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梦 - 第 22 页/共 22 页

龙因火起珠生水,珠性圆明龙亦驯。   钵下龙眠成解脱,衣中珠返得元真。   虚舟破处方登岸,斗笠抛来不问津。   认得海枯天亦尽,一家人见一家人。   看官听说,这二龙戏珠是仙佛的丹诀,不外阴阳水火,俗人不解其义,只作闲语听过。此语在《道藏》中说得明白:这明珠生于南海离火之地,取太阴之光。千百年老蚌,每月在初弦月望之时,在海中启口,吞吐月光,结成蚌胎,从此月月吞吐,三年一小胎,几年胎满,珠光圆了,到了中秋夜,那月光明净,阴气满盈才完。一年如要中秋阴晦,不见月色,只算得一月,算不得一年。和仙人炼丹一样,岂是容易得的。到了九个中秋,算为纯阴,须十余年才满阴精,珠胎方孕,如妇人十月生子,其珠自活,为太阴真丹,即老蚌千年长生之药,纯阴之宝,谓之夜光珠。光有大小,有照到一丈几尺的,所以楚曰“照乘”,只在前后尺丈。又有月明珠,悬在殿角,光照一室,此非人间之宝,惟天宫海藏中可有,这是可闻不可见的。   所说龙来戏珠所取何义?龙为纯阳、二龙即大易重乾之卦,以纯阳得配至阴,方为合体。因此海中有了老蚌的珠,龙宫得知,即如谁家养了好女儿一般。等到九年以后,成了胎,或百年千年,炼得阴满了,龙君定然要采夺他的。不到满盈,多失其宝。那老蚌也有神通,炼得韬光闭影之法,窃取月光,以后沉到那重渊幽窟。龙王夜叉找觅不见,到了功成光满,现他的神通。中秋月明之夜,忽然开放蚌口,放出他百年炼足的阴精,和月明斗彩,在海中起一条虹霓,直射上月宫,不知有几万丈。红绿相间,如匹练一般,那龙王即时知道了。就来戏取,看他光从何起,好去搜他。老蚌久知此理,即时隐迹藏光,又沉下重渊去了。也有收光不及,被龙一口吸去,如男女采战,泄了真丹,此蚌的珠病了,又要采炼,才复元阴。龙得珠光,如人饮醉酒,一醇而蛰,可益千年之寿。因此龙女献珠,在佛法比个如意,在仙家比为还丹。此段讲说,出在道经南海琼州地方。说这蚌珠放光后,就有龙来,俱是亲见的。今日了空一百八颗明珠,自然招出龙来窃取。亏了空有些佛力,神龙不敢来夺,倒送了一阵风,和他母子相见,此乃佛法妙处。   这船上取起两个人来,看了看,月娘才叫:“玳安,你因何到这里?”雪涧老和尚见了空道:“你因何到这里?”玳安对月娘道:“孝哥也在这里?”原来母子师徒凑在一船,不是遇风,如何得见?才知是菩萨接引之力。满船人都念佛。不消说孝哥和月娘抱头痛哭。雪涧禅师劝住道:“既已出家,不可情根牵绊。”众香客也有落泪的。到了岸上,只见一片荒山石涧,那得个菩萨来。众人朝上齐声念大慈大悲,至灵至感、观世音菩萨,弟子们万里虔心,朝见老母,求显些神通,众人好瞻仰,坚心向善。一言未毕,只见海风一阵把落伽山遮了,满海中现出空中楼阁,何止千百座门窗,内俱是观音。住了一宿,大众又念一声佛号,只见一阵风来,楼阁全无,满海里五色莲花,红黄青碧,一朵朵莲花上都是观音。这里念佛不绝,只见一风来,莲花全无,潮音洞口,悬岸下倒垂着一株金色梅花来,足有十丈余高。干似黄金,花如白玉,古干千寻,香风四起,吹下两片花来,沾在梅心莲净衣边,满空中天花乱舞,又有频伽乌、白鹦鹉空中现出,往洞门里去了。真是佛法仙缘,灵山福地,一时出现。这雪涧和尚合掌而念偈曰:   所见非所见,法界亦如是。   大海一沤同,楼阁开蜃市。   风定失烟楼,化为功德水。   一波一莲花,五色烂青紫;   念彼观音力,一花一佛子;   佛子本无相,天水竟空尔。   于何海生香,香生色亦死;   色香两归尽,石女即天女;   譬如母觅儿,既见忘彼此。   以无所得故,故名无所住。   雪涧长老念偈已毕,别了了空,自挑锡杖向普陀岩去了。一行香客尼僧照旧上船。辞了众人,回到王善人家里,看小玉还坐着等哩。了空向月娘八拜,向老师姑问询谢了。次日一行人进了普陀大寺,几进牌坊,金绳引路,宝塔摩空,松竹糜鹿,不似人间,就是佛域仙都,到了大殿前,瞻拜了丈六金身的菩萨,各人随心还愿。梅心莲净一行念的《梁王宝忏》回向拜佛,月娘念的《报恩经》,七日方了。和这众香客合伴东归。随着河南的大会人多,一路好行,次日出了海,搭小船到了临安。另赁粮船过江,由扬州起旱。此时山东大乱,不便孤行,到湖心寺里拜别玉楼,母子好回乡。玉楼接着月娘,见着孝哥,大家哭了一回,想起自己没儿,他乡不便久住,把两口棺木寄葬于寺前。随着月娘母子回清河县来。正是旧时王谢堂前燕,秋来还作一双飞。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九回 玳员外建塔开金藏 空大师奉母上莲台     诗曰:   三十二相遍圆通,五百由旬过化城。   一粒粟中藏世界,大千海里载光明;   黄金满地随时现,白玉为台踏步行。   嚼破虚空还色相,不知无灭亦无生。   却说月娘了空,辞别雪涧禅师,母子、玳安、小玉和老师姑出海,同这一起东京进香女眷,到了淮上分别。因去辞别玉楼。玉楼也要回山东,闻知山东路上大乱,盗贼太多,妇人不敢独行,又搭了一个河南客船,从徐州起岸,上汴梁才回清河县。那时金朝与南宋讲和,因此南北通行,无人盘问。玉楼把淮安宅地典卖,葬了公公丈夫,痛哭一场,别了老师姑,和月娘上山东。路上不消化斋,走了半月,到的汴京。正是金主亮登极,粘没喝、兀术太子久已死了,燕京大乱,金主亮大杀宗室,中外离心,大臣反叛。金主酗淫异常,要来汴京修造行宫,不日南侵。淮上造船千只,东昌临清一带河路,乱成一块。这月娘不敢回乡,只得同玉楼赁个小房,在东京住下。   在那汴河西沿,烧的大觉寺旁边靠西一带空园几间,大瓦房都烧了一半。除有几个穷兵住着外,门上写一帖,是“内有闲房赁住,不争房价。”玳安了空看了道:“如今大娘出家,和三娘小玉住在一个屋里,你我是一僧一道,路上行走还怕人盘问。这个京城,如何好一处个住?不如寻个闲房,咱两人安身。白日在外化斋。夜间同宿这个破房子,写着不争房价,一月给他三四百钱,住不上两个月,回清河去了。”了空道:“说得有理。”问了问住房的,道“是几间官房子,没有正主,闲了二三年,不拘多少,你们出家人不分贵贱。只是一件,房子破了,里边砖石门窗还多,不可作贱。又是些古怪,夜里丢砖弄瓦的,不甚安静。你但不惊恐,尽你住几年,房钱不消论。”玳安道:“且讲一月三百铜钱罢。”众兵道:“随便罢,不消讲。”说毕玳安、了空去禀知月娘:“俺在西河沿赁几间破房住下,各人取便。来往看问,倒也不远。”月娘点了点头道:“随你们便罢。”说着各人去了。玳安买了一把锁,将他和了空的破衲襟、扁拐、蒲团一套儿行脚衣装,锁在一间破楼底下。日日了空往城里化斋,玳安在巷口打坐。时常照管月娘屋里薪水。玉楼的家资渐渐的消乏,月娘的手饰久已卖尽了,只一个了空在外化斋,那得养五六口人。月娘、玉楼也常使小玉在街上揽些女工,多少换钱糊口。   却说玳安一日在破楼下睡着,梦见西门庆进门来,披头散发,手拿一个金砖,送与玳安道:“我东墙有四窖金砖,留下等你和孝哥来,你只在古井旁青石下看有火起处找去。”玳安醒了,听听正打四更,叫了空几声,全不答应。原来了空做梦到了清河县毗卢庵,筑起一座七层宝塔来,都是黄金安上,舍利放出佛光,把山门都罩了。忽然惊觉,玳安叫他说他的梦。了空也说他的梦。两梦相合,不知主何事。玳安起来撒尿,只见东墙下起来一块火,其色非红非青,半黄半绿,烧着墙脚往地下去了。玳安道:“此事甚奇,正应梦中言语。”叫起了空来,照着火起处细找,原来一块石板压着,井口塌了半边,玳安使扁拐一试,全然无水,离地有八尺多深,一层层石磴下去,内堆满金砖元宝,不计其数。但见:   井通四面,右压三层。金砖上黑漆光明,元宝上印文镌就。不数邓通之金穴,何用倚顿之铜山。有财无命,原从奸巧积将来;易散难消,偏向好人挥不去。大福财神星助旺,守财虏孽帐随身。莫将坞阙豪华,好向给孤修佛地。   玳安取出一锭金砖来,俱是黑漆裹就。退出金色,每锭元宝有两行大字,是“沈越家财,天赐忠义”八个大字,刻在上边。计四井相通,每井有一丈余深,不止百万。了空说:“此乃无故之金,不可轻放。”留下一锭,依旧用石板埋了,在乱砖破墙之下,多年古井,谁人来理。   到了次夜,玳安又梦西门庆来说:“此乃我家旧物,留此等你多时,取了回去做些佛事。超度我出世,天与你的,如何辞得?”醒来时玳安和了空说知,这些金银,如何取得去,多少取些回家,替爹娘做些善事,也见他的灵应。但此金砖,如何取去?如遇着公人盘诘,惹出祸来。次日悄悄报与月娘得知。唬得个月娘面如土色道:“玳安,你不记得当初来安,因金子险把我母子丧命。快快回去,今日大家修行,受了南海菩萨的戒律,还起贪心!”把玳安喝回去了。也是天理人情,报应不爽。玳安将金砖藏在搭膊内,出的门来,见了一个人骑着白马,兵官打扮,走来看来玳安道:“你不是西门庆老爷家玳安,如何在这里?”抬头一看,但见这人:   稀稀几路白发,淡淡一方老脸。窄袖箭衣,久在金营称幕客;皂靴缨帽,还存师相旧家风。有缘歧路遇相知,无限离情悲故旧。   你道此人是谁?原来是翟云峰。一向东京,投在金室家营里,做个书辨官。今年已六十岁了,还认的玳安是西门庆家人。马上问道:“你如何做了道士,也不到我家看看?快随我来。”玳安正带着金子,没法摆布,见了翟大爷,是通家恩人,如何不喜?说道:“小的忘了大爷的宅子,正找不见,随大爷家去磕头罢。”跟在马后,不一时到云峰门首下了马。玳安随进去,磕了四个头,站在一边,云峰便问:“你奶奶好么?几时找见你家哥哥?如今在那里?”玳安把月娘从东京去,上了淮安,不得回乡,孝哥做了和尚,月娘已出了家,今年在南海才得母子相逢,如今在这西河边暂住。小的因家主不见,也找了十年,才遇在一处。云峰听说叹道:“这等一家财主,不料人亡家破,子母分离,到了这等流落处。如今也少有你这样人。”叫人快安排酒饭给玳安吃。玳安道:“小的也吃了长斋,久不吃酒了。倒有一件事和大爷商议,不可使外人听。”云峰忙把手下家奴赶开,两人在厅上悄悄言语。好个玳安,他不肯说这金子的原因,只道“这几年家产净尽,片瓦不存,只有当初主人藏下的一个金砖,如今要卖了回清河县去,赎出卖的宅产来,给孝哥度日。正然没处去卖,遇著大爷,就是当初主人一样。把金子卖了,打发他母子还乡也是大爷和家主相好一场,足见死生不变其心。”说毕,向搭膊底下取出一定金砖,虽然漆过,两旁金色光发,十分好看。云峰将金砖接来道:“可见是大家在外,流落十年,还有此物。好月娘,怎么收得这样紧密!”取天平一兑,足有四十八两。云峰道:“这样乱世,也不便去卖,我兑四百两银子与你罢。”玳安道:“大爷分付,有什么多少,这还多卖了大爷的。”即时叫玳安吃了饭,忙叫家下去接西门大娘去。   翟云峰夫人又是个好人。从那年别了月娘,至今十载,听得月娘到京,恨不得一时相见。问了玳安,知有玉楼都在一搭,连忙抬了三顶轿子,使丫鬟莲香,领着到了寓所。月娘、玉楼、小玉一齐请将来家,又使管家请将孝哥来。蜜食素菜,里外摆了两三桌吃了。三日不放,月娘急要辞回,云峰道:“如今有临清解米的回船,起一路官批,既是我的亲眷,再不消费事,送你去罢。”不二日,兑出四百两银子。月娘还不肯受,争奈一路盘费了玉楼许多银子,回家又没路费,玳安劝着,只得收了。   次日登舟,一家人口上船,不消半月,到了清河县,在毗卢庵住下。雪涧禅师早已先在庵上,修得山门大殿,禅堂配殿,一进五六层,内外有五六十僧众。挂了接众的磬板,似大丛林里规矩。月娘暂在后方丈独宿一宵。早有王姑子知道,请在王杏庵家新舍的尼庵暂住。明日玳安到城里,旧宅子一看,倒的只落得一座高房前楼,和花园翡翠轩,俱折成一片平地。也没墙垣,做了个大路,往来人屙尿的去处。问了旁人,已换了三个主子。张监生、尚举人死了,卖与刘学官公子刘进士。招人住着,通没修理。玳安走到刘进士家,正遇在家,进去见了,说主母相公一向在外,回来要赎这旧宅居住。刘进士父子乃天理人家,又系旧交,即查原契,是三百五十金。情愿许赎,就少些也不妨,日后补完。玳安谢了回来禀知月娘,将前日云峰的银子取出来,一天平兑了三百两,待搬过去再完。原来玳安心里记得,当初乞儿讨饭,西门庆托梦一项银子,久埋在高房下,取出来可以完事。刘进士收了银子,玳安请月娘玉楼过狮子街旧宅来,月娘不肯,道:“等收拾完了过去不迟。”使小玉、玳安先上宅子里,支锅盘炕去讫。到了半夜玳安叫小玉起来点灯:“我这门坎下有一窖银子,是我当初埋下的。”小玉不信道:“天生扯慌的精,有银子你还等到今日哩,不知几时拿去另寻老婆了!”玳安道:“你跟我来,小玉手提着灯,把前后门关了。玳安才使铁钉一剜,取起大方砖来,那有当初埋的银子,只叫得苦,想是被人掘去了。取将铁锹来用力一铲,只听“扑通”一声,是一个大井口。把玳安吊下去有三尺深,都是金砖元宝,一层层排满,取出一锭来,八个大字,即是汴梁所埋之物。夫妇二人才向天地拜谢,说天赐财神,情愿舍了修塔建寺,依旧掩埋了不提。   到了次日,叫将土工来,把花园翡翠轩一带分为两院,做一观音庵。另造起檀香像来,请月娘玉楼过来住。贲四家两口闻得月娘回来,买礼来看,隔了十年都老了,时常做伴。问道:“老冯死了。”月娘别招了二个贫婆,做饭服侍。玳安取了几白监布来,换了月娘玉楼的衣服。自己买个驴儿,也换了一件公道袍,常到毗卢庵,看了空听些佛法。叫将贲四来,把狮子街旧典当铺开起,油漆得一时崭新。一县亲友闻得西门官人母子回家,又赎回宅产,修理一新,不知家里还有多少银子。才取出来,就有李智、黄四等一班儿来行贺。引诱玳安做些生意,玳安俱辞了去。却上东京,谢了翟云峰一分大礼。云峰说:“你家没有主子,寡妇孤儿,又都出了家,这乱世如何支得住,还该做个小小前程,撑持门面。”因此叫他纳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在东京锦衣卫里做个旗牌官,还顶着西门大官人的缺,只不管事。因为玳安随了姓,满县人敬他忠义,又有家事,都为小西门大官人。从此度起日月,富倍于前。又修起西门庆的坟墓,那日和月娘、玉楼、孝哥、王姑子、小玉随着一同上坟。回到毗卢庵,参雪涧长老,月娘说:“起当初曾舍一百八颗明珠在这里,薛姑子死了,寺上两遭遇火,不知落在谁手里。”雪涧禅师大笑道:“珠子倒也有,可惜连我一件衲衣偷去了。”了空看着雪涧又笑道:“有了珠子,就有了衣;有了衣,也就有了珠子。只在眼前,不消寻觅。”说毕话,取出一件破衲襟来道:“可是老师父的衣么?”雪涧长老道:“正是了。”接过来用手一捏,那缝的衬布儿依旧完全,上面却添了一个金针。长老拔起金针,抽出一个黄袋来,一百八颗明珠溜亮光圆,递与月娘,低头一看,正是自家故物。诗曰:   珠从冈象于何求,不是明人莫暗投。   赤水归来还独照,牟尼顶上起重楼。   又   赵州八十犹行脚,须信心头未了然。   及至得珠无一事,始知虚费草鞋钱。   月娘看珠已毕,忙把金针取看。不似人间铜铁,只见金光明亮,照得一殿都是佛影。了空细说:“是南海婆婆送我缝衣的,”才知是菩萨的显应。将这针和珠依旧送与长老,叫了空收在身边。月娘想了想道:“我有个愿力,了空你可承此孝心,日后化出钱粮来,寺后修一座七层宝塔,安放金针珠子供养,为舍利之塔。可惜我们年老,不能成此愿力,将此功德留与你做罢。”长老向月娘道:“佛法愿力,不是轻口许的。凡有愿力,一世不完,来世苦修,才得圆满的。七层宝塔,乃数万金银的布施,清河县一个小地方,如何满得这愿?”一言未毕,只见小西门员外玳安,向长老月娘跪下说:“此塔不难,我替母亲哥哥完结此愿罢。”长老大惊道:“你一人如何有这等福量?”玳安因把天赐黄金的事说了一遍。月娘才知向来赎产兴家,另立门户,原来天报忠义之仆一段因果。   玳安回来,把宝藏取出,一面兴工,在毗卢寺后筑起七层高塔,层层是佛,安放金针明珠在上。塔成之日,金光夜现。远近善信男女,上千万的人随喜,俱道玳安忠义,了空行孝,所以天赐黄金,完成佛事。那日做了七昼夜道场将毕,忽然来了一支人马,前后红旗黄伞,坐一个年少将官,只有二十多岁,却生得齐整。来到夺前下马,便问道:“可是清河县毗卢庵,了空长老的禅林么?”了空慌忙迎出去,一见了空,将偏衫袖子扯住道:“师兄你好快活,撇得我在苦海就不慈悲我了!”月娘、小玉、王姑子都躲避在后斋堂去了。只落得雪涧、玳安都出来迎接道:“这小将军是谁?”   鸳鸯帐里谈经伴,龙虎巢中罗刹娘。   柳色日抛珠勒马,梨花新弃绿沉枪。   摩登不破阿难戒,天女来登弥勒床。   阿闪国中还觅婿,蜜成蜂老又寻香。   原来是淮西大寇李全寨中,黎花枪杨夫人女儿锦屏小姐。原招了空为婿,两人讲经说法,不肯破戒,许下结伴修行。因李全亡后,杨夫人投在大金麾下,做个上官夫人,领他的兵马,镇守淮西。如今夫人又死了,小姐将后事付与营将,却来找寻了空,今日才得相见。了空迎上殿来,只见这小将军行了五体投地三参的礼,却与了空平拜了,才和雪涧长老问讯。卸了戎装,却是幅巾道袍,外挂一患数珠,一双小小方头禅履。雪涧长老甚是纳闷。了空请进方丈,请出月娘一行人来相见。细说前因,才知月娘是婆婆。这小将军是干媳妇儿。锦屏又拜了两拜,月娘大家坐在一团,摆上斋来吃了。   只见锦屏小姐唤家将捧出一盘金银来,约有千两,送与了空,助寺上功课。自己却将发分开,跪在佛前,求月娘剃发。长老大喜,原是有了法名,是了缘、与了空叙兄弟的。自己做就一套禅衣僧帽,即时一个新比丘尼。满口经典,久已烂熟菩萨戒。先拜佛像,后拜长老、月娘。即时发遣营将人马,回淮上去了。从此在观音堂与月娘作伴,晨昏焚诵。过了数年,玉楼不在了,葬在茔边。月娘享年八十九岁,一日唤将了空来,念了四句偈语,无病坐化。化之日满天瑞色,一屋香云,冉冉向空而去。   偈曰:   八十九年梦,天空月又来。   不圆也不缺,夜夜照莲雪。   了空自与玳安整顿后事。谨遵遗言,不许回茔合葬,火化了安龛在新塔下,做了七昼夜道场。那时雪涧长老辞回泰山去了。了空在寺里持住十年,辞了玳安,也朝落伽,住在普陀岩紫竹庵里,不回山东了。日后坐化成佛,锦屏却在观音堂住十年,也回东海得道。毗卢庵做了高僧卓锡谈经。俱是小西门玳员外管理。后来生子二人,世享富厚,夫妇偕老,八十而终。这是天报忠义,一家正直处。正是有波皆净土,无地不莲花。   要知如何,缓缓再叙。   第六十回 三教同归感应天 普世尽成极乐地   太乙初分何处寻,空留历数变人心。   九天日月移朝暮,万里山川是古今。   风动水光吞远徼,雨添岚气没高林。   秦皇漫作驱山计,沦海茫茫转更深。   这八句诗是仙人马湘所作。太乙即是太极图,生天生地生人生物。未有阴阳之前,不曾分破的胚胎;到了太极分了两仪,两仪分了四象五行。为生化之胎,在天有了阴阳,在人有了善恶,在世有了治乱,在物有了胎卵湿化。渐渐浇漓剥落,那得还有无始本来一点真性。完得这个太乙的,就可成佛作圣。恁你参天地,也不过还他一个太乙,添不出一点色相。因此说“太乙初分何处寻。”自天开于子,地辟于丑,人生于寅,有了三才。原是混沌世界,盘古时这些人们蠢蠢痴痴,和鱼鸟草木一般,不知春夏秋冬;也无忧愁烦恼,不识不知,随生随化,何等快乐。   这昊天上帝恐这些人多了,生乱生淫,不免争夺相杀,只得生出几个圣人来,叫他做人的头领。一边养他的生,一边教他的礼,世界才可以长久。生下燔人氏来,以饮食养他,生下有巢氏来,以房室安他。神龟现出“八卦”,龙马献出“河图”,生下天皇地皇三尊神圣。画卦知道阴阳,尝药辨人生死。只有人皇是轩辕黄帝,他却制了衣服。有一位娘娘名曰螺母,教人养蚕,开了万古衣裳,君臣上下章服。又能服牛乘马,驾车作船,立了君臣上下,父子人伦,衣冠礼制。又闻的凤鸣,使令伦制了六律五音,奏起乐来。那时凤凰麒麟,百兽率舞,是何等太平世界。这是几万年的事,谓之上元历数。当时没有史官文字记其岁月,只说各活一万八千岁,说了个尽数。   到了尧、舜、禹、汤、渐开了文明,治平了水土,有了文字礼乐,就有了是非赏罚。因此有了夏桀、商纣无道之君,生出刀兵征伐来。汤灭了夏,周又灭了商。那文、武、周公一家圣人,又开了一等礼乐的制作,人心机巧,比那三皇五帝时,已自不同。况到了今日,遍历了三十朝,这是上元的历数,将共到五千年。从开辟算来,共十二会,一会中该三十运;一运中该三十世,这是元会运世。算在《皇极书》内,甚明白的。只是你我看书的人,问上天借不出这几岁寿来,算算这本大帐。且在这百年以内去较量天地的因果,也就是夏虫去讲那冰蜉蝣,算那甲子,岂不一场好笑。因此说:“空留历数变人心。”那盘古也是这个山川、日月,至今也是这个山川、日月。日月东西,升沉不息;山川上下,古今不改。只有这人心,一日坏似一日,世事一朝不及一朝。那圣贤古道,淳厚风俗,又随时而变,不知江河日下,到于何处。因此中间四句说,日月山川虽然如旧,那风雨瓢淋陵谷变迁,去那太乙开天之初,岂不是几千万里之遥?那末句说到人心贪毒不尽,争强的就要一口吞尽须弥山,斗智的要一心算到裟竭海,那肯留得下一点退步。那势力虽强,心思虽巧,到底打不出这天地的轮回。因此说“秦王漫作驱山计,沦海茫茫转更深。”   天命人心,有个太乙为之主宰。一切众生,贪淫盗杀,俱是无用的,这就是圣教的“天命”,佛教的个“空”字。仙教的“太极”。今日讲《金屋梦》结果,忽讲入道学,岂不笑为迂腐?不知这《金屋梦》讲了六十回,从色入门,就是《太极图》中一点阴精,犯了贪淫盗杀,就是个死机。到了廉静寡欲,就是个生路。这是一部《金屋梦》替世上说法,就如点水蜻蜒,却不在蜻蜒上。又如庄子濠梁上观鱼,却意不在鱼。才说因果,要看到大乘佛法,并因果亦作下乘;才说感应,要看到上圣修行,并感应也是妄想。才是百尺竿头进一步的道力。若论儒者的圣道,孔仲尼只讲了中庸,不曾说着轮回,子路问事鬼神,只讲了一个事人。可见得尽了人事,五伦中没有欠缺,并阎罗老子也是不怕的。   闲话不表,且把这秦桧杀岳武穆一案说起。自古忠臣贤将,不知死了多少,如何单说此案?不知这盛世君臣,和这衰微的君臣不同。到了宋朝末年,朝中李纲、赵鼎、张浚、宗泽、韩世忠等一班文武大臣,有全人未必有全艺,有全才未必有全德。岳武穆一片赤心,却兼了韩、赵、王、宗的谋勇。上马杀贼,下马草缴的文学看来,不止宋朝,就是千古以来,要比这岳武穆的忠义,也是少的了。岂不是天付他的才学,生就文武与他,又像圣贤的肝胆。所谓善人天必佑之,正是这等人。   从朱仙镇大胜金人,奉诏班师,不曾赏功陛爵。秦桧造出一段冤诬,指忠作佞,以直为曲,把一家父子、家将功臣骈诛于市,替金人报仇。家私籍没,妻孥远徙,以这等诬陷忠良,真是天地所不容,日月所不照。一个高宗皇帝,如痴如聋全不敢问,一似吃了秦桧的蒙汗药一般。依纲武穆死后,秦桧封了王位之时,日肆骄横,至于朝内百官,由桧一人;四方之奉,先到相府,后到朝廷。也就享了一代君王之福。高宗不过充位,渐渐有些要篡位光景。到了绍兴二十八年,还要加九锡,三学生员上秦桧《王气诗》,比董卓、王莽尤甚。却终于正寝,高宗葬以王礼。   此等奸佞,得以全享寿终永命,却与因果不合。还有一件可疑的,枉杀冤魂,古今多有显报。那鼓生变豕,如意为祟,匹夫尚为厉鬼报冤,死妇还要衔索追命。休说岳武穆一个堂堂烈烈少年的英雄,牛皋、张宪一班冤死的忠魂,就不能上天告状,入地仲冤,缠也来缠死了秦桧,叫他见神见鬼,那容他活到十年!因甚么一死之后,杳无灵应,倒把个义士施全,气愤不过,仗剑刺秦,不中而死。真乃亘古不报之仇,阴阳不明之案。这是天下人心,至今不平的事不提。   单表苏州府太他州,有一个秀才的儿子,因夫妇吃斋无子,在佛前祈来的,起名佛舍。幼年胎素,不吃荤酒,到了十八岁进学。为人忠诚朴直,从不会打诳语。忽一日得了一梦,是玉帝敕旨,召他为第五殿阎罗,限百日为满。从六月十四日起,在寺公夜夜做阎罗,审决鬼犯。这些小胆的,只有走开;有不信鬼神的,说是妖妄不祥。有一等好奇喜怪,敬信佛法的人,俱到夜里来听鬼话,一件件众人记在纸上。内有一生员姓张、名直古,平日极不信因果,只有鬼神是有的。原无铢铢较量善恶,一毫不爽的理。三教圣人,不过劝人行善,自待他福来。决不可因这些斋公和尚,说得天堂地狱,恁般活现,就有许多不公的断案出来。因此自来问徐佛舍,说因果不公的事。盗跖杀人,活到八十岁,吃了一世人的心肝善终了。颜回大贤,得了圣道,只享了箪食瓢饮,三十二岁而夭。季氏富过鲁君,不过是个权臣。原宪孔门廉士,饥寒一世。这是寿夭贫富不公的。即如古来忠臣烈士,定是杀身成仁,俗子鄙夫,多有苟免享福的。就将本朝岳飞被秦桧谋杀,他却享了十九年宰相,封王终于正寝。若论福善祸淫,盗柘该死在颜子之前;降祥降殃,岳元帅该享秦桧之福。岂不是功罪曲直,有些颠倒。鬼神佛法,天道茫茫,我孔圣人只说个敬鬼神而远之,分明是不叫人信因果二字。既然你代阎罗问事,何不将秦桧一案,细细明白,使天下人如此大冤,徐佛舍说。我夜间言语如梦一般,不能记忆。既然如此,你可写秦桧一案,不到夜里,我问鬼判,必然有说。   这张直古是个狂生,果然将岳飞屈死,秦桧善终,细细申求报应不明之故,写一长篇,送在徐佛舍袖中,以备夜审。到了夜里,张直古也随着众人藏在寺里,三更后看阎罗断事。众人倒替张直古怀着鬼胎,不知活阎罗如何断决不提。徐佛舍收了张直古手本,心中记得明白,也要决疑。果然到了半夜,依旧打点升堂,鬼判众人罗列于堂下,审了几起事。下狱的面决的,偏是把手本忘了。到四更退堂之时,摸了一把,袖子里有一手本。忽然想起白日所言,即将手本取出,递与鬼判,说这案善恶报应不明,如何决断。鬼判跪禀道:“此乃宋朝第一大案,此案乃上帝玉诏,在地藏王菩萨处,不经阴司断遣,只有秦桧死后,才发来问罪。因系帝王劫运,与本人命数,不在众生小民数内。非一世的因果,俱在地藏王处收掌,只得向地藏王处讨将‘周天劫数大册’来,才得明白。”鬼判去不多时,只见两个小鬼,抬将一扛册卷来,上写《元会劫运册》、《周天因果册》,每一部册约有千余本,俱是黄绫赤印,包里的整齐,阎罗即下殿焚香跪接,取将来向南拜了展开。是:   南瞻部州大宋一案;   赵匡胤受伪周禅一案;   烛影摇红一案;   德昭自刎一案;   赵桓父子失国北迁一案;   南宋德昭嗣立一案;   崖州寡妇孤儿一案。   每一案中,分注死难诸臣在下,俱有本人崩身冤债,或应自缢自刎被杀等案,只有岳飞在南宋嗣立一案,查得金粘罕系赵太祖托生,金兀术系德昭托生,报拄斧之仇。金主系柴世忠托生,取徽钦北去,报陈桥复位。高宗系钱王托生,一传绝嗣,应立德昭之后,以报太祖公传金之约。秦桧系周世忠死节忠臣,韩通一转,因报太祖伪夺周禅,故来乱宋天下。岳飞父子、张宪、牛皋俱系当日陈桥兵变,捧戴太祖以黄袍加身众将。因此与秦桧原系夙冤,以到杀身相赏。总因大劫在宋,上帝命偏安江南,续赵太祖之后,不许恢复一统。岳飞虽系忠臣,却是逆天的君子。秦桧系虽系奸相,却是顺天的小人。忠臣反在劫中,小人反在劫外。   岳飞虽死,即时证位天神,顶了关汉寿之缺,做上帝的四帅;秦桧虽得善终,却堕了地狱,世受阿鼻之苦,至今不得转世。依旧因果毫发不爽,只因“元会轮回大册”,千年一大转,五百年一小转,系历代治乱劫数,上帝与地藏王掌管,不属阎罗发放。因此在劫数的忠臣,谓之以道殉身,与佛菩萨一样,不系鬼使勾提,多有不入阴司,直升上界的。此非做书人妄意强解,总因那一段浩然之气,至大至纲,纵然断头截体,如何阻得正直的元神。如今泰山酆都城添了速报司,阎君是岳武穆,管此不平的报应。可见感应一道,不是俗人眼的因果,反落下乘。阎罗查历已毕,鬼判念得分明,张直古听了,才知轮回大劫,不与常人相同,猛然了悟。再讲一段仙家因果,一脉相传,在五百年前的精气,如投胎合体一般,岂不奇怪。   当初东汉年间,辽东三韩地方有一邑名鹤野县,出了一个神仙,在华表庄,名丁令威。学道云游在外,久不回乡。到东晋南北朝大乱,辽东为乌桓所据,杀的大半人烟稀少。忽然华表石柱上,有三丈余高,落下一只朱顶雪衣的仙鹤来,终日不去,引得左近人民去观看。他也不飞不起,那些俗子村夫,还将砖石弓矢去伤他,他安然不动,那砖石弓矢也不能近他。人人敬他是仙人托化,来此度人。果然到了八月中秋,半夜子时长唳一声,化一道人,歌曰:‘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载今来归。城郭如故人民非,向不学仙冢累累。”向街头大叫说:“五百年后,我在西湖坐化。”后来南宋孝宗末年,临安西湖有一匠人,善于锻铁,自称为丁野鹤。弃家修行,至六十三岁。向吴山顶上结一草庵,自称紫阳道人庵。门外有一铁鹤,时有群儿相戏说谁能使铁鹤飞去,就是神仙。只见丁道人从旁说:“我要骑他上天,等我叫他先飞,我自骑去。”因将手一挥,那铁鹤即时起舞空中,回旋不去。丁道人却向庵沐浴已毕,留诗曰:“懒散六十三,妙用无人识。顺逆两相忌,虚空镇常寂。”书毕,盘足而化。   群儿见丁道人跨鹤过江去了,至今紫阳庵有丁仙遗身塑像。又留下遗言说:“五百年后,又有一人名丁野鹤,是我后身,来此相访。”后至某年某月某日,果有东海一人,名姓相同,自称梦笔生,未知是否。且说一个典故:当日唐宪宗长庆年间,杭州刺史白居易访西湖鸟巢禅师,问道:“禅师坐在百尺松枝、鸟巢之上,所居太险,何不下来上座?”师说:“太守所居太险。”白公说:“平生脚踏实地,有何险处?”师曰:“薪火相煎,识性不停,生死相续,岂非险处?”白公请问佛法,师曰:“诸恶莫作,众善奉行。”白公大笑说:“这二句话,三岁孩儿也道得出来,有甚么高处!”师曰:“三岁孩儿也道得,八十老翁还行不得?”白公乃为之作礼。我今作一部《金屋梦》,也不过此八个字,以凭世人解脱。   诗曰:   坐见前身与后身,身身相见已成尘。   亦知华表空留语,何待西湖始问津。   丁道松风终是梦,令威鹤背未为真。   还如葛并寻圆泽,五百年来共一人。