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掌绝尘 - 第 21 页/共 23 页

真个光阴转眼,日月飞梭。那孩儿将及一岁,看看晓得啼笑。陈进爱惜,就如掌上珍宝一般,满身金玉,遍体绫罗。雇了乳娘,日夜小心看管。到了五六岁,取名就唤做陈珍,便请先生在家教习书史,训诲成人。那先生见他父母十分爱惜,却也只得顺着他意儿,凭他说东就东,说西就西,再不去考较他一毫课程,也不去理论他一毫闲事。   这陈珍渐渐长成,晓得世事,倚着家中多的是钞,有的是钱,爹娘又加爱护,把一个身子浪荡惯了。今日花街,明朝柳巷,没有一个娼妓人家不曾走到。你看,不上两三年内,把父亲上万家资,三分里败去了一分。这也是他父亲损人利己,刻众成家,来得容易,去得容易。   陈进自知衰老,日近桑榆,替他娶了一房妻小。不想那陈珍,自做得亲后,听了妻子枕边言语,也不晓得王氏亲娘当初受了万千苦楚,不思量报答他些劬劳养育之恩。买了物件,不论贵贱好歹,悄悄都搬到自家房里。把这个没眼睛的嫡母,就如婢妾一般,朝骂一顿,暮骂一顿。若还说起“父亲”两字,略有三分怕惧。   那婆子那里受气得过,一日扯住陈进骂道:“老杀才,当初没有儿子的时节,耳根头到得清净,吃饭也得平安,穿衣也自在。如今有了这个忤逆种,到把我做闲人一般,件件都防着我。我虽然不是生他的亲娘,也是一个嫡母,要骂就骂,要打就打,便是生我的爹娘,也还没有这样凶狠。我今番想着了,敢是与王氏亲娘做了一路,要结果我的老性命哩。”陈进道:“奶奶耐烦,这不肖畜生,终不然果有这样事?待我唤他出来。”   陈珍听得父亲呼唤,便到堂前相见。陈进道:“畜生,当初你嫡母与亲娘,不知为你费了多少心机,受了多少辛苦,抚养得你成人,择师训诲,今日却不愿你荣亲耀祖,显姓扬名,只指望挣得一顶头巾,在家撑持门户,不惟替爹娘争一口气,就是丈人、妻子面上也有光耀。谁知你娶亲之后,把文章两字全不放在心上,可是个长俊习上的畜生么?”陈珍听了,只是低着头,不敢回答。   陈进道:“我有个道理。家中妻子是爹爹娶与你的,不怕外人夺去,终日苦苦恋着怎的?明早着家童收拾书箱,依旧到馆中去看书。若逢朔望日,才许回家。”陈珍见父亲分付,岂敢有违,只得遵依严命。次日侵晨,果然收拾书箱赴馆。   却说那先生,原是个穷秀才,这陈珍若从他一年,就有一年快活。一日不去,便没一日指望。那馆中虽有四五个同窗朋友,都是家事不甚富实的。惟独有他还可叨扰,大家都要刮屑他些。众人见陈珍到馆,一个个齐来趋奉,就如几十年不曾会面的一般。有的说:“陈大哥,恭喜娶了尊嫂,还未曾来奉贺哩。”有的说:“陈大哥,新婚燕尔,如何割舍撇了,就到馆来?”   先生道:“我前日有一副金花彩段,特来恭贺老弟的,怎么令尊见却,一件也不肯收?”陈珍道:“学生险些到忘怀了。先生说着那副礼,学生还记得起。家父几遭要收,到是学生对家父说: ‘这个决收不得。’家父说:‘这是先生厚情,怎么收不得?终不然到见却了?待明日请完了众亲友,整齐再备一席,独请先生就是。’学生回说得好: ‘孩儿那日在馆中,曾看见先生送过一个朋友,那朋友接了一对纸花,还请吃了三席酒,先生也把他骂了十多日。若是收了这副全礼,莫说三席酒,就是十席酒也扯不来。终不然教孩儿这一世不要到馆里去了?’”先生笑道:“说得有理。这个还是不收,到馆里来的是。”   众人道:“今日陈大哥赴馆,先生做一个领袖,众朋友各出分银,办一个暖房东道。”先生道:“言之有理。你每人各出时钱一百文,斗来与我。昨日旧院里有个妓者,我替他处了一件事,许我一个大大东道,我们同到那里去消帐罢。”众人听说妓家的东道,都欣然斗下分子,邀了陈珍,竟到院里不提。   陈珍自从这遭东道,引动心猿意马,惹起蝶乱蜂狂,朔望日也不思量回家探望爹妈,终日在那些妓家串进串出。好笑一个授业先生,竟做了帮闲篾片,也不知书是怎么样讲的?也不知文章是怎么样做的?   偶值宗师行牌 ,郡中岁考,陈进对王氏道:“如今郡中行牌,岁考童生,日期在迩。孩儿一向在馆,想是撇不得工夫,因此许久不见回家,心中好生牵挂。”分付家童:“快去接大相公回来。”   陈珍见父亲唤他回去,不知什么头脑,走进门,悄悄先到房中,问了妻子,方才放心出来,再请爹妈相见。陈进道:“孩儿,十五日已是岁考日期,你爹爹昨日先替你买了卷子,不知还是寻哪一个保结?”陈珍听说个岁考,一霎时面皮通红,心是暗道:“这回却做出来。”便随口回答道:“孩儿还去馆中,与先生商议。若寻得一个相熟的,还省些使用盘费。”   不想他嫡母在房中听见,厉声高叫道:“恭喜,贺喜。今年秀才决有你分了!”陈进笑道:“奶奶,你怎么晓得?”婆子道:“他这样会省银子,难道买不起一个秀才?”噫,这正是:   只因一句话,惹起满天愁。   陈进道:“事不宜迟,你快到馆中去。早早与先生商议停当,打发家童速来回复。”陈珍别了爹妈,竟到馆中,与先生计议考事。先生道:“这个怎么好?日常间,书也不曾看着一句,题目也不曾讲一个,却难怪你。也罢,我有个计策在此。明日与你寻个保结,先纳下卷子。到十五日,不要与外人知道,悄悄的待我替你进去做两篇罢。”陈珍恰才放宽心结,撇下肚肠,着家童回复不提。   却说到了十五日,果然是先生进去代考。喜得县里取了一名。看看府试将近,陈珍道:“先生,如今府试,还好进去代得么?”先生道:“府试不比县试,甚是严厉,怎么去得?若是做将出来,连我的前程也弄得不停当了。我到有一条上好门路,劝你做了罢。”   陈珍道:“先生若有好门路,何不就做成了学生?”先生摇头道:“门路虽有,不是我先说不吉利,明年宗师岁考起来,这顶头巾怕不能够保得长久。”陈珍道:“先生,我老父算来也是有限的光景。一来只要眼前替他争一口气,二来还是先生体面。到了明年,又作明年道理。”先生道:“我与你讲,有个门路,却是府尊的座师,又是宗师的同年,只要三百两现银子,就包倒了两处。”陈珍喜道:“此事极妥,学生便做三百两银子不着,只要做了秀才,街上迎一迎过,就把衣巾脱还了他,也是心下快活的。”   先生道:“做便去做,明日试期还要你自进去。”陈珍道:“先生,若说起做文章,这个就是难题目了。学生若亲自进去得,也不消推这三百两银子上前。”先生道:“不妨事的。走将进去,接了卷子,写下一个题目,难道一日工夫,之乎也者,也涂不得些出来?明日取出名字,也好掩人耳目。”陈珍只得应承,便去将银浼先生打点门路停当。果然府试、院试,都是亲身进去,两次卷子单单只写得一行题目。这也是人情到了,府里有了名字,院里也有了名字。   那陈进听人来报说孩儿入泮,一家喜从天降,也等不得择个好日,便去做蓝衫,买头巾,定皂靴,忙做一团。那些邻里亲友,听得陈员外的孩儿入泮 ,牵羊担酒,尽来恭贺。   却说他馆中有个朋友,姓金名石,家内虽然不足,腹中其实有余,只是数奇不偶,运蹇时乖。自考二十多年童生,并不曾进院一次。他见陈珍入了泮,心下便不服起来,暗自思忖道:“他一窍不通,便做了秀才。我还有些墨水,终是个老童生。这决有些蹊跷。不免且到府里去查他卷子出来,仔细看一看,还是哪一篇中了试官眼睛?”这金石走到府里一查,原来是个白卷,上面单单写得一行题目。他就将几钱银子,悄悄买将回来。只等到送学的那一日,便去邀了无数没府考和那没院考的童生,共有五六百,都聚集在大街三叉路口。   你看那陈珍,骑着一匹高头骏马,挂着一段红纱,头巾蓝衫,轩轩昂昂,鼓乐喧阗,迎出学门。众人看见,都道:“陈员外想了一世儿子,到也被他想着了。”看看到了大街,只见金石带了众人,一声纳喊,大家簇拥上前,将他扯下马来,剥蓝衫的剥蓝衫,脱皂靴的脱皂靴,踹头巾的踹头巾。好笑那些跟随从人,竟不晓得甚么来由,各各丢了红旗,撇下彩亭,都跑散了。陈珍心内自知脚气,吓得就如木偶人一般。随那众人扭扭结结,扯了就走。连那些街坊上看的人,也不知甚么头脑。内中有两个相熟的,连忙去报与陈员外知道。   你看那陈员外家中,正打点得齐备。只见那:   画堂中绛烛高烧,宝炉内沉檀满爇。密层的彩结高球,簇拥的门盈朱履。这壁厢闹攘攘鼎沸笙歌,那壁厢乱纷纷喧阗车辙。佳客良宾,一个个亲临恭贺;金花彩缎,逐家家赍送趋承。又见那门外长杨频系马,街前稚子尽牵羊。陈员外喜上眉梢,呼童早煮卢同茗;欢迎笑口,命仆忙开仪狄埕。这正是,庭院一朝盈鸟雀,亲者如同陌路人。蓬门有日填车马,不因亲者强来亲。那些亲族邻友,一个个欢欢喜喜,都站在门前盼望等候,迎新秀才回来。忽听得这个风声,一齐连忙赶到提学院前,只见金石正扭住陈珍叫喊,众人又不好向前劝解。只是在旁看个分晓。   恰好宗师那日还在馆中发放那些岁考秀才。金石一只手扭住陈珍,一只手便把大门上的鼓乱敲几下。宗师问道:“为甚么事的?快拿进来。”金石就把陈珍扭将进去,当堂跪下。此时门上看的人,挨挨挤挤,好似蚂蚁一般。金石道:“爷爷,童生是首假秀才的,见有他府试白卷呈上。”便向袖中取出卷子,送上宗师。宗师看了,却也要避嫌疑,便问陈珍道:“这果真是你卷子么?”陈珍此时已吓得魂散九霄,哪里还答应得一句。金石道:“爷爷,只验他笔迹,便分泾渭。”宗师道:“一个白卷,亏那下面糊糊涂涂取了一名上来。”便叫礼房吏书,再查他院考卷子对看。连那宗师自也浑了,那里记得他原是有门路来的。   吏书取了卷子送上。宗师仔细一看,原来只写得半篇,还是别人的旧作。便对陈珍道:“也罢,你两个只当堂各试一篇,若是陈珍做得好,便还你衣巾,把金石究个诬首之罪。倘是金石做得好,就把你的衣巾让与他,仍要依律拟究。”金石听说,便跪到公案前,叩首道:“童生是真才实学,只求爷爷命题,立刻面试一篇,免致有沧海遗珠之叹。”这陈珍只是磕头哀乞道:“只求爷爷饶命!”宗师分付吏书,每人各给纸笔,再把《四书》想了一遍,道:“就把那《论语》中‘秀而不实者有矣夫’,各试一篇罢。”   你看这金石,领了题,拿起笔,蘸着墨,伏在案前,不上一盏茶时,倏忽扫了一篇呈上。宗师看了,满心欢喜,道:“这果是沧海遗珠了。”圈的圈,点的点,只叫:“做得好!”你看那陈珍,眼望半空,攒眉促额,一个题目还未写完。宗师怒道:“这明明是一个假秀才,快把衣巾让与他去。”分付皂隶:“把这陈珍拿下,重责三十板,枷号两月示众。速唤他父亲,罚银二百两,解京助充辽饷,姑免教子无方之罪。”这回陈珍白白断送了三百两银子,金石白白得了一顶头巾。噫,正是:   没墨水的下场头,有才学的大造化。   这陈进恐被外人谈笑,只得忍着气,纳银赍助,不上两个月内,遂染气臌 而亡。那瞎婆子见陈进身故,那个还肯来顾恋着他,只得自缢而死。   但不知那陈珍后来守了爹娘服满,还有什么话说?再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遭阉割监生命钝 贬凤阳奸宦权倾   诗:   朝夕炎凉大不同,谩将青眼觑英雄。   半世功名浑是梦,几年汗马总成空。   附势自然生羽翼,肆奸何必说雌雄。   不如解组归林下 ,消遣年华酒数钟。   说那陈珍,受了那场耻辱,恐怕亲族邻里中有人谈笑,也不归家,也不到馆,带了些盘缠,竟到苏州虎丘散闷。来得三四个月,金陵有人来报讣信,说他父亲和嫡母,双双都亡过了。陈珍听说,自忖道:“今番若是回去,怎么好见那些亲戚朋友?便掬尽湘江,也不能洗我前羞。若是不回去,又恐被外人议论。终不然父母双亡,不去奔丧,可是个做人子的道理?”即便收拾行囊,买下船只,星夜赶将回来。   家中果然停着两口灵柩,只见左边牌位上写着:“先考陈公之位,孝男陈珍奉祀。”陈珍看了,抱住棺材,止不住放声嚎啕大哭道:“爹爹,孩儿不能够替你光门耀户,反累你受了万千呕气,教孩儿今日怎么想得你了?怎么哭得你了?”   众亲友见他痛哭不住,齐来劝解道:“陈官人,死者不可复生,今日不须悲苦,往事也不必重提。趁你年当少壮,正好努力前程,一来替你老员外、老安人争了生前的气,二来他在九泉之下,也得双双瞑目。”那众人有慈心的,听说得凄惨,纷纷都掉下泪来。陈珍转身又拜谢众人道:“小侄虽是不才,不能够与先人争气,今日先人亡过,凡事还望众尊长亲目一亲目。”众人道:“惶恐,惶恐。”陈珍便去筑下坟茔,拣了日期,把爹妈灵柩殡葬。自此杜门不出,在家苦读了两年。   真个光阴迅速,看看守制将满。一日与母亲王氏道:“不瞒母亲说,孩儿向年被先生愚弄,做得不老成,费了三四百两银子,买得个秀才。不想金石来做对头,当堂面试,反被他夺了去,只当替他买了。如今孩儿饮恨吞声,苦志勤读,两年不出门,书句也看得有些透彻,文章到也做得有些意思。目今守制将满,孩儿要把身下住的这间祖房,将来变卖了几百银子,再收拾些盘缠,带了母亲、媳妇,进京纳监。明日若挣得一顶小小纱帽,一来不负孟母三迁之教,一来不枉爹爹生前指望一场。”王氏道:“孩儿,你既指望耀祖荣亲,这也任你张主。只恐又像向年,做得不甚好看。那时再转回来,却难见江东父老。”陈珍道:“母亲,古人云,男子志在四方,孩儿这回若到得京中,指望要发科发甲,衣紫腰金,却不能够;若要一个小小纱帽,不是在母亲跟前夸口说,就如瓮中捉鳖,手到擒来。”王氏见陈珍说得嘴硬,只得依着他。   陈珍就把房屋卖了五百两银子,零零碎碎,把家中什物又典卖了六七百两,共约有千金余数。拣了好日,拜辞故乡亲友,即便起程。众亲友晓得他进京纳监,都来整酒饯行,纷纷议论说:“看他这遭进京,定弄个前程回来,要和金秀才做场头敌哩。”   那陈珍带了母亲、妻子,逢山玩景,一路游衍,直至三个月,才到得京师。先去纳了监,就在监前赁下一间房屋居住不题。   却说此时,正是东厂太监魏忠贤 当权的时节。京师中,有人提起一个“魏”字儿,动不动拿去减了一尺。那魏太监的威势,就如山岳一般,哪个敢去摧动分毫。一应官员上的奏本,都在他手里经过。若是里面带说个“魏”字,不管在京的、出京的,他就假传一道圣旨,立时拿回处死。因此不论文臣武职,身在矮檐下,岂敢不低头,只得都来趋附他的炎势。不上一二年,门下拜了百十多个干儿子。那第一个,你道是谁?姓崔名呈秀,官任江西道御史。   这崔呈秀,自拜魏太监做了干爷,时常去浸润他。魏太监见他百般浸润,着实满心欢喜,便与别个干儿子看待不同,有事就着他进去商议。两个表里为奸,通同作祟,要动手一个官儿,竟也不要讲起,犹鼓洪炉于燎毛,倾泰山于压卵,这般容易。   一日,是魏太监的生辰。崔呈秀备下无数稀奇礼物,绣一件五彩蟒衣,送与魏太监上寿。魏太监看了那些礼物,便对崔呈秀道:“崔儿,生受了你这一片好心。怎的不留些在家与媳妇们享用?都拿来送与咱爷。”崔呈秀道:“今日殿爷寿诞,孩儿便剖腹剜心,也不能尽孝。怎惜得这些须微物?”魏太监道:“这五彩的是甚么物件?”崔呈秀道:“是一件蟒衣,儿媳妇与孙媳妇在家绣了半年,特送殿爷上寿的。”魏太监道:“好一件蟒衣,只是难为了媳妇们半年工夫,怕咱爷消受不起哩。”便接过手仔细一看,道:“崔儿,怎的这两只袖子,就有许多大哩?”崔呈秀笑道:“袖大些,愿殿爷好装权柄!”魏太监笑了一声,便分付:“孩子们,都收下罢。”   崔呈秀道:“殿爷,这几日觉得清减了些?”魏太监道:“崔儿,你不知道么?近日为起陵工,那些官儿甚是絮烦,你一本,我一本。你道哪一个不要在咱爷眼里瞧将过去?哪一件不要在咱爷手里批将出来?昼夜讨不得个自在,辛苦得紧哩。”崔呈秀道:“殿爷,陵工虽系重务,贵体还宜保全!何不着几个孩儿们进来,替殿爷分理一分理?”魏太监道:“咱爷常是这样想,只是那些众孩儿们,如今还吃着天启爷家俸粮,教咱爷难开着口哩。咱爷到想得一个好见识,却是又难出口。”   崔呈秀道:“殿爷权握当朝,鬼神钦伏。威令一出,谁敢不从?有什么难出口处?”魏太监道:“崔儿,讲得有理。咱爷思量要把那些在京有才学的,监生也使得,生员也使得,选这样二三十名,着他到咱爷里面效些劳儿,到也便当。”崔呈秀道:“殿爷见识最高,只恐出入不便。”魏太监道:“崔儿,这个极易处的事。一个个都着他把鸡巴阉割了进来就是。”崔呈秀道:“殿爷,恐那些生员和监生,老大了阉割,活不长久哩。”魏太监道:“崔儿,你不知道。咱爷当初也是老大了阉割的,到也不伤性命。只是一件,那有妻小的却也熬不过些。”   这崔呈秀欣然领诺,辞了魏太监出来。一壁厢分付国子监,考选在京监生二十名,一壁厢分付儒学教授,考选生员二十名,尽行阉割,送上东厂魏爷收用。你看那些别省来坐监的监生,听说是要阉割了送与魏太监,一个个惊得魂飞魄散,星夜逃去了一大半。   却说陈珍是个小胆的,听见这个风声,便与母亲计议道:“孩儿指望挈家到京,做个久长之计。怎知东厂魏公,要选二十名监生,二十名生员,都要阉割进去。孩儿想将起来,一个人阉割了,莫说别样,话也说不响,还要指望做什么前程?不如及早趁他还未考选,且出京去寻个所在,躲过了这件事。待他考选过了,再进京来,却不是好?”王氏道:“事不宜迟。若选了去,莫说你的性命难保,教我姑媳二人,倚靠着谁?快连夜早早收拾出京便好。”噫,这正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陈珍带得家小出京,不上一月,那王氏母亲不伏水土而亡。他便带了妻子,奔了母亲灵柩,回到金陵,与父亲、嫡母合葬不题。   说那崔呈秀,考选了二十名生员,二十名监生,阉割停当。两三日内,到死了一二十。崔呈秀便把那些带死带活的,都送与魏太监。这魏太监一个个考选过,毕竟是生员比监生通得些。魏太监道:“崔儿,这二十名监生,还抵不得十个生员的肚量。”崔呈秀笑道:“殿爷,这也难怪他,原是各省风俗。那通得的,都思量去讨个正路前程出身。是这样胡乱的,才来纳监。”魏太监道:“教那朝廷家,明日哪里来这许多胡乱的纱帽?”崔呈秀道:“殿爷还不知道,这都是选来上等有才学的。还有那一窍不通的,南北两监,算来足有几千。”魏太监笑道:“这也莫怪他,亏杀那一窍不通,留得个鸡巴完全哩。崔儿,咱爷虽有百十多个干儿子,那个如得你这般孝顺,做来的事,件件都遂着咱爷意的。”   崔呈秀便道:“前日孩儿铸一个金便壶,送上殿爷,还中用得么?”魏太监笑道:“若不是崔儿讲起,咱爷险些儿到忘怀了。怎么一个撒尿的东西,也把 ‘崔呈秀’三字镌在上面,可不把名污秽了?”崔呈秀道:“孩儿只要殿爷中意,即便心下喜欢,就再污秽些何妨。”魏太监拍手大笑道:“好一个体意的崔儿,好一个体意的崔儿。咱爷便是亲生了一个孩儿,也没有你这样孝顺。”   崔呈秀道:“如今十三省百姓,诵殿爷功德,替殿爷建立生祠,可知道么?”魏太监道:“这个咱爷到没有知道,甚么叫做生祠?”崔呈秀道:“把殿爷塑了一个生像,那些百姓朝夕焚香顶礼,愿殿爷与天同寿。”魏太监道:“崔儿,这个使不得。如今咱爷正待做些大事,莫要折杀了咱爷,到与地同寿哩。”便呵呵笑了一声,又道:“崔儿,既是十三省百姓诵咱爷功德,替咱爷建立生祠,也是难得的,莫要阻他的好意。只是一件,那河间府,千万要传一道文书去,教他莫替咱爷建罢。”崔呈秀道:“殿爷,这却怎么说?”魏太监道:“崔儿,你不知道。咱爷当初未遇的时节,曾在那肃宁地方,做了些卑陋的事儿,好酒贪花,赌钱顽耍,无所不至。那里人一个个都是认得咱爷的。明日若建了生祠,不是流芳百世,到是遗臭万年了。”崔呈秀道:“偏是那里百姓感诵得殿爷多哩。”魏太监笑道:“这等讲,也凭他建罢。”   这魏太监见各省替他建了生祠,威权愈炽。从天启二三年起,不知害了多少官员。那周、杨、左、万一班大臣,被他今日弄死一个,明日弄死一个。看看满275朝廷上,都是些魏珰 。   这也是魏太监气数将终,该退运来。不想天启爷做得七年皇帝,就崩了驾。他便日夜酌量,欲图大事,与崔呈秀众干儿子商议道:“众孩儿,如今圣驾崩天,既无太子,信王居于外府,尚未得知。咱爷的意儿,欲效那曹操代汉,众孩儿议论若何?”崔呈秀道:“如今圣驾崩天,威权正在殿爷掌握,这大位正该殿爷坐。殿爷若不坐,终不然教孩儿们去坐了不成?”魏太监道:“崔儿,这也讲得是。又有一件,你道古来也曾有宦官得天下的么?”崔呈秀道:“怎么没有?那曹操就是曹节之后。”魏太监喜道:“崔儿讲得是,咱爷到忘怀了。这样看起来,不怕大事不在咱爷了。”   谁知崇祯圣上即位,十分聪慧,满朝中玉洁冰清,狐潜鼠遁,怎容得阉宦当权,伤残臣宰,荼毒生灵。把他逐出大内,贬到凤阳。那些科道官,见圣上贬了他,就如众虎攒羊,你也是一本,我也是一本,个个都弹劾着魏忠贤的,崔呈秀一班干儿子,削职的削职,逃躲的逃躲。那些魏珰的官员,尽皆星散。   魏太监晓得祸机窃发,便与众孩子们道:“咱爷只指望坐了大位,与你众孩子们同享些富贵。怎知当今圣上十分伶俐,把咱爷贬到凤阳。你众孩子们可晓得,古人讲得好,大厦将倾,一木怎支?快快收拾行囊,只把那随身细软的金银宝器,各带些儿,做了盘缠,随咱爷连夜回到凤阳,别寻个生路儿罢。”众孩子纷纷垂泪道:“当初殿爷当权,众孩子们何等煊赫,如今殿爷被逐,众孩子那里去奔投生路?”魏太监道:“事已到此,不必重提。咱爷想起古来多少欲图大事窃重权的豪杰,至今安在?这也是咱爷今日气数当绝,你众孩子们也莫要啼哭,只是早早收拾行囊,还好留个吃饭家伙在颈上罢。”众孩子听说,不敢迟滞,即便去打点起程。   这魏太监星夜逃出京城,来到密云地方,忽听报子来说:“圣上差五城兵马汹涌追来,要捉爷回京取斩哩。”魏太监垂泪道:“我那孝顺的崔儿,却往哪里去了?”报子道:“那崔呈秀先已缢死了。”魏太监便把胸前敲了几下,仰天叫了几声“崔儿”。他也晓得风声不好,连夜寻了一个客店,悄自服毒而亡。众孩子各各四散逃生。那五城兵马追到密云,见魏太监服毒身死,星夜回京复旨不提。噫,正是:   人生枉作千年计,一旦无常万事休。后人以词讽云:   《满庭芳》   世事纷纭,人情反复,几年蒙蔽朝廷。一朝冰鉴,狐鼠顿潜形。可愧当权奸宦,想而今,白骨谁矜?千秋后,共瞻血食,凛凛几忠魂。   再说那些阉割的监生,也是晦气,活活的苦了四五年,见魏太监贬去,尽皆逃出。你道那生员去了鸡巴,难道指望还去读得书?那监生没了卵子,指望还去坐得监?只得到太医院去授些方儿,都往外省卖药过活。   却说陈珍奔得母丧回去,便生下一个孩儿。原来四五年里,守了亲娘服满,依旧进京,干了个袁州府判。随即出京,带着妻子,竟临任所。不想那袁州府九龙县知县,半月前已丁忧 去任,他到任就带署了县事。次日是十五日,众吏书齐来上堂画卯。陈府判就将卯簿过来,逐名亲点。却有陈文、张秀二名不到。陈府判便着恼起来,对众吏书道:“你这九龙县吏,就有多大?明明欺我署不得堂事,朔望日画卯也不到齐,快出火笺拿来!”众吏书禀道:“禀上老爷,这陈文因送前县老爷回去,至今未到。这张秀是一月前得了疯症,曾在前县老爷案下告假过的,至今在家调理。”陈府判哪里肯信,便出火笺拿捉。众吏书见他初任,摸他性格不着。都只得起来躬身站立,两旁伺候。   毕竟不知拿得张秀到来,如何发落?还有甚么说话?再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求荐书蒙师争馆 避仇人县尹辞官   诗:   枉自孽孽朝夕余,名缰利锁总成虚。   事到头来遭折挫,路当险处受崎岖。   利己损人终有害,察言观色永无虞。   水萍尚有重逢日,岂料人无再会时。   话说张秀,自洛阳回到金陵,又住了一二年光景,身边还剩着有五六十两银子。见陈通死了,他好似失群孤鸟,无倚无依。却便意回心转,竟不思量花哄,指望立业成家。来到袁州府九龙县,干了一个吏员,后来衙门里赚得些儿钱钞,就在那里娶了一房妻小。只是一件,有了几分年纪,县中一应公事,懒于承值。忽听得新任陈府判带署县事,点卯不到,出火笺拿捉,便去换了公服,竟到县中参见。   陈府判道:“你就唤做张秀?今日十五是点卯日期,你这吏员,却有多大职分,公然傲坐在家,藐官玩法,就不来参谒,却怎么说?”张秀听得他是金陵声音,即便把金陵官话回答了几句。陈府判见张秀讲的也是金陵说话,把他仔细看了两眼,心中暗想道:“看他果然像我金陵人物。想我父亲在时,常说有个张秀,与他交好。莫非就是此人?”便唤他站起来,且到府衙伺候。你看那两旁吏书,好似丈二和尚摸头不着,竟不知什么分晓。   这陈府判理完了县事,回到府衙,即唤张秀过来,问道:“我适才听你讲话,好似我金陵声音。你敢不是这袁州府里人么?”张秀道:“小的原是金陵人,因在此作客多年,消乏资本,就在本县干纳前程,多年不曾回籍去了。”   陈府判道:“你既是我金陵人,必然知我金陵事。我且问你,那监前有个陈进员外,可知道他么?”张秀道:“小的知道,那陈进员外还有一个兄弟陈通。向年小的在金陵时节,原为刎颈之交。那陈通已身故多年。小的到这袁州,将及二十载,至今音信查然。但不知陈进员外至今还在否?”陈府判道:“那陈进你道是谁,就是我亲父,今已弃世了八年。这样讲起来,我与你是通家叔侄了。”张秀听说,吃了一惊。陈府判分付快治酒肴,即便取巾服来,张押司换了。张秀不敢推辞,只得领诺。酒至数巡,便问陈府判道:“令堂王氏老安人同之任么?”陈府判掩泪道:“老叔不须提起,老母已弃世多年。”张秀叹道:“哎,原来王氏老安人已过世了。”   陈府判道:“敢问老叔,曾带有尊婶来否?”张秀道:“拙荆也就在袁州府里娶的。”陈府判道:“老叔,小侄有句不知进退话儿,未识肯见纳否?”张秀道:“自当领教。”陈府判道:“小侄前因任所迢递,并未得携一亲友同行,老叔若不嫌官署凄凉,敢屈在我衙内,朝夕也得指教一二。尊婶在外,待小侄逐月支请俸粮供应,不识意下何如?”张秀道:“谨当领教。但恐老朽龙钟,不堪职役。”陈府判笑道:“老叔太谦了些。”   原来张秀做过多年押司,衙门径路最熟,上司公文怎么发落,衙门弊窦怎么搜剔,都在他肚里。不上半年,把陈府判指引得十分伶俐,上司也会奉承,百姓也会抚养。   一日,陈府判对张秀道:“老叔,我孩儿今年长成五岁,甚是顽劣,欲要请一个先生到衙里来教习他些书史,史恐这里袁州府人语言难辨,却怎么好?”张秀道:“这近府城大树村中,陈小二官店里,有一个秀才,姓王名瑞,是我金陵人,原是笔下大来得的。他在此寄寓多年,前者曾对我说,那里乡宦人家,有好蒙馆,替他作荐一个。今令郎既要攻书,何不将些礼物,聘他进来就是。”陈府判道:“若又是我金陵人,正是乡人遇乡人,非亲也是亲了。”便写下请帖,封了十两聘礼,着两个衙役,竟到大树村里陈小二家聘请。   恰好那王秀才正出门去探望朋友,不在寓所。两个衙役便问陈小二道:“你这里有个金陵王相公,还在此寄寓么?”陈小二道:“还在这里。只是适才出门探友去了,二位寻他何干?”衙役道:“我们非别,本是府新任陈爷差来,接他到衙里去训诲公子的。你与他先收下请帖在此。还有一封聘礼,待我们亲自来送。”陈小二便替他收下请帖,两个衙役作别就行。   却说他客楼上有一个江南秀才,姓李排行六十四官,因此人便唤他做李八八。这李八八原是个庠生,因岁考了五等,恐怕家中亲族们讥诮,便弃了举业,来到袁州府里,尽有两年,靠弄些笔头儿过活。他听得陈府判差人请王瑞去教书,心中暗忖道:“古怪,我老李想子两年的馆,再没个荐头,这是谁人的主荐?弗用忙。我想,两京十三省,各州各府,那处不是我江南朋友教书,难道倒把金陵人夺担子个衣饭去?终不然我还是肚才弗如这娘嬉,人品弗如这娘嬉?也罢,趁他出门未回,古人话得好,先下手为强,后下手为殃。有采做没采,去钻一钻,不免去与我表兄陈百十六老商量,就求他东翁杨乡宦老先生写封荐书,去夺子渠个馆来,却弗是好。”   你看他连忙去带上一顶孝头巾,着上一件天青布道袍,急忙忙来到杨乡宦家。只见陈百十六老正在那里吃午饭,见李八八走到,便站起身来,道:“表弟来得恰好,便饭用一碗。”李八八笑道:“我小弟正来与表兄商议,要夺别人个饭碗,撞得个好采头,弗要错过了,定用吃一碗。”   李八八正拿起碗箸不上吃得两三口,陈百十六老问道:“表弟,你刚才话,要夺何人个饭碗?”李八八便把碗箸连忙放下,摇头道:“表兄,弗用话起。我那陈小二店里,有个金陵秀才,唤做王瑞。弗知是何人荐渠到新任陈三府公衙里去教书,早间特着两个衙役,拿了一封聘礼,一个请帖来接渠。表兄,我想这个馆甚是肥腻,一年供了膳,十数两束脩 ,定弗用话的。小弟仔细思量,两京十三省,各州各府,城市乡村,十个教书先生,到有九个是我江南朋友。难道把一块肥肥腻腻的羊肉,白白的喂在狗口里?因此特来要表兄转达杨东翁老先生,替小弟话个人情,求他发一封书去,把小弟作荐一作荐,大家发头一发头。”陈百十六老摇手道:“表弟,这个实难奉命。你晓得我杨东翁不比别个乡先生,开口定用一名水手,白话定弗能够。”李八八道:“表兄,话得停当,小弟便把半年束脩,作了荐馆钱罢。”   陈百十六老道:“表弟,我表兄到有一个绝妙计较。你只用一季馆资,送子我表兄,就得停妥。”李八八道:“表兄,我表弟做人到也是大量的,只要身去口去,弗过一年,只用驮头二两到家去,与老妈官买些鞋面线索,其余的都驮担来送子表兄便歇。”陈百十六老道:“表弟,你晓得君子一言,如白染皂,也勿用再话。只是一件,你明日回家去,切弗可对别人话,我表兄除你的贯头。”李八八道:“表兄,俗语话得好,吃酒图醉,放债图利,荐馆图谢。表兄若弗思量除些贯头,如何肯替我表弟用一番气力?”   陈百十六老笑道:“话得有理。表弟你不知道,我杨东翁的书柬,都是我表兄替渠发挥,如今把杨东翁出名,替你写一封荐书送去,弗怕渠个馆弗是你表弟坐。”李八八道:“表兄个话,我小弟同你先去发头,便好润笔。”陈百十六老道:“表弟,我同你是至亲兄弟,怎用个话?你到先去阿太庙里,许下一个大大愿心。停妥了,再作成我表兄散福罢。”李八八笑道:“表兄,个一发弗用得话。”陈百十六老道:“表弟,事不宜迟。只管白话,倒耽误了工夫。我替你及早挥下一个书稿,你快去设处几钱盘缠,把下书人买酒饭吃。”   李八八欣然应允,转身就走。来到下处,只得把一件截腰绵袄当了二钱,便转身来见陈百十六老道:“表兄,书曾停当么?”陈百十六老道:“写停当了。表弟,绝好利市,一个字也弗用改。把草稿看一看。”李八八接过草稿,从头看了一遍,点头欢喜道:“表兄,妙得紧,妙得紧。话得极明白,写得极委曲,必然稳取荆州。”便向袖中取出银子,道:“这酒饭银子两钱,还圆二三厘,倒是一块白脸松纹,一厘搭头弗搭。表兄,到要寻思一个会答应的人去下书,才见我表兄表弟之情。”陈百十六老摇头道:“你表弟个事,就同我表兄个事一般,再弗用话得。”   你看他走出门,不多时便去央了一个下书人来。李八八那里等得回复,随后跟了同去。来到县前,只见陈府判正待出门拜客。下书人就在大门首跪禀,道:“禀上老爷,家主杨乡宦送荐书在此。”陈府判听说,不知什么分晓,便分付住了轿,把书接在手,拆开一看,呵呵冷笑道:“这些小事,可惜废了你家老爷一个大人情。你去拜上老爷,说我衙署寂寥,馆资菲薄,适间已接一位金陵相公到了,万分不能从命。我这里不及回书,只说多多拜上罢。”   这李八八在旁听说,吃了一惊,打发下书人先回,看他气冲冲竟到府门上,问道:“老哥,陈三府接一个金陵相公进衙坐馆,曾到了么?”门上人道:“适才到了,还坐在宾馆里。老爷分付,拜客回来,才请相见。”   李八八听说他在宾馆里,便走进去。只见王瑞果然坐在那里,他便向前假意问道:“王兄,在此何干?”王瑞道:“小弟蒙陈三府宠召,特来坐馆。因三府公拜客未回,在此相候。”李八八便改口道:“有这样事,老兄,你也是我同袍中朋友,难道弗晓得,古人话得好,抢人主顾,如杀父母。这馆是三府公请我小弟坐的,是何人又作成了老兄?”王瑞笑道:“李兄,你既是吾辈朋友,还去想一想看,那三府公既然请了老哥,何必又将聘礼请帖,来接小弟?”李八八道:“你就驮请帖我看。”王瑞便向袖中摸出请帖,道:“你看还是请你的,是请我的?”李八八晓得自家非礼,接过请帖扯得粉碎。   两个在宾馆里,争得不歇。但看着:   这一个,擦掌摩拳,也不惜斯文体面。那一个,张牙努目,全没些孔孟儒风。这一个,颜面有惭,徒逞着嘴喳喳,言谈粗暴。那一个,心胸无愧,任从他絮叨叨,坠落天花。一个道,你抢人主顾,仇如杀害爹娘。一个道,夺我窝巢,类似襟裾牛马。一个道,我江南人,不甚吃亏。一个道,我金陵人,何尝怕狠。   他两个正未绝口,恰值陈府判拜客回来,正要落县理事,听得宾馆中闹嚷,便问道:“那宾馆里什么人喧嚷?”把门人道:“就是老爷适才接来那位金陵相公,与一个江南生员,在那里争馆厮闹。”陈府判想道:“这敢是杨乡宦荐书不效,故来寻趁了。”分付阴阳生:“快撵那江南生员出去。好生伺候那位金陵相公,待我理完县事,再请相见。”   阴阳生拿李八八乱推到宾馆门首。看他怒气冲冲,连忙又到杨乡宦家去,见陈百十六老道:“表兄,有这样事,馆到弗曾夺得到手,先丢了二钱敲纹。小弟想将起来,终不然我江南朋友再弗要出来教书了?表兄,趁他此时还在宾馆,我有个道理,馆就坐子渠坐,只去邀几个乡里朋友,拿渠出来,打一个半死,慢慢再话个道理。”陈百十六老道:“表弟话得好,先打后商量。不然,明日我江南朋友得知,到话得弗好看。”李八八道:“表兄,个弗用话。”   你看他,不用一餐饭间,去寻了无数乡里亲戚。你道是些甚么人?却是那东村内的赵皮鞋,南城里的陈泥水,西街上的张木匠,北桥头的李裁缝,各带了几个徒弟,约有四五十人,都打着江南乡语,一个个摩拳擦掌,齐集在宾馆门前。   原来陈府判此时正理完县事,恰在宾馆里与王瑞相见。阴阳生看见那一伙人,连忙禀道:“禀上老爷,适才那个江南生员,又带领了一伙江南人,在大门上,口口声声要与王相公厮打哩。”陈府判对王瑞道:“乡亲莫要着忙,那江南人最是放肆,惹着他便使一通气力。”分付皂隶:“快走出去,把那随从来的,捉几个进来处治他便了。”皂隶走出大门,便扭了两个进来。陈府判喝声:“打!”每人打了三十。   你看外面那些人,首初时个个嘴硬,后来听得捉将进去便打,大家吓得就如雪狮子向火,酥了一半,跑的跑,躲的躲,各自四散走了。李八八见众人走散,恐怕严究起来便难摆脱,连忙走回下处,收拾了衣包,也不去与陈百十六老作别,急急逃回家去不提。   陈府判分付:“把这两个快赶出去。”你看,这两个人也是晦气,白白的打得两腿通红,哪里去讨一毫调理?噫,正是:   是非只因多开口,烦恼皆由强出头。   这陈府判迎王瑞到了衙里,先与张秀相见,整酒款待,再令孩儿出来拜见。王瑞自得张秀作荐进去,每日完了功课,便去奕棋饮酒。陈府判若有疑难事情,就来请教他们两个。不上署得县事半年,到赚得有几千银子。这也是他会奉承上司,上司也作成他。   一日,送京报来说:“九龙知县已有官了,姓金名石,系金陵人,选贡出身。”陈府判暗想道:“我金陵止有当初与我做对头、夺秀才的那个金石,终不然再有个甚么金石,与他一般名姓相同?且住,明日待他到任之时,若果是这个金石来做知县,却也是冤家偏遇对头人,便与他慢慢算一算帐去。”   不想到任果然是他。陈府判交了堂印,便掇起当年夙恨,也不管他上任吉辰,便对金知县道:“乡兄,还记得向年马上剥衣巾,当堂请题目的时节么?”金知县晓得冤家凑巧,遂躬身回道:“知县本一介草茅,判尊乃千寻梁栋。当年虽触雷霆之怒,今日须驰犬马之劳。在判尊则不念旧恶,在知县已难赎前愆。罪甚弥天,噬脐何及。”陈府判道:“乡兄,岂不闻古人云,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说不了,便呵呵冷笑一声。这陈府判见他初到,又不好十分激触,只把这两句话儿打动了他,便起身作别,各自回衙。   金知县自知撞着对头,却难回避,次日备下一副厚礼,写了一个晚生帖子,送到陈府判衙里。陈府判见了,一些不受,就把帖子上写了几句回出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