樵史演义 - 第 13 页/共 14 页

当时庐州巡抚张亮,飞报:“闯贼兵马分三股南来,声势甚急。臣文臣也,独臣难支。乞赐罢黜,别选才能堪任者,早为之备。”弘光不允。阮大铖托言面奏军情,入朝数日。亏得李自成部将刘体仁,已领兵往湖广去了。阮大铖洋洋得意。愚智纷纷惜领腰,贤奸逐队手相招。可怜江上屯兵者,空自月明吹洞箫。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祭先帝逆党假哭 选淑女宦官横行   末造圣明真间出,崇祯复振皇明。何期闯寇肆纵横,中原荼毒,天子赴幽冥。  新君洒泪陈薄祭,党奸假哭非真,一声先帝掩人情。退朝嬉笑,商酌选娉婷。《临江仙》   帝阙遥遥楚天碧,满眼风烟江水急。   挥毫溯往墨不干,夜高月冷西风泣。   话说朝廷大权尽归马士英,士英大权尽归阮大铖。就是张捷、杨维垣,不过依声附和,做不得十分主张。一日尚书张捷奏请,成国公朱纯臣应照张辅例赠王。只因马阮有了线索,弘光竟批允了。一时哄然都道:“纯臣开门延贼,又首倡劝进,为闯贼辈声罪所诛,何得死后赠王?既纯臣可赠王,光时亨、周钟等,也不消拟大辟了。”御史黄耳鼎急上一本道:“解学龙执法大臣,受贿党逆,如光时亨、周钟、方允昌、项煜等议缓议赎。岂古者三宥八议之道,进于此者?张缙彦俯首贼吏,延喘偷生。皇上重以节钺,优游数月,不恢复守土,高杰之变,单骑夜逃。乞付法司,治以弃地误国之罪。”士英飞骑与大铖商议票本,弘光听了他们言语,竟诏勿问。合京纷纷议论,甚是不服。   适值琉球国遣使入贡,兼请袭封。十五日朝见。这是国家极大一桩事体,近地大臣俱移文通知各镇官,守着汛地,自然不离任所。就是防守淮扬阁部史可法,督饷浦口侍郎申绍芳,防守徐州侍郎卫胤文,也都不敢擅自入朝。独有江防兵部尚书阮大铖,即进南京来见天子。马士英和大小九卿商议定了,写诰命敕二道,谕祭二坛,遣礼科给事中陈燕翼、行人韩元勋,各给一品服色,前往琉球策封去了。   朝臣纷纷议论道:“今上既为华夷共主,岂有久不祭先帝的道理?”士英只得转奏弘光,设坛致祭。遂敕礼部择日,定了三月十九日。设坛在太平门外。又敕文武大小官员,都穿素服,前往坛下行五拜三叩头礼,举哀上祭。旨意一下,传遍了京城。工部大堂委司务厅筑坛,少不得开了朝廷几千两工价。却也只是出了票,拿些木头、砖头,拘二三十个匠人,草草筑了一坛。户部大堂也委司务厅出票,买办祭礼。猪羊、鸡鹅、果品、香烛等物,几倍开价,买完塞责。   十九日清晨,先是户、工两部司务,到坛上验看明白。礼部各司官、鸿胪寺序班先到,随后文武大小官员,舆马纷纷而来。只见金鼓动地,鼓乐喧天,远远喝道,来的却是阁老马士英。众官都起身迎接。来到坛边,士英看见许多大臣拱立,自己不安,吩咐住轿,慢慢踱将出来,向大僚拱手道:“未敢奉揖,待祭过先帝,再与各位老爷相见。”众官齐齐应喏。马士英问道:“官可曾到齐?”鸿胪寺官禀道:“在京的官,都已到了。只有内阁王老爷未到。”正说着,王阁老也到了。随即谦谦让让,都在坛下摆了班。专候马士英拈了三炷香,回到班里,望坛拜倒,各各举哀三声。有诗有证:   江北江南尽斥候,长江一望路悠悠。   燕京烽火连车马,旧国衣冠半楚囚。   春燕归来非故主,夜乌啼处是新愁。   瞻尘展祭心如割,忍听哀声不泪流。   文武大小官员拜祭已毕,才立起身来,尚未散班。隐隐听见喝道声响,都道在京官无一不到,这又是哪里的大僚,如此吆喝?吏部尚书张捷道:“我猜是江防阮大司马。”只见阮大铖内穿红蟒,外穿素服,放声大哭而来。拜倒在地,也不分班次,也不五拜三叩头,口里高声叫道:“我的先帝嗄!我的先帝嗄!致先帝殉社稷而死,都是东林诸臣。不杀尽东林诸臣,不足以谢先帝。我的先帝嗄!”哭了一番,立起身来还哽哽的哭,且高声道:“目今徐、魏学濂自夸是东林正人君子,都投清国去了。难道还不该杀尽东林?”马士英急了,快步出班来,扯他的衣袖道:“年兄如何全不照管,徐九一现在京补官,岂不被人谈论?”阮大铖才住了口。和众官都离了班次,作揖的作揖,说话的说话。撤了祭桌,一齐都散了。   马士英留了阮大铖、张捷、杨维垣三人,同到家里商议朝里事件。主宾坐定了,只留小厮支应,士英开言道:“近日敝亲家越其杰中丞那里,解到童氏,称系今天子旧妃,事关重大。阮年兄可知道么?”阮大铖道:“闻便闻得说,不知其详。”马士英道:“今上不肯认她,初解到即命锦衣卫监候。童氏在狱,细书入宫日月及相离情事甚悉。今上只是不认。如今还该怎么?”阮大铖道:“我辈只看今上意向。今上不认,竟置之死地罢了。”张捷道:“置之死地,觉忒处得重了。”阮大铖道:“真则真,假则假。我辈立朝,须要烈烈轰轰做一番大事。恻隐之心,岂今日之作用乎!”马士英道:“真假未辨,从容再处。昨日选妃内臣田壮国有本来报,称杭州选得淑女程氏。今上见只一人,大是不乐。已经批旨道:‘选婚大典,地方官漫不经心,且以丑恶充数,殊属不敬。责成抚、按、道官,于嘉兴府地方,上紧加意遴选,务要端淑。如仍前玩忽,一并治罪。’有了这个旨意,如今该写书与田公,托他多选几名,奉承今上好么?”阮大铖道:“定额三名,多选不得。待他父兄到京,看哪一个和我们做一路,就撺掇今上册她做正宫,后来也好做我们的帮手。这还是小事。东林、复社,年阁台须立定主意,斩草除根。当年魏上公不听我言,后来翻局甚苦。前车既覆,后车之鉴,不可不慎。”士英道:“领教,领教。”   阮大铖又说起左光先曾提到否,马士英道:“前批委刑部郎中申继揆严提,不知何故,还未提到。”阮大铖道:“如此看起来,申郎中一定也是东林也。如何不处他?”马士英道:“缓提了一个犯人,不便重处。明日批到部里,把申继揆罚俸三月罢了。”   说了一番,摆上酒点来吃。正吃得热闹,阮大铖忽然说起徐、魏学濂,马士英道:“他两个名望素著,况且一个补官,一个在家,难把投清做题目,去处置他。”阮大铖道:“徐□不在京,可曾补官?”张捷道:“昨已有本,补了少詹事了。”阮大铖道:“待我上本攻他,不怕他不去。魏学濂既在嘉善,何不把流寇伪官做题目,提他来京?就凭年阁台处置他了。”马士英道:“明日传今上旨意,差管班官吴一元,往嘉善去提他便了。”正是:   谁知议论朝纲事,却是私仇公报时。   莫说马、阮在朝专权误国,再说选淑女的旨意已到杭州。太监田壮国,着同了抚、按,行牌到嘉兴。兵备道先期出示。哄动嘉兴城内外,喧喧嚷嚷,都说已经选了淑女程氏,如今真也要选绣女了。有女儿的人家,哪一个不害怕,哪一家不惊慌?连夜做媒人,寻女婿。富家女子嫁于贫家儿子,标致女子嫁与丑陋儿郎。还有那十五六岁的闺女,媒人撺掇嫁了三四十岁的丈夫,哪管白头之叹!几日之间,弄得一个嘉兴城中举国若狂,嫁的娶的日夜不停,路人为之挤塞。苏人闻风效尤,亦是如此。其间错配的不可胜记。后来有许多笑话做出来,难以枚举。当时巴不得推了女儿出来,有人受领,就算是造化了。甚是缙绅大族人家,也是这般。愚民越以为真,哪一个不忙碌碌去干这件事件,岂不可叹!昔人有一《绣女记》为证:   选语才临郡国,讹言忽彻城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时佥举焉。不待时及破瓜,作缘成偶;即发方覆额,亦指童子为盟。或议归,或议赘,冰人竭蹶,应千门之命,市上尽作定婚店矣。吉期不必星照之日,采轩不必鱼饰巾之绛裙。和合神马,价勒三铢;婚牍红笺,绵昂五百。致使鸡不得谈于窗,鹅不得阵于水,鱼不得乐于国,豕不得化为后,牛羊不得日夕下山。桔柚楂梨,贵似交梨火枣;葱韭薤蒜,珍如江芷杜蘅。花烛燕喜,十家而八九。有恐人知者,暗为送迎;复恐人不知,且扬言曰:“吾女已有婿矣!”纵府、县严为告戒,且曰:“是宽我故留,以答天使者也。”假合错配,何异流离。命亨者,得佳人,并得金珠璧帛无算。命否者,徒多一丑妇人累耳,又安所得杂佩赠之、琴瑟友之耶?几日之间,系鸳鸯之足者,不知费仙人几许赤绳也。夫一言之讹,一念之误,令满城忍辟一夫妇世界,童男姹女破性裂道,可胜言哉!吾闻之“不愿生男愿生女”,戚畹之宠,昔人所希。即修仪、贵嫔、婕妤之辈,无甚大不可为之事。若曰终锢长门,亦胜于骤落火坑,何又忍其委珠玉于草莽,而不自怜惜也。不亦大可笑哉!   且说太监田壮国,同巡抚张秉贞计议停当,将杭州选中淑女程氏,且寄养在父母家,每日廪给三两。仰仁和、钱塘两县,各差护卫皂快五名,在程家门首伺候。自己才下了座船,到嘉兴府来。带了一百多的从人,坐了察院衙门。好不施为,动不动说:“咱是钦差选妃的大臣,府、县官都要行属官礼。”秀水、嘉善两县,打听得仁、钱两知县被他要参,费了好些斡旋,依旧免不得廷参的小心,谁敢再与他拗?只得每事奉承几分。这太监性儿,就喜欢得紧了。若论这田太监,倒也只爱奉承,不十分毒害地方。怎当得手下的鹰犬,没一个不想趁大钱。这衙门附近的居民,被他们早晚骚扰,日无安食,夜无安寝。借搜检美女为名,连城门外的人家,都不得安静。   府里大街有一常秀才,会做文章,又考得利。为人刚直,不畏权势。家里有田有房,也算做有根基的了。有邻舍怪他,撺掇田太监手下的人,说他家有两女美貌,赛过王嫱、西子,又都是十四五岁,未有丈夫。那班人聚了十二三个,赶入中堂,大声发话道:“你家藏了淑女,肯违圣旨,少不得砍头的!快快献出来,便饶了你。”气得常秀才直跳。只怕走出来和他们说理,反遭凌辱,打从后门,直跑到田太监衙门前来。正值田太监坐在堂上,常秀才穿起公服,高声叫屈。田太监听见了,忙叫唤那叫屈的进来。常秀才走到堂上,行两跪两揖的礼。田太监道:“你是生员,为何在咱衙门叫屈?”常秀才道:“今上选淑女,凡是有好女儿的,谁不指望做皇亲国舅。选得中时,不消说,顿时富贵。就是选不中,那女儿还在,又不白要了去。不但不敢隐藏,也不肯隐藏。原不必差人四出,骚扰地方。生员虽有小女,一个十一岁,一个八岁,未该在应选之列。老公公钦差一二十人,在生员家打家骂舍,鸡犬不宁。倘若敝府选中了国后,后来向今上说了,这等作恶,连老公公也只道御下不严,许多不便。请老公公三思。”田太监听了这段说话,忙出公座来,扯起常秀才道:“你这秀才是好人,肯说好话。叫孩子们看座儿来。”顿时让常秀才分宾主坐了。差了四个当随,去拿那班作恶的人来,不问长短,每人五十棍,逐出衙门,不许复入。正是:   拿了红蜻□,何期反喝热。   田太监留住了常秀才,倒要聘他做西宾起来。常秀才再三辞道:“科举在迩,不能应命。”田太监道:“既如此,咱在贵府一日,你帮咱一日便了。”随吩咐摆馔。次日田太监封了百两聘仪,送到常家来,请他进去。适值常秀才也要进去谢酒,即受了聘仪,随进去相见了。又留便饭,常秀才不敢推辞,作揖吉坐,宾主尽欢而散。从此日日进去,夜夜出来,帮那田太监做些好事。遴选了二十余日,才选中了两名,一名姓王,一名姓李,都是小户人家的女儿。田太监知会了杭州张巡抚,打点大船,并那供应人役,连程氏共三位淑女,择日起程进京去。有诗为证:   北地残坟共一丘,烟云散去水东流。 第三十七回 各镇将纷纭互角 众武弁疲癃可怜   烽烟无尽处,山水连天碧。江头旗帜亭亭立,北骑渡江来,江兵退急。  浮云生远浦,遮却扶桑日。英雄有用无人识。纵有介胄名,疲癃残疾。《乔手儿》   话说朝中事体日坏一日。不但文武不同心,大小官不同志,连那各镇将、各文臣,也你争我闹,你忌我猜。及至敌来,没人阻挡,百万养兵,竟成纸虎。朝廷弄成银子世界,阃外酿成厮闹乾坤,哪得江山如故,人民乐业?   马阁老失于算计,忽把何腾蛟升了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四川、湖广、云南、贵州、广西军务。湖广巡抚杨鹗,却着他回部管事。杨鹗抗疏自陈道:“臣与良玉旗鼓相当,英雄本色。况臣等丈夫肝肠,青天白日。伏乞皇上申饬臣工,收敛精神,用之剿寇御清。释此不必然之疑,省此不可然之事。若知之不明,处之不当,听细人之言,薄劳苦功高之士,识者灰心,人人解体,殆非所以鼓忠勇而巩朝廷也。”这本上了,杨鹗也不回部,只待旨意下来,就挂冠去了。   左良玉亦上一本道:“罪帅方国安,假冒臣左营旗号,遍地骚扰,浸浸不受中朝节制矣。”忽奉圣旨,荫左良玉子左梦庚,世袭锦衣卫指挥使。   其时只有总兵黄斌卿,号虎臣,是福建镇海卫人,乃尚书黄道周近族,世笃忠贞,文武并济。马士英听了阮大铖的言语,不肯用为列镇,升他为征蛮大将军,总镇广西。人人都道:“用人之际,为何把一员虎将反调开去?”哪知马士英忌才,阮大铖又与东林不睦,自然怕用黄道周的侄儿独当一面了。   总兵刘良佐上一本道:“太子、童氏两案,未协舆情。恳求曲全两朝彝伦,毋贻天下后世口实。”弘光批道:“童氏妖妇,冒朕结发。据供系河南周王府宫人,尚未悉真伪。王之明系驸马王侄孙,避难南来,与序班高梦箕家人穆虎,沿途狎昵,冒认东宫,妄图不轨,正在严究。朕与先帝素无嫌隙,不得已勉从群臣之请,膺兹重寄。岂有利天下之心,毒害其血胤?举朝文武,谁非先帝旧臣,谁不如卿,肯昧心至此?法司官即将两案刊布,以息群疑。”   吏部尚书张捷上一本,乞表章附郑戚诸臣。奉旨:“刘廷元、吕纯如、王德完、黄克缵、王永光、杨所修、章光岳、徐大化、范济世,各谥荫祭葬。徐扬先、刘廷宣、许鼎臣、岳骏声、徐卿伯、姜麟,各赠官祭葬。王绍徽、徐兆魁、乔应甲、陆澄源,各复原官。”这本一下,中外越疑惑了。   左良玉上一本,请保全东宫,以安臣民之心。本上道:“东宫之来,吴三桂有符验。史可法明知之而不敢言,此岂大臣之道?满朝诸臣,但知逢君,不谙大体。前者李贼逆乱,尚锡王封,不忍遽加刑害。何止一家,反视为仇?明知穷究并无别情,必欲辗转诛求,遂使皇上忘屋乌之德,臣下绝委裘之义。普天同怨,皇上独与二三奸臣保守天下,无是理也。亲亲而仁民,愿皇上留意。”弘光不得已,批道:“东宫果真,当不失王封。但王之明被穆虎使冒太子,正在根究奸党。其吴三桂、史可法等语,尤系讹传。法司将审明略节,先谕该藩。”工部侍郎何楷上一本道:“镇疏东宫甚明,乞赐详察。”弘光遽批道:“此疏岂可流传?必非镇臣之意。令提塘官立行追毁。敢有鼓煽者,兵部立擒正法。”湖广巡抚何腾蛟,见左镇本不准,愤愤求解任。弘光不允。又上一本道:“太子到南,何人奏闻?何人物色,取召至京?马士英何以独知其伪?既是王侄孙,何人举发?内官、公侯多北来之人,何无一人确认,而泛云自供?高梦箕前后二疏,何以不发抄传?明旨愈宣,则臣下愈惑。此关系天下万世是非,不可不慎也。”弘光这番批本,不比各镇的本上带些和解言语,乃狠狠地批道:“王之明自供甚明,百官、士民万目昭然。不日即将口词章疏刊行。何腾蛟不必滋扰。”这时节诸镇纷纷起疑,交相上本。黄得功一本,只求且勿加刑,再加详审。弘光批:“朕知道了。”江防总督、巡抚袁继咸日夜悲愤道:“各镇武夫尚怀忠义,只为先帝一脉,纷纭承奉。我等读圣贤书,识君臣义,何可依违苛且,与马、阮诸人,同负罪于先帝?”遂愤愤上一本道:“大家真伪自明。君子居移气养,必非外间儿童所能假袭。王原系富族,高阳未闻屠害,岂无父兄群从,何事只身流转到南?既走绍兴,于朝廷有何关系,遣人踪迹召来,诈冒从何因起?望陛下勿信偏词,使一人免向隅之恨,则宇宙享万年之福矣!”这本一上,朝里都说:“从来为王之明一件事,只有此本说得痛快。再没有解说了。”弘光商量了两三日,才批道:“王之明不刑自认,高梦箕、穆虎合口输情。朕正期天下共见至公,不欲转滋异议。诸臣无端过疑,何视朕太薄,视廷臣太浅!袁继咸身为大臣,不得过听讹言,别生臆揣。”虽然这等推了,马士英有些不安,只得具本告退。弘光再三慰留,仍旧供职。只是汹汹人情,不能慑伏了。   马阁老虽是告退,其实中藏掩人耳目之心。却恐一朝失势,被阮大铖挨身入阁,一时翻过脸来,自己反被所算,身家不保。故此假意辞职,实非本心。况兼受那文武官起用、超补的贿赂,不止百十万了,难于藏贮。遂委了掌班堂候官吴一元、掌家王来苏,商议倾大银之事。乃唤银匠到家,每五百两要倾一锭。譬如五十两的元宝,十个并成一个;五两的小锭,百个凑成一个。他的算计,不过为银子大了,又不占所在,又没人敢偷。谁知被吴一元、王来苏串同银匠作弊,每一大锭中间,或铜或铁,倒有一百两。先将银子浇了一壳,然后或铜或铁,放在中间。再浇上去,一模生成,再看不出。况且明知此银是藏贮的,又不是要用的,怎得出丑?只是元宝大了,极是难倾。打了大铁镬,架起大炉灶,十个银匠每日只倾得四个。足足倾了一个月,只倾得一百个大元宝,共重五万两。他两人倒先去了一万。工价又多,后来凿用又难。这才是贼摸笑眼前花。当时有一痴公子,打听用八成银最有便宜。亦将元宝一个,吩咐家人们,要倾来使用。家人素知其呆,乃将四十两与之。公子见其少而讶之,家人曰:“五八得四十,此通算也。”公子徐徐曰:“如此说,反觉便宜不多了。”不料今日马士英,亦犯此症,有诗为证:   盈楼白镪总何涯,元宝倾成作善家。   只恐身逃付谁手,原来贪贿不如赊。   如此倾完了一百个大银,那吴一元、王来苏随即禀明道:“蒙老爷委托倾银,今已倾完一百个,求老爷收贮明白。如要倾,再求老爷发出小锭来。”马阁老道:“银子倒也不必倾了。还有些金子,也要照样熔成大锭。只是这两日朝里事忙,心事不宁,暂且打发回去,过几日再去唤他便了。只是吩咐他,切不可外面张扬。若我这鸡鹅巷大宅子里有什么疏失,众人一概不得干净。”吴、王两人传出话来,吩咐了银匠。又打发了赏银,众银匠谢了自去。   马阁老对着一元道:“你在我衙门十分小心。我也不赏你银子,有兄弟子侄做得武弁的,我老爷赏他个官儿做罢。银子我也够了,再有买官的,文官细查出身,武官亲试武艺。须不要把人谈论。”吴一元跪下禀道:“小官正有句话,要禀老爷。文官小官不晓得,外边传说陆吏部卖官,也未知真假。只这些武官,老爷收用的还看看身材,就上不得阵,破不得贼,中看不中用还好。阮老爷咨到兵部来的,只论银子多少,或是小奶奶们荐的,或是戏子们认做亲戚的,一概与了他札付。咨到部里,要奏叙钦依,十个到有九个疲癃残疾。南京人几乎笑破了口。昨听见本府蕙江班戏子说,有阮府班装旦的,小奶奶喜欢他,把他个哥子讨了张参将札付。一般咨到部来,却是个跛子。走一步拐一拐,被人做笑话,道是:‘流贼来,用铁拐。流贼退,铁拐睡。’小官不敢不禀知老爷。老爷还该亲试一试。”马阁老道:“就是。你传令箭去,明日唤齐这班武弁,不论咨来的、新选的,都在兵部衙门伺候点名。我定的面貌籍贯册,若有一名不是正身,军法从事。就传兵部职方司吴郎中知,不得有误。”吴一元忙忙拿了令箭去,先传了吴职方,又禀他添了司差,各处传那些武弁。   到了次日,马士英坐了兵部大堂。职方司吴郎中带了点名册子,送上看过。原来新选的只得三十员,阮江防咨来的倒有十三员,杨都院咨来的二员,田抚院咨来的三员。马士英先把新选的点名起,也没甚英雄勇猛的,都还像个模样。只一个都司身躯短小,又只得一只眼。马士英查查册子,却注着“修城有功”,是把总升的。就批了“再查”二字。见阮江防咨得太多,先把杨都院两员唱名,雄雄赳赳,老大好身材。再把田抚院两员唱名,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竟是两个虎将。马士英道:“田百原咨的将官,可谓得人。吩咐他两员,好生在淮扬立功。本阁部牢牢记着,当有重用。”然后把阮江防十三员从头点起。第一员是副总兵,姓陈,应了名上前跪下,却是有一眼的。马士英看看册子,问道:“你江防什么功劳,得此美职?”陈姓的禀道:“筑堡督工效劳。”马士英道:“督工是小劳,不是汗马血战,如何就白丁而升副总兵?况副总兵是二品武官,须奉圣旨才可升授。虽是阮老爷咨来,还要驳回。宁可你老爷叙功本上请旨定夺。你去罢。”姓陈的恰像要禀话的,上面已唱了第二员的名了。第二员参将陈登,身躯倒也长大。应了一声,只见一拐一拐、拐上堂来。比那扮戏里面的铁拐,只少得个拄杖儿。众人都掩口而笑。马士英脸都变了,问道:“你什么功劳,骤升做参将?”陈登抖做一团,半个字也回不来。马士英道:“你阮大爷好没分晓!你这奴才是陈三的哥子,今怎么典参将?札付娼优隶卒,也须分别。武官只不论军伍起用,如何戏子辈玷辱朝廷!本该打你三十大板子,看你阮老爷面上,饶你这奴才。还不快走!”陈登慌慌张张,又一拐一拐下去了。正是:   跛足参戎如扮戏,寇来先去试钢刀。   马士英又唱了两员都司的名,略像模样。唱到守备王心尧,又是一只眼的。马士英喝了一声,凭他自下去。又一员守备是齐人龙,却是个驼子,又且有五十岁光景,须已半白。马士英不觉笑起来道:“好个老驼子,还不快快下去!”又点了几员,不过平常人物。点到第十二员,是把总吴子英,头歪在左边,口又歪在右边,左手又短了二三寸,右脚又是短的。上堂跪下,马士英笑道:“好一员大将,疲癃残疾,你一人全备了。你是什么出身?”吴子英禀道:“是武生。”马士英道:“既是武生、你可记得《武经七书》么?”吴子英片字也回不上来,只是哀求道:“求老爷饶恕!”马士英大笑道:“我这里看阮老爷面上,也饶你去罢。倘若流寇对阵,你须高声讨饶,只怕他不肯饶你。不如回去吃碗饭,倒是安稳的。还不快走!”马士英又唱了一员的名。吩咐吴郎中,三员驳回,十员中只得类奏钦依。因同年情上,不好十分作难。便提起朱笔,批了一纸告示道:   本阁部因干戈未戢,留心军旅。将咨来武职亲验一番,半是疲癃残疾,不胜愤叹。业经咨回三员。以后部选及咨来各武弁,必须略似人形,方可留用。仰职方司知行验过,再赴大房,凭本阁部覆验。毋违。   发出张挂了。回家道:“吴一元禀事有功,今付武选司,升他做了都司职衔,在部效劳。”有诗为证:   父母生来一念差,不将全体付咱家。   费多钱钞成何用,反助都司品职加。 第三十八回 假皇后禁死狱中 真将军兴师江上   心怯怯,曾到中州茅店月,结下风流孽。  今日白门来,愿认湘波裙褶。愤死囹圄恩义绝,此恨何时泄。《薄命女》   妾在梁园君在吴,流离收妾妾收夫。   君王贵显妾薄命,饮恨黄泉血泪枯。   将军血战已多年,誓扫流氛报凯旋。   因恨权奸误新主,欲清君侧猛加鞭。   话说弘光指望偏安江左,学宋高宗南渡的故事。只认马士英是智勇兼全、文武并济的北门锁钥,哪知他是诗酒中的才子,岂能经纶天下,扶助危邦?即童氏一案,明明晓得是弘光微时收用,实曾情爱缠绵,便当密密启奏,收入宫中,宠用不宠用,凭得皇帝主意的,何至沉冤狱底,比民间罪妇还苦?可不是君王蛊惑,宰相贪庸,空作千秋笑柄。   况且童氏,却是河南妇人。自古道,陈卫风淫,怎当得许多时孤眠独宿。只指望皇帝收进宫去,安享荣华富贵,哪知今日监在锦衣卫狱里,受些凄凉苦楚。到了夜里,便哀哀地哭个不住。她原是识字通文的,细细把相会日期,前后始末,连那枕边被底深情密语,也都写在上面。哀哀地求掌堂冯可宗,达上弘光。冯可宗亲自再问缘由,童氏道:“皇帝初为郡王,娶妃黄氏早亡。既为世子,继娶李氏为妃。河阳水发,城郭俱冲倒,李氏又亡。咱本周王府妃嫔,因乱逃命,到了尉氏县地方,撞见了皇帝。晓得是福王府的世子,就到店里叩了头。皇帝亲手扶起,搂在怀里,向咱道:‘咱身伴无人,李妃不知下落。你模样又好,在此服侍了咱罢。’那时咱正没投奔,况是个贵人,便欣然从了他。一连住了四十日,听见说流贼近了,皇帝带了咱乱慌慌往南走。走到许州地方,遇见了太妃娘娘。母子相见,又悲又喜。通知了地方官,也曾送住处,送廪给。一住就是七八个月。咱养了个孩子,才满月就死了。那时已有几个内相跟随服侍。不料逆贼大乱,破了京城。人间夫妇各不相顾,哪里还容得王府家眷住在地方,又只得跑了。路上遇了土贼,把咱们生生拆散。”说到此地,放声大哭起来道:“天爷嗄,那时咱同太妃娘娘,东流西散,好不辛苦。后来闻得他做了皇帝,好不喜欢。谁知他负心,单单接了太妃娘娘进宫,不来接我。咱来投他,又不肯认。天爷嗄,这短命的,少不得死在咱眼里。你是他锦衣卫官儿,求你替咱和他说,把这字儿与他瞧,看他怎样回咱。”   冯可宗见她说得有始有终,有条有理,只得替她面奏。弘光见了这字,红了红脸,丢在地下道:“朕不认得这妖妇。快与我严讯一番,决不饶她。”冯可宗看此光景,知道弘光决不肯认,就不敢再启奏了。正是:   夫妻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到了次日,冯可宗叫王牢子传话与童氏道:“昨日拿了字儿面奏,圣上看了一看,着实发恼,把字儿丢在地下,吩咐我严刑拷讯。只怕再不得圣上心回意转了,但宽她的用刑便是。咱老爷一点仁心,休要痴想。”王牢子把这话细细对童氏说明,童氏放声大哭。哭了咒,咒了哭,哭得天昏日暗。牢子们见皇帝如此光景,送饭服侍也不比日前了。童氏又听得说送了许多美貌的女子,择日进宫,越哭得个死去活来。哭了,成日饭也不十分吃了。忽然染病,渐渐沉重。牢子禀知掌堂,冯可宗密奏弘光,弘光竟不批发。时值奸人詹自植闯入武英门,坐御幄妄语。又有疯癫白应元闯入御殿肆骂。俱奉旨仗死了。牢子们害怕,又见童氏不甚吃饭,遂商议定了,竟不送饭。可怜年幼女子,指望贵为帝后,岂知饿死囹圄!有诗为证:   妄希妃后巧安排,细细身同窄窄鞋。   一旦囹圄脱不去,霜飞月落堕金钗。   且说湖广文武衙门,闻得首相马士英只贪财宝,全无经济。又信任了阮大铖,立意与正人为仇,必欲杀尽东林,掀翻世界。假太子、假皇后,都凭一班儿阿谀谄佞的人,锻炼成狱。童氏死了,太子监着,人心忿忿不平。左良玉会同了何腾蛟、黄蜚等文臣武将二十七人,连名上一本道:   钦命世镇武昌、太子太傅宁南侯左良玉等奏,为逆辅蔑制无君,明害皇嗣,谨声罪讨,以安先帝神灵,以抒天下公愤事。窃见逆贼马士英,出自苗种,性本凶顽。臣身在行间,无日不闻其恶状,无人不恨其奸邪。先帝皇太子至京,道路汹传,陛下屡发矜心。士英以真为假,必欲置之死而后快。臣前疏望陛下从容审处,犹冀士英正气犹存,或当剔肠悔过,以存先帝一线。不意奸谋日甚一日,臣自此义不能与奸贼共天日矣!臣已提师在途,将士眦目指发,人人心欲快食其肉。臣恐百万之众,发而难收,震惊宫阙,臣罪何辞。且声其罪状,正告陛下,仰祈刚断,与天下共弃之。自先帝之变,人人号泣。士英利灾擅权,事事与先帝为难。逆案先帝手定者,士英首翻之;《要典》先帝手焚者,士英复修之;思宗改谥,明示先帝不足思,以绝天下报仇雪耻之心。罪不容于死者一也。国家提衡文武,全恃名器,鼓舞人心。自贼臣柄国以来,卖官鬻爵,殆无虚刻,都门有“职方贱如狗,都督满街走”之谣。如越其杰,以贪罪遣戍,不一年而立升部堂;张孙振以赃污绞犯,不数月而夤缘仆少;袁弘勋、张道浚,同诏狱论罪者也,借起废径复原官。如杨文骢、王炳发及赵书办等,或行同贼恶,或罪等叛逆,皆用之于当头。凡此之类,直以千百计。罪不容于死者二也。阁臣司票拟,政事归六部,至于兵柄,尤不得兼握。士英已为首辅,犹占握兵柄不放。是弁髦太祖法度。且又引其心腹阮大铖为添设尚书,以济其篡弑之谋。两子枭獍,各操重兵以呼听,司马昭复生于今。罪不容于死者三也。陛下选立中宫,典礼攸关。士英居为奇货,先择其尤者以充下阵,罪通于天。而又私买歌女,寄于阮大铖之家,希图选进。计乱中宫,阴议叵测。罪不容于死者四也。陛下即位之初,恭俭仁明,士英百计诳惑,进优童艳女,损伤盛德。每对人言,恶则归君。罪不容于死者五也。国家遭此大难,须宽仁慈爱,以收人心。士英自引用阮大铖以下,睚眦杀人。如雷祚、周镳等,锻炼周内,株连蔓引。尤其甚者,借三案为题,深埋陷阱,将大铖生平不快意之人,一网打尽。今天下士绅,重足解体。罪不容于死者六也。九重私密,岂臣子所敢言?士英遍布私人,凡陛下一言一动,无不窥视。又募死士,窥伏皇城,诡名禁军,以视陛下动静,曰“废立由我”。罪不容于死者七也。率土碎心痛号者,先帝殉国,皇子犹存。前此定王之事,海内至今传疑未已。况今皇太子授受分明,臣前疏已悉。士英乃与阮大铖一手拿定,抹煞的确识认之方拱乾,而信串通朋谋之杨维垣。不畏天道神明,不畏二祖、列宗,不畏天下公议,不畏万古纲常,忍以先帝已立七年之嗣君,为四海讴歌颂言所归者,付诸幽囚。天昏地惨,神人共愤。凡有血气,皆欲寸磔士英、大铖等,以谢先帝。此非臣之私言,诸将士之言也;非独臣标将士之言,天下忠臣义士、愚夫愚妇之公言也。伏乞陛下,立将马士英、阮大铖等肆诸市朝,传首四方,用抒公愤。臣谨束兵计刻以待,不禁大声疾呼,激切以闻。   左良玉一面上本,一面点起人马,浩浩荡荡往东而来。就是他长子左梦庚为先锋,屯兵在汉口,以待圣旨。   阮大铖正掌兵驻扎江北,闻了此信,魂不附体。先把爱妾、宠童、歌儿、舞女一面打发下船,往南京进发,一面写书于马士英,要他调黄得功、方国安,专在采石一带江边截他人马,使不得东下。时马士英正奏了弘光,把从贼的光时亨、周钟、武愫斩首于西市。又因雷演祚、周镳与阮大铖有仇,牵连在案,勒令自尽。督饷户部侍郎申绍芳,在浦口驻扎,未免与阮大铖品级相符,人不肯附己,奏准奉差往浙直催饷。外面纷纷道:“侍郎亲自催饷,从无此例。岂是治平世界!”   马士英只信阮大铖调拨,哪管朝野的公论。忽然见有左良玉一本,大惊失色,不觉跌足道:“阮年兄误我事。倘右捍截人马不住,我却怎了?”在内衙门走来走去,不酒不饭,足足走了一夜。次日梁云构上本,请召刘铎清、黄得功提兵入京,保护天子。广西总兵黄斌卿尚未赴任,上本请留驻防。马士英慌了手脚,无计可施,请了张捷、杨维垣来商议,怕京城自变,反出告示道:“反兵东下,上游告警,妙算已周,何必张皇!”遂奉了旨意,先调得黄得功为大元帅,又调方国安为副元帅,专阻截左良玉反兵。如有疏虞,罪有所归。   杨维垣又献策与马士英道:“大凡事大了,须先镇定人心。目今选妃齐到。礼部尚书钱谦益已有了本,说淑女先后到齐,该择日进宫,以成大礼。老阁台该奏过今上,快行此事。庶人心不疑。”马士英奏了弘光,着礼部大小官员,会同礼科给事中,在于贡院,从公遴选三人,着于十五日进元辉殿。四月十四日,各官聚集贡院,在本京选中淑女七十人里,再选中了阮姓一人;在浙江田太监选中淑女五人里,再选中了王姓一人;又周书办自献女一人。共只三人,俱进皇城里去了。虽如此按捺,谁不知左兵东下?马士英昼夜算计,把倾成元宝,都抬进里书房去。做总兵的儿子愈加恩爱,与重兵要他出力保护。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左将军檄文讨逆 史阁部血泪誓师   一声鼓角一声愁,一点烽烟一点忧。淮山江水天边月,催劫急局难收。  叹将军振旅淹留。忠辅心间事,奸臣脸上羞,并蹙眉头。《水仙子》   韩岳当年江上师,恨无忠辅共攒眉。   勤兵左镇勤兵泪,鼎鼎衰朝仗义旗。   话说四月初八日,阁部史可法三报紧急,弘光批道:“上游急则赴上游,北兵急则御北兵。自是长策。”史可法惊叹道:“上游不过除君侧之奸,原不敢与君父为仇。若北兵一至,宗社可虞。不知辅臣何意,朦胧至此!”乃移书与马士英,要他选将添兵。士英却补白衣黄金钟为镇江府同知,委他招募健卒,你道干得何事。朝里纷纷你一条陈,我一条陈,真正筑室道旁,没有主意。马士英胸中只怕得是左兵杀来,自己与阮大铖定遭其害。   正在慌张时节,忽传有左良玉遍地张挂檄文,人马由九江、建德直抵安庆。传到檄文比上的本还厉害。檄文道:   盖闻大义之垂,炳于星日;无礼之逐,严于鹰。天地有至公,臣民不可罔也。奸臣马士英者,根原赤身,种类蓝面。昔冒九死之罪,业已侨妾作奴,屠发为僧;重荷三宥之恩,徒尔狐窟白门,狼吞泗上。会当国家多难之日,侈言拥戴劝进之功,以今上历数之归,为私家携赠之物。窃弄威福,炀蔽聪明。恃兵力以胁人,致天子蔽目拱手;张伪旨以俗,俾兵民重足寒心。本为报仇而立君,乃事事与先帝为仇,不只矫诬圣德;初因民愿而择主,乃事事拂兆民之愿,何由奠丽民生?幻蜃蔽天,妖蟆障日。卖官必先姻娅,试看七十老囚,三木败类,居然节钺监军!渔色罔识君亲,托言六宫备选,二八红颜,变为桑间濮上。苏松常镇横征之使肆行,携李会稽妙选之音日下。江南无夜安之枕,言马家便尔杀人;北斗有朝彗之星,谓英名实应图谶。除诰命、赠荫之余无朝政,自私怨、旧识而外无功能。而乃冰山发焰,鳄水兴波,群小充斥于朝端,贤良窜逐于远地。同己者,罪同杌,行列猪,如阮大铖、张孙振、袁弘勋等十数巨憝,皆引之为羽翼,以张杀人媚人之赤帜;异己者,德并苏、黄,才媲房、杜,如刘宗周、姜曰广、高弘图等十数大节,皆诬之为朋党,以快虺如蛇如之凶心。道路有口,空识“职方如狗,都督满街”之谣;神明难欺,最痛“立君由我,杀人何妨”之句。呜呼!江汉长流,潇湘尽竹,罄此之罪,岂有极欤!若鲍鱼蓄而日膻,若火材重而愈烈。放崔、魏之狗,遽敢灭伦;收闯、献之猕猴,教之升木。用腹心出镇,太尉朱之故智,几几殆有甚焉;募死士入宫,宇文化及之所为,人人而知之矣!是诚河山为之削色,日月倏以无光。又况皇嗣幽囚,列祖怨恫。海内怀忠之臣,谁不愿食其肉;敌国向风之士,咸思掺盾其家。本藩先帝旧臣,招讨重任,频年痛心疾首,愿为鼎边鸡犬以无从;此日履地戴天,誓与君侧豺狼而拼命。在昔陶八州靖石头之难,大义于今炳然;迄乎韩蕲王除苗氏之奸,臣职如斯乃尽。是用砺兵秣马,讨罪兴师。当郑畋讨乱之军,忆裴度闲邪之语,谓朝中奸党尽去,则诸贼不讨自平。倘左右凶恶未除,则河北虽平无用。三军之士,戮力同仇,申明仁义之声闻,首严焚戮之隐祸。不敢妄杀一人,以伤天心;不敢荒忽一日,以忘王室。义旗所指,正明为人臣子,不忘君父之心;天意中兴,必有间世英灵,矢翼皇明之运。泣告先帝,揭此心肝,愿斩贼臣之首,以复九京;还收阮奴之党,以报四望。倘惑于邪说,误播流言,或受奸徒之指挥,或树义兵之仇敌,本藩一腔热血,郁为轮菌离奇,势必百万雄兵,化作蛟螭妖孽。玉石俱焚之祸,近在目前;水火无情之时,追维心痛。敬布苦衷,愿言共事。呜呼!朝无直臣,谁斥李林甫之奸邪?国有同心,尚怀郑虎臣之素志。我祖宗朝三百年养士之德,岂其决裂于佥壬;大明朝十五国忠义之心,正宜暴白于魂魄。速张殪虎之机,勿作逋猿之薮。燃董卓之腹,膏溢三旬;籍元载之厨,椒盈八百。国人尽快,中外甘心。谨檄。   马士英忽接了檄文,从头一看,又听得说是监军黄御史做的,又恼又慌,寝食都废。有刘洪起奏:“清兵乘势南下,无人敢遏。恐为南京之忧。”他也全然不睬。又有王永吉奏:“徐镇孤危援绝,势不能存。乞敕史可法、卫胤文共保徐州,方可保全江北。”马士英竟不票本。一意只怕左兵害他,把边事反看缓了。   那时史可法统兵驻扎扬州,上一本恭请召见,面言东宫处分,以息群嚣。弘光批道:“两警方急,卿专心料理。街奏凯后见。”史可法叹道:“奏凯二字,天子看得容易。这等说起来,面君不知在何日!”说罢不觉泪下。次日连上二本,一本为清骑分路南下,镇将平日拥兵糜饷,有警一无足恃。又一本为李成栋避敌,弃地南奔,使镇将人人如此,长江虽险,竟可飞渡。马士英怕分了弘光保安庆一带的心,付之不票,反把江上捷报奏了弘光。其刘孔昭、阮大铖、朱大典、黄得功、黄斌卿、黄蜚、郑彩、方国安、赵民怀、郑鸿逵、卜从善、杜弘域、张鹏翼、杨振宗,俱赏银币。彼时太仆寺丞张如蕙丁忧出京,着留其所携行李充饷,连回去路费都夺了他的。朝里纷纷议论,计无所出。午后忽奉旨意,王永吉改总河,兼督淮安凤庐;钱继登兼抚扬州;田仰撤回另用;卫胤文事定再议。参政马鸣霆驻扎江阴,副使印司寄住京口。杨文骢专监镇军,凡逃军南渡,用大炮打回,不许过江一步。不像防清兵来袭,倒像防史可法入朝奏事,万一翻局。可虞的,与天启年间魏、崔不许阁部孙承宗进北京城一般的了。   史可法中夜长叹,无可奈何。只得又上一本道:“今日江北有四藩,有督师,有抚、按,有屯抚,有总督,不为不多矣。左、清并至,曾何益毫末哉。臣近至扬州,一时集于城内首,有总督,有提督,有盐科,酬应烦难,府县皆病。今又添盐监、盐督,人人可以剥商。商本尽亏,新征不已。利归豪滑,不足之言,朝廷实自受之。”这本一上,弘光见有许多官员,有些省悟,愀然不乐。   十九这日,忽然召对。当有大理寺卿姚思孝、尚宝司卿李之椿,合词请备淮、扬;给事中吴希哲等请先防淮、扬,而次及凤、庐。弘光面谕马士英道:“左良玉虽不该兴师,以逼南京,然看他本上的意思,原不曾反叛。如今还该守淮、扬,不可撤江防兵。”马士英大声指众官道:“这些朝臣,皆左良玉死党,代他游说,其言决不可听。臣已调刘良佐的兵马,今日渡江。宁可君臣皆死于清兵之手,不可受左良玉杀害。”张目大呼道:“朝臣有异说者立斩!”弘光愀然不乐,拂袖回宫。吴希哲退班,朗朗地对众官道:“贾似道弃淮、扬矣,吾辈死无葬身之地。奈何!奈何!”朝臣多有泪下的。正是:   苗、刘只怕韩兵至,一任淮南夜渡师。   兵科给事中吴上一本,劾方国安、牟文绶纵兵劫掠,种种不法。马士英大怒,亟请弘光批旨道:“左良玉称兵犯顺,连破九江、安庆。国安、文绶方在剿逆,吴为逆臣出脱,是何肺肠!”是日即诏下吴锦衣卫狱。大小臣工都道:“这一番被罪,真是一凤孤鸣。”后来方国安拥兵入浙,百姓受其害的,百倍流寇。人人才想吴给事这本,果是先见。正是:   曲突徙薪无恩泽,焦头烂额为上宾。   御史何纶上一本,请禁四六文章,并坊刻社学。马士英攒眉道:“戎马倥偬,却奏此不急之务。书生可笑如此。”竟置之不问。   且说清兵已到淮北,声息甚紧。惊得个刘泽清就像小孩子怕猫咬,魂飞胆落了。纵兵大掠,淮安城里城外,无不受害。席卷辎重,连夜西奔。阁部史可法咬指出血,写血书一纸。令参谋刘湘客星夜进京,要兵部大堂密奏:须早早发兵救援,若迟,不但淮安不保,只怕扬州有失。兵部、马士英怕的是左兵,全不以清兵为意。道左良玉恐有心腹为内应,实实可危;清兵有长江天堑,料然不能飞渡。   那有二十三日,清帅率众渡淮,如入无人之境。淮安人尽行归顺。有一秀才嚷道:“我淮安人没用,也不消说了。若是镇兵有一个把炭篓丢在地下,绊一绊他的马脚,也还算好汉了。”大哭一场,投南门外城河而死。不知姓名,也不知他家在哪里。有诗为证:   漫说当年淮水滨,汨罗悲愤未全伸。   身沉名没谁人识?衰季累累多死臣。   其时刘泽清已逃,文弄在任的,躲得影儿也没了,还有马前投顺的哩。只有侍郎卫胤文,抗节不屈而死,清帅买棺殓葬。有诗为证:   常将血剑叩而镡,忍死拼生鏖战酣。   今日矢贞骑箕尾,往从先帝更何惭。   那时史可法正在扬州府旧城,日日选将练兵,指望再往淮安代刘泽清死守。忽闻了清兵二十三日渡淮,淮安一带地方望风投顺,史可法大叫道:“罢了,罢了。国家不惜高爵厚禄与镇将,又糜饷养军,以为可保黄河,且学南宋偏安之计。今清兵已渡黄河,扬州岂能独守!”即传令箭,齐集监军、参谋、将官、兵士,都在新城大教场演武厅前议事。又传令宰了十口猪、十口羊,准备祭旗飨士。   自己换了戎装,跨马到大教场来。一路见跟随的人都交头接耳,像商量的模样,心里想道:“不好了,人心一惧则必散,人心一散则难收。今日且莫说兴师动众,须先激励人心,还可把孤城保守几日,以待救兵。”踌躇了一番,已到了教场,在演武厅前下马。只见监国史继迁、参谋刘湘客,总兵刘肇基、翁万裕、杨凤翥,都到了。史可法上厅坐下。史继迁立起身来大呼道:“今日之事,惟有死守孤城,保全一城的百姓。”刘湘客道:“前日阁部老大人血书与兵部。那马士英这奸贼,只怕左良玉杀来他身死家破,哪管国家大事。如今事已急矣,阁部老大人竟草成短疏,湘客虽不才,当击登闻鼓,面奏今上,以请援兵。”言之未已,厅下将官和军士,齐声大叫道:“好,好,好。请得救兵,我们也胆壮些,好去交锋。”史可法见人心如此,心下好生着忙,问管事的把总道:“猪羊可曾备下了?”把总禀称,十口猪、十口羊、香烛、纸马、果酒等物,俱已摆在教场前篷下了。史阁部带了各官下厅,步行到了篷下。只见灯烛辉煌,香烛缭绕,已摆得齐齐整整了。史阁部扑地拜将下去,大呼:“二祖列宗,在天之灵,今日臣史可法拼命与众守城,乞英灵保佑,以救扬州一城百姓。”呼罢大哭,那泪滴在袍上,都是鲜红的血。将官军士一齐大喊道:“老爷哭出血来了,我等敢不尽心效死!”也都哭起来。   拜祷已毕,史阁部回衙门去。连夜草成血书,刘湘客赍上南京,请救兵去。有诗为证:   阁部精忠真贯日,藩臣犯顺非甘逆。   只因马阮误朝廷,致失封疆同弃掷。 第四十回 罗公山李闯卒灭 杭州路马相潜奔   今日山河非旧矣,楚水吴山,谁认咱和你。睡到五更,魂梦里思量,贼闯终须死。  改号称王当不起,沧海桑田,翻覆污茧纸。权相魂消将作鬼,天涯驰逐三千里。《蝶恋花》   叹息三更醉醒余,横披野史社将墟。   一声河满频倾泪,三叠阳关懒寄书。   弑主贼徒桃作李,误君权相马成驴。   千秋笑骂伊亲受,悔却生前似野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