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梦 - 第 17 页/共 22 页

现今有一义仆,名吴四,年二十一岁,保定府定兴县人。主人是一孝廉甚贫,考了江西知县缺,只带吴四随行。到任半年,不服水土,主人病故。停柩在寺,吴四无力搬柩回家,只得回家报知。不料主母也因病故了,和弟兄族人说知。只有一块宅基,大家分讫,谁有力量到江西取柩去?这家人吴四,哭个不了,定要到江西,自己取得主人柩回,至死方休。却因本县一个武进士升任江西守备,要投他随去。守备见吴四伶俐,也要个人伏侍。这吴四分外殷勤得力,守备甚喜,不肯舍他。有一个使女,生得齐整,也值五六十金。情愿招他为婿,即日成家,好留住吴四跟随。吴四痛哭道:“小人因恩主灵柩在外,数千里来取,没有盘费,才随了老爷来。岂有个今日变心,就在这里住下的理。待小人取回恩主骨榇家去,再来答应不迟。”李守备不好强留,送他二两盘费,哭着去了。到了任所,先到寺里柩前哭了遍,向一县乡绅合学门前跪门,印了一张乞哀资送的禀帖,逢人跪讨,不消半年,积了三五十两银子。自己不肯买碗饭吃,因此买了一辆小车,三头驴子来,将灵柩送上车,使驴驼着,自己扶车由旱路来。又领了一个保定的熟人,前后推扶,到了定兴县,共有二千余里,一年才回。吴四同族人合葬了主人夫人,在坟上三年。后来大富,有范吏部为之作传。   今日玳安同孝哥远访主母,后来玳安随了西门的姓,起家十万,人称为小西门员外。岂不是天报好人?因乱世小人负义忘恩,把主仆二字看轻了,多有害主的。所以把这好人提醒了他。休学来安来保负心丧命,有甚好处?也要使主人知道奴仆中,有做出忠孝事来的,不可十分轻贱他。   今日单说玳安同孝哥从毗卢庵出门,千里南游,找寻主母月娘,少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向淮安府问路而来。那时淮南淮北,在金宋交界用兵之地,都有百姓团结避难。在山寨海岛里,日久人多。没有口粮,只得抢劫做起土贼来。一两个孤身客人,没有敢走的。又有一件怕人处,连年荒歉,米豆没处去籴,人人抢夺,又不敢贩卖。多有强人截路,把胖客人杀了,腌成火肉一样,做下饭的。百姓穷荒,饥死大半;还有易子而食,折骸而炊的事。以人为粮,说是美味无比,起了个美名,不叫做人肉,说是“双脚羊”。这一个玳安,领着孝哥,十四五岁个白胖的小和尚,孤身南走,岂不是件险危的事?   二人不知往南走的路,一步步化着饭吃,问路前行;或是昼走荒村乞化,夜投古寺觅宿。不则一日,到了淮河渡口,下邳桃原地方。只见人民乱走,挽男领女的;也有推车赶驴,背着包裹的。玳安上前细问,才知道金兵两路南侵,沿淮安一带州县,不攻自破,百姓们各处逃生。这了空和玳安吓得无路可避,百忙里寻不出个寺院来。往东南上一望,露出半截塔的林子里,不上五七里路,玳安叫孝哥:“咱如今往前没处去,不如且躲在寺里。你是个和尚,我是个道人,那番兵来时,也不难为咱出家人。”玳安前行,了空随后,落荒而走。远远看见一座古寺,但见:   古塔高盘云汉,山门倒秃尘埃,松柏秃顶尽无枝,荒草迷漫全失路,三尊佛像无金色,只有野鸟来巢;一坐韦驮悬宝杵,那得高僧住锡。入殿全无香火气,到门不听木鱼声。   玳安了空进了寺门来。只见钟楼倒了,地下一口大钟,半截埋在土里;大殿上蓬蒿长有一尺多深。踅到后面禅堂,香积厨都折净了,只有伽蓝韦驮殿,倒了半间;还有石香炉,长了满炉的青草;日色沉西,不见一个人来。往山门一望,都是湖泊,全无个村落。了空有些害怕道:“玳安,这个破寺,怎么好住下?”玳安说:“如今天晚了,没处投宿。知道金朝大兵什么时到,一到那里去躲?咱且在这伽蓝神像后边胡乱捱了一夜。明日问路再去。”   一行说着天黑了,满寺黑胧胧的,又没个门户关着。两人取把枯草来,把禅杖蒲团,倚在神座旁边,和衣打坐。了空却暗诵观音大士救苦经,和药师解厄的咒。到了四更天气,总是人烟断绝,鸡犬不听得一声。两人合眼朦胧,只听得一群人进寺来。到了大殿,乒乒乓乓响了一会,来这伽蓝殿里,使远钩长枪乱搠。唬得玳安伏在神像后做一堆儿,一口气也不敢出。了空不知道,问了一声是谁。早一挠钩搭着破直缀袖子,扯出寺门去。玳安那敢言语。等不到天明,这群贼早已四散,不知掳着了空哪里去了。天明玳安起来,见孝哥没了,待要往前找信,知是那条路去的?待要回山东,也是主仆一场相遇,怎舍得就去了?只得拿起禅杖蒲团,往前上大路淮安去罢。等寻着主母,再访问孝哥未迟。玳安无奈,腹中又饥又渴。往常化斋,还有了空念经。如今只得空打木鱼子,口里乱哼几声南无观世音菩萨。抄化几文钱米,讨着饭吃,好不艰难。不知后来主仆何日相逢,母子何年相见。正是:苦海茫茫,前浪未休后浪起;灾魔滚滚,一重未脱一重来。   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典金环婵女逢夫 受丝鞭佛子纳妇   魔亦成佛道,空仍结色胎;   苦中来作乐,笑处却生哀。   聚散如飘火,衰残似死灰。   幻缘成一刹,春到百花开。   却说玳安不见了孝哥,惶惶,上大路找寻。只见千军万马,前是逃民,后是金兵,那里去找。走了几日,也没人瞅睬。他见金兵进了淮安,杀掳的男妇无数。他不敢进城,往城南一路大宽转走,只在乡村里乞化,不敢近这大官路上来。大凡人到乱中,心里如迷如梦,还有甚么主意?不过是这村里一日,那村里一夜。敲声木鱼,讨饭而去。也是山尽水穷,到了绝处逢生,自生出机会来。   却说月娘剪发之后,拜老尼姑为师,起个法名曰慈静,把一件白布女衫,染成皂色僧衣。玉楼做了一顶僧帽,一双僧鞋送来。姊妹们痛哭一场,留下小玉做伴。玉楼还住在村里,白日里送米送柴,不住的来往。怕村里有兵,也换了一身旧衣,扮作贫婆,在庵里宿卧。那日天假其便,月娘叫小玉将金环一双,上村里去卖几贯钱来籴米,我还留这环子做甚么。秤一秤重一两,足有九换,也值八两纹银,随你寻主儿,或卖或当,不拘是银子钱。换这米来,等平定了再论。小玉拿着环子道:“这乱荒荒的,知道那里去卖来?人家都逃了,那里有卖金环子的。”月娘正是寻思。老师父道:“如今这湖心寺造金佛像,正要金子。只到寺里长老方丈里,便可照数换米,不必要银子另籴米去。”   小玉依言,往湖心寺来。这村隔寺不远,只有二里路。却是一条溪,在个松林子里,过去长桥,就是寺里大路。山门大额上写着“古湖心诗”四字,长老法名智圆,开着丛林接众,僧行有三百多众;每年来,也吃一千五百余石米;还要修塔造像,放生施食,十分兴旺。因是兵火大乱,众生遭劫,长老建了大悲的道场。日日诵经拜忏,替众生解厄。这小玉进得山门,就有知客问道,那里来的?小玉说是西村李奶奶衙内白衣庵尼姑处来的,因有金环一双,要来本寺换米,不敢求多只照旧换数准折罢。知客领到方丈,见了长老。问询已毕,取出汗巾,包着赤焕焕金环一双,称了称重有九钱五分。长老也不好论价,就算了七两纹银,依市价该支白米七石。叫知客差火工道人,随着小玉交割。留小玉吃斋,不好久住,只在禅堂上吃了一蛊空茶。踅出来看这些道人量米,怕少了数;到了村里,就不好来争论了。只见一个道人,挑着蒲团,挂着个木鱼子往寺里来。进得山门,见小玉站在韦驮殿前,那人不住地上下打量,但见他:   身穿破衲,絮垂线断似悬鹑;头戴包巾,油浸灰残如片瓦。脚步儿一丝两气,好似失路的瘤驴;面皮儿半黄半瘦,一如丧家之饿狗。肚内必无三日饭,囊中那得一文钱。   小玉见道人看得急了,把脸朝着寺里,等那火头们挑米。站了一个时辰,百忙里叫不出挑脚的来。这道人走近前,深深的唱喏道:“你莫不是小玉姐么?因甚么在这里。”小玉低头一看,原来不是别人,就是为我的亲丈夫玳安!说道:“你如今做了道士了,好个人儿,这几年在那里?来也不来接我们接儿。”正是喜从天边来,欢从面上生。这一别七年,今日到此才得相逢。想孝哥也有信了。诗曰:   失路木郎将配妇,下山石女却逢夫。   钵中剩有千家饭,杖底将回万里途。   踏破铁鞋原不有,抛将斗笠竟如无。   等闲对面浑如梦,七载悲欢尽扫除。   二人见面,如梦如痴,说不尽别后的悲场,乱离的苦楚。只见知客僧人出山门来,叫声道:“奶奶来看米,整整七石。领他往西村去,我寺中无人当面交割了。”说毕,知客进寺去了。玳安随小玉押着米回来。一路上细问,才知道大娘已削发出家,在村头观音堂,正盼孝哥和你,哭的眼也干了。说话多时,进村来,叫挑米的先进庵去了。月娘见小玉袖着金环走去,又想想路上兵乱,万一遇见金兵土贼,把环子夺去,还是小事;如把小玉掳了去,叫我一时倚靠着谁。越想越悔,待叫他转来,又去得远了。月娘只在庵门首走一回,立一回,往东盼望。去了两三个时辰,还不见来,好生放心不下。只见一群挑脚的往这庵上来,一步步近了,竹箩里都是白米,月娘心里放下一半。问挑米的道:“看那个女人可来了么?”那汉子道:“紧在后面跟着哩。”   说不了几句话。望见小玉过了林子来,却如何有一个男子,和小玉一搭里走,挨肩靠背,笑嘻嘻说着话儿,一似个熟人一般。月娘心里想道:这妮子离家久了,见我出了家,有些二心,通改变得不老实了,如何一个妇人家和一个走路的人,这等样同行同步的,甚么道理。月娘不耐烦,进庵来,且叫老师父来收米。老姑子取了个斗来,才待量米小玉进来了。那后面跟着一个道人,望着月娘磕下头去,放声大哭;小玉也哭个不住,月娘低头细看:呀!原来玳安来了。好一似:   三年不雨,半天里降下甘霖;午后重昏,阴影中捧来明月。初见时如梦中逢旧侣,疑假疑真;再寻思像死后见生人,半惊半喜。大海飘船,却遇了一条活缆;井中望路,忽垂下十丈长绳。窘岩枯木久无春,陇上梅花将有信。   月娘才放声大哭,忙问道:“孝哥如今在那里?可是死在乱兵手里?可是还有个信哩。”玳安道:“我和孝哥走了半路,到了淮水口来的。”月娘听得有了孝哥,大叫了一声道:“我的儿,原来还有你么!”也就喜的不哭了。忙问如今在那里。玳安道:“孝哥也出家了,在薛姑子庵里做了和尚。一路来找娘,到了淮河口地界,宿在破庙里,撞着土贼又掳了去。”说着玳安大哭。月娘听得有了孝哥,喜得昏了;又听一声没了孝哥,又痛得昏了。不觉一头硼在地上,牙关紧闭,全不言语。老师父、小玉慌了,快传了玉楼来。玉楼见玳安也哭成一块,问不及话,且来救月娘。先使劲把牙关启开,用鸡翎探入喉中,吐出粘涎,喉中哽咽不出声来。半日方才苏醒。玉楼细问玳安,才知孝哥半路里又失散了,大家抱头放声大哭。这才是:   久离乍聚,才合还分。草蛇灰线,埋伏下离合悲欢;灯彩镜花,指点出地风水火。把一副热泪,滴作阎浮世界;把几番烦恼,隔开恩爱菩提。到头来、儿女也是挂碍,怎跳出骨肉情肠;回头去、眷属终似微尘,谁离得梦想颠倒。生减总从情里尽,涅般原在识中圆。   月娘玉楼哭罢多时,老姑子来劝道:“世上磨难,件件是要受过,不受磨难不成佛。你果然修因上有儿女的命,自然还有团圆的日子。今日既然出了家,把这儿女的情,还这样迷恋,这点爱根不断,又出甚么家。”说得月娘一时顿醒,把眼泪揩干,向菩萨前礼拜。做些饭与玳安吃了。天已将晚,使小玉同玳安向西村佃户人家寻口空房。你两口儿今日各自安歇,等平定了,再去找寻孝哥的信罢。玳安真是正人,这一时出家,也有些道气道:“今日见过了娘,在庵子里不方便,我还往湖心寺丛林里去宿。白日里到庵上,我管打火做饭,行那道人的事。只等得孝哥有信,同娘回了家,那时夫妇再聚不迟。今日里母子不得团圆,没有我两口儿就同住的理。显见得我这一来,只为妻子了。”老姑子在旁说,玳安果然是个好人,说话不差。玳安依旧背了蒲团,向湖心寺去了。从此每日早来打柴做饭,伺候大娘吃斋念经已毕,即回大寺。小玉并无留恋丈夫的私情。可见这一点佛法化人,受用不尽。   过了几日月娘思想孝哥,眼泪不干。玳安要辞了月娘,向淮北一路找寻。在观音菩萨前占了一卦,是该静守,自然遇合的课。月娘又恐怕玳安去了,一时不得回来,有些兵慌马乱,没处去躲,只得留下玳安。四口女人,只靠他一个男子,大家暂且同住不提。   却说了空自在破寺伽蓝殿里,三更被一起土贼们进来殿里,分了些打劫的财物衣服,怕有人宿在寺里,泄漏了风声,因此使挠钩往佛像后乱槊。不料有了空在佛像后,一挠钩钩着衣服袖子,拉出寺来,把手绑了,向贼巢寨子上来。原来这一起贼,有两个贼头:一个是九头蜈蚣李达,一个是冲天鹞子杨保。领着些土贼们,百十杆枪,在淮北路上打劫孤客,抢掠村坊,俱投在淮北大寇镇海大王李全标下,每月来纳进奉的。这李全是淮北积年大盗,自宋朝靖康年间,占了陀罗山寨百余里,不下十万土寇,谁敢惹他。又有一个浑家杨夫人,使二杆梨花枪,杀的万人无敌,绰号梨花娘娘。生的一个女名唤锦屏,年方一十六岁,使两口飞刀,能百步外取人首级。因此有这两员大将,淮南淮北一带土贼,上千百伙成群结寨的,都来报名,领了印票去,按月来纳贡。不拘金帛子女,有好的都解了大寨上来,这李达杨保打劫了些金珠绸缎,掳了两个妇女和了空,俱往李大王大营里来。走了二日,到山寨上,把妇女了空解了绳索,绸缎金珠摆设在桌子上,使鼓乐引着进来。但见:   山高千仞,路通一线入羊肠;门设三层,岭抱九关屯虎口。人骷髅筑成影壁,血汁汤遍染城墙。蓬头披发填沟涧,多是尸骸;摘胆剜心满林壑,全藏凶煞。杀人不请旨,此地不讲王章;报应不畏天,现世即成地狱。罗刹城中鬼子母,修罗宫里太岁君。   原来淮南大寇李全,受了金朝刘豫招安,封为镇淮王,使他领兵五千,助兀术南侵,不在山寨。只有梨花枪杨夫人和锦屏小姐在山守寨。听得山下小寨里来纳进奉,即忙升帐。列下两班刀斧手,和家将披挂整齐,吹打三通,才开门登帐。先是手下将官们一对对参见了,就是各旗长队长千总百总参见;然后放进寨外头目,解了弓刀,擎着手本和礼物进见,跪在帐前。把手本看了,是黄金十锭、明珠二百颗、元宝五十锭、彩缎八十对、美女二名、民妇二口、小沙弥一名。夫人看过,递与小姐,一件件收了。把妇女叫入后房去了。落下了空跪在帐下。   杨夫人看他一貌堂堂,面圆耳大,眉有白光,唇如丹涂,就有罗汉之相。夫人便问了空从何处来?因甚遇劫来到此处?了空合掌当胸,高声念南无救苦救难有灵有感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弟子山东清河县人氏,乱后出家,因有老母流落淮城,远来寻找。不料寄宿古庙,遇见二位大王捉来投见。夫人肯发菩提之心,放回见母,如造七级浮屠一样。”说毕泪如雨下。小姐向夫人耳边,不知说了几句甚么言语。只见夫人下帐,将了空扯起,向后房去。分付去安排饭来,即时五荤大饭,无非是鱼肉鸡鹅,摆了一桌,大杯斟上老酒,叫了空动筷。了空合掌念阿弥陀佛:“贫僧自幼出娘胎,天戒不吃荤酒。”夫人便叫看素菜来。又早香菌麻茹,油卷粉汤,摆了一桌。了空合掌谢斋,才吃得一个点心,一碗素汤,又来问讯。只见两个家僮,请了空向书房洗浴,又早香汤肥皂细布葛巾,摆在房中。香水倾在锡桶洛盆里面。了空只得闭门洗浴,甚是爽快。洗浴已毕,香茶漱口,请入书房。又早送进两套新衣,巾靴衫裤,无非是绫绸缎绢,内外一新。了空不敢更衣,依旧穿上僧衣僧帽,拿着数珠念佛,暗诵心经。上得绳床,跌坐闭目,面壁去了。有诗赞了空持戒坚定:   故乡易到路头差,白日青天物自遮;   竖起眉毛还自省,火坑原有白莲花。   原来这锦屏小姐,生得娇娆聪慧,不肯招俗人为婿。长了十六岁,至今要选个好丈夫,没有可心的。一见了空,生得福相,又年龄相当,知是大家的儿子,便有爱慕的心。和夫人悄悄说了,留下了空。看他的性情德行,是何等样人,好招他为婿。因此设席管待,沐浴更衣,极尽缱绻。怎奈了空心如死灰,法根净定,原无一点色相,是一个西方路上修来,该主持正觉的高僧,岂是魔女所能染的?到了天晚,只见两个青衣使女,打着一对纱灯,到书房中说:“夫人叫小师父进去,有话说。”了空不敢不遵,随着使女,到了绣房深处。但见:   红纱垂幕,碧簟铺地。香馥馥金炉焚麝饼,褥掩芙蓉;暖溶溶翠枕设鸳鸯,屏开孔雀。红绡帐里佳人,好一似玉面金晴白额虎;锦帐排成阵势,真是个朱颜绿鬓卷毛狮。但寻常红线套索,跳不出地网天罗。几曾见香水池塘,免得你油枯髓尽。亲到百花香处过,可能一叶不沾身。   了空进到房来。只见绣床枕头上,搭伏着个娇娥。残妆半卸,露出半幅鲛,笼着一双玉臂。手腕上金镯紧束,十指上金戒指排满了。他盘膝而坐,不下床来,拥着一床锦被,好似脱了中衣要睡的一般。了空合掌问讯道:“小姐唤小僧有何吩咐?如今夜静更深,我是男僧,小姐是女子,昏夜久留,恐夫人知道不便。”小姐笑一笑。叫使女取一只锦椅请了空坐下,便问了空家世何处,父母何人,出家几年,住居何寺。了空合掌而答偈曰:   家住东溟东复东,掉头归去又乘风;   如今不在东溟住,只在柴门烟雨中。   小姐又问了空父母何人,今日存亡,在于何处。了空又答偈曰:   自幼生来不见天,爷生娘长枉徒然;   拖条拄杖来寻母,不及西方有目连。   小姐又问出家几年,是宗是禅是教,为甚行脚。了空又答偈曰:   不参禅教不参宗,却向空门空外空;   面壁九年笑行脚,隔江一韦渡西风。   小姐又问住持何寺,挂搭何方,受教何师,修持何行。了空又答偈曰:   本来无教亦无师,方丈前头竖大旗;   住得住来无所住,五台南海与峨眉。   了空答小姐已毕,欲起身拜辞。原来杨夫人在窗外细听。见了空对答如流,举止尊重,知是个出世高僧,不同下等俗辈。心中欢喜说,我这女儿招此人为驸马,也不枉了。即忙掀帘入户,小姐下床相迎;了空也不惊慌,立在旁边。只见夫人手执丝鞭一枝,叫长老远来,千里有缘,不是我请你来的,我把这丝鞭与你,以待大王南征回来,再排筵宴,与小姐成其夫妇,日后就是寨主了。只不可执拗,那时你进退无门,悔之晚矣。”了空不肯来接。即叫两个使女替他捧着丝鞭,送入书房而去。了空一夜无眠,只是打坐念佛,默诵神咒,望菩萨救脱此厄。想起玳安,不知下落;访寻母亲,也不知我在这里,遇着邪魔,何日得出天罗地网。念到此处,泪如雨下,每日在书房闷坐。锦屏小姐常来送茶送斋,或是问些因果,讲些佛法。那锦屏小姐原有佛性,即时解悟,不甚缠扰,也就去了。不料淮西凤阳有一黑山贼叛了,是张龙赵虎要来山上借粮。夫人守寨,使小姐率人马三千,下山征讨。小姐恐了空在寨,无人看守,怕他逃去,可不误了我一世前程;又要一路温存磨光的意思。禀知夫人,要同了空下山讨叛贼。夫人依允。即叫了空把僧衣脱换,改变戎装,由不得了空作主。许多家将,捧上盔甲绦环,一时披挂停当。和小姐一齐上马,真是好一对小将军。金鼓旗幡,并辔联马而去。有诗曰:   戎衣新换铁袈裟,托钵降龙到海涯;   已借金刚消战斗,更收魔女作浑家。   火地种得莲花满,月影能分玉漏斜。   宝杵功成终奏凯,归来银甲生光。   到了淮西,扎下营寨。黑山贼闻知,即便领五百喽路上截杀。怎当得锦屏小姐英勇,和十二员家将一齐杀过阵来,把二贼活擒。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直赶到他寨上,杀的杀、烧的烧,一个草寇,剪成平地了。奏凯回营,大吹大打,了空也着盔甲,和小姐拜谢。杨夫人大喜。满营兵马,都夸他一对好夫妇,口口称为驸马。那知了空心如死灰,全不关心。依旧上书房,脱去戎衣,又换上他的僧帽直裰。每日拜佛诵经,按时功课。夫人小姐无奈何,只得凭他,待李全回家,再作论处。不知后来锦屏得成夫妇否,了空何日见母。正是: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乡。   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刘学官弃职归山 龙大师传丹入海   吾庐何所有?一湾莲荡、数间茅宇、断堑流离聊补葺,那得粉墙朱户、禾黍西风、鸣豚落日、洒脱田家趣。客来茶罢,自挑野菜同煮。多少甲第连云,蛾眉环坐,人醉黄金坞。回头邯郸春梦破,零落珠歌翠舞。得似衰翁,萧然陋巷,长作溪山主。紫芝可采,更寻山谷深处。   这首词单说琼楼金屋,不如茅舍竹篱;舞榭庄台,不及牧歌樵唱。严子陵的羊裘,却胜似石崇火浣雉头;杜子美的榛栗,却胜似何曾的烹玉炊金。黄山谷自号四休老人,王称为四当居士。   何为四休:   粗茶淡饭饱即休,补破充寒暖即休,   三平四满过即休,不贪不妒老即休。   何为四当:   晚食以当肉,缓步以当车,   知止以当富,无事以当贵。   如今世人不思退步,反说是古人可以隐得,今人求隐也不能够了。不知那冀缺躬耕,梁鸿牧豕,梅福为吴门下卒,韩康在市头卖药,那个古人不是以穷苦藏身的。今日士大夫要娇娃美妾,罗绮在身,丝竹在耳,住着高堂大厦,吃着珍馐美味;选个名山秀水,供我的游玩,我才去隐。这是平地神仙,还胜似那公卿大老,待漏趋朝。那得有这个桃源,来请他去采药?真是可笑。因此今人不如古人处,就是名利二字,再不能割舍;直至遭了鸟尽弓藏的大祸,至死不悔。   今日说一个不恋名利的人,后来成了仙佛,只是一个舍字。清河县有一个刘学官,姓刘名让,住在狮子东街。当初是个迂儒,一生不敢妄为;那年借了西门庆五十两银子,上济南府做了训导。后来西门庆死了,不肯负了前言,使夫人来还月娘。只此一念不欺,自然是个古君子。他儿子刘体仁,做了廪生,到金朝中了进士。这刘学官在济南遇了大乱,刘豫降了金朝,几番失城,这秀才们俱走了。那有一个来送礼敬先生的?况乱时的俸粮,不消说没了,又大乱不得来家。做了一套南北词十三腔,以明其自得。名曰:“青毡乐”。   【北新水令】   高名不列缙绅编,别有本儒林便览。行藏原是隐,伏旅号为官。潇洒清闲,又休看做风尘下贱。   【南步步娇】   空堂四壁红尘远,镇间把重门掩。然似远山,风雨疏帘,静把图书展。鸣琴仔细弹,歌一曲幽兰空谷无人见。   【北折桂令】   老头巾不受人怜,说甚么炎凉冷暖,苦辣酸甜。到处有酒瓢诗卷,龙泉射电,彩笔如椽。扶世界,不用俺登朝上殿;挽江河,那用俺进表陈言,天赐平安,一任盘桓。爱清高料没有暮夜黄金夜,论官箴那里讨犯法青钱。   【南江儿水】   把傀儡排场戏,看长安棋局翻。见多少掀天覆地兴亡乱,白衣苍狗浮云变;朝更暮改蜃楼幻,月落酒人散。梦里邯郸,续不上儒门公案。   【北雁儿落带过得胜令】   穿一件旧乌青破绢衫,吃几口盐黄菜淡茶饭。白胡须扮出个四皓贤,黑皮靴活像个钟馗判。熬不出郭汾阳将相权,也没有伍子胥镯镂剑。森严明伦堂,紧对文宣殿,回也麽贤。俺是个活寿星,长命的老颜渊。   【南侥侥令】   青云时已暮,白日梦常闲;只当做参禅持戒把耀心炼,也何须访名山费往还。   【北收江南】   呀做张良辟谷去求仙,学苏卿啮雪井餐毡。到如今闻韶三月无盐,又何用熬煎,又何用熬煎,他道是不食烟火石瞿昙。   【南园林好】   对明月星斗斑,对松影风景连翩。受用些灯昏酒淡,得意处竟妄言,得意处竟妄言。   【北沽美酒带过太平令】   履平地静波澜,抛舟楫任长川,正好在庐花岸,闲看鱼龙罢钓竿。似辽阳鹤返吊城郭,阅坐寰。又何须雕盘美馔,又何须锦衣绣幔,又何须油车翠,又何须琼楼曲槛!俺向这的是随缘遇缘,知天乐天呀素位中春风无限。   【清江引】   南阳知己何时返,浊酒自家劝。文章镜里花,富贵风中线,不觉的饭牛歌归去晚。   此词见刘广文苦中能乐,是个自得的君子。后来捱了数年,升任河阳知县。因此时天下大乱,南北交兵,就告病弃了官。在南山下,临着河边筑了几间茅屋,栽花种竹;约几个诗朋酒友,日日吟咏,以消岁月。或与高纳谈禅,丹客讲药,非只一日。也就是一个乐天知命真高士,博古通今大道儒。却遇了一件异事。   有一夜,月明如昼,万籁无声,刘学官书楼正坐,只闻得一阵异香扑鼻。这香不是花香,不是焚的沉速香,不是佩的兰麝香,谓之天香。   似酣非酣,如气非气。初来时芬芬馥馥,似蔷薇露酿就醐;再闻时,如云雾中飘来丹桂。满书房笔砚琴书,俱带些香烟瑞气;半空中鸾鸣鹤唳,忽然似风响云行。三天龙驾到前,一纸鹤笺来榻上。香过处,只见一幅白全帖子,写青霞道人张某拜;帖内有拳大四字,是“为善读书。”刘学官大惊,叫儿子刘体仁秀才来,望空拜谢。又疑是鬼魅邪狐,来此扰乱山居。到了一更天气,青霞道人忽然现形于园内,立在花墙之下。但见:   戴一顶逍遥巾,飘扬翠带;束一条五绺攒丝绦,斜衬青袍。长须白面,仿佛吕祖纯阳;巨口方瞳,疑是九华大帝。袖带白云来竹迳,杖挑明月到柴门。   当时刘学官家僮,名叫姚庄,年纪十三岁,生得极是乖巧。花园书房内,多是他管理。见了道人在园内立着,便问:“你从那里来的?这昏夜却在园子里,怕家主出来,不当稳便。”道人说:“我就是青霞道人。因有名帖来拜你家相公,夜晚相见,怕他生疑。我的洞府去此山不远,明日早使人来叫你到洞中一看。回了你主人的话,再来相见。”说毕不见了。   刘公还夜坐看书,不曾寝歇。只见姚庄进来,说有一道人在园中,如此这般说了一遍。刘公又疑又怕。忽然青天白日,有这等怪事出来,难道我一个凡人,天就降下个神仙来度我不成?这是该疑处。却也有古人遇了异人,传授以长生不死的诀;或是夙世缘,多有不可解者。又想一想,这样深山旷野,人迹不到,多有木客妖狐,变人形。或是以美色,戏弄人的元阳;或是以凶恶试人的胆气。就如古人的隔窗伸进鬼手来,用一山字压住他一般。这是该怕处。又细想我平生没有一点邪心,如何招出妖怪来,死生有命,凭他罢了。看明日果有人来叫姚庄,再作商议。一宿休提。   到了次日,满村里都知道这件奇事。果然东园里来了一个白须老人,青衣皂帽,像个老都管模样,见了姚庄道:“我是张师父洞里书吏,名叫韦化。今奉命来叫你洞里去。仙师要同你来拜老相公的。”慌的姚庄向书房里走不迭,报与刘公知道。张师父使人来叫我了,可去不去?那小厮也不知是仙是怪,只道是人家叫她传书寄柬,一定有些酒食赏他一般。刘公沉吟半晌,细想他既然白昼遣人招呼,必有其故,不论他是仙是妖,他既先有名帖来,我岂可失礼。即取素白全柬写了个名帖,后附一诗:   天台药里武陵津,今古疑仙说未真;山水楼台浑是梦,渔樵烟火或非人。重来不识城市面,归去还迷洞里春。问道安期多秘要。可分瓜枣到西邻。   一面写书交与姚庄带去,刘公又怕是鬼魅缠了此人去,在山涧中不回来。那得知道有个庄客纪大,是个猎户,惯于走山,其快如飞,悄悄叫他,吩咐他紧随姚庄身后,看往那边去,有些好歹去救应他。那纪大即时出得庄来。看着姚庄,走到东山林子里,他却远远的跟着又不便头前去。只见过了一道山涧,那姚庄风也似去了,甚么个影儿,全望不见往哪里走去。赶又赶不着,飞奔往前,过了两三个山头,才见姚庄早到了东山石崖下,却是一湾清水小小的个涧儿。到了山根下,忽然开了两扇大石门,明明白白,姚庄进去了。慌的这纪大走下来追赶。及到石崖边,却不见姚庄。只见:   石边绿草映青绐,山下浮云横素彩。一庄荒山,上有滕萝遮水面;千寻高壁,何曾鸡犬在云中。花楼洞口少桃源,路失天台无药侣。   这纪大在山下找寻姚庄不提。却说姚庄随着韦吏书出得庄园,上了东山。两个人一行说话,不知走了几层山子,到了东山崖下。初见是一座荒山,一块大石崖,从山上插下来,中有一条石缝,长满了荒草。只见韦书吏叫了声开门。就是一座大衙门,也不见山了。大门首把守的人站满了,也有带宫帽盔甲的,好不威武。见了韦书吏领着姚庄,也不言语,放进门去了。走了几层宫殿,俱是青碧辉煌,青石甬道,弯弯曲曲,到一座殿上。见昨晚的道人,坐在殿上,又是一样打扮,似梓潼帝君一样。姚庄上前磕了头,递上诗柬去。仙师折开看了,便道:“我昨夜要拜你主人,怕他生疑。今日叫你到我洞中,看个明白,我好同你去访他。以后常常往来,只到我山根下,一叫就开门,即到你家一样。你主人读书为善,日后也好到此。”说毕,出得洞来。叫姚庄先去报知,在园中以师生之礼相见。   那时刘公在书阁上坐候,正然纳闷,不知此去吉凶如何。只见姚庄早走到面前说道:“张师父到了,要在园里相见。”细细把洞里光景说了一遍,刘公半疑半信。过了两个时辰,那个庄客猎户才回来,不知姚庄已到多时了。刘公只得到园子书房里候他,看是怎样光景。即领了儿子刘体仁,和两个同学秀才,俱到园门外远迎。只见姚庄说道:“到了。”这刘公众人并不见个影,姚庄说:“作揖。”刘公只得作揖。姚庄说:“进门。”刘公只得俱打躬候进。件件只听这姚庄口说着。满庄人都道是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