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掌绝尘 - 第 22 页/共 23 页
昔日秀而不实,今日冤家路窄。
一朝萍水相逢,与君做个头敌。
金知县看了,便叹道:“早知今日,悔不当初。昔年原是我与他做对,没奈何,忍耻包羞,这也难怪他记恨到今。怎知冤家路窄,他今是个府官,我是个县官,若不见机而去,后来必要受他一场耻辱。正是识时务者呼为俊杰,知进退者乃为丈夫。不如明日拜辞太府,送还县印,早早回避前去,却不是好。”这金知县计议停当,次早正值知府升堂理事,你看他果然捧着印上堂拜辞。知府惊问道:“金县尹,你莅任未及一旬,便欲辞任而归,其中缘故,令人莫解。”金知县事到其间,不敢隐讳,只得把陈府判当年事情,一一备说。
知府听罢,便笑道:“金县尹,岂不闻冤家两字,宜解不宜结。你做你的官,他任他的职,两家便息了是非。就待我去见三府公,讲一讲明,与你们做个和事老罢。”金知县道:“知县记得书中云,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又云,礼貌衰,则去之。今日虽承太府款留,明日终被一场讥诮,反为不美。知县只是先酌远谋,毋贻后悔。”知府强留不住,见他再四苦辞,立心要去,却又不好十分拦挡,止得凭他起身去任。
这陈府判见他去了,恰才的:
撇却心头火,拔去眼中钉。
依旧署了印,带理着九龙县事。这也是他官星当灭。未及一月,京报到来,说他已罢职了,这陈府判虽是罢了职,却也心遂意足,想那切齿之仇已释,生平之愿已伸,便无一些愠色,遂与张秀商量道:“老叔,小侄相屈多时,晨昏有亵,于心甚为欠欠。稍有白金二百两,送上老叔,聊为进京干办前程之费。倘得个好缺出来,那时千乞还到金陵一往,以叙通家交谊之情。”张秀收下银子,即便躬身拜谢。两个各泪汪汪,不忍别去。正是: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张秀辞别出来,回家遂与妻子商量进京一事。那王瑞见张秀辞去,他也再四推辞。陈府判那里肯放,即便打点船只,收拾同回。噫,这却是:
大限到时人莫测,便教插翅也难逃。
这也是他们该遭水厄。恰值七月二十三夜,坐船正泊在三浙江中,忽遇风潮大变,可怜一齐溺水而亡。
张秀哪里晓得陈府判一家遭此异变,竟带了妻小,择日进京。
毕竟不知后来如何得他溺水消息?进京干得甚么前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乘月夜水魂托梦 报深恩驿使遭诛
诗:
奔走风尘叹客身,几年落魄汗颜深。
千金不贵韩侯报,一饭难忘漂母恩 。
捐生若梦英雄志,视死如归烈士心。
世事茫茫浑未识,好留芳誉与君闻。
话说张秀自与陈府判送别起身,便收拾盘缠,带了妻小,买下船只,一路行来,已到浙江桐庐地界。时值八月十五中秋佳节,但见那:
皓魄初圆,银河乍洁。三江有色,万籁无声。几点残灯,远远映回南岸;一声悲磬,迢迢送出江关。夜半远星飞,坠落乌巢惊弹落;中天孤雁叫,唤回客梦动乡思。正是:渺渺钱塘,不识曹娥殉父处;朦朦云树,空遗严子钓鱼台。
张秀站在船中,看玩多时,赞赏不已,遂口占一律云:
月轮如约到中天,叹息姮娥悄自眠。
遥望故乡何处是?重重烟雾锁山峦。
张秀吟罢,便问梢子道:“那前面山头峻处,是甚么所在了?”梢子道:“客官,我只道你是个老江湖,原来是新作客的。那是严子陵的钓台,便不晓得?”张秀笑道:“这就是子陵台。我尝闻得有此古迹,原来却在这里。俗话云,千闻不如一见。”便分付梢子:“今夜把船就泊在那山头下去,明日上岸看一看再行。”梢子依言,便把船撑到那里泊住,先去睡了。
此时已是三更时分,又见那古寺停钟,渔灯绝火,那月光渐渐皎洁。这船中的人,个个睡得悄静。张秀哪里割舍得去睡?开了船窗,四下看玩。猛然间,一阵阴风冷飕飕扑面吹来。他便打了一个寒噤,觉有些身子困倦,矇胧合眼,是梦非梦。忽见一人散发披襟,颦眉促额,浑身水湿,两眼泪流,站在张秀跟前,口中只叫:“度我一度。”张秀惊问道:“足下是人是鬼?潜夜入我舟中,有何缘故?”那人垂泪道:“老叔,我就是袁州府判陈珍的便是。自前月与你在任分手之后,只指望带了妻子还乡,满门完聚。不想前月二十三夜,泊船于三浙江中,忽遇风潮大变。可怜一家数口,尽溺死在钱塘江里。他们尸骸,东西飘散。我闻知老叔不日进京,必从此路经过,专在此等候良久。望老叔垂念乡情,看平昔交情之面,把我冤魂招到金陵,得与爹妈黄泉一会,保你前程永吉也。”说罢,悄然而去。
张秀猛然惊醒,却是南柯一梦。便把梦中言语,牢记心头,只是将疑将信。次日天明,问梢子道:”前月二十三夜,你这里曾有风潮么?”梢子摇头道:“客官,说起甚是寒心。那一夜,足淹死了几十万人。这样的船只,江底下不知沉没了几千。”张秀道:“如何有这般汹涌?”梢子道:“客官,不要讲起。只见那:
骤雨盆倾,狂风箭急。千年古树连根倒,百尺深崖作海沉。半空中势若山摧,只道是江神怒捣夫,他不肯就任而归隐于富春山。蛟龙穴;平地里声如雷震,还疑是龙王夜吼水晶宫。白茫茫浪涌千层,霎时节桑田变海;碧澄澄波扬万丈,顷刻间陆地成津。但见那大厦倾沉,都做了江心楼阁;孤帆漂泊,翻作那水面旌旗。可怜的母共儿,夫共妇,脸相偎,手相挽,一个个横尸飘渺;可惜的衣和饰。金和宝,积着箱,盈着箧,乱纷纷逐水浮沉。这一回,蝼蚁百万受灾危,鸡犬千群遭劫难。真个是山魈野魅尽寒心,六甲三曹齐掉泪。”
张秀道:“这样讲来,正是古今异变。我且问你,后来那些淹死的冤魂,怎么得散?”梢子道:“客官,你不知道,前那几时,未到黄昏,这一带江口就悲悲咽咽,哭哭啼啼,莫说岸上的行人听了惊心,就是我们舟中的梢子,闻之丧胆。后来到亏了杭州城里几位乡宦老爷,情愿捐出私囊,请了几位高僧,在那云栖寺里,做了七日七夜水陆道场,把那些纸钱羹饭,一路直送到六和塔下。如今这几时,略得平静。”
张秀听说,心中才信,便向妻子把陈珍托梦言语,备细说知。他妻子道:“鬼神之事,虽则难明,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就依他梦中叮嘱,快登岸去寻个寺院,请几众僧人,做些道场,连那各路的水魂,共超度一超度,也是你我一点好心。再顺便替他招了魂,去到金陵,真假便知分晓。”张秀道:“讲得有理。”就上岸去寻了一座禅林,便请几众僧人,做了三日超度水魂道场。又替他做了一首魂幡,招了魂,动身竟到金陵。
张秀来到金陵,仔细一看,全不是那二十年前风景。但见那:
六街三市,物换人移。当年败壁颓垣,翻做了层楼叠阁;昔日画栏雕槛,尽安排草舍茅檐。一带荒芜地,今植着两亩桑麻;几间瓦砾场,新种着数株杨柳。正是:去日儿童皆长大,昔年亲友半凋零。桃花岁岁皆相似,人面年年尽变更。
张秀来到监前,只见当年陈员外住的那一间土库房子,尽改作一带披房,猛然伤感,便叹一口气道:“我想起昔年,自洛阳转到金陵时节,不知经过了几度春秋,捱过了几番寒暑,恍如一朝一夕。到如今,见鞍思马,睹物伤情,真个是一场蝶梦。”遂口占一律云:
流落天涯二十年,那堪世故尽推迁。
风尘久滞英雄迹,赢得萧萧两鬓斑。
吟罢,感叹不已。便来到各家铺子里,细细访问陈府判消息。只见那里人都回说:“这几时并不曾见他有亲人到来。若要访他消息,那新院前刘员外是他丈人家,还到那里问一问看。”
张秀转身,便来到新院前,寻刘员外访问。刘员外道:“老汉闻说他那里前月十三日,已收拾动身,若是家眷船同回,算来也只要得二十多日,怎么一个月余,还未见到,不知甚么缘故?老汉也在这里朝夕悬望。”张秀听说,想来必是溺水而死,只得便把托梦事情,一一与刘员外说知。刘员外惊讶道:“有这样事。老汉十五夜,也曾得此一梦,时刻忧忧郁郁,萦系在心,未敢出口。今日老丈讲起,老汉才敢明言。原来老丈所得的梦,竟与老汉之梦无异。看将起来,我小婿并小女,敢都是溺水而亡了。”说不了,便放声大哭起来。
张秀道:“老员外,且揾着泪。老人还有一言奉告,欲待在此等候一个消息,只因进京要紧,不得久迟。这一首招魂幡,老员外请收下了,还再待三五日,自然有音信到来,便见下落。”刘员外道:“既承老丈盛爱,不惮千里而来,便在寒家盘桓数日,待他一个消息回来,再去何妨?”张秀道:“老夫本当领命,只是还有家眷船只,泊在金陵渡口,因此不敢淹留。”刘员外苦留不住,便取白银二十两,送作进京盘费。张秀再三推却不过,只得受了,就辞别刘员外,动身前去。
说那刘员外,过了五六日,果然得他真信,说全家溺水而亡。便替他设立灵座,请了僧人,追荐超魂不提。
却说张秀自别了刘员外,朝行暮止,水宿风餐,不知捱了多少日子,才到得京师,竟去干了一个桃园驿驿丞。这桃园驿,却是山东地方,是一个盗贼出没的去处。那四围俱是高山峻岭,只有一条小小径路,却是进京的通衢。不拘出京入京,官长客商,必从此路经过。这张驿丞自莅任来,迎官送府,不辞衰迈,不惮辛苦,日夜奔驰跋涉。讨人夫的也要他发付,讨轿马的也要他承应。这是他自家能事,上司屡给扁额旌奖。
一日,洛阳县解一名徒犯来。张驿丞便收了公文,打发解人回去,再唤他过来,问道:“你这囚徒,既是洛阳人,也该晓些事体。怎么拜见礼儿也没一些送我老爷?”徒犯回答道:“小的到此,千有余里,沿路求粮,逢人觅食,止捱得一条蚁命。身边便是低烂钱儿也没一文,那讨得拜见礼来送与老爷?”
张驿丞怒道:“这囚养的,好不知世事。你晓得管山吃山,管水吃水,我老爷管着你们这些徒犯,也就要靠着你们身上食用。都似你这样拜见礼儿也没一些,终不然教我老爷在这驿里哈着西风过日子?”叫那夫头过来?”用一条短短麻绳,把这囚养的,紧紧缚在这石墩上,先打一百下马鞭,作拜见礼罢。”徒犯垂泪道:“小的委是不曾带得。望老爷开恻隐之心,活蝼蚁之命,饶过了这次。容过半月后,有一个乡里到此,那时多多借些钱钞,加倍送与老爷。”
张驿丞笑道:“这囚养的,苍蝇带鬼脸,好大面皮。你的乡里,不过是些乞丐穿窬之辈,难道倒有个戴纱帽的不成?兀自在老爷跟前说着大话。”徒犯道:“不瞒老爷说,小的有个乡里,唤做杨琦,前科忝登三甲进士,如今已选了广西太守,不日出京上任,必由老爷驿中经过。”
张驿丞听他说个杨琦,沉吟了半晌,方才想得,知是那洛阳杨亨员外的孩儿,便打动了他一点良心,低头思忖道:“古人云,一饭之德必酬,纤芥之恩必报。想我昔年,若非他父子仁慈舍手,今已命丧沟渠。屡屡欲思酬报,奈无门路。明日若果是这杨琦,正是我欲偿其父,并偿其子,有何不可?”便问徒犯道:“我且问你,适才讲的那杨琦太守,敢是那洛阳县中杨亨员外的孩儿么?”徒犯道:“正是杨亨员外的孩儿。老爷缘何知他来历?”张驿丞道:“我二十年前,曾在洛阳与他相会。你可知道他父亲杨亨员外,而今还在么?”徒犯道:“那杨亨员外,亡过已将及有二十年了。”
张驿丞道:“也罢。你且站起来,还要仔细问你。你唤做什么名字?”徒犯道:“实不瞒老爷说,小的在洛阳县时,专靠篾几个大老官,赚些闲钱儿过活。后来出了名,绰号就叫做李篾。”张驿丞听说是李篾,便记得起向年在洛阳时节,曾与他做过人命对头。
这还是他度量宽宏,包容含忍,恰不提起旧事,只做不识的一般,便问道:“那洛阳向年有个张大话,你可曾见来?”李篾道:“老爷不要提起,那个囚养的,到是个利害的主顾。二十年前,在洛阳县惹了一场大祸,自逃出了县门,许久竟无下落。而今也不知流落在哪里?”张驿丞道:“可记得他的面庞模样么?”李篾道:“那囚养的,便是烧作灰,捣作末,小的一件件都记得明白,比着小的身材还生得卑陋,一副尖嘴脸,两只圆眼睛,行一步跳一跳的。”张驿丞道:“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那样的人,是一个鹤形生相,日后到得个长俊。”李篾道:“老爷,那副穷骨头,莫说这一世,便是千万年,也不能够长俊。”张驿丞笑道:“你莫要太说得轻贱了。我老爷就是二十年前与那李妈儿做人命的张大话,你怎么便不厮认?”这李篾好似和针吞却线,刺人肠肚系人心,两只眼痴痴的把这张驿丞瞧定,心下却也将信将疑。
张驿丞道:“再与你讲个明白,我昔年带了二百两银子,来到李琼琼家,不料惹了那场大祸,你将五十两当官出首,说我与李妈私和人命,便匿了一百五十两。后来因县主把我张秀姓名,误唤做了杨一,那时当堂面证,将我逐出县门。这可是有的么?”李篾见说得点对,方才肯信,倒身下拜,磕头就如捣蒜一般,却便哀告道:“小的有眼不识贵人,罪该万死。若说起向年事,原不是小人的见识,都是我原结义哥子方帮的诡谋。小人今日摆站到此,也还是那时根脚。望老爷洪开一面之恩,既往不咎罢了。”
张驿丞连忙下阶搀起道:“说那里话,而今世态,仇将仇报者虽有,那仇将恩报者尽多。这是宁使你不仁,莫使我不义。我仔细想来,向年若非你每将我激转金陵,缘何得有今日?果然不知置身于何地矣。”便取出衣帽,着他换了,再问道:“你可晓得书写么?”李篾道:“略晓一二。”张驿丞道:“我这驿中,正少一个写公文的。你既会得书写,何不就在我衙中居住了罢。”李篾道:“小人实当万死之徒,深蒙老爷不咎前非,转加恩赐,已出望外,自当供鞭凳之役,效犬马之劳,敢不唯命。”张驿丞道:“古人道得好,饮不饮,村中水,亲不亲,故乡人。今后把前事一笔都勾,早晚百凡公务,全赖检点,足见腹心。”这回李篾真个是脱灾致福,转祸为祥。从此,张驿丞把他留在衙内,就如弟兄相待一般。
看看过了半月,只见广西太守杨琦经过,要讨人夫十名。张驿丞想道:“我几欲偿他父子深恩,若此时不报,更待何时?只有一件,我官卑职小,怎么好与他相见?哦,我有个道理。”便去取了三百两银子,整齐六锭,双手托着,跪在路旁。
只见那杨太守坐着一乘京轿,远远抬来,看见张驿丞,便问道:“那路旁跪的是甚么官儿?”张驿丞道:“桃园驿驿丞迎接老爷,送有下陈在此。”杨太守仔细一看,见是几个元宝,便觉有些疑惑,问道:“那驿丞既送下陈,如何要这许多银子?”驿丞道:“驿丞有一言禀上。驿丞向年曾流落在老爷贵县,深蒙太老爷宽仁厚德,仗义疏财。至今二十余载,每思酬报无门。今幸老爷驾临,特效衔结之意。”杨太守道:“你这驿丞,唤甚名字?”张驿丞道:“驿丞唤名张秀。”
你看杨太守,毕竟是做官的人,心下聪慧,低头一想,便记得起有个张秀,曾窃他父亲三百两生钱去的,微微笑道:“你这驿丞,敢就是洛阳的张大话?怎知今日与你宦途萍水。原来如此,怎么拂你好情?”叫长随 的,快扶起来。张秀便把银子递与长随收下。杨太守道:“张驿丞,我看你如此迈年,怎供得这般贱役?待我明日荐你转一个好衙门去。”张驿丞道:“若得提掇泥途,实老爷再造之恩。”便向袖中取出一个手本送上,道:“这是人夫十名,求老爷逐名亲点。”杨太守即唤长随,逐名点过,果然人数俱齐,便道:“张驿丞,多多生受你了。”这张秀磕头起身便去。
原来那桃园驿,过去十余里路,有个高冈,唤做黄泥岭。这黄泥岭,是最多盗贼的去处。不想这张驿丞送杨太守的三百两银子,先漏泄了风声。那一伙毛贼,各持器械,专在那里等候。这杨太守正来到石亭子下,你看那一伙强人,上前大喝道:“唗,这官儿快下轿来,送出买路钱,饶你性命去!”惊得那些人夫,抬杠的撇了杠,抬轿的丢下轿,一个个尽皆躲去。有两个为首的强人,竟把杨太守扯下轿来,将绳子捆住,好似那四马攒蹄一般,掣剑大喝道:“快快送出金银便罢,牙迸半个不字,把你一剑挥为两段!”这杨太守吓得一身冷汗,口中就如吃蒙汁药的,只好眼睁睁看着那些强人,把这几杠行李尽行劫去。
说那张驿丞,正在衙里坐卧不宁。忽见两个夫头,慌慌张张,赶来报道:“不好了。杨太守老爷在黄泥岭被盗劫了,还捆缚在那里。”张驿丞听了,大惊道:“决是那三百两的祸胎。罢,罢,罢。这是我送他偿恩,终不然送他陷命。”便唤了李篾,各带防身器械,一口气连忙赶到黄泥岭上。
只见那杨太守还捆缚在亭子上,那些行李杠,俱被劫去,单单剩得一乘空轿。杨太守见他两人赶到,眼中流泪,那里还说得一句。李篾便去解了缚,扶到石墩上坐着。这张驿丞厉声喊叫道:“甚么毛团,敢来寻死!”
你看那伙强人,听得山冈上有人叫喊,撇下行李杠,手持器械,赶上山坡。那张驿丞挺身上前,交了数合,措手不及,被他劈面一刀,砍倒在地。可怜一个多年张秀,霎时送命在这伙毛团手里。李篾见张驿丞杀死,忍不住心头火发,便向腰间掣出明晃晃钢刀,拼命向前抵敌。那伙强人,那容分说,尽着力,也是劈面一刀,又把李篾砍倒在地,急急奔下山坡而去。噫,这回张驿丞为杨太守丧了残生,李篾又为张驿丞送了性命。恰正是:
棋逢对手难回避,两个将军一阵亡。
毕竟不知后来这张驿丞与李篾两个尸骸怎生结果?那杨太守如何脱得下山?再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猛游僧力擒二贼 贤府主看演千金
诗:
从来豪杰困蓬蒿,埋没形踪可自嘲。
一身虽逐风尘浑,素志还期岁月消。
名利两捐还敝屣,千金一掷等鸿毛。
漫将青眼频相觑,笑杀区区儿女曹。
却说杨太守见他两人杀死,无计可施,正是羊触藩篱,进退两难之际。忽听得后面远远喊来,恰是那两个去报张驿丞的夫头,带领一伙徒夫,一个个执着器械,拿着石子,齐赶到亭子边。只见本官和李蔑,都被砍倒在地,单单留得个半死半活的杨太守。众徒夫问道:“老爷,不妨事么?”杨太守道:“只可惜了你本官。你们下冈,快去取两口棺木来,且把他二人尸骸收殓。便着几个抬我下山,寻个僻静寺院,暂寓几时。慢慢的筑下坟茔,将他二人殡葬,才好起身。”众徒夫道:“老爷还转到驿中,消停几日便好。”杨太守道:“你们却不知道,或上任的官,只走进路,再不走退路。只是下山寻个寺院借寓了罢。”
说不了,两个徒夫,扛了一口棺木,走上冈来。杨太守问道:“如何两个尸骸,止取得一口棺木?”徒夫道:“老爷有所不知。我本官在日,常是两名人夫,止给得一名口粮。而今只把一口棺木,殓他两个,却是好的。若用了两口棺木,我本官在九泉之下终不瞑目。”杨太守喝道:“唗,休得闲说。这是甚么好去处,再站一会,连我的性命也断送在此了。”两个徒夫见杨太守着恼,急转身奔上山冈。不多时,又扛了一口棺木上来。杨太守就在山冈上,只拣上号一口双 的,殓了张驿丞,一口次号的,殓了李篾。收殓停当,又着二十名人夫轮流看守。
他端然乘了轿,着几名精壮徒夫,前后拥护,抬下山来。不上一二里,只见那些跟杨太守的长随和那抬杠的人夫一伙,尽躲在山坡下深草丛中,伸头引颈,窥探消息。看见杨太守抬下山来,一齐急赶上前,假献殷勤,你也要夺抬,我也要夺抬。杨太守大怒道:“你这伙狗才,见死不救!适才我老爷在危急之处,一个个尽躲闪去。而今老爷脱离虎口,一个个又钻来了。且下山去,送到平里,每人各责四十。”众人不敢回说,只是小小心心,低着头抬着轿,飞奔下山。
此时已是酉时光景,只见那金乌渐坠,玉兔东升,行了半晌,全不见些人烟动静。杨太守心中害怕,道:“你们下山,又有多少路了?”众人道:“离了黄泥岭,到此又有三十余里。”杨太守道:“天色将晚,你众人已行路辛苦。怎么来这半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没个道院禅林,还向哪里去投宿?”众人道:”爷请自耐烦。下了这一条岭路,再行过五六里,就有一座禅林,唤做白云寺,那里尽多洁净僧房,尽可安寓。”
杨太守听说,只得耐着性,坐在轿中,一路凝眸盼望。看看下得岭来,忽听得耳边厢迒迒 晚钟声报,满心欢喜,道:“那前面钟声响处,敢就是白云寺了?”众人道:“那里正是。只求老爷到了寺中,将功折罪罢。”杨太守道:“也罢。古人云,慈悲看佛面。这般说,且饶过你们这次。”
霎时,到了山门,杨太守慢慢走下轿来。抬头一看,只见山门首有一个朱漆扁额,上写着五个大字云:“敕建白云寺”。有两个小沙弥,恰好坐在山门上,拿着一部《僧尼孽海》的春书,正在那里,看一回,笑一回,鼓掌不绝。忽见杨太守下轿,连忙收在袖中,走进方丈,报与住持知道。
那住持长老,急急披上袈裟,出来迎迓。同到大雄宝殿上,逊了坐,送了茶,便问道:“老爷还是进京去的,还是上任去的?”杨太守便把黄泥岭劫去了行李杠,杀死张驿丞的事,一一从头至尾细说。住持道:“老爷,这样讲,着实耽惊受害了。”便唤道人整治晚斋侍候。
杨太守道:“这到不劳长老费心,止是寻常蔬食,便充馁腹,不必十方罗列。只把那洁净的静室,洒扫一间,下官还要在此假寓旬日,待殡葬了他二人,方可动身。早晚薪水之费,自当重酬。”住持躬身道:“老爷,太言重了。只恐接待不周,量情恕宥就是。但只一件,荒山虽有几间静室,日前因被雨露倾塌,至今未曾修葺。那方丈中到也洁净,只是蜗窄,不堪停老爷大驾。”杨太守道:“你出家人,岂不晓得,心安茅屋隐,性定菜根香的说话。”
说不了,道人摆下晚斋,整治得十分丰盛。杨太守见了,便对住持道:“我适才已讲过,不必十分罗列。况且你出家人,这些蔬菜俱是十方募化来的,我便吃了也难消受。”住持道:“老爷有所不知。而今世事多艰,十分檀那竟没有个肯发善心。去年正月十三,佛前缺少灯油,和尚捐了五六两私囊,蒸了二百袋面的斋天馒首,赍了缘簿,踵门亲自到众信家去求抄化一抄化,家家尽把馒首收下,哄和尚走了,半年依旧把个空缘簿撇将出来。和尚忍气不过,自此以后,就在如来面前焚信立誓,再不去化缘。”杨太守道:“既是你出家人自置办,一发难消受了。”没奈何,只得凭他摆下,各件勉强用些。便唤长随分付:“众人行路辛苦,都去图一觉稳睡,明早起来听候发落便了。”住持又分付道人:“再打点两桌晚斋,与那些伏侍杨老爷的人夫吃了再睡。”
这杨太守吃了晚斋,便要向静室里睡。那住持殷殷勤勤,捧了一杯苦茶,双手送上。杨太守接过,道:“生受了你。只是一件,我一路劳顿,却要先睡了。你请自去安寝罢。”那住持哪里肯去,毕竟站立在旁,决要伺候睡了才去。这杨太守睡在床上,一心想着张驿丞、李篾二人,为他死于非命。唧唧哝哝,翻来覆去,哪里睡得着。早惊动了间壁禅房里一个游方和尚。
这游方和尚,原是陕西汉中府白河县人,只因代父杀仇,埋名晦迹,云游方上,尽有二十多年。后来到少林寺中,学了些防身武艺,专好替世间人伸不白之冤,除不平之事。他正在禅房练魔打坐,听得杨太守唧哝了一夜,次日黎明,特地推进房来,只见杨太守恰才呼呼睡熟,厉声高叫道:“ ,官家唧哝了一夜,搅乱洒家的魔神,却怎么说?”杨太守猛然惊醒,定睛一看,只见这和尚形貌生得甚是粗俗:
身长一丈,腰大十围。戴一顶毗卢帽,穿一领破衲衣。两耳上铜环双坠,只手中铁杖轻提。喝一声神鬼怕,吼一声山岳摧。虽不是聚义梁山花和尚,也赛过大闹天宫孙剥皮。
吓得杨太守一骨碌跳起身来,连忙回答道:“下官不知老师在此,夜来获罪殊深,望乞宽宥。”那和尚道:“官家莫要害怕,洒家乃陕西汉中府人氏,幼年间曾为父祖杀仇,埋名隐姓,在方上游了二十多年,专替世人伸不白之冤,除不平之事。官家有甚冤抑,请说个详细,待洒家效一臂之力,与你报除也。”这杨太守听说,欲言不语,半吐还吞,心下仔细想了一想,事到其间,不容隐晦,只得把前事一一实告。
那和尚大笑一声,道:“官家何不早言,待洒家前去,只手擒来,替那驿丞偿命就是。”杨太守道:“老师,说起那伙强人,甚是凶狠,若非万夫不当之勇,莫能抵御。还请三思而行。”和尚大喝道:“ ,官家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洒家云游方上二十余年,不知这两只精拳里断送了多少好汉,这一条禅杖上结果了多少英雄。便是重生几个孟贲、乌获,也免不得洒家只手生擒,哪数着这几个剪径的毛贼。只是一件,那黄泥岭此去恰有多少路儿?”杨太守道:“此去尽有三十余里,但是山冈险峻,只身难以提防。老师还带几个精壮从人,才可放心前去。”和尚道:“官家,莫道洒家夸口说,便是上山寻虎穴,入海探龙潭,洒家也只用得这一条防身禅杖。要什么人随从?”杨太守听说,不敢阻挡,便分付住持,先整早斋与他吃了。
你看这和尚,尽着肚皮,囊了一顿饱斋,急站起身,按了毗卢帽,披上了破衲衣,提着禅杖,奔出山门。不多时,早到了黄泥岭。站在那高冈上,低头一看,只见果有两口棺木,恰正掇起心头火一盆,厉声高叫道:“清平世界,什么毛团,白昼里杀人劫掠!快快送出杨太守的行李杠便罢,牙迸半个不字,便将你这几个毛团,一个个打为肉饼,才见洒爷手段。”
那伙强人听他喊叫,各持利器,急急赶上山坡,仔细一看,见是个惫赖和尚,到有几分害怕。那两个为首的,却也顾不得生死,只得拼命上前,与他撕斗。你看:
那两个举钢刀,挺身对敌;这一个提铁杖,劈面相迎。那两个雄赳赳不减似天兵下界,这一个恶狠狠恰便是地煞亲临。你一来,我一往,不争高下;左一冲,右一撞,怎辨输赢?这的是棋逢对垒,两下里胜负难分。
他两家在山冈上斗了十余合,不分胜负。这和尚便使一路少林棍势,转一个鹞子翻身 。那些为从的强人看了,一个个心惊胆颤,暗自夸奖道:“好一个利害和尚!怎么斗得他过?”各各持了器械,站在山冈上,大喊一声。这和尚趁着喊,拖了禅杖佯败而走。这两个强人如何晓得他是诈走,也不知些死活,兀自要逞手段,追赶上前。这和尚便转身提起禅杖,又使一个拨草寻蛇势,那两个抵当不住,被他一杖打倒。这些为从的强人,见打倒了两个,却也管不得器械,顾不得性命,一齐飞奔下山,尽向那密树林中躲个没影。
这和尚便不去追赶,即向腰间解下一条绳子,把那两个捆做肉馄饨一般,将禅杖挑着,急忙忙飞奔下山,转到白云寺里,只见杨太守正与住持在那里眼巴巴望,这和尚近前来,厉声高叫道:“官家,洒家与那驿丞报仇来也!”杨太守见了,喜之不尽,急下阶迎接,道:“老师,诚世间异人也。今日擒了贼首,不惟雪二命之冤,且除了一方之害。”和尚道:“官家讲那里话,杀不义而诛不仁,正洒家长技耳,何足道哉。”
杨太守分付众徒夫:“仔细认着,果是昨日这伙强人里边的么?”众徒夫答应道:“这两个就是杀死本官的贼首。”杨太守道:“且把索子松他一松着。”众徒夫道:“他口中气都断了。”原来那两个强人,方才被和尚打的时节,早已半死半活,后来又捆了一捆,便已命归泉世。
杨太守对住侍道:“我想这两个强人,毒如狼虎,不知断送了多少好人,今日恶贯满盈,一死固不足惜。”分付徒夫:“将他两个尸首,依旧撇在山岗旷野之处,待那乌鸦啄其心,猛犬噬其肉,方才雪彼两人之恨。”众徒夫领命,便将两具贼死尸,扛去撇在山岗底下了。杨太守又分付众徒夫:“快到黄泥岭去,奔那两口棺木,下山埋葬,立石标题。”有诗为证:
逆贼纵横劫士夫,酬恩驿宰恨呜呼。
若非再世花和尚,一杖能开险道途。
原来那和尚是个行脚僧人,凡经过寺院,只是暂住一两日,再不耽搁长久。但见他次日起来,竟到方丈里与杨太守作别。杨太守惊问道:“老师,为何登时便要起身?下官受此惊恐,驿官害了性命,若非老师尽力擒剿,生者之恨不消,死者之冤不雪,地方之害不除。心中感德非浅,正欲早晚领教,图报万一。突欲前往,况遭倾囊劫去,教下官何以为情?”和尚笑道:“官家说那里话。洒家本是一个过路僧人,遇寺借宿,逢人化斋,随遇而安,要甚么用度?”
杨太守见他毫无芥蒂,知他是个侠气的和尚,便道:“老师此去,不知与下官还有相会的日子么?”和尚道:“小僧行游十方,踪迹不定。或有会期,当在五年之后。待小僧向巴江转来,回到少林寺中,便可相会。”杨太守便教住持整斋款待,两下分手,恋恋不忍。
杨太守在白云寺中一连住了十余日,未得赴任。一日,闲坐不过,遂问住持道:“你这里有消遣的所在么?”住持道:“我这白云寺原是山乡僻处,前后都是山岗险峻,除这一条大路之外,俱足迹所不能到,实无地可有消遣。只是本寺后面,随大路过西,转弯落北,不上一里路,有座三义庙。明日五月十三,是三界伏魔大帝关圣降生之辰,合乡居民都来庆寿。县里一班后生,来到正殿上串戏,却是年年规例。老爷若肯那步一往,也是逢场作戏,小僧谨当奉陪。”
杨太守道:“我洛阳人敬神常有此事,你这里也是如此,岂非一乐。”便次早欣然起身,换了便服,不要一人跟随,只邀住持同行。慢慢的两个踱出寺门,走不一里,果有三义庙。进了庙门,只见殿前搭起高高一个戏台。四边人,坐的也有,站的也有,行的也有,顽耍的也有,笑话的也有。人千人万,不计其数。伸头引颈,都是要看戏的。杨太守执了住持的手,向人队里挨身进到大殿上,神前作了几个揖,抽身便到戏房门首仔细一看。
恰好一班小小后生,年可都只十七八岁。这几个装生装旦的,聪聪俊俊,雅致无双,十人看了九人爱。装外的少年老成。装大净的体貌魁伟,大模大样,恍如生成体相。其余那几脚,或是装一脚像一脚。这般后生敲锣的,打鼓的,品箫的,弄管的,大吹大擂,其实闹热。那看戏的,也有说要做文戏的,也有说要做武戏的,也有说要做风月的,也有说要做苦切的,各人所好不同,纷纷喧嚷不了。
只见那几个做会首的,与那个扮末的,执了戏帖,一齐同到关圣殿前,把阄逐本阄过,阄得是这一本 《千金记》。众人见得关圣要演《千金》,大家缄口无言,遂不敢喧哗了。此时笙箫盈耳,鼓乐齐鸣,先做了《八仙庆寿》。庆毕,然后三通锣鼓,走出一个副末来,开了家门。第二龆做出 《仙人赠书赠剑》,直做到《萧何月下追韩信》、《拜将登坛》,人人喝采,个个称扬。尽说道:“老积年做戏的,未必如他。”
殊不知那些山东本地串戏的,人物精妙者固有,但开口就是土音,原与腔板不协。其喜怒哀乐,规模体格,做法又与南戏大相悬截。是土人看之,都说道好,哪里入得南人眼中。
杨太守是个南人,颇好音律,便南戏中少有差迟的,不能掩他耳目,况土人乎?只是闲坐不过,到此潇洒,一来叩拜神圣寿诞,二来假借看戏为名。也不说好,也不说歹,只扯了住持的手,东廊步到西廊,山门走到后殿,周围游耍,说些古今成败事迹,前后因果情由。又把创立本庙来历,关公显圣神通,备说一番。
忽见红日沉西,戏文完了,看戏的俱各散去。那寺中走出两三个小沙弥来,对住持说:“请老爷晚斋。”杨太守道:“今日神圣降生,今晚月明如洗。适才逢场作乐,此时正好慢慢步月回去,有何不可?晚斋尚容少缓。”大家从从容容,说说笑笑,步到寺门首,已是黄昏时候,本寺钟鸣。
住持带着笑脸便道:“老爷,小僧有一言告禀,未审肯容纳否?”杨太守道:“下官搅扰已久,就如一家,有甚见教,但说何妨。”住持道:“荒山原是唐朝到今。也名古刹,只是山乡幽僻之处,前有县,后有驿,来往官长,不过前面大路经行,并不到此少憩片时。今老爷在荒山盘桓数日,歼灭贼寇,清理道途,虽是万民感仰,实亦荒山有缘。向来清宴书斋,不敢烦渎。今宵步月,可无题咏,以为荒山荣扬?”杨太守道:“正合愚意。诚恐句拙,贻笑于人耳。”遂索文具,援笔赋诗四绝:
其一
清净山门尚半开,松阴竹影乱成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