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梦 - 第 13 页/共 22 页
次日,先有一群喇嘛和尚三四十众来到了大殿上上香,又有那中国的淫僧、无籍的光棍、把头也照样缠起来,一样披着红布,一口钟,骑着大马,混在番僧队里,替他诈人钱财,引着这些妇女入教,昏夜在一个床上行淫演法。吃的是牛肉火酒,说他是个教门,原是个不算荤的,因此这些番僧们中间倒有一半假喇嘛在内,动不动称是王爷供养的活佛,就是官府也奈何他不得,任他胡乱罢了。
到天将过午,那百花姑一顶轿、一对黄旗、一对红旗,后面骑马的女僧有百十余众,簇拥大轿左右,俱是黄布缠头,红锦披肩,一样僧鞋。男女不辨,只看嘴上没有胡子的便道是女喇嘛了。哪知道女喇嘛里又有假的,或是中国无耻的尼姑、吃斋的邪妇,也都投做徒弟,打扮起来,随众混乱,哪里去辨去?到了大觉寺门,下了轿,这些喇嘛一涌而入,那先到的喇嘛,都迎出殿来,打起番鼓,吹着海螺,随百花姑上殿拜佛,然后走到东边新安的方丈,早已安了讲座蒲团,两边听讲的长凳,坐了满满一屋。先是福清来参拜问讯,遍送了茶。茶罢排斋,番姑在法座上独自吃斋,粮食异果,都是高簇。排上饭来,又是二十大碗,无非香菌、麻姑、燕窝、天花各种素菜,油碟、面筋、糖拌鲜藕等物。吃了几斤,取出去给喇嘛用了。分了两席,那喇嘛、和尚却是一张长桌,另排素斋,各人面前一盘糖卷,一锅蒸饭,各样素菜,十分丰足。那喇嘛打起磬子,不知念了几句番经,一齐把斋饭吃饱了,取了家器,各人下堂洗手吃茶。日落天晚,番姑才安排坛场。这些看的妇女和这烧香的闲汉,都立住了脚观看,有说是请下活菩萨来的,有说是试他法术、要拆剥活人的。门里门外不知有多少人等着看这些百花姑演法,连这福清姑子也不知演甚么法,讲甚么经。
到了掌起灯烛来,大殿上击鼓念晚功课,这百花姑还不见上座。大殿晚功课已毕,只见喇嘛吹起四只海螺来,呜呜之声,如嚣鸣虎吼相似。待不多时,打二十四面大鼓,一齐打起,闹成一块。但见喇嘛和尚们也不拜佛,也不打坐,抬出一尊西藏参金的佛来,有二尺余高,却是男佛女佛合眼相抱,赤身裸体,把那个阳具直灌入牝中,寸缝不留,止有二卵在外,用一鸟木螺钿九重塔龛内安坐,使黄罗帐幔遮盖,不许外人窥看。这就是大喜乐禅定的宗教。两僧将佛供在中间,百花姑才下了法座,绕佛三匝,把手中铜鼓摇起,如今日货郎鼓一般,口里念着番咒,拜了几拜,却自己先取了一柄大鼓,下坠铜环,和女巫一样,把屁鼓摇着,打起唱的曲儿,娇声浪气,极是好听。这些女喇嘛一人一面鼓,齐齐打起,和着番曲,刮得山动地摇,言语全听不出来。打了一回,只见四个男喇嘛对舞,左跳右跳,下去了。又是四个女喇嘛对舞,左跳右跳,下去了。又是男女各跳,女搭着男的肩,男搭着女的肩,前合后仰,侧胸歪头,备极邪戏狎的丑状。这看的妇女们捅肩挤背,着实动火。又见那灯上画的春容,挂的神像,和这龛里金佛,俱是男女交媾。这些喇嘛们不分男女,颠倒风狂,方丈门外,看的长年老成的香客,吃斋识羞的妇女,也有散去的。落下的这些淫女邪妇,见这男女相调的光景,也就恨不得混入一伙,贴身交头。只有这孔、黎二寡妇和金桂、梅玉二女看到迷处,在那众尼姑香客丛中,险不把这裤裆儿湿透了,热一回,痒一回,正是没有着处。
福清送上斋来吃了,只见百花姑上得法座,两眼朦胧,盘膝打座。早有一个大喇嘛和尚,四十余岁,生得黑面钩鼻,一嘴连腮拳胡的,在佛前,手持鼓,舞得团团转起来。众喇嘛一齐和佛,随着乱转,满屋里转得风车相似,好不中看,叫是那胡旋舞,连供桌上灯烛都舞得昏暗了。胡旋舞已毕,这和尚跳上法座,把百花姑搂在胸前,捏鼻子,捏耳朵,搂得紧紧的,用两大腿盘在膝上,入定去了。这些女喇嘛,一个三十岁的年纪,生得眼大腮宽,面如赤枣的,缠着红西洋布,露出胸前锦抹胸来,也手执大鼓,向佛前一左一右,一跳一滚。又一个女喇嘛,生得二十余岁,白净面皮,柳眉星眼,唇若涂朱,戴着紧姑姑的帽儿,手里拿起两面铜钹,各带红绳,撒有一丈余高,一上一下,一东一西,对这击鼓的并舞不止,真如飞凤游龙,看的眼花撩乱,这叫是天魔舞。
这等轮流乱舞,到了三更,佛堂上灯烛将烬,昏暗不明,这些女喇嘛一人一对,俱上禅床,放下黄绫帐幔,一个个面壁盘膝,搂臂贴胸,坐喜乐禅定去了。这百花姑姑合眼入定,把几个喇嘛和尚不知入定了多少,才完了他的大喜乐禅。直闹到五鼓,这喇嘛也有下床的,出定的,却见大盘牛肉烧酒,每人一盘是大喜乐斋饭,把这大觉寺里尼僧弄得个半颠半倒,恨不得也学这演揲法儿,好不快活,却去冷清清看经念佛,怎如得他们这等禅定。这里喇嘛收拾了坛场,以此为常,把个大觉寺,开一旁门,做他的喜乐禅林,按下不提。
且说这来看喇嘛的妇女们,俱是汴京城里惯串寺烧香,养和尚,认徒弟,吃邪斋,讲外道的,哪有正经人家肯就容这妇女们烧香入庙之理。就中有个指挥营里旧武职张都监娘子,虽在人丛里面认得这孔千户娘子、黎指挥娘子,在姑子房里坐的,倒像十五年前孔奶奶、黎奶奶一般,怎么这几年在北京地方,却走在这里来?又有两个好齐整的女儿,莫非是我当初主媒,说他两个干亲家的?先进方丈和众姑子问讯了,上前细认,才笑嘻嘻的道:“我的奶奶,你两个就不认得我了?”黎指挥娘子上前一看,才认得是张都监家李太太,当初住着一个营里,结着上东岳庙进香的社,何等亲热,经这大乱,你东我西,险不当面错过了。拜了又拜,又忙叫金桂、梅玉过来拜见道:“这就是当初替你两个做媒的张都监太太。”当下拜了,张都监娘子看了看两个女儿,如花似玉,和那一对牙人儿一般,道:“记得分别时,两个姑娘才三四岁,今日长出这样个苗条来。休说我们不老了!”
尼姑让到斋堂里,摆上茶来。看这张都监娘子,比旧日头尽白了,打扮得老成,穿着紫花布披风,甚是淡素,说些当年旧话,家长里短的问个不了。因说起:“你两家的亲家,这几年因大乱,可曾通个信儿?就忘记了是那家的媳妇。二位姑娘也都是该出嫁的年纪了。”黎指挥娘子便说:“这几年在北方,做个穷武官,又遇着不幸,人亡家破,那里通个信儿去?”指着金桂道:“我这个孽障,从许了刘指挥家,酒席上换了个钟儿,谁见他根丝麻绵缕儿来?他家公公,拨在山西守备,还不知在也不在?”
张都监娘子道:“我老了忘事,通不记得。你和小指挥刘麻子家做了亲?”说着话,看了看金桂姐,就没言语了。又问孔千户娘子道:“这位姑娘,当初许配谁家?”孔千户娘子道:“西营里王千户。从定了亲,遭着兵乱,各人分守,只说道日后成婚时行媒礼罢,如今也没个人影儿来问声,过这穷日子,孤儿寡妇,还不知后来这女儿怎样打发哩。”张都监娘子道:“这不是老王千户王明宇的儿子么?”孔千户娘子道:“正就是他。我记得倒是一个好白净女婿,大梅姑娘两岁,如今也该十八九岁了。”张都监娘子道:“你还不知,这是我家外甥哩。从拨在大同营里,这儿子死了十多年了,你还想女婿哩!一家人家通没个影儿了。”又看了金桂姐道:“我本不该通这个信儿。说起来,你娘儿两个又要一场恼了。”黎指挥娘子道:“莫非俺亲家女婿,也乱后没了?”张都监娘子道:“没有了倒还干净,如今刘指挥夫妻都外丧了,撇下你这女婿,穷得没有片瓦根椽,又没人样,被金兵头上砍了一刀,刚逃出命来,如今只一根腿走的路,人都叫他刘瘸子。这些时只在亲戚营里赶饭吃,那里有个家业哩。今日要随着我也来烧香,因走不动,借了个驴骑着,随我后边,不知几时到哩。”说得黎指挥娘子满眼泪落,金桂垂首无言。正在伤心处,只见了一群男女走进方丈来,叫张都监娘子道:“这早晚该家去了,赶得驴来接你哩!”就中指出一个十八岁的小厮来,只见:
朔腮拐脸,头上蓬几根黄毛;绰口稀牙,身上披半截蓝袄。瘸脚雁寻更,三步顶人一步;癞头龟下水,缩头容易起头难。行动时左足先仰,好似等打拐的气球。立下时单腿独劳,又像扮魁星的踢斗。仙客追随,不日装成李铁拐;美人绝倒,何年得见赵平原。
这就是刘指挥的荫袭、金桂姐的佳婿。天地间事,偏是这样不得好配。从来说好马却驼痴汉走,巧妻常伴拙夫眠。倘佳人对了才子,这古来美女,再没有怀春的心事,蠢夫遇了拙妇,那田舍翁哪有外遇的风情?偏是两下相左,才弄了个缺陷。乾坤中出些风流话柄:春花秋月,遇景伤心,蝶使蜂媒,幽期密约,只因天不完成好事,所以配错红丝。难道月老不是偏心的?姻缘簿就是铁板刻的,不许各人一点方便?也有古来淫奔之事,留传作风流话本。如文君不奔司马相如,只守了一世孤寡,那得传名?李亚仙不留下郑元和,后来如何封得沂国夫人?此等男女相慕,成了美事,也有天缘相凑的。闲话不提。
却说这刘瘸子拐进方丈来,看着张都监娘子笑道:“大娘不等我先来了,听了一夜的番经,如今该回去了。”看着孔千户、黎指挥娘女们一处坐着,朝上唱了个喏道:“这大娘们是谁哩?”这都监娘子口快道:“你还不给你丈母磕头。今日也找丈母,明日也找丈母,却原来这里相会。”刘瘸子抬头一看,但见两个好齐整女子随着这两个寡妇身后,也不认得那一个是丈母,把那瘸腿伸开,先趴在地下磕头去,羞得个金桂姐转过脸去,一时没有藏处。
这瘸子明知看见那是他媳妇,却认不出那一个是金姑娘,故意问道:“我的媳妇金姑娘可好么?”黎指挥娘子恼得答应不出来。张都监娘子好顽口快,拉过金桂姐的手来道:“你看看这等样一个媳妇。我看你在哪里成亲!”刘瘸子抬头一见,不知魂飞在那里去了,吓得心窝里乱跳,好似见了狼的一般,又唱了一个喏道:“明日我到丈母家去磕头罢。”一步一拐出寺去了。这孔、黎二寡妇和张都监娘子好生没趣。金桂姐十分的春心,不觉一时冰冷,哭不得,笑不得,暗暗的叹道:“好命苦,遇着这个冤家,倒不如梅玉死了丈夫,落得干净,还好另嫁。”说着送出张都监娘子去了。
这些尼姑也都嗟叹这两个女儿一表人材,却遇着这两个女婿,正是前生修不全的。留他娘女们四人吃早斋,说来旧日庵子上没人看管,隔得远了,如今这大觉寺的房头极宽,不如接上你娘女们来,还是隔壁住着,做些针线。福清说道:“自从进得寺来,立起丛林接众来,上下有百余众女僧,整日价香客茶水,忙不了,一双鞋脚也没人做。还请他姐儿们来,后面三教堂东边一所闲房,前后十二间,原是李师师家下人住的,如今隔个书房。俺出家人不便走动,你们来住着,做鞋做脚的方便些。”孔、黎二寡妇道:“可知好哩。那里孤孤凄凄的,从你老人家过来了,也没个人儿说话,连酒本钱都没了,还恋着甚么?看个日子搬过来,靠着这寺里,也好做伴儿。”一行说着,尼姑送出寺来,分别上路回家去了。
先使痴哥去开了门,两个寡妇进去坐下,黎指挥娘子叹了一口气,向孔千户娘子道:“今日也等女婿,明日也等女婿,到如今弄出这个冤家来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休说穷得一个窝儿也没有,只这个残疾瘸子,我这等一个女儿,怎么看着他过日子?到不如玉姑娘退了亲,何等干净。”说毕放声大哭,孔千户娘子劝住了。金桂姐也自回房,呜呜咽咽,啼哭去了。孔千户娘子便道:“依着我说,这个女婿,也还差着个影儿哩。当初你家又没见个三媒四证、羊红酒礼,不过是一群酒鬼们醉了,换了个钟儿,谁是见来?白白的来骗个媳妇,也凭何天理。”几句话倒把黎指挥娘子提醒了,说道:“你也说的是,休道咱这样个女儿,就是个好女婿,也要和他讲个明白,咱是乌毛鸟嘴的一句没言语,干贴出一块肉去罢。”这里安排着只不认女婿,是个主意,也不凄惶了。
却说这梅玉姐因自己女婿没了,先也惶,后来见金桂姐女婿刘瘸子那个模样,好不心里爽利,暗暗道:“要这样东西,到不如早早离了眼,省得耽搁了人的性命。”一路上回家,只见一个人,青衣大帽,远远的跟到两人门首,又在邻家吴银匠家里站了一会才去了,正不知是甚么样人。可见女儿家张头露面街上行走,自然惹出事来,正是:鳌鱼吞却钩和线,从今引出是非来。
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孔梅玉爱嫁金二官 黎金桂不认穷瘸婿
悠悠鱼雁别经时,瘦尽江郎两鬓丝。
天上有星临薄命,人间无药治相思。
空余旧恨歌桃叶,谁识新词唱柳枝。
十二峰头多少梦,雨云翻覆负归期。
话说孔黎二寡妇领着两个少女,从大觉寺听经回来,只见一个人远远在后随着,进得巷口,直看着一群妇女进门才去了。这却是谁?原来听宣卷时,寺里游人香客,往来看这上庙的妇女们。有一个金达懒的二公子领着一起番汉来,拿着气球弹弓,游街走马,看见两个妇人,领着两个女子进庙来,有些颜色,紧紧跟了二日不放,直等出了寺门,使个伴当跟了这妇女去,看在那条街住,打探是甚么样人家,要来说他做妾。当日这个伴当,直送到汴河桥边黎家住处,问了吴银匠,才知是两家寡妇,只有这个女,还不曾许人,问得明白,回话去了不提。
到了次日,寡妇们回来,不免籴米买柴,做些人家未完的针线。金桂姐愁眉泪眼的,母子们记挂着这件不了的事,未免熬煎。只有这孔千户娘子和梅玉女儿,喜喜欢欢,梳头勾脸,坐着炕上,看着梅玉做针线。过不多时,吴银匠的老婆过来看他,说:“这两日大觉寺讲经宣卷,听得说女喇嘛姑姑演的佛法,我偏犯了心疼病,去不得。女儿要去,没人领着,只在家里使性子,整日好气。”孔千户娘子说了一遍,大家笑了道:“这喇嘛姑子演法,险不碜煞人,花花的一个和尚搂着一个姑子,坐着禅床上,道是坐禅。要不是念这两句经,谁信是佛法?若是咱们,不知说出多少是非来了。”说毕,吴银匠婆子笑着过去了。
只见街坊常走百家看病、单管做马泊六的老孙婆进来,拜了两拜,坐下问道:“那一位是孔家奶奶?我来提亲做媒哩。”孔千户娘子道:“只我姓孔。有甚么人家来提那个女儿?”老孙道:“就是炕上坐的这位姑娘,如今青春多少,从小儿也定亲也没有?”孔千户娘子道:“这是我的女儿,今年一十七岁了。从幼许下千户营里王千户家的,如今边上做官,一家都没有了,才得个信儿。你来说媒,可不知是甚么人家?女婿年纪多少?保山说个明白,自然重重相谢。”老孙道:“说起来,可不是小小的人家,还是姑娘福大。进了他家门,不说那绫罗锦绣、纱缎衣服满箱,穿不了的;金银珠宝、首饰头面,整日价拣好的插戴,怕你还戴不到头哩。只这个女婿,也拣不出来,今年才二十四岁,花枝般一个白光的脸儿,就和个画上一样,不枉了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儿。也是前世修因,怎样凑来?”说的孔千户娘子喜了道:“端的是那一个?俺如今没有他爹,不成人家,没有甚么陪送,也不敢多讨财礼,只拣个好女婿,完了我的心事,托赖着养我老就够了。端的是那一家?”老孙又笑道:“这汴京城数一数二的,横竖小户人家,俺也不敢来。”
提说着话,黎指挥娘子也过这屋里来,坐在炕沿上看梅玉纳绣,笑了笑道:“这来提亲的是那家?也要有造化的,才消受起这个姑娘。”老孙道:“如今世界,不着个大大官儿,谁消受得起?有了这样好女婿,管你一世穿吃不了。”说了半日,才说出来是金营左督府金达懒将军的二舍人金哈木儿,也是个总兵官,还年少不曾袭职哩。
孔千户娘子听说,是金营里的将官,唬了一跳道:“我的奶奶,俺只这一个女孩儿,怎么敢送了营里将爷家去?我道是谁哩,听了半日,着我那里想去!”低着头,一声不言语了。孙媒又道:“孔奶奶,你说是北朝里将爷家,咱是中国的百姓,不敢攀配。不知如今天下都属了金朝,还要南征,就是一统。这些将爷们封妻荫子,那个不是与国同休、世世享富贵的?如今人拿着银子还要求进王爷营里去的,偏你女儿嫌他是外国人。那家都督府里不是中国的太太们一家家穿的花蛾一般,头上的金簪子插满了,随你怎么打扮,盘着头也好,梳着鬓也好,如今这年少的太太们,偏不喜的南妆,都学着打连乖盘平头,穿着小小红缎子靴儿,十分中看。你老人家改不了古板,还有些板腔。这姑娘的姻缘,要对着千里姻缘一线牵,北也好,南也好,还找寻不出这个对来。”说得孔千户娘子一声儿没言语,又问道:“这金二官人,是娶过亲的,是头婚没娶的?既是今年二十四岁了,一定是娶后婚的了。俺这女儿也做不得后婚。怕三窝两块,扳事不来,也是难的。”
孙媒又道:“孔奶奶,你说得又不是了。只要夫妻两口儿结着缘法,那怕他前婚后娶,谁是小,谁是大。还有那满屋的娘子们,偏是看上那一个是中意,连那管家的太太还强不上来,只和那偏房去过日子。说是做大做小,也只图个名儿罢了。”只这两句话,才引到做妾的路上来,孔千户娘子还不晓得来路,梅玉姐十分伶俐,接过话来道:“保山休要半吞半吐的说话。你莫不是来说我去做小么?”一句话问得孙媒半日没言语,道:“有了姑娘这样人材,甚么是大是小,如今说做正头妻的,多少着二房里压下来的,还来二房里探口气哩。实不瞒你说,这金二官人,只为这头妻不遂心,生得没人样,又没才料,终日只好打在灶锅门口烧火罢了。实要寻个有才有福的顶这个缺,管这大大的一分家事。这金二爷一手主定,甚么是大是小,那大娘子只好在旁充着数儿,还不敢问一声哩。”
孔千户娘子道:“休说这话。到底大是大,小是小,哄进门去,尽着他的斗量,还悔得不成?”黎指挥娘子也道:“我也见人说做二房来,说得天花乱坠,那一时受气不得,去告着媒人,也不中用了。”两个寡妇,你一句,我一句,说得老孙进不来,出不去,看着梅玉道:“姑娘,你心下如何?只有这个金二官人,十分相配,你休怪我说,要不俯就这一层,只得捱得有了年纪,还找寻不出这个风流官人来,却不误了你一世?常言道:‘事在人为’,你有本领,有缘法,那怕他三层大,二层小。一个男子汉顺了我,满家里我就是个主子,谁敢不依,那正房里只好打着幌子,还来你手里讨嫌哩。还有一件,奶奶、姑娘,休说我不知事,如今你要高门不就,低门不成,单等正门正户,只怕人又嫌咱们是小家女儿,没甚陪送,谁肯来提?若要单夫只妻,只好招那等穷人、不成样的女婿,怕姑娘又嫌不中意。也是闲说,俺那墙东一家女儿,也是今日嫌,明日拣,到了三十一岁,招了一个穷人,担水挨磨,男子日逐在外,替人做伴当,把一世的光景空自耽搁了。世上的事,那有拣着十全的才中人意么。”
只这一席话,把玉梅说得心肯意肯,先说金官人一表人材,动了一半,又说起不俯就,那有大人家来求这寡妇女儿做正房的,说得实实有理。梅玉见娘全不言语,看了一眼道:“保山说话,你听见了。我想咱孤儿寡妇,一个穷家,那得一个十全,不如依了他,也是我各人的命,天自有安排处,不着饿老鸦吃草。倒不如说个大大的财礼,你老人家过这下半世,随我的命怎么样,我也不怪得别人。”说着眼里垂下泪来。孔千户娘子见女儿肯了,无可奈何道:“我的儿,只怕你一时不得地,埋怨做娘的没有主意,耽误了你。”梅玉道:“各人的命,那里埋怨得人。终不然我嫁了穷汉受苦受饿,也来怨父母不成?”黎指挥娘子道:“女儿自己许了,你做娘的也不要拗他。怎见得他过门去,不生下好男好女,立起纲纪来。也只在各人的命。”说毕,买了一壶茶和点心。
孙媒吃了,临出门去道:“我回了金府的话,再来问财礼的多少。你老人家立个主意,既做长远亲戚,也休要口气大了,使人家说卖女儿一般,日后没有光采。”千恩万谢去了不提。
却说这张都监娘子,自从大觉寺里遇见黎指挥娘子,和女儿金桂姐在寺里听经,因刘瘸子是他家姑舅外甥,恰好走来寺里,不料遇见丈母全家,看了金桂姐,生得花朵儿一般个女儿,说自他自幼儿定的亲,就是个玉天仙,少不得也是我刘瘸子口里的一块肉,难道说我今日穷了,就有了残疾,谁敢赖我来,说这不是我的老婆不成?因此进去见了丈母,作了揖,使眼把金桂姐一看,不长不短的身儿,不红不白的脸儿,那裙下刚露出三寸金莲,真正是一个风流孽种。我刘瘸子原来有这等造化,不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把那一只瘸腿伸了两伸,如青蛙跳的一般,也走出两步俏样儿来,好不可笑。
原来刘瘸子有两件毛病。因十岁上遭着兵乱,伤了跨下,一刀砍着了腿上筋,就把阴囊缩了,全不能起阳,略有一片皮囊,总然尿溺,就缩上去了。肾囊中只有一个偏卵子,垂下来又是缩不去的。可怜这鸡巴该硬,却是稀软的,卵子该缩,他恰是挺硬的,医家谓之偏气球,终年不收上去,在两腿中间磨得肿光,好似尿胞一般。又是瘸腿,走一步,跳一跳,就磨一磨,略走动几步,倒有半日疼痛,总是个提不动的傀儡,略似人形;叫不应的死尸,全无生气。看官听讲,似这等世界,一样众生,单是这个刘瘸子体貌不全,百般苦楚,凑在一身,莫不是天在地不公,造物不仁,故意折磨一人,成此缺陷?看官你道刘瘸子是谁,原来前生情根,就是今世孽种。他也曾:
花洞偷春,拨雨撩云调岳母;画楼双笑,眠花卧柳作情郎。妆奸卖俏,章台惯学风流;色胆包身,地狱还成淫鬼。前生的花债原多,该是今生短少;隔世的情根不断,凑成一对冤家。舌短难尝鼻上蜜,眼馋空看镜中花。
刘瘸子即是陈敬济一转,因他前世好色奸淫,在周守备府中,被张胜杀了,偿了他的阳报。到了阴司,与潘金莲地狱传情,虽下油锅,受了阴罪,他一灵淫性,到底不改,又托生来与金桂为配,却叫他两人见色绝情,求淫成恨,如饿儿见了美果,不得到口一样,使他两人恩变成仇,交面不相认识,结怨而死。这是因果的反报,以残疾穷苦,报前世的奸淫。一定之理,说明这段因果不提。
单说这刘瘸子随着张都监娘子出得寺门来到了家,和旧亲戚们商议,如今有了媳妇,那里凑出财礼来,就娶将来家;现今在人家里吃饭,也没个住处,商议了几日,谁肯济助他?只有张都监娘子道:“刘大官你可亲见你的媳妇了。今日这样穷得一只锅也没有,就去娶将来,他就是十分贤惠,难道进门来,他就去讨饭来,养着你一个残疾女婿?依着我说,如今你自己该退了这门亲,凭他另嫁,你好得些财礼银子,随便做些生意,度这日子。果然日后立得起业来,再拣小人家女儿,做亲也不迟。你看看黎家那女儿,梳得油头粉面,画生一般,可是你的对儿么!从来说,只有成亲的,没有破亲的。我怕你日后娶得过门来,成不得人家,还不如早早占个退亲的名色,还好听些。”
刘瘸子看上了金桂,那里肯依,望着张都监娘子道:“姑娘,你不要管我,人物虽小心里俏,随他怎么样,我和他结发成亲,一路来托生的,金刚钻钓雷瓮,偏是小能降大。我刘瘸子穷是穷了,也还是束金带、打黄伞、刘指挥家舍人,荫袭就是改了朝代。这些指挥官儿,那个不知道我是个前程。”张都监娘子道:“你就去娶,也得个媒礼。如今赤手空拳,你丈母就肯把个人白白给了你罢?少说也得两副盒担,几副钗插,几匹布绢,才出得门。你一时间那里凑去?”
刘瘸子道:“如今别没话说,祖上遗下这个空宅基,不论贵贱,卖也罢,典也罢,多少凑几两银子,买个匣礼,先去看看丈母。或者他定个日子,招进我去成家。我甚么事儿做不来?”张都监娘子明知道这头亲事费口,见刘瘸子说话不在行,没心理他,笑了笑道:“你说的也是。你自小定的亲,料没有话说,随你甚么去。等成了家,我约几个亲戚来贺喜罢。”说着话,刘瘸子喜着,扬长去了。
过了几日,典了一块宅,买了一担盒子,雇个闲汉挑了。自己买了一顶新青毡帽,把脸洗得光光的,借了一件青布大袖直裰,一条白布短裙。只因瘸腿,借不出鞋袜来,却是一双旧鞋,左脚的鞋,是踏破了半边的。借个驴儿骑着,来到汴河桥边,问了黎家门前,下驴来敲门儿,把驴拴在一根卖酒的竿子上。黎指挥家娘女在家,坐着正吃午饭,听得敲门,呼憨哥去开门,问是谁。憨哥走出来一看,只见一个瘸人在门外,领着一个人,担着四个匣子,问道:“你是那里来的?”刘瘸子道:“这是黎指挥家么?”憨哥道:“正是。”那瘸子朝上忙忙作揖道:“我是他女婿刘指挥儿子刘瘸,今年从山西回来,买礼来认亲哩。”喜得个憨哥往里飞跑。那人早把匣担随进去了。黎家娘女正坐着,见憨哥跑得慌慌道:“俺刘姐夫买了礼来看娘了!”慌得个金桂姐丢下饭碗,往房里躲不迭。见担匣的人把礼放下,揭开盒子,不知是甚么物件,但见:
臭烘烘无鳞盐白鲞,隔年陈霉气薰鱼。烂嗤嗤破面盐猪头,煤肉连烟初发黑。河南红枣两三升,已经虫蛀;山左水梨四十颗,最是酸牙。更有两件稀奇,可算十分孝敬,扃担上一捆萝葡菜,匣子外两把葫芦条。
黎指挥娘子一看,险不气得说不出话来。女婿刘瘸子一步一跳,走进房来,原是大觉寺里见过一面的,不消细说。刘瘸子朝上行礼,磕下头去。原来黎寡妇安排就了,连忙扯起来道:“尊驾贵姓,莫非错走了门了,不是俺一家?我家小女在外生的,今年十七岁了,还没定亲哩。只这回汴梁城住了一年多,又不曾受人家一根红线,那里讨个女婿来?”刘瘸子行毕礼起来,倚着门站住道:“娘前日在寺里同我姑娘张都监娘子见过我了,因甚今日就不认得?我就穷了倒底,还是指挥营里刘家,还有几家亲戚,谁敢昧了我的亲不成!娘休错了主意,着旁人笑话。”黎寡妇道:“你就是刘指挥家儿子,当初谁是媒人?有甚么婚帖?谁下的红?定也要有叫有应的。当初那一日酒果羊红,那个到俺门上来?过了十一多年,来要白赖人家女儿去,何凭天理?”说着话,跳起来,叫憨哥把匣担快赶出门去。一面将担子推出门来。刘瘸正待发作,被寡妇连推带打,一顿骂“没良心、没廉耻的花嘴穷贼奴”,推出门来,将门关了,在院子里“千杀才、万杀才”顶起屋来的喊骂。孔千户娘子过来劝个不止。这刘瘸子在门外大呼小叫,说是赖他的亲事。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同床美二女炙香瘢 隔墙花三生争密约
〔满江红〕词:
燕子楼中,又捱过几分秋色。相思处,青楼如梦,乘鸾仙客。佩玉暗消衣带恨,泪珠斜透花钿侧。最无端蕉影上纱窗,青灯。曲池散,高台灭,人间事,何堪说。向南阳陌上,满襟泪血。世态便如翻覆雨,妾身那似团圆月。笑乐昌一段好风流,菱花缺。
单说这孙媒婆奉着金二官人的命来说娶孔千户女儿梅玉为妾,说了半日,孔千户娘子不肯,不料女儿梅玉自己甘心情愿要嫁,做娘的见女儿长成,有了年纪,不知将来寻甚么样人家,没奈何只得依从他,也没说财礼。孙媒得不的一声,喜得走出门去,望金达懒府里去了。原来这金二舍人,番名哈目儿,娶得一房妻小,是粘罕将军家女儿,又丑又妒,绰号母夜叉,天生的番性,常是带着两口刀,扯得硬弓,射得好箭,马上打围,和金营番将一样,打扮极是粗恶的。金二官人生得白面朱唇,倒象个女儿一般,动不动见了浑家,不是打就是骂,回不出句话来。却又不遵家法,时常在外眠花卧柳,串巢窝,钻狗洞,包着个婊子李娇儿,一两夜不回家来。浑家知道,就是一顿马鞭子,打得望影也怕。今日背着浑家又要作旧话,该梅玉受苦,大睁着眼往火炕里跳。也是前生各人的冤孽,孔家母子哪里知道。
这孙媒婆听得许了亲,指望骗着媒钱,吃喜酒,往金二官人处回话。到了府前,金二官人打围去了。等到天晚回来,金二官人见孙媒婆回话,悄悄扯到一间空房里,说道:“他母亲不肯嫁,是女儿听了。听得二爷一表人才,只图个好配,连财礼也没说。可不知二爷肯出多少财礼?依着这样人才,少也得百十两银子,才完得事。”金二官人便道:“许他五十两银子,两对尺头两只羊,两樽酒,再送十几件钗环首饰,着个小轿子抬进来罢。”说毕,叹了口气道:“可有一件事,这府里没处安插他,等我寻个小小的房儿,两下住着,他母子们往来方便些。”孙媒婆道:“可知好哩,他娘们正愁着怕不方便。如金二爷肯出一付好心,在外边住着,这就是两头大,那里算是娶得个小奶奶么。二爷快寻下宅子,管情好日子就过门来。只是老身的媒钱,托赖二爷,多多赏些。我不知费了多少工夫,才说得成,他娘们那个是愿意的?”
说着话,金二官人忙叫取历头来看好日子,就去行媒礼罢,再拣个黄道日过门。即有家兵送过一本历日看了,是八月十一日宜结婚姻、会亲友、行媒礼,八月十六日进人口黄道吉日,喜神临门,定是成婚的。计较已定,赏了孙媒伍钱银子,笑着去了。
却说这孔千户娘子和梅玉自那日孙媒去了,又不知金二官人是甚么人,黎指挥娘子和金桂姐时常过来问道:“这件事还该打听打听,才该许口。他一个金朝的将爷家,不知深浅,姑娘怎么就轻轻许了。知道后来怎么样儿?”怎当得梅玉一心信那孙媒婆的话,只要贪金二舍人是个风流女婿,恨不得一时间倒在他怀里,才称了心愿。
到了晚间,金桂姐请梅玉去房中同歇,各叙心情。取了一壶烧酒,两块薰豆腐干,又是一大块猪大肠。孔千户娘子吃了两钟,不耐烦先去睡了。待不多时,黎指挥娘子也去了。只落下金、玉姊妹二人,在炕上腿盘着腿儿,把烧酒斟着一个钟里,一递一口儿。吃到乐处,金桂道:“梅姐姐,你眼前喜事临门,咱姊妹们会少离多了!”说着话不觉的流下泪来。梅玉道:“咱姊妹两个,自幼儿一生一条,唇不离腮的,长了三四岁,各人随着爹娘上了任,也只道不得相逢了,谁想到了十五六岁,回来东京又住在一处,也是前缘。咱两个从来没有面红面赤的,今日我这件亲事,不知怎样的结果哩。闭着两个眼儿,一凭天罢了。”金桂道:“一个北朝的官家,不知他家下性儿好歹,姐姐你也还该慢慢的打听打听,因何一句话就许了,”梅玉道:“姐姐你还不知道,我想想咱一个孤儿寡妇,穷了的武职家,将来有甚么好人家来提亲?少不得也是落在那等穷人家去,挣一口吃一口。到了官宦人家,要有缘法,生下一男半女,还有个起发的日子。”望着金桂道:“只这前日来的刘姐夫,就是样子了。一时间随着个不长进的汉子,死又不得死,活又活不得,两手捧着个刺猬,还不知怎么样儿哩!”说得金桂姐眼里流下泪来,把一钟酒放下,也不吃了。便道:“姐姐,你去了,撇下我和这刘瘸子,还不知怎么样儿?他又发话去府县告俺赖他的亲,将来出乖露丑的。我要不得退这亲,只是一条绳子就完了,那有还过这日子的。”梅玉姐道:“你也不要性急,天生一个人儿,谁就知道前后的事,谁道天生下咱两个这样一对人儿,单叫咱受苦。自幼儿随着爹娘遇着兵荒马乱,一日好日子没过,如今长成一对人儿,就比着那富贵官宦人家女儿也不见怎的不如他。只是他们命好,生下来穿绫着锦,偏是有那风流才子俊俏的书生和他合配,四时八节,有花有酒,夫妻们相亲相敬的,也不枉了托生一个人。似咱们少吃没穿,一尺鞋面布儿去,问谁要?赌气也不过这样日子,不管他做大做小,是我前生的命。”金桂姐道:“只说那金二官人,一个好风流人儿,终日在巢窝里包着粉头,就是个知趣的。你得他配了对儿,到了好处,也不想我了!”说到这里,两人又笑成一块,不觉春心鼓动,犯了从前的病。金桂道:“从今年没和你一个被窝里睡,只怕忘了我。又眼前搂着个人儿,我也要咒得你那里肉跳。”梅玉道:“咱睡了罢。”各人起来,收了壶盏,使水嗽了口,又取些水洗净下身,手换上睡鞋,铺下被窝,把灯一一吹灭。
那时七月天气正热,把小窗开了,放进月色进来,照到床中,愈益清澄明澈。你瞧我,我瞧你,愈瞧愈爱,愈爱愈瞧,爱到个情不自禁,那里还顾什么礼义廉耻,更论不到贞静幽娴。这个叫声“我的亲哥哥”,那个答应叫道:“我的心肝姐姐”,没般不耍,那里象是良家女子,就是积年的娼妓,也没有这等的。
耍到四更,金桂姐道:“咱姊妹不久两下分离,你东我西,不知何年相会,实实的舍不得。咱听得男子和情人相厚了,有剪头发炙香瘢的。咱两个俱是女人,剪下头发也没用。到明日夜里,炙个香瘢儿,在这要紧皮肉上,不要叫男人瞧见,日后你见了瘢儿,好想我;我见瘢儿也好想你。”梅玉道:“不知使甚么烧,只怕疼起来,忍不住,叫得奶奶听见,到好笑哩。”金桂道:“听得说,只用一个烧过的香头儿,以小艾焙大麦粒一般,点上香,不消一口茶就完了,略疼一疼,就不疼了,那黑点儿到老也是不退的。你明日先炙我一炷看看。”笑得个梅玉在被窝里摸着金桂的花儿道:“我明日单在这上边炙一炷香,叫你常想着我。”金桂姐也摸着他乳头儿道:“我只炙在这点白光光皮肉上,留下你那宝贝儿,眼前就用着快活了。”
大家又顽到不可言处,搂到天明才起来,各人家去梳洗。果然后来二人各烧香一炷,梅玉且先点着香,手里乱颤,金桂自己把腿擎起,见梅玉不点,自使手儿接来烧了三炷,口里叫哥哥,两眼朦胧,倒似睡着一般,慌得个梅玉用口吹手摸不迭。梅玉只得脱了红纱抹胸儿,露出两朵洁净尖圆好奶头,宛似鸡豆样。金桂低声叫道:“心肝妹妹,自自在在烧着,真好情人,自是不疼了。”梅玉果然依他,一一听他播弄,一炷炙在乳下,疼得梅玉口中无般不叫:“疼死我了。”后自昼夜不离,轮番上下戏弄,好像男女相似。分明形质有触,即是因宿债未清,故尔转世现报。有诗为证。
诗曰:
天人相合自然全,不用阴阳二物连。
待得男来女亦至,何劳尘世被情牵。
又:
阴交浓处一阳先,二物无为体自全。
收得阴精阳亦出,请着大道悟玄玄。
忽一日,黎指挥娘子坐着,法华庵姑子过来说:“大觉寺福清老爷传了信来,请黎奶奶、孔奶奶搬移在大觉寺西侧房去住。如今都收拾起来,两僧房有四个好菜园,请你老人家去,也好做些鞋脚,常常说句话也方便些。”孔千户娘子道:“我这里因女儿人家提亲,不知几时就出门,那里还去搬移。只好黎奶奶娘们自去罢了。”黎指挥娘子道:“前日老师傅说,留俺在寺里去住,倒也方便。如今孔奶奶娘们有了亲家,撇的我去了。我一个人住着孤孤的,倒不如撇了去罢。”就取历头来看了看道:“八月十六日好日子,有扫舍移徒安磨。正是中秋,先一日到寺里烧了香好搬。”说毕,老姑子过去了。
孙媒进得门,满脸堆下笑来道:“我可来报喜哩。金二爷的听孔奶奶许了亲,恨不得一霎时就到手里,赏了我一两银子道:‘你往他女家讨喜分去罢。’安排两对缎尺头、羊酒果食盒儿,件件俱全,问道你这里要什么财礼。我说道:一家亲戚,正经男婚女嫁的,有甚多少?你少也得三十两银子去压果面好看。可不知你老人家心下如何?要图门面,他领人马迎娶件件是大营里有的,一个王爷家,不消费事。只怕你这边没有坐处,二三十两银子,还不够摆酒席哩,没得倒着人家张扬得都知道,是嫁了女儿做小了。倒不如哑峥峥折了盒礼送进来,你这里只备一桌酒菜,待了他家的官儿,还费不多。”孔千户娘子点了点头道:“你也说得是。到那日先来说声,我也好备下桌菜儿。”孙媒又吃了一壶茶,袖着些果子去了。
光阴似箭,不觉到了八月十一日。孔千户自从死后,没有甚么亲戚,母女二人早起来,扫得地光光的,要等金二官人来下礼。黎指挥娘女也来助忙,摆下了一张桌面。只见等到晨饭后,先是两抬食盒,两担泥头酒,两只羊,俱是红粉绳儿牵着。孙媒婆领着进门,都是营里番兵挑着进来,把个小院子站满了,揭起盒担,打发番兵们门前冷酒店坐下,管待去了。孙媒婆把五十两银扣起两封,笼在袖里,还有三大封银子使红封套儿封着,放在一个泥金皮匣里。待不多时,金二官人骑马,穿着天蓝金寿纱外套,大红金蟒结罗箭衣,锦帽云靴,领了十数个番汉,骑马跟随。到了门首,都一齐下马来拜丈母。再看看梅玉的花容,十分动火。进得门,请出孔千户娘子磕了一个头,拜下去。孙媒婆即请梅玉姑娘出去拜见。那梅玉从昨日打扮,金桂姐替他匀脸梳头,忙了两日,好不齐整。
舞鸾妆罢拭铅华,明镜当前散彩霞。
月夜影寒生桂魄,春寒晕满映桃花。
梦随仙游凭青鸟,愁逐天香点绛鸦。
未得离魂如倩女,娇容先已到君家。
金二官人进得门来,金桂、梅玉早已打叠起行云眼睛要看个十分饱,恨不得从上从下一眼看透。孙媒掀帘子请出来相见。金二官人在大觉寺烧香时久已看了八分。孙媒掀裙子,扯胳膊,在旁夸个不绝道:“选遍了东京城,也没有姑娘这个苗条身儿。”又看着梅玉道:“我说二爷一表人才,随甚么公子王孙,那有这二爷风流的。”说毕,梅玉拜上一拜,退入房中。千户娘子留席,金二官人只吃了一钟茶,不肯坐,谢了又谢,只道是不成个礼,出门上马去了。落下的席面,留下几碗,待孙媒打发担上吃了。赏了一两银子,又回了两双男鞋,一付枕顶汗巾香囊四件。又封了一两银子,谢了孙媒,哪知道他暗里已得了一半了。
金桂在旁看了金二官人,不觉十分酸楚,想起刘瘸子,心里又忙又恨:“这个冤家死了,我也不愁没有这个俏郎君。如今闪得我进退两难,白白的守着空寡,谁肯来提我的?”那黎指挥娘子也有些眼里火起,对着孙媒说:“求他早晚替姑娘寻个主儿,只像这金二爷的就好了。”孙媒道:“我不知这位姑娘也没许下人家。奶奶既然许口,我管情寻的比孙姑娘还要十全,只教他两位念我声,也强似咒骂我。”笑着去了。
八月十五日,黎家母子先到大觉寺烧香,安了床帐,抬了几件粗重家伙去。看了看宅子,前后二层,后面一个菜园,原是花园,因做了三教堂,后来隔断了。还有两树桂花,开得甚香,十分方便。是夜回家,买些酒菜下饭,两家作别。又是中秋,两个寡妇孤女,一住二三年,好不亲热,明日一个要嫁,一个要搬,都凑在一时离别,不觉自然肠断。前世夙缘将尽,今生苦债难还。这一场离别,十分难舍,大家一场酸楚。只有两个女儿,哽哽咽咽,不好出声,两泪分流,也不像是姊妹,到像婊子孤老,情热要死的一般。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闷佳人空房遭鬼魅 软浪子借馆效鸾凰
瑶台无路可相寻,花径逶迤柳巷深。
井上新桃偷面色,陌头香骑动春心。
东邻舞妓多金翠,南国佳人怨锦衾。
试问酒旗歌板地,相思一寄《白头吟》。
话表金、玉姊妹二人,泣别中秋,一夜同衾,十分缱绻,哭到天明。是八月十六日,金桂要等送了梅玉上轿才搬,梅玉要待金桂出门才去。雇就轿子,只等金二官家迎亲轿到。不觉日落,不见孙媒来迎,好不纳闷。原来金二官人惧内,怕浑家知觉,各处走觅了一座空楼,打点停当,才来迎亲,因此直到黄昏,一顶结彩花轿,四个鼓吹,两对纱灯。
孙媒骑马披红前导,后随着四番官。又是一顶小轿,抬孔千户娘子的。明知孔家贫穷,俱在门外下马,街上立着,不肯进宅,立等上轿,吹打起来,围了一门首人。那梅玉姐从早晨打扮停当,听得一声吹打,疾忙穿上金家下来的一套织金袍裙,插戴了珠子冠儿,一似九天神女乘鸾去,三峡仙妃借梦来。那一时妇女慌忙,孙媒欢喜,一齐撮梅玉上轿。金桂姐上前,叫声:“我的姐姐,从今后离多会少,你只顾前程万里,可撇下你这薄命的妹儿了!”上前抱住,不觉放声大哭。孔、黎二寡妇亦各伤悲,拜了又拜。孙媒忙来劝个不住道:“姑娘喜事,今日因何啼哭?”梅玉只得上轿。桂姐看着下了帘儿,才回房来。一行灯笼火把,吹吹打打,轿马人夫,如风的去了不提。
那时黎指挥娘子久已雇下轿子,等得不耐烦,一切家伙,是昨日搬去的,还有两张床席,一个锅,从早晨送去了。只隔着大觉寺二里多路,天色昏黑,叫过老聋姑子来,把空房门叫他锁了,母子二人,两顶小轿,憨哥后随,提着些零星物件,把皮箱妆匣放在轿里,上了轿,到新房子来。早有福清师傅叫两个小尼姑来送了一斗白米,一斗面,两束松柴,一盘糖点心,一壶茶,等他母子过来,接着他母子的轿进去。可也作怪,金桂姐下轿,进得房来,只见一个穿白衣的秀才,摇着一把金川扇儿,和金桂姐笑了一笑,先进房里去了。慌得桂姐叫道:“这房里有个人是谁?”黎指挥娘子道:“哪里有个人?是你哭得眼花了。”金桂姐进房,点起灯来遍照,果然没个人影儿,也不在意。小姑子斟过茶来,吃了道:“俺老爷明日还自己过来看黎奶奶。”笑着问询了回寺不提。
原来这座空宅子,相连有二十间,原是李师师家下人住着,今已二年,没个正主,因此空闲,倒了一半。后面又是个空菜园,一口古井,甚是空阔,只有黎家母子并憨哥三人住着。前面三间平房,还有许多空房,蓬蒿长满,门窗俱没了。那时天气尚热,母子二人,坐了一会,因是今日拥撮梅玉出门,都不曾吃饭,就把寺里送的茶,吃了两个糖点心,也就睡了。黎寡妇占了东间,金桂姐占了西间。前门无人,着憨哥打了个草铺儿。一天月色,听得左右人家吹弹行乐,还赏中秋夜,母子们孤孤凄凄,回房安歇,短叹长叫的,吹灭灯,各人便关上房门睡讫不提。
那金桂想起梅玉来,如何睡得着?脱了上下衣服,搭伏在枕头上,想道:“冤家,你只顾扬长去了,撇得我冷冷清清。这等时候,你们一对花朵人儿,在灯前月下,吃完了合卺杯,可不知干什么勾当。正是脱衣解带,抓打拿情的时候了。”听了听寺里晚钟敲过,秦楼楚馆,丝竹笙歌,一派的笑声不绝。金桂如何睡得下,翻过身朝外一看,月色满床。又想道:“这时候梅玉定睡了,一对新人儿,只好略做些势儿,断没有还坐着做客的理。”骂了声“狠心的冤家,我教的你那弄人的法儿,只怕你记不真,百忙里忘了。又怕你守着新人,只当在我怀里,乱叫起来,倒惹出疑惑来,可不我耽误了你。”
一时间千思万想,倒枕睡床,不觉肉麻一阵,又心酸一阵,两眼朦胧,朝里睡了。只盖着一件单衾,把那白光玉股跷在床边上透些风儿,好不快活。只见一个白脸的秀士披着个白罗衫儿,迎前来一把搂住道:“姐姐,我等了你这几夜了。一对姻缘,今才到手。”金桂梦里才待细问,只觉得把两股分开,身不由主,任彼所欲乱送,浑身酥软,但觉美不可言,四肢软不能抬,一任他恣意儿掇弄便了。金桂心中美满,待要问他,牙关紧闭,不能出声。直弄至鸡叫,忽然一推而醒,只见精流四溢,腰软头昏,两眼难开,口中冷气,丝丝欲绝,天明不能起身。黎寡妇见女儿不肯早起,先叫起痴哥烧水洗脸。见金桂还闭着房门,明知道女儿大了,见梅玉出门,未免有些动念,不好来惊醒他。直至日出三竿,听得桂姐在床上呻吟,方才推开门进来,正还倒着哩。只见他:
面如金纸唇如蜡,鬓发蓬松腰儿窄。
星眸紧闭懒难睁,玉腕轻盈沉似压。
海棠着雨不禁风,胭脂零落腥红帕。
梦里分明一霎欢,魂飞魄散难檠架。
原来人心不正,百魔俱来,不是外来的魔,即是自己的淫邪魔、情欲魔、恩爱魔、烦恼魔,种种心生,种种魔至。那金桂姐原是金莲一转,根基孽障,正在色欲中着迷。自与梅玉二人,柔情不断,见他先已得夫,吹打而去,想到别人的恩爱,动了自己的邪想,又在空房中,招出那淫魂邪鬼来,乘他妄想,魅他的真精。久则真精耗散,采尽阳魂,可以丧命。所以妇人不可使他引入邪道,他水性易流,比不得男子,有些血性。
黎寡妇见女儿这个模样,吓得魂不附体,道:“我的儿,你怎么这样虚弱?可是为甚的?”伏着枕头,口对香腮儿,只见他一丝两气,浑身冰冷,才待开眼,又睡去了。疾忙烧些姜汤,扶起头来,灌了两口,才说出话来,眼流着泪道:“娘,我是做梦哩。”问他是什么梦,金桂姐摇摇头,又不说了。扶着穿上衣裳,就有大觉寺福清走过来看。闻得金桂姐不起身,围了一屋人,也有说是搬的日子冲撞了五道的,替他烧香化纸。胡混到午后,才醒人事了,只是头晕难抬,吃了一口粥儿,就不吃了。黎寡妇守着惊慌,捱到黄昏,母子二人不点灯,守了一夜,方才无事。从此黎寡妇移过床来,母子同房而睡不提。
却说那金二官人,生怕浑家母夜叉得知,寻了两进房子,在天汉桥大街上,是王尚书家一座群楼,各样床帐衣架俱全。等至天晚,先点起楼上红纱灯,都挂满了。设了一大席酒果,请得亲戚朋友,俱到新屋里闹房饮酒。只听得吹打之声渐近,知是新人将到,接出门去,换的一套新样衣帽,齐齐整整,又是少年,十分得意。
到了门首,新人下轿,孙媒送过花瓶吉市,扶着上楼去。床上挂着大红纱幔,烧得香烟擤鼻。取过银壶,斟了一杯合卺酒,金二官人吃了一半,少不得梅玉启朱唇,露玉齿,略一沾唇,做羞不饮。金二官又笑道:“我都吃了罢。”取来一口而尽。又有那金完颜公子、拓跋舍人许多亲厚的番将们,走来闹房,你敬一蛊,我让一盏,都来看新人,掀裙子,看脚手,闹个不了,直混到二鼓散去。金二官人也有八九分酒了,上得楼来,掩上房门就寝。岳母孔千户娘子另有一处管待不提。
这梅玉和金桂在家日夜演习的一套儿风月,合婚谱是烂熟的,早已下床,收拾被褥枕头,都件件是备就的,故意做出些女儿模样,坐在床边,不肯脱衣解带。那金二官人年少风流子弟,积年在青楼勾搭妇女,件件在行,忙近前去,替他解带宽衣。梅玉也不甚强挣,由他温存搂抱。不觉春兴齐来,将银灯一口吹灭,楼上纱窗亮隔,月光照进来,映着梅玉一身皮肤,如凝脂软玉,美不可言。两人女貌郎才,十分相配,正是穿花蛱蝶原相逐,并蒂芙蓉本自双,枕畔莺燕娇声,被底鸳鸯乱滚,俱不必细说。正是寂寞更长,欢娱夜短,那时八月中秋以后,从三更睡起,不觉乐极,相抱而寝,直至日出方才起来。梅玉自去梳妆,孔寡妇进房,看见甚喜。金二官人走下楼去,早有一起少年兄弟们,都来要喜酒吃的。又有张都统、李衙内送来喜糕,煮熟羊肉,烧鹅烧鸭,大坛喜酒,在楼下热闹欢笑。如此一住三日,金二官人看梅玉越发风流,梅玉看金郎十分帮衬,或白日间相偎相抱,不等天晚,就上了床玩耍。真是如胶似漆朝朝乐,倒风颠鸾夜夜新。哪知道福过灾生,乐极悲至。那梅玉母子也只说道嫁得这个女婿,百般丰足,也就罢了,哪知道金风未动蝉先觉,暗送无常死不知。
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刘瘸子告状开封府 金桂姐鬼魅葡萄架
牵牛织女别经年,安得阿胶续断弦。
云母帐空人寂寂,水沉香冷月娟娟。
泪抛红豆天冬后,心苦石连半夏前。
满地黄花落轻粉,当归何事负金钱。
原来刘瘸子买礼来黎寡妇家看岳母媳妇,又被一顿凌辱。回家向亲戚们告诉,旁人甚为不平。也有说你年幼定的亲,谁人不知?现有本夫,无人敢来娶,到底是你的老婆,只是你穷了,娶来也不能度日,该央人去和他说,不如招赘进去,与他做三年生活,准算财礼,三年后成婚,到可长久;也有说,你丈母嫌贫爱富,既不肯认女婿,定然要嫁个好硬主儿,压住你不敢告状,不如趁此机会,先告他个赖婚图财,一张状子到了开封府里,官府再没有拆散姻缘的,当官领了来,好就留在家里;如不好,还嫁他几十两银子,也不折了志气。刘瘸子气忿不过,即走去寻开封府,问一个写状的刘小川,是他一家堂伯叔哥哥,告诉了一遍。小川道:
“这状极有理。咱刘家就没有人了?白白的看人家赖了老婆去,也抬不起头来?”即时买了一张纸来,写道:
告状人刘朝,告为赖婚图财事。朝系千户营刘指挥之子,先年父定黎指挥女金桂为妻,媒礼不欠,有原媒张氏证。今经多年,因父任山西守备,丧后贫穷,意在赖婚转嫁。本月朝备礼登门,反行凌殴,两邻吴大证。坑赖婚姻,律有明条,哀天电审,含冤上告。被告:黎寡妇 金桂姐干证:张 氏 吴大(系邻右)
那开封府知府,名乌古,是兀术四太子营里老护官儿,因年老不能出战,升在东京开封府。为人七十年纪,生的红面糟鼻,老而贪酒,见了妇人,不分美恶,绰号老臊狐;又不识汉字,断事糊涂,随手就忘。以此满城百姓给起一个浑名叫“黑黑天”。那日抬出放告牌来,刘瘸子随着众人进去,递上状。有通使翻了汉话说是告丈母赖老婆的,知府大喜,即忙出票拘拿。无非差得张千李万,出牌来,随着刘朝上西河崖大觉寺边去,拘捉黎寡妇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