樵史演义 - 第 5 页/共 14 页

有一部官私宅中,因天黑地动,椅桌掀翻。举家惊骇。妻妾抱柱而泣,随即仆地互相击触不已。天既明朗,都蓬头垢面,足无双鞋,如久病人状。   做梦的陈昭,正同纪吏目在寓吃饭。地震一声,陈昭急走出户外。其房忽倒,纪吏目压死在内,恰应前梦。  大殿做工的人,因地震跌下,身死的约有二千人,俱成肉袋。   有一项姓人,为压伤一腿,睡在地上。见妇人精身子过去,有把瓦遮阴户的,有把半条脚带掩阴户的,有披半边裤子的,有牵一副被单的,有一手掩阴户一手遮双乳的。赤脚乱发,老老少少,好好歹歹,顷刻之间过去了四五十个,好不可怜。   此时天启皇帝方在乾清宫进膳。殿震,急奔交泰殿。内官死的死,跑的跑。又一随侍太监扶掖而行,建极殿槛瓦飞堕,把这太监打得脑浆迸出。皇帝急急逃脱。乾清宫御座御案俱皆打碎。   凡官府大轿在路打坏的,薛凤翔、房壮丽、吴中杰。现任缙绅伤者甚多,董可威、丘兆麟、牟志夔、萧命官尤为厉害。至于压死家眷的,不计其数。   长安街一带,从空飞堕人头,或眉毛和鼻,或连一额,纷纷而下。有大木直从空飞至密云。石驸马街有大石狮子,重五千斤,整百人还移他不动,平地空飞出顺城门外。   震崩后有人来报,红红绿绿的衣裳具飘至西山,大半挂于树梢。昌平州教场中,衣服成堆,人家首饰、银钱、器皿等件,无所不有。户部张凤逵差人往验,果然不差。   如此灾异,真天地古今所未闻未见。魏忠贤、客氏也都道是:“诧异!诧异!咱们须打个平安醮,保佑一保佑。”   惟有许显纯这贼子,天不怕,地不怕。希图高官美禄,只怕得个魏太监。还是预先领了他的命令,把缪昌期、周顺昌等一干正人,每限严刑拷问。那时魏忠贤也因灾异,不紧紧叫缉事的人,看许显纯问事了。却只是夹打拶敲,本月十一日,缪昌期弄死了。阁老丁绍轼原与缪翰林相厚,嗟叹了两句:“好!好!”退朝被魏忠贤矫旨赐药,登时身死。六月初旬,周宗建、周顺昌死于狱卒颜紫之手。闰六月初旬,黄尊素死于狱卒叶文仲之手;望日,李应升死于狱卒颜萦之手。惟有周起元原籍福建,路远到迟,直至此月方得解到,也下了镇抚司狱。虽然死在目前,尚尔少延时日。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有诗为证:   天生奸党非无说,欲使剪除众恶孽;   不剪恶孽剪忠良,帝心震怒神威发。   顷刻京师崩陷喧,男男女女遭诛灭。   头飞脑裂赤身亡,至亲不及相诀别。   自是奸珰构此殃,双双缢死局方结。   写到惕惕耳目惊,见者神情多恍惚。 第十二回 杀义烈人心公愤 滥祠荫祖制纷更   日尚长兮风尚暖,人天也堪怜。挥毫漫写杂云烟,前朝轶事,说起话缠绵。  红叶荫荫遮曲树,树头啼老风鹃。无心再去埋残编,良朋偶过,拚费杖头钱。《临江仙》   义烈奸雄事已过,口诛笔赏竟如何!   看来四海须眉少,说到千秋涕泪多。   莫漫低头间考究,聊云曲意细编摩。   眼前风月无人管,斗酒浇愁且放歌。   且说魏广微已经逐回,还借宁远功,荫了锦衣卫世千户。谁人不趋奉权,图个封妻荫子?首相顾秉谦做了魏忠贤的干儿,不消说了。有人还道冯铨入阁,亏了忠贤,遂认他也是崔呈秀一样的人:魏广微虽去,又是一个魏广微来了。哪知道冯铨有些不同,他极恨崔呈秀这班人所为,在阁议事,毕竟自执己见。每每为了公议,有所救阻。又与呈秀原是同科中的,知道他贪戾不法,必然败坏朝廷,密谋要逐呈秀。那呈秀晓得了,怎肯干休,在魏忠贤面前说他欲图反正:“上公须早逐之,方免后悔。”趁着王恭厂火发一事,被忠贤寻他小小过失,说天灾异常都是冯铨不职所致,竟传内旨把他斥逐了。次日辞朝就道。正是:   虽无骨鲠传千古,尚有风期照一时。   那时丁绍轼死了,冯铨去了,魏忠贤反道顾秉谦无耻可厌,不得不推升阁老。不由枚卜,竟传内旨,施凤来、张瑞图、李国俱东阁大学士,入阁办事。施、李为人端直,张又大有文望,一时朝廷只道好了好了,这三个阁老,或者可以挽回一二了。   哪知魏忠贤杀人的手段,如何能够改得。刑部把扬州知府刘铎一案拟了徒罪具奏,魏忠贤道是轻了,发下来重新再问。刑部大堂推仰江西司郎中高默复审,高默道:“事关重大,且在‘莫须有’之间。”禀了堂翁,恳批差各司官公同审问。大堂添批广西司主事陈振豪、徐日葵,山东司主事汤本沛同审。你道这四个官儿,难道不怕魏忠贤的?但大堂的意思,原晓得他四个不是魏党,故把这件疑难事委他。临审时高默道:“列位老寅翁,须商量个妥当,才好说堂。”汤本沛道:“清议可畏,鬼神难欺。当誓诸关帝,反复推求。有据则坐,无影则出。我辈一凭公道,死生去留当付之天命。”徐日葵道:“小弟已拚此一官,必然不徇私。寅翁所见极是。”拜过了关帝,细细研审。诅咒绝无实迹,扇上诗词,也只慷慨几句,并与朝政无涉。遂与矜全,拟了充军说堂,大堂随即具奏,内旨大怒道:“是四司官徇私坏法,降三级调外任用。刘铎、刘福同曾云龙、彭文炳斩于西市。方景阳戮尸。”京师无不嗟叹。有诗为证:   临池挥洒风流事,一扇如何遂陨身?   更叹四司难措手,纷纷远去作孤臣。   直到四个官辞朝这日,才晓得初然旨意,原批各杖一百棍,原要把高默、汤本沛等四个廷杖至死。亏了阁老黄立极再三对魏忠贤道:“刘铎单骑到京,有何夤缘?四司官不过拟罪轻了,他们罪不至死。万一懦弱书生毙之杖下,有伤国体。”魏忠贤怒也少解,改批了降级调外。四个司官叹道:“谢天保佑,得黄阁老解救,如今都是余生了。”忙忙收拾出京,先先后后一路儿趱行。   只见周顺昌棺木亦已在道,他们也只好嗟嗟叹叹,不敢吊奠,怕有耳目不便。行至武城县地方,只听得苏州打校尉一事,奉圣旨批下了,只将颜佩韦为首的五人斩首,生员王节等五人黜退。那汤本沛原籍苏州,听了这消息,对陈振豪道:“还好,还好,不曾波累地方,是不幸中之幸了。”正是:   关心欲扫初晴雪,醒眼留看未醉天。   且说毛都堂上的本,旨意到了苏州,把生员王节、刘羽仪、王景皋、殷献臣、沙舜臣五个都发在该学黜退了;把为首的颜佩韦、杨念如、沈扬、马杰、周文元五个,都发在司狱司监禁了。莫说王节五个秀才坦然不以为悔,就是颜佩韦一班人,个个自行投到,并不烦官差拘迫。太守寇慎见他们挺身就狱,十分嗟叹,不觉泪眼汪汪,吩咐司狱司牢头道:“这五个都是仗义的人,不消忒拘禁他,料不逃走。就是家属送饭,也不可拦阻。”因此五人在司,倒也早晚自在,不像犯人一般。   到了十月间,周顺昌棺木到了阊门河下,有人传说与颜佩韦。五人那日正在司里团聚说话,一闻这信,马杰大叫道:“周吏部一班忠臣死了,棺木也到了。如何不杀了我们,等我们都去帮扶各位忠臣,做了厉鬼,去击杀那逆贼。”颜佩韦道:“做主上本,都是毛都堂。如今本下了,生杀在他手。想他是魏贼一党,自然不久杀我们了。老兄不消急得,我们杀了先去寻他,魏贼且再从容。少不得有日败露,决不容他病死,便宜了他。”   这段说话,又有人传说与毛都堂了。毛一鹭下在大怒时节,忽报房里报自己升了兵部右侍郎。他寻思此案不可不结,遂会同了巡按,又委了府、县官属,要斩此五人。寇太守禀道:“民心愤极!若老大人先期出示,说斩此五人,怕又动了众愤。不如拣定何日,悄悄提出斩了,完此钦案。不致震惊地方。”毛都堂道:“既如此,不必拣日,就是今日委理刑斩了罢。”   理刑领了命令,就在阊门吊桥上,把颜佩韦等吊出来。哪知颜佩韦、马杰日日盼死,沈扬、杨念如也慷慨不怕。只有周文元,原是仗义的轿夫,不觉失声大哭了一场。马杰笑道:“大丈夫,譬如病死了,也只与草木同朽腐。如今我们为魏贼恶党暗害,未必不千载留名。去,去,去。”一径跑到法场。虽被绳穿索绑,个个欢天喜地,引头受刑。况且仓卒提出,连他父母妻子都不知道。只有一路撞见了的,凭他有要紧事,也都丢了跟随他五个前去。叹的叹,赞的赞,把魏太监骂的骂。到得法场,已有五六千人了。颜佩韦笑嘻嘻的对看的人道:“列位请了,我学生走路去了。”说时迟,那时快,五个义士顷刻间都化作南柯一梦去了。   钩党之捕遍天下,大义激昂有几人?   引颈就戮五人在,五彪五虎同烟尘。   纵使遗臭万年人,何似流芳千古新。   我今搦管谱轶事,益信直道留斯民。   且说五人已斩,毛都堂为升了侍郎,回家祭祖受贺,才收拾往京到任。他家在严州府遂安县,一到家里,贺客填门。偶然一日,正对客读邸报,忽默然入内去了。客正惊讶,里面哭声大起。问何缘故,原来毛都堂见五人来追,大叫一声,倒地死了。有人道:“魏不死,毛都堂先死,苍天略觉没了轻重。”又有人道:“五人的斩,论来国法,原该如此;没有打死了两个校尉,个个都饶死的理。故此毛都堂还好好步于牖下,不似魏吊死了,死一番;戮尸,又死了一番。抄其家,戮其子,为千古权作榜样。”这也把魏忠贤了局,论他死得不同。毛都堂死的时节,忠贤正好作恶哩!   有徽州大富翁,唤做吴养春。先年与弟吴养泽,为争家财,两相结讼。养春势大,致养泽讼败,气出病来,一旦身死。那养泽的一个家人唤做吴荣,一向逃躲在京,要替主人报仇。不知听哪个教唆,把吴养春首告在东厂。说他霸占黄山,得利千千万,富比石崇,将谋不轨。魏忠贤奏闻,差官旗提问追赃。吴养春提到了。   有个徽州富翁程梦庚,为人恃富骄傲,住在嘉兴府城。偶在南京到罪了贵州田副使,那田副使正升在嘉兴做参议。程梦庚怕他寻事故去难为他,带了万金走往京师。正值吴养春事发,也撞在魏忠贤网里,就而擒之,如捉小鸡一般。   锦衣卫大堂田尔耕,拷问了一番,把吴养春、程梦庚两个的家私,上本都抄没了。吴养春银六十五万两,山场木植银三十万两,山场地三千四百五十亩。程梦庚银十三万六千两。都立限严追助工。这两个人,不上半月都死在牢里了,家私又都抄没入官了。反不如那肩耕步担人,不致杀身的祸。那程梦庚走到京师,自家送上门的,还也有说。吴养春好端端坐在家里,正是:   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   魏忠贤把这件事,又攘为己功,趁皇极殿告成,天启在原封肃宁伯上加封肃宁侯。阁老顾秉谦争先贺他,反道秉谦无耻可厌。忽传内旨,逐他去位,竟不许他驰驿。半月之间,又传内旨,谕兵部官,厂臣奇勋茂著,荫其孙魏鹏翼世锦衣卫指挥;王体乾、梁柱等七人,荫其子侄同之。那时鹏翼还只得五岁,真正千万世创见的事。十二月,东厂三年类奏,忽传内旨,厂臣加荫一世锦衣卫指挥使,杨寰、孙云鹤、许显纯各加太子太保。又传内旨,田尔耕缉访有功,原荫正千户加二级。真正貂玉满朝,如烂羊头一般。忠贤此时,已居然半个皇帝了。   顺天府府丞刘志选,希图江南巡抚,奉魏的意思,奏论皇后父张国纪怙恶不悛,欲借徐自强所供撼动中宫。这个恶念动地惊天,天启却只批道:“张国纪还着洗心涤虑,日就令图,慰朕敦睦戚臣至意。”魏忠贤要皇帝改批严旨,天启这件便不肯依,竟依内阁票拟发了。   此时要路的都是忠贤心腹,只有翰林,还有几个削夺不尽的正人。文震孟已在顾同寅一案削籍回去了。忽传内旨,又削夺了翰林唐大章、刘鸿训、刘钟英;传升孙杰、徐大化、杨梦衮各工部尚书,邵辅忠兵部尚书,吕纯如、霍维华各兵部侍郎,黄运泰户部尚书,加总督阎鸣泰太子太保、兵部尚书。一时升这些大僚,都不由会推,顷刻可得,就如小学生打“升官图”,竟不成个朝廷了。   魏忠贤势位已极,进一步又想一步,教那内官监具一本说,厂臣殿工有劳,侯爵不足以酬其勋。遂奉特旨,晋其侄魏良卿爵宁国公世袭,官太子太保。天下官员虽有正人君子,亦且默默不言,浮沉自保。略有贪位慕禄的心肠,哪个不来奉承他。先经应天巡抚毛一鹭建一生祠于虎丘,南京指挥李之才建一生祠于孝陵之前,总漕苏茂相建一生祠于凤阳皇陵之次。俱具本求皇帝祠额,虎丘赐额“普惠”,孝陵赐额“仁溥”,凤阳赐额“怀德”。从此纷纷请建生祠,真正如醉如痴,全没一些廉耻了。忠贤也只道是理之当然,把祖宗法令,付之东流。天启拱手听令,连他批本上,每每把“朕”与“厂臣”并称,不以为怪。说到此处,令人毛骨悚然,笔也下不得。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图居摄奸谋叵测 构心腹密计无成   神忽忽,坐对帘间明月。生怕秋风将鬓拂,况来吹瘦骨。  正是倦人天色,湘管掉来无力,想到权真误国,伸纸还和墨。《谒金门》   杯中有酒口有歌,歌罢仰天唤奈何。   奈何世有不平事,事在曳玉与鸣珂。   鸣珂曳玉忠佞半,半忠半佞又何多。   多事文人谱情实,实实据事无烦苛。   且说魏忠贤生祠一建,天下土木大费,劳民伤财。阎鸣泰建于通州及昌平州,一名“崇仁”,一名“彰德”。主事何宗圣建于长沟,名“显德”。巡抚刘诏建于密云,名“崇功”。上书颂他功德的不可胜纪。这个痴心贼,与那一班义子义孙商议,竟有天大的逆谋,要做出来了。他却先把心腹内官各方布置,刘应坤、陶文、纪用既已遣在海外,各掌兵权,牵制辽抚,又每每加恩与毛文龙,使彼感激。忽假传圣旨,差内官涂文辅总督太仓节慎库,崔文升总督河漕,李明道提督河漕,各给了关防,星夜前去。你道库务、漕务,是朝廷极大的权柄,可是阉人执掌得的么?忽又授意毛文龙,奏请内官参镇海外。传出内旨,奖劳文龙。又差内官胡良辅镇天津,苗成、金捷、郭尚礼驻皮岛,发银五万两,炮铳六百六十余件,盔甲枪刀弓箭千万件,火药两千斤。揣魏意儿,相时度势,布满了心腹,便好干大事了。假意劝天启给信王成婚,不久封他出去。又先封了瑞王、惠王、桂王,不久要遣他之国。天启七年二月,信王出府成婚,王妃周氏。先期礼部奏具仪注,忠贤一一允给。   此时替他做鹰犬的崔呈秀,不消说是第一个了。出尖说话的,梁梦环、刘志选、阮大铖为最。倪文焕已告假回去了。部官许志吉具本,请亦卖所抄吴养春房产起解,传旨差主事吕下问勘卖黄山。下问原送了魏银一万两,刘志选居间讲过,差回再送一万两。你道用了二万银子,他肯不生事、不诈财么?到了徽州,先查富民名字,强要买地,议价纳银,任意虐取。大姓不服,煽动百姓约有三千人围了公廨,呐喊攻击,声言要杀吕下问。下问慌了,打从后墙爬出。偶然身边带有银子,买嘱了隔壁做竹丝家伙的人家,躲在他屋里。只是宠妾陈氏,才得十八九岁,美貌异常。匆忙之际不及照管,被众人提出,当街同两三个家人媳妇,都把她上下衣裳尽情剥去,赤身奔走,羞赧无地。然众人尤为未足,定要寻着吕下问羞辱一番,方为快畅。直寻到日落时节,只是不见,百姓也就渐渐散了。县官见众人已散,差人寻着了吕下问,安慰一番。劝他连夜带了家眷,知县差人护送出境。又慌又羞。正是:   吕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徽州民变的事,抚、按上了一本。旨意批下道:“吕下问激变地方,不称任使,着回籍听勘。着巡按查明起事原由,量惩首恶。”可笑吕下问白白丢了一万两,魏忠贤白白得了一万两,落得徽州人添了几分光彩。还道是苏州人打校尉一节鼓动了他的义气。魏忠贤也只在朝里弄权,无暇去差官旗,出京生事了。   不幸四月初,自皇陵失火,延烧四十余里,陵上树木烧得精光。若论国法,不知剐几个人,杀几个人。魏忠贤庇护管陵内官,反道火乃天降,非人力可预防。只薄罚内官,量酌管事。天启被他蒙蔽,把天大的事,也就化作冰冷了。有诗为证:   皇陵失火事非常,论罪当刑法似霜。   只恨权珰庇私党,忍将祖制变沧桑。   那时辽东有总兵赵率教,飞报锦州之捷。不隔三日,总兵满桂报,官兵于爪篱山大战,斩杀甚众。巡抚袁崇焕又报,东兵攻宁远,总兵满桂等大战,败走之。次日又报,锦州关解,总兵赵率教,三战三捷。奉皇帝旨道:“十年积弱,乃一当百,挫其狂锋。赖厂臣先下绸缪,故能报此奇捷。兵已乘胜鼓行,然须步步严密,量酌而进。切戒轻敌,防其诡计。将士劳苦功高,急须犒赏。”你道东兵骁勇,急难取胜,既是赢他一两阵,或是满、赵二骁将的大力,岂能连连报捷如此?京师里人都道:“胜是胜了,大半是魏装点的。指望借此军功,再冒恩升王,一步高一步的奸计。”   过了几日,经略阎鸣泰、太监纪用,都有本连报大捷。又奉旨道:“厂臣密谋妙算,屡建奇功。彼胆已寒,灭之有日。”兵部尚书霍维华复奏道:“厂臣茅土尚觉其轻,良卿太师尚余一级。”同年翰林应熊笑问维华道:“味年翁两个尚字,想当让位与他?”霍维华红了脸,不答一语。过了五六日,奉内旨,削夺晏清、伦肇修、钱策、杜诗、王应熊、曾陈易、沈等七员官,都飘然回去了。   时又有海中郑芝龙,领众作乱,在福建铜山、中左等处,攻围不绝。巡抚熊文灿,布政陆完学,按察使申绍芳聚议于会馆,遣将发兵。幸得招抚芝龙,海边一带地方才得宁静。   具本奏上,魏忠贤又攘为己功。丰城侯李承祚具一本,请封魏上公为王。礼部尚书来宗道上本,称颂厂臣功德,与皇帝并称而不名;又推谀崔呈秀夺情,称其母在天之灵所欣慰。其余称功颂德的,何止一二百员。只举那极谄极媚的,周应秋二十九疏,请益封忠贤子侄为公、侯、伯;郭允厚四十疏,请给庄田禄米;薛凤翔四十七书,请给第宅铁券;李蕃呼魏为九千岁;姚宗文颂上公间出名世;李灿然称上公帝简笃生;孟绍虞称元老应运笃生;卢承钦颂二疏,请刻党籍碑示海内。岂不可恨!还有那查不真载不尽的。这些官员都只为保身、保家,怕学那杨涟、左光斗辈破家杀身,实实也是没奈何。只可惜宫保大臣,位高年老,何不抽身回去,甘受此不洁的名,使千秋之后,尚为人唾骂。   八月,天启皇帝忽然大病,不出来坐朝。不知何故,忽传内旨,又把五个大翰林官贺逢圣、杨汝成、闪仲俨、马之骥、刘垂宝,都削夺回去了。皇帝病了十多日,忽传内旨,加宁国公魏良卿太保,封魏明望安平侯加少师,魏良栋东安侯太子太保。十八日,皇帝病到九分不妥了,有内旨谕吏兵二部,奉圣夫人客氏子侯国兴拟封伯爵,即行具奏。   此时魏忠贤竟动了居摄的痴念,要学汉时王莽、董卓、曹操的故事。已差心腹涂太监,清查户、工二部钱粮,公然坐了二部大堂,逼勒司官行属官礼。这些司官都注籍不出,涂太监大怒,然一时也奈何他们不得。凡是兵马钱粮去处,魏忠贤布满私人,又想逼去了兵部尚书霍维华,换崔呈秀来做。这霍维华原是魏忠贤一路的人,既做到尚书地位,只见逆有僭窃的念头,他便不服起来,反步步防他,不与他做一路了。霍维华见他每每搜寻兵部事故,料必不容久留,也就上本乞休。   魏忠贤和李永贞、刘若愚商议,要仿前代做居摄的事。十九日,文武百官在乾清宫门问安,便差人请过几位阁老,来探他们口气道:“圣上不豫,时时发昏,哪里理得朝政。寻常计较升迁,还不大紧。如东兵常来骚扰地方,贵州安家又不平靖,延绥等处兵马又不时发动,这紧要军情,如何可延缓?除非是皇后垂帘听政。咱和各位老先儿先商议定了,然后奏闻皇后,学那汉唐居摄故事。待皇上病体好了,依旧自行裁夺。方不误了朝廷大事。”众人也都骇然。阁老施凤来侃然发议道:“若论居摄,前代远不可考,且也学他不得。景泰时原有旧例,当启请一位亲王。我等待罪内阁,断然不敢参与。若老公公以臣子为之,怕不能服天下之心。倘有事变生出来,把老公公从前为国的心肠,都泯没了。”魏忠贤听了这话,满面通红,恍然不乐道:“施老先儿,咱待你浙人不薄,怎这件事便不相容!”竟手也不拱,走入内里去了。   这些阁老见魏立意不端,各具揭问安。就请召信府亲王入禁视疾,以防不测。那魏忠贤在里面道:“侯巴巴虽有权柄,外边事料理得甚来!”只得又与李永贞、刘若愚、李朝钦这几个奸滑心腹内官,打团团商量。意待用强,竟自传了旨道,着魏忠贤暂理万机;又思量道,万一临朝这些百官都不来,批下本去这些百官都不依,如何是了?若竟搁起,只是已做了大虫,张牙露爪,说我不吃人哪个肯信?真正委决不下。弄得个魏忠贤,想起皇帝好做,便面红心热一回;想起这些外人不容,便叫跳焦躁一回;又听得侯巴巴传来皇帝又发昏了一遭,又慌张无措一回。好似触藩的羝羊,热锅上的蝼蚁,进退两难。有诗为证:   明明殿陛扫除役,何事狂图思跃冶!   只因荼毒尽忠良,遂尔觊觎在天下。   此时心热又情慌,弗克称孤而道寡。   摇摇光景使人强,谁人执笔能描写。   二十二日辰牌时分,司礼监承谕,传升王立极、王之臣加少师;施凤来、张瑞图、李国、薛凤翔加少傅;崔呈秀升兵部尚书,不上半月也加少傅,孙杰、杨梦兖、李春烨加少保;周应秋、郭允厚、黄克缵加太子太师;李养德、吴淳夫、苏茂相、董可威、房壮丽加太子太傅;曹思诚、范济世、刘遵宪、袁可立、白所知加太子太保;霍维华虽已离兵部尚书任,也加太子太保;吕纯如、田吉、张晓、张我续升添注尚书;许宗礼、吕图南、张九德、张文郁、单明诩、岳骏声、李春茂、王之升都御史。其余侍郎、少卿的升迁,不在此内。这些官员平时清修自好的,被这一升,反都浑在浊水里面了。巳牌时分,又传旨意,奉圣夫人客氏加恩三等,荫弟侄一人锦衣卫指挥世袭。魏忠贤自己恩典已极,反不希罕了;况且也要假装体面,说我是至公无私的。不知道都是空中空,幻中幻,算不得正经的。   到了酉牌,天启皇帝已宾天了。此时哀动六宫。外面内阁已便知得,工部便计议梓宫及皇陵诸事,礼部便查检举哀、即位仪注,户部也思量备办协济银两。   才天明已都聚在隆道阁前。里面魏忠贤,半明不晓,已差人寻找崔家。这些官员里,有的道:“又不是崔家的事,如何独寻崔家?”传令的内官道:“皇帝遗旨,叫唤崔家进的。”施阁老道:“天子既已升天,谁承遗诏?进去不得!进去不得!”又有的道:“还是老子叫孩儿,崔家怎不进去?”一连出来催了呈秀几次,有的道:“想是出袖中禅诏,还要行居摄的邪谋么?”有的道:“一定思量,做史弥远立宋理宗召沂靖王府皇子,妄想援立故事么?”有的道:“是了,是了,在里边要预定赦书条款,还要加恩魏、客二氏;把三案群贤废锢的不与开释,追比的不与豁免哩!”纷纷议论,真个钳不住众官的口。那崔呈秀脚儿趄趄的也待往里边走,听见百官嘈嘈杂杂,又缩住了。只见阁老黄立极、施凤来大声道:“今日圣上宾天,天下无君。以分以德,惟有迎立信王为天子。没甚私讲,有话当面讲。谁敢和崔家独做主张,违了祖宗法度,罪当如何!”惊得来叫的内官往里便跑。崔呈秀羞惭满面,连脚也抬不动了。魏忠贤虽有心腹,全用不着。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新天子除奸独断 大篡逆失势双褫   纷纷世事总成灰,但看垂杨日又西,拚将酒醉醉如泥。  说到前朝新主换,令人回首悄魂迷,非关扯淡漫评题。《浣溪纱》   点破虚空山影留,闲评往事总沉浮。   赤霞朝合诸天晓,白月宵分半地秋。   骨瘦不妨风水撼,心宽自耐鹤猿愁。   且将诛殛奸雄案,赢得人间醒醉眸。   且说内阁施凤来、黄立极,英国公张惟贤,九卿科道等官,俱各具笺往信王府劝进。一面斟酌遗诏,传布天下;一面礼部呈进自藩邸承正统、以弟承兄的仪注,令钦天监拣吉日登皇帝大位。不在话下。   魏忠贤见事势劣了,和李永贞、刘若愚商议道:“信王即了位,咱便要退步了。怎么好!怎么好!”李永贞道:“爷且莫忙,还有事做出来里。如崔呈秀现管兵部,吴淳夫现管工部,田吉现管刑部,李夔龙现协理都察院,九卿周庆秋等都是听爷指拨的,其余各镇守又都仍旧。新爷从龙的一人是徐应元,爷可下气与他,结交好了,料不敢与爷作对;奉承起新爷来,料不致于失势。”魏忠贤道:“结交徐官儿,这是第一件事了。崔呈秀等不必说起。只是其余这些书呆,多是不附我的,这事也费斟酌。”   正三人团聚议事,适值客巴巴也来问消息。魏忠贤对她道:“已定信王做皇帝了。”客巴巴听见这话,焦躁起来道:“原说魏老爷居摄,咱娘儿们才有依靠。如今换了皇帝,须不用咱们了,连这宫里料也不是我安身去处。难道直待新皇帝赶咱出去然后抽身?那时自家积攒的,也带去不成。不如趁这忙乱,把宫里宝贝先运了些出去,才好终身受用。”众人商议已定,便差小内官,叫他侯国兴进宫搬运。   侯国兴与心腹商议,有人教导他说:“天启爷驾崩,都知道娘儿们没靠山了。进去搬运,被人拿住了,却怎么好?不如勾引了魏良卿一同做事,若弄出来,有他伯伯支撑。”就去见了魏良卿说了备细。自古道贪得者无厌,魏良卿便欣然同去。一遭二遭逐渐搬运,把里边宝贝足足盗了大半出去。那时管宫、管库的,还有些怕那魏忠贤,谁敢拦阻。正是:   朝中逆贼奸如鬼,路上行人口似碑。   且说内阁黄、施二阁老,先期把即位与哭临仪注送入里面。又着管理禁军及那围子里的官,督领所管兵丁,自皇城里直摆到皇城外,以备不虞。又各具了即位恭贺表章。   次日,文武大小官员一齐俱到。阁老同礼部尚书先到信王府中,躬引法驾至柩前受了遗诏,遵兄终弟及的旧制,缵承正统。天下官民,并行以日易月之制,不禁民间音乐嫁娶。藩府,抚、按等官,只差人进香,不许擅离职守。读完遗诏,簇拥了信王拜了天地、祖宗,方即了皇帝位。但见:   管弦嘹亮,乐声与漏声俱来;篆缕氤氲,炉烟与晓烟并起。双垂紫袖,几多红粉绕金舆;高卷珠帘,一片祥光凝宝座。龙兖新一时气象,虎伏罄百职欢欣。共祝有道之长,齐瞻圣人之表。嵩呼已毕,鹤舞何穷!   各官拜贺已毕,皇帝入丧行哭临礼。百官俱随班入哭。一面差官,赍诏各王府告表,各省直颁赦。年号定了崇祯,以次年正月为崇祯元年。真个文官济济,武将赳赳。人人想望太平,正谓君子道长,小人道消。   魏忠贤偌大威权,客氏异常宠幸,到那时一些也用不着了。他又痴心妄想,果然听了李永贞的计较,要去结交那徐应元。当时眼里哪里有他,如今便把来班辈相似,也便称他做徐爷。常常设席请他,又把奇巧金珠宝玩、新样缎匹绫罗送他。偶然会面,便做出小心恳度奉承他。常对他道:“咱老迈了,做不得事了。不久也要将司礼监印与那厂印,都让与爷。爷是上位从龙的旧臣,若上位问起咱时,道咱这几年来赤心报国,做了好些事,费了好些力。如今老了,没怅了。若有人说咱不是处,须是爷遮盖一遮盖,终是咱们好弟兄相处一场。”徐应元是太监性子,被魏忠贤奉承好了,便道:“阿呀呀,我的魏老爷,咱不过是上位爷旧臣,上位爷念咱平日的小心,看咱一眼儿,还是个没名目的人。全仗爷抬举,全仗爷指教,怎敢欺心!”   两个说得投机,便已拴做一路了。从此往往来来,反把徐应元两个侄儿,一个荫了锦衣卫指挥,一个荫了锦衣卫千户;掠美市恩,要他感激。过了几日,自己上了个老病不堪的本,辞那厂印。他还道,崇祯必不准辞;就准辞,毕竟与咱应元掌。他又好说,“是我让与你的。”岂不又感激他,还好于中取事?果然崇祯不准辞,只批:“着徐应元协理厂事。”崇祯岂不知他的恶,只道就他辞本便可分了他的权,哪知二个端则是一个呢。从此魏忠贤只道又安如磐石,依旧鸱张起来。   崔呈秀既做了兵部尚书,知道魏忠贤又有徐应元做靠山,洋洋得意。又来进言道:“前日,咱被这些官员不容我进宫,涂搭得了不成。嘲笑孩儿的,就是不附殿爷的,咱也都访得在心。还该区处他,后来才不敢出头说话。只是‘门户’两字,人都厌听了,新天子也未必怪他。幸喜明春大计近了,这些科、道、部属,有外任转来的,他前任还要考察。这权柄全在吏部考功司,都察院掌院,河南道御史,只要停妥这几个人,驱除那不附殿爷的,就不难了。”魏忠贤听了这话,笑道:“二哥见识,果然是出人一头地。”   崔呈秀从此依旧放肆起来。兵部事体极多,攒求他的不计其数。镇日与人讲价钱,总兵多少,参将多少。大天平镇日兑银子,好不热闹。一日正与宠妾萧灵犀在房里打双陆,喝那幺幺幺六六六,有诗为证:   烽火迢迢照帝京,单于夜寇白狼城。   枢臣握算真奇绝,日在闺中课女兵。   正打得高兴,外边传报萧舅爷来见,呈秀便叫请进来。那萧惟中踱将进去,见了崔呈秀与姐姐的礼,下面坐了。呈秀便停了双陆问道:“外面有甚事么?”惟中道:“外面有一副总兵,要求升广东总兵,肯出银一万两。若老爷允了,总承我趁千金中物。”呈秀道:“广东好缺,少也得二万,才与他升去。”惟中道:“咱原要他二万两,他说一时没处借,情愿到了任,再送五千。”呈秀道:“谁和他讨赊账。”惟中道:“他是总兵,爷是兵部大堂。谁有这胆子,敢少你老人家的?”呈秀道:“既如此,便赊一万两,现一万。再送你到那边做个钦依守备,就与咱讨账。你是替他求升做事的人,又仗他总兵照顾你,岂不两得其便?”惟中道:“做了他属官,反不好替老爷讨账。况且少不入广,赊上一身广货怎么好。若老爷有心抬举咱,把咱去密云做个中军守备,感恩不浅了。”呈秀道:“密云现有官在。好缺尽多,何必定要密云?”灵犀笑道:“想是兄弟为受了徐指挥、刘指挥的气,思量做了抚院中军,好去报仇?”惟中道:“向来在那边落簿,如今去润一润,摇摆一摇摆,也算做衣锦荣归。若论徐指挥、刘指挥,这看姐姐分上,怎敢报仇。”呈秀哈哈的笑将起来,羞得个萧灵犀满面通红。崔呈秀怕灵犀有些没趣,便道:“这事不打紧。待我吩咐武选司,把现任密云中军,升他别个地方去。出缺与你兄弟便了。”话说未完,只见丫环们捧过一把玉壶三个金杯,摆上许多肴馔。呈秀,惟中,灵犀,一同坐了。酒过三巡,惟中告辞去了。过了几日,升广东总兵的升了,生察察把密云中军杨如梗转在江西去,出了密云缺,选萧惟中去补任。这才叫做李代桃僵,乌龟官儿的伎俩。后来诈财生事,直到吊死的田地。正是: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