂灯起坐,忽想江上朋友送我行的惟有徐元修,倍觉关情,几于肠断。又作诗寄回别他,并托他死后作传。乃是二绝句,第一绝句道:   相逢脉脉共凄伤,讶我无情似木肠;   有客冲冠歌易水,不将儿女泪沾裳。   第二绝句道:   南州高士旧知闻,如水交情义拂云。   他日清朝好秉笔,党人碑后勒遗文。   写毕了诗,又作一折柬封好。略略睡了一会儿,次日府奉上司批文,即解往北京去了。未知到京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众正囹圄再遭毒 异灾京邸忽飞殃   秋老一声蝉叫,初晴山馆人间,长藤高柳夕阳天。池鱼新发水,盆菊乍生烟。  却得良朋来至,杖头带有余钱,我歌君拍醉还眠。明朝拚晏起,搦管谱当年。《西江月》   莫说江南校尉打死,忠良上路。且说朝里事情日变一日,小人越进,君子越退,通不成个世界了。有个河间府吴桥县的范景文,初中的时节,选了东昌府推官。出一门榜,道是不受嘱,不受馈,人称他做不二公。平刑敬狱,郡无冤民。任满,升为吏部主事。泰昌登基,超迁本部郎中。告假在家。天启五年,魏忠贤只道他是同府的人,或可招入党中,再三起他出来。他父亲号仁元,原任南宁太守,升部在家,晓得他守正不阿,必然招祸,有些不要他就职的意思。范景文道:“孩儿出去且看光景,必不至杀身以贻父忧。”单车就道,到京就上了一本。本上道:   今天下仕路混浊极矣!图职业之念,不胜其图荣进之念;爱名节之心,不胜其爱富贵之心。举国若狂,嗜进如骛。每怪古今同此人也,何遂辙迹澜翻。一旦至此,毋亦衡鉴之地,先自不清。巧营者一岁数迁,拙守者几年不调。顾天下中人多耳,此实教之使竞,而欲其恬漠寡营,讵可得乎?臣即不肖,不愿使奔竞之风,自臣身始。窃念升者有岁格,其久近不得而私也;迁者有资劳,其深浅不得而私也;特擢者有绩望,其高下不得而私也。一人欲私不可得,既欲私一人亦不可得,斯不亦明白显夷,与天下可共循乎?若不论三者,更于何论?其由别径,不问可知,将何颜以对天下?臣今与需次诸臣约,一行请托,臣不能为之讳。又与同事诸臣约,一听请托,亦愿诸臣勿为臣等讳。选人如林,鳞集都下,臣不能一人障其目而钳其口也明矣。臣自反生平,不惯仰,一意报国,秉正不私,宁忘交知破情面,而必不敢负君父以负此心耳。天地人材为天地惜之,朝廷名器为朝廷守了,天下万世是非公论,与天下万世共之。人还其人,我无失我,此臣心之可自信者。而四方之人,恐未必信臣之素,夤缘熟径,入人膏盲,不有以力砥之,而竞进无已,廉耻风微,其为世道安所终也。臣故预揭痴肠,苦口道破,无非欲天下各图其职业,各爱其名节,恬漠寡营,其偕于大道。岂曰小补之哉。   这本一上,魏忠贤还只道是到任的套子,不在心上,竟发阁票。天启皇帝批下来道:“这本说的是。以后升除推用,一循资望,可挽竞风,务着实行。如有故违请托的,指名参来。该部知道。”那时魏忠贤,趋奉他的多。只一个文选司范郎中不到门参见,他也那里记得许多,倒也忘怀了。   这范景文见周宗建、缪昌期先拿到的,都下狱了。这两个正人,却是景文同年,平昔道义之友,十分契厚的,心上好生不忿。想道:“我出山一番,且过了大选,再图归计。”不想到了四月二十五日大选的日子,魏忠贤、魏广微每人有十来个私人要升的,要选好地方的,把名帖手揭来嘱托他。范吏部拿住了名帖手揭,要具本参奏,忽然想道:“父亲才升南京营缮司员外。若做此事,我必被逆臣算计,父亲官也不保。”正在堂上,忽把舌头咬破,大叫一声,蓦然倒地。口里喷出鲜血,溅了衣领。本司长班扶救起来,唤轿抬回私衙去了,大选只得候委别人。正是:   因有不平事,聊存未坏身。   到了次日,请了平日相好的太医杨嘉祚、傅懋光诊脉。叮咛了他,只说病入腠理,急难痊可,须当早归,方可保无他虞。范郎中一连具了四呈,大堂才上了一本。两魏大怒,要加削夺。亏了阁老朱延禧再三劝解,才得放归调理。便衣暖轿出城,轿里做了《归来》诗一首。诗道:   素衣生怕染京尘,乞得江湖老此身。   无用将从樗栎伍,有家愿与鹭鸥邻。   桃源遁去何知晋,东海宁死不帝秦。   夜月几回劳北望,冲天黑气压青磷。   提过范郎中诈病乞休。且说李应升、周顺昌、黄尊素陆续到京,都下了镇抚司狱。只有周起元在福建,路远未到。那时因宁远报捷,魏忠贤矫旨叙功,阁老顾秉谦、丁绍轼、黄立极众等,与旧阁老孙承宗、魏广微,各锦衣卫世千户;东厂魏忠贤加恩三等,世袭都指挥使,好不恩上加恩,威震天子。   许显纯奉承恶珰,把先提到的周宗建、缪昌期日夜拷掠,死而复生,不消说起。四月尽,把后到的周顺昌、李应升、黄尊素又行严审,全副刑具,比前更惨,身无完肤。周顺昌骂了又骂道:“你们这班奸贼,不受人罚,必有天诛!料你们决不放我活了,我死诉之上帝,必不饶你。”许显纯见他比别人更恨,骂得更毒,吩咐把铜锤击齿。齿都打落,骂还不住。许显纯立起身来,听见他骂得含糊了,笑问道:“你还骂得明白吗?”周顺昌出口血,直喷他的面上,半明不白,骂越狠了。又把头触在石上,头额都碎。许显纯揩去脸上的血,喝教把这贼犯收监。不在话下。   且说国子监有个坐监的吴县监生施元善,五月初一日,起早往都城隍庙里进香求签。只因去得忒早了,庙门未开,香烟未起。忽听得里面吆喝声响,施监生心里恍惚,打从门缝里望望看,只见庙里许多红袍的神道,阶下许多执役的书吏。也不知几千几百,但只是塞满了一庙。吓得个施监生魂飞魄散,连跌了几跌。爬将起来,把额上扑了几扑道:“啐,啐,啐。”立住了脚,听庙里再有甚声响。只听得不远不近,不住的唱名。细细的听唱的名字,不甚明白。忽唱到何廷枢,施监生惊:“何廷枢是现任屯院,谁唱他的姓名?真正奇怪的事了。”又细细的听那名字,都不认得。忽又听见潘云翼并妾某氏、某氏,知是现任在京的官。施监生慌了,不敢久留,依旧跑回下处去了。庙中王道士,四更起来小解,听见殿上唱名的声,心里疑惑。开房门出来,才至庙后,只见前殿穿红神道不计其数。一步一跌跑回房里,抖了半晌。次早你传我说,都道诧异。有诗为证:   造册呼名事太奇,应遭天谴自无遗。   留将大逆双双缢,刽子刀刀共戮尸。   且说初二这一夜,前门城楼角忽见青色荧荧,如数皆荧火虫,人人共观。正在惊讶,忽又合拢来大如车轮,光照远近。人都呐喊起来,才渐渐散了。   有一新选陈州吏目纪明信,寓在石驸马街,与邻近陈昭相交甚厚。初五这一夜,陈昭忽梦一金甲神唤了他,去到一个大衙门里。那些或锁或不锁的犯人,不知其数。纪吏目亦在其内。闻堂上呼唤,无脚的俱斩。忽点名至陈昭,旁一人道:“此人无罪。”堂上吩咐放他去。陈昭醒来,明明记得,不敢说与纪吏目,心里也替他担忧。不在话下。   有个钦天监周司历奏道:“候得五月初六日巳时,地鸣如霹雳之声,从东北艮位上来,行至西南方。有云气障天,良久未散。占曰:地鸣者,天下起兵相攻,妇寺大乱。又曰:地中汹汹有声,是谓凶象,其地有殃;地中有声混混,其邑必亡。”魏忠贤道:“他妖言惑众!”登时传旨廷杖一百,立刻打死。   后宰门火神庙十分巍焕,香火不绝。初六日天未明时,守门内监忽闻殿内吹打,一番粗乐,又一番细乐。如此三叠。众内监惊讶巡缉,其声出自庙中。方推殿门,忽见一物如红从殿中滚出,腾空而上。   海岱门又一座火神庙,庙祝见火神飘飘行动,若将下殿。忙拈香跪告道:“老爷,老爷,外边天旱,切不可走动。”火神举足竟行,庙祝哀哭抱住。不觉失手,火神俨然走去。   此时已是早饭时节,约莫是巳牌了,天色皎洁,忽有声如吼,远远从东北方渐至。京城西南角灰气涌起,屋宇动宕,忽又大震一声,天崩地塌,昏黑如夜,万屋平沉。东自顺城门大街,北至刑部街,长三四里,周围十二三里,尽为齑粉,有数万间屋,二万的人。王恭厂一带更觉苦楚,僵尸层叠,秽气薰人。魏忠贤、客氏也都吓得死去活来。那些个:   日间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吃惊。   且说屯院何廷枢,正要出门拜客,雷大一震,全家人覆入土中。长班俱死。屯院内书办当该两三人,持锹镢立瓦砾上,大呼道:“底下有人可答应!”忽有人应道:“救我!救我!”众人问道:“你是谁?”应道:“我是小二姐。”众人知是本官爱妾,急急救出。身无寸缕,以手掩阴,羞赧无措。一书办脱大裹之,众共扶掖骑驴而去,不知所之。   郎官潘云翼大夫人,虽同至京,已十年夫妻不相处。大夫人独住后房,日日持斋诵佛。雷震时节,大夫人抱一铜佛跪在庭中,前房十妾与潘云翼俱压重土之下,大夫人住房片瓦不动,独能得生。   粤西会馆路口,有蒙师顾必大开学,相从童子三十二人。一响之后,师徒俱无踪迹。   顾阁老的小夫人,单裤走出街心。口里道:“阿呀,阿呀,救我!救我!”阁老从阁里步奔回来,见她赤身跣足,亲自扶回。家里古董毁伤殆尽。   宣府新推总兵杨某,正出拜客,行至玄弘寺街,一响连人和马,同长班共七人,俱陷入地下。绝无踪影。   承恩寺街有女轿八乘经过,地震后,只见轿俱打坏在街心,女子、轿夫都不见了。   玄弘寺街有女轿过,一响掀去轿顶,女人衣饰尽去,赤体出轿。问她,竟不知身衣如何脱落。   有一绍兴周吏目之弟,同兄在京。从菜市口买一蓝纱褶,摇摇摆摆。遇见相识六人,拜揖尚未完,头忽飞去。其六人亦竟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